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愛情不再

    8 月份便提早進入了秋季。

    一天早上我上班時,在我的辦公桌上看到一只內部專用的牛皮紙信封和一只長方形
的小木盒。我提前到了一會兒;德裡克還沒有來,現在我一個人占有這個辦公室。我坐
下來,拿起了信封,看著上面一行行名字。信封的發信地址上用不同顏色的印油蓋著上
個月的郵戳,簽著不同的名字。它使我意識到我對自己的工作有多麼討厭。當我瀏覽虛
線下面完全應付式的潦草簽字名單和部門名稱時,我發現沒有一個是跟我接近的。

    我還意識到我已經來了多長時間了。

    3 個月了。

    一年中的四分之一。

    很快便會到半年。然後一年。然後兩年。

    我連看都沒看就放下了信封,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壓抑。

    我在那裡坐了一會兒,看著我面前既丑陋又空曠的辦公室牆壁,然後拿起了小木箱,
拉開上面的蓋子往裡看。

    是一些名片。

    好幾百張名片,裝滿了小小的木箱。我看見在第一張名片的正面,在自動化界面公
司的標志、地址和郵政編碼旁邊印著我的名字和頭銜。

    我的第一張業務名片。

    我本應感到高興才對。我應該感到激動。我應該感到某種積極的東西。可是那些像
錢夾那麼大的巨大名片使我深深地感到畏懼。名片預示著承諾,代表公司向我簡單說明
了,我將要在這裡呆很長一段時間。名片在這∼時刻看上去就像是一份合同的約束,持
久不變的工作崗位以及責任的調查表。我想尖叫,我想把名片扔掉,我想把它們交回去。

    但是我什麼也沒有做。

    我從盒子裡又取出了幾張名片放進錢夾裡,把其余的放進了寫字檯最上面的抽屜中。

    抽屜關上了。金屬滑輪不合時宜地響了一下,發出了終成定局的一聲。

    我發現我的注意力集中在抽屜中間永遠堵塞著的鎖孔上。

    就是這麼回事。這就是我的生活。在這裡我將度過我剩下的功多年或者更長的時間,
然後退休,然後死掉。這種情形過於悲觀,也許有點兒像悲劇。但是它基本上是正確的。
我知道自己是什麼樣。我知道自己的性格和類型。從理論上說,我可以換一份工作。找
甚至還可以回到學校去,再拿一個學位。我有許多選擇。但是我知道任何一種也不會實
現。我只能調整我的現狀,像以往那樣去適應它。我不是∼個創始人、行動者,或者有
進取心的人。我是一個依賴者,一個雖不喜歡卻能容忍的人。

    而且我的生命將會結束。

    我回憶起我上小學和中學時的那些夢想,我要當宇航員的理想,後來又想當搖滾歌
星,再後來還想過當電影導演。我想知道是不是每個人都有這些夢想,我肯定他們都有
過。沒有一個孩子想當一名官僚或者技術專家,或者中間管理人——或者,內部程序及
二級軟件協調助理。

    這些工作只有當我們的那些夢想死亡的時候再去做。

    這就是每個人都有過的東西——夢想。我不去當宇航員了,不去當搖滾歌星了,也
不當電影導演了。我就在這裡,我就是我,生活的現實剝奪了我心中的歡樂。

    德裡克准在8 點鐘前走進了辦公室。他像往常一樣冷落著我,立即開始打電話。9 
點鐘,班克斯打來了電話,說他想跟我和斯圖爾特開一個會,我上樓去了他的辦公室,
他們兩個人已經在那裡談論了半個多小時,告訴我說,我搞的地質商務軟件到現在為止
多麼令人不滿意。我花了整個上午和下午重新寫原來已經寫好的地質商務指令說明。

    我想起來,就在5 年前的這個月,我開始在加州大學佈雷亞分校學習。5 年的時間
使我發生了多麼大的變化!那時我剛剛從高中畢業,我的前途無限。現在我以最快的速
度向對歲靠近,鎖定在這份可怕的工作上,我的生命等於終止了。

    我在個人電腦上用文字編輯軟件修改文稿,我偶然敲錯了一個鍵,刪掉了10頁文件。
我看了看鐘。已經4 點30了。只剩下半小時了。我根本不可能在半小時以內重新打好所
有的文件。

    見鬼,這活兒不是人幹的,我想。不會有比這更糟糕的事情了。

    可是跟以往一樣,我又錯了。

    我回家的時候,房子裡面一片漆黑,還能聞見早餐的殘餘氣味兒。吐司,雞蛋,橘
汁的氣味漂浮在凝固的空氣中。我進了門,摸到了電燈開關。

    起居室顯得很空曠。不是沒有人,是沒有家具所產生的那種空曠感。長沙發不見了,
還有咖啡桌。電視仍在原處,可是錄像機卻沒有了。波士頓家具無影無蹤,連牆壁也變
得光禿禿的,原來上面所有的鏡框都不翼而飛了。

    我感到自己走進了另外的空間,進入了交界地區。也許這種反應過於激烈了一些,
但是住宅裡的景象令我震驚,使我意外,我的心已經不能集中地考慮任何問題了,只能
思考目前的現狀,這現狀讓人吃不消,我已經再也無法理清自己的思路了。

    但是我立刻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

    簡走了。

    我一邊匆匆往廚房跑去,一邊拉掉了領帶。這裡同樣有很多東西失蹤了:平底鍋,
烹任罐等等。

    餐桌上放著一張紙條。

    紙條?

    我看了看那張折疊起來並寫著我的名字的紙條,驚呆了。

    這絕對不像是簡的風格。她不是這種性格的人。她不會這樣做事。假如她不高興,
假如她有了任何問題,她都會告訴我,我們會共同努力解決困難。她不會就這樣打點行
李偷偷走掉,只給我留下一張紙條。她不會離開我,也不會離開我們兩人的家和我們共
同擁有的一切。

    我最應該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有什麼人帶走了她,她被人綁架了,那人同時還洗
劫了我們的家。

    但是我並不相信這個。

    她已經離我而去了。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知道的,但是我確實知道。也許我是親眼看著事情發展到這一步
的,卻不想說出來。我回憶起她曾經告訴我,交流是兩個人的關係中至關重要的。即使
兩個人相愛,如果他們不能交流的話,他們之間就不存在任何關係。我回憶起在最近幾
個月中,她曾經努力試著跟我交談,試著讓我跟她談話,告訴她是什麼東西在煩惱著我,
到底出了什麼事。

    我記起了愛麗斯飯店的那個夜晚。

    自從那天晚上起,我們就再也沒有真正交談過。我們為了交談的問題曾經多次發生
爭執,她責備我在感情上諱莫如深,對她不夠開放,不讓她分擔我的感覺,我還對她撒
謊說我沒有苦難可以與她共患,一切都很正常。但是我們的爭論一直在不冷不熱地繼續
著。

    我又看了一眼寫著我的名字、折疊成正方形的那張白色紙條。

    也許她會告訴我她打算離開的想法。但是毫無疑問最近一段時間我們談得太少了,
在這種前提下,她給我留一張紙條絕對是可以理解的。

    我坐下來,拿起那張紙條,打開了它。

    親愛的鮑勃:有些話很難說出口,我從來都沒有想過我會對你說出來。

    我並不想這麼做,我也知道這樣做不對,但是我認為我現在無法跟你面談。我認為
我沒有能力解決這個問題。

    我知道你怎麼想。我知道你的感覺。我也知道你現在很生氣,你有權這樣做。但是
我們之間無法溝通了。我已經反覆考慮了很久,想知道如果我們試著分居一段時間是否
有利於解決問題。我最終決定,我們最好現在就一刀兩斷。開始時可能會很難過(至少
我會如此),但是從長遠考慮的話,這是最好的解決方式。

    我愛你。你知道這一點。但是有時僅僅相愛是不夠的。為了保持關係,兩個人必須
互相信任,同甘共苦。我們之間恰恰缺少這個。也許我們之間再也不存在這一點了。

    我不知道。但是我想我們曾經有過。

    我不想在這裡責怪任何人。事情發展到這一步不是你的過錯。也不是我的過錯。是
我們兩人共同的過錯。但是我了解我們。我了解我,也了解你,我知道,我們即使再努
力也是粗然。什麼也不會改變。我想,在事情變得更糟之前,我最好說聲再見,就此告
別。

    我永遠忘不了你,鮑勃。你永遠都是我的一部分。你是我所愛過的第一位,也是惟
一的一位男人。我會永遠記著你。

    我會永遠愛你。

    再見。

    最下面是她的簽名。她簽上了她的全名。把姓和名都寫上了,就是這樣一個熟悉的
名字,它對我的傷害卻超過了世界上所有的東西。我的心裡感到空虛,這個詞似乎有些
陳舊過時,但是我的確有這種感覺。內心的疼痛幾乎轉變成了生理上的,那種無法確診
的、沒有重點部位但是在大腦和心髒之間不停變換的痛苦。

    「簡。雷諾茲。」

    我又看了一眼手裡的紙條。現在我看著它,把它重新讀了一遍,才發現不僅是由於
她的簽名過於正規才使我感受到了傷害。儘管整個信都寫得十分生硬,疏遠,那些話也
擊中了要害,但它們看上去卻那樣熟悉。我曾在上百本小說中讀到過這樣的句子,在上
百部電影中聽到過它們。

    假如她真的這麼愛我,為什麼沒有流淚?我感到奇怪。為什麼信紙上沒有淚痕?墨
水沒有被淚水浸透?

    我掃視了一遍廚房,回到了起居室。一定是有人幫她搬走那些家具,長沙發,桌子。
是誰?哪個傢伙?她遇到的什麼人嗎?她睡過的男人嗎?

    我重重地坐在一把椅子上。我知道不可能有這種事情。她沒有約過別人。她不會向
我隱瞞那種事情。她甚至連試都沒有試過。她會這樣告訴我。她會這麼對我說。

    他父親可能會幫她一起搬那些東西。

    我走出廚房,穿過起居室,來到臥室。這裡的損失雖然小一些,但是它們更傷人,
更令人痛苦。家具沒有搬走。床也在原來的地方,還有梳妝台,但是床單和梳妝台上蓋
著的桌布都沒有了。壁櫥裡只剩下我自己的衣服。床頭櫃上裝著鏡框的照片全都被拿走
了。

    我坐在床邊。我由衷地喜歡我的這套公寓,從生理上這一點沒有任何改變,但是最
重要的是,它被掏空了,沒有了靈魂,心離去了。房間漸漸變得暗了下來,我仍然坐在
那裡,傍晚變成了黃昏,黃昏之後又是一個黑夜降臨。

    我為自己做了晚餐,通心粉和奶酪,吃完之後看了電視新聞,《娛樂今宵》,以及
所有那些我通常愛看的節目。我在看電視時似春非看,若即若離,似乎在等簡的電話,
又好像沒有等。好像我的性格具有了多重性,心中充滿了各種各樣的矛盾想法和希望,
同時又清楚地知道能有怎樣的結果。我一動不動地坐在長沙發上,直到門點晚間新聞開
始。

    我向黑暗而空曠的臥室走去,走廊裡聽不到簡刷牙洗澡的聲音,我的感覺很奇怪,
看到電視機沒有打開,我才意識到公寓裡太安靜了。從樓下某個地方傳來壓低嗓門卻仍
舊清晰可辨大學生聯誼會的聲音。外面的生活像以往一樣在進行著。

    我脫掉衣服,沒有像過去那樣隨手扔在地板上之後爬上床;我決定像簡平常要我做
的那樣,把它們放進洗衣籃中。我拿著褲子和襯衣走進了浴室,打開洗衣籃上的塑料蓋,
正要扔進去時,我往裡面看了一眼。

    在洗衣籃的底部,我的襪子旁邊有一條簡的褲子。

    是那條白色棉布褲子。

    我把自己的髒衣服放在地板上。我使勁往出掏,看見那件卷成一團的褲子,那是簡
的。我想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想起自己第一次看見她的情形。她那時穿著一條牛
仔褲去上學,褲襠上裂開了一條縫,露出裡面的白色棉布褲子。我始終能看見她那個藍
色的褲縫裡露出的白色褲子,它改變了我的一生。

    我的眼睛濕潤了。我彎下腰,從洗衣籃中夠那條褲子。我勉強把它拿出來,小心翼
翼地捧在手裡,好像怕碰壞它似的。我全神貫注地打開了褲子,它摸上去有些潮濕,當
我舉到面前時,我甚至能夠聞到她身上的氣味兒。

    「簡,」我默默地說。說出她的名字我感到好受了一些。我又一次默默地呼喚著,
「簡,」我說,「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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