這是在做夢嗎?彼得揉一揉眼睛。睜開眼來,但它已經過去了。
他坐在山姆的桌子邊上。搖一搖頭,像是要想擺脫那像毯子一樣裹著自己的疲倦。
他覺得自己昏昏沉沉的。他知道自己不能睡過去,困為自己現在在值班。他在看護那位
昏迷不醒的陌生人。
也許這就是在夢中吧?有一陣子,他發現教堂似乎恢復了昔日的光輝,那些看上去
污垢不堪的窗戶,一下子變得一塵不染了。講道人站的那講壇也給擦得乾乾淨淨,唱詩
班的人也都站在那裡,手裡捧著贊美詩,入神地在唱著。彼得聽不見他們唱的是什麼,
也知道這是那些古老的傳頌了千百年的詩篇,他小時候就老聽母親唱它們。他的母親只
要確信家中沒有別的人,就會大聲唱這些贊美詩。整個教堂裡的人都榮光煥發,興高采
烈,一點兒沒有恐懼、擔憂和驚惶。他們的歌聲一直升了上去,一直碰到教堂的穹頂,
然後再彈下來,歌聲在那些亮掙掙的大吊燈架子間環繞……。彼得一下子覺得害怕極了,
他跑到教堂的走道中間,高聲地叫他們別再唱了。要不警察就要來了。別唱了,別唱了。
可這些人還在一個地唱下去,好像就根本聽不見他的喊聲似的。這些人瘋了嗎?想找死?
他一遍又一遍地喊:別唱了,別唱了。可他們無動於衷,眼睛根本就不看他,耳朵根本
就不聽他的。好像他只是他們中間的精靈,游動而不會引人注意。
最後,在極度的恐怖當中,他看見當兵的沖了進來,門是給撞開的。一聲巨響,士
兵們端著槍來到了教堂中間,往人群中掃射。有的人倒了下去,但歌聲仍未停下來。盡
管人們在子彈的撞擊下像跳舞一樣東歪西倒,但仍在大聲唱歌。彼得站在那裡給嚇呆了,
最後一個當兵的把槍指向了他。但他無法挪動腳步,他便拚命地失聲喊叫,然而好像沒
有聲音發出來。最終,一聲尖叫響起來。
彼得猛地一抽,從夢中醒了過來。四周是一片深夜的寂靜。教堂裡面一如他平時所
感受的那樣:寒冷、荒涼、安靜,沒有士兵,也沒有歌聲,甚至也沒有他的尖叫的回聲。
那陌生人躺在地板上,依著那電熱的壁爐,蓋著那嚴實的毯子。彼得使勁搖晃了下頭,
像是要甩掉夢裡的境像和回憶。他站起來,伸展一下身腿。
通前廳的門慢慢地給推開了。彼得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就像是狄更斯小說《聖誕歡
歌》中的山姆﹒克魯治等待著雅可怖﹒馬萊的出現。艾米輕輕地走了進來,站在昏暗了
燈光裡。她端著一個托盤,上面放著一個咖啡壺和一個杯子。她的臉上一點兒也看不出
她聽見了彼得的叫喊聲,甚至也看不出她覺得發生過任何事情。彼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放鬆下來。
「困了吧?她走到彼得身邊是問了一句。
「我想有一點點,」彼得說。她像平時一樣穿著牛仔褲,褲腿都塞在靴子裡面。可
今天晚上她多加了一件高領的毛衣。這是她最喜歡的裝扮了。彼得裡在琢磨,這是不是
某種信號呢,她是為他才這麼打扮的嗎?
艾米把托盤放在山姆的桌子上,倒了一杯咖啡,對他說道:「這是為了怕你覺得困。
「謝謝,」彼得說,一邊啜了一口咖啡。那味兒有點陳,有一點點苦澀。「味兒不
錯。」
她用手指一指躺著的那陌生人,說:「你肯熬夜陪他,你真好。
「這沒什麼,」彼得回答,他從心眼裡感謝她這麼說,「我不過放心不下而已。」
有一小陣的時間,彼得看著艾米,而艾米的眼光卻停留在生人的身上。她的臉上有
某種表情。那意味著什麼呢?她的臉總是泛著光彩,既清新又單純。他心想,她真可以
坐在陌生人的旁邊,就這麼樣看著他幾小時不動。那怕做點什麼事,她的灼亮的目光也
不會離開他的。彼得了解她的眼睛太清楚了。那麼,她這麼樣地看著陌生人究竟意味著
什麼呢?看上去她的眼睛可不只是因為對他有點好奇。她看這陌生人的眼光,與彼得自
己第一次與她相遇時便有的那種目光倒是相似的。這就是愛麼?每天晚上他作祈禱時,
都在一個勁地追問自己。如果這不是愛,至少是某種類似愛的東西罷。可為什麼她會對
這陌生的男人會有這種感情呢?她甚至都不認識他呀!
他又啜了一口咖啡,希望能夠把喉嚨裡湧上來的那點嫉妒給壓下去,「他的燒已經
退了,我想,」彼得說道。
「他為什麼會在這裡呢?」她只這麼說了一句,眼光一直沒有從他身上移開。
「我可說不上來,」彼得的眼光盯著禮拜堂裡稍遠處的黑暗,他不由想起了剛才夢
裡的境像。他打了一個冷噤,像是有什麼人踩在他的墳頭上。
艾米挪了兩步,往躺在那一邊的陌生人移近一點,「我一直在禱告,希望他就是我
們期待的接頭人,我真想離開這兒。」
「我們都想離開這兒。」
她扯了一下身上的毛衣下襟。她的神情已經不像剛才那樣了,現在顯露出來的分明
是沮喪。「我真討厭這地方。」
她的語調,還有表情,無庸置疑地表明了她的心境:她需要說點什麼有希望的話,
需要得到鼓勵,可彼得心裡清楚,卻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信心可以戰勝牢獄,」他只
想得起這麼一句話,他有點恨自己只能說這麼一句話。「有時候我真看不到這有點什麼
區別,」她說道,然後好像有點後悔自己過於實話實說了。
「不,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是這個意思,」他放下杯子,朝她走近了兩步,「但這並沒有什麼。」
「其實我不是這意思,」她堅定地說,「我絕對沒有意思要對上帝所做的一切顯示
自己的不知好歹。這兒可比監獄裡強多了。我應該記得那裡的情況。最近我有些想家,
我常常想起以往的日子,想起我父母活著的時候……」
「別說了,艾米,」彼得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打斷艾米的話,他只是覺著自己應該
勸她別說了。他自己在這世上的生活已經教會他:你不可能指望自己回到以前的生活中
去。如果一個人老是沉溺於過去的回憶,沉溺於已經喪失的東西,沉溺於已經不可能再
來的時日,那本身就是一種折磨。彼得自己已經盡自己所能地拒絕了許多,如果不這麼
樣,結果只能是精神崩潰。
她的嘴角露出一絲微笑。「我也知道,不要耽心。我想這是因為天氣的緣故吧。肯
定是天氣。一年中間有一些時候你總禁不住要回憶一些以往的事。以前我自己一直忍著。
可今天是個陰沉的日子。你注意到了吧?先有一點陽光,然後是陰天。你知道它使我想
起了什麼嗎?我從學校放學回家,站在自己家的後門口,聞到了我母親正在烤巧克力餅
干的香味。」
「你這麼想就會更難受的,」他說道,他知道如果她哭起來,自己便有理由摟住她
了。
「我不管,我寧願有點痛苦的回憶,也比什麼都沒有強。」她的語氣是什麼都不在
乎的,好像是在駁斥他。「有的時候,我真怕我連痛苦都感受不到了,我害怕我已經麻
木,成了行屍走向了。」
「你當然不是的。」
她點一下頭,「對,我不是的。這正是我今天意識到了的。但我已經在某一方面死
去了,如果我們都把自己的回憶埋藏起來,甚至逃避痛苦,那我們也都在某一方面說是
死去了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你不明白,我從你的臉上看得出來。」
無論他現在的臉色如何,他都得改變它了。但他卻做不到。因為他想不透自己所做
的一切,埋葬自己的感情、回憶,怎麼就會使自己成了行屍走肉呢?他一直認為只有這
樣才能使自己活下去。
「這是矛盾的,對吧?」她又接著說,「到這兒來以後我又覺著自己獲得了生命。
而正是在得到生命後,我才這麼樣地恨這地方。我感覺到了恨,而我在想,自從我感受
到類似的這種情感以來,已經有多少時間過去了。我也感受到了別的東西。」
一種嫉妒的刺痛扎在彼得的心上。無論她感受到了別的什麼,反正不會是對彼得的
感情,而只能是為了躺在地板上的那個陌生人。
「這種情形就好比你在墳墓裡呆了一夜,你所能感受到的是你好熱愛生命。」這是
她的結論罷。但從她的嗓音裡聽不出一絲快樂,至多只是一種簡單的客觀結論,一種判
定而已。他勇敢地竭力要弄清她的意思,便說:「你呀,艾米,我只知道,活著……
呃……,這是基督徒的責任,對不?我小時候學會背誦的那些詩篇不是說:你因為你自
己的罪而死,而上帝則憑著基督使你復活?你知道是誰死了嗎?」他用手指一下身邊的
黑暗,彷彿它包含著他所謂的那些人,「好些追捕我們的人,好些想把我們關起來的人,
他們才是死了的。他們所以嫉恨我們,因為我們活著,有生命,而他們卻死了,他們正
想我們跟他們一樣,所以他們要我們跟背叛我們的道,如果他們做不到,就會……」他
的話到這裡突然停了下來。他突然覺得她像一個聰明智慧的老大姐,而他在她眼裡不過
是稚氣的小男孩。他覺著自己已經給看透了。這使他很不自在。他發現自己是在做不自
量力的表演,所以看上去有點做作。而她注視自己的那種神情,也正是姑娘們在面對那
些盡量要給自己留下深刻印象的小伙子時,通常會露出的眼光。這也是一種第六感官吧。
「對不起,我說得多了一點。」
「你很可愛,彼得。」她輕輕地說了一句。「要是在正常的環境當中,姑娘們若與
你共處一定是很幸運的。」
他的心一下子像要從胸膛裡蹦了出來,他的口有點發乾,他想這麼說:「那麼您呢?
你會怎樣看?」可他並沒有說,僅此而已。
她的微笑有點勉強。「可眼下,可談不上是正常的環境。」這麼說了一句,她便朝
著門口走去,然後消失在走廊上的黑暗當中。
彼得想在房裡自己踢自己。「感受?我真想告訴你我究竟有些什麼感受!」他這句
話只能跟那躺在地板的陌生人去說了。
☆ ☆ ☆
跟彼得一樣,山姆也做了一些奇怪的夢。醒來後他躺在床上,竭力把夢中的那些片
斷連起來。他想通過拼湊這些夢而尋出潛藏在夢底下的意思。首先,他夢見了自己的幼
年時代。他在夢中與兒時的同伴們在樹林中玩耍。他們在捉迷藏。他站在那兒,等同伴
們都藏好了再去找。他先數十下,然後再往那些平時老是藏人的地方,要不就是看哪兒
有些不一般,便往哪兒去找。可他甚至連「快手弗萊迪」都抓不到。弗萊迪所以叫「快
手」,並非因為動作快,而是人家認為他慢吞吞的。他是個肥胖的孩子。你要知道,如
果連弗萊迪都抓不到你便肯定有點什麼麻煩了。山姆接著再找他那些朋友,可找來找去
找不到人,山姆有點厭煩了,打算乾脆放棄回家算了。「奧利,你出來吧,你贏了,」
他大聲地喊道。可是沒有人答應他。他又喊一遍,回答他的只是那只頭朝下的小鳥的叫
聲。最後他聽到灌木叢中有什麼在沙沙作響。他現在可以肯定:裡面有人,至少有一個
人吧。他爬到灌木叢中去就能抓住一個,不會讓他跑掉的。他往樹林中鑽去,跌跌撞撞
地走了好一陣,眼前是一片林中空地。他眼前的一切使他大吃一驚:這是一輛加了掩蔽
網的坦克車。它像一尊怪獸蹲在那裡。那怪獸一下子轉過身來,惡狠狠的眼光盯著他的
心髒。
夢總是以往經歷的事情的一部分。山姆心裡想,他的眼光落在天花板上,這是牧師
的那間辦公室。小時候他曾跑到放坦克的車庫裡去。日後,當然是很久以後,那些藏坦
克的反叛者們領導了一場最終失敗的革命。可就是在夢中,山姆對此也困惑不解。
看見坦克,山姆覺得很害怕,轉身便跑,循著林中的原路跑回來。但在夢中,他已
經不是孩子,他已經長大成人了。他拚命地從灌木叢中爬過,他已經找不到路了。他心
中一驚慌。但在夢中,他還明白,有某種不可名狀的驚恐在驅趕他,逼迫他不要停下來。
他的心都要蹦出來了。他的腿已經邁不動,沉重得提不起來。可這時樹林一下子讓開了,
露出一塊開闊地,滿到處是墓碑,好多墳墓都裂開了,裡面的棺木露出來。棺木也是散
亂的,東一塊木板,西一塊木片。眼前已經是教堂的墓地了。這正是他到這兒來的第一
天便感到吃驚的那墓地,他不能不與它為鄰。雖然那模樣很熟,可他並不能安心。他狂
奔起來,可腳下給絆了一下,一頭撞在一個楓木的十字架上,便一下子栽倒在松軟的泥
土裡。
他聽到有槍響,便朝教堂那邊看去。可一片寂靜。突然間他身體下面的土地一陣顫
抖,大地裂開來了。從黑洞洞的地下窟窿裡伸出一只大手來。那手就在他的眼前。差一
點便碰著了他的臉。這是一只已經腐爛了差不多只剩下枯骨的手,指上還掛著發綠的青
苔。他好像還看見了指間的蠕動的蛆,聞見到死亡的腐臭氣味。他大喊一聲,一躍而起,
可那只手抓住了他的腳踝……他想朝教堂跑去,可再次撞在墓碑上。四周的地下伸出好
多只手來,那模樣就像電影裡面用縮時鏡頭來放的影像。那些手有力地扯住他的腳,有
的扯住他的腿,反正不讓他走開。有一只手滑過去,所以他一下子往前竄過去。就跟他
曾在那所老房子裡遇見的一樣,他當時從那骷髏身上扯出自己的毯子,猛地一下子失去
了平衡,便拚命往前一竄。他朝墓地外的停車場跑去。他注意到了天上的黑雲移動得非
常快,太陽一下子消失在黑雲後頭。閃電起來了。他的腦海中好像有人告訴他不用害怕,
這只是一個夢。只要夢一醒,便一切事都沒有了。可他總是醒不過來。雨點這時掉下來,
漸漸地他的身上透濕了。他還是轉身朝教堂跑。他發現那門比平時大了至少五倍。門洞
開著,像一張大大的嘴,等著要吞食他。他被它吸引、拉扯著,走向那不可避免的結局。
門洞中的黑暗中突然噴出一股水,然後又是一股大火……山姆忽然便醒了。
山姆把頭枕在手臂上,躺在床上出神。有人從過廳那邊走來。這是艾米,他聽得出
她的腳步聲。她大概是給被和送點咖啡或什麼的去。山姆心裡琢磨,她是因為對彼得關
心呢,還是對那陌生人覺得好奇。
山姆的心裡丟不掉剛才做的夢,他以往同基督徒沒有什麼來往,也沒有得到牧師或
神學家之類的幫助,因而他說不上基督徒會對做這樣的夢有什麼看法。他當然知道聖經
裡面也多次講到夢,比如,經上的約瑟就做過夢ヾ,也許還有別的人也做夢。可那些夢
或者是說明某人的靈魂得到穎悟,或者是上帝作什麼預言。當然在弗洛伊德的時代,對
於夢有了新的解釋。可眼下呢,夢中的那些坦克和大地顫動,還有那墳場和大火那說明
些什麼呢?那教堂象征死亡?夢告訴了他應該如何行動嗎?他從床上起來,打開了燈。
聖經在哪兒?哦,借給露茜了。他現在想讀一段詩篇來安定自己的心。他也知道,如果
不把腦海裡的那些東西丟掉,是不可能再入睡的。他怨自己以前沒有下工夫多背誦幾段
詩篇。他坐在床邊上出神。竭力回憶點漂亮的祈禱文的字句,可一點兒也想不起來。於
是他只能求上帝把夢中的含義顯示給自己,要不便讓他忘了夢好了。可一轉念,他又想,
這好像也用不著,因為惡夢也罷,從理性的角度看,似乎並不能說是焦慮的原因。所以
為這種愚蠢的事實在不用打擾上帝。可他畢竟是第六次做這種夢了。
ヾ據《創世紀》37:1—10。約瑟作了一夢,告訴他哥哥們,他們就越發恨他。約
瑟對他們說:請聽我所作的夢:我們在田裡捆禾稼,我的捆起來站著,你們的捆來圍著
我的下拜。他的哥哥們回答說:難道你真要作我們的王嗎?難道你真要管轄我們嗎?他
們就因為他的夢和他的話,越發恨他。後來他又作了一夢,也告訴他的哥哥們說:看啦!
我又作了一夢,夢見太陽、月亮,與十一個星,向我下拜。約瑟將這夢告訴他父親和他
哥哥們,他父親就責備他說;你作的這是什麼夢!難道我和你母親、你弟兄都要來俯伏
在地,向你下拜嗎?coc2
☆ ☆ ☆
彼得輕輕摸一摸陌生人的額頭,還有一點濕潤。他剛站起來,什麼東西碰了一下他
的大腿,他幾乎嚇得跳起來。
「提姆!」
「你在干什麼?你在搜他的身嗎?」
「不。」彼得回答他,盡量放鬆自己。「你這種時候起來干什麼?」
「我睡不著。」
「為什麼?」
「我媽打鼾。」
彼得的兩手輕輕摟住孩子的雙肩,把他推到門邊上。「媽媽是不會打鼾的,她們不
過呼吸重了一點。」
「那我媽的呼吸也太重了一點。」
「你可以往耳朵裡塞一點棉花。要是你媽醒來發現你不見了,她會殺了我們兩個人
的。」
「可我肚子疼,我得上廁所。」
「那你就去吧,」彼得對他說道,「你已經不用人陪著上廁所了。」
提姆讓彼得牽著自己走了幾步,然後停下來。彼得知道他又要磨蹭了。
「彼得……」
「什麼事?」他要喝杯水?要講個故事?他猜得到提姆會提個什麼要求。這一個多
月,他們老果在一起。對於提姆的軟磨硬泡,彼得並不在意,因為他自己小時候也這樣
跟父親泡過。而他的父親並不總是理睬他的要求。當然多數情況下,他還是能夠如願以
償的。彼得低頭看著提姆,他心裡想,這孩子跟自己真與兒子同父親差不多呢。他說不
清為什麼突然有了這樣的感覺。他猜大約與他剛才同艾米的不成功的談話有關吧。不過
他知道,正常的家庭關係和結婚生孩子之類的事。這些對於自己都是不可能的。他恐怕
活不到那麼久。他的心中生出一種失落和悔恨,所以他想自己還是多和提姆度過一點時
間吧,至少是一種補償。可現在是深夜,明天再帶他出去玩,教他如何下套捉野獸。就
從這開始吧。
「我小時候,每次我的爸爸讓我去睡覺,都要擁抱一下我,」提姆說。
彼得笑了,一只腿跪下去,「你想要我抱一下嗎?」
提姆點點頭。
彼得把提姆拉過來,緊緊地摟在懷裡,還給他許了願,「我們從明天起,天天都在
一起。你就是我的兒子,我就是你失去的父親。我們就這樣扮演這對角色,直到我們把
傷心的事都完全忘掉為止。」
提姆忽然對彼得說:「他以前告訴過我,有魔力的禱文是可以驅鬼的。」
「你在瞎說些什呢?孩子。」
「不,他真的這麼說過,」提姆仍然堅持。
彼得認真地看著他,莊重地把手放在提姆的頭上,說:「好的,讓我想一下吧。」
彼得不知道提姆剛才說的魔鬼是想像中的虛構還是真實的存在。那纏住自己不放的東西
是否就是呢?也許這並沒有什麼區別?好多他在兒時做的惡夢,等他長大後到了現在,
不都成了真實的麼?以前他曾認為在自己的臥室衣櫃中的陰影是討厭的,那裡面潛伏著
死亡和腐朽。現在它們不都趴在這兒,在禮拜堂四周的黑暗當中嗎?彼得清一下嗓子,
用一種模仿的調子說話:「現在我要躺下睡一會兒了,我祈禱我們的主保佑我們的靈魂,
如果我們死了——」他停下來看看提姆,後者正期待著下文,「如果我們明天早上醒來,
求主讓魔鬼遠離我們。」
「阿門,」提姆輕輕地說道,覺得心滿意足了,「晚安,彼得。」
「晚安,我的小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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