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新的環境 自動化界面有限責任公司公司的名稱並沒有說明任何問題,但同時它也說明了所有 的一切。這一點跟成千上萬家無法具體描述性質的公司其實沒有什麼兩樣。它只表明了 一件事,我即將為其工作的公司生產的是一些並無實際意義和真實價值的產品,儘管它 毫無疑問賺了許多錢,但是一旦公司明天搞砸了,那時跟現在相比對於整個社會來說不 會有多少區別。 準確地說,這是那種我從來不想幹的工作。然而使我悲哀的是,它卻是惟一能夠接 納我的地方。 其實說實話,我從來沒有真正想過我應該找個什麼樣的工作。我從來沒有計劃得那 麼遙遠。現在我已經意識到,我並不是一個自己所想象的或者想要成為的那種人。我一 直以為自己是個聰明、有想象力、富於創造性、甚至有藝術造詣的人,儘管我一生中從 來沒有做過任何一件哪怕跟藝術沾邊兒的事情。我重新審視了自己,我對於自己的認識 似乎更多受到文學或電影劇本移情作用的影響,它們並非我的真實性格。 我把車開進了停車場,經過一排預留的空車位,費了半天勁兒才把我那輛超寬的別 克車勉強塞進一個狹窄的空車位,夾在紅色勝利車和白色沃爾沃之間。我走出汽車,拉 直了領帶,端詳著這座我將要在其中工作的辦公樓。以前我認為這是一座毫無個性化特 征的建築物,現在我仍然這樣認為。臨街的一面用水泥和玻璃構成,儘管它並不具備最 顯著的現代化建築特徵,仍然代表了目前普遍流行的設計外觀。雖然缺乏個性,但是仍 有某種東西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想也許是它那友善的外觀正好迎合了我的口味兒。自從 這天早晨我第一次踏進這座大樓起,我的內心便升騰著一股希望的火花,我感到這份工 作也許不至於太糟糕。 其他汽車接二連三地開進了停車場,男人們全都西裝革履,白襯衫打領帶,女士身 著職業化套裙,給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他們紛紛從領導世界潮流的昂貴汽車中走 了出來,晃著皮包,邁著輕快的步伐走進了大樓。 我跟隨上班的人流走進了大樓。 在我第一次來面試時,我只注意到人事部辦公室和進行面試的那間會議室。這一次 我對整個大堂仔細地觀察了一番。陳印象。勃良策牌的地毯因長期踐踏已經被磨出了一 條路徑;立於大門兩側的塑料棕桐樹上落滿了塵埃;保安前面那只破舊的圓形前台上甚 至暴露出了裡面的木片。 其他男男女女們在去電梯的路上特意靠近保安的身旁,順便向他點頭示意。我不知 道自己應該像他們一樣直接進去還是需要登記一下。於是我向前台走去。 「對不起。」我說。 保安的目光從我身上掃過,接著轉向了別處,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他向 一個體態臃腫、戴著一副厚厚的角質眼鏡的人點了點頭,「嗨,傑裡。」 「對不起。」我又用更大的聲音說了一遍。 保安的目光集中在我的臉上,「什麼事?」 「我是剛剛得到僱用的新僱員,我不知道去什麼地方——」 他向電梯方向揚了揚頭,「乘電梯去人事部,上3 樓。」 他所說的跟上次我來面試那天一模一樣。我剛想跟他開個玩笑,但是他顯然已經把 我拋到了腦後。他的目光又一次從我身上掃過,轉向了走進大堂裡的其他人。 儘管他沒有聽我把話說完,我仍然感謝了他,並向電梯走去。 已經有兩位女人等候在電梯旁了,一位30出頭,另一位約有四十五六歲。她們正在 討論年輕些的那個女人為什麼對自己的丈夫沒有性慾,「並不是因為我不愛他,」那女 人說,「但是他似乎再也無法使我興奮起來了。我每次都裝作很激動的樣子,因為我不 想傷害他的感情和自信。但是實際上我對他已經沒有任何感覺了。我總是等他睡著以後 自慰一番。」 「這種事情總是會發生變化的,」年長些的女人告訴她說,「你的感覺終究會回來 的。別擔心。」 「但是現在我該怎麼辦呢?找個情人嗎?」 「只要閉上眼睛,想象他是個別的什麼人就行了,」那女人停頓了一下,「一個比 他更強壯的男人。」 兩個女人大笑起來。 我就站在年輕女人的身邊,距她們兩個人很近。我簡直不敢相信,這兩位女人居然 會當著我這個陌生人的面談論這種話題。這使我感到十分難堪,我把自己的視線固定在 金屬門上方閃亮的阿拉伯數字上。 幾秒鐘過後,電梯門打開了,我們三個人走了進去。年輕女人按了5 樓,我按了3 樓。年長的那位女人說,她的丈夫對她來說有多麼重要。 當電梯門在3 樓打開時,我懷著萬分慶幸的心情,以最快的速度逃出了電梯。 人事部的櫃台後面一共有5 個人。兩名中年男人坐在一台電腦終端機前,一名年長 些的女性正在從袋子裡取出午餐盒,另一位年長的女性坐在一張桌前。櫃台前還站著一 位跟我年齡相仿的漂亮的金髮姑娘。 我在尋找卡恩斯先生,儘管我不知道他是面試中的哪一位考官。櫃台後面的5 個人 看上去都不怎麼眼熟。我穿過走廊,來到那位女孩兒面前,「你好,我是鮑勃。瓊斯。 我——」 她對我笑了笑,「瓊斯先生,我們一直在等候你的光臨。」 我想,我一定是遲到了。今天是我上班的第一天,我卻遲到了。 但是那位女孩繼續對我微笑著。當她遞給我一只信封後,我才意識到現在還不到8 點。我怎麼可能遲到呢?他們有可能一直在等我,那是因為我是今天惟一的新僱員。 我打開了信封。裡面裝著一本像平裝本小說的小冊子,封面印著《僱員手冊》幾個 字,中間夾著幾張活頁紙,一支筆,以及一些顯然應該由我來填寫的表格。 「你在上樓去見班克斯先生之前必須填寫一些表格。請你填寫W -4 表、醫療保險、 牙醫保險、人壽保險、免費藥品等申請表,以及你的申請表上沒有顯示出來的其他信息, 這些材料將被放進部門的人事卷宗裡。」那排櫃台有一扇小門,金髮女郎從櫃台後面走 了出來,「我們還為新僱員備有訓練程序。它不是通常意義上那種正規的程序,而是一 盤半小時長的錄像帶,並附有相應的調查表,你可以從這本小冊子裡找到。」 我呆呆地看著她。她輕快地對我笑了笑,「我知道一次填寫這麼多材料有些令人厭 倦,不過別擔心。我們馬上就去會議室,你可以放鬆一下,先看那盤錄像帶;之後我會 告訴你那些表格怎樣填寫。順便說一聲,我叫莉莎。」她對我笑了笑,看著櫃台後面一 位比她年長幾歲的女人,用腦袋向她示意著大廳方向。那個女人點頭回答了她。 她帶領我穿過了走廊,我曾經在這裡等候面試。經過會議室時,我掃了一眼那扇關 著的大門。我至今也不明白他們究竟為什麼要僱用我。從他們所提的那些問題來看,我 猜想他們打算僱用一名熟悉計算機專業知識、或者至少熟練使用計算機的人。我恰恰在 這方面連一點兒常識也沒有。我不僅不會使用計算機,而且對它毫無興趣。 這難道會是一個天大的誤會嗎? 我們沿著走廊繼續前進,終於走到了。門關著。莉莎推開房門,我們走了進去, 「請坐。」她說。 房間是空的,裡面只有一張長條會議桌,聽眾席上放著許多椅子。會議桌前方有一 只活動金屬架,上面放著一套電視錄像系統。莉莎打開電視機和錄像機,我坐在了椅子 上。她用誇張的姿勢彎下腰,放了一小段錄像。顯然她知道這樣做能繃緊褲子,使內褲 的輪廓充分展示在我面前,「好了,」她說,「從你的手冊裡拿出筆和調查表,看完錄 像以後就可以填寫了。」她加強了語氣,「現在我要回辦公室了。你做完這些事情之後 就去那裡找我,我會幫你填寫有關的內容。你只要關掉電視機就行了,錄像機不用關。 你知道怎麼關電視嗎?」 「我會設法關掉的。」 「這個按鈕是開關。」她按了一下紅色的方形按鈕,電視機閃了一下,不亮了。她 又按了一下開關,電視機又亮了,「咱們半小時以後見。」她打開了錄像機,從會議桌 前繞過來,經過我身邊時拍了拍我的肩膀,隨即便走出了會議室,順手關上了門。 我坐直了身體,開始著錄像。剛看了幾分鐘,我便斷定了我不會喜歡它。這盤錄像 帶介紹了當前工業程序的發展水平。儘管它有清晰的畫面和複雜的現代化生產技術,然 而解說員的聲音以及歡快的背景音樂使我聯想起60年代,我上小學時看過的那些過時的 教育片。這使我感到了憂鬱。思鄉或懷舊的情緒總是使我感到憂鬱。我猜想,這就是我 不願意回憶過去的原因。 並不是因為它使我想起了過去的歲月,而是因為它不斷地提醒我事情本來應該是什 麼樣子。我的過去並不燦爛,但是我想,我的未來應該無比輝煌。 我的未來不應該浪費在自動化界面有限公司關於程序的錄像帶上。 我不想再考慮了。我強迫自己不再想這個問題。我試著關掉音量以便把注意力集中 在畫面上。但是這辦法並不奏效。我發覺自己已經離開座位,來到了窗口,直到錄像帶 放完,我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停車場。當電視機裡的聲音完全消失以後,我才回到了會 議桌前,我意識到自己在錄像帶播放期間沒有注意那些與調查表有關的問題。我低下頭, 將調查表大致瀏覽了一遍,才發現那只不過是一份自我介紹性的材料。我回答了這些問 題,然後關掉電視機和錄像機,拿起那些材料,回到了大廳。 我用了20分鐘時間填寫莉莎交給我的其他表格以及其他更多的問題。按照規定,為 了獲取健康保險,我應該填滿兩頁紙的個人信息。她說我可以有三種選擇,我填寫的個 人信息會直接送到我選中的那家保險公司。 「關於這方面如果你有任何問題的話,可以直接來找我。」她笑了,笑聲中包含的 內容遠遠超過了友誼的範疇。我過了半天才反應過來,便正眼看了看她。也許我誤解了 她的意思,但是我的確感覺到,她真的對我有興趣。我想起了她在會議室裡輕輕地拍我 的肩膀,並在電視機前故意彎下腰的動作。她遞給找醫療保險小冊子的短短的一瞬間, 我們兩個人的手指接觸了。過了很長時間我的手指上還留著她那冰冷皮膚的感覺。 她絕對是在挑逗我。 我這才注意到她沒有穿胸衣,因為我能夠看到輕薄的緊身毛衣上清晰地顯出乳頭的 輪廓。 我感到自己的臉頰燙極了。但是我臉上仍然堆滿了笑容,竭盡全力地掩飾自己的情 緒,並點頭向她表示了感謝。我終於平靜地從櫃台上轉過身來。我有些受寵若驚,但仍 然保持著臨危不亂的章法,因為我不想給她留下錯誤的印象。 「班克斯先生的辦公室在5 摟,」莉莎說,「你想讓我帶你去嗎?」 我搖了搖頭,「我能找到。多謝你了。」 「那好,不過無論你遇到什麼問題,儘管來找我好了。」她沖我擺擺手,仍然那樣 笑容可掬。 「我會的,」我說,「多謝。」 我在電梯旁等待著,盼望它快點兒上來,我沒有膽量回過頭去看一眼,因為我知道 莉莎還在那兒注視著我。金屬門終於滑向了兩邊,我走進去,按亮了5 層的按鈕。 在電梯門關上的一瞬間,我擺了擺手,向她告別。 我沒費什麼力氣就找到了特德。班克斯的辦公室。電梯門打開時,他正在門口等候 著,當我跨出電梯時,他便握住了我的手,「真高興再一次見到你,」儘管他這樣說, 但是他臉上絲毫沒有高興的樣子。現在我終於想起這個人了。他是對我進行面試的三位 先生中最年長的那一位,也是兩位自始至終一言不發的先生中的一位。他松開我的手, 對我笑了笑,那笑容完全是強裝出來的,因為他的目光中並沒有傳達出笑意。並不是因 為那副厚厚的黑邊眼鏡的遮擋才使我看不清眼睛的表情,「咱們一起去我的辦公室自我 介紹一下,你認為怎樣?」 「沒問題。」我說。 「很好。」 我跟他去了他的辦公室。路上誰也沒有說話,我已經後海沒有接受莉莎要陪我上這 裡來的提議。我雖然只能看到班克斯的後腦勺而看不見他的面孔,我卻有一種感覺,好 像他正在生我的氣。他似乎對我流露出某種敵視的情緒。我十分納悶:他是否在我受雇 一事上表示了反對?我的直覺告訴我,事情一定是這樣。 走進辦公室後,他在辦公桌後的一把高背皮椅上坐下來,示意我坐在他的對面, 「好了,讓我們來談一談。」 我們談了一會兒。其實還不如說是他在談,我在聽。他告訴我有關這家公司、這個 部門、關於我的工作等情況。他說,自動化界面公司不僅在商務軟件方面領導工業界的 潮流,而且還擁有一流的工作環境。它向那些有抱負、有工作能力的人提供了既舒適又 專業化的工作氛圍和無限的發展機遇。他說,軟件文本標準部是整個機構中最重要的部 門,因為客戶們只有清楚地了解軟件,才能對用戶的滿意程度進行評價。軟件位於公共 關係和客戶支持的前沿陣地,它屬於第一道防線。而且軟件的質量在公司後來的成功中 也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按照班克斯的說法,我的工作無論干好干壞,都將影響到部門 的形象,從整體來說,它將會影響到整個公司的形象。 在班克斯談話過程中我不停地點頭,假裝聽懂了他的意思,並同意他所說的一切。 其實他鬼話連篇地說了半天,我卻一點兒也不明白他究竟說了些什麼。軟件文件?用戶 的滿意程度? 這些語匯我聽上去怎麼那樣不舒服和不熟悉?儘管我曾經聽到過,但總是要花更多 的精力盡量迴避它們。這是別人的語言,不是我的。 「怎麼樣,有問題嗎?」班克斯問道。 我搖了搖頭。 「好。」他說。 其實用什麼字眼兒都行,就是沒法用一個「好」字來評價。 他繼續談了下去,我也繼續聽了下去,但是…我該怎樣描述呢,說這次談話是在令 人不快的氣氛中進行的嗎?我們之間不融洽?或者說我們是兩種不同類型的人?這些描 述完全正確,但它們都不能最準確地反映此時我在那間辦公室裡真正感受到的東西。因 為我們坐在那裡相互對視時,雙方都意識到,我們都不喜歡對方,而且這種情況將永遠 不會改變。在兩個互不融洽的人之間往往會在瞬間產生反感和厭惡,儘管雙方都能感覺 到,但卻無法用語言準確表達。這就是我們兩個人當時共同感覺到的東西。談話正遵守 著官方的一切繁文得節在彬彬有禮中進行著,而另外一些東西同時也在發展中,我們之 間正在網織著一種絕非友誼的關係。 假設我們兩個人現在只有10歲,站在學校操場上的特德。 班克斯一定會是個恃強凌弱的人,他會把我打得滿地找牙。 「羅思。斯圖爾特是你的直接上司,」班克斯說,「羅恩是內部程序及二級軟件協 調處的協調員。你將直接向他匯報工作。」 有人在敲門,「請進!」班克斯喊道。 門開了,羅思。斯圖爾特就像得到信號似的走進了辦公室。 我第一眼就不喜歡他。 我不知道為什麼。沒有任何說得過去的理由。我壓根兒不認識這個人,因此我對他 的判斷毫無來由,但是我的第一印象過於強烈了,這對他十分不利。 斯圖爾特信心十足地走進了房間。他個兒很高,人長得也很帥,穿著一身灰色的套 裝,內穿白襯衫,繫著一條紅色的領帶。 他大步走進了辦公室,笑容滿面地向我伸出了手,他神態中的某種東西,他走路和 站在那裡時傲視一切的神態以及他臉上的表情都激怒了我。我臉上依然堆滿了笑容,站 起身握住他的手,回敬了他的問候。 「歡迎你的加盟。」他說。他的嗓音爽快而乾脆,帶有濃厚的商人味道。他的手掌 過分的強勁有力。 歡迎你的加盟。他沒有開口之前我就猜到他一定會借用體育界的某種行話和隱喻對 我表示歡迎。歡迎我的「加盟」,意思就是說,歡迎我加入他們這支「球隊」。 我不失禮節地點了點頭。 「我一直盼望著能跟你一起工作,瓊斯先生。根據我對你的了解,我認為你將會成 為自動化界面公司一筆不可多得的寶貴財富。」 根據他對我的了解?當斯圖爾特就坐時,我觀察著他。他對我能有怎樣的了解? 「我一直在向瓊斯介紹有關公司的整體業務情況,」班克斯說,「你何不跟他談談 有關內部程序及二級軟件協調處的情況。」 斯圖爾特開始談了起來,顯然是在背誦一篇事先寫好的文章。我聽著他的聲音,在 適當的時候點點頭。但是我發現自己很難將注意力集中在他的談話上,他的聲音和語調 枯燥乏味到了令人難以容忍的地步,似乎是在向一位低智商的孩子講解某個極其簡單的 概念。儘管我強忍著沒有流露出任何不滿,但他的語氣已經使我忍無可忍。 最後,斯圖爾特站了起來,「我們走吧,」他說,「讓我帶你參觀一下我們這個部 門。」 「好的。」我說。 我們乘電梯下到了四樓,經過了模塊工作站的兔窩式工作區,程序員們就在這裡工 作。他向我介紹了每一個人:埃默裡。 菲利普斯,戴夫。迪莫塔,斯泰西。克林,錢丹,金。托馬斯,加裡。 亞馬谷西,艾伯特。康納,以及帕姆。格林。他們大多數看上去十分友好,但是由 於每個人都潛心於自己的工作,所以很難從表面判斷他們究竟怎樣。只有當我被介紹給 那個矮個兒的、看外表很講究效率的深色皮膚的斯泰西時,她耐心地從終端桌上抬起了 頭。我跟她四目相視。她對我輕輕點點頭,我們握了握手,接著她又回到了工作中。其 他人只是沖我點點頭或者彎彎手指,算是跟我打了招呼,注意力絲毫沒有轉移。 「程序員必須培養和保持高度的注意力,」斯圖爾特說,「他們不會像一般人那樣 滔滔不絕地聊天。不過你別以為他們天性如此。」 「我不會這樣認為。」 「等你掌握了系統文件之後,你的工作就會逐漸跟這些程序員發生密切的聯繫。你 將會發現他們不像你開始看到的那樣與社會格格不入。」 我們走出了程序區,經過了一排鏡面玻璃房間,那裡正在進行測試工作。他向我介 紹了部門秘書霍普。威廉姆斯,以及跟我們同在一層樓上的兩位女速記員路易斯和弗吉 妮亞。 該去參觀我的辦公室了。 我的辦公室。 「辦公室」這個詞令人想象到一個寬敞的房間、木地板上舖著豪華絨地毯、一張橡 木寫字檯、一只可以看見風景的窗戶、書架、以及一些類似班克斯辦公室裡的東西。然 而,我卻被領進了一間狹小的房間,其面積比我父母客廳裡的壁櫥大不了多少。 辦公室裡放著兩張桌子,無異於兩只用金屬材料製作的丑陋無比的龐然大物,它們 幾乎占去了所有的有效空間,而且幾乎緊挨在一起,中間只留下一條勉強能走人的狹窄 通道。兩只桌子對面是空無一物的白色牆壁。後面是一排灰色的金屬文件櫃。 靠近門口的辦公桌旁坐著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當我走進辦公室時,他用那雙帶有 敵意的小眼睛注視著我。那是一種可悲的目光。 他想讓我知道,我正在踏進他的勢力範圍。 我希望在一個愉快的環境中擁有一份有趣工作的夢想最終永遠破滅了,我強迫自己 對這個老傢伙微笑著點了點頭。斯圖爾特簡單地用「德裡克」三個字結束了介紹。 「你好。」德裡克乾巴巴地說。他的性格看上去有些愚蠢,反應有些遲鈍,扁平的 獅子鼻,地包天的小嘴巴,以及一雙小而偏執的眼睛。他的臉型顯示出,他無法容忍不 同文化、不同時代甚至不同性別的人。他的手伸過桌子,握住我向他伸出的手晃了兩下。 但是從他的臉部表情看得出,因為我過於年輕,不足以令他認真對待。他收回冰涼而潮 濕的手掌,立刻坐回到椅子上,故意裝出忽視我的樣子,在他面前的一張紙上匆匆寫著 什麼。 「好吧,給你一個小時的時間歸置東西。這方面德裡克很在行,你盡可以向他請教。 怎麼樣?」 老人抬起了頭,不情願地點了兩下。 「你可以整理一下你的辦公桌,留下你需要用的東西,把多余的通通扔掉。我也許 會在休息過後來你這裡,向你宣佈你的第一項任務。」 班克斯手下的人分為好幾個層次。表面上聽起來既合乎標準,又無明確特徵,但是 我從斯圖爾特的表情中看出其中的潛台詞,那就是無論我多麼努力,我永遠也成為不了 這個球隊的隊員。 「我一會兒再來找你。」斯圖爾特說。他再一次跟我緊緊地握了握手,之後便離開 了。 擁擠不堪的辦公室突然變得出奇的安靜。我經過德裡克的桌子,走到我的辦公桌旁。 我笨拙地坐進一把為我預備的老掉牙的轉椅上。 這完全不是我所期望的那種工作。我在內心深處盼望已久的,我猜想應該是在電影 《商界成功奧秘》中所描述的那一類職業。我很小的時候在電視上看過那部電影。那時 我還從來沒有想到過我會進入商界。在我的心中,那個電影將商業和公司的世界罩上了 一層耀眼的光環,即使又過去了許多年,即使是更加現實主義、更加光彩奪目的電影也 不能將這層虛假的光環完全從我心中抹去。 我拉開寫字檯抽屜,卻不知道需要清除哪些東西。我尚不清楚這個職位究竟都做些 什麼,又怎能知道需要留下什麼、扔掉什麼? 我回頭看了看德裡克。他衝著我笑了笑,但是由於那笑容過於遲鈍,以至於沒能掩 蓋住幾秒鐘之前還留在他臉上的僵硬表情。 「一份新工作。」他晃著腦袋說,好像深表同情地向我介紹他的老經驗。 「沒錯。」我不知道除此之外還能說些什麼。 我看著我的寫字檯。上面和底下的金屬盒子裡都裝滿了東西,旁邊堆滿了書:《羅 熱的西塞羅》、《最新韋氏大學詞典》、《創新技術指南》、《計算機終端學字典》等 等。 創新技術指南?計算機終端學?儘管我還沒有開始正式工作,我卻已經感到自己上 當受騙了。我對這些垃圾究竟知道什麼? 我仍然不明確我的責任到底是什麼。莉莎曾經給過我一張職務介紹,但是跟我在面 試時見到的那張一樣,上面充斥著一堆含混不清的措辭。我對於他們向我提出的要求已 經有了一個大致的印象,但是關於具體要做哪些工作,對我的崗位有什麼具體要求,卻 從來沒有人向我提起過。我有了一種失落感。我想就這個問題請教一下德裡克,他畢竟 應該是一個很「在行」的人。 可是當我的目光再一次掃向他時,他明顯地假裝出很忙的樣子,全身心地撲在一頁 打印稿紙上。我知道他不想跟我說話。 緊接著,我仿照他的樣子,從抽屜裡拿出了一堆文件,一份一份地瀏覽起來。我一 點兒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看什麼,不過這絲毫沒有關係。德裡克一句話也沒有說,我則 一頁接一頁地繼續看下去,假裝完全明白自己在做些什麼。 一小時過去了,對我來說似乎已經過了5 個小時。我桌上的電話響了兩聲。 「斯圖爾特先生,」德裡克自從對我說了「一份新工作」以後這還是第一次開口說 話。他對著話筒點了點頭,「請你撥一個星鍵,一個7.」他對我說道。 我拿起話筒,撥了一個星鍵和一個數字7 ,「你好。」我說。 「不對。」電話裡傳來斯圖爾特流露著強烈不滿的聲音,「你在接電話時必須說, 『內部程序及二級軟件處。我是鮑勃。瓊斯。」』「對不起,沒有人告訴我。」 「現在我已經告訴你了。下一次別讓我發現你用不正確的方式接電話。」 「對不起。」我又說了一遍。 「我可能忘了告訴你,」斯圖爾特說,「你每天有兩次15分鐘的休息時間和一個小 時的午餐時間。休息時間分別在上午10點和下午3 點。午餐時間是從12點到1 點。你可 以在辦公室裡或者去4 樓休息室休息,午餐時可以離開單位去任何地方,一點鐘必須准 時上班。」 「好的,」我說,「謝謝。」 話筒裡傳來卡啦一聲響。我低頭看了看,心裡一陣驚慌。 我發現自己拿話筒的那只手一直在哆嗦,心想一定是自己不小心把電話給掛斷了。 可是我又發現我的手其實離電話機很遠,這才意識到是對方掛斷了電話。 我放下話筒,看了一眼德裡克,「休息室在什麼地方?」我問道。 他頭也不抬地說:「從大廳走到頭,往右拐。」 「謝謝。」我擦著他的桌邊走出了辦公室。 休息室很小,面積跟我家的客廳差不多。房間裡有一只冰箱,緊挨牆壁還有一只軟 飲料機,另一面牆邊靠著一把破舊不堪的長沙發,中間是兩只顏色和尺寸截然不同的餐 桌。房間裡能夠聞到老年女人的氣息,儲藏已久的亞麻布氣味,以及膩人的香水味兒。 我還隱隱約約聞到一股臭味兒,不知是冰箱還是從什麼人身上散發出來的體臭。 休息室裡有三位年長的女人正在休息。她們坐在桌子周圍,身著鮮艷的花裙子和過 時的套裝,其中一位染了頭髮,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顯得年輕一些,她正在小口小口地吃 東西,眼睛茫然地望著別處。另外兩個人一邊喝咖啡,一邊無所事事地翻閱著一本已經 翻爛的紅皮書,她們都沒有說話。當我進去時,她們抬起頭,目光循著我的腳步聲掃了 一眼。 我究竟為什麼要到這個鬼地方來?我突然希望自己能在業餘時間繼續兼職西爾斯公 司的那份工作,以便為自己保留一些精神寄托。我不能放棄那份工作。長期以來我和簡 都在做鐘點工,雖然不怎麼富裕,但是還算過得去。假如我事先知道等待我的是這種情 況的話,我是絕對不會接受的,我還可以等待下一次機會。 可是現在我已經身陷其中,不能自拔了。在我找到別的工作之前,我沒有理由不干。 我發誓要盡快開始申請另一份工作。 買一罐可樂需要50美分,我正巧還有75美分。我將50美分塞進自動販賣機,按了一 下按鈕。從機器裡面掉出了一罐莎西特可樂。莎西特?這台機器一定是運行了一條可樂 程序。 我大吃一驚。 當我回到辦公室時,斯圖爾特正坐在我的座位上。我走過去後,他轉身面對著我, 「你去哪兒了?」他問道。 我看了一眼文件櫃上的掛鐘。我離開這裡還不到10分鐘,「我在休息。」我說。 他搖搖頭,「你不會是那種人吧?」 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你有休息的合法權利,」他說,「但是請你不要濫用這個權利。」 我想提醒他說,他曾經打電話告訴我可以休息15分鐘,我還只用了七八分鐘。可是 我不敢這麼說。我點了點頭,「好的。」 「就這樣吧。」 我等待著。可是他並沒有離開我的座椅,而是直起腰來,繼續看他手裡的一份文稿。 我尷尬地站在辦公桌前,「首先,」他說,「自動化界面公司將要在1 月份推出一套剛 剛開發的軟件,它名叫派博。派博是一種集成的僱員名單和人事信息系統軟件,它能使 用戶查詢僱員的個人數據文件,同時還能處理工資單,計算聯邦和州所得稅的扣除額以 及公司稅前稅後可分配利潤項目。我將去參加一次新聞發佈會,我要你為我起草一份有 關這一產品的詳細闡述。」 我絕望地感覺到力不從心。但是我仍然以自信而又幹練的姿態點了點頭。 「我把產品簡介留給你做參考。」他往前靠了靠,把幾頁紙放在我桌上,然後站起 身來,「我認為你不會有什麼問題,不過假如有問題的話,你可以打電話給我。請你在 今天下班之前把寫好的材料交給我,或者,假如來不及的話,明天早上也行。這樣你就 有足夠多的時間完成這項任務。」 我又點了點頭。他貼著桌子走出去,我向牆邊靠了靠,以便給他讓路。 我坐下來,看著他留給我的幾頁紙。我不能肯定他要的是什麼東西。一份詳細闡述? 這究竟是什麼意思?既沒有給我留下任何提綱一類的東西,也沒有給我看本公司的任何 一份新聞發佈稿;沒有人告訴我說,「這些是我們需要的,」「那些是我們不需要的,」 寫多少字?寫幾行?哪怕一個字的提示也行,可是現在一切全靠我自己了。我意識到, 這是我在這個新崗位上初次面臨的考驗,我他媽的最好能夠通過。 我掃了一眼德裡克,這一次他的臉上露出了真正的笑容。 我不喜歡那種笑容。 我猜測,斯圖爾特正在寫一份新聞發佈稿,我需要做的就是簡單描述一下這套派博 系統,他再把這篇文章加進他所寫的新聞發佈稿中。我閱讀了他留給我的那些產品簡介, 基本上說,它是從技術角度對派博系統做出的詳細描述,我想,我需要做的就是將這份 資料重新組織和修改一下,使它更加簡潔。 我絲毫沒有注意到,眨眼已經是12點了。德裡克整理好桌上的文件,準備去吃午餐。 我看見人們手裡拿著午餐袋紛紛向電梯走去,走廊上傳來嘩啦嘩啦搖晃鑰匙的聲音。我 不想跟德裡克一起去吃午餐,於是便讓他先走了一步。幾分鐘之後我走出了辦公室,向 電梯走去。 我沒有帶午餐,也不想在大樓附近花掉這一個小時,於是便乘電梯下樓,直奔我的 汽車。在來上班的路上我曾經看見一家墨西哥餐館,便決定去那兒吃飯。 墨西哥餐館裡擠滿了吃午餐的人群。顯然,公司其他人和社區附近其他公司的就餐 者跟我的想法不謀而合。等我點的菜端上來時,午餐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半。所有的餐桌 周圍都坐滿了人,我不得不拿到汽車裡吃。等我吃完飯開車回到公司時,停車場裡已經 停滿了汽車,我好容易才找到一處車位。我想可能已經過了上班時間。 我決定從現在起自帶午餐。 我鎖好汽車之後,看到莉莎向她的汽車走來。我一邊往外走一邊向她擺了擺手,沖 她笑了笑。她毫無反應地看了我一眼,目光轉向了別處。儘管意識到的有些晚,我畢竟 還是意識到了,那天她在人事部的表現只不過是逢場作戲。她根本不是在跟我調情。她 是在做她的本職工作。很顯然,她對我微笑的方式跟對別人一模一樣,接觸我的方式也 跟別人沒有任何不同。我回到辦公室裡,感到遭受了奇恥大辱。 我終於在兩點鐘寫完了派博軟件的詳細闡述。當時距離下班還有3 個小時,我便一 遍遍地瀏覽文稿來打發時間,希望把它修改得盡善盡美。我用寫字檯旁邊的一部打字機 打出了文章,在4 點半左右送到了斯圖爾特的辦公室。他在看文章的時候一言不發,臉 上沒有任何表情。他沒有說這篇文章出色極了,但也沒有說這玩意兒是臭大糞,因此我 估計他是接受了它。 他把文稿放進了抽屜,「下一次,」他說,「我希望你寫在個人電腦上,以便在必 要的時候進行修改。我會讓人把那台打字機從辦公室裡拿走的。」 我對文字處理系統並不熟悉,不過上大學時在通訊課上曾經使用過一種,我敢保證 過不了多久就會熟練起來。因此我點了點頭,「我本想用電腦寫,可是沒人告訴我它在 什麼地方。」他掃了我一眼,「有時你必須自己采取主動。」 我對他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我到家的時候,簡正在做意大利通心粉。我把外套和領帶扔到椅背上,走進了廚房。 我感到這一天過得簡直糟糕透了。 房間裡溫暖如春,洋溢著烹調的香味兒,電視上正在播出地方新聞。我感到我已經 置身於家庭生活之外了,因為我總是不在家裡。當簡關上窗戶,擋住夜晚的涼風時,我 不能代替她,當她看電視的時候,我也不能陪伴在她身邊,這使我變成了一個陌生人, 一個匆匆過客。我想我早已習慣了業餘時間工作,而多數時間在家晃悠的生活,但是現 在我的日常生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它已經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 我走進廚房,簡轉過身來對著我微笑,手裡仍在攪拌意大利面條的調味汁,「怎麼 樣?」她問道。 她沒有說「親愛的,今天過得怎麼樣」,但是其效果卻是同樣的。她的問候激怒了 我。她簡直太富有幽默感了。我聳聳肩膀坐了下來,「還行。」我本來想多說幾句,告 訴她關於莉莎、班克斯、斯圖爾特、德裡克,關於我那間可怕的辦公室和那份可憎的工 作,可是她的問候好像堵住了我的嘴。我默不作聲地坐在椅子上,隔著走廊遠遠地看著 客廳裡電視機上正在播出的節目。 我在那兒坐了很久。進餐時我把一切都告訴了她,對於剛才的沉默向她表示了歉意。 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遷怒於她,我以前從來沒有這樣做過。但是她處之泰然,根本沒 有把這事放在心上,並且對我表示了最大限度的理解。 「一般來說第一天總是最糟糕的。」她一邊將髒盤子放進洗滌池一邊說。 我蓋上了意大利干酪罐頭,「但願如此。」 她回到餐桌旁,親暱他捏了我一把,「別擔心。一會兒我會讓你盡情開心的。」她 說。 晚餐後,我們看了一會兒電視。星期一的情景劇是我們的傳統節目,可是我告訴她 我必須早睡,因為6 點鐘就要起床上班。通常我們總是看到 11 點鐘才睡覺,那天晚上 我們 10 點鐘就並肩走進了臥室。 「你想跟我一起洗個澡嗎?」我剛坐下她便問道。 我搖搖頭,「我情緒不好。」 「很累嗎?」 我笑了,「對,我很累。」 「很累。」這是我們兩人對換個姿勢進行性交的一種婉轉的說法。自從我們搬進這 套公寓起就開始用這種方式表達了。有一天她想跟我作愛,但是我不能肯定自己行不行, 因此便對她說我很累。我閉上了眼睛,知道下面該發生什麼事情了。她用嘴巴替我做了 她該做的一切,我的感覺好極了。從那時起,「很累」 對我們來說便具有了新的涵義。 簡迅速地吻了我一下,「你等著,我馬上就回來。」 我脫掉衣服,爬到了床上。我很興奮,也有過一次射精。我的確感到累極了,便躺 在床上,閉上了眼睛。我聽見浴室裡傳來嘩嘩的水聲。還沒等她洗完,我已經進入了夢 鄉。 ---------------------------------- 書路掃描校對---http://www.shulu.net ---------------------------------- 轉載請保留以上信息,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