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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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年 「這位皇后美艷動人,舉止高雅,顯得十分雍容華貴。她身著一襲輕飄柔軟的灰色 長袍,長袍上身胸口處點綴著一排大大小小、燦爛耀眼的星形鑽石胸針,這些是她最喜愛 的珠寶………」 安姬蘭正聚精會神,生動地為祖母敘述報上的新聞。念著,念著,她的聲音逐漸微 弱而消失,因為她發現祖母已經瞇著雙眼,昏昏欲睡了。 然而,祖母沒有准許她走開之前,她不能隨便跨出房門一步。 既然閒坐無聊,看到伏在自己腳邊的白色北京狗凸凸那副慵懶睏倦的憨態,覺得十 分有趣,想逗一逗牠玩。伸出小腿推一推,搖一搖牠,沒想到這一踢,惹惱了凸凸,粗 暴煩躁地叫幾聲。 嘈雜聲立刻把祖母吵醒了。 「凸凸怎麼啦?」她問道,「是不是想出去遛達遛達?」 「大概是吧,奶奶。」 「那帶牠出去呀!趕快帶牠出去呀!」梅威夫人吩咐她說,「妳知道,每隔四個小 時,就得帶牠到外頭活動活動的。」 其實,還不到兩個鐘頭前,凸凸已在 貝格瑞福廣場的花園裡遛達過了,但是安姬蘭並沒有提醒祖母,反而說:「好,好,奶 奶,我馬上帶凸凸到園子裡玩玩,希望您能安靜地歇一會兒。」 「我懷疑我睡不睡得著。」梅威夫人以頗威嚴的口氣回答她。 然而,在安姬蘭還沒離開臥室之前,梅威夫人已瞌上雙眼了。安姬蘭曉得這個午覺 一睡起碼半個鐘頭才醒來。 為祖母讀報是她的本分,每天總得費上好幾個小時來完成這項職責。現在暫時得到 片刻的解放,她急急跑到二樓自己臥房內,順手抓了一頂能搭配身上長裙,又裝飾著小 花的草帽下樓去。 即使已八月時節,天氣仍然十分炎熱。通常倫敦市民大 多會離開倫敦,暫時到鄉下的別墅避暑,或往海邊度假。 但是,愛德華七世的加冕大典將在八月九日舉行,所以許多皇親國戚及外國使臣紛 紛趕回英格蘭準備觀禮,另外一些社會名流、朝中顯貴亦將同時出現在西敏寺的大典上 。 依循慣例,加冕禮原該在七月二十六日舉行,但是在七月初旬,國王臨時患盲腸炎 ,使得典禮不得不往後延。 全國上下都知道國王本來拒絕考慮延期舉行加冕禮,打算依原定計劃進行。七月二 十三日病情突然轉劇,御醫們檢查出他有腹膜潰爛現象,如果不立刻開刀將會奪去他寶 貴的性命。 各家報社趁機將此事渲染一番,在報紙刊物上以誇張的文筆報 導著,國王為了不願讓子民們失望,決定依原訂日期舉行加冕,所以雖然病情危急,卻 甘冒生命危險不肯開刀,並暴怒地與御醫們爭論。 最後,為了救治他的龍體,御醫們終於勸服他於翌日接受手術治療。 舉國上下,甚至於全世界人民都為此萬分震驚,眾人矚目手術的結果。手術圓滿成 功後,人人更是如獲甘霖般終日狂喜。 雖然安姬蘭不能參加這項重要盛會,卻可以覺察此事已在全國人民中引起莫大騷動 。 在貝格瑞福廣場這倫敦的上流住宅區裡,緊鄰著祖母宅第的是希臘西南方塞法羅尼 亞島的駐英使館。六月裡,文武百官們陸陸續續達此公使館。他們穿著畢挺的官服,上 頭佩戴的金黃色繐帶隨著雄壯有力的步伐有韻律地前後搖擺著。安姬蘭乍見之下,感到 新鮮好奇,不禁興奮異常。加冕典禮延期後,官員們逐一離去,這會兒,盛典的日期確 定了,就又全部回館。 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安姬蘭找各種借口帶凸凸 到花園逛逛,以便能夠觀看公使館出出入入的官員。 對她小小的心靈而言,看這些新鮮事所帶來的興奮也就等於觀賞到加冕禮了。 雖然她用過各種方法努力說服祖母差僕人帶她上街,觀望皇家隊伍從白金漢宮到西 敏寺的遊行過程,或者只到皇宮外看看出發情形,但是梅威夫人都拒絕考慮她提的建議 。 「我不願意妳擠在人潮中跟著大家張開嘴,瞪大眼地癡望著,那副呆樣 子就好像進城賣牛奶的鄉下女孩一般。」祖母很堅決地說:「再說,這些僕人都年紀大 了,如果要陪著妳去的話,勢必無法站那麼多小時。」 這都是實情。所有的僕人都在這座陰鬱晦暗的大宅裡服侍祖母多年了。他們就像將 燒盡的蠟燭,健康狀況大不如昔,套用安姬蘭父親從印度間英度假時說的話來形容他們 :「生命力即將枯竭,大去之期不遠矣!」 就因為個個女僕都如此老邁, 所以安姬蘭才可以獨自帶凸凸到貝格瑞福廣場花園裡活動,而不需任何女僕伴隨。 有個女僕叫哈娜的,已經侍奉梅威夫人五十多年了。她膝關節患風濕,行動不便, 除了用餐時間外從不下樓走動。 其它三名女僕也都老病纏身。老管家魯斯旦亦然,每當門鈴響了不下七、八下後, 他才很困難地一步一步慢慢拖到前面去應門。 在這種情況下,想找人帶她逛街根本不可能,所以她常覺得遺憾,偌大的倫敦城中 ,她只認得一個舒適的小地方-貝格瑞福廣場。 但是現在對安姬蘭來說,能單獨出門是最輕鬆不過的事,她可以很自由地做自己想 做的活動。譬如此刻,她對能把所有休閒時間都待在花園裡覺得十分滿意。 躲在花園的樹叢裡,透過樹叢間的小縫向外窺探,可以輕易看到隔壁公使 館進出的人員及各種令地興奮的景象,而不怕別人知道她在偷窺。 凸凸也喜歡在灌木叢中嗅東聞西的,牠很習慣在此處遛達,如果帶牠到別處去,牠 還會侷促不安呢。 畢竟北京狗對大多數不列顛人民還算非常陌生的品種。 這種狗兒有好幾世紀被禁止帶離中國國境,安姬蘭對牠們的歷史特別感興趣。 她費心盡力地從各類書刊雜誌上搜集牠們的資料。有時候牠們出現在犬狗展覽會上 ,報紙、雜誌便會專文報導。 她把這些專文剪下,貼在剪貼簿上,時時翻 閱,還常常敘述給有興趣的人聽。就這樣,她對北京狗的由來、特徵等等都滾瓜爛熟了 。 早在紀元五六五年,中國魏晉南北朝時期,北周武帝曾將一隻波斯來的狗命名為青 虎或紅虎,還賜爵封賞,其特權約等於公爵一般。 這隻狗兒被喂以特選的米粒、肉類,而且皇帝遛馬時,狗兒也被安置在皇帝跨前的 馬鞍上,一起外出兜風。 後來經過絲路旅行到中國的商隊又獻給皇帝一頭馬爾他島帶出的名犬,兩隻狗交配 而產生一非常罕見的品種-獅子狗?; 這些狗兒世代都受封御賜爵位,但是除了中國以外,世人對此一無所悉。 英法聯軍之役,三名英國軍官乘勝搜索,焚燒北京圓明園時,在園內發現五頭小獅 子狗守在一位自盡身亡的宮廷貴婦身旁。 一個名叫約翰哈特唐那的年輕上尉將其中一隻帶回英格蘭,獻給維多利亞女王當玩 偶。 每當敘述及此,安姬蘭往往被狗兒的忠貞及年輕軍官對女王的一片赤誠,感動得哽 咽無以成聲。 這只北京來的狗被命名為路笛,正式成為皇家狗群中的一員。這也是圓明園裡的北 京狗首次出現在英格蘭。 不到兩年時光,統領歐地巡洋艦的海約翰郡主再帶回兩隻北京狗,全送給妹妹威靈 頓公爵夫人,她開始為牠們配對繁殖。 喬治菲茲羅爵士也帶了兩隻北京狗 回英格蘭,送給表妹理查摩德公爵夫人。 安姬蘭的父親,陸軍將領喬治梅威爵士,在駐守東方時聽過中國獅子狗的傳聞,所 以兩年前回英度假時,帶了一頭小巧雪白的北京狗送給母親當禮物,取名為凸凸。 起初,梅威夫人對這頭長像奇特滑稽的動物覺得新奇詫異,逐漸地,她完完全全為 這小可愛著迷了。 她寵愛牠的態度立刻影響到宅中其它的人,大家開始小心翼翼地飼養凸凸。 僕人無時無刻不忙著剁豬肉、雞丁,裝在最精緻的中國磁盤裡供牠食用,一有空便 以自己認為最疼愛的方法來逗弄牠,撫摸牠。 其實,凸凸並不喜歡他們碰 牠,常以不屑的神情來回饋他們的關愛。安姬蘭明白凸凸所以會這樣,因為牠知道自己 的重要性,才自識頗高,目中無人。 這只高貴的紳士狗或淑女狗在梅威夫人撫摸牠時,表現得較為馴良,其它時間牠只 主動與安姬蘭親熱,對於其餘的人則十分漠然,不屑一顧。 為了維持大清王朝的威嚴及身為御犬的尊貴,牠在宅中活動或戶外遛達時,都是昂 首闊步,一副高傲的神態。 安姬蘭覺察出牠只喜歡自己的事實,內心愉快極了。偶而,凸凸希望她撫摸時,會 親暱地以鼻頭輕觸她的手來提醒她。 大部份時間,凸凸獨自靜坐,冷漠嘲 弄地瞥著眼前來往晃動的行人,把他們看成不值得自己接近的東西。 對安姬蘭而言,凸凸是她用來逃出窒悶屋內的最佳托辭。能夠到室外走動會使得生 活更有意義,而且樂趣無窮。 □□□ 「走吧,凸凸!」她高興地招呼著。凸凸跟在她後頭走出祖母的臥房。「我們散步 去!」 牠知道他們要到戶外敵步,但是未得知目的地之前,仍按兵不動,高踞在三樓的樓 梯口靜觀一切,不肯輕易隨她走到二樓。 安姬蘭從二樓的臥房裡拿頂帽子戴在秀髮上,藍眼珠散發出愉悅的光芒,輕快地跑 下底樓。 她看起來非常像雙頰粉紅的小小天使,換個方式來比喻,那雪白 的肌膚恰似北京狗的柔細白毛。 就像凸凸傲立於名犬之上,安姬蘭秀麗的容貌在女孩群中顯得特別出色,只是稍帶 點童騃氣息,與她早熟的心智完全相左。 安姬蘭不僅聰明伶俐,而且對書籍涉獵極廣。 她很孤獨,鮮有同齡玩伴,為了排遣寂寞,只要有書,她便用心閱讀,努力體會書 中的涵意。久而久之,她的想像力此同齡的女孩們要豐富靈活得多。 母親在世時,他們住在鄉間,生活不算寬裕,便沒有足夠的錢到倫敦去旅行。 雖然家計不闊綽,但與母親相依為命的那段日子卻十分愉快安適。家裡的 大園子因無力雇園丁整理而雜草叢生,她卻在那一片荒蕪中找尋自己的樂趣。還有心愛 的小馬,伴著她度過孤寂的童年。 從她很小的時候起,父親經年與軍隊駐守海外,所以她對父親十分陌生。偶而父親 回家度假,她幾乎不認得了。 喬治爵士在愛妻新喪不久便接獲命令,調職到印度統領北部邊境的軍隊。 縱然安姬蘭一再哀求父親帶自己一起到印度上任,他卻堅決地反對道:「一旦戰事 發生,女人是最討厭的累贅。無論如何,我沒有多餘的時間來照顧妳。」 父親的話意謂著她必須搬去和祖母住一起,如今也有兩年了。她年歲稍長 ,逐漸懂事,卻有點孤僻,一向很不愛上學。 她費盡口舌說服梅威夫人讓她繼續學習音樂課程,聘請一位曾在著名管絃樂團裡演 奏的老音樂師來教她。 就這樣,她幾乎鎮日守在家裡,所能閱讀的書報有限,無形中對外界的狀況十分蔽 塞。 維多利亞女王崩逝,傳來新王加冕的消息,倒也引起些許的興奮。 塞法羅尼亞公使館在貝格瑞福廣場設立不到一年,帶給安姬蘭從未有過的新奇感。 當然,她知道塞法羅尼亞島的位置所在,但她卻被囑咐不能隨意提起自己有一點希 臘血統。 越是禁止談論的事項越會引起她的興趣。她不禁對希臘的一切特 別感興趣。 她從倫敦圖書館出售圖書目錄中找到需要的書籍,然後省下自己大部份的服飾津貼 向圖書館預約,他們便把書郵寄給她。 從這些書,安姬蘭知道奧林帕斯山眾神的故事。她的心情隨希臘的盛衰而起伏,尤 其讀到希臘被土耳其帝國征服、蹂躪時,更是激動不能自已。 塞法羅尼亞島是希臘西海岸外海上的一個大島,安姬蘭很難得在書上找到關於此島 的描述。當她獲悉設立在祖母宅第隔壁公使館的名稱時,心中預感某種莫名的緣份降臨 了。 凸凸以尊貴的步伐跟著她走下樓。她心想或許這回能幸運地一瞥西諾 斯王子。 在七月原定加冕禮的那天前,王子抵達英格蘭。當時她瞄過他一眼。 高大黝黑,英俊瀟灑是他給人最深刻的印象。她暗想他的長相正是自己所想像的希 臘人的模樣。 就僅匆促一瞥,不久,王子帶著隨員回塞法羅尼亞去。每天安姬蘭只能偷窺到年老 的公使。 現在,王子又在前天抵達此間。 安姬蘭時時刻刻期待著仔細看看他。她不能在花園裡從樹叢縫中偷窺時,就跑到佔 有底樓大部份面積的會客室,從拉開的窗簾夾縫間向外窺視。 祖母的臥室可以俯視住宅的後花園。自從梅威夫人染病臥床後便足不出房,家中鮮 有訪客。大會客室裡的傢具用一層荷蘭麻布蓋著,百葉窗緊閉,沉悶的紅玫瑰緞布窗簾 亦低垂著。 底樓除了這間大會客室外,另有一起座間,安姬蘭在此閱讀、研究。這間比會客室 要舒適明朗多了。 安姬蘭認為把那麼寬闊又設備豪華的會客室封閉得如此沉悶哀喪,而且棄置不用, 實在太浪費。但除非奇跡出現,治癒了祖母的病,否則會客室不太可能再開放了。 梅威夫人的病況十分沉重,醫生們時常來診視,對於她能夠再下樓走動不抱太大的 希望。 安姬蘭自我編織綺麗的夢,幻想祖母的病突然痊癒,然後在大會客室裡舉行盛大的 宴會慶祝,並邀請西諾斯王子參加。 她想像大會客室裡亮起豪華的水晶吊 燈,點燃燦爛蠟燭的台架。祖母打開保險櫃,拿出封塵的冠冕及鑽石首飾,盛裝而出。 她自己則將著一襲白色禮服,發上插著三支駝鳥白羽。如果白金漢宮有人召見她, 她也會以這種打扮出現。 母親在世時,曾無數次到維多利亞女王的會客室裡參加各種宴會,時時把豪華的盛 況敘述給她聽。 安姬蘭認為自己一定得依循傳統方式引薦入社交圈,所以用心學習社交禮節,使自 己高雅大方。 現在,母親過世,祖母病重,父親又遠駐印度,一切的盼望都落空了。既沒有舞會 、晚宴,更沒有引見,連加冕禮的景觀都不得見! 西諾斯王子將出現在西 敏寺,然後騎馬加入遊行的隊伍進入皇宮。他將會晤從歐洲各地來的國王、王后及認識 英王的親屬和新近的寵幸。 安姬蘭很急切地從報上得知這些消息。讀報,不僅是她個人的興趣,也是祖母與舊 識保持聯絡的唯一方法。 梅威夫人很想知道國王的一些特殊朋友是否頻繁地出現在白金漢宮。大多數饒舌的 報紙會特別報導她們當時的外表、風采,甚至有時以諷刺的文筆來評述其衣著。 最近,每一家報紙都註明莎拉白哈德小姐、肯伯林夫人、亞瑟培基太太及國王的新 寵喬治坎伯太太將被安排在西敏寺內特別座上觀禮。 每當安姬蘭讀報時提 起一些女人的名字,如果梅威夫人精神好的話,她會把每一位女人值得譏諷的軼事逐一 敘述出來。 「西諾斯王子在白金漢宮遇到這些女人時,不知他作何感想?」安姬蘭暗想。 在她的印象中,希臘女孩個個天生麗質,祈以王子對美的要求標準一定很高。 她走到狹窄陰森的走廊時,永遠固守崗位的老魯斯旦看見她,便從暗處走出來,手 上拿著一支花園門的鑰匙。 「出去嗎?安姬蘭小姐。」他問道。 雖然他很明顯地知道她走到此處 的目的,但仍然習慣地這樣問她。安姬蘭從他手中接過鑰匙,微笑地說:「是的,魯斯 旦。今天的天氣很好,到外頭走走比待在家裡要愉快多了。」 「對啊,安姬蘭小姐。妳可以自己到花叢間玩玩。」他邊說邊以患風濕的手艱難地 推開門。 看著她愉快地抱起凸凸,沿著空曠的路,跑向左邊小徑盡頭的門時,他很詩意地想 著:她本身恰似一朵美麗的鮮花。 一道高聳的鐵籬笆圍住了花園的入口,以防止閒雜人等擅自闖入。 廣場裡每家主人都有一把鑰匙,但安姬蘭發現他們根本少有機會用到。 通常,園內都只有她和凸凸盡情地享樂。今天下午也一樣。 廣場的範圍寬闊,這花園所佔的面積也非常大。春季百花吐蕊,水仙花、番紅花、 紫丁香及山梅花等在園中爭奇門艷,一片鄉野氣息,常使安姬蘭想念起從前的鄉間生活 。 在這個季節裡,園中盛開著深紅的天竺葵,花床邊緣點綴著藍藍白白的山梗菜。 有幾簇野玫瑰散開在灌木叢中。茂盛油綠的樹葉提供人們一大片遮陽的蔭地。 廣場裡所有住家的主人共同僱用兩個園丁來整理花園,定時澆水,以維護綠油油的 草坪。 現在天竺牡丹正含苞待放,天竺葵凋謝後,她們將接掌整座花園,展示動人的新姿 。 安姬蘭打開園門,走進去後再輕輕把門鎖上。這隨手鎖門的規則是每一 鑰匙主人必須固守的。她把凸凸放到地上自由活動。 每天早上第一次進花園時,凸凸往往因獲得自由而興奮地到處疾走。但這回已是今 天來的第四趟了,牠反而覺得有點索然無味不知做什麼才好。 安姬蘭假裝往前走了一點路,到達園中天竺葵花床時又折回,然後找一處陰鬱而視 野極佳的樹叢裡躲著,外面的行人既看不見她,而她又能很清楚地窺視公使館的情形。 上午,她看見王子由公使陪同,在午餐前乘一輛無篷馬車離開。所以她先在此等候 ,希望趁他回館時偷窺一眼。 那時有兩個身著制服的人坐在他們對面,安 姬蘭猜想那大概是侍從副官。 她認為他們可能到白金漢宮進膳或與「擠」在倫敦各旅店內的皇親國戚共餐。 報紙先前報導過,首都城內再找不到多餘的房間容納各地湧進的人士。安姬蘭當時 渴望把祖母宅第中多餘的臥房提供出去。 她明知這是不可能實現的事,但仍很愉快地夢想著某些年少的皇親們如何成為她們 的貴賓。 就在這時,公使館的大門開了。 安姬蘭趕緊從樹縫間望去,有一群步兵在前頭開路,台階上放著一卷正待展開的紅 色地毯,這些事實顯示她等的時刻不遠了。 僕役的制服非常時髦漂亮,職 位高的綠色衣服上佩戴許多金色細繐,職位低的則在金色鈕扣上雕刻塞法羅尼亞的紋章 。 從公使館敞開的大門,她看到水晶吊燈及大理石樓梯。 塞法羅尼亞公使館此祖母的住宅大得多,是由貝格瑞福廣場兩座緊鄰的大廈打通合 而為一,並把兩棟樓的入門改成中間一道大門。 大門頂端旗桿上飄揚著一面巨大旗幟,使人印象鮮明。帶有羅漫蒂克色彩的旗幟常 使安姬蘭的心兒跳躍,精神振奮。 有幾次,她夢見自己泛舟大海,登陸希臘島,找尋一片叫阿波羅的陸地。根據書上 記載,這地方會發出一種世上罕見的奇異之光,她正為追求此光而來。 夢 醒時,不禁啞然失笑,知道自己的夢境不太可能實現。 或許,只有等父親大發慈悲,如她所願地允許她到印度去居住,當船帶著她行經地 中海航向蘇伊士運河時,她將經過希臘島,屆時方能一瞥希臘島南端的這座島嶼。 等了許久,依然不見王子。安姬蘭有點不耐煩,如果他不趕快回來,自己就不能再 多待,得趕緊回屋去了。 祖母睡醒時便會拉鈴喚人,等哈娜慢慢走進去,第一個就問哈娜要熱水瓶,接著是 找她的孫女兒。 「找安姬蘭小姐到這兒來,哈娜。」她總這麼說:「報紙上還有許多文章她沒有念 給我聽呢。但是先把眼鏡遞給我,我想看看我的帽子有沒有戴正。」 梅威 夫人在年輕時是人盡皆知的美人。她有一個特殊的習慣,就是那鑲有美麗小蕾絲邊,繫 著藍色緞帶的無邊小帽必須端正地戴在她稀疏的發上。 因為有一舊教區神父拜訪她離去後,她偶而一瞥鏡子,發現自己和神父會談的那一 大段時間,帽子竟然一直歪歪斜斜的,這副模樣使她覺得自己醜陋萬分,所以打這回起 ,她堅持一天至少照十來次鏡子,才能肯定自己的帽子的確端正了。 「他到底在那裡呢?」安姬蘭很納悶。 她想,是不是午宴不如她想像的正式,而王子被某位冶艷動人的小姐迷惑得脫不開 身,索性不趕回來了? 安姬蘭在這兩年來從祖母的敘述中瞭解不少社交圈 的事。有些女人特別打扮得妖媚誘人,不僅為了吸引丈夫的注意力,更希望引起紳士們 的垂涎,成為群眾的焦點。 不只是國王的新寵引起其它夫人妒羨,而發生爭風吃醋的事,安姬蘭更發現無數的 事件都牽扯著她聽說過的一些可愛女人。 梅威夫人年輕時也周旋於名人紳士之間,所以她談論的儘是當代美女的故事,如名 揚一時的朗粹太太、德格瑞夫人及沙勒蘭公爵夫人。 但是她們都年華老去,新生一代美女如雲,不亞於前輩,在社交界放出異樣光芒。 安姬蘭從讀報的經驗中發現祖母對報上所提年輕一輩的女人認識得很少, 這些女人美麗華貴的禮服為貴婦人雜誌爭相羅致為插圖。 她盡力想像到底那個女人能吸引王子的注意?如果王子能說流暢通順的英語,他會 如何向她搭訕? 不知在什麼書刊上記載著希臘的上流社會人士大多以法語互相交談,她認為這幾近 乎叛國的行徑是對該國的一大侮辱。 為什麼他們不以身為希臘人,能說希臘話為榮呢?記得父親和一些長輩常勉勵她, 身為英國人,便承繼上帝所賜美好的一切。 父親遠居異鄉,她更能體會他說這話時的感受。 畢竟,不列顛王國已 征服印度,女王統領著整個印度,而且印度總督的重要性與歐洲任一國王的地位相等。 「或許終有一天爸爸會受命為印度總督,」安姬蘭想:「那時,他就不能拒絕我到 印度去了。」 想歸想,事實卻是事實,居住在印度的貴族僑民中有許多富甲當地足以為總督的, 那是一介軍職人員所能問鼎呢?而且她知道父親盡忠職守,不求名利,只要戰況所需, 便即刻整裝待發,率領所屬部隊,奮戰於北疆。 「男人酷好打仗,」有一次母親很淒切地說,「奮不顧身,拋兒棄女的。身兼兩職 的太太最厭恨戰爭了。」 「為什麼男人都喜歡戰爭呢?媽媽。」安姬蘭問她。 「因為戰爭是一 種冒險,一種挑戰,而男人的本性就是喜歡冒險,願意接受挑戰,」母親很憂愁地說: 「他們認為在家閒坐無事是最無聊、最笨的事。」 母親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女人被迫拱手把丈夫送給戰爭,送給男士俱樂部,更送到另一個女人的懷抱裡。 」 母親說到此處,方想起小安姬蘭是她傾訴的對象,立刻改口說:「小蘭,練琴的時 間到了,不要浪費時間來跟我談話。」 安姬蘭一直忘不了母親的感慨,她很渴望知道父親不讓她到印度的理由,是否因為 他找到另外一個女人來代替母親的位置? 但是她敢肯定,無論是誰都無法 做得像母親一樣好,因為母親是那麼美麗溫柔、善良親切。 這些美德不正是男人渴求的嗎?難道還有其它令人不解的嗎? 安姬蘭對自己提出了這些問題,但卻無法加以回答。究竟,她對人類瞭解太少,又 如何能回答這些有關人類感情生活及人際關係的深奧問題呢? 母親在世時,請過一位女家庭教師來教導她。後來她搬到城裡投靠祖母,進入一所 經過嚴格挑選,直轄於女王陛下的女子學校就讀,繼續完成學業。 她很驚訝地發現自己的學識此多數同齡的女孩要豐富得多,見聞也廣博得多! 她知道,這都得歸功於自己的博覽群籍。 同學所談論的事不外乎「何時能正武進入社交界?」「父母會不會為她們舉行盛大 的舞會或小小的慶祝會?」「那位男士會邀她共舞?」「是否有人帶她們參加泰晤士河 畔每年舉行的賽船會?」之類的瑣事。 祖母的身體起初只是些微的疼痛,後來病況逐漸沉重,精神也日愈衰弱。安姬蘭眼 見自己「進入社交圈」的希望隨著祖母的病體與日俱減,甚至殘酷地像凋謝的花朵般成 為永不可及的奢望了。 有時,梅威夫人說:「我必須趕快好起來,為妳安排一個宴會。我真的和那些有妳 這年紀女兒的女主人們失去聯絡了。不過,妳很快就會被邀請參加正式的舞會。」 但是後來,只有報紙報導某一舞會的盛況,描述一些她認識的客人時,她 才稍微重提舞會的事,而不給安姬蘭些許的承諾。 「只有等爸爸休假回來時,才可能舉行了。」她自忖。 她敏感地想到,父親不可能只為了看她而千里迢迢地從印度趕回英國。 「如果我是一個男孩子,一切就大不相同了。」她自言自語地說。 這的確是實情。 父親一直盼望有子嗣,而她卻是唯一的女兒,令他大大地絕望。 她猜想,父親一定認為把自己丟給母親撫育,便算盡到做父親的責任。幸而母親能 幹,以正確的方法撫養她、教育她,她才順利地長大。 安姬蘭激憤地歎了 一口氣。 等了這麼久,依然不見王子蹤跡。她知道自己在園子裡待了很久,祖母一定快醒來 找她了。 「如果我不故意等他,」她自忖,「他就會出現。」 她記得保姆一再說過:「笨人才會守株待兔!」 現在她做的正是這類傻事,一個勁兒地守著兔子,結果一無所獲。無疑的,王子此 刻一定正與某位美麗性感的女人談情說愛,所以無法按時間到公使館。 「我真希望知道公使館裡面是怎麼佈置的。」安姬蘭暗想。 她相信館 內的裝潢一定豪華得令人眩目,但是以往她僅從書上稍微瞭解一點大使館或公使館的情 況,卻從未身歷其境,所以她心中也描繪不出一幅具體的圖案來想像館內華麗的程度。 忽然聯想起父親告訴過她印度境內有那些壯麗的英式建築物。 首先是建築在加爾各答城的總督府,那龐大莊嚴的結構已經被製成小模型,在凱德 雷斯頓會館裡展示,供人觀摩。這座會館是名建築師羅伯亞當在全英國所建一系列意大 利式建築物中最重要的一座。 此外,在孟買郊區有一座宮殿式的建築物,卻不像是用來當大使館的。 左想右想,搜盡枯腸也想像不出公使館內像什麼?只好努力回憶書中所載,座落於 法國,一度為包利娜公主所擁有的英國大使館內部的情景。 王子仍然形蹤 渺然,安姬蘭不願再乾等,從久站的樹叢裡轉間身,看見凸凸舒適地躺在跟前的草地上 ,為片刻的鬆散感到滿意萬分。 「起來,起來,你這個懶惰蟲!」安姬蘭叫著牠,「趕快到陽光下跑跑,活動活動 筋骨,對你有好處的。」 好像為了以身作則,她即刻啟步越過了草坪。她跑得那麼輕飄愉悅,彷彿腳不著地 似的,只見纖細的身影一飛而過。 她一口氣跑到花園另一端的樹叢邊,回轉頭找凸凸時,才發現牠一動也不動地坐在 原地,睜大水汪汪的眼睛望著她。遠望過去,牠那白絨絨的身子靜坐在綠油油的草坪上 ,就像一片翠綠的地毯中特別點綴一團白色的花朵。 安姬蘭為自己方才疾 步快跑那副不夠淑女的姿態感到靦腆,只好安慰自己,除了凸凸以外並沒有別人看她, 何況只要不踰矩,能隨心所欲是最愜意的了。 「我得記得找個球給凸凸玩。」她自語,「僕人們一定把牠喂得過飽,牠才懶洋洋 地不想動。如果我不好好注意,牠真會太胖了。」 她喜歡看凸凸玩耍、跳躍時那種活潑的樣子。但即使是輕鬆的時候,凸凸仍維持一 種別的狗所沒有的尊嚴。 她慢慢地走向凸凸。 「你真是名符其實的懶蟲!」她說,「現在我們 要回家了,待會兒你得乖乖地蹲在奶奶床邊時,可要後悔剛才沒有盡情地玩樂。」 她說著話時,耳邊傳來一陣馬蹄聲,她迅速地跑回窺視的老地方。 這一回,她果真能隨心所願了。 她看見兩頭壯碩的黑馬拖著那部王子方才外出搭乘的無篷馬車,從廣場西端走向公 使館。 馬車伕坐在廂座上,戴著一頂佩有徽章的帽子,兩旁有步兵護衛。他策馬到公使館 正門前,那副誇大的樣子令人覺得他自認為不可一世。 安姬蘭身材嬌小,盡力墊高了腳尖,拉長了脖子才能把馬車四周的景象盡收眼底。 王子終於清楚地出現在眼前,此他略矮的公使亦隨伴在側。寬廣厚實的肩 膀,黑髮頂上硬挺的帽子,這副模樣比她記憶中更英俊,也更魅力十足。 侍從們先攤開紅色的地毯,鋪滿台階,然後再恭恭敬敬的打開馬車門。副官先跳下 馬車,直立著等候王子下車。 他張開嘴巴說了一些話,雖然安姬蘭聽不見說話內容,卻清楚地看到浮現在王子嘴 角那抹淺淺的笑容。 然後,他走上台階,進人大門內,消失了蹤影。 她十分歡悅,心跳加快,能夠看見王子實在太興奮了。 馬兒起步準備離開,安姬蘭彷彿從夢幻奇境中醒來,知道自己期待的盛況已經結束 ,必須趕緊回家。 她急忙抱起凸凸,從腰間的安全口袋裡取出鑰匙,跑到 園門開了鎖。 她開著門的當兒,王子的馬車從眼前經過,繼續左轉走向廣場的盡頭,以便進入建 築物的背面空地停靠。 安姬蘭再鎖好園門,抱著凸凸,穿過馬路。 快走到對面的小徑時,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這偶發事件在她以後的歲月裡 回想起來,真算是一種緣份的預兆。 公使館裡飼養的一隻醜陋無比的薑黃色貓恰巧從牆角走到欄杆前窺視路人。 如果世界上有真正令凸凸不悅的東西,那就是公使館裡的這頭貓了。 安姬蘭相信這只黃貓一定自知凸凸對牠的惡感,所以也畏懼三分。但牠卻 會利用安全時機,發出各種自己才懂的語言來激怒凸凸,嘲弄凸凸。 譬如公使館和祖母家兩戶的後庭院僅隔一道高牆,黃貓常常故意在牆的那一頭製造 怪聲,惹得凸凸在這邊狂怒的大吼、大叫,但只聞聲不見影,卻也奈何牠不得。 黃貓從欄杆縫裡前後左右張望一下,並沒有發現安姬蘭懷中的凸凸。牠認為安全無 慮,便跳出欄杆外,大方地走在小徑上。 凸凸猛一瞧見牠,突然以勢不可當的力量掙脫安姬蘭的懷抱,跳到地面上。 黃貓突見勁敵當前,危機四伏,在措手不及的情況下,來不及跑回原來躲藏之處, 就毫不考慮地飛過小徑,上了台階,準備一頭竄入公使館正門。 凸凸下決 心要逮住牠,無論貓的速度有多快,牠仍然緊跟在後,窮追不捨。 牠們穿過正忙著捆卷紅毯的使館僕役,疾奔入敞開的大門內。這一剎那之間,安姬 蘭只看到一道閃電似的白光追逐一條黃色痕跡而去。 安姬蘭限看這光景,真是束手無策,只好跟在牠們後面追跑,希望能抓住凸凸。 她毫無意識地登上台階,跑進使館門裡。 使館裡有幾個衛兵站著守衛,但她沒瞧清楚,只一個勁兒地盯著地上,找尋凸凸。 終於看到凸凸蹲在大廳遠程一座植有蜘蛛抱蛋樹的中國大花瓶前守著,顯然牠把貓 兒逼進花瓶和牆角的空隙間。 想到不共戴天的貓狗隨時會廝殺起來,安姬 蘭急忙趨向前去想安撫凸凸。 「凸凸!凸凸!」她壓抑住緊張的情緒,溫柔地叫牠。 黃貓從瓶後尖叫一聲,凸凸也不甘示弱地狂吠。貓兒突然施展出賣藝般的身手,輕 輕一躍,跳到花瓶的瓶口處,再順利地攀附樓梯欄杆。 穿過欄杆,登上樓梯便一溜煙地消失了蹤影。凸凸無計可施,只有乾瞪眼,咆哮著 看牠揚長而去。 安姬蘭彎下腰去抱起了牠。 「你怎麼可以這麼頑皮呢?」 她轉過身準備離去,發現一個人擋住了 去路--正是剛才她偷看的王子! 她暗想,他脫下了帽子比方才在馬車中的模樣迷人多了!站在自己面前,更比想像 中高大得多。 四目相接的那一刻,她僵在那兒好一會兒,不知該說什麼妥切的話。 覺察出大廳中好多只眼睛都注視著自己,安姬蘭怯怯地說:「我……對不起……真 對不起。」 「妳的狗顯然並不喜歡我們的貓。」王子說。 他開口說話後,安姬蘭心中對他的一個疑問得到解答。 他能說一口熟練的英語,略帶一點希臘腔。 「我……我抱歉,」她又說:「但牠們早就……互相仇視了。」 「妳 是說妳的狗和我們的貓原本相識?」王子問道。 經王子這麼一問,安姬蘭才發現自己過於唐突。 「我住在隔壁……殿下。」她說著,努力想補救自己方纔的失禮。 「這麼說,妳認識我而我卻不認識妳,」王子說,「因為妳已經清楚我的身份,我 卻不知道妳的名字。」 「我叫安姬蘭梅威,殿下。」 「我很高興認識妳,梅威小姐。」王子說,「而且,我對妳的狗十分好奇。」 說著,他注視她懷中的凸凸。凸凸仍東張西望地搜尋黃貓。 「牠是一種很稀有的品種,殿下,」安姬蘭解說道,「這是北京狗。」 「果真如此!」王子歡叫,「我早就應該知道的。我聽說過,也讀過種種 有關這些中國狗兒的事,只是沒有機會親眼見識一下牠們的真面貌。」 「很少人見過的,」安姬蘭說,「在一八六○年時才有第一隻北京狗送到英格蘭。 」 她邊說內心邊想著:真是意外呀!自己竟把北京狗的常識當成一篇演講稿般,滔滔 不絕地對著自己所好奇的男士談論起來。 「我看的什麼書上也這樣記載的,」王子說,「我記得英軍焚燒北京的圓明園時, 第一次找到了這種狗,便帶回英國來--對不對?」 「完全正確。」安姬蘭說,「但是,殿下,除了您以外,很少有人知道北京狗的出 處及長像的由來原因。」 「我認為,在這個論題上,妳懂得此我更多。」 王子正待說下去時,一個副官走到他身邊。 他用希臘話報告一些事情。安姬蘭仔細聆聽,試圖分辨出他們講些什麼,最後只懂 一個字:「等候」。 「當然,好的。」王子點點頭回答他。然後轉向安姬蘭說:「梅威小姐,我希望我 們還有見面的機會,那時我們可以討論一下北京狗的好戰精神。」 他說得這麼有趣,使得安姬蘭不禁微微一笑。 「我感到萬分榮幸,殿下。」 看見王子眨眨眼睛,她也不自覺地跟著眨一眨。 「這頭兇猛的龍狗叫 什麼名字?」王子問道。從他稱之為龍狗的這點看來,他對北京狗懂得確實不少。 「凸凸,殿下。」 「那麼,我應該謝謝凸凸把這麼可愛的鄰居介紹給我。」 為了先前的失禮以及現在的贊語,安姬蘭屈膝,深深地行禮致意。 王子點頭答禮後,一個副官護衛著安姬蘭走到大門口。 「午安,梅威小姐。」他口音很重的說道。 「午安。」她邊答話,頭也不回地急急下了台階。 她走回家時,一顆心竟然奇異而不停地砰砰跳動著。 「我見到他了!我見到他了!」她真想大聲呼叫,「我見到王子了!他此我想像的 還要絕妙多了!」 熾天使書城
【第二章】 安姬蘭帶著凸凸穿過馬路,打開園門,走進花園。 她今天出來的時刻此往常要遲一些,因為剛才大夫來看祖母的病而耽擱了時間。 大夫威廉爵士檢查病況後,沉重地搖搖頭,但並不明說些什麼。 安姬蘭送他走下樓梯時,他才開口說道:「祖母要求什麼就滿足她。盡量使她快樂 吧,這就是我所能開的最有效的藥方了。」 「我會盡力而為的,威廉爵士。」安姬蘭答道,「謝謝您來看她。」 「除非這其間妳差人找我,否則我要到下星期再來。」 他低下頭來看著她,露出和藹的笑容。 「妳氣色很好,不需要我關照的。」 「我很好,謝謝您。」安姬蘭答道,「希望永遠如此平安。」 「妳年紀輕輕會很幸運的。」威廉爵士勉勵她。 他戴好帽子,踏上篷車離開了。 他一離去,安姬蘭就轉身跑上樓,回到祖母臥房。一進門便開口說:「奶奶,威廉 爵士似乎對您的病情很滿意。」 梅威夫人戴著那頂最迷人的蕾絲小帽,臉上薄施脂粉,微微一笑。 「我喜歡威廉爵士看病。」她說,「他有種種醫生該有的溫文儒雅風度,與時下粗 手粗腳的醫生大不相同。」 祖母的話令她記起了威廉爵士的同事。上個月威廉爵士離開倫敦時,這位同事代他 到家裡應診。 梅威夫人對他起了強烈的反感,不但拒絕採納他的建議及藥方,而且還明白的說不 希望再見到他。 在安姬蘭看來,倒覺得他十分明智,而且確信他的診斷方法比威廉爵士的要新潮進 步多了。 但是既然他惹惱了祖母,便不能再請他來看病。 她整理一下祖母鑲有蕾絲邊的床單,問道:「奶奶,待會兒我帶凸凸到花園裡玩, 現在還有什麼事我可以為您做的?」 「沒事了,真謝謝我的小親親。」梅威夫人答道,「帶凸凸出去走走吧,等妳回來 後再讀報給我聽。」 祖母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這麼好的天氣,我也真想到外頭走走,但威廉爵士卻希望我多休息。他堅持我每 天至少午睡兩個鐘頭哩!」 「哦,可憐的奶奶!午睡兩個鐘頭好累人哪!」安姬蘭大喊。 「我只有照威廉爵士的意見做了。」梅威夫人有點無奈地說,「妳知不知道,小蘭 ,他很讚賞我的小帽子呢!」 停了一會,她又接著說:「當然,那些讚美的話有點不像出自他口中,而實際上我 也沒想到他會說那些話。但對我來說,這些討好的話是蠻中聽的。」 「奶奶,您非常美麗,」安姬蘭真摯地說道,「相信任何男士見到您都會有相同的 看法。」 梅威夫人滿佈皺紋、深深凹下的眼睛突然呈現前所未有的光芒,使得安姬蘭十分感 動。她瞭解祖母年輕時一定成天被諂媚、阿諛及盛宴、舞會包圍著,如今年華老去,不 但頌語不再,連舞宴也像過眼雲煙般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我告訴您,奶奶!」她衝動地想博祖母的歡心,「有一天我在您抽屜裡看到一些 很美麗的蕾絲,一定非常值錢。我想用那些蕾絲為您做一頂好漂亮的帽子戴上,下次威 廉爵士一看到您,便會立刻愛上您!」 「唉呀,小蘭,妳越說越離譜了!」祖母抗議道。 她顯然也因這個意見而覺得十分開心。 安姬蘭回房很快地戴好草帽,卻花了片刻時間逗留在鏡子前端詳自己的模樣。 會不會再遇見王子呢? 如果遇見了,他會不會認為自己迷人呢? 她想起他在為慶祝加冕而舉行的各種宴會裡一定看遍了所有美麗的女人,自己必然 無法與之相比。 走進花園裡,安姬蘭把凸凸放到草坪上活動,自己若有所思地慢慢走向她一向藏身 窺探公使館的樹叢去。 她還未走到樹叢前,放眼向園中那片深紅色的天竺葵望去,突然心兒奇妙地砰砰跳 個不停。 這麼些年來,這花園中除了她以外,第一次發現有別人進來,而這位迎著她走過來 的不是別人,正是王子! 在離他還有幾呎遠時,她不禁停下了腳步,腳底像生根般楞楞地站著,突然又憶起 昨日失禮之態,匆促地行了屈膝禮。 「早安,梅威小姐!」 「早安,殿下。」 「我正期待妳帶凸凸到花園裡來散步。我知道妳每天早上都到這裡來。」 「我一天來好幾次,殿下。」 她的心急遽地跳動不已,呼吸跟著急促。雖則如此,她的眼光仍然駐留在他臉上。 他以一種特殊的神情望著她,使得她雙頰通紅,羞赧極了。 她內心卻因而產生奇異的悸動,這種感覺是以前從沒有過的。 「如果可以,我希望和妳說說話。」王子說。 他看出她猶豫的樣子,微笑地跟著說:「究竟,我們已經由凸凸和克律革的介紹而 互相認識了。克律革是我為黃貓取的名字。」 「克律革!」安姬蘭不禁喊了出來。 這是南非蒲耳國總統的名字。他反對英國,對英宣戰,今年五月戰敗,蒲耳為英國 併吞。 王子聽了她的喊叫,不禁微微笑。 「我瞭解,並非每一個人都同意英國在南非的侵略戰爭。」 「每國的君王都在學凱撒的行徑!」安姬蘭冒出了一句,「我並不是說希臘……」 「我可以馬上告訴妳,希臘是擁護不列顛的。」王子打斷她的話。 他們發現對話有點離題可笑,彼此停了下來,相視莞爾。 她未曾多加考慮王子的意向,便跟隨在他身後。王子帶她走到園中的涼椅前,前有 花床,上有橡樹蔭。 坐定後,王子說:「你們的確十分愛國--由這些花色可見一般!」 這話點醒了安姬蘭。她轉頭一看,紅色的天竺葵及藍白相間的山梗菜事實上正代表 英國國旗的顏色。她欣然大笑,說:「我很遺憾的告訴您,這些可算貝格瑞福廣場為慶 祝加冕禮所作的唯一裝飾了。其它如摩爾廣場及崔佛爾哥廣場是不是裝飾得很熱鬧呢? 」 王子很驚訝地看著她。 「妳沒去看過嗎?」 安姬蘭搖一搖頭。 「奶奶生病,她不許我隨便外出雜在人群中觀望。我一再要求,她都拒絕了。」 她發現自己的口氣有點埋怨的味道,連忙再說:「我本來也知道她一定不會答應的 ,只是很希望看看街道喧鬧情景,以印證自己的想像。」 「街上的確熱鬧而壯觀。」王子同意她的想法,「真可惜妳不能目睹。」 「不過,看到您抵達使館就夠興奮了。」她說道,「我告訴自己,您是加冕禮中我 唯一能親眼看到的小小行列。」 王子哈哈大笑。 「真是一個極小極小的行列。」他說,「我告訴妳,從西敏寺出來,我可能得擠入 皇親遊行的隊伍裡。在我前面還有許許多多重要的國王和王后呢。」 「但是您總能親眼目睹一切呀!那一定是個令人印象深刻的儀式吧?」安姬蘭像作 夢般囈語著。 她腦中正描繪那偉大一幕的情景:大主教把那頂鑲有無數珠寶的皇冠戴在國王頭上 時,國王的神情肅穆鄭重,氣氛是多麼莊嚴沉靜。 王子一直注視著她。 「那和其它的加冕禮並沒有兩樣。」他說:「唯一不同的只是不列顛舉行這類儀式 此其它國家慎重而已。」 「我母親也常常這麼說,」安姬蘭興奮地回答:「她常常把白金漢宮會客室舉行的 各種宴會盛況說給我聽。」 「妳從沒參加過?」 「是的。媽媽過世了,奶奶又病重無法引見我入社交界。」 「我想妳真正的名字該叫『灰姑娘』,」他微笑說,「我真希望能搖一搖魔棒,讓 妳能去參加舞會--或者,依現在來說,去觀賞加冕大典。」 「您的侍從官都很幸運能一起參加,」安姬蘭說,「但是您好像沒帶宮女隨行。」 「如果我帶宮女隨行,那些人一定會大驚小怪。」王子回答說。 這個話題使得兩人開懷大笑。笑聲停止後,突然間都沉默了。安姬蘭趕緊開口說: 「您在倫敦過得愉快嗎?」 「非常愉快。」王子答道,「從前我來這住過。這五年來,國內有許多事待理,所 以很少外出。」 「我試著找過關於塞法羅尼亞的記載,」安姬蘭說,「但歷史書上很少有關它的資 料。」 「這點我們倒應格外感謝上帝的恩寵。」王子說,「在某些方面來說,過去,我們 並不像希臘本土般遭受過那麼多苦難。而且……」 王子突然躊躇而沉默了。 「您是不是有困擾?」安姬蘭問。 「有一點。」 她很希望知道他困擾的原因,但覺得如果好奇地問他,他可能會認為自己太唐突無 禮了,只好悶聲不響,等候他開口。過了片刻,他說:「告訴我一點妳的事吧。妳不帶 凸凸到花園裡來時,都做些什麼事?」 「我想,只做一點點事,」安姬蘭答道,「除了讀報給祖母聽,練習彈鋼琴外,就 是閱讀一些書刊。」 「我也一樣,只要有時間就看書。」王子說,「妳都看些什麼書呢?」 「一大堆有關希臘神話故事的書。」 「當然,」他答道,「妳顯然覺得自己和這些主宰人類各種生活的女神有密切的關 係。凡是愛好美麗事物或是體內流有希臘血液的人都會覺得和她們很親近。」 安姬蘭忍不住想告訴他,自己不僅愛好美麗事物而且也有些希臘人的血液,但是怕 他會提出一連串令她窘迫的問題,何況家人一再叮嚀不能說出血統的秘密,便噤聲不響 。 「我正在想妳和那個女神最相似,」王子說,「在我眼中,有一位最美麗善良的女 神--倍兒西鳳,我認為妳就像她。」 「但願不是!」安姬蘭輕呼一聲,「終究,她每回都要被囚禁在地獄裡一連六個月 的時間,只有萬神之王宙斯為她求情說項時,才能暫時離開地獄重見天日。」 即使表面上如此說,內心卻覺得自己目前的處境頗像是被拘禁在黑暗中。 在貝格瑞福廣場那棟住宅以外的世界充滿了歡愉,不僅可看到加冕禮、各國的國王 和王子,另外還有許多值得讚美的景觀。 但一切都與她無緣,她幽閉在那棟住滿老叟病嫗的房子裡,整天守著四壁的孤寂。 「妳真的像她!」王子再強調。 王子窺透了她的心事,使她大吃一驚,訝異地望著他。 「好吧,我們怎麼來改變妳的生活方式?」王子這麼問話,就好像安姬蘭已同意他 的想法。 「沒什麼好改變的,」安姬蘭答道:「或許等我父親從印度回來時,情況會有所不 同。如果他願意帶我去,該多好!」 「妳父親現駐守在那裡?」王子問她,「我聽說他是服務海外的一位重要將軍。」 他如此地關切自己,安姬蘭內心十分愉快,答道:「爸爸在印北邊境,他認為那不 是女人能去的地方,所以我不能和他住一塊兒。」 「我認為令尊的顧慮是對的,」王子說:「我不敢想像妳去過那種危機四布的生活 。」 「對我來說,一定很刺激。」安姬蘭憧憬地說。 「如果妳想追求興奮,尋找刺激,我敢肯定倫敦城內到處都是,妳垂手可得!」 「都與我無緣!但是,您千萬別以為我在埋怨。只要可憐的奶奶病有起色後,一切 都會好轉的。」 「灰姑娘正為了不能觀賞加冕禮而悵然呢!」 「不是已看到那些充滿榮耀,參加加冕大典的許多位王子中的一位了嗎?」安姬蘭 笑著俏皮地說。 當她說完,猛想起自己的談話對象是一位尊貴的王子而非普通平民,方才自己竟毫 不拘禮地談笑。 「我不能太縱情言笑,我的舉止必須如他所想一般,表現出有教養的風度。」她暗 暗地呵責自己。 此時,王子默默不語,彷彿深思某些事。過了一會,他說:「如果我邀請妳下午和 我一起乘馬車逛逛街,參觀街上的慶祝活動,妳認為如何?」 安姬蘭十分驚愕地望著他。 「不,不……當然不……我不能……去,殿下,」她很急躁地說,「我還沒有告訴 奶奶,我和您說過話。我相信她要是知道,會認為那很……不對勁。」 躊躇片刻,她又說:「即使我帶個……伴婦,她也不見得會答應。」 「坦白地說,我覺得伴婦是最煩的人,」王子說:「我只是想帶妳看看街上的佈置 --乾脆說我想和妳談些話。我有種感覺,妳彷彿隨時會鑽入地底不見蹤影。」 安姬蘭綻開美麗的笑靨。 「我奶奶可不接受您這種恭維呢。」 「別挖苦我了,我們說真的,」王子說,「如果她不允許我帶妳到街上看熱鬧,那 麼我們改個什麼地方?」 安姬蘭睜大雙眼,瞪著他。 「殿下,我覺得不管我奶奶怎麼說,您的公使也不一定會同意。」 「我的公使會依令行事!」王子說:「我們必須徵求奶奶同意嗎?」 王子這麼問,使得安姬蘭想起方才出門前,奶奶說過,威廉爵士吩咐她每天下午休 息兩個鐘頭。 她知道威廉爵士開了一瓶白色藥水給祖母服用,使得她醒來後仍然昏昏沉沉,不十 分清醒。 即使在午睡兩個小時後喚醒她,她依舊困鈍得不需要安姬蘭讀報給她聽。這麼一盤 算,她便有好幾個鐘頭的自由時間了。 但她一再驚惕自己,王子正在慫恿鼓動她,應該自製一點。心中矛盾萬分,因為這 是她生平僅見最美麗、最值得興奮的誘惑。 「點個頭吧,」王子請求道:「如果妳怕被人指指點點的話,我們就不要到那些容 易讓人認出的地方。或者我們可以騎馬到海德公園玩。我相信凸凸一定喜歡公園裡那座 曲池。」 為了乙中一種莫名奇妙的理由,安姬蘭並不想跟他爭辯說沒有人會認識她、議論她 的。 因為她突然想起,如果在海德公園也能像現在一樣單獨和王子相處,靜坐在曲池前 彼此輕聲交談,遠比到嘈雜的街上看熱鬧更令她興奮。 只見她嬌小美好的臉蛋兒上那對大眼睛隨著怯怯話語眨動著。 「我知道我……應該……拒絕殿下的……好意……。」 「但我知道妳不會這樣做的,」王子以勝利的口吻說:「如果令尊能勇敢地在印北 邊強作戰,那麼妳為什麼不敢在倫敦鼓起一點小小的勇氣呢?」 安姬蘭昂然地抬起下頷。 「並不是我害怕,」她說,「只因我不習慣……衝破傳統。」 「那麼,這就是妳開始的時候,」王子答道,「如果我們只依循舊俗、慣例行事, 這世界會多單調乏味呀。」 王子說得很愉快,但由他話中的含意,使安姬蘭無法不想到王子本身也正以一種她 不瞭解的方式來表現勇氣。 「妳什麼時間有空?」他渴切地問。 無論如何,安姬蘭也感覺得出王子正步步緊逼,誘她人彀。 在她內心,有一部份想堅決反抗他的攻勢,而另一部份卻更理直氣壯地告訴她,既 然最後一定會答應,又何必藉故搪塞,故作遁辭呢?何不爽快一點? 「我奶奶在一點左右用午餐,」她乾脆說了,「一點三刻,她開始……午睡。」 「那麼,一點四十五分,我在廣場的另一邊等候妳。」王子說:「我發現花園前後 有兩道門,妳可以從一個門進來,然後由另外一個門走出去。」 「您……是不是在早上……來這兒之前……就計劃好了?」安姬蘭疑心地問道。 等了許久,都不見王子回答她的問題,只是一個勁兒的以一種研究的眼光盯著她看 。安姬蘭索性閉上眼睛,黑長捲曲的睫毛在雪白肌膚的襯托下更是迷人。 「我昨天見到妳後,便下定決心要再看看妳。」王子輕輕地說,「我的公使告訴我 ,除了妳祖母外,住在這廣場裡其它家人都拜訪過他,所以他瞭解她的病況沉重。」 「奶奶已經臥病一年多了。」 「我聽說過。」王子說,「在我還不曉得妳每天帶凸凸來花園的習慣時,就一直思 索到底用什麼方法才能認識妳。」 他又微笑著說:「這會兒總算好了。如果到時妳不來,我可會帶克律革到妳家門前 引誘凸凸進公使館唷!」 「凸凸一開始就認定克律革是牠的敵人。」安姬蘭說。 「我們中間絕不會有這種事。」王子答道。 她把眼光從他臉上移開,望著那一叢叢的天竺葵。 「我永遠不會把任何一個希臘人當成敵人。」她動情地說。 「將來有一天妳一定得到我的國家來,」王子說,「我會親自帶妳參觀塞法羅尼亞 。」 「我相信風景一定很美麗。」 「非常美麗,」他答道,「那兒真是個神仙山國。」 安姬蘭覺得十分嚮往,轉回頭來盯著他。他知道她專心一致地聽著,便繼續往下說 :「站在任何一座山頂上,都可以遠眺愛奧尼亞海上具有魔力的洶湧波濤。兩山之間儘 是一片翠綠山谷,種滿了楊梅、橘子、橄欖及檸檬等各種果樹。」 安姬蘭心儀地歎了一口氣。 「再說下去,」她說,「我好像親臨其境一般。多告訴我一點吧!」 「島上有一條閃閃發亮的深水谷,谷邊是座光禿禿的深紫色火山岩高原,便是著名 的『黑山巖』。」 安姬蘭緊握著小手,默默地凝聽。 「高原上矗立著聖喬治的威尼西亞堡,在一七五七年以前一直是本島的首邑。」 「聽起來風景真美!好美!好美!」安姬蘭興奮地喊叫。 「這種山明水秀的地方就是孕育妳們這些美人的搖籃,」他說,「塞法羅尼亞的人 民個個就像國家本身一般俊俏。」 「我希望有幸能看到……他們。」 四週一片靜寂。她突然覺得自己這麼說,或許王子會以為她在暗示他邀請她到島上 玩,不禁因自己的失言而雙頰染滿了紅雲。 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急忙站起身子。 「我必須回去了,殿下。奶奶不希望我在外頭待太久,她可能正找我讀報呢。」 「下午妳一定來?」王子問道。 「您……真的希望我……來嗎?」 只有小孩子在害怕又不敢肯定的情況下才這樣發問。 「這麼久以來,我從沒有像現在這麼盼望過。」王子以低沈的聲音說。 安姬蘭彷彿不敢再聽他說下去,移動幾步抱起凸凸。 凸凸正坐在離他們不遠的草地上,用多毛的腳爪輕拍一片剛掉落的葉子。 「我……我一定得……走了。」 安姬蘭的聲音十分輕柔。 「我一定等妳,」王子說,「加果妳失約了,我會親自去把妳從地底找回來,讓妳 沐浴在陽光下。」 她微微一笑,抱起凸凸,匆匆穿過綠色草地走向園門。 王子目不轉睛地看著她離開。 他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彎下身去撿起椅座下的帽子,戴在頭上。 他慢慢走回公使館,黑眼珠裡露出嚴肅的神韻。 ◇安姬蘭一字一句地讀報給祖母聽,內心卻不曉得自己到底在念些什麼。 報紙上大都報導著兩天後要舉行的加冕禮的籌備情形,還有各種宴會將同時在倫敦 各名宅與各使館內展開。她嘴上念著這些消息,心裡卻不斷自責,為什麼放肆地答應與 王子單獨共游?即使只是在幽靜的曲池畔談天不也太過份了? 這對女孩子來說是違背先例的行為,尤其像她尚未經過宮廷引見儀式,更不能隨意 參加社交活動。 明確地說,只要經過引見禮,把她介紹給社交界,她便可以隨意露面,真正踏入社 交生活的第一步。 否則,她不但不能加入皇族的活動,不能被世界各地的英使館款待,連貴婦名媛的 宴客名單上都不會包括她。 安姬蘭也很肯定,塞法羅尼亞公使不會把她列入宴客名單內,除非她能證明自己已 在白金漢宮內為大家所接受。 想不到西諾斯王子竟提出一個令她無法拒絕的邀請,這一切真像仙女所賜的奇跡。 雖然她對此類事毫無經驗,但她明白,他絕不敢對特芒雪爾公爵的千金或裡邦的女 候爵提出這種邀請。 她不免想到,是不是他藉此表示他的侮辱歧視?那麼她應該擺擺架子才對。 怎麼擺法呢?是不是說,一位淑女沒有伴婦隨從而在外亂逛,太不成體統了? 如果她堅持帶個伴婦,到那裡去找呢? 她不能要求老哈娜跟隨她搭乘王子的馬車,而女僕艾米莉耳朵既聾牙齒又暴,更甭 提了。 祖母還有許多朋友常來拜訪,問候她的起居。安姬蘭相信,如果他們知道王子的邀 請方式,一定很驚駭,要是再獲悉自己考慮接受他的邀請時,必然覺得恐怖而對她大起 反感。 但是安姬蘭安慰自己說,那就像是一種冒險,加冕禮完成後,他便會離開,自己也 永遠見不到他了。 那會是一件值得記憶的事--她會像奶奶把珠寶鎖在保險櫃一樣也把這件珍貴的往 事留存在腦海裡,當自己孤獨寂寞時,可以沉浸在這美麗的回憶中。 他們的共游之地也將隨時光的流逝而永埋心底。 通常祖母的午餐都裝在托盤裡端上樓吃,安姬蘭為了不麻煩僕人,直接在餐廳進餐 。 餐廳裡擺著一張長長寬寬的餐桌,鋪蓋一條潔白無瑕的亞麻桌巾。她坐在這張龐大 的餐桌前時,常覺得自己多麼渺小。 餐廳牆壁的四周有十二張厚重的雕刻桃花心木椅,家裡沒有宴會,這些椅子便經年 累月地靜置在那裡,沒有人去動用。 廚房的大師傅和其它僕人一樣,已經跟隨梅威夫人很久了--安姬蘭數數,大約四 十八年的時間。 安姬蘭對食物、菜色並不挑剔,也從沒想要更換菜單,每天所食用的仍是自祖父母 結婚時一直沿襲下來的常菜。 譬如,星期日永遠有一片好大的烤牛肉,吃不完則留待星期一當冷盤吃。星期二再 把最後吃剩的製成餡餅。 星期三總是吃羊腿肉,直到星期五才吃完。星期六是安姬蘭最討厭吃的肝臟和鹹豬 肉,但廚師和魯斯旦卻一再聲稱那些東西對她有益。 「肝臟會使妳的血液鮮紅。」他們說話的口氣好像把安姬蘭當成一個貧血或是白血 球過多的孩子。 點心的樣式也是一成不變的:甜奶油麵包、雞蛋牛奶布丁等。她常把餐廳裡過多的 點心送給僕人享用。 飲食起居都十分枯燥乏味,她盼望舉行一個宴會,好讓大師傅施展烹飪的技巧。因 為有一次他自豪地說:「從前宴會時,紳士淑女們都喜歡我的千層餅,特別欣賞我燒菜 的風味。」 安姬蘭從不奢望食物合自己口味,雖然她希望菜色有所變化,但只是心中的想法, 並不堅持。 現在,王子闖入了她單調的生活。她覺得自己正編織美麗的夢,欲永遠陶醉在夢境 ,害怕夢醒時,一切成空,太恐怖了。 「哦,不,絕不能讓夢兒溜走!」她心中不斷地吶喊。 午餐後,她趕緊上樓,換上自己認為最漂亮的衣服。又戴了一頂和衣服相襯的秀氣 草帽,帽緣滾著和她藍褐色眼珠相稱的藍色緞帶,帽子的後面綴了一叢叢小玫瑰花。 祖母對安姬蘭的衣著費用非常慷慨。 通常,裁縫師親自到貝格瑞福廣場,把最新的時裝款式及最上等的質料拿給梅威夫 人看,然後再挑選適合安姬蘭的樣式裁製成衣。 現在穿的這身衣裙是她所有衣服中質料最好的,平時捨不得穿,只在禮拜日穿。今 天是普通的日子,更沒有任何特殊的理由需要盛裝,她不免想到,家裡人要是看到她這 身妝扮,會不會覺得奇怪。 繼而一想,魯斯旦老眼昏花,該不致於看出她有任何不同之處。祖母這會兒一定也 睡著了,不會喚她前去。 輕輕走到祖母臥房,果然沒猜錯。祖母床邊放著一瓶空藥瓶子,是威廉爵士開的安 眠藥劑,以幫助她得到充足的睡眠。這使得安姬蘭能夠稍微安心地外出。 輕聲地扣上門,墊著腳尖走下樓,凸凸跟隨在後頭。 魯斯旦像往常一樣在走廊等著她。 「妳要出去嗎?安姬蘭小姐?」他問道。 「是的,魯斯旦。」安姬蘭答道,「老夫人很快就睡了。天氣這麼好,我想到花園 走走。」 「應該的,安姬蘭小姐,」老人說,「多呼吸新鮮空氣,對妳有好處的。」 他打開前門,安姬蘭抱著凸凸,很快地穿過馬路跑向園門。 進入園內,反身把門鎖上,也顧不得放下凸凸,便匆匆越過草坪向廣場的另一端跑 去。 她正準備開啟另一道園門時,不禁有點敏感地懷疑,王子真的會在那邊等候她嗎? 整個事情從頭到尾,會不會純屬她個人的想像? 就因安姬蘭的夢境往往與現實相距不遠,她常自問幻境是否成真? 或許這次僅是一個夢--完全是她內心的空想,把王子和自己當成戲中的主角來演 戲。 剛踏出園門,很敏感地先望一望。 馬車的確停在那邊! 王子一見到她,立即下了馬車,朝她走過來。 安姬蘭匆匆鎖上門,王子已經來到她身旁。 「妳來了!」他說,「妳真的來了!」 「您……以為我?」 「我怕--非常害怕--妳在最後一刻畏怯而改變初衷。」 她正想提出抗議,只見他溫和地笑了。 「我在自尋煩惱,」他說,「我知道妳就像妳懷中那頭獅子狗般令人可佩。」 她露出了笑容,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他們並肩走到馬車前,他扶她上車。 王子的手接觸到安姬蘭時,她只覺得像觸電般,一股電流迅速流竄全身。 她坐在後座,彎下腰把凸凸放在對面的前座。 王子進來坐在她身旁,隨手關上門。知道並無其它的侍從隨行,僅有馬車伕駕車, 她驚訝地望著他。 王子不待她發問,便解釋道:「我想我們一起玩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他說, 「亞力士是希臘人,從小看我長大,無論我做什麼,他都不會洩漏出去的!」 他笑著說下去:「他是一個天生的多情種子、浪漫家。我告訴他,我要私下帶一位 非常可愛的小姐出去玩,他立刻把馬車準備好。我沒讓任何人知道,偷偷地從後門溜出 來。」 「他們發現您不在,會不會緊張地大喊大叫?」安姬蘭問。 「我留了張字條放在辦公桌上,告訴一個侍從副官,我出去赴個業務約會,如果幾 個鐘頭沒回館,要他不用擔心。」 「聽起來好像您從育兒室或從一垃頗嚴厲的老師家逃出來。」 「我正有那種感覺,」王子笑著說,「他們處處保護我,關照我。說真的,他們使 我很困擾,使我覺得自己活得很不幸!」 他調整了一下坐姿,好面對著安姬蘭說話。 「這就是我私自出行的原因,」他繼續說下去,「如果下午妳是偷跑出來的話,我 也一樣。我告訴妳,我倒覺得這麼做非常刺激呢。」 「對我來說,也非常……刺激。」安姬蘭說。 「那是,」他答道,「因為我們都覺得像在偷吃禁果。」 「殿下,這種事對我來說比您難多了。」安姬蘭說。 「這妳就不對了。」王子答道,「今天下午,我本來有千百個理由無法來赴約,但 是卻發現沒有比跟妳在一起更重要的事。」 馬車進入格羅斯維諾新月區,到達海德公園。 馬車穿過園門時,安姬蘭興奮地大叫:「看,佈置得好熱鬧!」 園門上不僅插滿國旗及各種旗幟,還裝飾著許多皇家紋章。安姬蘭看得興奮不已, 王子不禁靜靜地望著她。 「我有個主意,」他說,「待會兒再告訴妳。」 「現在說嘛。」安姬蘭請求他,但他還是搖搖頭。 「我覺得如果我先說給妳聽,那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妳會一直想著,坦白地說,我 寧願妳只想我呢。」 「其實,除了想您以外……要叫我做別的事……是有點困難的。」安姬蘭內心如此 思索。 馬車沿著公園內的路走向曲池。安姬蘭默默地坐著,心裡塞滿了身旁這位男士的一 切。 不僅因為他的瀟灑英俊,更因為他身上含有一種別的男人所沒有的氣質,才如此吸 引她。 雖然從小到大,並沒有遇見過很多男人,但從前居住在鄉下時,父親的朋友們常到 家中拜訪或停留數日。 這些朋友中有幾個年輕氣盛,浮誇衝動,對母親說些客套、稱頌之詞,母親只置之 一笑,婉言反駁他們的恭維。 那時候,安姬蘭就期盼將來也有溫文儒雅的紳士,對著她說些讚美甚至調情的話語 。 如今,王子對她所說的話與她聽過的那些言不由衷的輕浮之詞有天壤之別。 或許因為他的聲音低沉,抑或因為英語非他的本國語,所以說得較拘束,但是,無 論如何,可以聽出他聲音中包含無限的誠摯。 另外,更可感覺得出那雄厚低沉的嗓音中有一股特殊的味道,一種磁性,也彷彿是 支持他生命的力量。就因這渾厚的聲音,使她有幾分畏怯。 她覺得他逐漸佔滿了她的思想,有一股無以言喻的力量趨使她無法控制自己的思緒 ,忘記了自己的存在而想去趨就他,順從他,成為他的一部份。 當然,她這種想法是毫無意義而且不該有的。 安姬蘭只好找些理由來為自己辯解,譬如說:因為自己年紀還小,天真無知,沒有 什麼經驗,所以王子一出現,立刻帶給她心靈的震盪。 現在,她已經和王子在一起了,為了掩飾心中那異樣的感覺,她裝出很自在的樣子 ,說道:「看看凸凸,殿下!牠那副樣子就好像馬車是專誠為牠服務似的!」 「難道不是嗎?」王子問道,「反正,牠是頭御犬,早就受封領賞,享有各種特權 了。」 「您怎麼對牠們的事如此地清楚呢?」安姬蘭詫異地問他。 「我不是告訴過妳,雖然我沒見過北京狗,但是我已經閱讀了許多有關牠們的資料 ,」王子答道,「而且昨晚的餐會上,我詢問過幾位客人有關北京狗的問題,得到了好 多有趣的資料。」 「他們怎麼懂得那麼多?」 「是這樣的,有一位客人是中國大使,」王子答道,「另一位客人的嗜好是研究狗 的品種,所以他們懂得不少。」 「啊,真希望昨晚我也在場!」安姬蘭失望地輕歎。 「我也這麼希望,」王子答道,「因為妳自己養著一隻北京狗,我認為妳比所有的 書本及權威家更能多告訴我一些北京狗的習性。」 「我只清楚凸凸而已。」安姬蘭糾正他,「對我來說,牠是一頭非常特殊的北京狗 。」 「當然,對牠而言,妳也是特別重要的人,」王子說,「說真的,能和妳在一起, 牠可算是世界上最幸運的狗了。」 安姬蘭羞得不知如何作答,低下頭來,眼睛閃了一閃,睫毛彷彿輕刷著雙頰,幸而 馬車來到池畔停了下來。 只見蔚藍的天空映在池水上,池面顯得格外清澈寧靜。他們下了馬車,凸凸即刻跑 在前頭,白尾巴翹得好高好挺。 他們跟隨凸凸走到樹蔭下,在突出於水面的一個椅座上坐下。 安姬蘭靜靜坐著欣賞池面景色。金黃色的陽光透過濃郁的樹隙照射到水面,形成點 點金光。遠處不時傳來鴛鴦戲水聲。成群的天鵝拂過水面,掠空而去。眼前所見醉人的 景致,使她心曠神怡。 不僅風景使她迷惑,坐在身旁的這位紳士更讓她心醉。他轉過身來朝著她,深邃的 黑眼睛癡癡地凝視她,彷彿要窺透她的內心深處。 「這……就是曲池。」她囈語著,更想用聲音來打散兩人間無邊的沉默。 「這也是西諾斯朝覲倍兒西鳳的地方。他覺得她真是生平僅見最美麗的東西!」王 子說。 安姬蘭羞得轉過頭去。 「我…………認為,」她遲疑地說,「您……不應該對我說……這些話。」 「為什麼不呢?」他問道,「古希臘人都能對眾神們說真心話的。有時候他們說些 唐突無禮的話,但有時僅傾訴他們的愛情或心怡之物,眾神們都無條件地傾聽他們的衷 言。」 「我……我並不是……倍兒西鳳。」 「妳是我的倍兒西鳳,」王子答道,「但是我們在陽光下暢談之後,卻不是妳回地 府,而是我下地獄去!」 「地獄!」安姬蘭驚訝地喊道,「您不會是指塞法羅尼亞吧!」 「當然不是指我所愛的國家,」王子說,「而是指我必須為我的國家做的一切,對 我來說,簡直就像地獄一樣。」 「為什麼?我真不……明白。」 「我會解釋給妳聽的,」王子說道,「我原來不想讓妳知道,但不得不說出來。」 他躊躇一會,安姬蘭回過頭來盯著他看。 他的表情竟是如此嚴峻,臉色如此陰霾。安姬蘭覺得好陌生,因為早上和她說話的 那位愉快爽朗的年輕人不見了,眼前這個人多麼老成,那陰暗的神色讓人感覺他正處於 痛苦的深淵中。 「到底怎麼回事?」她問道。 他移動著眼光,無神地望著銀色的水面。她可以感覺得出,他彷彿從水中看到一幅 幅痛苦的景象。 「我到英國來,不僅為了參加加冕盛典,」他說,「而且也為了另外一個原因。」 「什麼原因?」 「我來安排我的婚事。」他說,「對象是一個皇室的公主。」 他說得那麼突然、尖銳、苦澀,安姬蘭知道字字句句都隱藏著無限的苦痛。 她愣住了,不知該如何適切地回答他。沉默了好久,才勉強說道:「我……我想… …每個統治者終歸要……結婚,這是……預料中的事。」 「我發誓過,除非戀愛,否則絕不結婚,」王子說,「如今卻因國內的現實條件, 迫使我不得不同意迎娶一個能獲得子民歡心的妻子。」 「那樣做……人民會高興嗎?」 「他們告訴我,只有這樣做,百姓才會高興。」 王子思索了片刻,再接著說:「可能我應該從頭解釋給妳聽:我父王在世時,他所 統治下的部份島嶼曾要求和希臘本土合併,並主張終止塞法羅尼亞王室的統治權。」 「那種做法的確……錯誤吧?」安姬蘭問道。 「大多數的塞法羅尼亞人民都認為不對,」王子答道,「自從父王崩殂後我繼承王 位,我期望反對派會消聲匿跡,因為我逐步改革,並重新考慮父王斷然拒絕的各項建議 。」 他慘淡地一笑,說:「我父王非常固執--非常守舊。他認為在我祖父時代施行成 功的政策也必定適用於他自己的時代!」 「但是……您和他……不一樣。」安姬蘭輕聲地說。 「我努力改正他的缺失,」王子說,「我想引進新思想,鼓勵有益於人民的革新。 」 「人民感謝這種改革嗎?」 「有些極力贊成,」王子答道,「但老一輩的百姓卻反對任何變革。他們說我年輕 衝動,急於變法,太匆促了。」 安姬蘭仔細傾聽他敘說的一切,彷彿歷歷如繪。 「在最近這兩年來,情況變得越來越壞。」王子繼續說,「有人--但我還不確定 是誰--故意製造糾紛,煽動民心,引起了一些叛亂活動,雖然範圍很小,但對塞法羅 尼亞這小小的國家來說就相當嚴重了。」 他歎了一口氣,再說:「我只好垂詢顧問們的意見,他們認為時局越來越糟,只有 適時舉行皇家婚禮,才能轉移人們對革命的注意力,緩和一下緊張的氣氛。」 「真的能轉移嗎?」安姬蘭道。 「好想,女人佔全國人口的一半,她們又最喜歡批評、控訴別的女人,現在只要有 一個女人成為她們共同談論的目標,這一半的人口就已轉移注意力了。」 「所以您……就要……結婚了。」安姬蘭細語著,聲音彷彿來自一個好遠好遠的地 方。 「首先,我必須找一個能接受我的公主。」王子興趣缺缺地說,「公使和與我同來 的內閣總理對此事非常有自信。」 他的手沉重地垂了下來,擺在膝蓋上,他說:「這次加冕禮,從歐洲各地趕來的許 多皇親國戚、公侯世家聚集一堂,還會有什麼機會此這次更適宜、更便利於提親呢?」 「是的……我可以瞭解……這一切。」 「這些時候,」王子說,「我必須拜訪一位大公國的太子,聽說他有三個待字閨中 的女兒。我相信一個此一個丑,一個比一個笨!」 王子憤怒和輕蔑的口氣使安姬蘭十分吃驚。 「您……您不要……氣得這個樣子。」她說。 「為什麼不氣?」他說,「我怎麼能夠不這麼想呢?難道妳認為我應娶一個只喜歡 我王位而一點也不關心我的女人嗎?」 「我……想,無論那一個女人……都逐漸會關心您的,」安姬蘭說,「但的確…… 這種方法結婚……不是有點愚蠢?」 「我已經對妳解釋過我的環境。」 「我也能瞭解,」安姬蘭答道,「但是……如果您娶的女人並不喜愛塞法羅尼亞… …她不瞭解希臘人對世界的貢獻……結果,不是使您國內的情況比現在更糟嗎?」 王子轉過身來面對著她。 「妳在說些什麼?」他問道。 「我說……我想我是說,」安姬蘭答道:「一個國家要想安和樂利……是建築在統 治者對它的愛心……而且統治者必須與妻子相輔相成,共謀治國之道。」 「我想,歐洲任何的宮廷裡,一定沒有這種先例吧?」 「也不盡然,」安姬蘭答道,「或許也有種經過事先安排的婚姻,起先當事者彼此 並不關愛對方,但是如果他們都是有吸引力的人,有共同的喜好,對所統治的國家更有 相同的愛心,那麼他們會因觀點的一致而相處融洽,逐漸墜入愛河。」 她微微一笑,再說下去:「想一想維利多亞女王和亞伯特王子,他們彼此多麼為對 方著想,而奉獻自己的一切。」 「妳說這些話的真正意思,」王子說,「是指我並非追求愛情,而只是對將和一個 陌生女人結婚的事感到憤恨不平,對吧?」 「不僅指這些,」安姬蘭同意道,「我還意謂一點別的事。」 「什麼事?」 「正如您說過,最重要的是一切要先為國家及人民著想。如果您國內發生過糾紛事 件……宮廷亦因摩擦而顯得不安……難道您認為這些事必須加以隱瞞,不讓大家知道? 」 王子並沒有回答,安姬蘭繼續說:「在這種危危可岌的環境下的婚姻,只會越來越 糟。」 「妳對!當然妳對!」王子激動地喊道,「但是我怎麼能肯定我要娶的女人能瞭解 那些情形,知道她自己該做些什麼呢?」 「這必須您自己去加以選擇呀,」安姬蘭答道,「您一定得親自看看她,和她說說 話,等您真能確定她會試著去愛護塞法羅尼亞時,您才可以允許那些顧問代表您去向她 父親提親。」 「妳所說的都很有見地,」王子說,「為什麼妳能如此聰明理智地來處理這件事, 而我卻顯得這麼混沌愚昧呢?」 「或許……當事者迷,旁觀者清吧。」安姬蘭提醒道。 「我從不敢期望別人像妳一樣給我說這些如此有意義的忠告。」 王子繼續說下去,但聲音越來越低沉了。 「由於這件事,我受盡了無數的甘言利誘,威脅恐嚇,他們用種種手段逼迫我妥協 ,使得我差點精神錯亂!」 然後,他優雅地伸出右手,表情十足地說:「現在,突然出現了一位小女神,三言 兩語就完全改變我對此事的態度。」 「是……真的嗎?」安姬蘭問道。 「當然是真的!」他說,「我現在知道我應做些什麼。本來我的內閣總理希望我在 離開倫敦以前的短短時間內做個決定,如今這些都不用加以考慮了。」 他停下來思索一番,再慢慢道來:「相反的,我想遊歷一趟歐洲,尋找一位能夠瞭 解我思想的公主。而且,也要如妳所說,她必須能領會希臘人的情感、抱負及崇高的雄 心壯志。」 「這才是您應該採取的態度。?;」安姬蘭斷然說道,「我確信,您會得到……快 樂。」 她邊說話,邊注視著王子,卻發現他臉上帶有一種出乎她意料的表情。 「得到快樂?」他以很奇異的聲音反問她,「妳認為那樣做會帶給我快樂嗎?那, 倍兒西鳳,妳又錯了!」 熾天使書城
【第三章】 安姬蘭還沒來得及回答,身後突然傳來問話聲:「對不起,能不能請妳告訴我,這 只模樣特殊的狗是什麼種類?」 安姬蘭被這突來的問話嚇了一跳。他們兩人談得十分專心,彼此只注意傾聽對方的 說話,忘記了四周的行人,彷如置身世外桃源,外人無法加以干擾。 她急轉過頭,發現一個身裹綾羅綢緞的中年婦人正緊盯著她和凸凸。 凸凸正瞪著一隻接近池邊玩水的天鵝,聲嘶力竭地狂吠。 「牠是北京 狗。」安姬蘭答道。 「北京狗!」這個婦人懷疑地叫道,「我不相信有這種狗。」 「這是中國來的品種。」 「中國狗?哼,怪不得。」 這個婦人的口氣十分輕蔑、不屑,好像從中國來的東西都怪模怪樣,又醜又髒。 然後,彷彿為了聲張自己的意見,更尖酸地說:「就我個人來說,我對英國的狗十 分滿意。牠們是全世界最好的狗!」 這個婦人邊說著邊傲慢地轉過身,大搖大擺地離去。 安姬蘭注視著她的背影,忍不住和王子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我常常聽人說,英國人的孤僻、排外真叫人難以忍受。」王子說。 「而且十分愛國。」安姬蘭答道,「我看我最好買一條紅、白、藍相間的 緞帶繫在凸凸的尾巴上,便是條最愛英國的狗,就沒人再假以顏色了。」 被這個婦人一打岔,王子跟著轉移話題,臉上陰霾之色一掃而光。 「我想我該回去了!」安姬蘭說道,「如果我出來太久,僕人們會到花園裡去找我 呢。」 那真是大大的不妙,如果僕人沒找著她,而祖母問起她到底帶凸凸到何處亂逛的話 ,可是很難加以解釋的。 「我馬上送妳回去,」王子說,「但是我必須再和妳說點話,我有滿肚子的話要告 訴妳,更有好多好多問題想問問妳。」 「那還有……明天。」安姬蘭輕輕 地說。 「後天就要舉行加冕禮了,」王子說,「明天必須趕著去赴幾個約會。」 「哦……哦……當然。」 安姬蘭覺得自己的心急速地往下沉。 只要加冕禮一結束,王子就得離開英國,自己永遠看不到他了。 以後不再有值得渴盼的事,不再有人值得她特意去躲在樹叢裡偷看,甚至也無法在 花園裡遇見她所期待的人了。未來一連串的日子裡,又得過著與孤獨相伴,和寂寞為伍 的生活了。 現在彷彿置身夢境,她真不敢相信自己竟大膽地單獨與王子出遊,更與他並肩坐在 水池邊開懷暢談。 這真令人興奮。不--不只是興奮--應該用一個更為 適當的字眼來形容內心的感受--就說是「銷魂」吧。 王子彷彿瞭解她內心的起伏,說道:「妳知道,我必須再見妳。」 由他說話的語氣來揣測,安姬蘭暗想,他一定也認為這種事很「銷魂」。 「我想要提議一件事。」他繼續說。 「您剛剛就講過了。或許您在送我回家的路上再告訴我。我真的……必須走了。」 「我知道。」他說。 安姬蘭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抱起凸凸。 「你應該以中國狗為榮,」她說,「不管別人怎麼說,你都是公園中最美麗的狗。 」 「妳是在安慰凸凸,」王子問道,「還是自我開導一番?」 「那個婦人任意批評牠,我真氣憤極了,」安姬蘭答道:「別的狗怎麼比得上凸凸 呢?」 「我記得中國有一句諺語:『愛屋及烏。』我想這句話適用於每一個人。任何一隻 狗對飼主都具有特殊的意義,就像凸凸是妳的寶貝一般。」 「當然,」安姬蘭同意道,「您也有自己的狗嗎?」 「我有好多隻狗,」王子答道,「但是王宮裡只有三隻跟著我到處走動。我希望妳 有機會看到。」 安姬蘭真想脫口而出告訴他,自己不僅願意看看狗,更渴望參觀他所住的王宮及整 個塞法羅尼亞的風光。 安姬蘭克制自己的衝動,靜靜地抱著凸凸,跟在王 子身邊,越過了草地,朝馬車等候的方向走去。 她一面走著,一面用眼睛偷瞄著王子,發現嚴肅的表情,或者毋寧說是冷酷的神情 又盤據著整個臉上,她知道他一定在想那樁惱人的婚事。 她明白自己最恨的一件事正是--被迫必須嫁給一個她不很認識的男人,僅僅因為 他們來自相同的社會階層。 「我真慶幸自己是一個平民。」安姬蘭輕歎一口氣,想著。 她覺得王子實在不必為自己娶的女人是否能愛他而煩心。 想想,誰會 拒絕一個這麼英俊、這麼迷人、又這麼風趣的男人呢? 「無論她是誰,都是天下最最幸運的女人。」安姬蘭自忖道。 她更想著,王子的婚禮不知是否刊載在報紙上,如果是的話,她就可以從報上得知 大略的情形。 繼而一想,如果王子和一個英國的公主結婚,婚禮自然在英國舉行,無可置疑的, 婚禮中的每個細節一定毫不遺漏地被描述著。 像往常一樣,她那豐富的想像力又活躍起來,領著她遨遊於美麗的幻境。她彷彿看 見貴婦人雜誌裡刊載著新娘華麗的白紗禮服,泰晤士報上也報導著那些應邀參加教堂婚 禮及婚宴的顯赫人士名單。 提起宴客名單,她突然想,王子認識她了,他 理應會邀請她觀禮。但即使他真的邀請她,如果祖母精神不好無法陪她同去,她也勢必 不能參加。 她繼續想著,不知道王子在婚禮上的神情是不是像現在一樣--嚴肅、冷酷,眼睛 裡透出無限的迷惘,使得她真想撫慰他埋藏於心中的苦楚。 他們靜靜地走到馬車前,王子扶她上車後,她把凸凸放在對座上。 馬兒開步走後,王子說:「現在我們只剩下一點點時間在一起了。我希望妳晚上出 來會我,妳一定得答應我。」 「晚上?」安姬蘭很驚異地反問道。 「是的,晚上,」王子說,「聽著,我已經考慮過了,那時候比較合適。」 安姬蘭瞪大眼睛望著他,他繼續問她:「妳祖母什麼時間上床休息?」 「我們在七點半吃晚餐,」安姬蘭答道,「八點時,我向奶奶道晚安。」 「然後,妳做什麼?」 「我坐在樓下看點書,或者窩在床上閱讀報刊。」 王子笑了笑,說:「這就非常容易了。」 「您是什麼意思?」 「我打算,」他說,「在八點一刻等妳出來,如果妳趕不及,我會一直等下去。」 「但……但是,我不能……」安姬蘭喊了出來,「我不能來呀!我沒有辦法出門, 老管家魯斯旦一吃過晚餐就把前門整個上鎖。如果我在他鎖門之前溜出來,那回去時就 進不得家門了。」 「我們兩棟房子只緊隔著一道牆,」王子說,「妳回家 時,應該可以像我一樣,從後院外的停車場的門進屋去吧?」 安姬蘭詫異地望著他。 自從她搬來與祖母同住的這些年裡,她從沒到屋後的停車場去過。 因為如果需要用馬車時,僕人會通知車伕阿貝,他立刻把馬車準備好,在前門等候 著。 她想起通往停車場的那道門就在一樓的後頭。 一旦僕人到地下室用餐後,除了住在樓上的哈娜和幾個女傭在餐後會經一樓的樓梯 回房外,不會再有人到樓下走動了。 因為檢查通往庭院的後門是否上鎖並 非他們的職責,而後院與停車場相通的第二道門,除了阿貝偶而使用外,沒有人會經過 這兒的。 阿貝就像魯斯旦一樣,已經老邁遲鈍了。因為馬車很少使用而且更不會在夜間出行 ,所以這工作對他挺適合的。 安姬蘭前前後後地思考過,王子一直耵著她看。 「妳想想,這不是很簡單嗎?」他問,「我剛剛就是用這種方法溜出公使館的。」 「但是,假如……?」安姬蘭還是猶疑著。 「假如被人發現了,對不?」他沒等她說完,就接下她的話,「妳想,別人怎麼會 發現呢?就算有人看見了,這個人可能是僕人中的一個,我想他們都很喜歡妳,該不會 去向妳祖母打小報告吧?」 安姬蘭微微一笑,她覺得這種情景就像在學校 裡犯規一般。 「我認為,他們很可能為了我好而報告給奶奶知道。」 「那麼,我會親自去向妳祖母解釋,承擔一切的罪過。」王子說。 安姬蘭聽了,急躁地喊道:「千萬不行!那樣會越弄越……糟!我們沒有經過正式 的介紹而會面,我也沒有把遇見您的經過說給奶奶聽,奶奶要是事後知道了,會吃驚而 ……大為震怒的。」 「那只有全靠我們的運氣了。」王子說,「我想,我們的運氣蠻亨通的。」 安姬蘭並不否認他的話。 凸凸被黃貓激怒,引著她追進使館裡而巧遇王子,一償她夢寐以求的宿願,還有什 麼比這更幸運的呢? 「或許不是運氣,」王子低沈地說,「而是眾神們正對我們倆展開笑容呢。只要是 祂們願意做的事,祂們都是十分仁慈親切的。最值得我感激的是我想也不敢想會遇見倍 兒西鳳,但如今我找到她了。」 王子那深沈的聲音使得安姬蘭覺得非常奇異,彷如低音調的樂音一節一節沉重地敲 打在自己脊骨上。 「今晚妳願不願出來和我共進晚餐?」王子問道。 安姬蘭沒有答話,他跟著說: 「晚上,我們先找一處可以談話的地方 ,很快地吃個晚餐。等夜幕低垂後,我帶著妳到搭滿旗架、佈滿綵帶及裝滿花飾的大街 小巷去逛逛,讓我陪著妳先觀賞一下妳心目中的加冕盛典。」 安姬蘭內心興奮地躍動著。 還會有什麼事此王子帶著她一起觀賞自己想望已久的街景更奇妙的呢? 「我覺得我……是在……作夢,」她喃喃地說,「我……害怕我……會夢醒。」 「我不會讓妳從夢中醒來,」王子說,「在今晚分手前,甚至未來的一段長時間裡 ,我要妳一直沉浸在美夢裡。」 安姬蘭心想,他就要離開了,在一起的時間不再久長,但她不願意把這些現實的事 說出口,以免破壞王子和她之間的美妙氣氛。 何不暫時把這醉人的奇跡當 成永遠存在的事實,讓自己長久沉醉在這溫煦的和風中,就好像被一支魔棒點化了呢? 她不再是可憐的灰姑娘,魅人的王子就要帶著她去觀賞加冕禮了--即使是小小的 一幕。 「妳一定來。」 王子不像在徵求她同意而是在述說一件事實。安姬蘭不曉得如何開口拒絕,更因為 自己無法抑制心中渴望和他在一起的期盼,她點一點頭答應了。 「謝謝。」王子說。 「我願意來,因我希望再聽聽您的故事,看看我是不是能夠……幫助您。」安姬蘭 輕輕說。 她知道自己這麼說,是為了掩飾內心的感情。暫且不提為了和他 在一起的自私想法,她的確也想要幫助這位需要她伸援手的人。 「只要妳想知道,我全都會告訴妳。」王子應允地,「然後妳再為我出點主意,看 我如何扭轉劣勢,及時勒住腳步,以免墜入地獄般的痛苦深淵裡。」 「我並沒有……那麼大的神通,」安姬蘭說道,「我只是覺得,您把事情說給我聽 ,……心裡會好受一點。」 她舉起手,比了一比,說:「畢竟,我愚昧無知,閱歷又淺,對世事懂得很少。如 果我認為自己能幫您解決困難的話,那真是太放肆、太傲慢了。」 「妳已 經提供給我一個答案了,」王子說,「但我覺得還不夠,我要妳再說更多、更多,安姬 蘭。」 他們四目相遇,彼此深深地凝視對方,久久不忍移去。 突然,馬車停住不動,安姬蘭的心直往下沉,她知道他們已到達一邊矗立著白色門 廊的房屋,另一邊由綠色欄杆圍成一座花園的貝格瑞福廣場了。 「我們……到家了!」她說著,無奈的聲音隱藏不了心中的遺憾。 「是的,但只要再過幾個小時就可相聚了。」王子說,「聽我說,安姬蘭,這短短 的幾個鐘頭對我來說,可真難捱。」 這雖然只是簡單的幾句話,但是他那 語調卻足足使安姬蘭的雙頰緋紅,嬌羞不已。 「如果可能的話……我會到……停車揚去。」 「必須是肯定的!」王子很急躁地說,「妳不能錯過,安姬蘭,我一定要再見妳。 如果妳晚上失約了,明天一大早我會去敲妳家的大門!」 她注視著他,想判斷他是嘲弄還是說真的。 看他那副認真的樣子,安姬蘭很驚訝,心真不免著急,如果自己失約,他好像真的 會敲大門要求見她呢。 「我在……八點一刻出來。」她低聲地答應他。王子扶著她和凸凸踏下馬車,站到 小路上。 王子接觸她手臂的那一瞬間,那股使人心靈悸動的電流又傳遍全身。她一慌亂,無 法集中心神去思考。 他們倆都站在原地不動。她說:「萬一您臨時……有 事要辦,或許您派車伕來……轉告我,您是否……能來。」 「妳想,有什麼事能阻止我來?」王子問道,「我可以向妳發誓,安姬蘭,如果愛 德華陛下今晚邀請我去,我也會回絕他。因為我想見妳--我必須見妳!從現在起要等 到八點十五分,真是夠難捱的了。」 他的聲音又再次困擾著她,使她羞得低下頭去,眼皮也垂下了。 「我……我會……出來的。」她喃喃細語。 然後,她頭也不敢抬地轉身跑向園門。 用自己的鑰匙開了門後,頭也 不回地進入花園裡。 她匆忙地越過草地跑向花園另一道門時,才想起沒有向王子行禮,而且在談話的時 候也忘了應有的禮節。 「用不著拘泥什麼形式,」安姬蘭安慰自己道,「我們的友誼已超越那種階段了。 」 但是她反過來又對自己的想法打了一個大問號。 超越什麼階段?友誼還能如何向前邁進?王子都快要結婚了,晚上,他正是要和自 己討論婚事的問題。 別的條件她都可以忘記,但她必須記得他是一位高高在上的尊貴王子,只有找一位 出身皇族的新娘才能相匹配。 安姬蘭走過花園另一端圍牆外的路,踏上祖母宅第前的階梯,等候老魯斯旦為她開 門。這時,她覺得自己真像倍兒西鳳。 她身後是一大片耀眼迷人的陽光,而自己將離此而去,進了這道門,一長條蕭瑟陰 暗的走廊等著她。 □□□ 整個下午,安姬蘭心神不定,腦子裡簡直裝不下別的東西,所想的、所看的都離不 了晚上的約會。 她三番五次的溜回自己臥房,打開衣櫥,呆呆地看著那一大堆衣服,不斷地考慮晚 上約會的穿著。 從去年開始,祖母為她添購許多漂亮的衣飾,以準備她進入社交界或宮廷引見時穿 著。 「我的病馬上會好的,小蘭,」梅威夫人說過,「我們最好先打聽清 楚能不能參加這一季的引見而不要等到下一季。」 眼看一季季結束了,安姬蘭才澈底覺悟應邀參加任何季的引見都無關緊要,因為祖 母已無法走出房門去出席任何祝典了。 但是為了引見準備的禮服已經買了,梅威夫人對服裝有濃厚的興趣,所以她還是繼 續為安姬蘭制裝。 「我的病一好起來,就帶妳參加引見。」祖母在一月時說過這話,二月時她再提了 一次,而三月說這話的聲音更孱弱了。 四月底,一次盛大的引見宴會在宮中舉行,安姬蘭把報上記載的詳細情況逐一讀給 祖母聽,她對於同一時代的女人所穿著的禮服最感興趣。 「愛西又穿灰色 的!最不適合她的膚色,」祖母批評道,「她總是以為自己像新王后一樣美麗,真是自 負的東西!亞利珊德拉?;丹馬克不知要此她漂亮千百倍!」 梅威夫人對於所有為女兒引見的夫人都批評得很尖酸,譏刺她們說:「德拉穿綠色 最不討好了!」「公爵夫人穿上粉紅色一定既可笑又滑稽!」「我認為她像是頭老母羊 故意打扮成純潔的羔羊!」 安姬蘭看報上描寫得如此熱鬧,有點遺憾自己沒有機會參加,一覽盛況,知道到底 有那些女孩已經被正式引見了。 她相信那些女孩中的大多數都在她們的母親的庇蔭舉薦之下,很順利地進入交際界 ,開始社交生活。 畢竟,這些美艷、精幹又老於世故的女士利用她們熟練 的手腕,很容易便可以使任何一個剛離開學校,對異性一無所悉的嬌娃在社交圈中大放 花芒。 安姬蘭在學校時,聽同學聊天的話題,總不外乎一些有關於異性的事。 她們七嘴八舌地交換意見:希望那個年輕的郡主要「如何如何」,千萬不能馬上結 婚,最好等她正式進入社交界,好有個競爭的機會;或是說那個公爵的兒子騎術如何如 何地笨拙,希望他不致於在遛馬時摔斷了脊骨。 祖母常告訴她,那些練達的「媽媽」無時無刻不在她女兒面前耳提面命,強調女兒 必須覓得金龜婿,好成就一樁光宗耀祖、人人稱羨的婚事。 她們的觀念根 深蒂固,命令女兒對那些沒有家世、背景和地位的籍籍無名之士或是家境貧困的窮小子 都該嗤之以鼻,不屑一顧。 「如果他們發生了戀情,奶奶,又該怎麼辦?」安姬蘭問道。 「那沒有別的辦法,只有試著忘懷,」奶奶答道,「否則,至少也得等到完婚之後 。」 安姬蘭私下常思索祖母這句話的涵義。 最後終於想通了,她認為祖母的話是指那些女人只要順利結婚,為她那尊貴富裕的 丈夫生個子嗣後,她就可以毫無顧忌地在外頭與人苟且,賣弄風情。 無疑 地,這種事在紳士名人圈中亦習以為常,就像國王一樣,他們個個有自己的寵妾。 安姬蘭常常告訴自己,這種各自為政的婚姻並不是她渴望的! 她希望自己也能像童話故事中的女主角一樣,與一位不問她身份、家世,只深深愛 她的英俊青年相戀。 「我又窮又微不足道,」她想,「所以根本不指望自己有個『光耀門楣』的婚姻。 」 但是對這一點,祖母的看法與她大不相同。 「妳很漂亮,小蘭,」今年祖母又提起要帶她出席引見會時說,「可惜的是妳不夠 高。這個時代,高挑的女孩很吃香。但不管怎麼樣,妳有妳自己特殊的風格,一定會吸 引男士們的注意,就像曼徹斯特公爵夫人年輕時一樣。」 梅威夫人說到這 裡,不禁開心地大笑,再說:「露意莎的個性真是又硬又倔,沒有一個人能趕得上她! 」 「男人們覺得那樣有吸引力嗎?奶奶。」安姬蘭睜大眼睛,好奇地問道。 「他們呀,一個個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梅威夫人答道,「終於,她抓住哈丁頓 侯爵的心,他對她十分忠實,或者說清楚一點,大約忠實了三十年的時光!」 安姬蘭覺得迷惑不解,但祖母並沒有加以解釋,繼續說道:「妳的舉止優雅,而且 妳的嗓音溫柔清脆,就像唱歌一般。我最討厭年輕小姐說話聲音粗粗噪噪的!」 她停了一會,仔細瞧瞧安姬蘭後,再說:「妳最大的優點是妳看起來的確 十分年輕,青春便是財富。而且有人同妳談話時,妳總是很有禮貌地仔細傾聽,顯得妳 很謙讓。」 「我很謙讓!」安姬蘭聽祖母說的話,驚訝地重說一遍。 「沒有什麼此謙讓更能使男人心裡覺得舒服踏實了。」梅威夫人說,「在談話時, 男人總喜歡自己是老師,而不是小學生。l安姬蘭並不很瞭解祖母話中的意思,但很高 興聽到祖母說自己有不少的優點。以前,她總拿自己和報章雜誌上所描述的大美人相此 較,覺得樣樣不如人而自怨自艾,現在終於豁然開朗。 令人不敢期望更不敢相信的是塞法羅尼亞的西諾斯王子居然希望與她談天,還要帶 她出去用餐! 她非常清楚她要做的是放肆而可恥的事,一旦被發現,她勢必被謾罵批評得體無完 膚,聲名狼藉的。 沒有一個善良可愛的女孩子會單獨和男人進餐!更沒有一個溫柔優雅的女孩子會單 獨出現在餐館裡! 更進一步說,也沒有一個循規蹈矩的好男人會要求她這麼做。 但安姬蘭又反問自己,如果嚴守本份,乖乖地坐在臥房內與書為伴,放棄與英俊迷 人的王子談話的機會,結果將會如何? 「我去赴約,也許犯錯,」安姬蘭告訴自己的良心,「但是,他真的需要我的幫助 。」 「如果妳幫助過他了--然後又當如何?」良心反問地。 「我可能會使他快樂一點。」 「縱使他快樂了,妳能得到什麼?他就要和他的皇親公主結婚了。想到他們手牽著 手,幸福愉快地漫步在那個妳無法進入的神仙山國裡,妳心裡會舒服嗎?」 安姬蘭一再面對著良心義正嚴詞的詰問。 「我並不在乎!」她說,「以社會的眼光來看,我可能錯了。但是站在道德的立場 來說,我並沒有錯!既然有人哀求我幫忙,不管他是王孫公子或貧苦百姓,更不管他是 尊貴的君主或卑微的清潔工人,我無法像冷漠的法利賽人一樣,能夠無動於衷地閃過他 身旁。」 「良心」聽到這兒,狂妄地大笑。 「如果對方是一個既老又醜且髒的清潔工,難道妳也同樣熱心去幫助他嗎?妳一定 沒有忽視他是個王子的事實吧?如果王子是個調情聖手,對瞬間的熱情並不願負任何責 任,這一切的後果如何,妳有沒有仔細想過?」 「不錯,他是一個王子,」安姬蘭毫不畏縮地說,「但因現在是加冕大典期間,我 無法參加。而且這個夏季,我放棄所有的活動,此刻及時跟著他玩玩,又有何妨?」 她知道自己的理由很牽強,不過這也是實情。 她沒有到過任何地方玩樂,除了租母的老朋友們及醫生外,她不認識其它任何人, 但是她從不抱怨,更不敢讓祖母知道自己內心的渴盼。 在她心靈深處,無可避免地會對歲月流逝之速感到恐慌。再過不了多久,她就不能 算是剛離校的稚嫩女孩了。在校時,總覺得外界是一個新奇的世界,初入社會之門,一 定會遇見許多鮮事,但她的一切是如此的平淡無奇。 女孩們都認為放下書本,終止課業,變成社會淑女的那一天,便是自己燦爛多采的 生命真正開展的一刻。 安姬蘭也一直有同樣的想法。當她是孩子時,她認為不管任何要務,娛樂及家外舉 行的宴會,都必得等到自己「正式長大成人」後才可加入。 如今,她是長大成人了,但生活內容反而比過去十八年更單調、更乏味。 最後,她理直氣壯地反駁「良心」說:「不管結果如何,我一定要赴王子的約,沒 有什麼事,更沒有什麼人能阻止得了我!」 通常,安姬蘭在晚餐前換下白天穿的衣服,另著一套長禮服,然後獨自下樓進餐。 以前都由老女僕服侍她換衣服,後來一直是她自行更換,不再需要僕人幫助。 老艾米莉只能在晚餐前上樓來,幫她清潔房間,整理床鋪或把她長禮服的扣子扣好 ,拉鏈弄牢而已。 「我自己來吧,艾米莉。」安姬蘭換衣時都不讓她服侍,因為她認為這點小事要她 做,自己心裡過意不去。 艾米莉照她的話做了,以後都等到安姬蘭下樓吃晚飯後,她才上樓去整理房間,直 到次晨安姬蘭喊她時再上樓?; 這麼說,安姬蘭就可以換上漂亮的晚裝,而不用擔心艾米莉看見。 當然,也需顧慮魯斯旦,不過他老眼昏花,只要圍著大披肩,他就不會發現地禮服 的領口開得比往常低。 平時她下樓用晚餐都會套上荷葉邊的長袖外套,今天卻披上透明的白紗遮掩裸露的 臂部。整身純白的衣著,使她看起來就像是一朵白雲裡的純潔夢仙。 當初為了參加社交活動,祖母為她添購的禮服大都是白色的,但是她此較喜歡身上 這件。 這件禮服的質料是採用那種能使她纖細玲瓏身材發出光澤的絲緞料,在腰部下的裙 身再多罩上一層白色透明細紗,裙邊處鑲上一叢叢淺粉紅色的緞帶花。 另外在胸口處也點綴著玫瑰花束,裁縫師再多為她準備一束玫瑰當頭花,讓她搭配 在發上。 安姬蘭的時間不太夠,匆匆帶齊這些佩飾。 因為在向祖母道晚安以後,她必須馬上回房圍好披肩,戴上白色長手套,準備好手 提袋,再帶著凸凸下樓去。 安姬蘭知道這宅子裡只有祖母不會因她盛裝進餐而驚奇。 因為梅威夫人一向習慣吃飯時穿上最精緻美麗的長禮服,佩戴各種珠寶首飾,即使 只和丈夫一個人或家人進餐時也是如此。 安姬蘭的父親上一次從印度回英度假在家時,祖母在晚餐前進入會客室,父親一看 到她的打扮,立刻讚美道:「真好,媽媽,您光芒耀人的一身就像是去參加宮中的舞會 。我在印度時,那裡的暑氣逼人,常使我脾氣煩躁,情緒低落,但是只要一想到您,我 的精神馬上為之一振,胃口跟著大開。」 「這就是我一向的期望,喬治!」梅威夫人說,「你必須記住,身為英國人必須在 落後國家人民面前樹立一個權威的典範,即使對那些被征服的人民也一樣。」 「您說得對極了,媽媽。」喬治爵士很恭順地說。 但安姬蘭卻發現父親在為祖母倒杯雪醴白葡萄酒時,眼睛眨了又眨,顯然內心自覺 好笑。 ◇安姬蘭走入祖母的臥房,隨手把披肩脫了。方才吃飯時,她圍著披肩好瞞過魯斯 旦的眼睛。 「妳看起來多漂亮呀,親愛的!」梅威夫人說,「我真高興我們買下這件禮服,看 ,多適合妳。」 「奶奶,您這麼說,我好開心呀!」 「我已經決定,只要我身體一好起來,」祖母繼續說,「我要為妳舉行一個舞會。 明天我們開始把願意邀請的客人先列好名單。不僅找些年輕人,也要請些年紀大的,免 得舞會太枯燥嘈雜。」 「開個舞會太好了!奶奶。」安姬蘭喊叫著。 她盡量裝出很熱心,興奮的神色,就像當初第一次聽到這消息的表情一樣。 但是日子一天天過去,祖母並不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所以還是一而再,再而三地 提起舞會的計劃,安姬蘭卻越來越不起勁了。 「明天我們一定列個名單。」梅威夫人的聲音顯得她困盹了,「晚安,小親親。我 覺得今晚一定睡得很好。」 「我也希望您如此,奶奶。」安姬蘭答道,「還有沒有什麼事需要我做呢?」 「不用了,小親親,謝謝妳。哈娜把我服侍得無微不至。」 安姬蘭親了親祖母后,輕聲走出房間。 然後,她又上樓回自己的房內把需要的東西帶齊,果然艾米莉已在她進餐時把房間 收拾乾淨。 一切彷彿進行得十分順利,只是方纔的晚餐的確是最大的難題,因為她想吃得越少 越好。 不僅由於待會兒要與王子共進晚餐,更因為她太興奮,覺得食物會哽住喉嚨而無法 呼吸! 這時,她真希望凸凸不要那麼挑剔、偏食,好變成一隻貪食的狗能把她不想吃的東 西大嘴大口吞食下去。 她知道,凸凸貴為北京狗,對飲食十分苛求,如果有不合牠口味的食物擺著,牠會 對著僕人抬高鼻子,幸幸地走開,趴在他們眼光所及的地板上表示無言的抗議。 終於她心生一計。平常全由老魯斯旦為她把菜一道接一道地從地下室端到一樓的餐 廳。她正可以利用他回去端下一道菜的那段時間中,把自己碟子裡過多的東西偷偷放回 大盤內。 湯類的飲食可以很容易地倒回大湯碗裡,但是像魚排之類切片的食物再放回去就可 能被發現。她只好假裝開始不小心切得太大塊,等切下自己所需的份量後,再把多餘的 放回盤子裡。 這些都還算好辦,蘋果派是最傷腦筋的。 因為並沒有其它客人,所以蘋果派是最後一道食物,魯斯旦在旁,她就沒有機會再 把派放回盤內。 她只好像征性地拿了一小塊放在自己的碟子裡,實在沒有胃口,無奈地用叉子東撥 西弄。 「這麼干一定嚥不下去。」 她把一小塊派弄得稀稀爛爛的,只見碟中碎碎的一堆已不可辨識。 她希望魯斯旦沒有注意她的動作,但是他早就看見了。 「妳吃得不多,安姬蘭小姐!妳不是說到外頭呼吸新鮮空氣會增進食慾嗎?」 「今天好熱,魯斯旦,」安姬蘭答道,「天熱我就沒有胃口,吃不下飯。爸爸也一 樣,所以你看,自從他到印度上任後,就越來越瘦了。」 她的確很聰明,馬上轉變話題,和魯斯旦談論起爸爸來。 老管家十分尊敬父親,常稱他為「喬治主人。」 「瘦得像鐵耙子!」他跟著說起她父親來,「他在家的時候,我就常告訴他說:『 將軍,如果您越來越瘦的話,就會因為經常修改衣服而損失一大筆錢!』」 「下次他回來時,你一定記得再告訴他。」安姬蘭說,「而且,你知道他最欣賞布 魯克太太燒的菜。」 「她早已為他準備好最喜歡的料理,就等著他回來品嚐,安姬蘭小姐,」魯斯旦微 笑地說,「她永遠記得喬治主人的嗜好。」 當安姬蘭離開餐廳時,老人依舊沈緬於追憶中。 安姬蘭回房帶齊東西後輕輕走下樓。她發現有一件事挺值得慶幸的,那就是魯斯旦 絕不會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身旁。 原因是魯斯旦的體重隨著年齡的老邁而日益減輕,但他並不換穿較小的鞋子還是拖 著大皮鞋。由於鞋子太鬆,所以他走路時,人影尚未出現在視線之內,鈍濁的腳步聲已 老遠地從走廊那一頭傳來。這樣便可讓安姬蘭有警覺性。 走廊裡除了一盞煤氣燈放出微弱的光線外一片黑暗,魯斯旦在就寢前最後的工作便 是把燈熄滅,除此之外,他便不會再到走廊上走動了。 前門已輕上鎖,安姬蘭抱著凸凸,很迅速地經過通往閱讀室和餐廳的走廊。 在閱讀室和餐廳之間有一道門,門外的路直指向後院的小花園。 後院盡頭圍著一道牆,牆背面便是停車揚。面向屋子的格子圍牆蔓延著稍顯枯萎的 山籐。 後院正中央有一座孩童的雕像,孩童的手臂中夾著一條大海豚。 這具雕像原來預備放置在噴水池中央,後來因為噴水池可能引起麻煩甚而發生危險 ,所以計劃擱置。現在雕像的周圍延生著羊齒等蕨類。 這些蕨類枯萎,更生,再枯萎再更生地輪替著,但從沒有人會去仔細觀察一下。 這個後花園只有祖母宅裡的人,或住在廣場裡各棟建築物頂層的人才看得見裡面的 景色。 安姬蘭常常駐足在自己臥房的窗戶口,向外觀察隔鄰公使館後院那個面積稍大的花 園。 偶而幾次,她看見園裡有幾個表情嚴肅的官員,其它大部份時間都只有幾個園丁在 修剪花木或為特殊的場合佈置園景。 六月裡,在原定加冕日的前後數天,花園裡裝飾著玫瑰、百合等各種美麗的花朵, 色彩明亮,景致甚為怡人,這會兒花朵都被一個個的盆栽取代了。 園裡也種了天竺葵。這些天竺葵常使安姬蘭想起在廣場大花園裡,王子大笑著,誤 以為天竺葵和山梗菜的顏色是代表紅藍白的國旗色彩。另外,有一叢叢顏色鮮明的秋海 棠環繞著一座雕像,安姬蘭肯定這是個希臘人的雕像。 不巧的是園內有棵大樹,緊依著兩家後院的牆邊。這棵樹枝葉扶疏,頂上的枝幹部 份延伸到祖母這邊的花園,有點擋住了安姬蘭的視線,妨礙她想進一步仔細觀察隔鄰園 內的景象。 從她視線所及的範圍看來,那座雕像應該是代表希臘眾女神之一,可能是維納斯。 她認為自己該記得問問王子到底是誰的雕像,到底這雕像是不是由希臘帶到貝格瑞福廣 場來的。 但是,現在暫且不管那麼多了,最重要的是能順利到達後花園盡頭那道通往停車場 的門就萬幸了。 「你一定要安靜,不能出聲音。」她輕聲地告訴凸凸,「更不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 照各種情形來看,絕不是可能被人聽見或發現,但她還是免不了會恐懼。 所有的僕役都在地下室用餐,她依然緊張地加快腳步,穿過石鋪道到達圍牆邊的門 。 她一腳踏進停車揚,就鬆了一口氣,覺得自己彷彿已進入另外一個新世界。 停車場裡有馬廄及數間馬車伕的臥房,顯得污穢狹隘,與貝格瑞福廣場那種莊嚴堂 皇的景觀回然不同。 她還來不及看看四周的情形,就發現距離她不遠的地方停著一輛閉篷的馬車。她一 出現,王子馬上從篷內跨下來。 只見他雙眼發亮,神采奕奕地走過來,全身彷彿散發出愉悅的光芒。她從未想到他 穿上晚裝是如此地神氣炫目,此起白天的模樣更要英俊幾分。 他的鈕扣洞裡穿著一串芬芳的梔子花。他並沒有戴帽子,只把帽子擱在馬車裡。 他不說半句話,只牽著她的手,扶她上馬車,自己也上車坐在她旁邊。 隨手關上車門後,馬車便開始行駛了。走出停車揚,車輪在鋪著圓石的道上隆隆地 響著。 「妳終於來了!」王子開心大喊,「我一直耽心臨時有什麼事阻擾妳不能來,但我 仍然安慰自己說,妳一定會赴約的。」 「我是來了,」安姬蘭答道,「而且我必須帶凸凸一塊兒來。」 她說著,把凸凸放在對面的座位上。 「沒關係,我們吃飯時,亞力士會照顧牠。」王子說。 「而且,」安姬蘭急切地接著說,「你最好幫我保管停車場邊門的鑰匙,太大了, 我的皮包裝不下。」 她邊說邊把鑰匙遞給他。從屋內到停車場去,門很容易就能推開,但從屋外回去, 則必須用鑰匙開啟。 鑰匙一向放在門邊一個小碟子內,她從宅裡出來,如果沒看見小碟子,可能會忘了 這回事,就會因沒帶鑰匙而回不了家。 鑰匙擺在那裡,方便那些有事找阿貝的僕人取用。阿貝當然有他自己專用的一把。 王子接過鑰匙,隨手放人馬車內一個掛袋裡。 「妳想不想知道,妳看起來是多麼的美麗?」他問道,「我從沒想過妳頭髮上配戴 那麼漂亮的玫瑰花看來好美。」 安姬蘭下意識地舉起手來摸摸發上的玫瑰花。 她向祖母道過晚安後,匆匆忙忙地把花往頭上一插,所以有點擔心發花插得不牢。 「不要碰,」王子求道,「不要改變任何一個地方。現在這副模樣正是我所希望的 ,只是此我想像中的妳更漂亮幾百倍!」 安姬蘭瞼上一陣羞紅,急轉過臉望著窗外。 這時天色還不暗,太陽已西沈,但是星星還躲雲幕後,尚未點綴夜空。 「我們……去那裡呢?」 「我想帶妳到一個很安靜的地方去,並不是我不願意把妳帶給別人看,」王子答道 ,「而是因為我想靜靜地與妳談談話,不希望有嘈雜的音樂及高談闊論的人們圍繞在附 近。」 「無論到什麼地方……我都會覺得……非常興奮。」安姬蘭說,「我……從沒在餐 廳裡……吃過飯。」 「我瞭解妳不應該在任何一家餐廳裡吃飯,尤其是和我在一起。」王子說道,「但 妳竟然答應我的請求,這使我覺得妳非常勇敢,令人不可思議。」 「奶奶知道了一定十分……震驚!」 「許多人也會一樣,」王子答道,「所以我必須小心翼翼地不讓別人看見我們,以 免引起麻煩。」 「不過,」安姬蘭說出內心的感受,「這對我來說……是一種冒險……一種很大很 大的冒險……!」 「我也是,」王子說,「我也感到害怕。」 「害怕?」安姬蘭問道,「為什麼你感到害怕呢?」 「因為,如果我們說話閃爍其詞,句句有弦外之音,我就會陷入困惑的深淵,不知 如何自拔。」 安姬蘭很驚奇地望著他。 「我不太瞭解……你的意思。」 「我也不希望妳瞭解,」王子答道,「起碼,這時候,妳不要知道。妳所做的事, 我覺得非常奇異,卻不明白它對我來說,該算是痛苦或快樂。」 安姬蘭更不瞭解了,只見他定定地望著自己,說道:「讓我停止說這些莫名其妙的 話。今晚,我希望妳盡情玩一玩,享受一個快樂的夜晚,更希望這個小小的加冕禮景觀 能成為美麗回憶,使妳在以後的歲月裡時時抱著愉悅的心情去懷念這一切。安姬蘭,我 祝福妳一生永遠生活在快樂中。」 「我盼望能如你所願,」安姬蘭答道,「我更希望你……也能快樂。」 「那是不可能的,」王子說,「但至少我已享有今天一整個夜晚,這對我十分重要 。」 「明晚……你做些什麼呢?」安姬蘭聽他說得那麼低沉,覺得有點困惑。 「明晚,我有個約會不能取消。」他答道,「後天晚上,我必須出席白金漢宮的宴 會--假使如期舉行的話!」 「假使如期舉行的話?」安姬蘭重複說道,「這是什麼意思?」 「妳記得上次發生的事吧。」 「國王可不能再生病,」安姬蘭說道,「那多讓朝野失望。」 「別擔心這個,」王子說,「昨天我看見他。經過那次手術後,他的身體狀況是意 想不到的好。」 「那麼,這次宴會一定會舉行的,」安姬蘭說,「如果無法舉行,所有的食物又得 再度浪費掉,真恐怖。」 「浪費?」王子稍感不解,「怎麼說呢?」 「也不能說是浪費,」安姬蘭答道,「先頭加冕禮延期時,報紙大加渲染著宮中官 員們面對那些為宴會預備的成噸食物感到十分頭痛,找不到解決的方法。」 「後來他們怎麼處理?」王子頗感興趣地問道。 「報上說,宮中一次就準備了兩千五百隻鵪鶉肉。」安姬蘭說道。 「繼續說!」王子催促她。 「大量的肉雞、鷓鴣、鱔魚及成堆的肉片,還沒提及那些不能久藏的水果、奶油布 丁等點心的數量。」 加冕禮的延期,對王子而言,只不過是空跑一趙英國而已,他並沒想到英國能引起 如此大的影響。 「告訴我後來怎麼了!」 「他們設法找一家足以信賴的救濟院,好把這些食物公平而審慎地分配出去。」 「他們選中那一家呢?」 「貧窮姊妹之家。」 她覺得有點可笑地說道:「這家救濟院專門收容反英國國教的貧民。想想,吃這些 由皇家廚師用山雞、排骨、魚肉等山珍海味所特別調製成的盤盤名菜竟然不是各國國王 ,或像你一樣的王子及大使、官員,卻是些反國教的人!」 王子不禁仰頭大笑。 「我可以想像出準備那麼多食物而無人問津的窘況。我一定記得把這些說給我的親 友聽。上次我回塞法羅尼亞時,他們一直問我加冕禮取消的情形,我都說不出個所以然 來。」 「好了,這下你可品嚐到那些美味可口的料理,」安姬蘭說,「而且觀賞西敏寺裡 舉行的加冕大典了。」 「這些事只有在事後有個人一起談論並開開玩笑,才更覺得有趣。」 安姬蘭聽他這麼說,很敏感地望著他。 她以為,或許他會開口要求她在加冕禮後會面,他願意把有趣的事說給她聽。 然而,他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深深地望著正前方,彷彿凝視馬車移動的影子。 安姬蘭知道他們正走在畢卡帝裡道上,一路所經過的街燈及房屋上都裝飾著綵帶旗 子。 她把身子稍往前傾以便看得更清楚。這時,王子伸出雙手,扳住她的肩膀,順勢把 她整個身子扭轉過來面對著他。 「不,我不要妳現在看!」他喊道,「等天色全暗,街上燈火通明後再觀賞會更覺 得眩目。那時,我們把車篷敞開,好讓妳盡情地瀏覽。」 安姬蘭發現王子的臉竟如此地逼近自己,甚至扳住自己肩膀的那雙堅實的手都使得 週身每一根神經緊張。她的呼吸逐漸急促。 王子彷彿也發覺他們彼此是那麼接近,他的手又接觸著她的身體,但是他卻十分沉 著。 在互相凝視的時刻裡,四周彷彿瞬間安靜下來,嘈雜的人聲及隆隆的馬車聲都像離 得好遠,好遠。安姬蘭覺得他一定可以聽見自己急遽的心跳聲。 忽然,他放開了她,說:「我們已接近目的地,我想妳大概也餓了。」 他們進入餐廳,領班領他們倆到盡頭一間長長窄窄的凹室內就座。在此進餐,不太 可能被他人瞧見。 這間小室佈置得十分雅致,光線非常柔和,氣氛顯得豪華無比。安姬蘭心想,在這 種氣派的地方進食,花費一定異常昂貴。 「這個地方專供食物鑒賞家來品嚐各類名菜,」王子解釋道:「特別為我們這些愛 好安靜,不願被人發現的顧客提供一個好場所。」 安姬蘭望著他微微一笑。他開始專心點菜、訂酒。 他點了一大堆精緻的菜餚,但每盤菜端上桌,他們幾乎動也沒動過地又等侍者端回 去。所以到後來,安姬蘭也說不出自己到底吃了些什麼。 進餐不久,酒便送上來。安姬蘭覺得那些美酒的顏色就像金黃色陽光一般耀眼。她 並不習慣喝酒,只有父親休假在家時,才與大家飲酒聊天、啜個一小杯,卻也擔心那一 點點酒會使自己昏昏沉沉。 他們談到加冕禮,談到希臘,也談到凸凸,還聊些日常生活的瑣事。不知不覺,所 點的菜餚已盤盤上過桌又收了回去,桌上只擺著兩杯咖啡及王子面前的一杯白蘭地。 王子很舒適地靠在大沙發椅裡。這種靠背大沙發椅可算是這家餐廳的特色之一。他 從容地說道:「現在,我們談點我倆之間的事吧。讓我告訴妳,安姬蘭,這一整天,我 沒有心做別的事,只是一直想妳。」 「我也……一樣……想你。」 話一說出口,?;覺得自己說得太明顯,彷彿表露了什麼情意。 繼而一想,自己對王子應該抱著誠實、坦白的態度相處,不要像其它女人一樣矯揉 做作,故現矜持狀。 王子啜飲一口白蘭地後,說:「今天下午我說過,我想把自己的故事說給妳聽。妳 真的願意聽而不覺得厭煩嗎?」 「無論你告訴我什麼,我都不會厭煩,」安姬蘭答道,「你也說過,或許我可以… …幫助你,所以我願不顧一切地幫助你。」 「為什麼不顧一切?」王子問道。 安姬蘭低下了頭。 「下午我想過……我願意幫助……任何遭遇困難的人,」她說,「而且我格外地想 幫助你……因為你是……希臘人。」 「當然,我希望,在妳眼中,我就是我吧?」 安姬蘭不禁莞爾。 「那當然,我並不認識其它任何一位王子。」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說,「我希望妳不管我的身份是貴為王子或低為平民都願 意幫助我。」 王子的話竟與安姬蘭白天心中自我審問的內容不謀而合。她不禁睜大雙眼,說道: 「請接受我的幫忙吧。如果說我真能……做什麼事來幫助你,那是有點荒謬。但我們常 常在不知不覺中就……幫助了別人。」 「就像我在不知不覺中遇見了妳。」 王子靜靜地注視著她,說:「好吧,讓我從頭道來。數百年來,我的家族世世代代 繼承塞法羅尼亞的統治權,雖然那七座愛奧尼亞群島在歷史上曾數次成為他國的殖民地 。」 「首先是在威尼斯的保護之下。」安姬蘭喃喃地念著。 王子微微一笑,彷彿在讚賞她豐富的知識一般。 「然後成為法國屬地,」他說,「隨後由英國統治,直到一八六四年,貴國把塞法 羅尼亞島歸還給我們。」 「現在,你必須好好地保住它。」安姬蘭直說不諱。 「當然,我也這樣認為,」王子同意她的話,「而且我的堂兄雷多羅斯?;維拉科 斯更熱衷於這件事。」 他躊躇了一會,繼續說:「在我父親在位的末期及我統治的這段時間遭遇了一些挫 折,有一些人妄想把我們這獨立王國歸並到雅典的政權管轄。」 「你絕不能答應他們。」安姬蘭很迅速地反應。 「要想加以阻止並不很容易。」王子答道,「真使人難以瞭解為什麼這種革命的思 潮及反動的情緒會突然興起。」 他沉默了片刻,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說:「妳一定覺得很奇怪,為什麼像我們這樣 小的國家,竟設立那麼顯眼堂皇的公使館。」 「我祖母一知道隔鄰的主人時,的確很驚訝。」 「這是我那位堂兄的主意。」王子說,「我們的家族姓維拉科斯,在塞法羅尼亞島 上佔了大多數。但我堂兄雷各羅斯?;維拉科斯和其它親族截然不同。」 「那方面不同?」安姬蘭問道。 「因為,」王子解釋說,「他是一個很富有的人,早年在海外經營航運賺了大錢。 後來,他回到家鄉,眼見局勢的變化,非常害怕我們的小島會喪失自主權,失去我們的 宮殿。雖然我們是道地的希臘人,而且也承認國王喬治一世的政權,但也不免有隱憂。 」 王子以不平的口氣提起國王的名號,使得安姬蘭想起喬治一世是丹麥人,而非希臘 人。 不列顛曾確保丹麥公國國王之子,即好斯敦邑的威廉喬治王子順利獲選承繼希臘王 位。 他就位後號稱喬治一世,不列顛便把愛奧尼亞群島等領土交回給希臘。 「為什麼你堂兄對此事表現得如此強烈?」安姬蘭問道。 「因為他記取克里特島被土耳其佔領時的教訓。雷多羅斯厭惡國王的次子成為土耳 其帝國的高級委員,所以他害怕相同的慘劇會在塞法羅尼亞島重演。」 「我可以瞭解他的感受。」安姬蘭喃喃低語。 「於是,他四處奔走鼓吹,說服歐洲許多強國包括不列顛在內,支持並承認塞法羅 尼亞是希臘領地內一個獨立的政權。」 王子微笑了,又跟著說:「我堂兄便著手建立這個新的塞法羅尼亞公使館,這些都 是我的政府無力負擔的。」 王子停頓了一下,說:「這也是我堂兄積極希望我結婚的原因。他和內閣總理都一 致勸服我,只要我結婚,便能驅散島上的革命份子。」 「你所有的政治官員都同意嗎?」安姬蘭問道。 「大部份都隨著內閣總理的路線走。只有一個人反對這種做法。」 「誰反對?」安姬蘭熱衷地問道,她認為自己應該表現出興趣盎然的神情去傾聽他 說話。 「一個叫克哈里拉歐?;寇斯達斯的大臣,」王子答道,「他是外交部長,將在今 晚抵達公使館。」 「他不希望你結婚嗎?」 「是的,他從一開始就激烈地反對,」王子答道,「我不喜歡這個人,但是我很欣 賞他對這個特殊事件的見解。」 他的聲昔很低就好像在自言自語,然後又望著安姬蘭說道:「那是一個很複雜的故 事,就像妳看過的希臘故事一樣,情節也大致如此。我剛才說的只是大概的情形,其它 還有很多很多可說給妳聽的。」 「我想把事情變得這麼錯綜複雜的一定是你的堂兄,」安姬蘭說,「顯然你不能觸 犯他。他一直主張你結婚,認為這樣便可擔保王室繼承權不會被革命黨排除。」 「他的確以為這樣做統治權便像包裹在堅實的貝殼裡一樣安全。」王子同意她的話 ,「而唯一受苦的人便是我!」 「你……可以找個……你所愛的人。」安姬蘭建議他說。 「我是找到了!」王子答道,「但我卻不能娶她!」 一陣令人心悸的沉默漫延開來。 安姬蘭的眼睛詢問地望著他時,他很從容地說:「在我見到妳的那一瞬間便愛上了 妳!」 熾天使書城
【第四章】 「那……不是……真的!」安姬蘭驚訝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那是真的!」王子沈著地說,「當我看到妳站在大廳裡時,彷彿看見燦爛美麗的 光輝包圍護佑著妳。」 他停頓片刻,目不轉睛地望著安姬蘭。她不禁週身戰慄著。他又說:「塞法羅尼亞 的天空時時籠罩在溫煦柔和的光芒裡,並以此聞名於全希臘。我在世界上其它任何地方 都沒發現過類似的景象,但終於在妳身上找到了。」 「你…你怎麼……能如此……比喻呢?」安姬蘭不勝嬌羞地問他。 「妳真的好美,」王子說,「妳正是我日日夜夜追尋的理想。現在,我總算發現我 日思夜盼的夢中佳人。但是,可恨呀!我竟不能有任何計劃。」 他的聲音 因痛苦而悸動,使得安姬蘭渴望伸手去撫慰他。 她簡直不能忍受他苦惱的神情,再想到全是自己使他不快樂,更何以堪。 「看著妳使我心痛,」他繼續說,「想到妳永遠不能變成我的人,心中更得承受無 比的煎熬。然而,眼見到妳,知道這世上確實有個女孩像我一生敬仰的女神時,卻也使 我欣喜驚歎,誠非筆墨足以形容。」 安姬蘭緊握著自己雙手,不知何言以對。 王子的話一字一句地撼動著她全身,每一個細胞都因感動而起了共鳴。在她眼中, 他就像太陽神阿波羅放射的光輝一般,普照大地,溫暖人類。 她讀過許多 希臘神話的書,非常清楚這種神界光圈大都見諸於希臘人身上,絕非世上他種民族所能 有。 王子彷彿看穿她的心事一樣,說道:「荷馬史詩描述過正義女神雅典娜『有理性的 明亮眼睛,是位深具生命活力的女神』。而海倫『好像披著華麗的面紗一樣,十分耀目 。』對於我來說,妳是莊重與嫻靜兼有,力與美結合成的光輝圍繞著妳--這光輝是那 麼強烈、那麼純淨,彷彿太陽神所獨寵。」 他形容得如此生動,安姬蘭卻只能木然地望著他。她真是想也沒想過,作夢也沒夢 過竟然有人會對她如此深情款款,更別說這個人會是個王子了。 「我愛妳 !」他繼續說道,「再沒有別的事比我愛妳更重要了。可是我該怎麼辦?」 字字句句都出自他內心的呼喚,也在安姬蘭的全身起了陣陣的迴響。理智告訴她, 她必須使自己堅強獨立才能幫助他度過難關。 她必須告訴他,他的職責所在,鼓勵他盡自己的本分義務,為國家謀福利。 她緊握雙手,害怕突然喪失自制力,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撫慰他。 鎮定了自己的情緒後,她說:「不管我們……之間……的感情如何,必須先考慮到 塞法羅尼亞的利益。」 「我們之間的感情?」王子重複她的話,「告訴我,我可愛的小倍兒西鳳,妳對我 有什麼感情?」 他的口氣堅決而熱切,安姬蘭沒有勇氣看著他。 「告訴我。」他再說一遍。 她遲疑了一陣子。後來,想到他在等她回話,深知這個等著的人有滿腔的煩憂,她 不願再讓他焦急了,就喃喃地說:「我……愛你!」 頓時,他閉上了雙眼,好像無法消受那張美麗的臉蛋和那雙柔和的眼光所表露出他 最渴盼的心聲。 他沒來得及開口,安姬蘭繼續說:「但是就如同你所說的,我們既然相愛,又能怎 麼辦?你必須娶一個……適當的女孩,她能拯救塞法羅尼亞免於革命戰火。」 「我知道那是我的責任所在,」王子黯然地說,「但是,妳怎麼辦呢?妳 要做些什麼呢?安姬蘭?」 她沒有回答,他繼續說:「對了,妳會結婚--妳當然會結婚的-想到妳和別人結 婚,我真無法忍受!」 安姬蘭更沒有答話,只是心中想著,自己並不見得能遇到一個願意娶她的人,說不 定得待在祖母那沈悶的宅第裡孤寂地終其一生呢。 她的周圍只有老人的影子,除了凸凸之外,沒有人可以同她談談。 「為了得到我內心的平靜,」王子彷彿追隨著她那一串串思潮,說道,「我會想著 妳。我腦海中會很清楚地浮現妳靠在床頭看書,照拂妳祖母的影像。還有妳帶著狗獨自 在園中散步的情景也會鮮明地在我眼前躍動著。只是除了另外一個男人和我一樣在園中 邂逅妳的一幕,是我所無法想像的。」 「如果我能遇見成千成百的男人, 」安姬蘭說道,「也沒有一個會像……你。」 她知道自己說的是真心話。再沒有任何人會像王子一樣了,不僅因為他英俊的容貌 ,更因為他那寬厚的肩膀及深邃動人的眸子和她所見過的任何男子都不同。 從她在公使館的大廳裡抱著凸凸轉身準備離開,看見王子擋在面前的第一眼起,她 就感覺出彼此有一股莫名的磁力吸引著對方。 他們四目相遇時,她的心中產生一種奇妙的情愫。 然而,當初她並不 自覺,現在回想起來才恍然大悟,原來愛神早就一箭射穿了她的心,使她和王子心心相 印,此後不可能再有第二個偷心的人了。 她又憶起王子為了扶她上馬車而接觸她手的那一剎那,她週身肌肉一陣酥麻。 在馬車上,王子扳住她的肩膀,使她面向著他時,也有一股異樣的電流竄襲全身。 「我們彼此相屬。」她終於悟出深藏的情感。 如果王子認為離開她是件痛苦的事,那麼她失去王子更哀痛逾恆。 在他的生命中,除了愛之外,還擁有許多別的東西--他的國家、他的人民,還有 為了治理邦民所需負起的無窮責任,甚至他還會另外找一個妻子。而她呢?失去了愛, 就一無所有了。 想到他會另娶別人,她彷彿覺得自己五臟俱裂,隨著內心 深處的吶喊一起傾洩出來。她深信,即使他的妻子逐漸喜歡他,也絕不會像自己愛他那 麼誠、那麼深。 這不僅因為肌膚的接觸能引起彼此的悸動,更因為內在思想的和諧已到了心有靈犀 一點通的地步,使他能窺透她的心事,也使她能瞭解他的苦衷。這種心靈共通的情感, 又有那個女孩能取代呢? 「如果我只是個普通人,」王子說了,「因為和妳住同一區內,所以能在舞會或花 園裡認識妳,妳會願意嫁給我嗎?」 「你該……知道這問題的……答案的 。」安姬蘭答道,「我們不要……再想這些了……否則,只有徒然使自己更………不快 樂。」 「我使妳不快樂嗎?」王子問道。 安姬蘭靜靜地望著他,他從那雙會說話的眼睛裡找到了答案。 「唉,真是大錯特錯,我太殘忍了!」王子大喊道,「我原希望帶給妳歡樂,使我 們能共享一個圓滿的夜晚,讓妳和我一樣能留下美麗的回憶。」 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我一邊整裝待出,一邊又心急如焚,渴望馬上再看看妳。那時,我決定不把自己 的真情表露出來,我們只是談談、笑笑,共同度過一個充滿笑聲的晚上--除此之外, 別無他意。」 他又歎氣了。 「但是,當妳向我走過來時,髮際的玫瑰迎風搖曳著,更襯托出妳那俏麗的風姿, 我的決心立即生出翅膀,飛到九霄雲外。我不再壓抑自己,只渴望向妳傾訴我的一片深 情。」 「我永遠記得……那……美好的一刻。」安姬蘭說。 突然,王子握緊拳頭在桌上重重地一擊,使得咖啡杯盤受震而喋喋作響,她也嚇了 一跳。 「不許這麼說!」王子急躁而慍怒地說,「妳總是使自己沉緬於過去的時光裡。記 住,我們還有現在--這一刻、今天晚上、明天、甚至後天,直到我被迫回塞法羅尼亞 為止。」 安姬蘭不忍再聽下去,別過臉望望整個餐廳的情況,卻沒看到半 個進餐的客人,更不見穿梭餐桌間的侍者,眼前只是一片空曠。 她彷彿又回到了家裡,面對著一片更大的空虛,更甚的死寂。隔鄰不再有人引起她 窺視的慾望,更不再有人在花園裡等著她了。 「不管將來……怎麼發展,」她很率直勇敢地說,「一切都像你所說的,我們會時 常記取…這美好的時光……我……永遠不會忘懷。」 「我也誓難忘記。」王子答道,「我著實覺得自己是特獲恩賜能一瞥天堂美景,這 種機會對其他人是千載難逢的。」 他笑了,但也僅是微微地咧咧嘴唇,牽 動嘴角。 「我懷著滿腔的怨尤和憤怒來到英格蘭。」他說,「因為我知道到了這兒,一定會 被迫去認識許多公主、名媛,然後基於政治理由完婚。」 他伸出雙手在面前一揮,跟著說:「然後,妳想會發生什麼事?我原以為我已經遺 落了所有對我有意義的東西,尤其是燦爛耀眼,令人悸動的希臘之光,我認為不可能再 在別處尋獲,直到我發現了妳!」 「我……真的能讓你感受到……散發的光芒嗎?」安姬蘭問道。 「不錯,清明而眩目。」王子答道,「在古希臘人看來,透過這種光芒便能預見未 來,身體也具有超然的神力。」 「你……可別再說……什麼更奇妙的事… …給我聽了。」 安姬蘭實在制止不住自己興奮的心情,深怕王子再繼續說下去,她會忍不住把內心 的秘密一股腦說出來。 然後,忽然想起一個念頭,要是她洩露秘密的話,王子一聽必然大為震驚,甚至因 而使得自己週身的光圈減弱黯淡。 那種光芒所賦予的神力是她渴望擁有的,有時候,她覺得自己能透視天上各星球內 部的一切,對海底的情況亦一目瞭然,而那些形形色色的東西彷彿同時化作優美的音樂 在耳邊輕聲細語。 她熟讀希臘故事及古代神秘的典故,所以她很能領會王子告訴她的一切。 他的語調和他眼中所含的神情都明白地顯露出他不僅在歌頌她,更是誠摯 地表達出自己心底的話語。 當然,他所說的話使他異常驚愕。 關於希臘之光及眾神的榮耀等神秘故事,她都秘密地珍藏於心,從不向任何一個人 提起,而且也告訴自己,絕不輕易道出。 即使她像其它女孩一般,也想像過自己會墜入愛河,結婚成家,但她從不打算將自 己神秘的心事說給丈夫聽,因為像她父親一樣的英國人才不會理睬這些的。 她的丈夫可能會笑她幼稚,甚至可能懷疑她精神不正常,愛作白日夢。 但是,要是告訴了王子,他不僅能瞭解,而且會熱心地去探討,這樣安姬蘭便可從 他口中獲知許多自己無法解釋的跡象。 可惜,時間不允許她繼續聽他說下 去了。 「我們該怎麼辦?」王子打斷了她的思潮,問道,「我們該怎麼辦呢,安姬蘭?天 啊,我真不敢想像沒有妳,日子該怎麼過。」 「你還擁有……塞法羅尼亞,」安姬蘭答道,「為了維持……『神仙山國』的安全 ,我們的愛是……微不足道的。」 「我的人民遭受過土耳其殘酷地蹂躪,」王子說,「絕不能讓這類慘事再發生。」 「當然不能,」安姬蘭迅速地說,「但據我所知,德國常偏袒土耳其。」 她看見陰沉憤怒的神情佈滿王子的臉,她急忙沉默不語。 「土耳其對我們是一大威脅,而且德國非常覬覦貴國的勢力和廣大的殖民地。」 「我知道。」 「世上處處充滿仇恨,愛情幾不可尋。」 王子說著,向安姬蘭伸出手。她瞭解他的意思,也伸出手來握住他。 她又感覺有道閃電迅速掠過全身,奇妙得不可思議。 「我愛妳!」王子深深地說,「我對妳的愛勢不可當,親愛的,我不會做任何傷害 妳的事-只要我能避免,我不會使妳不快樂。」 「我不得不……失去你時,我會……痛苦萬分,」安姬蘭說,「但是能夠認識一位 ……這麼偉大的人……我永遠感懷於心。」 安姬蘭壓抑不住內心的激動, 不禁嚶嚶啜泣了。王子緊緊握住她的手,想給她一點慰藉,然後突然又鬆開手,說:「 我們只剩下一點點時間能共聚一起--今晚,我帶妳出去看各處張燈結綵的景色。明天 ,我打算再邀請妳和我共餐。」 「但是,我記得你說過,有個……約會,你無法……取消。」安姬蘭說過。 「我不但不取消,」王子答道,「而且我要帶妳一起參加。」 安姬蘭靜聽他說下去:「倫敦有許多塞法羅尼亞人,他們都工作勤奮,只有每月在 一家餐廳聚餐一次,以便共享道地的希臘料理。」 他微笑地說:「明天那 頓晚餐和今晚這裡的食物大異其趣,但是我希望妳能見一些我統治的人民。」 「他們會希望看到我嗎?」安姬蘭問道。 「他們對於我的任何一位朋友都感到十分驕傲,」王子答道,「尤其是像妳這麼美 麗的朋友。沒有一個希臘人會不尊重他所遇見的任何美女。」 「我真的……能和你一起去嗎?」 「如果我認為可能產生不良後果的話,我不會要求妳跟著去。」王子答道,「一則 那些人沒有必要知道妳真正的身份,二則以後妳絕不可能在祖母和妳的生活、社交圈中 再遇見那些人,所以我覺得沒什麼問題。」 他繼續說:「如果有朝一日, 妳跟著我到塞法羅尼亞,那麼在那兒所吃的食物、菜色和明晚的味道完全相同。妳也可 以看到我的人民因為快樂或為慶祝活動而跳舞的那股狂熱勁兒。」 突然有個念頭閃過安姬蘭的心中:將來他的婚禮上,他們一定也會跳舞助興。王子 好像也想著同樣的事,急忙打斷思潮說道:「如果妳瞭解我們國家的生活方式,等我倆 分開後,這些會使妳覺得與我更接近。我為了不讓妳把我忘懷,安姬蘭,我的做法是太 自私了。」 「我……永遠不會忘記妳。」她說,「如果你認為那樣做是……對的,那麼,明晚 我很願意陪你去。」 「好,我們一起去。」王子說著,愉快地露出笑容, 使整個臉部異常地開朗,「或許,明天早上我們可以再見面,但是如果我有事出不來的 話,妳不可以覺得失望唷。」 「你可能會有什麼事?」她問道。 「我的外交部長訪問了歐洲數個國家後預定今晚抵達此間,」王子答道,「我們打 算召開一個冗長煩瑣的會議,屆時他將報告一些會談的內容,一定拖拖拉拉、囉哩囉嗦 地說了一大堆。」 「為什麼你不喜歡這個人呢?」安姬蘭好奇地問道。 王子皺一皺眉頭。 「我自己也不知道,如果承認我不喜歡他,是有點輕率,」他答道,「但是我就是 看他不順眼。到底那裡不對勁,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我非常瞭解你這種感受,」安姬蘭說,「我主張我們應該相信自己的直覺。」 「無論何時何處,我都會相信妳的直覺,」王子答道,「我也願意相信自己的直覺 。但是妳我都曉得,目前人們不見得相信直覺,必須先仔細考查一個人的檔案、報告及 個人資歷等參考資料後,才能加以批判。」 「父親告訴我,印度人大都富有高度直覺力。雖然他沒仔細說明,但我知道有些印 度人可以看出談話對象的靈氣。有些人則具有透視性的洞察力,從不出錯。」 「我並不需要洞察妳就能瞭解妳的一切是十全十美的。」王子說道,「籠 罩在妳周圍的光圈使妳亮麗異常,彷彿阿波羅駕馭日輪,跨越天空,把他那永無止息的 光芒揮灑在妳身上一般。」 安姬蘭愉快地輕喊一聲,接下去說:「他駕著日輪出現天際時,就像是正午時分高 掛天上的一顆星,火焰包圍著他,萬里晴空頓時金光燦爛,壯麗非凡。」 「黃昏時這顆星在雲後隱遁,只見一個手負弓箭,英俊驕健的青年……。」 安姬蘭輕聲鼓掌喝采:「你也讀過同一篇故事!」 「這是所有眾神故事中我最喜愛的一篇,」王子答道,「最後阿波羅挑選了特爾斐 為神殿之地。」 「你到過那地方嗎?」 「當然!而且去了好幾次。」 「我真渴望到那兒玩玩,」安姬蘭說,「你站在那光輝耀目的山崖下時,是不是覺 得自己和阿波羅十分接近?」 「我望著上下四周的光芒。有種靜籟感包圍著我,」王子答道,「但是我卻覺得孤 寂,現在我明白了,原來是妳不在那兒的緣故。」 「或許終有一天,我可以到希臘去玩玩。」安姬蘭夢幻似地說著。 「妳認為,我明知妳在希臘而不能領著妳玩能使我快樂嗎?」王子問道。 他幾乎是激動地喊著說: 「我希望在希臘與妳相聚,安姬蘭。那兒有 那麼多景物我想帶妳參觀,有那麼多題材我們可以共同談論,更有那麼多景象可以使我 們的靈犀共通。」 她感動萬分,情不自禁地看著他,他也默默地享受這片刻的凝神。王子又說:「我 怎能離開妳?明知妳在世上的某個角落而我卻無法看妳,碰妳,這叫我如何活下去?」 「你再這樣……說下去,」安姬蘭說道,「情緒會越來越……壞。」 「但絕不致於像將來一樣壞,」王子答道,「我來到英格蘭時,只希望趕快回到塞 法羅尼亞。現在我的人就要離開了,但我這顆滿溢深情的心卻留給了妳。」 游移的四目又相遇了,一種奇妙的磁力牽引著兩顆相吸的心遨遊於不可知 的境地。王子奮力抑止內心蠢蠢欲動的情愫,毅然別過臉去,粗嘎地說:「我不能把妳 留得太晚了。」 他喚來侍者會帳。兩人站起身,安姬蘭先離座走在前頭。 領班站在餐廳門口,巧顏令色地深深一鞠躬,王子姿勢優雅地回禮稱謝。安姬蘭心 想,其實這頓飯誰也沒吃下什麼。 馬車停靠在餐廳門外,亞力土和凸凸坐在車廂內等候。 王子扶安姬蘭上車就座後,從亞力士手中接過凸凸交給她,她再將牠置於前座。 王子掀開緊閉的車篷。夜幕低垂,掛在車上的煤油燈放射出金光,照耀著沿途所經 的街面。 馬車開進畢卡帝裡大道,安姬蘭可以清楚地看見街道兩旁的店舖 佈置著各式綵帶、花環,五顏六色的旗子迎風飛揚,到處可見國王及王后的肖像。 這些熱鬧的景象使倫敦到處洋溢著歡愉,多少掃除皇室神聖不可侵犯的氣焰,使城 內呈現祥和的氣氛。 安姬蘭興奮地瀏覽四周的景色。忽然,她感覺出王子握著她的手,她竟也情不自禁 地向他輕靠過去。 「這些美麗的景色和我想像的完全一樣。」她愉快地喊著,「幸而月亮和星星並沒 因此而黯然無光。」 說著,她仰頭望著天空。王子注視著她引頸仰視的美妙誘人曲線,不禁撩起內心的 情火,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亞力土駕著車通過畢卡帝裡圓環,經由海市 街進入粹佛爾格廣場區。 每座噴水池裡都有隱密的燈光,噴泉在各式燈光的輝映之下奮力衝向萬里長空,形 成數道美麗的彩虹。那根粗壯高大的納爾遜圓柱也纏繞著繽紛的花環,街燈上插滿飄揚 的旗幟。 附近傳來優雅的絃琴聲,一群年輕人隨著音樂翩翩起舞,圍觀的群眾不時報以熱烈 的掌聲。 「看貴國人民狂歡的情況是否表示這位國王的加冕深受歡迎?」王子問道。 「因為他很平易近人,」安姬蘭答道,「人人稱他是『和平使者愛德華』。」 「讓我們期望他真的能維護和平吧。」王子下了評語。 安姬蘭知道他又想起德國威脅大不列顛,正如土耳其緊逼希臘的局勢。 她很衝動地面向著他,請求地說:「在僅有的幾天裡,求你不要再提起政治了,或 許因此更可以讓我們忘記……未來。」 「妳是說忘記我們即將分開的事實?」王子問道。 「是的,因為我們總算幸運地能擁有現在。請……請你不要讓我錯失任何一分一秒 的相聚時刻。」 「好的,」王子答應她,「讓我們永遠沉醉在美夢裡。忘記明日之將至。」 「即使明日將至,」安姬蘭說,「我們不是已擁有整個充實的……今天嗎 ?」 「妳很明智,我的小倍兒西鳳。」 說著便拉起她的手輕輕一吻。 安姬蘭感覺出他潤濕的嘴唇親觸在自己肌膚上,不禁心神蕩漾,內心揚起從沒有過 的萬種情懷,無法一一名狀。 「啊,天呀!我是如此深愛著妳!」王子呼喊著,「我答應妳,我最最親愛的,我 會全心全力地為我倆創造最美麗、最輝煌的一刻。」 馬車開過海軍部大拱門進入帕爾馬爾路。 路上街燈的佈置此先前所見更為高尚迷人。但是安姬蘭的注意力卻為聖詹姆斯公園 內的湖光倒影所吸引。 銀色月光輕灑在樹間葉縫,清楚地映像在微波之上 ,她不禁陶醉在那片浪漫的氣氛裡。 王子注視她的神色。 「我們要不要去看看天鵝?」他問道,「我在觀光指南手冊上看到,貴國君王-- 查理二世首先把這種動物介紹進來。」 「我們……能去嗎?」 「為什麼不呢?」 他喊住亞力土停下馬車。 「你在這裡看著小狗,」他說,「我們不會去太久。」 他伸出手臂環住安姬蘭。她披上輕柔的肩巾,蓋住自己美麗的服飾,免得穿著顯眼 在公園真散步會被誤以為鄉下進城觀光的土包子。 但是早先在公園裡閒逛的人群此時已打道回府。園子裡稀稀疏疏的,偶而可見樹蔭 下一兩對情侶親密地擁抱在一起。 他們走到跨越湖面的小橋上時,四周靜寂,月光揮灑在身上,頓成一片美麗的銀色 世界。 安姬蘭很敏感地覺察王子的眼睛緊緊地盯著自己,彼此似乎無話可說。 或許,他們早巳超越了言語交流的境界。他們是如此接近,他的手指輕撫著地裸露 的臂膀,靠著一股奇妙的力量,他們彼此相知、相契,無聲反勝有聲了。 他們站在橋上找尋天鵝,但澄清銀亮的湖面那兒有天鵝的影子,只好掉轉身朝馬車 的方向走著。王子突然停住腳步,站在一棵大樹的陰影下。 安姬蘭拾起頭 來,困惑地望著他,他終於打破了沉默,開口說:「我想親親妳。我一生中從沒有像現 在這麼渴盼地想做一件事。但是如果妳不答應,我會尊重妳的。因為我太愛妳了,不願 意做任何違背妳的事。」 安姬蘭並沒有答話。 她仰頭靜望著他,兩人依舊駐足不動。突然,她的身子微微地趨近他,他立刻緊緊 地擁抱著她,深怕她溜走似的。 他們默默凝視著,眼波微漾著光輝。他終於低下頭去,輕觸著她的香唇。 他吻得非常輕柔、審慎,彷彿害怕自己冒犯她、褻瀆她的神聖。 安姬蘭的嘴唇柔軟、潤濕地壓在他唇下,當他逐漸深吮著她時,彷覺一道不可思議 的金光自天而降,緊緊地把他們熔成一團。 安姬蘭可以感覺得出四周的火 光不斷地衝擊著這對忘情的人。剎那間萬物皆行匿跡,宇宙之大卻只留下他們伴著天上 閃亮的星星、水面微漾的銀光及來自內心深處輕吟的愛之樂。 這種感覺多麼美好,她彷彿駕著天神所賜的羽翼,振翅向空中飛躍。 突然冒出了一朵燦爛的火花。 火花從她心靈深處激起,燃遍了胸膛,火舌從唇中吐出與王子嘴上的熱焰相輝映, 在陰陽兩火相吸中,產生一股神秘而奇妙的超凡之力。 這股力量彷彿由阿波羅身上的火焰發出,超越幾世紀依然不減其力。 兩個人逐漸從恍惚中清醒,也不知道他們究竟吻了多久。 王子悠悠地抬起頭來,安姬蘭張眼凝視著他,他們都懷疑自己已遠離塵世,脫離人 形,羽化而登仙了。 大地一片寂靜,兩人不知該用什麼貼切字眼表達衷情,只好手牽著手,靜靜地走向 馬車。 亞力士開動了馬車,他們的手依然緊緊地交握著。馬車經過格羅斯維諾新月道到達 廣場,不直接進入房屋的前庭反而轉個大彎朝屋後的停車場開去。王子以一種很陌生的 嗓音開口說道:「如果明天黃昏之前我都無法抽空看妳,那麼明晚老時間老地方見面。 」 馬車在後花園門外停下來。 王子從車廂的吊帶中取出鑰匙,等安姬蘭抱起凸凸後便扶她下馬車,再為她打開花 園的那扇門。 門開後,他把鑰匙遞還給她。兩人手指頭相觸之時,她又不禁心神悸動,抬起頭來 望著他。 月光灑遍他倆輪廓分明的臉部。好久,好久,他們靜靜地對望著。 「晚安,親愛的。」王子黯啞地說道。 「晚安。」安姬蘭喃喃答道。 她轉身走入門內。他在她背後關上了園門。安姬蘭輕巧敏捷地越過花園,跑到後門 前。 她輕輕推開門,閃身入內。低身將鑰匙擺回原來的碟子裡,便放下凸凸在前頭引路 。這樣她可以雙手自由地在黑暗中摸索路徑。 在黑暗中摸索了好一陣子才 回到自己的臥房。什麼也不急著做,只是靜靜地回想晚上所發生的每一幕,陶醉在綺麗 神秘的時刻裡。 她覺得今晚自己真的就像倍兒西鳳一般從地府回到人間,享受了片刻的歡愉。但她 並不把象徵春天的玉米穗葉傳遞給剛經過地獄劫難的人,相反地,寧願將這神聖的紀念 物永藏心底。 她輕靠在床頭。 「這就是愛,」她想,「這麼完美、這麼真實,只有初嘗愛苗的人,才能真正瞭解 這種滋味。」 她知道自己失去王子之後,絕不可能再嫁給其它任何人了。 因為她已 經把自己的心、自己的魂都獻給了王子,她如何能再找出同樣的心來獻給其它男人呢? 她深深地瞭解,王子即使不說也一定有著和自己同樣的感受。 他們就像被一團熊熊烈火包圍著,閃爍悸動於大氣之中,眾神的翅膀更扇熱了這團 烈火,加強其衝勁,不僅躍升於高空之上,更向虛幻的仙境飛去。 安姬蘭真不敢想像失去了王子,往後的日子她將何以為生。 她想,只有到神廟裡去膜拜,將自己神聖的愛傾訴出來,期望蒼天能賜給她完美的 結果。 翌晨,艾米莉進臥房清理時,安姬蘭朦嚨中彷彿覺得自己才剛入睡,那料天亮得這 麼快。 她清醒地臥在床上,昨晚的情景又一一盤旋腦中。王子微顫的雙唇 好像還輕吮著自己的嘴唇。自己依舊被擁在他厚實的胸膛裡,一團團的神火裹住他們躍 向無垠的天際。 「今天陽光普照,是個大晴天,安姬蘭小姐,」艾米莉一邊拉開窗簾,一邊以瘖啞 的聲音說,「妳信不信,明天舉行加冕禮一定也是好天氣。」 「妳想不想去看國王到達白金漢宮的盛況呢?艾米莉。」安姬蘭從床上坐起身來問 道。 「我這老朽不用去湊熱櫚了,」艾米莉答道,「雖然我很希望親眼看看國王王后, 但我的腳不管用,支持不了那麼久,我看,只有讀讀報紙了。」 聽她這麼 說,安姬蘭只有失望地歎口氣。她原想在這最後關鍵時刻裡說服艾米莉陪她擠到人群中 看熱鬧。 坦白地說,她並不真的想看國王王后,她最渴望的是一瞧王子的英姿。雖然她無法 如願,還好,她可以從花園裡偷瞥他一眼。 她心想,王子無論穿什麼衣服都好看,但是穿上制服,配戴各種勳章、附件,一定 更威嚴魁梧、英姿煥發。 她希望湊熱鬧,目的只是想仰望王子那雙深邃迷人的眼睛,看看他在人群中發現她 時可能顯出的表情。她想,或許他會用那對會說話的眸子來傾訴衷曲,這遠比他用嘴巴 說明愛意更讓她感動。 「還有人能比他更偉大、更令人佩服的嗎?」她自 問。 經過昨夜的漫遊後,她肯定地告訴自己,從今以後,不可能再有別的男人能使她的 生活有意義,使她的生命綻放燦爛的火花了。 安姬蘭突然記起王子說過,他可能一早溜出使館和她在花園裡見見面。一思及此, 她腦子裡的每個細胞都想見他,週身每一根神經都渴望盡速和他在一起。她急急忙忙跳 下床,在最短時間內完成漱洗整裝的工作,便躁急地衝下樓到餐廳裡,準備吃早點。但 魯斯旦還沒有幫她準備好食物。 「妳今天特別早,安姬蘭小姐!蛋可能還沒有煮好。」 「沒關係,」 安姬蘭答道,「反正我也不餓。」 「妳必須早餐吃得飽飽的,」老魯斯旦很堅決地說,「我們可不願讓妳瘦得像將軍 一樣。」 說完話,他緩慢地移動腳步下樓去到廚房裡瞧個究竟。安姬蘭只好按捺住急切的心 ,坐在餐廳裡等候。因為如果她不吃半點東西的話,她知道一定會引起一場大紛擾,反 而耽擱時間。可是,坐在那兒卻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每一分每一秒彷如一整個世紀那 麼難捱。 心急思路亦急,她急躁地想在早餐後帶著凸凸在屋內亂逛,隨便先走幾步,以便待 會兒到花園裡活動久一點。然後到祖母的房裡,大聲地朗讀報紙上的頭條新聞及大標題 ,接著,便幫梅威夫人拆閱當日的信件。 平時信件並不太多,大部份是一 些帳單及慈善團體懇請捐款的函件。如果有特殊重要而緊急的情事,安姬蘭直接付清或 立刻回信而不等馬格羅佛小姐來處理。 她是一位資深的秘書,祖母已經聘雇她多年了。她在每星期五來上班,除了發放員 工的周薪外,並整理積壓成堆的文件,一一檢查謄清後再辦理,總要處理得有條不紊、 井然有序。 好不容易等到魯斯旦端著大托盤走進餐廳。托盤裡擺著一個銀咖啡壺、銀牛奶瓶, 還有裝了一個煮蛋和兩片鹹肉的有蓋碟子。這些一向都是他們期待安姬蘭吃完的早點。 另外,還有一個麵包夾子裡面放著四片土司。他有點吃力地把那些盤碟一 一擺在餐桌上。 餐桌上原本放置著一個銀盤子、裝調味料的瓶子、裝奶油的罐子、新鮮的蜂蜜及果 醬瓶。 任何一個瓶罐都經年累月的擺在那兒。安姬蘭想,此後亦將永遠地擺下去。 想起未來的歲歲年年,她不知道自己還要虛度多少年華才能等到王子再次行抵英格 蘭。 他來英國,可能為了參加某位公主的婚禮吧?抑或為了祭弔現在這位新王? 自己居然會想到國王逝世這回事,不免覺得羞恥,但這也不無理由,國王活到今年 六十五歲才得以加冕繼位,看他平時縱慾無度、奢華淫逸的生活,他絕無法像其母親維 多利亞女王一樣長壽。 話雖如此,安姬蘭急忙呵斥自己的想法,她可不願 意在那種悲哀的場合裡見到王子。 但是她那麼渴望與王子重逢,不管什麼場合,她都只有一年一年地等下去。 思及這些迷惘的事,心裡不免抑鬱。又想起和王子共處時,自己曾提議彼此休提未 來,只要盡情享受現在甜美的時刻?;那裡曉得自己反而犯忌了。 「這也是目前唯一可以把握的一點了。」安姬蘭預料得到,當不得不互相道別的時 候,他們都會為之肝腸寸斷、五腑俱碎。但那都是後話了,只有把握目前才是最真實的 。 一邊安慰自己,一邊卻覺察出內心深處不斷地啼泣、吶喊著:「我怎麼 受得了?我怎麼受得了?」 為了取悅魯斯旦,她盡量地把桌上的東西吞下去。 餐畢,帶著蹲在桌腳邊的凸凸上樓到祖母臥房。 「妳來得真早,小親親。」梅威夫人說,「今天早上妳好像特別漂亮!」 「謝謝奶奶誇獎。昨天一整晚奶奶睡得好嗎?」 「睡得真好,」梅威夫人答道,「我想,可能是昨天下午休息過的緣故。親愛的威 廉爵士最瞭解我的情況,知道什麼處方對我最有效。今天我也得好好遵守他的指示。」 「當然,奶奶。」安姬蘭附和道,「如果我看起來漂亮的話,您也一樣!」 梅威夫人開心地笑了。 她一向早起,這時巳換上一件粉紅色有蕾絲滾邊的緞質晨褸,配戴一頂同色的小帽 子,帽上有粉紅珊瑚色的緞帶,顯得俏麗極了! 「早上只收到這兩封煩人的信,是吧?」梅威夫人瞧著攤擺在床上的信,說道,「 那麼,報上如果有任何令人雀躍的滑息就念給我聽,然後妳帶凸凸到花園散步去。」 安姬蘭十分費神地找出一些祖母比較感興趣的大標題念給她聽,只過了一會兒,她 便已無法忍受內心的焦躁,說道:「奶奶,我認為凸凸應該出去玩了。」 「那麼,就帶牠去吧。」梅威夫人說道,「待會兒妳回來時,我要妳找找 報紙上有沒有登昨晚在德風雪爾公爵府邸舉行的舞宴盛況。昨天的報紙預測場面會十分 浩大,我希望我們那位年輕的鄰居,西諾斯王子也在場。」 安姬蘭實在記不得昨天早上念了些什麼新聞給祖母聽,迷糊中聽到祖母提及王子的 名字,不覺心虛得雙頰緋紅,結結巴巴地說:「為什麼……您認為那位……王子會參加 呢……奶奶?」 「因為這個舞會顯然是為歡迎那些前來參加加冕大典的各國皇親們舉行的。」梅威 夫人覺得小安姬蘭傻乎乎的,話裡不免帶著愛憐的譴責味道。 「哦……哦 ……知道了。」 「不管怎麼樣,等妳回來後查查宴客名單,總可以找到他的名字。」梅威夫人說, 「我覺得自己沒有拜訪隔鄰的公使館,實在過於怠慢。但是我病得什麼事都做不得,真 是無奈。」 「您的病很快就會好的,奶奶。」安姬蘭樂觀地安慰她說,「然後,我們要做的第 一件事就是拜訪塞法羅尼亞公使館。」 她一邊說著一邊走向門口,又回過頭來說:「我們和他們隔得這麼近,這回就不需 要馬車來載我們去了。」 「不需乘馬車?」梅威夫人吃驚地喊道,「我從來就沒有聽過這種話!如果我們走 路去拜會他們,那位公使一定大感驚訝。」 安姬蘭笑了一笑卻沒有再說什 麼。她快速衝下樓去,凸凸幾乎要跟不上她。 她想,祖母真是守舊派,凡事拘泥於禮教,因襲傳統,從不做任何突破。 她又不禁想到,祖母要是知道孫女加此叛逆,竟敢獨自和男人在外進餐,現在又匆 匆趕去花園會晤王子的種種令人咋舌的事時,不知作何感想。 「求求您,上帝啊,」她禱告著,「可千萬別讓奶奶發現呀。」 方纔下樓吃早點時,她把帽子放在大廳裡,現在取回帽子戴在頭上後,走到一面鍍 金鏡框架前匆匆一瞥自己的模樣。這鏡框旁另有一個銀盒子,專門保存訪客的留言卡。 盒裡只放了幾張卡片。整座鏡架因年代久遠而顯得非常污毀破舊,一副飽 經風霜的樣子。 安姬蘭看看鏡子整理衣帽,忽然第一次不為祖母臥病而遺憾。因為他們不去回拜撲 個空的訪客,所以現在少有人登門求訪,倒也免去不少麻煩。 這種想法實在不仁厚,但是如果梅威夫人痊癒了,安姬蘭一定沒有機會遇見王子, 昨夜更不可能同他共游了。 整個經過是那麼令人不可思議,她從沒想像過這種奇遇會降臨自己身上,甚至依常 理判斷,這種事根本就不可能發生。 這奇異的事對她來訪,好像在嘗試一種冒險活動。她想,就是因此使得自己幾近銷 魂,那麼自己一定得以一顆破碎的心來回報吧! 魯斯旦像往常一樣問她是 不是要出門,然後把花園的鑰匙遞給她。 她三步並做兩步,迅速穿過小徑進入園中。 雖然她並不期望王子這麼早便來到花園,但放眼一瞧花園裡空無一人,一顆心不禁 往下沉。 她慢慢地走過草坪,不時盼望他從對面走過來迎向她,知道她正等著他、期待著他 來。 凸凸每天早晨一出門,便雀躍地轉圈子,今晨亦然。安姬蘭在樹下的木椅子就座, 若有所思地等候他。 「如果我先閉上眼睛,」她自忖道,「然後迅速地張開,我便可以看見他向這邊走 來。」 一這麼想,她覺得好興奮,彷彿昨夜遺留在喉嚨的小火焰這時又升 到唇舌間了。 她知道這就是愛所產生的神聖力量,以前她在書上看過,但自己從沒有想去嘗試。 當時她並不能瞭解書中的敘述,直到昨夜,王子親吻她時,她才覺得神魂飛越,心 神蕩漾,強烈的眩暈感不斷襲來。 「我愛你!我愛你!」她的心聲一再吶喊著,然後張開了眼睛,認為王子一定已向 她走來。 然而,眼前只見金色的太陽光及嬉戲的凸凸。 園裡空無他人,空無他人…… 熾天使書城
【第五章】 安姬蘭不斷地勸慰自己不要失望,否則顯得十分幼稚可笑。但是整個上午心中好像 壓著一塊沉重的石頭一樣,一直無法開朗。 稍後,她又帶著凸凸再到花園裡去瞧瞧。她雖知道王子整天忙著開會不可能分身到 園裡來會她,但仍然無法阻上自己不去注意另一道門的動靜,暗自期待王子突然在門邊 出現。 獨自一人吃過中餐後,等祖母沉沉入睡,她即刻帶著幾乎絕望的心情再到花園去。 今天,金色的陽光彷彿不如往昔可愛了,她心頭沉悶也提不起勁和凸凸玩耍,逕自 坐在木椅上回想著昨夜的情景。 她悠悠地回味著王子那一吻所具有的魔力如何奇妙地點燃了她的激情,使她恍惚中 以為自己不復人身,躍登仙界與眾神作逍遙游了。 回憶及此,她忽驚覺自己曾經擁有的美麗時光溜走了,一切均成過往雲煙,只能遠 觀無法親自觸及。隨著時光流逝,這朵美麗的雲彩亦將逐漸朦矓,就像一張褪了色的照 片一般,只能喚起當事人片刻的沉思,不再激起任何情愫。 此時,她那豐富的想像力又像匹脫韁的馬兒般放縱無拘地騷擾著她,她竟無法駕馭 得住。 她這麼劇烈地需要王子,迫切地渴望王子,這種猛烈的激情似乎與她溫文柔弱的外 表大相逕庭。 她發現自己竟然開始喜歡計算時間,不僅焦躁地數著還得等多少分鐘才到黃昏約會 的時刻,甚至一再默數著在他離開英國之前,他們還有多少個小時可共聚共處,傾心相 談。 她知道不管他多麼渴望繼續在公使館裡逗留,在國難當頭,百廢待舉之際,如果他 遲遲不返國土,勢必引起非議。 她更清楚他倉促的行程,因為報上報導過,前來參加加冕大典的他國國王王后在典 禮結束後即刻啟程返國。 她皺皺眉頭,微微苦笑地想到,他們都曉得沒有什麼此賴席不走的客人更惹主人厭 煩的了。 因此,王子會立刻返國,往後只有塞法羅尼亞公使館外飄揚的旗幟能激起她的回憶 了。 「我愛他!我愛他!」她無助地喊著。 她失望地走出花園,不禁仰頭瞭望對街使館堂皇的大門及王子離開公使館時必得走 過的六級白色台階。 她很想知道,王子是否也一樣思念著她,但她相信彼此的思想正不時透過兩屋相隔 的那道圍牆密切地溝通著。 「我愛你!」她又哺喃低訴自己的情感,期盼著輕揚國旗的那陣微風能帶著自己的 低語,飄進會議室或任何他所在的地方,將衷情傳遞給他。 祖母睡過醫生指示的兩個鐘頭午覺後,顯得精神爽快,正靠在床邊等著安姬蘭回來 。 「看我今天不錯,」她很驕傲地對安姬蘭說,「沒有服威廉爵士的藥水就睡得很好 。」 「是啊,奶奶,您氣色真好!」安姬蘭說著,拿起泰晤士報,翻到社會版。 她剛巧在一長串顯赫賓客表上找到德鳳雪爾公爵伉儷的名字時,外面傳來了敲門聲 ,跟著老魯斯旦走進房內。 他爬樓梯爬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但還是勉強說道:「夫人,修雷特夫人來訪!」 安姬蘭站起身來。 修雷特夫人是祖母一位最好的老朋友,梅威夫人常常談論她。 她在年輕時美貌絕倫,名噪一時,現在不免老態盡現,但她卻企圖抓住歲月的尾巴 ,不僅染了頭髮,更是濃妝艷抹的想盡力掩飾臉上無情的皺紋。 這種妝扮在年輕一輩或較無地位的人看來,一定會批評她妖冶放蕩,但是修雷特郡 主曾歷任歐洲各重要國家的英國大使,所以修雷特夫人的妝扮自有其必要性。 「莉莉,親愛的。」她伸出雙手熱切地握緊梅威夫人的手,一股高級法國香水的濃 郁芳香撲鼻而來。 「戴絲,真沒想到妳會來!」梅威夫人吃驚地大叫,「我從報上知道妳回英格蘭, 但我不敢期望妳參加加冕禮後能有空來看看我。」 「今天下午我勉強挪出幾個小時,好拜訪一些老朋友,」修雷特夫人解釋道,「妳 怎麼躺在床上呢?」 「這幾個月來,我身體一直不舒服,」梅威夫人答道,「別個夏天都好好的,卻偏 偏揀這個夏天生病,真夠討厭!安姬蘭又長大了,我必須利用這季節引見她,帶她參加 一些重要的正式舞會。」 「我也聽人說過安姬蘭還沒到白金漢宮晉見,」修雷特夫人說道,「妳為什麼不讓 我知道呢,莉莉?我可以代妳去介紹她呀。」 梅威夫人聽她說完後,很奇異地叫喊出來,好像呻吟一樣:「哎呀,我怎麼沒有想 到這點?但說真的,戴絲,我根本不敢期望妳回國來。」 「我才不願意錯過加冕禮大典呢,」修雷特夫人說,「亞瑟也一樣。在西敏寺裡我 們安排在特別座上,可以把整個莊嚴的過程看得一清二楚!」 「我真羨慕妳。」梅威夫人不禁歎了一口氣。修雷特夫人在床邊的躺椅就坐後,仔 細地端詳安姬蘭,她正拿著報紙準備離開房間。修雷特夫人盯著她看了片刻後說:「妳 長得很漂亮,安姬蘭,的確非常漂亮!妳應該和我一起住在巴黎,我相信,所有魅力十 足的法國青年一定會被妳迷得神魂顛倒的。」 「那……非常感謝您的好意。」安姬蘭答道。 她內心暗想,等她離開英國時,一定早把這口頭邀請忘得一乾二淨了。 「說著說著倒提醒了我,」修雷特夫人說道,「我正籌備一個宴會,讓我的舊友能 共聚一堂。莉莉,我十分盼望妳和安姬蘭能參加。如果妳沒辦法出門的話,妳可得允許 妳的孫女單獨來,我會照料她的。」 安姬蘭屏息傾聽,要是修雷特夫人的宴會在今晚舉行的話,她勢必不能去。 但是,她覺得自己真癲,難道她能拒絕嗎?她如何向她們解釋說,自己另有約會呢 ? 她緊張地聽修雷特夫人說下去:「那只是一個小型宴會--大約有三十人一同進餐 ,餐後,另外還有一批人來參加,我想請個樂隊演奏,讓大家跳跳舞,一定很有意思。 」 她有點羞赧地看了梅威夫人一眼後,說:「我想,我到巴黎後,應該結束我那種歌 聲舞影的交際生涯了,但是,法國人總是愛邀我起舞。」 「妳籌備的宴會聽起來好熱鬧!」梅威夫人說,「但是我知道我的醫生一定不讓我 參加這麼興奮的場合。」 「那麼,美麗的安姬蘭自個兒來,」修雷特夫人答道,「如果妳不願她單獨搭車, 我會差輛馬車來接她,再派個女侍陪她。」 「妳真好!」梅威夫人笑著說,「安姬蘭有不少華麗的衣裳,所以妳不用擔心她的 穿著會丟妳的臉。」、「她一定會是晚宴中最漂亮的小姐了!」修雷特夫人說道,「在 我停留倫敦的這些日子,讓我想想還有什麼地方可以帶她去見識見識。」 「戴絲,妳真是太好了!」梅威夫人熱切地說,「我常常告訴妳,安姬蘭,記不記 得,沒有人能像我從小認識的朋友戴絲修雷特一樣熱誠!」 安姬蘭知道兩位夫人都盼望她開口說點話,她卻覺得自己的聲帶彷彿被什麼哽住了 一般。好不容易,她才張開口,艱澀地說:「您……實在……實在太好了。」 然後,幾乎像是耳語一般,她低聲下氣地問:「您的宴會……什麼時候舉行?」 「妳希望在那個晚上呢?」修雷特夫人說,「我想,當然明天最好!」 這句話像一陣大浪般把安姬蘭心上的石頭一下子沖得好遠,她頓時鬆了一口氣,高 興得幾乎無法聽修雷特夫人繼續說下去:「我們這回不住白金漢宮,莉莉,妳一定覺得 十分奇怪,對吧?但是我想妳知道國王病得不輕,所以原來準備在六月舉行的盛宴延到 現在,而且還考慮刪減部分賓客的名單。」 「我倒沒聽說過這個消息。」梅威夫人答道。 「國王和王后只款待他們的親戚,天曉得他們的親戚有多少!當然也包括其它王族 。」 「我想那樣做比較聰明,」梅威夫人說,「國王在西敏寺裡耗了那麼長的時間,一 定疲憊不堪,需要好好地休息。」 「在典禮和宴會中間隔一個鐘頭,他應該可以先躺著歇會兒的,」修雷特夫人說, 「但是,我同意妳的想法,他好不容易度過那費神的時刻,如果再要繼續搾取他的精力 是太過份了。」 「是呀!的確不錯。」梅威夫人點頭稱許。 「在法國時,他們都認為國王沒救了,」修雷特夫人繼續說,「但我反駁他們說: 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家的外科手術能此得上英國那麼精良,現在事實證明我的話不錯。」 安姬蘭實在不想再聽她們說話了。 她知道這兩位夫人一定非好好地聊一陣子不可,所以她不能陪那麼久,便走出祖母 的臥房上樓回到自己房內。 忽然覺得雙腿一陣疲軟,急忙在床邊坐下。 她深覺這輩子最恐怖的時刻就是也許得讓王子知道晚上她無法赴約。 如果在一周前,她知道能夠參加修雷特夫人的宴席,一定欣喜若狂,無法將息。 她來到倫敦和祖母住在一塊後,這位大使夫人一直對她很照顧,但過去的九個月裡 ,她都隨夫出使海外。 安姬蘭很清楚,她一向邀請學識卓越、名位顯赫的人士參加宴會,而自己小小年紀 能有此殊榮,實在幸運。 但是如果宴會在今晚舉行的話,妨礙了她和王子相聚的機會,她會分分秒秒憤恨怨 尤,一刻也不得開心。 明天就不同了,明天他會在白金漢宮裡,自己可以安安心心地參加修雷特夫人的宴 會,不必擔心他倆或許有片刻相聚的機會。 但她知道,自己深愛著王子,即使時間不衝突,即使宴會的場面豪華顯耀,更說不 定她會遇見許多迷人的男土,她都會很難集中全神與人同樂,只有那位因凸凸追趕黃貓 而邂逅的男人能時時纏繞住她,盤旋在她心頭。 修雷特夫人留下來陪祖母聊了一個多鐘頭。 她離開時安姬蘭送她下樓,走出前門,看著她踏上那輛由兩匹馬拖著的華麗馬車。 她揮手向夫人告別,等著馬車逐漸遠去後,才轉身進屋,上樓回到祖母的臥房。 梅威夫人顯然因為故人來訪倍感興奮,神色十分爽快。 「戴絲無論多麼瑣碎的事都可以聊得來,」安姬蘭一進門,祖母馬上愉快地說,「 這麼久以來,見到她此做什麼都高興。」 「奶奶,聽您這麼說,我也很高興。」 「她打算留在國內的這幾天裡,介紹幾個儒雅的青年給妳認識。」 「她真………真…………好。」 「她這麼熱心使我覺得真慚愧,一生病竟把妳的事都疏忽了,」梅威夫人繼續說, 「戴絲告訴我:『女孩子應該早點結婚,安姬蘭能越快找到丈夫越好!』」 安姬蘭大吃一驚。「奶奶,您是說找……丈…丈夫?」 「戴絲說得不錯,」梅威夫人說下去,「我十八歲時就結婚了。我母親常說,女孩 子年齡越大就越不容易找到合適的對象。」 安姬蘭為祖母的話大惑不解,她希望祖母只是口頭說說並非真的打定主意要她結婚 。 梅威夫人個性固執,對自己所做的決定僵持到底,這點她的兒子非常清楚。 別人的意見或爭論勢難改變她的心意,反對的力量愈大,愈增強她一意孤行的意念 。 「奶奶,和您住在一起,我覺得十分快樂,」安姬蘭很快地說,「所以先別為我的 婚事煩心,我希望永遠陪伴奶奶。」 「真不像話!」梅威夫人駁斥她說,「都是可愛的戴絲使我及時發現自己的錯誤。 」 「好嘛,奶奶,等您病好以後我們再討論這回事。」安姬蘭奉承地說。 「不行,我不能再拖下去!」梅威夫人答道,「等戴絲回巴黎後,我打算和其它的 朋友聯絡一下,請求她們在冬季引見會裡陪著妳。哦,親愛的,我真氣自己為什麼沒早 點想到這些呢!」 「求求您,奶奶,先不要擔心這個,」安姬蘭懇求道,「住在這兒,我一直非常愉 快。我喜歡為您讀報,我高興帶凸凸到花園真玩耍,真的沒有心思去想那些宴席、舞會 的事。」 她知道祖母一個勁兒地想那回事,沒有留心聽她說。 「我必須再幫妳訂製幾套新衣裳,安姬蘭。」她說,「通知瑪格麗特太太星期一早 上來,還有另外一個裁縫師設計的樣式我也蠻喜歡的--她叫什麼名字來著?」 「奶奶,我還有好多好多衣服都沒穿過。」安姬蘭反對地說。 「儘管照我的話去做,小孩子。」祖母說,「明天,我們先把那些會像可愛的戴絲 一樣熱心助人的朋友列出一張名單來。」 「那根本毫無希望。」安姬蘭暗自嘀咕。 她知道依目前的情況來看,自己不可能說服祖母,使她相信保持現狀是最圓滿的了 。 她走同臥房,忽然自問,如果祖母真的托人安排各種活動,那麼王子離開英國後, 她跟著有許多要忙碌的事,不是可以減輕自己看公使館時那種人去樓空的痛苦嗎? 但一轉眼間,安姬蘭滿腦子又記掛著黃昏的約會。 她會望著他……輕聲地和他低語……他們親密地走在一起……然後……她急忙打斷 自己的思緒,想到自己竟然那麼渴望再親親他時,不禁一陣羞愧。 或許今晚不可能……或許他不想要她……或許……澎湃的思潮不停她在腦海裡起伏 ,就像一隻松鼠靈活地在活動籠中滾動,只覺一陣不可抑制的亢奮充斥胸中,那種灼熱 感彷彿爆竹廠在她四周爆炸一般! 她知道,約會的時間分秒接近,再過不久她就可以和王子在一起,所以自己才會產 生那種莫名的喜悅。 今晚該穿那一件迷人的衣裳?她有點難以選擇。誠如她告訴過祖母的,衣櫃裡還有 許多沒亮過相的衣服呢! 最後她挑了一件格調與王子看過的那件完全不同的禮服穿上。 這件淺藍色的禮服式樣簡單大方,類似畫眉鳥蛋的淡藍色十分憐人,裙裾滾蕾絲花 邊,綴有同色天鵝絨皺折。胸口也有蕾絲鑲邊。整襲禮服裁製得非常精巧,像是出自仙 女的靈巧雙手。 穿上這件禮服使安姬蘭顯得年輕柔弱,就像春天剛捱過冬雪洗禮,含苞待放的可愛 小花。 好不容易穿戴整齊,又怕王子喜歡自己穿得正式華麗些,但如果再換一件,得耗費 好多時間,而且已經太遲了,魯斯旦可能早就等在餐廳,準備服侍她吃晚餐了。 凸凸跟著她急急跑下樓,一進入餐廳,魯斯旦帶著責備的口氣說:「妳的湯都冷了 ,安姬蘭小姐。」 湯裝在一個有銀蓋子的湯碗裡。布魯格太太一煮好湯,立刻倒在湯碗裡保溫,安姬 蘭知道絕不可能冷掉,但她還是很柔順地說:「對不起,魯斯旦,我來晚了。」 她又開始在魯斯旦面前假裝吃得很開心的樣子,等魯斯旦一離開餐廳,她立即把碟 中的食物一一搬回大盤裡。就像平常一樣,魯斯旦在餐後嘮叨她吃得太少。 「妳一定沒吃飽,安姬蘭小姐,每次總只吃那麼一點點,真的像養一隻小耗子!」 魯斯旦是忠心的老家臣,非常關心她。 「魯斯旦,我為加冕禮而興奮得吃不下飯嘛!」安姬蘭編個理由搪塞他。 她走出餐廳想著:事實上那個理由也是真的。 對她來說,和王子會面就跟參加加冕禮一樣,是世界上最令她興奮的事。 她趕得太急,當她披上一條淡藍色絲綢披肩,帶著凸凸準備出門時,大廳的鍾才指 著八點十分。 如果王子還沒到停車場,她不可能單獨在那兒等他,只好坐在樓下讀書室的房門口 ,眼睜睜望著老祖父留下的那口大鐘。 分針移動得十分緩慢,她好幾次以為時鐘停擺了。好不容易捱過最後幾分鐘,再數 秒便到八點一刻,她急忙穿過信道跑向園門。走出門外,越過後花園的小徑,打開通往 停車場的那扇門。 門才打開,竟發現王子正擋在門外,自己立刻面對著他。 她簡直驚訝地愣住了,一顆心七上八下地急遽跳動著,喉嚨彷彿也緊縮住,說不出 話來。 她只有呆呆地站在那兒和他對望著,倒是他先開口說話。 「我必須先告訴妳,」他低聲地說,「待會兒參加聚會,不只是我們倆個單獨去。 」 「不…不……單獨?」安姬蘭疑惑地重複一遍。 「昨天晚上,他們知道我獨自外出後,大大地起了一陣騷動,」王子說,「所以今 天我不得不答應帶一個隨從副官同行。」 他一定看出安姬蘭臉上失望的表情,接著說:「親愛的,妳知道我非常渴望單獨和 妳在一起,這種渴望的心情難以用言語形容。但是我也得採納公使和其它人的建議。」 「你是否……寧可希望我……不要去?」 這些話好像黏在舌頭上難以說出口,但是她仍然不得不問出來。 「不,當然不是這意思,」王子答道,「妳一定得來。妳必須來!一切交給我,無 論如何我會設法單獨和妳說說話。」 他看見她眼中閃過一絲喜悅的光芒,便繼續說下去。他的聲音既慢又小,不會被人 偷聽到。 「我一整天都焦躁地等待這一刻的到來。知道妳近在咫尺而無法相見,那滋味好澀 、好苦。」 「我……在花園裡……等你。」 「妳以為我不知道嗎?」王子急促而粗澀地反問道,「我一直想著妳,盼望與妳相 聚,可是辦不到呀。」 「我……我知道。」 此刻,他整個人就站在跟前,她緊緊地依他而立,兩個修長的身影映在地上重疊為 一,彷彿昨夜的美景重現。 「我愛妳!」王子說道,「昨夜看到妳,我本以為妳不可能再此當時更漂亮,可是 今晚見到妳,竟發現妳此昨夜更迷人、更俏麗。」 他說著開心地微笑。這一笑,驅散了煙霧,氣氛變得十分融洽。他非常柔和地說: 「走吧,我們一起去參加聚會,暫時忘掉所有的煩憂,至少也得好好地度過這幾個小時 。」 他拉著安姬蘭走向馬車。一到座車前,有個年輕人立刻跳下來。 她覺得如果不把這個人與王子相比的話,他倒還可以稱得上英俊。 「我來介紹,」王子說,「這是亞里斯多德?;邵德梭上尉,他不僅是我的隨從副 官,而且是我的好朋友,我們從小就一起上學。」 安姬蘭伸出手來,邵德梭上尉即刻彎身行個吻手禮。 他們一行進入車廂內就座。隨從官坐在他倆對面,安姬蘭把凸凸放在他旁邊的座位 上。 「牠會不會咬人?」邵德梭上尉問道。 「可能會,」安姬蘭答道,「牠非常不喜歡陌生人碰牠,所以請你別摸牠。」 「奇怪,牠怎麼沒想到要咬我。」王子說。 「或許,牠不把你當做陌生人。」安姬蘭未經思索便脫口而出。 然後,當她迎著王子會意的眼光時,她知道事實上他們從不覺得對方陌生過。 打從見面的那一剎那起,他們彼此都有一見如故之感,個人深藏的情感均以對方為 依皈。 「亞里斯多德和我都過了忙碌面疲累的一天,」王子說,「吃過早餐後就忙著參加 一連串的會議,每個發言的人都說得口乾舌燥,又臭又長,卻沒有半個專心的聽眾。」 邵德梭上尉不禁哈哈大笑。 「您說得一點也不錯,殿下。」 「妳會發現,」王子對著安姬蘭說道,「希臘人說到與切身有關的問題時,會變得 非常饒舌,東拼西湊地不知節省時間。」 「你們今天討論的都是一些與切身有關的問題嗎,殿下?」安姬蘭問道。 「對那些問題我的感觸極深,」王子答道,「沒有人能夠瞭解。」 他那不平穩的聲調已經明顯地告訴安姬蘭,不需解釋,她便知道他們討論的是有關 他婚事的問題。 她希望兩人相聚時他能快樂,所以馬上轉變話題,告訴他修雷特夫人來拜訪祖母, 邀請她明晚前去參加夫人和大使舉行的宴席等等。 「我知道這位大使,」王子說道,「他是一個非常睿智練達的人。我只希望遣往希 臘的英國大使有他一半穎悟機智就好了。」 「你的意思好像對我們的代表不太滿意。」安姬蘭半開玩笑地說。 「並非真的不滿意,」王子說,「我只希望他們對那些能升起英國國旗的國家作更 進一步的瞭解。」 邵德梭上尉忍不住又大笑了。 「您的話不禁使我想起拿破侖戰爭後,愛奧尼亞群島歸英國保護時的什麼委員郡主 的。」 王子也大笑起來,安姬蘭問道:「他們到底有什麼特別?」 「他們都是一群偉大的本位主義者,或者說得不中聽一點是狼狽為奸。」王子答道 ,「他們位尊權高,利用各種方法故意顯耀自己,以加強希臘人對他們重要身份的印象 。」 「第一個委員,」邵德梭上尉接下去說,「是湯姆土?;馬德蘭爵土,因粗野蠻橫 而聲名狼藉、劣跡昭彰,尤其對帶有介紹函的人更是粗暴萬分。」 「下一個也半斤八兩,沒有半點改善。」王子匆匆插進去,他想親口把整個故事說 給安姬蘭聽。「這個弗蘭多里克?;亞當爵士娶了一個既奢侈又愛慕虛榮的女人,根據 當時諷刺漫畫及傳記的描述,她嘴上那排濃密的髭鬚足以使驃悍的騎兵自歎弗如!」 「我才不相信!」安姬蘭覺得十分好笑。 「那是真的,除非史書說謊!」王子斷言道,「這個醜陋的特徵卻沒有除去她的虛 榮心,她的委員丈夫大肆揮霍島上的稅收,全為了妝扮這個毛茸茸的女人。」 「讓我們說得公平一點,」邵德梭上尉抗議地笑道,「這個繼任的委員確實也完成 了不少的建設,如辟修道路,開建醫院、救濟院,還設了一座監牢。」 「就為了這座監牢,那些被征服的順民感激得涕泗縱橫呢!」王子邊說邊俏皮地眨 眨眼睛。 在前往目的地的整個途中,王子和邵德梭上尉不停地搶著說一些過去的有趣小事件 給安姬蘭聽。 他們兩個不斷地使她發笑,看著王子孩子氣似地和副官逞口舌之快,那些逗趣的話 題使她覺得雖然晚上不能單獨和王子一起度過,也會十分愉快。 她的想法的確不錯。 他們一行到達雪佛街外一家不太顯眼的小希臘餐廳門口,一群興奮的塞法羅尼亞樂 隊立刻從店裡湧出來迎接他們。 他們被迎進一間天花板很低的大房間裡。安姬蘭發現裡頭有一大群人在等候他們。 他們才踏入房門,人人鼓掌歡呼。 整個房間佈置得十分漂亮,但並非像街上一般插滿旗幟,而是以各式各樣的美麗花 圈、葉環,錯綜複雜地構成各類圖案。安姬蘭相信,這些一定來自希臘女孩的巧思。 這個晚會裡有不少的女孩參加,她們圓圓大大的黑眼睛配上長長卷卷的睫毛,整頭 金黃的秀發編成粗粗的髮辮盤繞在頭上,看起來每個人-都是那麼漂亮。 她們都穿著傳統的服飾:一條長而寬幅的圍巾由左肩斜褡於腰際,上衣是緋紅底淺 黃碎花,全白的袖子,深藍色的長裙,外罩一件有黃色斜紋的淺藍圍裙。安姬蘭覺得沒 有什麼此這身妝扮更適合她們了。 綠葉、花環及美麗的服飾使整個小餐廳色彩繽紛、生動活潑。王子和安姬蘭被領到 盡頭一張揮滿鮮花的餐桌旁就座。其餘的客人分別在兩旁靠牆壁的長桌邊坐定,保留正 中央一長條空地。 安姬蘭知道這片空間是待會兒供跳舞用的。現在,她只是很好奇地望著擺在面前的 食物。 王子伸手接過別人遞來的飯前酒,他告訴安姬蘭,這種酒帶著一股大茴的芳香,但 她一定不喜歡。 她深知,他們表面上盡談些別人聽得見、聽得懂的事,但彼此的內心深處卻有一股 不為人所知的磁力暗自交流,使兩顆心緊緊地聯結一起。 「妳真是漂亮極了。」王子輕聲細語著。 她聽了眼中亮起美麗的光芒。然後他正聲說:「妳必須嘗嘗這道名菜,我想妳一定 會喜歡吃。」 他們的面前擺著一大盤料理,王子告訴她那是由紅鱘魚製成的名菜,幫她揀了一長 塊。她覺得這道混有魚卵的料理真是可口。 另外還有胡瓜、大蒜及各種橄欖:綠色的、黑色的,王子告訴她,任何一個希臘人 都能輕易地辨識出不同的橄欖產自何地。 她驚訝地望著他,因為在她看來,這些橄欖大致相同,並無二致。 「這個橢圓形的橄欖,」他解釋道,「產自特斐爾,而這個尖形的則產在卡拉瑪達 。」 安姬蘭拿起橢圓形的橄欖仔細觀察,彼此露出會心的微笑,因為特斐爾正是阿波羅 的神殿所在地。 陸陸續續地送來許多名菜,她實在也難以記得自己到底品嚐過幾樣,但是有一個最 鮮明的印象:盤盤美味可口,道道色香味俱全。 譬如,有一盤魚與特殊的調味料及檸檬汁烹煮,風味絕佳。還有由針串成在木炭上 慢烤的串串肉,王子告訴她,那是最受稱道的希臘名菜。 另有一道奇特的食物,葡萄葉包著碎肉和米粒,捲成一長條一長條的再經蒸煮,風 味絕佳。等到點心送上桌,安姬蘭已覺飽得不能再飽,恐怕要寸步難移了。 但是她究竟敵不過巴拉瓦的誘惑,這是一串甜甜的棒棒肉,由蜂蜜、核果和著麵粉 製成,甜而不膩,十分爽口。王子勉強她喝了杯土耳其咖啡。 「這種咖啡不加糖的叫『使客躲』,加糖的叫做『妹的油』。」 安姬蘭不禁開心地大笑。 「我記得這些名稱。我一直試著無師自通地學希臘文,雖然可以拼出很多單字,卻 不知該如何發音,說不出完整的字詞來。」 「我會教妳念一些較重要的字句。」王子輕柔愛寵地說。彼此內心都知道,不可能 再有多餘的時間讀希臘文了。 「或許,」安姬蘭說,「你的公使可以為我……介紹一個希臘……老師。」 她認為這很容易做到,萬萬沒想到話聲一落,王子卻勃然色變,憤怒已極。 「妳認為我會允許任何人教妳嗎?」他怒喝道。 他憤怒的吼聲使她驚愕萬分,眼睜睜地望著他。他眼真的神色彷彿一望無際的苦海 ,深不見底。她知道他正忍受著痛苦的煎熬。 餐會結束,馬上展開一系列的民族舞蹈活動。安姬蘭終於能一償宿願,盡情欣賞其 中奧妙。她在許多書上閱讀過關於希臘舞蹈的描寫,卻沒有半點概念,除非身歷其境, 否則實在無法以片言隻字描摹出來。 樂隊的組合的確怪異,她瞬即明白有些舞蹈必須以特殊的樂器演奏。 第一支由許多男人齊舞,看他們一個個龐大粗壯的身驅像是一群張牙舞爪的豹子。 安姬蘭想,他們可能是些挑夫或馬車伕。 每一個舞蹈者都握著五顏六色的手巾,彼此聯結在一起,彷彿一條鎖煉,隨著漩渦 而上下起伏,前後波動著。 「這是一種象徵,」王子解釋道,「表示處逆境時,大家同甘苦共患難。」 那個帶頭的舞者賣力地以各種誇張的動作揮舞著手巾,就像技藝精湛的賣藝人舞動 寶劍賣弄劍藝一般。這時,一群女孩加入舞蹈的行列。 五彩繽紛的鎖煉緩緩接近,組合成一個圓圈。他們的手臂交叉著,此時的配樂是七 絃琴、豎琴、小提琴及鼓聲的混合演奏。 這支舞蹈持續好久,場面十分熱鬧,有人三番兩次地邀請王子共舞,但他不願片刻 離開安姬蘭便婉言拒絕。邵德梭上尉卻興趣盎然,自動加入跳舞的行列,賣力地與大家 共歡。 安姬蘭注意看他在舞池襄不時地盯著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孩咧嘴而笑,這女孩也不管 跳舞隊形的更換變化,總有意無意地排在他的身邊。 安姬蘭對這無意中發現的事覺得有趣極了,正待繼續觀察卻聽耳邊傳來細語,她驚 訝地睜大眼睛。王子悄悄地說:「我們要不要走?」 「行嗎?」安姬蘭問道。 音樂結束時,王子立即起身。 他用希臘語向在座的同胞簡短地致詞。他咬字十分清楚,安姬蘭大致可以聽懂。 他首先謝謝塞法羅尼亞人民邀請他與會共聚一堂,並且非常感激他們對祖國的一片 赤誠。 最後他說,他將滿懷著信心回國,告訴全國的同胞,寄居海外的塞法羅尼亞人永不 忘本,無論在何時何處,都充滿愛國的熱血,鼓起勇氣,努力進取。 王子的致答詞贏得了在座者熱列的掌聲,不斷歡呼喝采,叫好聲此起彼落。致詞完 畢,王子帶著安姬蘭走過中間的空地向門口走去。所有的客人齊立兩旁,鼓掌歡送他們 離去。 他們走到門口,邵德梭上尉也準備一起離去,王子說:「你留下來玩,亞里斯多德 。你知道,現在時刻尚早,倫敦有許多熱鬧的地方,你可以好好玩玩。」 「殿下,真的不需要我護送嗎?」副官間道。 「你放心,明天早上我會替你講情的。」王子答道。 邵德梭上尉偷偷一瞥安姬蘭。她知道他瞭解王子的心意。王子既不想回使館,更不 願他夾在中間當電燈炮,所以藉故支開他。 「謝謝您,殿下,」他也樂得自個兒玩玩,「晚安,梅威小姐。」 「晚安,上尉。」安姬蘭答道。 他們進入車廂內坐定,凸凸從馬車伕座上回到車廂內,馬車立刻起步開動。 王子一直等到脫離了送行人的視線後,才伸出手來緊緊地攬住她。 「終於在一起了!」他說,「我本以為我們沒有獨處的機會。」 王子的親暱行為使她的心臟瘋狂地跳動著。他手指頭一觸到她的肌膚,立刻點燃她 內心的情焰,如星火燎原般燃遍了全身,跟著一股無法阻擋的熱潮燒至喉頭,使她興奮 已極。 「我愛妳!」王子說,「除了這三個字外,我再也想不出該說些什麼了!」 「這真是……最長的……一日。」安姬蘭喃喃地說。 「我知道,我知道,」他說,「整天枯坐在會議室裡聽哥斯大喋喋不休地報告他所 遭遇的難題,而內閣總理一點也不說別的,把論點全擺在我的婚事上。」 安姬蘭保持緘默,王子認為她應該瞭解一下大概情形,便繼續往下說:「今天收到 堂兄雷多羅斯寄來的一封信。他說他有幾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告訴我--關於本島南方革 命黨徒的事。」 「你認為是些什麼事呢?」安姬蘭問道。 「我想像不出來,」王子答道,「但是,寶貝,我明白他的意思是讓我在加冕禮一 結束,立刻兼程趕回塞法羅尼亞。」 「啊……不……不!」 她絕望地低喊。他雖說不得不趕回去,事實上他的離開是她預料中的事。她明知道 他勢在必行,只是沒想到行程如此匆促,她永遠無法再見到他,所以一時沒辦法接受這 個事實。 「除了趕回去之外,我又能怎麼做呢?」王子問道,「難道我能回信告訴他,我正 在戀愛,沒有精神,也沒有力量去關心塞法羅尼亞的紛爭嗎?」 王子緊緊地擁著她,深情地望著她說:「妳知道,我是真的愛妳。」 煤油燈趨走了黑暗,使封閉的車廂裡充滿明亮。藉著燈光,她可以很清楚地看見他 的神情。 「我也真心愛你,」安姬蘭說,「但是,我知道你應對國家盡忠,我們……必須… …勇敢地面對現實。」 「我的甜心!我的寶貝!」王子感動地大叫,「有誰能夠像妳這麼勇敢,這麼理智 ?」 他湊近她,激動的聲音逐漸消失於她柔美的唇間。 他深深地吻著她,彷彿帶著她的魂魄一起遨遊於天上。她腦中一片空白,只感覺一 圈圈奇異的光芒護衛四周。 她知道,這個深情的一吻正是她日日夜夜朝思暮想著的,但是她也害怕,此後可能 不會再有像聖詹姆士公園內那種奇妙而銷魂的初吻滋味了。 此刻這深情的一吻卻帶給她新的感受,喚起她體內另一種激情,一種她從未察覺過 的慾望。 他們的愛情不斷地滋長,持續擴大,延伸至無涯。 王子一定在離開停車場前吩咐過亞力士不要太早趨車回家,所以安姬蘭從恍惚中甦 醒時,發現四週一片黑暗,彷彿置身郊區,不再有繁華的街燈。 原來馬車開進了海德公園,不斷地逛著圈子。 「我不能離開妳。」王子說道。 然後長歎一聲,問道:「為什麼我不愛上一個我可以迎娶的女孩?或者愛上一個能 跟著我回塞法羅尼亞,可以秘密地把她安置在宮廷附近,以便有空與她相聚的女孩呢? 」 安姬蘭沉默了一陣子,然後怯怯地說:「你是在……要求我……那麼做嗎?」 「不!」王子直截了當地說,「我告訴妳,親愛的,我絕不會傷害妳,更不會提出 這種自私的要求來侮辱妳,甚至來褻瀆我們的愛情。」 王子痛苦而絕望地呻吟著。 「我是說,在妳周圍有無數的障礙我無法超越,即使我能夠超越,也不得不離開妳 ,因為妳是如此純潔,如此神聖不可侵犯。我的倍兒西鳳呀!她能給予我的只是她的心 、她的靈魂、她的思想和她那片無際無涯的情感!」 安姬蘭知道他所說的都是實情,她非常瞭解他心靈深處的感受,可是她也同他一樣 ,無法得到解決之道。 她禁不住考慮到,如果能和他長相廝守,即使屈為情婦,也非常快樂。 然而,她知道,如果她同意那麼做,勢必破壞真愛的完美,把彼此純潔的感情及親 吻時產生的神聖意識一掃無遺。 「或許,」猶豫片刻,她開口道,「如果……我們……今生無緣……廝守……且待 ……來世吧。」 「難道這樣妳我就覺得滿足嗎?」王子反問道,「我現在就想要妳!我要妳的意念 好強烈,一點也無法控制,安姬蘭,今晚我送妳回家後就再也看不到妳了!」 安姬蘭驚愕萬分,不禁叫了出來:「你……你說真的?」 「昨晚我送妳回家,沒有跟妳吻別,我的心都要碎了。」 他聲音中含有一種刺心之痛,使她不禁伸出手,緊緊地握住他的手,撫慰他那顆受 創的心。 「我不是英國人,」王子說道,「我是一個希臘人,對我們而言,愛情永遠凌駕於 自我之上--比我的自尊、榮譽更重要、更偉大。」 他繼續深切地說:「我需要妳,安姬蘭!不僅因為妳像神殿裡我崇拜仰慕的女神, 更因為妳是一個女人,所以我需要妳!我希望妳完全屬於我。我不只要妳那顆細緻的心 靈,更要妳全心全意的愛和妳那微妙迷人的軀體。這樣才能使我們的愛達於靈肉一致的 境界。」 他說得如此堅決強硬,安姬蘭不由得想到,如果自己不是像現在一般不顧一切地愛 他的話,那麼看他的神情,一定覺得畏懼。 她靠近他,手握得更緊,彷彿藉此使彼此的心靈交流感應。 「即使我堂兄不來信催促我立刻啟程,」王子說,「我也必須在後天離開。」 「我……我知道。」 「妳真的知道?」王子問道,「不--不可能!妳太純潔、太天真無邪了,安姬蘭 ,妳一定不曉得地獄裡所有的魔鬼不斷誘惑我,一再慫恿我一有機會就帶著妳離開!」 停頓了一會見,他方才從容地說:「但是,我們兩人之間矗立著一位天使帶著把金 光閃閃的寶劍--親愛的,這是妳的守護神,可能妳並未察覺,祂卻時時刻刻護衛著妳 ,不讓一個為地獄惡火焚燒的男人接近。」 他說完話,舉起她的手狂熱地吻著。她知道他在盡力壓抑自己,克制自己的慾望, 所以不敢親吻她的雙唇,以免觸發他胸中的情火。 馬車靠著曲池橋邊停了下來。王子從敞開的窗戶外望。安姬蘭看到月光星辰映照下 ,池水銀波閃閃,煞是美麗。 「今晚我們出發前,」他聲音瘖啞地說道,「我原想帶著妳靜靜地散散步,到我們 初次共游那天所坐的地方好好地聊聊。」 他停下來輕吻她的手,然後再接下去說:「但是,妳卻使我無法平靜!我竟跌入愛 情的深淵,這麼瘋狂地愛著妳。我知道再也不可能愛上別人了。」 「我只希望你……快樂。」安姬蘭說道。 「快樂?那絕不可能。」王子答道,「我不能和妳共度晨昏,不能隨心所欲地愛妳 ,怎麼快樂得起來?我實在也不敢再和妳漫步於月光下,共享這銀色仙境的美景,以免 撩起我更多的創痛。」 「我……希望能和你……靜坐在……池畔。」安姬蘭低聲呢喃。 「不要誘惑我!」王子粗率地喊道,「我說過了,安姬蘭,我的意志非常薄弱,只 要我一碰到妳,便想緊緊擁住妳,那麼便不再有什麼能抑止我那蠢蠢欲動的渴望--我 可能因此衝動地犯錯,使我們倆抱憾終生。」 她突然發現他的眼光,他說話的表情竟是如此陌生。靠著車窗透進來的幾許月光, 她不禁暗自研究他那奇怪的神色,片刻有所領悟,原來竟露出些許的淫邪! 然後她又肯定地對自己說,不管他的行為多麼輕浮,不管他的言詞多麼無禮,更不 管他如何地不能控制住自己的衝動,她仍然一樣地深愛著他。 但是,她卻有個原則:不管他的舉動是正是邪,絕不可以絲毫有損愛情的純潔及完 美。 她考慮了片刻,也不管是不是會撕碎自己的心,還是毅然忍痛輕聲地說道:「我們 ……回去吧。」 王子向前半傾,手高舉過凸凸的上方,敲敲馬伕背後的那片車篷。 馬車立即向前開動,越過池上小橋,整個暴露在銀色世界裡。藉著輕灑的月光,她 看見王子的臉色竟如此冷酷凝重。 這副嚴肅的神情使他看起來出奇老成。他臉上因痛苦而扭曲的肌肉清晰可見,彷彿 歲月的風霜鏤蝕在他的容貌上,永難復原。 他們沈默地任由馬車前進。他們握住雙手,王子緊擁著她。她內心抽痛不已。 馬車又開進明亮的街道上,離家不遠。安姬蘭的心跟著不斷下沉。離別的時刻一到 ,她將永陷黑暗中,終其餘生不見天日。 「明天,妳會不會看我走入西敏寺?」王子終於打破了沉默,「我寧可妳不要看。 」 「我……必…必須再看你一眼,」安姬蘭說,「你已……答應過我,讓我看看…… 我心目中的……小加冕禮。」 「對我來說,卻像是送葬的隊伍一樣。」王子很粗蠻地說。 安姬蘭倒抽了一口冷氣。 「求求你,」她說,「願不願意……聽我……說幾句話?」 「妳知道,只要妳在,我就會聽妳的。」 「那麼……請你不要再……鬥氣……反抗那些……已成定局的事,」安姬蘭說,「 那徒然使您……費神傷身……就像把頭撞在…磚牆上,頭破血流而毫無裨益。我們必須 接受事實……沒有人能夠……改變得了……只有順其自然。」 「妳非常理智,親愛的,」他說,「但我此不上妳,我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現在你不是控制得很好嗎?」安姬蘭溫柔地鼓勵他。 在離開水池後的一整段路,他不敢隨便看她,總是別過臉說話。現在聽安姬蘭的安 慰,終於轉過頭來看著她,用一種很奇特的聲音說:「我愛妳。我仰慕妳。我更崇拜妳 !妳的所作所為都非常完美,潔白無瑕。妳不僅說得十分有道理,而且妳考慮得更周到 。這輩子永遠逃不了籠罩在妳周圍那道燦爛光圈的恩寵。」 「你想……逃避嗎?」安姬蘭問道,「是不是認為我們……不該相遇……很難過? 」 「難過?」王子叫道,「怎麼會?能遇見妳是我這一生中最奇妙、最榮耀的事!我 知道,安姬蘭,即使妳不在我身旁,妳也會永遠鼓勵我,指引我走向光明。」 他一攤手不再多說,因為他知道她能體會自己的意思,不需贅言明陳。 「希臘的神話故事往往都有個悲慘的結局,」他說,「我們的故事也像神話一樣。 但是這個故事的主角是妳,安姬蘭,我們的結局一定不會悲慘,因為我要努力做一個英 明的統治者,虛心地求上進,使自己日日有成。」 「你……說的……都是真的?」 「是真的,」他答道,「妳的想法非常正確--因為我們的情感已經超越了物質, 肉體和死亡,我們的靈魂時時相攜,終必有重逢的機會。」 安姬蘭早巳熱淚盈眶,不能自已。馬車終於走進貝格瑞福廣場,王子雙手捧著她淚 水沾頰的臉,說:「別了,我親愛的,我最完美的愛人!妳永遠與我同在,我也隨時環 繞妳左右。或許終有一天,我們能再相逢。」 說著,他輕輕地吻吻她的雙唇,不再狂熱,不再激盪。 這只像是一個男人為了達到理想,純真而神聖地以吻求願,沒有包含絲毫情愫。 馬車終於停了下來,安姬蘭知道一切都結束了。 沒有什麼需要再說的,更沒有什麼能改變他們的未來。 王子先踏下馬車,再轉身扶她,然後為她打開花園的門。 他們靜靜地凝視彼此,想挽留這最後的一刻。她看見他那迷惘、惆悵、痛苦、不能 自拔的神情,內心也跟著不斷地淌血………她不說半句話,毅然地轉身走入園內。門在 她背後砰地一聲關上了,天堂之門也隨之關上! 熾天使書城
【第六章】 「看,我說的沒錯吧,安姬蘭小姐,今天真是個晴朗的好日子。」艾米莉拉開窗簾 後,見太陽已經升起,不禁得意地對安姬蘭說道。 安姬蘭仍然躺在床上,緊閉著雙眼,一動也不動。 她並不願意張開眼睛去面對著這個世界。她只希望沈睡、沈睡,永遠不要醒來,免 得因為無法與王子重敘而感傷、惆悵。更可在睡夢中麻醉自己,逃避未來無盡無邊的孤 寂慘淡日子。 昨夜臨睡前,她木然地躺在床上,想起傷心處,不禁嚶嚶地啼泣著,眼淚像決堤的 河水般沾濕了枕頭,直到哽咽嘶啞猶不能止。 她只好強迫自己回味著王子親她、吻她時那種銷魂的感覺,惟有如此,她才不會胡 思亂想而憂慮心煩。 她不由得聯想到王子說希望她完全屬於他的話時,那 種飢渴的神色及狂烈的熱情。她知道自己也全心全意地希望把整個心身托付於他。 她覺得王子和自己本為一體,不可或缺,失去了對方的搭配,都不算是完美的個體 。然而,明天他就要遠離英國回塞法羅尼亞去,把她孤伶伶地留在英格蘭。相契的兩顆 心之間竟阻隔著半個歐陸,怎不留下一望無際的寂寞淒涼? 她不禁想,如果自己也住在希臘的話,日子或許會好過一點。 那裡處處顯露著聖靈的光輝,會使人覺得與神祇接近,俗慮全消,更可藉著廣游神 殿及博覽古跡,增進對神話史實的瞭解,多少排遣一下寂寞,移轉自己對王子的注意力 。 左思右想,她仍然肯定地告訴自己,無論王子遠在天涯或近在咫尺,自 己對他的思念之情絕不可能因之或減。他們彼此需要對方,她相信,王子更需要她的鼓 勵。 不僅僅是她能使得他精神振奮,更因那偉大愛情的滋潤,使兩顆孤寂、焦慮的心歡 騰雀躍。天神所賜的愛是如此的莊嚴神聖,王子竟把她當做女神一般,崇拜仰慕她而不 敢妄加侵犯。 但他終究是個凡人-一個年輕力壯、雄赳赳、氣昂昂的男人,他仍然無法超脫生理 上的慾念,亟需要她這個異性的慰藉。 「今天妳打算穿那一件衣服呢?安姬蘭小姐?」艾米莉的問話打斷了她複雜的思路 。 她原想衝口回答說,「穿些代表致哀的衣服。」但她知道艾米莉根本不 瞭解她內心的哀愁,要是聽她這樣答話,一定會嚇呆了。 雖然她想開口打發老女僕離開臥房,讓她一個人獨自靜一靜,但又怕這樣做不禮貌 ,太傷老婦人的心,只好忍住不說。 她也知道,縱然自己想逃避一切,不願起床面對外界,但凸凸打艾米莉推門進房時 ,就立刻從床上躍下,興沖沖地催促她帶牠出去活動。 牠希望主人的生活規律,嚴守時間,如果她稍有延誤,牠便以各種奇怪的動作來表 示憤怒。 「艾米莉,妳認為我穿那一件比較好看呢?」雖然安姬蘭沒有一 點興致去挑選衣飾,卻不忍潑艾米莉的冷水,還是隨口問道。 昨天白天,她原以為王子會到花園裡來看她,所以挑選了一件她自認為最漂亮的衣 服穿上。昨夜與王子同赴塞法羅尼亞餐廳的聚會,從王子讚美、欣賞的眼光判斷,她知 道身上那件素雅的淺藍禮服是穿對了。 今天,如果她也穿上美麗的衣服,卻只有僕人們注意,那有何意思呢? 心頭猛然驚覺今晚必須盛裝赴修雷特郡主伉儷的宴會,不禁不寒而慄。 她內心只渴望躲在王子雄厚的臂膀裡,如何擺得出一副愉快的神色去應付身旁的男 士?更別提談笑風聲地接受男士們的邀舞。 當然在宴席上,她仍會恪守禮 節,充分表現出淑女應具備的風範,只不過她就像一部自動操作機,機械化地做份內的 事,等運轉完畢,大功告成之後,她的心也將跟著枯竭,因為她的精神之火,真氣之光 早因強顏歡笑而消耗殆盡了。 她的靈魂,她迸放的愛苗,王子初見她時感受到的那圈榮光,都隨著王子行蹤飛往 塞法羅尼亞去了。 就安姬蘭個人而言,她覺得那些燦爛的光彩不可能再護佑著她。 艾米莉從衣櫃裡幫她取出一件衣服披在椅子上,她也沒多瞧一眼便茫然地穿上,下 樓去吃早餐。 進餐時,魯斯旦不斷地讚揚這個陽光普照、光輝燦爛的加冕 日,人人一定歡欣鼓舞地等待新王戴上王冠……她實在無心傾聽,便低下頭去,這才發 現自己穿著一身十分精緻的衣裙。這是有次為參加一個園遊會,祖母特地為她添購的。 這件薄紗質料的衣服滾著非常漂亮的蕾絲,安姬蘭頭一次穿的時候,覺得自己彷如 仙女或公主一般美麗輕盈。但此刻,無論這件衣服有多精緻高雅,她的內心卻仍然像村 姑、貧婦一樣的空虛貧乏。 「失去了愛,我便一無所有!」她自忖。 她上樓向祖母道聲早安後,隨即帶著凸凸到花園裡讓牠胡亂地做做晨間活動。 她記得王子說過,他不可能再抽空來看她,可是她仍然壓抑不住緊張及衝 動,渴盼他會改變初衷。 時間一分一秒地捱過去,只見金黃色的燦爛陽光揮灑在扶疏的花木間,微風輕輕送 爽,花影搖曳處卻總不見渴望的人兒來到,枯等至時刻已遲,不得不拖著沉重的腳步走 回家。 不管王子已經事先言明,她還是不由自主地感到失望沮喪。最後她打定主意,無論 王子怎麼想,她決定不顧矜持,待會兒再出外活動時找機會見他一面。 他會在十一點時離開使館前往西敏寺,所以她必得先估計一下,加冕儀式全部完成 後,他大約在幾點鐘可回到公使館。 公使館內的其它官員並不與王子一起 參加由西敏寺到白金漢宮的遊行行列,他們走了一小段路後便先折回使館,佈置好一切 ,準備迎接王子回館。 安姬蘭暗自盤算了一下,在傍晚王子出席新王款待各國貴賓的盛宴之前,他們應該 還有幾個小時可聚聚,話話離情。 她突然覺得自己的血液沸騰,幾近瘋狂,簡直無法再壓抑自己的情感,忍受這種苦 澀的滋味。她必須再看看他,和他說說話,將自己對他的滿懷愛戀及思慕一股腦兒地傾 訴給他。 為什麼他不打算在今天與她見一次面呢?她不禁想高聲疾呼:他並非真心愛我!否 則這麼寶貴的時間為何不充分利用而平白任其溜走呢? 心裡雖有點埋怨, 卻依然為他辯解:就因為他愛得深刻,已達勢不可擋的地步,他只有盡力克制自己不來 找她,就像昨夜他拒絕與她漫步銀色月光下,以免因氣氛迷惑而做出任何羞辱她、震駭 她的行為。 她想,沒有一個男人願意像他一樣為女孩子作那麼大的犧牲,而她竟企圖誘惑他擺 脫理性的束縛,實在太不應該了。 「我愛你!」離開花園回家的路上,她不停地吟念著,期望自己的心聲能傳遞到王 子耳中,讓他瞭解自己對他的思念之情有多深濃。 回到家裡,總是做那些日日月月所做的千篇一律的工作。 她為祖母讀 報時,祖母發現昨夜舉行的數個盛宴及接待會的宴客名單上都沒有王子的名字,覺得十 分納悶好奇,安姬蘭卻非常鎮定絲毫不動聲色。 「或許他私下偷偷地去向一些公主獻慇勤呢。」梅威夫人輕下斷言。 「您怎麼會……如此認為呢?奶奶?」安姬蘭問道。 「戴絲告訴我,他來英國除了參加盛典外,也是為了找個妻子。貴賓中有許多公主 符合他的要求,相信他不難找到合意的對象。」 安姬蘭並沒有任何反應,先前一思及王子將另娶她人時的那種錐心之痛已化成細細 痛楚,遲鈍而略為麻木地遍佈全身。 「今天早上妳的臉色有點蒼白,」梅威夫人突然大叫,使她嚇了一跳。「妳最好到 陽光下去活動活動,看看太陽能不能幫妳的雙頰染上一點色彩。」 「好的 ,奶奶,我喜歡出去曬曬太陽。」 「國王真是鴻福齊天,看他的加冕日,艷陽高照,萬里無雲,天氣多麼晴朗。」梅 威夫人說,「希望整個冗長嚴肅的儀式不會使他過勞而再度臥病。我倒認為他的元氣尚 未復原,實在不適於立即舉行使人亢奮的加冕大典。」 她們又稍微聊了一點國王的事,好不容易結束了話題。安姬蘭彷彿得到解脫般大噓 一口氣,離開祖母的臥房,踩著輕快的腳步走下樓去。她滿懷著信心,認為此刻到花園 去可以親眼看見王子離開使館,往西敏寺去。 像往常一樣,花園裡寂靜無 聲,了無人跡。她把凸凸放到地上自由活動,便逕自走近樹叢,打算推開濃密的枝葉, 藏身於那個秘密的老地方,以窺伺使館的全貌。 正是夏季,紫丁香及月桂樹都長得十分茂盛,要想撥開稠密的枝葉側身其中還得費 上一番功夫。用了好大的力氣,終於縮進縫隙裡,安全地遠窺使館,不必顧慮他人發現 。 使館門前的紅色地毯已攤開來,沿著層層的階梯而下。使館的大門仍然深掩著,她 等了好一陣子才聽見馬車隆隆聲沿廣場傳過來。 這輛馬車由兩匹馬拖著走向使館,由緊閉的車門看來,她知道即將前往西敏寺的公 使及其它大臣都尚未出發。 馬車在使館的大門外停了下來。 立刻有一大群穿戴整齊制服的衛兵迅速地走出來排成兩列,一分鐘後,又開來了一 輛緊閉式的馬車停在第一輛馬車旁邊。 安姬蘭覺得十分有趣,繼續看下去。 她首先看見公使大人邁出使館大門。以前她在幾個場合裡見過他。 緊接著公使大人出來的是個頗威嚴的人,雖然她不清楚這個人的官階,但由他的風 度架勢看來,她猜他必是位權祿極尊的高官厚爵。後來又走出了兩個大臣。 這四個官員搭乘第一部馬車先行離開,第二部馬車稍微移動一下位置,定位在前一 部馬車停靠的地方。 立刻從使館裡走出一個皮膚黝黑滿臉胡腮的人,身著 一件華麗搶眼的官服,上有金黃刺繡圖案,使人覺得他的地位頗為重要。 安姬蘭非常肯定這個人就是王子不很喜歡的外交部長克哈里拉歐?;寇斯達斯,另 有三個官員跟隨著他。 第二部馬車等他們坐定後即刻開走。再過片刻,安姬蘭一眼便認出亞力士駕著一輛 四馬拖曳的開篷式馬車從停車揚的方向過來。 車上除了亞力士外還有兩個衛兵,一個坐在亞力士旁邊,另一個則筆直地站在後車 廂上。馬車開上了使館大門,停下來等候,安姬蘭不免緊張萬分,屏息以待,因為王子 隨時都可能出現。 終於,他跨出使館大門,逐步走下台階。安姬蘭不僅眼 睛一亮,那顆頑皮的心更像連翻觔斗般起伏不定。她興奮得真想大喊大叫好讓他曉得自 己的氣宇多麼軒昂,神采多麼威武。 他的官服上點綴著許多耀眼的配件,在太陽的照射下更是金光閃閃。但是除了緊盯 著他那張英俊的臉孔外,別的她彷彿視而不見。她發現他臉部的表情格外嚴肅冷酷。 他站在台階上,眼光朝著花園這邊眺望了片刻。安姬蘭知道,他一定在默念著自己 。 「我愛你!啊,親愛的,我愛你!」她不禁在心中吶喊著。 他那鬱悶 的神情依然沒有改變。她覺得他一點都沒有接受自己的忠告。 王子登上馬車,獨自一人坐在後座,穿著一身漂亮制服的邵德梭上尉則與另一名隨 從官坐在前座。 馬車啟步時,排列於使館外的兩排衛兵一起肅立行軍禮。安姬蘭目送著馬車駛離廣 場,消失於角落。 「我一定要再見他一面。」她鬱鬱地自言自語,「然後,一切都結束了!」 她走回天竺葵花床前,坐在他們首次約會談天的那張座椅上,靜靜地回憶著這兩三 天神妙的經過,那不期的邂逅,那和諧的傾談如何打動了她的心弦。 就像一般神秘不可抗拒的力量牽引著他們彼此接近,使她一點也無法逃避他的吸引 。 她默默地坐在那兒,沉浸在回憶裡,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悠悠起身慢 慢走回家去,內心只留著些微的希望-期待王子回館。 安姬蘭原期望祖母會像往常一樣在下午睡個長覺,但她午餐過後上樓探望祖母時, 梅威夫人卻提出了另外的主張。 「想起我本來可以親自在西敏寺觀賞加冕禮的全部經過,此時卻不得不臥在床上, 真使人心煩,一點也無法安歇,」她說,「我想我們找點事做才好排遣這段時間。親愛 的孫女兒,我建議妳念點有關維多利亞女王加冕經過的記載給我聽聽。這本書放在閱覽 室裡,待會兒妳下樓去找找。那麼我們兩個便可以隨著書上的描述加以想像一番,假裝 我們現在正置身於西敏寺內,親眼瞧見典禮的情形一樣。」 安姬蘭遵照祖 母的吩咐下樓去,很容易地便在書房裡找到了那本書。然後拿著書上樓,回到祖母房內 。 她以甜美溫柔的嗓音逐字逐句地念給祖母聽,思緒卻早飄離體內,漫遊於王子的四 周,彷彿看見加冕禮多釆熱鬧的場面及澴繞在王子周圍的達官顯貴、王公侯爵。 然而,各報卻以惋惜的文筆報導著這次的儀式場面顯然不如原訂在六月中舉行的那 麼熱烈。 那時候人潮熙來攘往,火車幾乎每半個小時就隆隆地駛進維多利亞車站,載來了由 世界各角落前來觀禮的王族貴客。 安姬蘭還記得報紙上刊登的貴客名單有 一長串,佔去報紙一大頁,彷彿一篇小說似的。 在那名單中,她憶起了俄國米契爾大公爵的嫡長子及摩洛哥的世襲王子的名字都頗 富羅曼蒂克意味。 她還看到名單上艾非揚王子伊迦卞、衣索匹亞王子雷斯瑪庫南及桑此亞王子亞利等 等異國貴賓的名字,舌頭卻盡在口中打轉,結結巴巴的無法準確地念出來。 但是此次由報上的貴客名單看來,那一大堆陌生而難念的頭街及異國名字都不復出 現,可能因為在短短的一個月內要千里迢迢地趕兩趟路到英國是太辛苦了,所以六月中 來過一次就算盡了心意。 梅威夫人聽安姬蘭念泰晤士報上報導著:阿比西 尼亞特使只為了「不敢回國」這單純理由而再次出席大典的消息時,不禁開懷大笑。 「如果這些黑人沒有親眼觀賞偉大的白人統治者的加冕大禮而打道回國,」報上這 樣解釋著,「他們會覺得顏面盡失,無法對該國上下交待?;」 梅威夫人和修雷特夫人聊了那麼久的天並沒有白費,起碼從她口中知道點點滴滴花 邊新聞或內幕消息可向旁人傳述。 「戴絲說,」她高聲地講道,「大家都認為主持加冕儀式的大主教已經八十多歲, 又體弱多病,一定支撐不到儀式結束。」 「如果那位可憐的老人在儀武進 行時突然逝世,該有多恐怖!」安姬蘭說道。 「那真是一個大災禍,」梅威夫人同意她的想法,「我們只有趕緊祈禱這種不幸事 件千萬不能發生。」 安姬蘭想起王子說過,在西敏寺裡發生的任何小插曲只有說出來與別人共享時才更 有趣。 她渴望知道今天晚上王子是否願意把任何有趣的事情說給她聽,與她共享。 「我愛你!我愛你!……」她的內心深處不斷地激盪,幾乎要衝口而出。直至時候 不早,差不多該帶凸凸到花園去時,心中鬱結的情緒才稍得解放。 不巧的是,梅威夫人才打開話匣子,便興致勃勃地想繼續聊下去。 她 拖住安姬蘭說東談西的,安姬蘭也只有順從地陪她聊聊,直到她發現王子回館的時刻已 近,再不趕到花園去就會錯失見面的機會,不由得情緒焦躁,心急如焚。 「凸凸想出去玩,奶奶。」最後,她只好以凸凸做借口,又偷偷地用腳踢踢這只北 京狗,要牠配合做做樣子。 牠正舒適地伏在地毯上睡大覺,經這小小的一踢立刻憤怒地發出暴躁的鼻息聲,梅 威夫人以為牠急著想出去,便馬上說:「那妳趕快帶牠出去吧,小親親。但是可別去得 太久,我還有一大堆話想和妳談談。到處都喜氣洋洋的,我也稍受影響,覺得精神好多 了,想和妳多聊聊。」 「我不會出去太久的,奶奶。」安姬蘭答應她。 她邊說心裡邊想著,只要親眼瞧見王子回到使館裡,便沒有必要再留在花園裡了。 她走下樓,在大廳裡找到草帽戴上。 魯斯旦把鑰匙遞給她,她接過來,走出大門,穿過道路,進入花園裡。 在未走人園中時,她先回過頭遠望公使館正門,看見紅色的地毯已鋪滿台階,有幾 個衛兵高高地站在台階上。 她猜想內閣總理及其它的官員都先回使館了,現在衛兵們就只等著迎接王子一人。 母庸置疑的,王子只要一回到使館,便得立刻與那些大臣舉行令他厭煩的冗長會議。 「他們一定會討論他的婚姻問題,並與他展開一場舌戰。」安姬蘭彷彿能 預見會議的情況。 她瞭解,此時與他談論婚姻問題遠比他未認識自己時更痛苦得多,他一定十分憤恨 那些人一再繞著婚事打轉,簡直像疲勞轟炸。 但是無論他如何厭煩,他必須結婚乃是不爭的事實。 即使遠居法國的修雷特夫人都預知他此行的目的是挑個妻子,由此可知他擇偶的消 息不僅傳遍巴黎,歐洲各處的大使館一定也爭相談論者。 安姬蘭不禁想到,總有一天,報上會披露他結婚的消息,那則新聞會像一把無情的 利劍般刺穿了她那顆還算堅軔的心,留下永不磨滅的傷痕。 她鎖上園門, 立刻走上樹叢,躲在今早藏身的地方。 她突然心血來潮,認為自己到另一個角度去看,就可以從王子的馬車一開進廣場的 那一剎那起便偷窺著他,直到他跳下馬車,走上台階,消失於使館大門內為止。 這樣,她便有充裕的時間好好注意他的一舉一動。如果她動作夠敏捷的話,她應可 以利用馬車到達使館門口他踏下馬的那一刻,立即從原來窺伺的角度跑回正對使館大門 自己一向藏身的地方,這樣更可以把王子下車走進使館的情況一覽無遺。 凸凸自以為猜透安姬蘭的心事,便筆直地走向她上午藏匿的紫丁香花叢。 安姬蘭卻逕自走過小徑旁的花叢,未曾停下腳步。 她越過草地再向前走一小段路,才回過頭來看看凸凸有沒跟上來。 「凸凸的生活習慣很有規律性,」她自忖,「如果偶而與平常習慣相左,一定覺得 奇怪。」 這一回頭卻好一陣子找不到凸凸,只聽見牠粗暴地狂吠著,她猛覺不妙,認為凸凸 一定看見公使館養的黃貓才大發脾氣。 她急忙轉身往回走,想抱起凸凸安撫安撫牠。她很詫異,如果凸凸一見到黃貓必定 立刻追趕,這回牠卻僅僅站在花叢外,猛烈地狂吠。 「我得看看到底什麼東西惹火了牠。」她想。 她伸手撥開紫丁香花叢 及月桂樹,那知在縫隙間竟躲著一個人。 在驚嚇之間,她無法看清此人的長相,只模糊地看見他沒戴帽子,身上穿著一件黑 色橡膠雨衣。 他既被發現,馬上走出樹叢,凸凸更是瘋狂地朝他叫囂。這個人竟伸出右腳,狠狠 地往凸凸身上猛踢,踢得牠四腳朝天翻滾在草地上,使得安姬蘭萬分恐懼。 她非常震怒,急急向前護著凸凸,這個人卻已一溜煙地跑向園門,出了花園,滑失 於路端。 她拾起這頭可憐的小狗,緊緊地抱在懷裡。 牠顯然憤怒極了,肉體的疼痛使牠不斷低啞地呻吟。 「可憐的小寶貝!他怎麼敢對你這樣!」安姬蘭溫柔地撫慰著牠。 牠總算稍稍平息了怒氣。但她知道凸凸一定覺得喪失尊嚴,難以忘懷自己竟遭受這 種待遇。 因這一耽擱,她稍稍盤算,知道如照原定計劃跑到花園那一頭去窺探王子座車開進 廣場的情形,時間上可能來不及,只好帶著凸凸回到藏身的老地方去。 她輕柔地撥開紫丁香叢,以免驚嚇了凸凸。正想舉步塞進分開的夾縫裡,突然發現 了什麼東西,她停下腳步,默不作聲。 在她專享的地方已經藏了一個人。 透過葉縫,她隱隱約約地瞧見那個人的後腦袋。 起先她怒火叢生,這個人竟敢搶先佔去她獨享的小天地,繼而一想,這個花園並非 只屬於她一人,廣場的任何居民都有權到此逛逛,她的情緒才稍微緩和下來。 顯然不只她一人對王子從加冕禮回館的情形有興趣,所以那個人也預先在 樹叢裡等候著。 「我得另找一個視線良好的地方。」安姬蘭只好無奈地另覓他處。 她正想著藏身何處較為妥當時,那個背對她的人移動了一下,她一眼瞥見一件發光 的物體。 這一瞬間,她驚駭得目瞪口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人手上拿著一支來復 槍,槍口正瞄準使館的大門,這一切太出乎她意料了。 在這情況下,她無法再仔細看看,以確定是否有誤。 她十分機警地鎮 定一下,然後摒住呼吸,悄悄縮回撥開樹叢的雙手,從濃密的花葉處輕輕地往後退。 她抱著凸凸站在耀眼的陽光下,心裡著急地尋找對策。 首先,她衝動地想狂奔到使館警告衛兵。 繼而又考慮到自己這樣招搖地前去使館,刺客可能曉得自己的形跡被發現而及時逃 遁。 「這次沒達成任務,以後一定會再找機會下手。」她腦筋不停地轉動,終於心生一 計。 她抱著憤怒而猛哼著的凸凸,不動聲色地越過草坪,跑向花園的另一道出口。 她一出園門,便奮力向前狂奔,準備衝向格羅斯維諾新月街。 她知道 這條街是王子回館的必經之路,她打算半途攔截他的座車警告他,只祈禱自己能趕上時 間以配合馬車經過的時刻。 她十分擔心自己才剛跑到廣場的轉角處,王子的座車也同時開進廣場,那一切都來 不及了。 使勁地衝過轉彎處,幸而尚未發現馬車的蹤影,總算鬆了一口氣,稍微放緩腳步, 步行一段路走上格羅斯維諾新月街。 她看見海德公園門前車水馬龍,人潮熙來攘往的,各式各樣由兩馬拖拉、四馬拖拉 或公營的交通馬車夾陳著,熱鬧非凡。 她知道帕爾馬爾街及白金漢宮外定也人山人海。拖延了那麼長的時日,熬過了那麼 多的焦盼,加冕禮終於揭開了序幕,全民連夜守候在宮外及遊行必經的途徑上,以便向 新王歡呼喝釆。 安姬蘭心裡只牽掛著王子的安危,也無心去張望那熱鬧歡 欣的場面。 他的處境真是萬分危險,他口中的反動份子竟無法等到他回抵國門後再行動,居然 急急地準備在英國暗殺他! 她駐足在人行道上,眼珠一動也不動地緊緊盯著街角的來車。 凸凸不耐煩地在她懷中掙扎蠕動。 牠依舊為方才被猛踢一腳而怒氣難平,更因為悶熱想掙脫別人的束縛,好自自在在 地鬆一口氣。 安姬蘭卻怕牠亂跑,把牠抱得更緊。 「你必須耐心等下去!我們一定 得救他,凸凸。」她安撫著牠說。 正說著,終於看見她期待已久的馬車出現在街角,朝著她這邊疾馳而來。 她把凸凸緊緊夾在左手臂下,然後伸出右手,猛力地向馬車揮舞著。 起先她十分害怕亞力士沒有注意到她,未能及時煞車,仍然全速通過而把她拋在腦 後,那一切都遲了。幸而馬車超過她幾呎遠時亞力士緊勒住馬韁,馬車倏忽停了下來。 她知道馬車不可能後退,自己急忙趨向前去,走到馬車邊。 這時王子詫異地傾身向前,探究停車的原因。 她站在馬車邊時,只見王子滿臉訝然的表情,她一時也無法開口解釋,只覺得自己 的嗓音彷彿急啞了。 「到底是……?」王子先發問,但她打斷他的問話。 「那裡……有個……人!這……個人……等著要……暗殺你……他……帶著一把來 復槍躲在……正對著使館大門的……樹叢裡!」 瞬間,王子的臉上流露出懷疑的表情,彷彿不相信她的話。 片刻之後,邵德梭上尉說:「我去搜查一下,殿下。」 坐在亞力士身旁的衛兵立刻縱身躍下馬車,繞到座車後,打開車門讓邵德梭上尉下 車,車上另一個侍從官也一起跳下跟上前去。 安姬蘭把花園園門的鑰匙遞給他們。 「你們得從這邊的門……走進花 園,」她說,「那個人才不會瞧見你們。」 「這真是好主意。」邵德梭上尉說,「非常謝謝妳,梅威小姐。」 王子伸出手來,說:「跟我走吧。」 安姬蘭也伸過手去讓他拉住她,踏上馬車,坐在他身旁。 邵德梭上尉抬頭指示亞力士:「你先把馬車開進前面右轉的路邊,然後停在那兒等 我們回來?;」 在這條新月形的街道上,右邊高大的建築物前有一小小的綠園,亞力士便把馬車開 到樹蔭下停著。 安姬蘭緊張的心情終於鬆弛下來,背貼著座椅,虛弱地仰靠著,馬呼了一口氣。凸 凸還倚在她懷中。在神經過份緊張之後突然鬆弛,使她一時之間覺得腦子裡空空虛虛的 ,既不能說也不能想。 她是如此的酥軟無力,想到如果無法及時救援王子 她真會痛不欲生,如今所有的憂慮消失了,但過度的刺激早使她的魂飛九霄,只留下一 具塌松的軀殼。 王子彷彿能夠體會她的思緒,伸出手來把凸凸挪到對面的座椅上。 他緊緊握住她的雙手,沉著的說:「謝謝妳救了我,親愛的。我怎麼想也想不到, 怎麼夢也夢不到,為什麼治安良好的英國也會發生這種戲劇化的駭人事件!」 在接觸他手指的那一剎那,安姬蘭全身顫動。他彷彿藉著指頭重新賦予她生命,注 予她活力。她只覺得有一股暖流慢慢地充塞全身,虛弱酥軟的感覺也逐漸褪去了。 「假使我……沒有看見……他呢?」她輕聲地問道。 「但是妳已看到也救了我!所以我不會死--起碼今天之內可以活得好好的!」 她的手指頭不覺緊搯著他的手。 「不要……這麼說,」她請求他道,「我……我受不了。」 「對於死亡,我並不感到恐懼,」王子答道,「相反的,方才在西敏寺裡,我也無 心觀賞,只想著這輩子無妳陪伴,不如一死來得安適。」 雖然他說得十分平靜,但那洋溢著柔情的字字句句,卻使得安姬蘭內心隱隱作痛, 熱淚盈滿她美麗的眼眶。 她急忙眨眨雙眼,想驅散凝聚的淚水,內心不斷 地安慰自己,可不能再像昨夜一般悲泣,而要愉快地微笑著,畢竟他們打破了不再相見 的約定,此刻又意外重聚,更應歡欣言笑。 王子舉起她的手湊近嘴邊。她覺得他的雙唇不再像昨夜那般苦澀、激盪、熱情而狂 烈,相反地,他吻得那麼輕柔溫文,鎮靜異常。 「我一再告訴自己,不再和妳見面的決定是明智之舉,免得我妄動,」他說話的聲 音非常低沉,不用擔心前頭的侍從會偷聽到。「但是現在妳就近在我眼前,我卻不會再 妄動了。」 「你要我不……看你出門及回館時的情形,」安姬蘭說,「但 我按捺不住,必須看看。」 「幸虧妳看了。」 「為什麼會有人想……殺你呢?」她納悶地問,「昨晚據我觀察,你的人民非常愛 戴你。」 「反動份子的任何行動很少有正當的理由,」王子很輕快地回答她,「他們的目的 只是想破壞現狀,拋棄傳統。」 他微微一笑,再說:「妳看,連我那神仙山國真也是危機四伏。」 「你必須……小心照顧自己。」 他並沒有回答,只是蠻不在乎地聳聳肩。 「求求你,」她道,「就算是為了……我。」 「如果妳要求我,妳知 道我一定會照妳的希望去做。」他答道,「但是我說過了,我並不怕死。」 「你一定要活下去,不管是為你自己或是為希臘著想,你都必須活著。」 王子重重歎口氣,說道:「在放棄妳,不和妳結婚這件事來說,我覺得我已經為國 家做夠多的事了。他們的確不能再要求我做更多、更大的犧牲吧?」 安姬蘭並沒有立即回答,過了片刻才說:「昨晚,我因為失去了你而悲傷啼泣,我 也一直思考著,在歷史上希臘一度改變過世界的思潮,以後必得使它再度成為世界的思 想中心。」 王子微微一笑,說: 「我明白妳暗示的意思。如果希臘思想能重新顯 耀於世界,那時人類良善的心靈必只略遜於神祇了。」 「這也就是我主張重振希臘思想聲威的理由。」 「但是希臘人早已忘懷他們祖先的理想和榮耀了。」王子無奈地回答。 「所以你必須使他們重新憶起光榮的過去,」安姬蘭說,「你和所有持相同想法的 人必須負起重整希臘思想的使命,把過去希臘完美的理想主義及燦爛的事跡再發揚光大 ,這也是現今世界所迫切需要的一件事。」 王子低頭凝視著她,眼中流露出無限的柔情。 「我最珍愛的人兒,只有妳能考慮到這些,」他說,「只有妳能像希臘人一樣欣賞 美的事物,領略其中蘊育的神聖。」 他又舉起她的手親了一親,說道:「 我們的理想相近,想法雷同。妳雖不是希臘人,卻擁有希臘人的抱負及理想,這點真令 我難以想像。」 安姬蘭微微一笑。 「我有一點事想讓你知道……」 她正準備往下說,發現邵德梭上尉回到馬車旁邊。 「現在一切都沒問題了,殿下。」他向王子報告說:「我們逮捕了那個歹徒。」 「是什麼人?」 「一個土耳其人!」 「土耳其人?」王子驚訝得大叫,「你能確定嗎?」 「他現在閉口不言,不肯招供。」邵德梭上尉輕輕一笑,「我們對他感到有點棘手 ,後來才從他口袋裡搜出一些文件,是用土耳其文寫的,而且從他的外貌來看,我們推 斷他一定是個土耳其人。」 「我真不瞭解,他殺了我又能得到什麼代價。 」 「等他恢復知覺後再繼續問供,或許能再多得到一點線索。」邵德梭上尉了無趣味 地說。 他望著安姬蘭。 「非常感謝妳,梅威小姐,我們欠妳這麼一大筆人情債。那個刺客,不管他是那一 國人,帶了一把非常準確而且火力很強的來復槍。如果殿下被擊中,恐怕沒有活命的機 會。」 安姬蘭聽了不禁恐慌地驚叫一聲,王子說: 「上車吧,亞里斯多德。 我並不想冒犯梅威小姐,但我認為公使大人一定想親自謝謝她。」 「他很渴望見見她。」邵德梭上尉答道。安姬蘭很想拒絕,更想告訴他們最好不要 公開她的姓名、身份,讓她能過平靜的生活,卻也明知不可能,因為邵德梭上尉已經把 她攔救王子的經過告訴公使大人了。 邵德梭上尉進車,在他們對面坐定。 「我該再告訴你,那個人還有一個同夥,」安姬蘭突然又記起了穿橡皮雨衣的人, 「凸凸朝著樹叢狂吠,他憤怒地踢了牠一腳。後來我才發現樹叢裡躲著一個持槍的人。 」 「還有另一個同夥!」邵德梭上尉愕然地瞪大眼睛,「殿下,您可得格外小心。」 王子沈默不語。亞力士立刻駕著馬車,朝公使館疾馳而去。 到了使館門口,王子先跳下馬車再扶安姬蘭下車,踏上紅色地毯。凸凸不等別人抱 牠下車,急忙從車上跳下,尾隨於後。 安姬蘭一步步走上台階,不時回頭敏感地看著凸凸,唯恐牠一瞥見黃貓,又像一道 電光似的急追過去。 她想,凸凸才是王子真正的救命者,牠也同自己一樣有資格接受讚美,享受光榮的 一刻。 公使大人正在廳堂裡等候著。他兩旁站著一些身著外交人員制服的官員,他們背後 幾乎站滿了使館內全體員工。 王子一出現,馬上爆發了如雷般的掌聲及歡 呼聲。在安姬蘭眼中看來,這裡的場面過份文雅,不如昨夜在塞法羅尼亞餐廳時那般熱 烈瘋狂。 「殿下,」公使說,「感謝上帝的恩寵,您終能安全無恙歸來。我僅代表全體人員 懇請梅威小姐接受我們最誠摯、最衷心的道謝,謝謝上帝差遺她來解救殿下。」 又是一陣掌聲雷動。公使舉起安姬蘭的手親吻行禮。 「梅威小姐,請容許我為妳介紹我的同事。」他說,「他們希望向妳致最高的敬意 。」 安姬蘭頗為害羞地微微一笑。 「首先,讓我介紹塞法羅尼亞的內閣總理,」公使說,「亞歷山卓?;依匹西雷蒂 斯先生。」 「妳是我們最愛戴的君主的救命恩人呀!梅威小姐。」內閣總理讚歎地說。 「現在,」公使繼續說,「介紹外交部長克哈里拉歐?;寇斯達斯先生。」 公使大人話還沒有說完時,原本為此盛大場面駭得瑟瑟縮縮,正緊依在安姬蘭腳邊 的凸凸竟然朝著站在內閣總理旁邊的這個外交部長狂吠。 安姬蘭歉疚地望著他,發現這個人就是搭乘第二部馬車離開使館的官員。 寇斯達斯先生不耐煩地皺著眉,低下頭來瞧著朝他吼叫的凸凸,又很不自在地移動 一下穿著黑色長襪的雙腳。突然,安姬蘭心中閃過一個念頭,她覺得此人十分眼熟,自 己一定見過他好幾次。 再定睛一望,她大大地吃了一驚,簡直不敢相信自 己的記憶及眼睛--這個人必然就是剛才在花園裡披著黑色橡皮雨衣,穿著黑色長襪, 狠狠踢了凸凸一腳後急急遁開的人! 那時候她眼看著凸凸被踢傷,憤怒萬分,什麼也顧不得看,只恨恨地盯著那個迅速 逃離花園的人。 現在,她終於和凸凸一樣,瞭解這個人躲在樹叢裡的真正目的就是指揮殺手等候王 子一出現便暗殺他。 凸凸顯得十分煩躁不安,表情獰惡地咆哮著,又向前朝著對面站著的那個人逼近幾 步,張牙舞爪的彷彿要用尖銳的利齒深插入對方的腳裡,以報踢身之恨。 在這一霎間,安姬蘭發現那個人又要伸腳傷害凸凸,她顧不得會產生什麼 後果,便不加思考衝口大叫:「就是他!就是他!躲在樹叢裡和帶著來復槍的刺客交談 的人就是他!」 她尖銳的喊聲散播在整個寬敞的大廳,高寬的四壁及天花板傳來陣陣迴響。王子轉 過頭來,極端驚愕地望著她。 整個大廳人人驚訝得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只見外交部長迅速地從口袋裡掏出一把 槍,槍口朝著王子。 「不錯,就是我!」他說,「如果你們不想親眼看見你們偉大的統治親王死在我槍 下,那麼你們最好馬上給我讓出一條路來!」 他用手槍瞄準王子的胸口, 側著身緩緩地穿過人群,漸漸向門邊移動。 在場的個個官員彷彿已嚇得四肢發軟,癱在原地不動。這時只見凸凸張開大牙,奮 力往前一衝,尖銳的白齒瞬即深深地嵌入那只穿著黑長襪的腳。 外交部長痛苦得大叫,立刻低頭怒視著他的敵人,破口大罵,正準備伸出腿狠狠踢 走牠。 就在這驚險的一刻裡,王子終於能趁機反擊。 他一個箭步跨到外交部長身邊,緊緊握住他持槍的手,朝空而射。 馬上傳來一連串槍擊聲,槍聲落處立即又響起另一道槍聲,只見寇斯達斯一個踉嗆 便仆倒在地。 原來是邵德梭上尉利用他和王子拉扯時,一槍射殺了他。 接著,眾人彷彿才從夢中甦醒,一陣嘩然。安姬蘭定定地站在地板上,突然覺得王 子的手臂圍繞著她,把她架出了大廳,進入另一個房間。 他關上門後,把她緊緊地擁在懷裡。 方纔驚險的一幕使她驚嚇得幾乎昏絕,此刻猶有幾分戰慄地躲在他安全的臂膀裡。 她抬起頭來,烏溜溜的眼睛在他瞼上搜索著,彷彿要證實他是否毛髮未損地活著。 「事情郡過去了,寶貝。」他說,「謝謝妳終於讓我明白潛在的敵人是誰了。」 「你……說過你……不……喜……喜歡他。」安姬蘭嚅嚅低語著。 「 看,我的感覺一點都不錯!他一定暗中勾結土耳其想霸佔小島,故意在島上教唆各種示 威、暴動及製造紛亂,騷擾社會,使我和內閣總理防不勝防。」 「你還活著!你還……活著!」安姬蘭夢囈似地呻吟著。 「我活得好好的呀,親愛的。」王子答道,「真不該把妳牽扯進這個恐怖事件裡, 讓妳受這麼大的驚嚇。」 他闔上雙眼,嘴唇在她臉上輕撫著,搜索著她的香唇,然後狂烈渴迫地親吻著她, 彷彿她才是歷險的人兒,要盡力撫慰她,全然忘了自己危險的處境。 他揭掉她發上的草帽,甩到地板上,然後繼續深深地吻著她,吸吮著她,整個臉龐 幾乎都要埋進她那如雲的秀髮裡。她只覺得陣陣昏眩襲來,霎時天旋地轉,一種令人銷 魂的魔力牽引著她跌入這無底的漩渦裡,和著天、附著地永無止境地旋轉,她認為自己 不再復甦了。 身後的門不知何時微開了一條隙縫,有人--安姬蘭猜想必 定是邵德梭上尉--把凸凸塞進房間裡。 牠不再狂吠,帶著北京狗特有的尊嚴,傲然又好奇地昂視著這片新地方,骨溜溜的 雙眼大方地四處搜索張望。 安姬蘭看牠那副傲模樣,不禁噗嗤而笑:「並不是我……救你,」她說,「是凸凸 救的!是牠認出了外交部長……因為他在花園裡踢了牠一腳!」 「壞蛋才 會踢人。」王子說,「我們不要提他了。」 他牽著安姬蘭走向壁爐旁的沙發,四周滿是花朵。 她移動腳步,方才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頗為寬敞的房間,正中央放置著一張寬大的 長桌子,由種種擺設看來,她猜想這必然是會議室。 長桌盡頭有一張非常華麗壯觀的雕刻座椅,佩飾著塞法羅尼亞的國徽。她覺得這正 是國王的御座。 這張王座使她猛憶起王子高貴的身份。就因君民地位懸殊,逼使他們不得不分開, 拆散一段美好的姻緣。 一思及此,陣陣錐心之痛傳遍全身。只見王子緊貼著她,臉頰逐漸湊近,湊近,兩 人瞬即跌坐在沙發裡。 「我愛妳!」他說,「我最最珍愛的小倍兒西鳳, 我愛妳、愛妳。沒有人能比妳更勇敢了。我先去為妳端一點飲料。」 「我什麼都……不想喝。」安姬蘭反對地說。 王子沒有理會,逕自越過房間,走到一張擺滿酒杯及水晶酒壺的小几前。 「我們兩人都需要啜飲一杯。l他邊倒酒邊很堅持地說。 安姬蘭知道,他不得不開口說點話以驅散室內沉悶的氣氛。他們內心都有數,再過 不了多久,她就得離開公使館,與他兩地分隔。 坐在這頭的沙發裡,她靜靜凝視著那頭的他。那身為加冕禮而準備的筆挺耀眼的制 服,把他襯托得更為英勇威武,令人眩目。她真想不顧一切地跑向前去,飛奔到他身旁 ,求他再緊緊抱著她,親吻她。 「我得克制自己的欲求,盡量矜持些。」她只好強迫自己把眼光從他身上移開,以 免又引發奇想。 抬頭仰望壁幕,突然發現牆上掛著一幅巨大的肖像。 這時,王子雙手各拿一個酒杯走回來,她開口批評道:「好奇怪,你們竟然懸掛詩 人拜倫的畫像!」 「為什麼奇怪?」他問道,「我堂兄認為,除非塞法羅尼亞公使館或任何希臘大使 館裡懸掛一幅輔助我們希臘獨立自由的這位外國英雄肖像,否則他總覺得美中不足。」 「你是指拜倫郡主?」安姬蘭問道。 「當然是他!」王子爽快地答道,「我認為妳一定念過我國的獨立歷史,應該清楚 他偉大的事跡。」 「我讀過一些。」安姬蘭答道,「但我個人對拜倫郡主除尊敬之外,另有一份…… 特殊的情感。」 她說著從王子手中接過酒杯,繼續談下去:「因為你說過我像……希臘女孩,現在 我要告訴你,事實上,我就是拜倫郡主的……曾孫女兒。」 她溫柔地一笑,想著,既然公使館裡掛有拜倫郡主的肖像,那麼自己把秘密說給王 子聽,他應可以安然接受,絕不致於像她原先所預料的那般震驚了。 然而,當她定睛望著他時,卻見他以一種非常奇怪的眼神看著她。 「妳方才說些什麼?」他問道,「我一點都聽不懂。」 「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我原打算告訴你,」安姬蘭從容地答道,「我的血脈中流有 希臘人的血液,又怕你驚嚇而沒有啟口。家父也常常吩咐我不得對外人提起此事。」 「提起什麼事?」 「提起我奶奶是拜倫郡主的女兒。」 王子驚異萬分,鄭重地在她身邊坐下。 「妳從頭說起吧。」他說,「妳怎麼知道那些事?難道那一切全是真的?」 安姬蘭焦慮地望著他。 「我……嚇著……你了?」她問道,「我……沒有……料想到……你會……受驚。 」 「我沒有嚇住,親愛的,」王子答道,「我只等著聆聽一些令我無法相信,幾乎懷 疑是妳在夢中遇到的事。」 「那全是千真萬確的!」安姬蘭急躁地大叫。 她仰望拜倫郡主的肖像,覺得他那張英俊的臉上含有的神韻鼓舞著她把實情說出來 。 「拜倫郡主前往他的終老之鄉密梭儂非之前,他在塞法羅尼亞停留了四個月。在這 段時間裡,他狂烈地……愛上一位……漂亮的塞法羅尼亞小姐。」 「怎麼我們都不知道這件事呢?」王子問道。 「因為,」安姬蘭說道,「她出身高貴,那個家族地位很重要。」 「妳知道那個家族的名稱嗎?」 「是的……底利亞尼斯。」 「我曉得!當然我曉得!」王子大感意外地喊叫。 「她和拜倫郡主秘密地幽會。他為她寫了許多感人的情書,好些美麗的……詩篇。 」 「你們有沒保存下來?」 「家父把那些重要的詩稿寄存在銀行裡,不僅為了安全著想,也怕我把那些文章隨 意展示給外人看。」 「繼續說!」王子道,「告訴我每件事--每一件事!」 安姬蘭看王子那麼堅決,覺得十分驚奇,便以低沉的聲音往下說:「在拜倫郡主離 開塞法羅尼亞後,那位叫若妮的女孩……才發現自己……懷有身孕。」 述說至此,她不免有點羞赧。 即使她為自己和拜倫郡主的血親關係感到驕傲,但對王子說起這些不可告人的事, 亦覺得困窘難堪。 他彷彿瞭解她內心的感受,伸出手來緊緊地握住她纖織玉手。 「若妮不得不把經過的情形告訴自己的家人,強調自己的確深愛著拜倫郡主,」安 姬蘭繼續說,「她家人為她所惹的麻煩驚駭萬分,最後,他們……決定保守……秘密。 」 「那小嬰孩生在塞法羅尼亞嗎?」 「不錯,是個女嬰,由一個教士取名為雅典娜,這個教士發誓絕對守密。」 「後來呢?」 「後來拜倫郡主和該地的英國總督與駐節的武官查理斯?;詹姆士?;拿畢耶上校 相交甚篤。」 「我知道那回事。」王子說。 「這位上校也愛上一個塞法羅尼亞的姑娘,名叫安娜絲。他們後來生了兩個女兒。 」 「的確沒錯。」王子喃喃地說。 「其中之一便是雅典娜。他們不負所托地撫育她,直到安娜絲老得無法再旅行時, 拿畢耶上校便帶著雅典娜回到英國寄養在他親戚家裡。她逐漸長大了。」 安姬蘭稍微停下來,笑了一笑,再說:「當她二十歲那年,深深愛上英國近衛步兵 聯隊上尉亨利梅威,他們結婚後生下兩個女兒,不幸都夭折,直到一八五五年,我的父 親才誕生了。」 她躊躇了片刻,若有所思地說:「我從沒見過我的祖母,因為她在我才一歲時便仙 逝了。後來,我祖父再婚。」 她注視著王子,接著說:「父親從不說起自己的親娘,希望我稱她的繼母為『奶奶 』。」 她的手指頭緊捏住王子的雙手,說:「請你告訴……我你沒有……嚇著。梅威家族 一向對此秘密覺得羞恥,我卻因為身為拜倫郡主的血親而感到非常光榮驕傲。」 「當然妳應該驕傲!」王子興奮地大叫,「而且,親愛的,妳一定知道,這個秘密 改變了一切吧?」 安姬蘭困惑不解地望著他。 「我的意思是,」他柔和地說,「現在,我們可以不受阻礙地結婚了--如果妳願 意接納我,我親愛的小倍西鳳!」 「結……結婚?」安姬蘭瞪大雙眼,愕然地說,「現在?我一點都不懂你在說些什 麼。你必須迎娶有王族頭街的女人啊!」 「如果我娶拜倫郡主的曾孫女兒,更容易讓人接受。」他說,「每一個人都知道他 幫助希臘獨立,自古至今希臘人都十分敬仰他,把他當成心中的主宰。」 「我……一點都不知道,」安姬蘭說,「那是……真的嗎?」 「絕對真實,妳可以去問任何一個希臘人。」王子答道,「最重要的是,他與我們 --塞法羅尼亞人們--同在。他是希臘的救星,島民心目中的聖人。對我來說,沒有 什麼事能比迎娶他的後裔更能帶給子民們莫大的快樂了。」 「我……真不敢置信!」安姬蘭低喊著。 「親愛的,我看妳的歷史知識還是不夠!」王子微笑地說。 然後,他很鄭重地說:「一八二四年,拜倫郡主為希臘捐軀,兩年後,即一八二六 年的秋天,在密梭儂非爆發一次非常恐怖的戰爭。」 他的聲音凝重,繼續述說下去:「密梭儂非悲慘的秋季震憾了全歐洲。要不是拜倫 的犧牲,喚起了全歐的注意,否則土耳其的艦隊絕不可能於翌年旋即被殲滅在那瓦裡諾 海灣,而希臘爭取自由獨立的一點僅存的火花亦將立刻被撲滅。」 安姬蘭雙手交握,說:「我終於記得這些歷史了。」 「五十七艘土耳其戰艦沉沒在海灣裡,」王子說,「是被二十六艘英、法、俄的聯 合艦際擊沉的。」 他停頓下來,仰頭凝視拜倫的肖像說:「在十九世紀末期,希臘終於逐漸集中各部 同心協力,組成一個獨立的國家。拜倫在世時,很少有人理會他對希臘統一的信心,等 他別世後,他的主張才廣泛地傳揚開來。」 「我想……我可以瞭解。」安姬蘭輕聲地說。 「不僅希臘人,連世界上其它各地的人都認為,」王子嚴肅地說,「如果這位歐洲 最著名的拜倫郡主與獨裁暴君同道的話,那麼,『可憐的希臘』真不知要被踐踏成什麼 模樣而永不見天日了。」 王子拉著安姬蘭一起站起身來。 一隻手環著她,另一隻手則高舉酒杯敬著壁上的肖像。 「由於您的恩賜,」他很虔敬地說,「我的人民和我才能享受自由的生活。更由於 您的惠寵,我才能和您的曾孫女兒一起追求快樂的未來。我們兩人會承繼您對希臘的理 想,加以發揚光大,永存不朽!」 熾天使書城
【第七章】 王子伸手摟住安姬蘭,兩人齊步爬上這條樹蔭遮蔽,清風送爽的小徑。 他們把馬匹留在斜坡起點,由邵德梭上尉負責照料。原本裝在上尉馬鞍袋裡的凸凸 ,在馬匹一停步時,立即飛躍至地面,迅速地跑在他們前端。 牠那白色尾巴往前捲曲,神氣活現的樣子彷彿牠正率領一小隊十字軍遠征。 「真是興奮極了!」安姬蘭開心地吶喊。 王子愛憐地朝她微微一笑,那笑靨裡包含的萬種柔情使得安姬蘭心醉,全身血液充 斥著一股暖流,彷彿和煦的陽光透過濃郁的樹葉,點點灑在她身上,賜給她溫暖活力。 他們才結婚十天,正計劃前往曼達加達作長途旅行。這座島正因拜倫所助而歸還塞 法羅尼亞,所以又稱為「拜倫之島」。 安姬蘭仍然有些大感不解!拜倫郡 主在英國本土一向被批評指責為放蕩不拘的狂妄之士,沒想到希臘人卻以敬畏的心情仰 慕他、崇拜他,相信他不僅是英雄更是聖神的化身。 她一抵達塞法羅尼亞,即刻放眼四望,發現與王子描述過的景色完全和事實相符。 該島的確是個多山的天堂,自然的景致比她預想的更美麗怡人。 寧靜的大氣中瀰漫著耀眼柔和的光芒,彷彿齊集於山峰頂端,道道令人眩暈的金光 再向四周放射,籠罩著整座山峰。 安姬蘭為美景所迷惑,恍惚以為自己是女神的化身,而王子正是太陽神阿波羅,賜 給她溫暖光明。 這一切的轉變真令人難以置信!就因為拜倫郡主是她曾祖 父,就因為她在塞法羅尼亞公使館真仰望曾祖父的肖像,將祖母的身世和盤向王子托出 的那一刻起,她那慘淡鬱悶的日子立即遠去,所有的愁苦也跟著如煙雲般消散。 猶記得她把整個事情經過說完後,王子站在拜倫郡主的肖像前喃喃地說些感激的話 後,立即狂熱地擁吻著她,直到她喘不過氣來。那時,她才開始瞭解自己揭開秘密後的 影響有多重要。 稍後,王子走到門口,壓抑不住內心的興奮,以十分歡愉的聲音吩咐大廳裡的侍從 ,立刻請公使及官員到會議室商討。 安姬蘭會意地看著他傳喚眾臣,直到 他又從門口走回來。她伸出手來,緊張地問道:「你……打算……做什麼?」 「我要把我未來的新娘介紹給內閣總理,他一向最關心我的婚事了。」他答道。 「你……確定……真能確定……你能和我……結婚嗎?」 「我要和妳結婚。」他肯定地答道,「可別忘了妳救過我一命,從現在起,我這整 個人都由妳負責了。」 「那是我……心甘情願的,」安姬蘭說,「但是我不……願意做任何有損……貴國 利益的事。」 「我迎娶妳不僅是完全正確的事,更可以鼓舞塞法羅尼亞的鬥志。」王子很堅決地 說。 這時,公使、內閣總理及其它官員都湧進議室。公使顯然驚悸過度尚 未完全恢復平靜,走起路來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 安姬蘭覺得十分害羞,怕那些大臣誤以為王子差人請他們到會議室,是為了再度感 謝她不僅救王子一命更幫他們翦除了國內叛徒。 王子等他們都進屋內坐定,門關上後,說道:「各位大臣,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須向你們宣佈。我想,你們一定也和我當初一樣驚奇萬分,卻又覺得洋洋得意,壓抑不 住心中的驕傲。」 他躊躇了一會見後,握住安姬蘭的手說: 「你們都認識梅威小姐,對 她智勇的行為及為我們所做的一切也都有所瞭解,但是有一點你們大家都還不知道的, 事實上,她是那位拯救我們免於蹂躪之苦,又在舉世漠視我們,唯獨他為我們犧牲生命 的拜倫郡主的曾孫女兒。」 王子邊說邊舉頭仰視拜倫郡主的肖像。安姬蘭發現,所有大臣的眼光都跟著王子移 動,不僅可以從他們的臉上看出驚愕,更可以從他們仰視肖像的眼光裡找到崇敬。 這種對拜倫郡主的仰慕之情,等她到達塞法羅尼亞後,更能親身體會出來。 拜倫郡主的事跡為島民所爭相歌頌。在曼達加達的一個小村莊,她被領著去參觀一 株拜倫郡主親自種植的常春籐。在現在他們爬的這條斜坡起點也樹立著一根粗糙的木柱 ,上頭刻著:「拜倫之路」。 她和島民交談時,他們隨時引用拜倫說過的 話或背誦他的詩篇,彷彿把他的言行溶入日常談話中,變為不可或缺的一部份。 人民個個想認識她,會見她,討好她,不僅因為她是王子的新娘,更因為她遺傳了 拜倫郡主的命脈。 世事瞬息萬變,每一件事都發生得那麼突然、快速,每每令她措手不及,直到船停 泊在塞法羅尼亞的港口,大家準備上岸時,她還覺得自己對那些接二連三的奇事應接不 暇,有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王子堅持要照自己希望盡速和安姬蘭完成婚禮,即使梅威夫人都無法加以反對。 當初她一得知安姬蘭將成為一位治理百姓的王后時,簡直震憾極了,根本 都忘了要斥責她未經自己同意就私下與王子約會的過錯。 安姬蘭和王子事先約定要隱瞞兩人共進晚餐及一同前往塞法羅尼亞餐廳參加聚會的 事。 他們只向祖母承認,彼此經由凸凸和黃貓的追逐而相識,偶而在花園裡見個面聊聊 天。 接連三個星期沉浸在為安姬蘭作嫁衣裳的喜悅裡,隨後又忙著張羅她前往塞法羅尼 亞舉行婚禮的各項事宜,梅威夫人也無心再追根究底,安姬蘭深自慶幸。 王子很勤快地打點每一件瑣事,他迷人的風采更討梅威夫人的歡心。梅威夫人不得 不對安姬蘭讚賞他說: 「他真是我所見過最討人喜愛的青年--說真的, 連我自己都愛上他了!」 雖然突來的喜事驅走了梅威夫人的部份病魔,使得她神采奕奕,可惜她還是無法忍 受旅途勞頓,老遠地趕去主持安姬蘭的婚禮。 幸而修雷特夫人熱心地趕來援助,告訴梅威夫人,她非常希望陪安姬蘭前去,順便 一遊塞法羅尼亞。如果安姬蘭的父親無法及時從印度趕回來主持,修雷特郡主十分樂意 效勞。 安姬蘭知道祖母不能親自參加婚禮,心裡一定沮喪失望,所以三番兩次地安慰她, 自己多麼希望她能一起前往。 直到離開英國前,王子堅決地認為梅威夫人 的精神應足以支持她離床下樓,到那關閉多年的會客室舉行一次接待會。 「她會太勞累了!」安姬蘭在兩人獨處時,反對王子的主張。 「那兒的話!」王子答道,「快樂和興奮從不會戕害一個人。只有煩燥和鬱悶才會 使人衰竭。」 他看見安姬蘭猶疑的眼神,便輕輕吻著她說:「親愛的,這種沮喪的情緒永遠不會 在妳我之間發生。妳會不斷激勵我、鼓舞我,直至老死。」 「我……希望如你所願,」安姬蘭細聲地答道,「但是您看過那麼多人,經歷過那 麼多事……當我還懵懂無知,在學校中就讀時,你已經在人生道上先走了那一大段路, 我怎麼能有助於你呢?」 「不管妳的年齡、經驗,」王子說,「只要妳我 思想一致,同心協力,共同發揚古希臘固有的精神,把真善美重新傳播到世界上。」 他再親吻著她,說:「這就是妳能做的事。親愛的,妳本身便是真善美的化身。妳 這麼漂亮迷人,我真想擱下一切事情,生生世世只盯著妳看。」 □□□ 梅威夫人穿上最好的禮服,佩戴好所有的珠寶,然後僕人便把她移到樓下會客室裡 ,準備接待客人。她神色自若地坐在沙發上,膝上蓋了一件貂皮毛毯。安姬蘭看她那舒 服的神情,覺得王子的主張一點都不錯。 「他總是對的,」她私下自忖, 「我必須多向他學習。」 彷彿全倫敦城裡的人都想見見西諾斯王子並瞧瞧他的英國新娘。 但事實上不可能全部邀請他們到場,只有限地邀請梅威夫人的摯友、王子的親屬及 外交界人士--這些人是萬萬不可遺漏的。 安姬蘭看到會客室裡燭火輝煌,金光閃爍,到處瀰漫著百合花醉人的清香,把會客 室原該有的壯麗豪華氣氛表露無遺,心裡真是愉快萬分。 安姬蘭穿的禮服是裁縫師連夜設計趕工完成的,王子稱讚她穿著那件禮服就像一首 詩股耐人尋味。 「妳就像愛神維納斯,」他倆私下談話時,他說道,「愛 神在希臘人心目中並非一個擁有大胸脯的婦人,而是一位自海上誕生的青春處女。」 他的雙唇向她挪近,氣息輕拂在她耳畔。他說:「我珍愛的,妳純潔美麗,充滿著 愛的諾言,和我一起諦造我們的未來。」 「那都是我們對……婚姻的理想。」安姬蘭喃聲細語,「一個新的開始……我們… …永遠相攜。」 □□□ 接待會結束後,王子先離開英國,回塞法羅尼亞籌備婚禮。 內閣總理與他同行,新指派的外交部長,邵德梭上尉,將在稍後護送安姬蘭到達塞 島。 另有一個侍從官負責在旅途中照料凸凸。 在離去之前,梅威夫人看見安姬蘭對凸凸依依不捨的樣子,便把凸凸贈送給她。 「真的要送給我?奶奶?」安姬蘭興奮地喊叫,「我寧可擁有凸凸也不稀罕那些美 麗貴重的禮物,但是我希望您不會因為失去牠而不快樂。」 「在我看來,小親親,牠失去妳才會悶悶不樂呢!」梅威夫人答道,「我年紀太老 不能再養狗了,否則我也沒辦法親自照顧牠。」 她微笑著補充說道:「再說,妳不在家時,誰會帶牠到花園遛達?除非我把妳留下 ,並向妳保證努力去找一位和親愛的西諾斯一樣討人喜歡的青年!」 「人 家說,閃電不可能出現於同處,機會不再來的!」安姬蘭開心大笑地答話。 當晚臨睡前,她緊抱著凸凸說:「真高興你能和我一起去。如果人們好奇地盯著我 看,他們也一定認為你是從外星球來的訪客!」 這也是實話,凸凸往往引起別人好奇的矚目,原本安姬蘭希望凸凸在她的婚禮中能 扮演一個角色,但是別人已為她準備好十個年輕貌美的女孩當伴娘。 這些姑娘是由塞法羅尼亞的上等家庭中挑選出來,其中有兩位主伴娘來自底裡亞尼 斯家族。 這兩位姑娘的確十分可愛,安姬蘭十分高興在她們黑亮的肌膚襯托下,自己的金髮 碧眼更顯得格外耀人。 「我真不相信,」婚後,她詫異地問王子,「為什麼你沒有愛上塞島的姑娘?在我 看來,世界各地的女孩都此不上這兒的美麗。」 「對於這個問題,我可以說出許多聰明的答案,」他答道,「但是,我只想告訴妳 ,在遇見妳之前,我從沒真正地戀愛過。」 「我簡直不能相信那是真的。」安姬蘭說。 她覺得像這麼一位英俊迷人的男子,白白活過二十八個年頭,毫不理會那麼多愛慕 他的女人,真不可思議。 王子彷彿窺透她的心事,說: 「我不是想三言兩語地敷衍妳。在島上 ,在巴黎及倫敦,我都被無數美麗的女孩吸引迷惑過。但是直到我一見倍兒西鳳,她竄 入我的心田時,我才領悟到,我從沒有品嚐過真愛的滋味。」 「哦,西諾斯!」安姬蘭感動地輕聲說:「你對我說了這麼……甜蜜的詩句,我才 瞭解,每一個……塞島男子的心中都有片片詩篇。」 「如果妳認為他們也會同我一樣對妳傾吐美麗的詩詞,」王子說,「那麼我不僅嫉 恨異常,而且馬上在王宮裡處決妳,看看除了我以外,還有誰敢接近妳的屍體!」 「這種想法簡直極端土耳其式嘛。」安姬蘭揶揄他。 王子一聽她這麼 說,立即猛力拉她入懷中,狂烈熱情地吻她、呵她、癢她,直到她求饒。 「如果妳再說我是土耳其式,」他恐嚇地說,「我會再這樣處罰妳。」 在他的週遭及小島的各處不時蘊含著一股魔力,使她感動得時時刻刻都在感謝上蒼 ,恩賜她那麼多的優惠和那麼恆久的快樂。 那幽深的綠谷,種滿松、柏、桃及薄荷林的山地,處處使人怡神。王子告訴她,在 這個季節裡,樹木格外的翠綠。 一路上,他們看到長相英俊,古銅色肌膚的農人背負著一捆捆的木材或裝滿葡萄的 果籃。 即使已是九月天,氣候依然炎熱,離開酷熱海邊登向山區的曼達加達,使人覺得涼 爽愜意。 安姬蘭被引到曾祖父拜倫郡主的別墅裡參觀。站在別墅的窗口往 外眺望,她憶起曾祖父如何描寫這座美麗村莊的景色:「在皎潔的月光裡,我找到了寧 靜安適。」 曾祖父的詩句還提起別墅外是一大片墨綠色的橘子、檸檬和松樹。現在安姬蘭所見 卻是一片灰綠色的橄欖樹,遠處的海浪拍打著神秘的岸邊。 游罷曼達加達後,他們再參觀鄰近的一座村莊拉契德。吃畢一頓可口的希臘式中餐 後,便在邵德梭上尉及凸凸的護送下離開了。 王子並沒告訴安姬蘭下一個步驟,但是她已事先讀過曾祖父所有的日誌及旅遊的途 徑。因此,他們到達斜坡頂,發現一座白色小教堂,草地上還有幾塊灰色岩石可看海時 ,她並不驚訝。 「我知道你為什麼帶我來這兒。」安姬蘭到達山頂時不禁 大喊,「曾祖父就坐在這些石頭上,眺望怡人的景致,找尋寫作的靈感。」 她拉著王子的手,深吸了一口氣,俯視腳下的村落,遠眺蔚藍的大海。 她寧適地輕吟著曾祖父的詩句:「如果我是詩人,全是希臘聖潔的空氣所賜。」 王子輕吻她的手。 他臉上有一種特殊的神情,使得安姬蘭憶起他們在教堂結婚時,他以非常低沉虔敬 的聲音重複地說出他的誓言,使她感動得熱淚盈眶。 她覺得自己的魂魄身 軀已化成一首首讚歌,稱頌上帝的恩寵,使她歸屬於這麼完美偉大的丈夫。 記得她告訴過王子,不管他是什麼身份,她對他的愛不會有絲毫改變。她也深知, 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止自己嫁給他。 「我知道妳的心意,親愛的。」王子答道。 婚禮過後,當天晚上,他進入她的臥房,她發現他週身散發出金色的光芒,就像偉 大的阿波羅,自己永遠與他契合。 她並沒有臥在舒適的席夢思上等候他來,只是站在窗前,眺望著神秘的大海,數著 天上的點點繁星,充分享受夜的寧靜。 低沉的夜幕帶來一股神秘的魔力,為她的愛情增添幾許撩人色彩。 她 聽見王子進入房間的聲音,立刻回過頭來朝他微笑。窗外滿佈的繁星竟像點綴在她那頭 金色秀髮上,閃閃發亮。 王子走近她身邊,沒有碰她,只是靜靜地凝視她那愉悅的容貌。安姬蘭亦認為此時 無聲勝有聲。 在教堂中舉行婚禮的景象、招待會上讚頌新人的賓客及人民夾道歡呼聲都逐漸遠離 ,只埋藏在回憶的寶庫裡。 此時,整個世界只有他們倆人。 這一刻他們期待已久。往事歷歷如繪,但只有此時,才算是掀開他們靈魂契合的序 幕。 「真的是妳嗎?」王子低沈的問道。 「我……愛你!」安姬蘭答道。 「這就是我期待的答案,」他回答,「我真不敢相信妳整個都屬於我,我不再擔心 失去妳的這個事實。」 「這些原來似乎……不太可能……發生……但是,我們的確結婚了!」安姬蘭說道 ,「看,我就在……你身邊……我是你的……妻子了!」 「妳以為我不明白眼前的事實?」王子問道,「就因為我這麼渴盼地需要妳,我還 以為是自己不畏艱險,深入地獄尋找妳,上帝憐憫我的誠心,便把妳賜給了我。」 「上帝與我們……非常接近,除了感受牠的聖潔之外……又能有什麼雜念?」安姬 蘭問道,「我可以覺察出那分聖潔散佈於整個空間,出現在任何我所能見的地方。」 聽她那虔誠聲音,王子不禁愛憐地緊擁著她。沒有粗野的動作,沒有狂熱 的激情,只是把她當成一件珍貴易碎的寶貝,輕輕地用手指撫摸著她,柔柔地慰藉著她 。 安姬蘭的臉就擱在他厚實的肩膀上,她張開雙眼,遠望著大海。 她知道,即使夜已深沉,海上仍然閃爍著光芒,那是希臘之光,來自王子的身上, 來自愛情的國度。 王子忽然緊擁著她,把她的臉轉過來面對自己。在四唇相觸的那一瞬間,她什麼也 看不見,腦子裡更是一片空白,只覺得自己和王子正長著銀色的羽翼,一起奔向天際。 現在,坐在曾祖父坐過的地方,欣賞山底下他所歌頌的景物,想到他在快 樂的一生所扮演的角色,內心感觸頗深。 「親愛的西諾斯,我想這個地方啟發了我們兩人的思想--不僅要為塞法羅尼亞的 前途奮鬥,更要為整個希臘的福祉而努力不懈。」 「這也就是我希望妳能瞭解的事,」王子說道,「不僅塞島需要我們,整個希臘更 需要我們。那裡還不斷地產生紛亂、爭擾,而土耳其人亦以克魯特為據點,虎視耽耽, 隨時準備待機而發。」 「幸而曾祖父在密梭儂非犧牲了生命,才能化解一部份的糾紛。」安姬蘭稱稍鬆了 一口氣。 說完話後,她轉過身去看著白色的教堂。 「門是開著的嗎?」 王子搖搖頭。 「牧師只有在禮拜日才來。本來他們要通知他迎接我們,但我拒絕了,因為我只想 單獨和妳在一起。」 「如果你徵求我的意見的話,我的意見也跟你一樣。」安姬蘭說,「哦,西諾斯, 為什麼你計劃的每一件事總是如此的完美?」 「那很簡單,」王子答道,「我總是先設身處地站在妳的立場上想一想,最奇怪的 是我發現妳和我的需求完全一致!」 安姬蘭開懷大笑,說:「趕快看看凸凸。牠原來在岩石間搜索,現在又到教堂的門 口在找什麼東西!」 「我也想去探查一下。」王子說道。 他拉起坐在石頭上的安姬蘭,往高處那一大片灌木叢及交纏的葡萄籐跑去。 那些樹林中間滿佈著朵朵馨香美麗的小花,安姬蘭一來到小島,便為這些小花所迷 惑。 他們穿梭於樹叢間,來到另一頭,四處眺望,景色與方才迥異,只見面前一棵棵高 大的柏杉矗立著,彷彿站崗的衛兵般威武。 「竟然……這麼……美麗!」 安姬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享受這大自然所賦予的一切。 王子伸出手臂環繞著她。 「妳也一樣呀!我最漂亮的妻子!」 他們靜靜地在樹蔭下駐足,王子輕輕解開繫在她下頷的帽帶,揭開她的草帽。 「我想吻妳,」他說,「以確定妳是活生生的個體,不會離我騰空而去- -我常懷疑妳是不是真的在我身邊。」 「親愛的,我真的在你身邊啊。」她答道。 他把她的草帽輕拋在柔軟的草地上,又脫掉自己的大外套。然後他展開雙臂,她瞬 即投入他懷抱裡。 天氣太熱,她只穿了一套薄紗長衣裙。 透過王子的麻質白衫,她可以清楚地感覺出他的心跳。 「妳是我的!」他說,「終於是我的!我親愛的小倍兒西鳳,每一天我都發現自己 此從前更愛妳,更要妳!」 「我也有這種感覺!」她答道,「我常常覺得不可能再比當時更愛你了,但每當… …深夜,我倆……獨處時,我覺得……我們的愛情中添增了某種特殊的甜蜜,產生了一 種新的感受……我一時也形容不出來。」 「我使妳快樂?」 「不僅是……快樂,更有一種狂野、戰慄的快感……就像剛爬上一座高峰,立即又 掉落深藍的大海般,情緒不斷地上下起伏不定。」 「我可愛的小仙女,這也就是我希望妳能感受到的。」 安姬蘭將嘴唇湊近他的耳畔。 「愛……」她喃喃地說,「是我所能想像最完美、最快樂、最聖潔的事了。」 王子低下頭來親觸她的頸項,她就像被閃電襲擊般呻吟歡騰著。 「求 求你……親愛的,」她告饒道,「不要……這樣……挑逗我……等夜幕低垂……再說吧 。」 王子在手臂加了一點壓力,問道:「為什麼非得等到晚上?」 說著,猛力把她旋空抱起平放在草地上。他把外套墊在她頭部,以草地為床,樹木 為帳篷,更有鳥兒婉轉輕唱。 安姬蘭慌張地叫了一聲。 「西諾斯!如果不巧被人看見呢?」 「如果有人想接近我們的話,」王子說,「我們的衛兵不僅會警告我們,還會把他 趕走!」 片刻之間,安姬蘭還無法立即會意。忽然看見凸凸正伏在不遠的草地上,顯然在欣 賞遠處的景物。她相信凸凸是一個好衛兵,一定能事先警告他們。 「不錯 ,凸凸會事先通知我們,」她說,「牠一定暸解我到塞島來的目的,而且我們結婚,牠 好像蠻……同意似的。」 「牠真是上帝差遣來的衛士。」王子說道,「我如何能拒絕上帝的美意呢?」 他不再談凸凸了,只是用潤濕的嘴唇封住她的香唇。她感覺得出他的手正笨拙急迫 地在她衣衫上游移。 「妳不僅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女人,」他低沉地說道,「更能挑起我的激情,使我 享受到從未有過的興奮。」 「真的嗎?」安姬蘭問道,「我倒覺得自己對愛情愚昧無知……你願不願意……多 教我一點?」 王子愉快地微笑著。 「妳現在對我的動作感覺如何,嗯?誘人的小妻子。」 說著,他解開她胸前的鈕扣,手掌輕撫著她袒露的胸脯。 「啊,西諾斯!」 她覺得心中那股慾火正熊熊地燃燒著。這股火自新婚之夜被他點燃後,火勢便隨著 每個夜晚,不斷地增強、旺盛。 忽然,她又想起,或許拜倫郡主就在這如茵的草地上與若妮相會,然後也像自己和 西諾斯一樣做愛情的遊戲。 也許在那美麗的一刻裡,孕育了雅典娜。 因為雅典娜嫁給祖父,所以自己擁有拜倫及希臘姑娘的雙重血液,如今又變成西諾 斯這位希臘王子的妻子。 這一個既神秘又奇異的故事,她將永銘於心,等 老邁之時再敘述給後代的子孫聽。 此刻,她不禁祈禱上蒼,賜西諾斯以神力,使她懷下孩子。她相信這孩子一定是世 界上最美麗的,不僅是他們的愛情結晶,也是拜倫和若妮愛的延續。 「我需要妳,」西諾斯沙啞地說,「我親愛的,我非常迫切地需要妳。」 安姬蘭昏昏沉沉地,除了王子外,心中再也容不下別的東西。 她覺得自己在他懷裡戰慄、蠕動,那旺盛的慾火穿過胸膛,燃燒到熾熱、顫抖的嘴 唇,把她整個人吞噬了。 那強烈的慾望誘引著兩個溫熱的軀體,彼此的魂 魄早就雙雙飛舞於溫暖的陽光下了。 「我愛你……我愛你!」她無法忍受高漲的激情,只好聲聲嘶喊著以化解那奔放的 熱情。 在恍惚中她沒有察覺自己尖銳的叫聲,因為究竟那是一種自然的反應。她只是盡情 地享受一種從未品嚐過,既奇異又令她神魂飛躍的感覺。 終於,兩人親密地結合為一體,那一瞬間,他們彷彿成為一團發光的晶體,與這片 神仙山國互相輝映,共存於天地之間。 熾天使書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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