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晶兒完全明白，宣讀遺囑是一件非常嚴肅的事情，可是她似乎無法控制自己想要咯咯 傻笑的老毛病。她咬住下唇，把視力凝聚在牆上的某一點，想抑制住這種莫名的衝動。 這是晶兒由來已久的毛病，只要一緊張，受到驚嚇，或是遇到挫折，她就不由自主地想 要傻笑。而現在，她那放肆的傻笑眼看就快要收不住了。 她不自在地在木椅上扭動了一下，生硬的高椅背讓她很不舒服。晶兒真希望在來羅伯特先 生的辦公室前，能有片刻的喘息，梳洗打扮一下。哪想到原本從紐約到堪薩斯州的傑純鎮只 需要用二十四小時的車程，卻因為半路上開到印第安那州時，引擎的風扇皮帶斷了，整個行 程變成了三十八小時，還好。總算及時趕到律師事務所。在她身後的門打開了，晶兒在椅子 上扭過身去，羅先生探頭進來說：「庥煩再稍候一會兒，等白先生到，我們就可以開始了。」 羅伯特點點頭：「幾分鐘前他打電話來，說他馬上出發。他一到，我們就宣讀遺囑。」 「白先生？」晶兒一下子變得面無血色，原先的傻笑衝動更一掃而空。「白查德？」 羅伯特離去後，晶兒原本可愛的神情立刻變成愁容；真希望馬上出現一道颶風，把混蛋 查德刮回十年以前他自己的老家去。再不然，就讓他腳下跑出個大黑洞，一口把他吞下去 。不行，這樣也不要，因為查德鐵會使地球老爺消化不良，最終還是會把這傢伙吐出來的 。 多年前，白查德開了部破卡車到農場來找工作，對晶兒來說，那真是晦暗的日子。他順 利地贏得祖父的歡心。就因為他，使晶兒再也無法在農場待下去。 「噢，爺爺！」她顫抖地低語，仍無法相信他老人家已經走了。他這次心臟病突發得太 出人意料。假如她早知這會見不到祖父最後一面；假如她不在幾年前離開農場；假如白查 德沒有闖進她和祖父之間……這一切的「假如」，都無法改變祖父已逝的事實，他們竟然 未及時通知她，讓她錯過了老人家的葬禮！她欲哭無淚，對晶兒來講，哭泣是多麼不易的 舉動。 門又被打開了，她轉過去看了一眼。來人那魁梧的身材，一進門就使這間小房間充滿了 他的魅力。白查德––她幾乎忘記他具有多強烈的男性吸引力，尤其是那朦朧的眼神和壯 碩的身軀。他滿頭的黑髮好像比以前長些，還有讓她記憶猶新的誘人雙唇在……她立刻轉 回頭，卻又無法佯裝沒看到他。 「唷！看誰來了！」熟稔、粗獷的聲音衝著她來，勾起了許多她不願意回想的記憶。他 走過來，坐在桌子的另一端，仔細端詳她：「妳把頭髮剪短了。」 她無意識地整理一下紅褐色的鬈髮。她實在不習慣脖子上沒有厚重頭髮護住的感覺。 他把身子向前傾，靠在桌上，他的鼻息帶有清新的薄荷味，使她想起夏天雷雨中的麥田 。「不管頭髮剪也好，燙也好，捲也好，對我來說，妳永遠是個紅辣椒。」他嘻嘻笑著。 一聽到這令人憎惡的綽號，她立刻火冒三丈，想要回敬他幾句。 羅伯特先生進來了，她只好把滾到嘴送的話又吞回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副酷得不屑一 顧的神情。在離家的這幾年裡，她曾對著鏡子不斷練習這種表情。 羅伯特把公事包放在桌上，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又從筆挺的白襯衫口袋中掏出一支筆 。「妳祖父的遺囑中，有一點滿特殊的，其他部分都寫得很清楚。我想最好由我先唸一遍 ，然後再回答妳的問題。」羅律師清了一下喉嚨，從公事包中拿出幾張紙。 晶兒闔上隻眼，聆聽祖父最後的遺言，暫時忘掉對面那個令她不安的人物。她後悔無法 跟祖父見最後一面，告訴他，她有多愛他。當她聽到爺爺要留給她的遺產時，頓時鬆了一 口氣。祖父將寧靜農場留給了她。爺爺知道她多麼喜愛這個農場。他曾教導晶兒敬愛這塊 肥沃田野，崇敬大自然。從她五歲起，祖父唐湯姆就天天牽著她的小手，讓她認識這塊土 地上的神奇。小至拖拉機上的蜘蛛網，大到一望無際的麥田，在春風裡如海浪般地波動， 都是爺爺上課的題材。那些時光是晶兒感覺最溫馨，最值得懷念的時刻，而這些也正是白 查德從她手中奪走的，最後還取代了她在祖父心中的地位。 瞄了對面的他一眼，晶兒暗想，好傢伙，這下你完了。我做了寧靜農場的主人後，首要 之務就是炒你的魷魚。雖作如是想，她不得不承認，經過了這些年，他的魅力依然不減。 想到查德被解僱的神情，她的嘴角不禁泛起一絲得意的微笑。但是羅伯特先生剛剛唸完的 那段話，立刻使她驚慌失色。 「一定是弄錯了。」她疑惑地注視著律師：「最後的一部分怎麼會這樣呢？」 「對不起，晶兒，但這一切都是妳祖父的意思。他說只要白先生願意，就可以永遠留下 來，在農場上當領班。」 「我也許會一直留下來。」查德彆著嘴一本正經地笑道。 晶兒又轉向羅伯特：「這中間一定有些法律的漏洞。關於居住的安排，我想一定有辦法 讓他或我住到農場以外去。不行嗎？」 羅伯特搖搖頭：「遺囑中規定得很清楚。在一年之內，如果妳要住在寧靜農場外，那麼 農場就要拍賣；假如在一年之內，白先生要住在別的地方，不管是基於什麼理由，他的領 班職位就要立刻被革除。當然其中也限制了妳的解雇權。如果他要走的話，一定要出於他 自己的意願。」 晶兒低著頭，不想看查德那深灰色眼中得意的神情。這該死的傢伙，他哪裡來的神通！ 他用什麼辦法弄來這個鐵飯碗？六年了……當然，他有的是時間哄騙、操縱一個老人。 在她陷入沈思時，查德站了起來。「沒事的話，我得回去幹活兒了。」 「噢，那當然。」羅伯特也站起來，握了握查德的手。晶兒仍盯著桌面，但意會到查德 在注視她。她不想去看他，以免亂了思緒。她需要好好思考一下。 「那麼我們就在農場見了，老闆娘！」他尖牙利嘴地諷刺著。 她抬眼望他，僵硬地點一下頭，她得設法保持冷靜，不讓他的詭計得逞。如果她一直退 讓，會被他弄得心神不寧而做出愚蠢的事來。六年前。她就是因為太孩子氣、任性，捲起 了背包就離開。而現在她已不會讓對方弄得脾氣失控。她不再是一個不懂自律，難以控制 的十八歲女孩了。她已經二十四歲，需要保持冷靜、機警。 兩人的目光對個正著，而她想避開對方的挑戰。幸好他移開目光，大步走出房間。屋內 又恢復了原有的平靜。 查德離去後，羅伯特解釋道：「妳看，這都是妳祖父留下來給妳的東西。」他交給晶兒 一疊用釘書機釘好的文件。「這些文件列出了妳祖父和白先生，還有其他農場工人之間的 聘約，也列出了他過世時的財務狀況。妳可以看得出來，繼承這份遺產讓妳變成富人了。」 「好吧，在討論細節之前，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沒問題。我會照您的吩咐行事的。」羅伯特先生順從地答道。 ◆ ◆ ◆ ◆ ◆ 查德搖下小卡車的窗子，把手臂靠在窗口上，享受溫暖的微風，風兒輕輕撫過他手臂上 的毛髮。 十年前，他駕著同一部卡車來到寧靜農場。十年了……時間真快，那時他只是一個十九 歲，心存戒懼的青年，不知該往何處尋找理想的棲身之所。他在寧靜農場找到他的小天堂 。他想，假如天堂的伊甸園真有魔鬼的話，他敢打賭那條魔鬼化身的毒蛇，一定有頭和紅 辣椒一樣顏色的頭髮。 晶兒，他悶笑一聲，用力搖了搖頭。假如不是那頭紅髮，查德也認不出是她。六年前， 那個長腿亂髮的野女孩，講出來的髒話連水手聽了都會臉紅。六年的紐約生活已經把她的 稜角給磨平了，一顆未經琢磨的寶石，現在已經磨得光亮豔麗。 剛才在律師事務所時，眼見晶兒就要大發雷霆，沒想到她卻能忍下來。查德還有點為她 難過呢！ 晶兒當初離家出走時，湯姆的確受到重大的打擊。一旦獲悉晶兒搬到她姑婆家，也就是 自己的妹妹處去住時，湯姆還希望晶兒的脾氣能夠因此改善。果真如此，他在墳墓內都會 高興得打轉。 想到湯姆，查德內心一陣抽緊。對查德來說，湯姆不只是老闆、恩師，更是一位摯友， 一位父執輩的長者。他幫查德建立自尊心，也教導他如何去愛。 湯姆向來待人非常真誠。查德剛到寧靜農場，湯姆就答應給他一份農場的差事；而身後 又保障了他這份工作的法律性和永久性，只要他有意留下來的話。 但這也意味著查德必須遵守他對湯姆的諾言。查德真不敢相信，自己怎麼會答應老祖父 去幫晶兒物色丈夫的。有了，郝力登，這個名字馬上進入他的腦海。他是一位善良的男士 ，但也因為人太好，很可能會被晶兒吞了還不知道！算了！他歎了一口氣，把郝力登拋諸 腦後。在這個小鎮附近，一定能找到配得上唐大小姐的男子漢大丈夫。 ◆ ◆ ◆ ◆ ◆ 殺人滅口的事不能做。羅白特先生力勸晶兒放棄這種不合情理的想法。她沮喪地離開了 羅伯特的事務所。說實在的，還真找不出妥善的解決辨法。想到少了祖父的寧靜農場她就 心痛，更可怕的是，還要與查德共同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 晶兒上了車直駛農場。自有記憶起，寧靜農場就是她的家。雙親在車禍中喪生，而她被 送來寧靜農場時年僅三歲，在那以前的事她一點印象都沒有。這個家就是她的世界，提供 她無憂無慮的生活環境和溫暖的愛。過去六年的紐約生活，更加強了她的想法––她的幸 褔就在農場上。儘管姑婆對她的照顧無微不至，逛街購物、上美容院、參加文藝活動等等 ，生活多釆多姿。但是晶兒的心卻別有所屬，對大都市的誘惑一無所動。她的心就像是一 幅拼圖，缺少了其中最重要的一片。 開進林蔭滿佈的農場入口時，她看到了兩個大字––寧靜。她失落的那片拼圖已經找到 了。幾年來，她第一次有這種完美無缺的感覺，真的是回到自己的「家」了。 她在那三層樓的龐大白色農舍前把車停好。下了車，眼前的景象卻讓她皺起眉頭；房子 需要油漆，花圃需要整理。一切好像都疏於照顧，猶如主人突然間拋棄一切離去，只留下 了孤單和失望。 她靠在車上思索。這些整理維護的工作應該是查德的責任。他不但拿了不少薪水，還可 分紅。以前他可能覺得祖父太好欺負了。現在不同了，「新人」接任，這回可不能再讓他 偷懶。無論如何，白查德休想佔她的便宜。 「晶兒，是你嗎？」她轉向那低沈、熟悉的聲音，穀倉旁那個笨大的高個兒，立即讓晶 兒笑顏逐開。 「是我啊，瑞奇。」她遲疑了一下，然後跑過去，抱住瑞奇寬大的肩膀，重重親了他一 下。後者的雙頰立刻羞得像他身上的紅色T恤一樣。 她仔細打量瑞奇，很驚喜他還是老樣子。四十歲的瑞奇，常年日曬雨淋使他看起來比實 際年齡老了十歲。但這是一張慈祥、溫柔的臉。「很高興看到這些東西還是老樣子。你的 臉看起來還是像沒刮乾淨，你最喜歡吃的東西也一定還是麗莎做的派。」她在他的啤酒肚 上輕拍了一下。「麗莎還好嗎？我很想她。」 瑞奇指著房子：「她在屋子裡，在等妳。」他臉還帶紅，低語道：「真高興妳回來了。 妳離開後，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我們都很想念妳。」晶兒點點頭，完全能體會他的心意。 看到大腹便便的麗莎，晶兒的眼睛一亮，她又驚又喜，給結巴巴地說：「麗莎，怎…… 怎……怎麼搞的，妳……什麼時候？」 麗莎得意她笑了，摸摸自己凸出的大肚子，半開玩笑地說：「在紐約那個大都市待了六 年，妳該知道是怎麼回事吧？至於什麼時候呢，再兩個月就要生啦！」 「噢，麗莎，太棒了！」兩人緊摟在一起，又忙不迭分開互相打量對方。 「我自己也不敢相信。試了那麼多年，幾乎都要放棄了。我和瑞奇盼了那麼久，現在終 於有了，能不高興嗎？」麗莎神釆飛揚地說著：「看看我們這位大小姐，真是女大十八變 ，要不是妳那頭紅髮和褐色的大眼睛，我簡直認不出妳來了。我看妳終於長大了。」 「而妳也終於長胖了！」晶兒輕輕地敲了一下麗莎的腹部，跟她鬥著嘴。 麗莎著迷似地聽著晶兒描繪她在紐約的形形色色。對三十七歲的麗莎來說，她的生活範 圍不出附近的幾個小鎮。 「這一切都太美妙了，」麗莎對晶兒的故事興味盎然。「但是，如今我還是不明白，為 什麼妳要離開這裡，突然間就出走到紐約去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想起了往事，晶兒的眼圈紅了：「妳就這樣想好了，就因為我無法與某人相處，我不希 望留下來，以免做出什麼遺憾的事。」 麗莎的藍眼發出有趣的光彩。「我聽說妳開著牽引機去撞穀倉牆，還把一罐糖漿倒進查 德的內衣抽屜裡。小姐，妳在離開前的作為也沒什麼值得表揚的。」 「不過，我當時的感覺是非離開不可。」晶兒閃著淚光答道：「可是現在情況不同了。 我只能這樣說，下次要走路的人一定不是我。」 「我想妳講的是查德吧？」麗莎歎氣：「顯然妳對他的看法仍未變。我還希望……」 晶兒馬上哼了一聲：「希望什麼？希望我會一百八十度大轉變來迎合他？唯一能讓我對 白查德先生有一點敬意的方法，就是請他離開這裡，搬到太平洋上的荒島去，而不要再讓 我聽到或是看到他。」她停了下來，心中充滿了一股由查德所引起的怒氣。麗莎迷惑地搖 搖頭：「我真搞不懂你們之間哪來的深仇大恨。」 「好了，我要走了。妳得整理一下行李，收拾收拾。」麗莎看了看手錶，對晶兒說：「 我們以前工作時間是這樣的，我一早五點鐘就到，把早餐弄好，過了中午我才回家，然後 大約四點鐘再回來做晚餐。」 「這樣子安排很好。」晶兒送她走到後門口。「希望妳多保重，別走得太累了。」 「放心，放心。」麗莎笑答：「瑞奇讓我用車子。他啊，連我走到信箱拿信都不放心。 」她走出門時又停下來，回頭若有所思地對晶兒說：「大小姐，不要對查德那麼兇。過去 這兩天，幸虧有他，不然我們不知道該如何度過。他就像是強力膠一樣把我們黏在一起。」 晶兒回車上搬旅行箱時，還想著剛才麗莎的話。沒錯，查德是像強力膠一樣，有聚合力 ，但對晶兒不管用。查德在安排葬禮時就忘了她。真可惡，竟使她錯過了最後的告別式。 晶兒在從小睡到大的臥房內整理行李，她憶起首次對查德萌生恨意的情景。那時她快滿 十三歲，祖父第一次對她這樣說：「晶兒，別吵我們，我和查德有事要談。」這樣的話， 她往後也不知道聽了多少遍。本來湯姆跟晶兒是很親的祖孫，突然間祖父卻有了新的同伴 。這對青春期的她傷害至深，她那時起就拿定主意，不把查德趕走絕不罷休。不幸的是， 後來離開的是她自己。 現在祖父已經走了，留給了她的是一片農場，和遺囑中一個沒有任何緩衝餘地的條件： 只要查德願意留下來，農場他也有份。她一定要把他趕出去；他不屬於這個地方，也不是 這個家庭的一分子，他只是一個擅自闖入的好事者，用盡各種手段圖謀利益。 她走到窗邊向外望。午後微風吹動黃色條紋的窗帘，帶來艷陽下泥土的芬芳，還有剛割 過的青草氣息，以及冬麥成熟的味道。這些都是家的味道。晶兒可不願有生之年，都跟白 查德這樣令人討厭的、愛嘲弄人的、無情的老粗共度。 她微笑著，咬住下唇沈思。查德已經表明心意他要留下來，假如這裡變成一座惱人地獄 ，他還會那麼想留在寧靜農場嗎？踴躍購買他們的書籍,用實際行動來支持你欣賞的作者. ************************************************************ * 熾天使書城OCR小組 Cat 掃描, Rdaphne 校正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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