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簡介】
這個故事,是本書作者敘述他如何進行追查,最後終於證明﹁劇院之鬼﹂曾真實存
在過的經過。
劇院之鬼曾經存在過,而非如人們長久以來所認為的,只是藝術家們的奇想、劇院
經理的迷信,或者芭蕾舞團裡的女伶和劇院工作人員之間憑空捏造的謠傳。
是的,他的確存在過,有血有肉地存在過。儘管在表面上,他僅像個鬼魅般的影子
。
一著手開始查閱國家音樂學院的彙編時,我著實為其中有關劇院之鬼的紀錄所震驚
。一連串的悲劇事件之間,竟存在著某種離奇神祕、駭人聽聞的巧合。不禁使我聯想到
,或許其中正暗藏著一個足以解開所有謎題的契機。
這一連串怪事的發生,距今不過三十多年,我相信,在同樣的舞者休息室裡,並不
難找到一些德高望重的長者,仍可以歷歷在目地回溯當年的悲劇。令他們記憶最深刻的
,當然是有關克莉絲汀.戴伊的被劫,韓晤.夏尼子爵的失蹤,以及其兄菲利浦伯爵之
死——他的屍體,被發現橫陳於歌劇院地下、靠近史基柏街的大湖岸邊。但是,時至今
日,還是沒人願意出面為這件與鬼有關的離奇案件作證。
整個事件的真象原就曖昧不明,而投身在這個乍聽之下彷若域外傳奇的調查工作裡
,我的思緒更形混沌。我不只一次想放棄追查,如此搜索一個或許永難捕獲的虛影,確
實令人筋疲力竭。
但同時我卻也掌握了某些證據,證明自己的第六感並非僅是空想。
而當我終於證實,劇院之鬼不是個虛構的幻影時,一切的努力都有了代價。
有一天,我花了好幾個小時窩在音樂學院裡,查閱孟夏曼所著約二個劇院經理的回
憶錄》。這部輕率的作品令我非常失望。他個人成見太深,在他的任期中,對劇院之鬼
的種種詭異現象毫不了解:甚至,當他自己也成為金錢勒索案——﹁神奇信封﹂的第一
號犧牲者時,他還不相信見院之鬼確有其人,仍用嘲諷的態度看待整件事。
就在我滿懷沮喪地走出圖書室時,卻在樓梯間巧遇音樂學院可親的行政主任。他正
和一位故作風流的小老頭兒閒扯,也愉快地介紹我倆認識。
行政主任對我的調查工作已有耳聞,知道我一直找不到當年審理夏尼事件的法官法
爾。法爾退休後就失去了蹤跡,是生是死,無人知曉。傳說他旅居加拿大十五年後回到
了巴黎,想在劇院裡謀個安老的祕書職位。
想不到,我眼前的這個小老頭兒,竟然就是法爾!
我花了整晚的時間,聽法爾敘述他所了解的夏尼事件。由於苦無實證,他只能臆測
說,整個悲劇導因於夏尼子爵的瘋狂行徑,以致其兄菲利浦伯爵意外死亡。不過,他認
為,這兩兄弟必定是為了克莉絲汀.戴伊,才發生了鬩牆悲劇。但當我問及克莉絲汀和
韓晤.夏尼的下落時,他卻又無法交代。
理所當然地,和他談起劇院之鬼,他不過是一笑置之。其實,對於劇院內發生的種
種怪誕現象,他並非一無所知。而這些現象也的確證實,在劇院神祕的地下樓裡,潛居
著某種身份不明的生命體。就連有關﹁神奇信封﹂的勒索案,他都有所聞。只是,他堅
持這些光怪陸離之事,不值得提到法庭上來佐審夏尼案件。
話雖不錯,但是,假使當年他願意多花一點時間,細聽一位案發後即刻到案坦承認
識﹁劇院之鬼﹂的證人提供的證詞,或許他的判斷會截然不同。這個證人不是別人,所
有的劇院常客都熟識,全巴黎雜誌都稱他為﹁波斯人﹂。但是,法官竟將他視為耽於幻
想的狂徒!
你們一定在猜想,我是否真的從波斯人那兒得到許多幫助。假如為時不晚的話,我
真希望能即刻找到他,因為他的證詞實在非常珍貴而特殊。經過一段時間的查訪,我幸
運地在一間位於里佛利街的老公寓裡找到了他。事實上,自從三十多年前事情發生之後
,他便不曾離開過那裡。而就在我到訪約五個月後,他過世了。
一開始,我對波斯人的證詞抱著懷疑的態度。但是,當我看到他用滿懷童稚般的天
真,將他所知道的有關劇院之鬼的事娓娓道來,並不斷舉出種種實證,特別是,當他談
及劇院之鬼和克莉絲汀之間神祕奇特的關係,並舉出許多例子來闡明他乖離的命運時,
一切再也不容我置疑。
哦!不是的,劇院之鬼絕對不只是傳說中的主角而已。
我知道有人會反駁說,無憑無據,怎能證明他們之間的關係。因為,只要熟知那些
動人的神話,本身又有豐富的想像力,便不難編出這種故事。所幸,我除了現存的這件
克莉絲汀的檔案之外,還搜集到她的其他手稿,可為佐證。這也是為何我投身在這宗資
料龐雜的調查研究之中,卻不會身陷疑雲而束手無策的原因。
當然,我也對波斯人的誠信度做過一番調查,在在證明他為人忠厚,絕對沒有能耐
編出道麼一個令司法調查單位束手無策的玄案。
同時,我將手邊整理的資料及自己的推理結果,說給夏尼家族裡曾或多或少和當年
事件扯上關係的親朋好友聽。他們都是性格正直的人,仔細聽完我的分析後皆深表贊同
。之後,我收到了許多來自他們的誠摯鼓勵,以下是節錄自D將軍來函中的一小段:我
不知該如何表達對您發表調查結果的鼓勵之情。還記得在克莉絲汀.戴伊失蹤,以及那
件使全聖吉耳曼地區守喪哀悼的悲劇發生前的幾個星期裡,巴黎歌劇院後台的舞者休息
室中,充斥著種種與鬼有關的流言。我相信,直到事件發生後,人們也不曾遺忘過這些
傳說。
聽過您的推論後,我一直在想,如果真有可能以﹁劇院之鬼﹂來解釋這樁悲劇,請
求您再重新喚起大家對這個悲劇及劇院之鬼的注意。劇院之鬼在悲劇發生之前,就曾詭
異地出現過,相信他必定與這個事件有關。而度尼兄弟的悲劇,當可獲得合理的解釋。
您可知,那群存心不良的人,是如何樂於見到這對相親相愛的兄弟反目至死……於
是,根據手邊的資料,我來到了劇院之鬼生活過的地下世界,重新進入他親手建造統御
的絕倫城殿。所有映入眼簾的景象,所有湧上心頭的感受,竟一一地印證著波斯人的紀
錄。
就在這時,一個驚人的發現,為我的調查工作畫下了決定性的句點。
相信大家還記得,前一陣子為了掩埋演唱家的留聲帶,曾再度在劇院地下樓底動工
鑿地,那時,工人們的十字鎬掘出了一具無名屍體。我當下立即找出證據,證明這具屍
體的正身,就是劇院之鬼。我還親手將證據交給歌劇院的行政主任。至於報上所說的—
—這具屍體只是公社時期的一名犧牲者,我不予置評。
其實,公社時期的受害人,的確是在劇院的地窖中被屠殺的,但卻不是埋在發現這
具屍體的位置——當年,這是一個堆滿食物的地窖,絕不可能是埋屍所在——而是在另
一處偏遠的角落。
說來真是巧合,若非這個冥冥中安排好的發現,為了埋葬活人的聲音,卻掘出了沈
埋的屍體,我可能永遠無法終結這個玄案。
稍後,我們會再談到這具屍體及處理的方式。現在,我該結束這篇不可或缺的一是
前言了。
感謝以下這些人,他們在事件中,或許只是毫不起眼的配角,卻給了我許多幫助。
他們是:米華警官︵自克莉絲汀失蹤後,他一直是整個事件的首席調查員︶、前任
劇院行政主任麥荷西先生、前任合唱團長蓋比瑞先生,以及前任劇院祕書雷米先生。
﹁特別感謝卡斯特羅,巴爾白查克男爵夫人,她就是從前的小麥姬︵她並不以此恥
︶,目前劇院芭蕾舞團裡最奪目的明星,同時也是劇院之鬼專用包廂特屬領席員——已
故的紀端太太的長女。
因為他們的協助,今天我才能和各位讀者,一起重新進入過去那段充滿愛與恐懼的
點點滴滴之中。
最後,在進入這個詭異的真實故事之前,容我再向一些與本事件無關的恩人致謝,
否則就太對不起他們了。
首先,是現今劇院的行政當局,他們對我的調查工作一直給予友善的協助,特別是
麥沙覺先生。
其次,是熱中古蹟保存、可親又可愛的卡比恩先生,他明知我可能有借無遠,還是
毫不猶豫地借我查爾.卡尼所寫約有關劇院建築結構的著作。
最後,我必須公開地感謝我的摯友、過去的搭檔葛洛咨先生,他慷慨地讓我借閱他
的歌劇藏書,特別是某些珍貴的絕版作品。
熾天使書城
【譯序】
楊力
第一次讀《歌劇魅影》(Fantomede?Opera)是在從巴黎歸臺的飛機上。隨性讀來
,未料卻深深地被書中乖離動人的情節所吸引。一路十多小時,未曾合眼。
一棟記錄著拿破崙三世輝煌年代的歷史性建築物、一段子爵與歌女私奔的悲慘戀情
,混和著因恐怖共和時期而沉冤地下的歷史悲劇,法國二十世紀初的通俗小說奇才卡斯
頓.勒胡(GastonLeroux)就如此利用故事的傳奇性、新聞性、歷史性擄攫了千萬個讀
者的心。
卡斯頓.勒胡用第一人稱將自己化成在歷史事件軌跡當中尋求解答的研究者,將歷
史上確實存在的人物放入其中作為見證,讓虛構的小說情節緊密與真實事件結合,難辦
真偽。
故事中人物性格的塑造強烈而鮮明:子爵韓晤與女高音克莉絲汀這封注定必須經過
磨難方能成長的金童玉女、迷信無知的劇場工作人員、剛復自用的劇院經理。當然還有
令人不知是該痛恨或該同情的悲劇人物——﹁劇院之鬼﹂艾瑞克。
這本小說最迷人之處,就在艾瑞克身上。他謎樣的存在,讓原本僅是富麗堂皇的巴
黎歌劇院充滿人生愛恨嗔痴的玄機。他善於利用人性,幾至邪惡的地步。他巧妙地利用
物理原理在雄偉的建築物裏佈下精細微妙的機關,然後運用這些機關讓整座劇院因恐慌
而成為他掌御的禁臠。由於天生的缺陷,他成為人見人長的活死人,因為這種嚇人的模
樣,他永遠無法如同正常人般生活在陽光底下。他的偏激來自於世人的排擠;他的狂妄
任性來自因被歧視而產生的自卑。他對劇院的一切予取予求,在他的眼裏這是理所當然
的,因為劇院是他選擇用以度過悲慘殘生的城堡。
如果不是溫柔而天真的克莉絲汀燃起了他對愛的渴望,爾後的悲劇亦不會如此帶有
爆炸性。
他是個可憐也可恨的痴心人,躲在陰暗的劇院地下層裏,撰寫著《勝利的唐璜》,
想像終有一日,有一名女子會深深愛上他的才華,而不在乎他醜陋的外貌,克莉絲汀的
出現讓他以為夢想終於成真,他以為自己終將成為贏得美人心的唐璜。
悲劇的產生往往是因為人性的脆弱。
克莉絲汀看不破外在的虛幻,艾瑞克卻看不破情關,兩人同樣令人心酸。而這不正
是天下男女緣起緣滅,在紅塵俗世中翻滾痛苦的原因!
卡斯頓.勒胡無意批評人性,只是將人性悲劇面的那根弦拉至最緊,讓讀者隨時都
有因繃裂而心痛的感覺。而整部小說,就像串曲折攀升的音符,當弦拉至最高最緊密處
時,卡斯頓.勒胡沒有選擇嘎然而止,反倒長長拉上纏綿而低迴的一段終曲。
正是這樣帶著音樂質地的鋪陳,讓故事更加動人心弦。作者大量引用名師的巨作,
輝映小說中人物的心境。《拉薩復活》與克莉絲汀的思父之情,《奧賽羅》暗喻悲劇的
開始、《浮士德》中魔鬼的戀情……整部小說讀來就像是聆聽了一場錯綜曲折的歌劇。
這本書在一九八六年由安德魯.羅伊德.韋伯︵AndrewLloydWebber︶改編成歌劇
在倫敦上演,受歡迎的程度歷久不衰。改編過的劇本,為因應舞臺演出,已與原著大有
出入,許多原著中細微而巧妙的情節,並不能藉由單純的舞臺效果來展現。讀完原著再
去聆聽改編而成的樂章,其實頗為有趣,文字與音樂原是用以呈現生命約兩種不同方式
,結果卻同樣令人感動。
在此有句題外話想與讀者共同分享,在譯者翻譯此書的過程之中,每當與朋友提起
正在從事﹁通俗小說﹂翻譯時,總引起他們對﹁通俗﹂二字的疑慮。其實冠上﹁通俗﹂
二字並無任何褒貶之意,只是在文學創作上的差異,《三國演義》、《紅樓夢》、《基
度山恩仇記》皆是通俗小說,重點應是作者如何縝密構思遣詞,烘托出人生的面面觀。
平心而論,卡斯頓.勒胡的《歌劇魅影》,除了扣人心弦的情節安排之外,不也是
試圖勾勒出人性的種種盲點!
膽汁繪 紅伶
」」我愛讀的《歌劇魅影》莊裕安一九九三年夏天,我在倫敦女王戲院觀賞了嚮往
已久的《歌劇魅影》,秋天又有小說中譯本先睹為快的機會,套句文藝腔說辭,我真是
陷身於喜悅與恐怖的氛圍中。從前我恐怕是被唱片裡麥可克勞佛甜美的嗓音給哄騙了,
直到看過歌劇和原著小說以後,才真正嚐到卡斯頓.勒胡在蜂蜜裡下的膽汁。
勒胡生來就是寫黑色推理的料,一八六八年他母親在回諾曼第的路上碰上交通阻塞
,竟因急產臨時將他生在巴黎一家棺材店裡。勒胡二十一歲那年繼承了父親一筆百萬遺
產,在巴黎河左岸和拉丁區,過著香檳與乳酪一般的好日子。他學的雖是法律,卻沒有
專心朝老本行發展,反而在新聞和雜誌界打零工,當起逍遙的特約撰述。勒胡生性愛旅
行,在近二十年的記者生涯中,幾乎跑遍全世界,這些豐富的奇風異俗閱歷,日後都在
他的小說中伸枝冒芽。
勒胡在三十九歲那年感到倦勤,掛掉一個清晨三點的電話」」主編要他即刻搭火車
去法國南部採訪一椿戰役,決定在巴黎當一個蝸居的職業小說家。直到五十九歲那年逝
於尿毒,他一共完成六十二篇小說,果然敬業又樂業。
一九一一年勒胡出版了《歌劇魅影》,這部作品對他的寫作生涯意義非比尋常。在
撰寫一大堆床頭小說後,他自覺需要有那麼一本小說,能讓「卡斯頓.勒胡」這個名號
,起碼在文學史上佔一個小角落。
這本寫得特別花力氣的小說,沒想到賣座反而沒有預期中的好,一直到十四年後,
好萊塢將它拍為默片,捧紅了大明星隆錢尼,這本小說才順勢推舟大大暢銷。對命在旦
夕的勒胡,雖然是一劑回天乏術的強心劑,但風燭殘終還能發覺自己的確押對了寶,足
可含笑駕鶴了。
然而文學史是人間最無情的榜單,等到一九八二年作曲家安德魯.韋伯靈機一動,
想改編此書為歌舞劇時,勒胡的小說不只單從書店下架,也幾乎絕跡於書市了。韋伯只
好委託舊書商,幫他在千鍾之中,找到這微渺的一粟。說也奇怪,勒胡的小說再一次鹹
魚翻身,韋伯的歌舞劇在全世界各大都會連演數年不墜,唱片也一再衝破白金大關,小
說當然也水漲船高。這就是本書「名不見文學經傳」,卻在出版後的八十二年,會有中
譯本問世的由來。
到底這是怎樣的一本書呢?套句現今專家學者愛用的「類型」說法,它是愛倫坡加
上柯南道爾。勒胡自己也提過,生平最服膺的便是這兩位作家前輩。如果再加上巴黎那
時還瀰漫著的「雨果風」,《鐘樓怪人》對本書氛圍的啟迪,就更完整了。簡單說來,
它是描述歌劇院鬧鬼,鬼魅囚禁紅伶強行求歡,愛人前往搭救的冒險故事。如果小說也
有「配色」,這本書就具備大紅與大黑的反差,故事周旋於水晶燈下的豪華劇場,以及
暗無天日的地下儲藏密室。當它搬到倫敦女王戲院的舞台上時,難怪視覺效果那般優異
。
雖然小說情節撲朔迷離,但勒胡將它視為記實的情節,在作品中以「我」的角色抽
絲剝繭,一再證明這是一則真的故事。當讀者巡訪倫敦時,總不忘去貝克街二二一號看
「福爾摩斯的房子」,天曉得柯南道爾寫作當年才只編到一百號;而歌劇迷進入巴黎歌
劇院時,一定也要去敲敲二樓五號包廂的大理石柱,看它是否空心,曾經容下鬼魅藏身
。沒有人曉得,為何勒胡對巴黎歌劇院的密室,知道得那麼詳細,他簡直就是神出鬼沒
的艾瑞克的化身。當韋伯和他的歌舞劇製作班底,為舞台設計而親訪巴黎歌劇院實景勘
察時,才發現勒胡對歌劇院的描寫,並不是憑空捏造的,而萬分感佩這本小說的寫實程
度。
勒胡的創作動機,也啟始於一八九六年歌劇院大吊燈無端墜下砸死人的真實新聞事
件。閱讀這本小說最大的樂趣,便是追蹤真與幻的交纏糾葛。勒胡不斷「用愛倫坡來打
結」,然後再「以柯南道爾來解套」。艾瑞克被描寫成走遍大江南北,在俄羅斯、蘇丹
、波斯學過各種馬戲魔術、腹語、機關模型的異人,建築和音樂是他最拿手的老本行。
他在小說中,幾乎是扮演「全知觀點」的,但微妙的是,作者在描寫他的言行舉止時,
又只能不斯猜測。
電影和電視後來製作了幾齣艾瑞克的故事,但都與小說情節有所出入。因為敘事觀
點的改變,是固體的,他幾擁只是一股氣,真正存在的東西是他的黑披風。讀完整本小
說後,你簡直說不出他像浮士德呢?還是更像梅菲斯特?但克麗絲汀無疑的會是瑪格麗
特。雖然我也極喜愛韋伯的歌舞劇,他安排劇中人出現在舞台框架之外,以及用頻仍的
換景不斷展現出劇場的豐富面,但在人物心理的挖掘上,與原著比較是瞠乎其後的。
雖然這是一齣以歌劇院為藍本的小說,但書中並沒有太多專業的術語,除了少數一
些人名和劇名外,不會影響閱讀順暢。如果要說它和歌劇有些什麼呼應,那麼卡斯頓.
勒胡已掌握十九世紀法國浪漫大歌劇的精髓,那就是誇飾與排場。在觀眾相繼離席後,
豪華的水晶吊燈仍兀自堅持或是魅影身世的描繪,反而讓情節過於聚焦而空化。在勒胡
的小說裡,艾瑞克這個「人」簡直不著,它要自己在暗地裡發光,真像是這本被遺忘又
被記起的黑色羅曼史。
熾天使書城
【真的是鬼】
那一夜,巴黎歌劇院剛辭職卸任的兩位經理——戴恩比及白里尼,將為自己舉行餞
別晚會。
六個剛跳完一段「波里爾特」的芭蕾舞伶悄悄走下舞台,擁入梭兒莉的廂房裡。這
群女孩動作急促、神色惶恐,有些發出矯作詭異的笑聲,有些卻恐怖地尖叫著。
吵吵鬧鬧的女孩們弄得心煩透頂。她回頭看看她們,開始擔心這場紛鬧的起因。
梭兒莉原本希望能安靜地複習待會兒餞別會上要朗誦的致謝詞,這會兒可被這群緊
跟在身後突然,長了對鳳眼、鼻樑俊挺、雙頰瑰紅、頸若水仙的小珍絲,聲音顫抖地吐
出了令人窒息的四個字:「真的是鬼。」說完迅速地將房門鎖上。
梭兒莉的廂房極為普通,帶著點嚴肅的氣氛。除了一些必備的家具一問化妝室、一
面穿衣鏡、一張沙發、一座梳妝台及幾個衣櫥外,牆上還掛了些義大利名舞蹈家的畫像
及幾幅版畫,另外則有一些她母親遺留下來的紀念品。她母親曾是貝勒提街舊劇院裡紅
極一時的名舞伶。
回到正題。相較於其他小舞伶的房間,梭兒莉的廂房簡直像是天堂。其他舞伶只能
幾個人一塊兒擠在大通舖裡,不是唱歌玩樂,就是拌嘴瞎鬧,無聊至極時,則欺侮可憐
的美容師、服裝員,或者喝喝小酒解悶,直至就寢鐘響才罷休。
梭兒莉相當迷信,一聽小珍絲說有鬼,不禁打了個寒顫罵道:「小搗蛋!」她的個
性原本就容易輕信鬼怪謠傳,尤其是和劇院有關的。這會兒更是迫不及待地追問詳情:
「真的嗎?妳親眼看到了?」
「嗯,就像我現在看見妳一樣,千真萬確!」小珍絲哆嗦著聲音回答道。話末說完
,就已兩腿發軟坐倒在椅子上。
一旁站了紀瑞大大的大女兒,長得乾癟清瘦,一頭烏黑的長髮更突顯出臉色的蠟黃
,獨獨一雙大眼睛又黑又亮。她插嘴說:「如果那真是鬼,可醜得有夠嚇人的!」
「對呀!對呀!真的好醜。」女孩們一陣附和。
接著,一群人七嘴八舌說個不休。總之,她們所見到的鬼,是個全身黑衣的男子,
不時驟然出現在走廊上,隨即又消失不見,像是從牆上飄進隱出似的,來無影去無蹤。
「哎喲!」其中一個較冷靜的女孩說:「反正你在那兒都可能撞見。」
是的,一點兒也沒錯。連續幾個月來,這個黑次男鬼一直如幽靈般,在劇院上下四
處飄盪著。他從沒開口說過話,當然也沒人敢上前問話。他忽隱忍現,不留一絲蹤跡,
誰也不知道他是如何來去的。只知道他走路輕得不出半點聲響,面貌簡直就像鬼。
一開始,大家還半開玩笑地嘲諷他那套人模人樣的黑色禮服,但逐漸地,連舞伶也
感受到他的強烈壓迫感。軼事流言已儼然變成沈重的威脅。人人自稱或多或少見過這個
異類,或是受過他的侵犯,就連那些原本不信邪的人,都不得不開始半信半疑。
這真的只是個令人傷心的意外嗎?真的是同學裡有人捉弄了那個小女孩嗎?粉撲是
真的丟了嗎?這一切,一定是鬼在作怪,那個劇院之鬼!
然而,真的有人見到劇院之鬼嗎?在劇院裡,到處都可以遇見穿著一身黑色禮服的
男士。但他們不是鬼,鬼與他們最大的差別,不是那襲黑衣,而是黑天裡的骷髏頭。
至少,這群舞伶是這麼說的。
還有,禮服上頂著的,當然是骷髏頭。
真是如此嗎?事實上,這個模樣是根據劇院機械組組長喬瑟夫.布葛的描述拼湊成
的,他曾經親眼看見那個鬼。
那一天,他在燈柱附近通往地下室的樓梯口撞見了鬼,雖不能說是鼻子撞上鼻子—
—因為這個兒根本沒有鼻子——但就在剎那間,鬼迅速地消失了。雖然只是短短幾秒鐘
,卻留給喬瑟夫永遠抹不掉的恐怖印象。
喬瑟夫總是對那些想聽的人如此描述:「那個兒的身子異常纖瘦,像是一具架,空
洞骷髏托撐著那一襲黑禮服。深陷的雙眼看不出是否真有瞳孔,反倒像是骷髏頭上凹陷
的兩個黑洞。貼著骨的臉皮則像是緊繃的鼓皮,不是慘白,而是更令人不寒而慄的蠟黃
。他的鼻子塌陷得幾乎完全看不見,少了鼻子的臉看來更嚇人。
前額垂著三匹撮棕色的髮絲,耳後則是叢密如野獸的毛髮。」
當時,喬瑟夫曾想繼續追蹤這個鬼的行蹤,可惜鬼轉眼就消失了,像是施了法術一
樣,不留一點痕跡。
這個機械組長在大家的眼中,一直是個嚴肅正直、中規中矩又缺乏想像力的老實人
。由他口
中說出這段奇遇,不僅令人生畏,同時更確定了鬼的存在。不久,陸續有許多人也
來向他投訴說遇見了鬼。
有些比較冷靜理智的人認為,喬瑟夫的奇遇一定是他的手下在搞鬼,故意捉弄他。
但是,緊接著發生的一連串詭異且令人不解的意外,迫使最不信邪的人也開始意念動搖
了。
有個救火隊長,英勇無比,天不怕地不怕,更別說怕火。
巧的是,有一天,這個隊長到劇院地下室作例行的防火設備巡視,據說,這次他走
得比平常更深入地底。一會兒,他突然出現在舞台上,瞳孔突出、神情恐懼、全身顫抖
地昏倒在小珍絲母親的懷裡。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原來,他在那底下看見一個火焰人頭,以和他相等的高度猛撲
而來,人頭下面竟沒有身體!
在此我必須再重覆一次,一個救火隊長可是一點兒都不怕火的!
這個隊長的名字叫做巴邦。
這個意外又使得舞團裡一片驚愕恐慌。主要的原因是,巴邦所見到的鬼,竟與喬瑟
夫的描述迥然不同。經過向這兩個人反覆詢問求證後,舞伶們終於得出一個較合理的解
釋:這個神通廣大的鬼,能隨心所欲變化他的面貌。
如此一來,更加深了大家的恐懼感。人人自危。想想看連最英勇的救火隊隊長都會
驚嚇過度而昏死,自己這等見到耗子、蟑螂都會花容失色的小女子,若真遇上了鬼,豈
不是當場活活嚇死!自此之後,這批女孩就連在昏暗的後台絆上一條小小的繩索,都會
嚇得失聲大叫、四處竄逃。
至於身旁總簇擁著一群女舞伶或小學員的梭兒莉,在得知巴邦事件的第二天,就以
保護這座被誼咒的劇院為由,在劇院工作人員出入口的大廳桌上,擺了一塊馬蹄鐵,任
何不是以觀眾身份進入劇院的人,都得在這塊馬蹄鐵上摸一下,否則別想步上劇院的台
階一步。沒有這樣做,便會受到充斥整個劇院——地窖到頂樓——的那般神祕力量的迫
害。
這塊馬蹄鐵真的存在,就如同這個故事——哎!絕對不是我捏造的。直至今日,只
要從工作人員出入口走進劇院,我們仍能瞧見這塊馬蹄鐵四平八穩地放在大廳桌上。
根據這些現象就不難體會出,今夜這群女孩擠進梭兒莉的廂房時,心裡是何種感受
。
「真的是鬼!」難怪小珍絲會這麼叫出來。
這一回,女孩們恐懼到了極點。梭兒莉的廂房裡,一片駭人的死寂,只有女孩們陣
陣的呼吸聲,在令人窒息的空氣中迴盪著。突然,小珍絲極度恐慌地返到房內最遠的角
落,唇齒顫抖地說:「你們聽!」
然而,門外卻沒有半點腳步聲,只有輕輕的一聲窸窣,像是薄絲拂過門板,按著又
是一片死寂。
梭兒莉強作鎮靜,企圖要表現得比這些小女孩更勇敢些。她定下心走向門口,聲音
微弱地問道:「是誰在那兒?」
沒有回應。
梭兒莉頓時感覺到,房裡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的一舉一動上,只得硬逞強放
聲大喊:「門外到底有沒有人?」
「哎喲!當然是有人站在門外嘛!」
那個乾瘦如風乾棗子似的小麥姬.紀瑞,緊張地抓著梭兒莉紗裙的一角,一邊喃喃
唸著:「拜託!拜託!妳可千萬別開門,看在上帝的份上,別把門打開喲:」
但是,梭兒莉一手緊握著匕首,另一隻手還是轉動了門鎖。女孩兒們幾乎全都返到
化妝室裡。小麥姬哭叫著:「媽呀!媽呀!」
門開了。
果真沒有人。
梭兒莉鼓足了勇氣,探頭出去。走廊上空盪盪,獨獨掛在牆上的那盞蝶形媒燈,透
過厚實的玻璃燈罩,閃亮著鮮紅卻薄弱的光芒,為原已緊張恐怖的氣氛,添加另一份詭
異的感覺。
梭兒莉猛地將門重新關上,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沒人啊!」她說:「外頭沒人啊!」
「可是,剛剛我們明明看到的。」小珍絲一邊辯解,一邊慢慢踱著充滿恐懼的步伐
,回到梭兒莉的身邊。
「他一定是飄到別的角落,四處遊盪去了。我不要回去換衣服了。我們現在應該先
一起去後廳,參加餞別酒會,然後再一起回樓上去。」
小珍絲用小指頭輕輕觸摸珊瑚的小角,以去除惡運;梭兒莉則偷偷地用塗著玫瑰色
指甲油的拇指,在左手無名指戴著的木戒上,劃了個聖安德烈式的十字架。
一位非常有名的專欄作家如此形容:梭兒莉是個身材高挑的美麗女子。她臉部緣條
明顯,風韻萬千;她纖細的軟腰,像是春風吹拂的楊柳,人人都稱請她是「人間尤物」
。她有一頭閃耀如金的長髮,像是鑲在白淨額頭上的一頂皇冠,輝映著宛若藍色寶石的
眼睛;她的頭總是微微地輕擺著,像是白色鷺鷥昂揚著皙淨的頸項,高貴傲人。
每當她翩然起舞,髖骨間總有股無法言喻的美感,使全身傭懶地顫抖起來。特別是
當她抬起雙手迴旋身軀時,微傾的線條更凸顯出腹部的美感——難怪為她作畫的半身肖
像畫家,總因難以取捨而傷透腦筋。
可惜梭兒莉空有美色,卻獨缺大腦。不過,足有人會因此苛責她的。
她繼續對小舞伶們說道:「孩子們!你們應該冷靜一點……鬼?說不定根本沒人見
到過呢!」
「才不!剛剛我們明明就看到了嘛!」大家異口同聲地應道:「他那張死人的面孔
、衣服,就和喬瑟夫看到的一模一樣。」
「而且蓋比瑞也看到過呀!」小珍絲說:「嗯……就是昨天啦!昨天下午,大白天
的……「蓋比瑞?合唱團長?」
「是啊!怎麼!你們不知道嗎?」
「大白天的,他就那一身衣服出現啊?」
「你說誰?蓋比瑞?」
「當然不是,那個鬼!」
「當然囉!他就穿著那一身黑衣呢!」
小珍絲加強語氣說:「是蓋比瑞親口告訴我的。就是因為那一身黑衣,他才認出劇
院之鬼。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昨天下午,他一個人在經理的辦公室裡,突然間,門被
打開了,「波斯人」走了進來。你們都知道的,波斯人的眼睛會通靈。」
「對呀!對呀!」
大家齊聲應著。許多人腦中浮起波斯人的樣子,有的人還用手比了個象徵嘲諷命運
之神的手勢——伸長食指及小指,將中指及無名指屈向掌心,與拇指扣合。
「蓋比瑞非常迷信。」小珍絲繼續說道:「不過,他待人總是非常客氣。他瞥見波
斯人時,正輕鬆愉快地將手插在口袋裡玩鑰匙。但就在門完全被打開的那一剎那,他突
然蹦地倒在靠近櫥櫃鐵鎖的沙發裡。
他伸手想抓鐵鎖,沒想到「唰」地一聲,衣服被勾破了一角。他倏地站起身想往外
走,卻一頭撞上掛衣架,腫了個大包,痛得他連退好幾步,撞上鋼琴。正想扶著鋼琴站
穩,怎知道楣運當頭,琴蓋碎地落下,差點沒壓斷十根指頭。他又叫又跳像個瘋子似地
逃出辦公室,驚魂未定,下樓梯時又一個不小心,翻了個筋斗,滾了下來。
就在這個時候,我和媽媽碰巧經過,趕快衝過去將他扶起來,只見他臉色蒼白得像
個死人,全身流滿了血,把我們嚇壞了。一會兒,他睜開眼睛看見我們,卻笑了出來,
大叫:「謝天謝地,我總算沒事了!」我們問他出了什麼事,怎麼會搞成這樣。原來,
當波斯人打開門的那一剎那,他看見了喬瑟夫所說的那個有張死人臉的鬼,就站在波斯
人的後面!」
故事一說完,全場愕然,驚嚇之聲四起。就連小珍絲自己,說到後來,也越說越急
,喘著大氣,像是鬼就在後頭追著她。梭兒莉則激動得直咬手指。
這時,有個聲音打破了這個僵局。
「喬瑟夫最好閉上嘴巴,別再到處張揚了。」小麥姬小聲地說道。
「為什麼要他閉嘴?」有人問道。
「是我媽媽說的。」小麥姬將音調壓低,一邊說話一邊四處張望,彷彿怕被其他人
聽見。
「你媽為什麼這麼說呢?」
「噓——小聲點。我媽說,那個鬼不喜歡人家找他麻煩。」
「妳媽又怎麼知道呢?」
「因為……因為……沒有因為啦!」
她這一遲疑,等於是故作保留的緘默,更引發了大家的好奇心。於是,一群人緊緊
圍住她,一人一句地求麥姬將事嫣解釋清楚。她們或坐或跪,雙手緊握在胸前,像是祈
禱,又覺是極度害怕的反應,一起分享著彼此的恐懼,以及一種棟標的快感。
「我發過誓,絕對不說的。」麥姬仍然低聲地堅持。
大家卻不肯放過她,一起承諾絕不將祕密說出去。最後,麥姬實在忍不住一吐為快
的慾望,雙眼盯著門,終於說了:「就是……就是因為那個包廂……」
「那個包廂?」
「劇院之兒的包廂呀!」
「鬼也有自己的包廂?」
一想到鬼居然也有自己的包廂,這群舞伶掩不住心中那份飽受震撼的興奮感,輕輕
地尖叫:「哦!天啊!然後呢?快說呀!」
「小聲點!」麥姬斥令她們,然後說:「是觀眾貴賓席包廂的第五號房。你們知道
的,就是在舞台左邊的貴賓包廂。」
「不可能吧?」
「真的就是,因為我媽就是那個包廂的領席員……不過,你們得發誓絕對不說出去
。」
「當然啦!快說!」
「那個包廂已經有一個多月都沒人用過了……當然,除了那個鬼以外。有人下令不
得再將它外租出去……」
「那鬼真的來過包廂嗎?」
「當然有……」
「包廂裡真的有人?」
「不是有人!裡頭只有鬼!沒有人!」
舞伶們互相對看一眼。其實,她們的意思是說,如果鬼真的到包廂看戲,應該會看
到他那一身黑衣及那顆死人頭顱。
但是麥姬卻回答說:「我們是看不見鬼的!他根本不是穿著黑衣、有顆死人頭!大
家說什麼死人般的頭或者火焰般的頭,都是胡說八道!他什麼也不是,我們只聽得到他
的聲音,看不見他的人。媽媽從來沒有看到過他,只聽過他的聲音。我媽媽最清楚不過
了,因為每次都是她送節目單進廂房給鬼的。」
梭兒莉覺得這番話有問題,便打斷她的話說:「麥姬,別胡說了,妳騙我們。」
麥姬委屈地哭了起來。
「早知道就不說了,要是給媽媽知道,我可慘了。你們看著好了,喬瑟夫這樣多管
閒事胡說八道,一定會倒楣的……媽媽昨天還這麼說呢!」
這時,外頭走廊傳來一陣沈重而急促的腳步聲,一個聲音喊道:「孩子們!你們在
那兒呀?」
「是我媽的聲音!」小珍絲說:「到底怎麼回事?」
她打開門,一個身材高大豐滿的中年婦人衝了進來,全身哆嗦地倒在椅子上,臉色
漲紅,眼裡卻顫抖著憤怒與悲傷。
「真是不幸!」她說:「真是不幸要」
「怎麼了?到底怎麼了?」
「喬瑟夫他……」
「喬瑟夫怎麼了?」
「喬瑟夫死了!」
小小的廂房裡迴盪起一陣驚訝!一陣懷疑!一陣陣問號!
「唉!剛剛有人發現他吊死在地下室三樓,但最可怕的是……」可憐的婦人喘著氣
說道:「最可怕的是,發現屍體的機械工們居然說,在現場聽到一種奇妙的聲音,像是
死人的安魂曲,縈繞在屍體的四周。」
「一定是鬼!」小麥姬忍不住蹦出了這四個字,但隨即用手掌捂住嘴巴,「不!不
!我什麼也沒說,我什麼也沒說。」
環繞著她的同伴們都被嚇壞了,低低地耳語著:「一定是的!就是鬼!」
梭兒莉臉色蒼白極了。
「這樣我怎麼有心情唸致謝詞嘛!」
小珍絲的媽拿起放在桌上的水果酒,一口飲盡,暗自想道:「地下室裡一定有鬼。
」
事實上,喬瑟夫意外死亡的真相,一直沒有水落石出。所有的調查都指向自殺一說
,別無其他結果。在孟夏曼——也就是戴恩比和白里尼的繼任者——所寫《一個劇院經
理的回憶錄》中,曾經記載:就在戴恩比先生和白里尼先生舉行餞別宴的那一晚,發生
了一件令人不悅的意外事件。當時,我正坐在經理室裡,行政主任麥荷西神色倉性地進
來向我報告,一名機械師被發現在舞台地下三棲的牧園佈景以及拉瓦爾王佈景之間,上
吊了。我大叫:「先把他弄下來再說。」就在我跌跌撞撞地衝到現場,準備將屍體抬下
來的時候,上吊用的那根繩子居然不見了。
一個人用繩子上吊死亡,屍體被拿下時,繩子卻消失無蹤。對這樣的事情,孟夏曼
居然沒有起疑!噢!他是這樣子解釋的——道理很簡單嘛!當時正好是芭蕾表演的時間
,一定是團員們迷信,拿了上吊用的那根繩子來避邪。
哈!您們能想像嗎?那群小女孩在短短一、二分鐘內,將屍體從梯架上解下來,然
後把繩子瓜分掉,這不是在說笑嗎!?
我的看法與孟夏曼的掩耳盜鈴正好相反。
我一直在想,在舞台地下第三層樓喬瑟夫陳屍的梯架附近,一定藏有什麼機關,所
以,那條用來吊死人的繩子,才會在任務完成之後,即刻消失。
各位如果再繼續往下看,就知道我的臆測不無道理。
這個悲慘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整個劇院。喬瑟夫在劇院裡一直深受同仁敬愛,他
的死,令所有的人感到無比震驚與悲傷。
芭蕾舞伶們相繼走出了廂房,帶著哀痛而恐懼的心情,隨行在梭兒莉的身後,像是
一群受了驚嚇的小羊,踩著畏怯的粉紅色蹄腳,跟隨著牧人走在昏暗的長廊裡。
熾天使書城
【新星誕生】
梭兒莉一行人,在樓梯口遇見正要上樓的菲利浦伯爵。菲利浦伯爵平時一向非常鎮
定,此刻卻顯得激動異常。
「我正想上樓去看您呢!」伯爵非常優雅地向梭兒莉行了個禮,「哦!梭兒莉!今
天晚上的表演實在太美妙了!尤其是克莉絲汀.戴伊,真是太成功的表演!」
「真是難以置信!」麥姬.紀瑞反駁他說:「六個月前的那次演出,她那破鑼嗓子
簡直不能聽!現在,請您先讓個路,親愛的伯爵大人。」
小女孩故意俏皮地回敬個體,接著說:「我們正趕著去探採那個上吊的可憐人的消
息。」
就在這一說一答短短的幾句對話之間,湊巧讓經過的行政主任聽見了話尾,驟然轉
身過來。
「什麼!小姐們,你們都已經知道這個消息了?」他口氣莽撞地說道:「算了!不
過,請你們千萬則說出去……尤其是絕對不可以讓戴恩比先生和白里尼先生知道。今天
可是他們在劇院當家的最後一夜,怎麼受得了這種打擊呢!」
之後,這群女孩趕到舞蹈室,裡頭早已擠滿了一大堆人。
話題再轉回伯爵身上。
其實,他對當天表演的評語真可謂一針見血,再也沒有任何告別演出,能與這一晚
的盛況相提並論。當年有幸參與盛會的來賓,至今恐怕都還津津樂道,感動不已。想想
看,那個時代最出色的作曲家雷耶、聖桑、馬斯奈、季侯、德利伯等大師齊聚一堂,連
袂演出自己最得意的作品,還有名伶佛兒及克勞思的賣力演唱……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歌
劇女高音新秀克莉絲汀.戴伊,她那醉人的唱腔,震盪了全巴黎的心。
然而,她乖離的命運,也正是我寫下此書的緣由。
當晚,古諾指揮了《木偶女娃娃的送葬進行曲》;雷耶演奏了美妙的《西古兒》序
曲:聖桑選擇了《死神之舞》及《東方之夢》;馬斯奈則來了一段《匈牙利進行曲》:
季侯挑了一曲《嘉年華》;德利伯則是《希兒維亞之華爾滋》..,…克勞思小姐及丹
尼絲.布洛克小姐也各演唱了一首曲子:前者唱《西西里晚禱》中的波麗路舞曲;後者
則是《魯克蕾莎.波吉亞》一劇中的飲酒歌。
這些名人大師精湛的演出,恐怕都難抵籍籍無名的克莉絲汀.戴伊備受讚譽的光采
。她首先演唱《羅蜜歐與茱麗葉》,這是她第一次演出古諾大師的作品,這齣戲自從卡
爾瓦羅夫人在吟唱劇場首演之後,僅在喜劇歌劇院上演過一次。在巴黎歌劇院上演,還
是頭一回呢!
唉!不知有多少人,因未能親耳聆聽克莉絲汀所唱的茱麗葉一角而抱憾終生。她演
出時的神情如出水芙蓉般純淨,天使般的音色迴轉著微顫的唱腔,深深牽引著每個人的
靈魂隨之起伏,而終於自那對可憐戀人的墓塚之中,躍昇而出。
主啊!主啊!主啊!請原諒我們。
不過,茱麗葉一角,只是個陪襯的序幕而已。最令觀眾激賞的,還是她臨時代替名
角卡兒羅塔女士演出的《浮士德》,尤其是監獄一幕及最後一幕的三重唱,她那恐怕是
天上才有的唱腔,帶給大家前所末有的感動。
克莉絲汀自此被封稱為「新瑪格麗特」①,她讓瑪格麗特一角,展現了前所末有的
光采與魅力。
全場觀眾因著難以言喻的感動,為之喝采,為之沈醉。克莉絲汀激動地流下眼淚,
不能自己地昏厥在同仁的懷裡,最後還是被抬著回廂房的。她彷彿在表演中獻出自身的
靈魂,隨著人物的死亡而心碎了。
名評論家P.聖維在他的專欄中,就以「新瑪格麗特」為題,記載了這場精采非凡
的演出。
他說,那晚所見的,不僅是一個溫柔美麗的少女將藝術的技巧帶上劇院的舞台,還
獻出了她自己的心。相信那晚所有的觀眾,都心領神會了那種十五歲少女獨有的純淨心
聲。他說」」
想要走入戴伊所帶來的感動中,就將她想成初嘗戀情的冰清少女吧!這樣說或許有
些冒失,但只有愛情的力量,才能使一個人自歌聲中釋放出奇蹟般的動人情愫,以凡人
的曲調驚天地泣鬼神。
兩年前,克莉絲汀.戴伊在團員招募比賽中初試啼聲,表現還算相當引人注目。但
她究竟是如何達到今日這種登峰造極之境呢?如果她的表現,不是隨著振動雙翼充滿情
愛的天使由天而降,我不得不以為,她是像訛詐者奧夫特迪根一樣,將自己出賣給撒旦
,才將地獄的誘人之音帶上人間。
唯有聽過克莉絲汀演唱的《浮士德》,才算真正聽過《浮士德》,她唱腔中蘊含的
醉人激情,如泣如訴,已經超越一顆純淨靈魂所能蘊藉的。
然而,也有人抱持另一種看法。如果克莉絲汀真是如此耀人的瑰寶,劇院怎會任她
閒置多時?在這次的成功之前,她不過是唱技過人的卡兒羅塔所飾的瑪格麗特身邊那個
差強人意的西亞貝兒。說起來,還得歸功於卡兒羅塔原因不明的臨時缺席,克莉絲汀才
有機會走上舞台,演唱這原本只專屬於卡兒羅塔這位西班牙女高音的劇碼!
話說回來,戴恩比和白里尼怎麼會指定克莉絲汀來代替卡兒羅塔呢?難道他們早已
發現她潛在的才華?果真如此,為什麼要將她閒置至今呢?而她自己又為何自掩鋒芒?
更詭異的是,居然沒有人知道誰是她的指導老師!在這之前,她已數度聲明不再拜
師,而要自行苦練。凡此種種疑問,都令人匪夷所思。
菲利浦伯爵觀看了這場空前的演出,在自己的廂房裡感動得站起身,與全場的觀眾
同聲為克莉絲汀喝采。
菲利浦伯爵︵全名為菲利浦.喬治.瑪麗.夏尼︶這一年正好四十一歲,上流社會
的紳士,長得英俊挺拔,面貌出眾;只是天庭略嫌過高,眼神太過冷酷。他對女人向來
彬彬有禮,對男人則稍顯傲慢,尤其是對好妒偽善之徒,更是傲慢。但事實上,他為人
非常寬厚耿直。
自從老伯爵菲利博過世後,他成為這個堪稱全法國最具代表性、最古老的家族的領
導人。夏尼家族的血統,可以上溯至十四世紀的國王路易十世,家業之龐大可想而之。
老伯爵過世時已是鰥夫,留給菲利浦的家擔不輕,他不得不擔負起這份重任。他還
有兩個妹妹及一個年幼的弟弟韓晤,這三個人對家族事業毫無興趣,更不想分家。一如
封建時期父死長子繼承的傳統,所有龐雜的管理工作,自然都落到菲利浦身上。當他的
兩個妹妹同日結婚時,從兄長手中拿走屬於自己的家產,不僅不覺得理所當然,反而像
是收受了一份厚禮,為之感激不已。
老伯爵天人是在生韓晤時難產而死的,當時菲利浦已經二十歲了。十二年後,老伯
爵辭世,菲利浦擔負起教育幼弟的責任。他先將幼弟托付給兩姐妹,之後又托付給住在
布列斯特海港嫁作海員妻的一位姑媽。
就是在那兒,年輕的韓晤愛上了海上的生活。韓晤曾經坐上伯達號,隨船航遍各國
,完成繞行世界的壯舉,最近,他憑藉著雄厚的背景,而被任命擔任鯊魚號破冰船的一
員,即將前往北極,搜救先前在那兒遇難的亞頓號上的生還者。
上船之前,韓晤趁機享受了長達六個月的長假。不過,已有不少家族長老覺得,以
他如此孱弱的少年,經年在船上飽受勞苦,令人相當不放心,有意阻止他上船。
這個年輕海員個性羞澀內向,我忍不住想說他其實是怯弱,一看就知道,是個在女
人堆中養大的慘綠少年。事實上,一直受到姐姐與姑母疼惜保護的韓晤,難免帶著女性
的特質」」天真、純潔、幾乎帶點傻勁。他雖然已經二十二歲,看來卻像只有十八歲,
畜著金黃的心鬍鬚,一對迷人的藍眼睛,雙頰不時飛映著少女般的瑰紅。
菲利浦非常寵愛這個小弟。特別是每當他想到年輕的韓晤將繼承祖先夏尼.拉.侯
序在海上的豐功偉業,就更覺驕傲不已。他利用韓晤的這段長假,計畫帶著這個初出茅
廬的少年,覽遍巴黎特有的藝術情調與貴族享受。
在伯爵看來,像韓晤這樣太過乖巧的成年男子,反而顯得不夠世故聰敏。而伯爵本
身沈著穩重,不管是處理公務或生活享樂,都拿捏得恰如其分,正是韓晤進入社會的最
佳榜樣。他不管到那兒都帶著韓晤,當然也將他引薦給芭蕾名伶們。
我知道有人傳言說,伯爵是梭兒莉的幕後情人,有何不可呢?一名單身貴族擁有情
人享受人生,並不為過,特別是在他的妹妹相繼出閣之後,他用二、三個小時的時間,
與一名或許胸無點墨但卻美麗動人的女子共進晚餐,甚而共度春宵,又何過之有呢?更
何況,以他當時所虛的巴黎上流社會,有些場所正足以突顯身份品味,芭蕾名伶招待貴
賓的廂房,正是這樣一個地方。
總之,假如不是韓晤數度殷切相求,或許菲利浦不會想到帶他前往巴黎歌劇院的後
台。菲利浦事後才記起韓晤那時近似著魔般的渴望。
這晚,菲利浦為克莉絲汀鼓掌喝采後,看看身旁的韓晤,才發現他竟然一臉驚惶面
色慘白。
「您沒看見嗎?」韓晤說:「那女人的身體好像不太行了?」
事實上,台上的克莉絲汀是靠人抬扶才勉強撐著的。
「我看你才快昏倒了呢!」伯爵伸手扶住韓晤。
「你到底怎麼了?」
韓晤立刻站挺身子,聲音顫抖她說:「我們走吧!」
「你想去那兒呢?韓晤。」伯爵對韓晤激動的神情充滿驚訝與好奇。
「我們得去後台看看,這可是她頭一回唱成這樣?」
伯爵故意用充滿訝異的眼光盯住韓晤,嘴角勾起一絲笑意。
「哦?是嗎?」他按著說:「那我們就走吧!」
伯爵似乎對韓晤的表現感到相當高興。
很快地,他們來到後台的入口,那兒早已擠滿了人,他們只得耐心地等候機會進入
舞台區。
韓晤表情雖然鎮靜,卻不經意地扯破緊握掌中的手套。菲利浦看在眼裡,並不刻意
點破讓他受窘。其實伯爵已看出了眉目,這些日子和韓晤談話時,他總顯得心不在焉,
獨獨說到歌劇院才會眉飛色舞,異常起勁。
他們總算擠進舞台區。
裡頭名流士紳川流不息,有人匆匆趕往休息室,有人走向藝人的廂房。機械師和劇
務的吆喝聲此起彼落,一會兒是下佈景,一會兒又搬道具,一會兒叮鈴咚隆釘起新道具
來。一大群剛演完最後一幕的跑龍套演員,也雜在其中湊熱鬧。最令人難以忍受的,還
是左一聲、右一聲要人命似的高吼:「劇場公務,借過喲」」」彷彿非把眾人的注意力
提昇到近乎精神崩潰,方肯罷休。
這些混亂的場面,對劇院常客倒還算司空見慣;但對於初次見到的韓晤,卻震撼不
小。
這一夜,韓晤這初入社會的小白臉,可說是受盡刺激;先是克莉絲汀近乎賣命的演
出,之後還有喬瑟夫之死。不過,此刻他唯一希望的是穿過人牆,見克莉絲汀一面。
這一夜,所有的事情都顯得特別離奇,韓晤更是表現得出奇衝動」」他伸手推開一
層層阻擋在前的人牆,任憑有人在他耳旁嘶吼,機械師拼命對他發出警告,他充耳不聞
、旁若無人,一心一意只想見到那名用歌聲攝走他靈魂的少女」」克莉絲汀。
是的,他的心已隨克莉絲汀而去,不再屬於自己。哦!那個幼年相識的心克莉絲汀
!
再度相逢,韓晤一再封鎖自己的心,不讓自己愛上她。他不斷用理智提醒自己,終
生只能愛成為自己妻子的女人,而以他的身份,是絕無法娶一名歌女為妻的。但是,理
智永遠無法挽留住一顆已隨愛情而飛的心。
理智?愛情?韓晤胸口一陣絞痛,彷彿有人拿刀剖開他的胸膛,將他的心赤裸裸地
取走,空洞的胸膛需要的是愛人的心來填補啊!這種心靈感受、生理反應,恐怕不是心
理學家能輕易解釋的。唯有那些曾經親身體驗過真愛的人,才能了解被邱比特的箭射中
時,那一瞬間複雜的心靈感受。換句話說,也就是「一見鍾情」的奇妙感覺。
菲利浦伯爵幾乎跟不上韓晤的腳步,但臉上仍掛著善體人意的笑容,望著韓晤的背
影。
舞台最後方有扇雙頁大門,門打開後有兩條通道,一條直通廂房,另一條則通向一
樓的客廳。一群芭蕾舞團的年輕學員從閣樓蜂擁而下,正好擋住韓晤的去路,使得他不
得不停下腳步,遲疑著該如何穿越人群。
不少女學員故意用話挑逗韓晤,但他不為所動,一語末發的轉身溜進後台的另一端
,那兒也是一片嘈雜,人聲鼎沸,喊著「戴伊!戴伊!」
站在韓晤身後的伯爵自言自語道:「好小子!竟然知道戴伊的廂房在那兒呢!」
伯爵從未帶韓晤拜會過戴伊,但想必韓晤一定利用伯爵和梭兒莉單獨聊天的時間,
偷偷溜到這兒來過。梭兒莉總喜歡上台前有伯爵相伴,有時甚至故意發嗔,要求伯爵為
她保管上台前穿的用來保護舞鞋及細紗舞衣的護套大衣。梭兒莉的藉口總是:我是個沒
了親娘的女孩。
伯爵本想去找梭兒莉,打聲招呼,待個幾分鐘,這會兒卻被堵在通往戴伊廂房的走
道上。這裡從來沒有這麼熱鬧過,全劇院似乎都為了她成功的演出而瘋狂激動起來。
但這個可憐的女孩,此時卻還沒甦醒呢!
有人趕忙通知了劇場醫生。醫生趕來卻差點擠不進人群。一陣騷動後,總算讓出一
條路。而韓晤,幾乎是踩著醫生的鞋後跟,才硬闖入其中。
因此,醫生和多情郎同時趕到克莉絲汀的身旁。一個細心地為她診療,另一個溫柔
地將她擁在懷裡,等待她睜開雙眼。伯爵和其他一大堆人擠在門口,差點窒息。
「醫生,您不覺得應該請這些人出去嗎?」韓晤近乎無禮地要求道:「我們大家都
快窒息了。」
「你說得一點也沒錯。」醫生點點頭,起身將所有人趕出廂房,只留下韓晤和一名
侍女。
克莉絲汀睜開雙眼,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這名男子」」她從沒看過他呀!
最後,她還是不好意思主動開口詢問。
醫生原以為,這名男子必定和克莉絲汀關係非凡,才會表現得如此大膽。因此,當
韓晤在廂房裡靜靜凝視著戴伊甦醒時,前來喝采的戴恩比和白里尼,都和其他名流一起
被擋在門外。同樣也被驅逐到走道的菲利浦伯爵,忍不住放聲大笑。
「哈!哈!這小子!」
他接著用歌劇吟唱了一句:「相信這些看來彷若少女的美少年吧!」
伯爵已有點得意忘形,最後還下了個結論:「不愧是夏尼家的人。」
他轉身上樓去找梭兒莉時,湊巧就在樓梯間,遇上那群驚惶失措的舞伶們,他們之
間對話的經過就如開頭所述,不另贅言。
而在戴伊的廂房裡,克莉絲汀.戴伊長嘆了一口氣,全身哆嗦著。她抬起頭,看見
了韓晤,顫抖得更加厲害。她看了看醫生,微微一笑,又看了看她的女僕,然後才再看
著韓晤。
「先生,」她氣若游絲地開口問道:「您是誰?」
「小姐,」韓晤單膝跪地,深深地在克莉絲汀的手上吻了一下,「小姐,我就是那
個跳入海中,為您拾回絲巾的小男孩呀!」
克莉絲汀轉頭看看醫生和女僕,三人相視而笑。韓晤頓時面紅耳赤。
「小姐。既然您不願相認,我想和妳說一些事,一些非常重要的事。」
「先生,等我好一點的時候吧!可以嗎?」克莉絲汀的聲音顫抖著,「您是個好人
,我知道。」
「就請您先離開吧!」醫生面帶微笑,和善地對他說:「讓我來照顧她就可以了!
」
「不用了!我沒有生病!」克莉絲汀突然間好像有了力量,鏗鏘地回拒。
她站起身,但隨即又用一隻手撐住額頭。
「謝謝您!醫生。我需要獨處,您們都離開吧!我請求您們……讓我……今晚我真
的太緊張了。」
醫生本來想勸勸她,但是看她情緒如此激動,最好的辦法還是不要再為難她,於是
兩位男士一起退出廂房。
走入迴廊時,韓晤顯得特別不知所措。醫生勸他說:「今晚,她像是變了個人似的
。往常,她待人總是非常溫柔……」
醫生嘆口氣,逕自離去。
留下孤單的韓晤一人,面對這人去樓空的劇院。此刻,所有的人應該都到休息室裡
參加歡送儀式了。韓晤想,克莉絲汀待會兒應該也會走出廂房前去參加。他躲在門邊暗
處的角落裡,守著靜默,守著孤寂,守著心中隱隱的痛,等待愛人出現,一訴情衷。
突然,門打開了!只見女僕拿著箱子,獨自走了出來。
韓晤一把攔住她,詢問她主人的情況。
女僕笑著回答說,主人一切安好,但最好別去打擾她,她想一個人靜一靜。說完轉
身離去,留下滿臉狐疑的韓晤。
莫非戴伊特地在等我?一定是的,我不是對戴伊說過,想單獨與她一談嗎?因此她
才打發走身邊所有的人,刻意等我吧?韓晤興奮得喘不過氣來,將耳朵貼在門上,想聽
聽裡頭的克莉絲汀是不是正在召喚她。
他舉起手正想敲門,馬上又無力地垂下,原來,門內居然傳出男人的聲音,用一種
出奇專斷的語氣說著:「克莉絲汀,你一定得愛我!」
克莉絲汀答話的聲音則充滿著痛楚,可以想像她一定是淚流滿面,哽咽顫抖泣不成
聲:「您怎能懷疑我呢!我只為您一個人而唱。」
韓晤坐倒在門邊,痛苦萬分。他以為已隨克莉絲汀而去的心,此刻卻在胸口澎湃著
,一次又一次地痛擊著他。整條寂靜的走廊迴響著前一聲聲的打擊,令他感到震耳欲聾
。
哦!裡頭的人一定也聽到我的心正在顫動,他們一定會跑出來,將我這個可恥的竊
聽者驅逐。夏尼家的人,居然在門外偷聽!
韓晤用雙手緊緊壓住胸口,想壓住那止不住的振擊。但是人的心並不是狗的尾巴,
抓住就不動了;就算是,按住了尾巴,也止不住狗兒一聲又一聲的狂吠。韓晤的心仍碎
肝地敲擊著。
男人的聲音又傳了出來:「您很累了吧?」
「今晚,我將自己的靈魂獻給了您,而我自己已經死亡!」
「您的靈魂太美了!親愛的孩子。」那低沈的男音繼續說:「謝謝您!世間任何帝
王都不曾擁有如此美好的厚禮!天使都因您感動而泣。」
之後,韓晤再也沒聽到任何聲音。
然而,他並不想離開。為了避免被撞見,他又躲入原先那個黑暗的角落,決心等待
房內的那名男子出來。
轉眼間,他同時嚐盡了人世間的愛與恨。他知道自己仍深愛著克莉絲汀,但他地想
知道,究竟是哪個男人讓自己充滿恨意。突然間,門打開了,只見克莉絲汀.戴伊整個
人裹在毛皮大衣裡,頭上包著絲帽走了出來。她將門帶上,韓晤特別注意到她並未將門
上鎖。
他的眼光沒有隨克莉絲汀.戴伊離去,反而死盯著那扇不再開啟的門。走廊上又一
片空盪。
他輕輕走到房門口,將門打開,迅速走入房內,又隨即關上身後的門。房內漆黑一
片,顯然煤氣燈已被吹熄。
「房內的人!」韓晤放聲大喊:「幹嘛躲起來?」邊說邊將背靠緊房門。
黑暗中仍寂靜無聲,韓晤只聽見自己的陣陣呼吸聲,他沒有想到,自己膽大妄為的
舉止,已超乎常禮規範。
「除非我開門,否則你是出不去的。」韓晤繼續說道:「如果你再不答話,你就是
個儒夫!
不過,我還是會看清你的真面目的。」
他點亮一根火柴。火光照亮了房間,裡頭根本空無一人。
韓晤把門鎖上,然後點亮房裡的每一盞燈,開始搜索。他查看廁所、打開所有的衣
櫥下用手敲打四周的牆壁,還是一無所獲。
「怎麼會呢?」他大叫一聲:「難道是我瘋了嗎?」
他在房裡呆坐了十幾分鐘,聽著煤氣燈滋滋的聲音,迴盪在充滿平靜的空房裡。陷
入苦戀的他,甚至忘了偷取一條沾著愛人芬芳氣息的絲帶。
走出房門,他竟不知何去何從,只是失魂落魄漫無目的地走著。直到一陣冷風嗖嗖
地颳過他的臉,才驚覺自己已走到一道窄梯的入口:在他的身後,有一群工人抬著一床
覆蓋著白布的擔架,正要下樓。
「請問出口在那兒?」他開口問其中一名工人。
「你自己看啊!就在你面前。」工人答道:「門已經打開了。不過,請先讓我們過
。」
他不經意地指著擔架問道:「那是什麼?」
工人回答道:「這個啊,是喬瑟夫.布葛。他吊死在地下室三樓一座支架和拉瓦爾
王的佈景之間。」
韓晤讓到一旁,行個體,走出劇院。
①哥德所著之《浮士德》,由古諾作曲,巴比埃與卡雷撰寫劇本改偏為歌劇,瑪格
麗特為劇中的女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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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院經理離職之謎】
發生這麼多事的同時,餞別晚宴仍繼續進行著。
我曾說過,當晚精采的節目,是為戴恩比和白里尼的離職特別排定的。他們兩人最
大的心願,就是為自己在劇院的工作畫上所謂﹁最完美的句點」。
全巴黎的社會名流及藝術大將,都鼎力協助他們兩人,期望這最後的告別演出臻於
完美。
現在,這群人一起來到舞蹈室,參加最後的餞別宴。梭兒莉已等在那兒,手裡學著
香檳,準備隨時朗誦一段對卸任經理的致謝詞。他的身後,舞團裡大大小小的團員擠成
一團,有人竊竊私語談論著一整天的新聞,有人則暗地裡互相打手勢。一大群女孩就這
樣圍在掛有布朗爵兩幅名畫——戰舞與村舞——的餐吧周圍,巴嘴八舌地聊天。
有些人已換上便服,但大部份舞伶仍及著細紗舞衣。不過,大家都一致的表現出適
合當時那種場面的態度。獨獨十五歲的小珍絲,因為年少天真,早將劇院之鬼和喬瑟夫
.布葛之死拋諸腦後,不識趣地到處亂蹦亂跳、嬉笑玩樂,直到戴恩比和白里尼發現,
才被梭兒莉不耐煩地制止下來。
每個人都注意到兩位經理臉上愉悅的神情。這種表情在巴黎外省的人看來,或許非
常矯柔造作;但對一個巴黎人而言,卻代表著高度的人生品味。不是巴黎人絕對無法想
像,什麼叫為痛苦的心戴上喜悅的面目下,什麼是用憂鬱、煩悶或冷漠的表情,來隱藏
心中的狂喜。
如果你有個朋友陷入困境,千萬別試著安慰他,他會告訴你這不能改變什麼;如果
他走運發達,更別去道賀他,對他而言,一切的成就都理所當然,沒什麼好提的。在巴
黎,任何的聚會都是一場化妝舞會。
面對這樣一群深諳其道的名流,戴恩比和白里尼最不可能犯的錯誤,就是流露出心
中真實的痛楚。不過,此刻他們對正在唸致謝辭的梭兒莉所展現的笑容,卻已經顯得有
點虛假。
突然,小珍絲大叫一聲,打斷了梭兒莉的話。而經理們的表情迅速僵化,每個人都
看得出他們眼神中的恐懼與哀傷。
小珍絲喊出了四個字:「劇院之鬼!」
小珍絲蹦出這句話時,是用一種難以形容的恐怖語調,同時指著人群中一個穿著一
襲黑色風衣的人——他的臉如此蒼白、如此抑鬱、如此醜陋,兩道弓形眉底下的雙眼深
陷,像是無底的淵洞。這張被認為是死神面具的臉,立刻引起一陣戲劇性的騷動。
「劇院之鬼!劇院之鬼!」
大家放聲大笑,前呼後擁地擠向他,高舉著酒杯欲邀劇院之鬼共飲。
但轉瞬間他卻消失了!
就在兩位經理極力安撫小珍絲,而小麥姬卻又放聲大叫的時候,劇院之鬼悄悄走入
人群,消失了蹤跡。
梭兒莉滿臉不悅,她的致詞居然就這樣被打斷。因為戴恩比和白里尼禮貌地擁吻她
一下,表示謝意,隨即也像劇院之鬼一樣迅速離開。
其他人倒不引以為意,大夥兒都知道。樓上合唱團室裡,還有另一場餞別酒會。接
下來,在經理寬敞的接待室裡還有親密的貴賓摯友為他們準備的餞別晚宴在等著呢!
在那兒等著的,當然包括即將接任的劇院經理阿耳曼.孟夏曼及菲爾曼.李查。前
任經理並不熟識這兩位繼任者,不過他們卻主動表示極大的好感及深刻的友情。後者當
然也極力褒揚兩人的功績,以示回應。
如此一來,終於化解了客人心中的擔憂。他們一直以為,今晚會是一場氣氛僵化而
尷尬的晚宴,看來,情況並非如想像中的緊張,大家也立刻笑逐顏開。
整個餐會的氣氛非常融洽,來賓輪流向雙方敬酒致意,尤其以政府特派員的致詞最
為得體,既褒揚前任兩人的輝煌過去,更不忘對繼任者的未來表示信心,相信他們必能
與同事共奮共勉,再創佳績。前後兩任的權力交接儀式,正是在他的見證下於前一晚舉
行的,所有大大小小的交接問題,都在彼此誠懇相待的情況下,得到了最好的解決。所
以,在這歷史性的餐宴上,他們四個人都流露出會心的微笑。
戴恩比及白里尼在交接時,已將兩把用來開遍全劇院千百扇門的萬用鑰匙,交給孟
夏曼及李查。此刻,為了滿足在場嘉賓的好奇心,他們將兩把鑰匙拿出供大家輪流欣賞
。
正當鑰匙在眾人好奇的眼光中傳遞時,突然,有幾個人在轉頭之際,發現餐桌盡頭
出現了一張陌生而慘白詭異的臉,這張臉上鑲著兩個黑洞。正是方才在舞蹈室裡出現過
的、小珍絲用特殊的驚嘆句打招呼的「劇院之鬼」!
他就在那兒,坦然自若得像是一位熟識的客人,唯一的差別是,他既不吃、也不喝
。
發現他的人一開始仍保持著微笑,最後卻都忍不住轉過頭,因為這張恐怖的臉,實
在令人毛骨悚然。沒有人敢像方才在舞蹈室一樣開玩笑,也沒有人敢說:「那個人是劇
院之鬼!」
大家際若寒蟬。連他鄰座的人,都想不出他是什麼時候坐在那兒的。大家只是想,
就算是死人回到餐桌與活人進餐,都未必會比這張臉可怕。
李查和孟夏曼的朋友以為,這個瘦骨嶙崎的客人是戴恩比和白里尼的好友;而戴恩
比和白里尼卻以為這個活死人是孟夏曼及李查的客人。因此,沒有任何人提出疑問,沒
有任何不悅的表現,更沒有任何人用嫌惡的表情對待這個墳墓來的訪客。
同桌上有幾個人聽過劇院之鬼的傳聞,以及喬瑟夫.布葛所描述的鬼的模樣||他
們尚不知喬瑟夫已死——一致認為,坐在桌子末端的那個男人,活脫就是歌劇院裡無可
救藥的迷信傳言中的男主角。唯一的差別是,根據傳聞,劇院之鬼是沒有鼻子的,但眼
前的男子卻有鼻子。
不過,孟夏曼曾在他的回憶錄裡肯定地說,那個客人的鼻子是透明的。他如此寫道
——
他的鼻子,又細又長又透明。
我敢說,那可能是個假鼻子。孟夏曼可能將一個反光的假鼻子看成是透明的。大家
都知道,科學發達已可造出幾可亂真的假鼻,以應天生有缺陷者或手術者的需要。
事實上,劇院之鬼是否真的在這一夜不請自來,與經理們同席而坐?而且,我們是
否真的可以確認,這名陌生男子就是劇院之鬼,誰敢說呢?
今天我提及這個事件,絲毫不是為了使各位讀者相信,或嘗試說服您們相信,劇院
之鬼真有通天本領。而是因為……總而言之,任何事都是有可能的。
以下所說的就是最好的證明。
阿耳曼.孟夏曼在他的回憶錄第九章中如此記載:「每當我回想就任的第一夜,就
無法不聯想到戴恩比及白里尼在經理招待室的餐會上,當著那位不知名的恐怖人士的面
,所公佈的祕密。」
以下就是事情的真實經過——
戴恩比和白里尼坐在長形餐桌的正中間,他們一直都沒發現坐在桌子末端那個長相
恐怖的人,直到那個人突然開始說話。
「那些跑龍套的說得沒有錯,」那個人說:「可憐的布葛,他的死因並不像大家所
想的那麼單純。」
戴恩比和白里尼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布葛死了?」兩人同時大叫。
「是的。」那個人——或者說那個鬼影般的人——平靜地回答:「就在今晚,他被
發現吊死在地下三樓一座鄉村佈景和拉瓦爾王的佈景之間。」
兩個經理——或許該說是前任經理——霍地起身,用一種怪異的眼神盯著與他們對
話的男子,露出了超乎常理的激動,也就是說,超出普通人聽到一名機械組長吊死時應
有的反應。兩人的臉色變得比桌布還白。
終於,戴恩比對李查及孟夏曼做了個手勢,白里尼對全場的客人說了幾句道歉的話
,按著四個人一起告退,走進經理辦公室。
在此,我再度引用孟夏曼的話。他在回憶錄中如此記載——
戴恩比及白里尼越來越激動,令我和李查覺得他們兩人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想對我
們說。首先,他們問我們是否認識坐在餐桌末端提出布葛死訊的那個人,而當我們表示
否定時,兩人更是心神不寧。
他們兩人從我們手中拿回那兩把萬用鑰匙,細細端詳,不斷地搖頭嘆息,然後建議
我們最好在絕對保密的狀悠下,將所有房間、辦公室及任何能夠上鎖的東西,全碎抉上
新鎖。
他們在說這件事時的神情,實在非常可笑,讓我和李查不禁大笑反問,劇院裡是否
有賊?他們回答,事實上,比有賊更糟,是有鬼!
我們倆放聲大笑,以為他們設計捉弄上任新官,作為晚宴的餘興高潮。
他們還說,若不是接到劇院之鬼親自指示,希望他們告知我們,要與他和平共處,
答應他所提出的一切要求,他們兩人是不會與我們談起劇院之鬼的。只不過,因為太高
興終於能完完全全脫離那魔鬼的控制,他們一直遲疑著,等到最後一秒鐘,才告訴我們
這番常人難以置信的詭異遭遇。所以,當他們一聽到喬瑟夫.布葛的死訊時,立刻回想
起,每當有任何事忤逆了劇院之鬼,就會發生一些恐怖雜奇的意外事件,他們終於必須
從愉快的情緒裡,走回殘酷的現實。
就在他們兩人出人意外地侃侃說出這段心中最重要、也最不為人知的告白時,我偷
看了一下李查的神情。學生時代的他,是個出名的頑童,也就是說,他不可能看不出任
何把戲的破綻。直到今日,聖米雪爾大道上許多看門員,恐怕都還記得他的東事。
當時李查似乎玩出了癮頭,雖然把布葛之死當作玩笑的素材顯然有些過份,但他卻
絲毫不放過。他悲傷地搖搖頭,臉色也隨著他們兩人的話,越來越悲憤交加,像是為劇
院鬧鬼的悲劇深感遺憾。我只好也順著他模仿那種絕望的神情。
儘管如此刻意,我們終於還是忍不住對著戴恩比及白里尼的大鬍子,哈哈地爆笑出
來。他們兩人看到我們的表情,突然莫名其妙地由滿臉愁容轉變成放肆無裡的笑鬧,不
由得目瞪口呆,以為我們發瘋了。
李查見玩笑似乎開得有些過火了,立刻半正經半玩笑地問:「那麼,劇院之鬼到底
想幹什麼?」
白里尼走向他的辦公桌,取出一份「責任規章」的副本。
青任規章的開端是:「歌劇院行政當局必須給予國家音樂學院最佳的演出環境,使
之成為實至名歸的第一流歌劇舞台。」
結尾則是第九十八條:「目前所賦與的權力得以在下列情況下取消:一、如果執行
單位違反責任規章所載之條款……」
接對來為其他細則的記載。
這份副本全文皆用黑色墨水書寫,而且與我們手邊那份完全相同。
然而,我們卻發現白里尼拿出的副本,在全文之後,還附有兩段用紅色墨汁另起的
條款,字跡怪異凌亂,彷彿是在夜裡點著火柴照明寫出來的:又像是初學寫字的孩童,
一筆一畫地慢慢落筆,卻不知將筆畫連起來成字的字跡。
而這一段莫名奇妙接續第九十八條另起的條文如此記載:「……二、假如行政當局
延遲給付劇院之鬼應得的月俸,全額暫定為二萬法郎——
即年俸金額二十四萬法郎,直到下次命令到達前。」
白里尼遲疑地用手指比了比最後這一項我和李查始料未及的細則。
「就這樣?沒有其他的要求嗎?」李查保持冷靜地反問。
「不止。」百白尼回答。
他又翻了翻青任規章,唸道:「第六十三條的內容是:舞台前方貴賓席右區的第一
號座位,無論任何表演,均保留給國家首長。
一樓第二十號包廂在每星期一、以及二樓第三十號包廂在每星期三及星期五,均保
留給內閣官員自由使用。
三樓第二十七號包廂,將每天保留供塞納省政府及警政署使用。」
又一次,在條款之後,白里尼先生指著一行用紅墨水加上去的細則給我們看。
「二棲第五號包廂,無論任何表演,均供給劇院之鬼自由使用。」
看完這最後一招,我和李查不得不站起身,熱切地握住前任者的雙手,恭喜他們想
出如此特別的玩笑,顯然,法國人幽默的傳統絕對不會失傳。
李查甚至還自認得體地加了一句話說,他現在終於明白,戴恩比和白里尼為何要辭
職,遇上一個如此苛刻的鬼,根本不可能辦事。
「當然,」白里尼瞪著雙眼回答:「二十四萬法郎可不會從馬蹄下生出來。而且,
你們是否算過,將一樓第五號包廂免費供給劇院之鬼專用,會減少多少收入?這還不包
括我們必須退還並且補償給訂位會員的錢呢!實在太可怕了!說實話,我們可不是為了
侍候這個鬼才來工作的!所以我們寧可走路不幹。」
「對!」戴恩比重複一遍:「我們寧可走路不幹!我們走吧!」他站起身來。
李查說:「不過,話說回來,你們好像蠻善待這個鬼嘛!要是讓我遇上了這麼個煩
人的鬼,早就設法逮捕他了……」
「怎麼逮捕?從何下手?」他們齊聲應道:「我們連他長什麼樣子都沒見過!」
「可以在他來包廂的時候啊。」
「我們從來都沒有見過他到包廂裡來。」
「既然如此,就把包廂租出去呀?」
「把劇院之鬼的包廂租出去!哼!先生們,您們就試試看吧!」
就這樣,我們四人一起走出經理辦公室。李查和我從來沒有如此開懷盡興大笑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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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五號包廂的怪事】
阿耳曼、孟夏曼寫的這一本回憶錄,篇幅巨厚,大部份的篇幅都是描述他在劇院主
事的漫長歲月。讓人不禁懷疑,他花去大部份的時間記載劇院的大小事情,怎麼還會有
空處理劇院事務?
孟夏曼雖然一個音符也不認得,不過,他卻是藝術公共教育部長稱兄道弟的至交,
而且在藝術圈內從事過新聞事業,本人也頗為富有。總而言之,他廣結人緣,腦筋活絡
,在決定爭取入主劇院之時,早已選定一位對推行藝術工作大有助益的好搭檔——菲爾
曼.李查。
菲爾曼.李查是位傑出的音樂家,也是個風流倜儻的才子。以下是摘自《大劇場雜
誌》在他出馬上任時所做的人物專訪。
菲爾曼.李查先生年約五十,身材高大粗壯卻不臃腫;相貌堂堂出聚,紅光滿面;
頭髮濃密,梳理得光鮮整齊;鬍子也如頭髮般濃密;他的神情溫和,帶著點憂鬱,
但看人時的眼神直接坦白,帶著一絲迷人的笑意,減淡了本來憂鬱的氣質。
李查先生是位非常傑出的音樂家。他既是技巧超群的和聲大師,亦是充滿智慧的對
位法作曲家。恢宏壯闊是他作品的最大特色。他所出版的音樂作品,包括相當受歡迎的
室內音樂、鋼琴曲、奏鳴曲、頗具特色的即興曲、以及一本歌曲集。
細品他的重要作品《亞荷庫勒之死》——由學院樂團演出,其中所蘊含如史詩般的
氣息,不禁令人聯想起菲爾曼.李查本人最推崇的作曲家之一葛路克。
然而,若說葛路克的音樂深受他喜愛,那畢西尼則是他的最愛。隨時隨地,只要一
聽到畢西尼的作品,他就能怡然自得,樂在其中。
對畢西尼這份激賞之情,連帶使他對梅耶比爾甘拜下風,對希瑪羅莎十分著迷,而
且,再也沒有人比他更懂得欣賞韋伯那舉世無雙的天才。
至於華格納的音樂,李查毫不掩飾地自認——他,菲爾曼.李查,是全法國第一個
、可能也是唯一一個聽懂華格納音樂的人。
我的節錄就到此為止。我想,從中已能看出一點結論:既然李查喜愛的音樂家,幾
乎囊括所有類型,所有的音樂家應該也都會欣賞他的樂曲。在讀完這段短短的專訪之後
,我們或許能從中略窺此人性格的特點,從那份自視甚高的態度中看出,他的脾氣其實
十分暴烈。
在初上任的幾天裡,兩位劇院新官初嚐統御這棟龐大而充滿美感的機構的快感。浸
淫在一片權力的喜樂中,自然而然地遺忘了有關劇院之鬼的詭異事件。直到另一個意外
向他們證明,那一天的玩笑並未結束——假如這一切果真是玩笑。
這一天早晨,菲爾曼.李查十一點鐘到達辦公室。他的秘書雷米交給他一疊半打左
右未曾拆封的信件,信封上皆註明「私人信函」,其中一封立刻吸引了李查的注意。不
單是因為信封上的字是用紅色墨水書寫,更因為此人的字跡似曾相識。
李查很快就找到了答案:這款紅色字跡,與責任規章上被人莫名其妙添加上去的紅
字條款完全相同,他認得那像孩童般筆劃分離的特殊寫法。
他拆開信,唸道——
敬愛的經理:請原諒我打擾您用來決定劇院優秀藝人去留、用來更新重要任聘、用
來重新下決策的寶貴時間。這些要務必須兼顧穩定人心、維持劇場和諧、滿足觀眾品味
,又必須以一種連我都不禁咋舌的權威來實踐。
我知道您對卡兒羅塔、梭兒莉、小珍絲,以及一些您略知其特長.才華或天份的人
員所下的決定。
(您一定明白我說的這人是誰。明顯地絕不是指唱歌毫無情感的卡兒羅塔,她只配
留在小咖啡館、小歌廳裡,做個送往迎來的小歌女;當然也不是在舞台上成就非凡的梭
兒莉;更不是跳起舞來像小牛在草原上亂撞的小珍絲;當然也不會是克莉絲汀,戴伊,
她的天份有目共睹,只不過您對一鳴驚人的她,似乎刻意不讓她有在重要演出中擔綱的
機會。)總之,您有自由以您領導管理的風格來處理劇院的事,不是嗎:不過,我還是
希笙能在您將克莉絲汀.戴伊掃地出門之前,於今晚再一次聽她演唱西亞貝兒一角。因
為自上一次的成功演出之後,她已被禁止演出瑪格麗特一角。
同時,我也請您今晚不要安排任何人使用我的包廂,往後也不要。在結束這封信之
前,我必須告訴您,我是何等不悅地發現,最近來到劇院時,竟然發覺我的廂房已被租
出去——經由租位單位,依您的指示。
我之所以沒有提出抗議,首先是因為我痛恨醜聞。其次,則是因為我猜想您的前任
經理——對我相當禮遇的戴恩比及白里尼離職前疏忽了,未告知您我的這些小習慣。
然而,我剛剛接到戴恩比及白里尼給我的答覆,證明您已經知道我的責任規章。如
此說來,您根本是刻意蔑視我的存在。如果您還希望我們之間能和平共處,就從別侵入
我的包廂開始!
看在我對劇院無微不至的關照份上,親愛的經理,請將我當成您非常謙和的友人。
劇院之鬼這封信附著剪自《劇場雜誌》通信欄中的一篇啟事,上面寫著:F.
deI,o(劇院之鬼的法文縮寫)李和孟不可原諒。我們已經告知他們,並且已經親手將您
的責任規章交給他們。敬安。
菲爾曼.李查才剛看完這篇啟事,房門就被打開,阿耳曼.孟夏曼向他走過來,手
上拿著一封信,與他所收到的完全一模一樣。他們對看一眼,大笑出聲。
「玩笑還沒開完。」李查說:「不過,這次可一點也不好笑了!」
「到底什麼意思?」孟夏曼問道:「他們以為自己曾經是劇院的經理,我們就會讓
他們免費使用包廂?」
顯然這兩個人都一致認為,毫無疑問地,這封大同小異的信,是前任經理共同搞出
來的詭計。
「我可不想一直這樣任他們擺佈!」菲爾曼.李查挑明說。
「這倒也無傷大雅!」孟夏曼如此認為。
「究竟他們想要什麼?今天晚上的包廂?」
菲爾曼.李查下令給他的秘書,如果今晚的二樓五號包廂尚未出租,就把票寄給戴
恩比和白里尼。
包廂房果然還沒租出去。戲票直接送到前任經理家門口,他們兩人都住在劇院附近
,戴恩比就住在史基柏街和卡布辛大道的交叉口;白里尼住在奧柏街二號。而劇院之鬼
寫的信,就是在卡布辛大道上的郵局寄出的。這是孟夏曼檢查信封時的發現。
「你看吧!」李查說道。
他們聳聳肩,感慨有人一大把年紀了,還以開這種幼稚的玩笑為樂。
「雖然是個玩笑,他們也不該如此大放厥辭!」孟夏曼批評道:「你看看,他們說
到卡兒羅塔、梭兒莉和小珍絲時,是什麼態度?」
「我說嘛!老兄,這些人心存妒嫉,發了狂!他們居然還花錢到《劇場雜誌》刊登
這種小啟事……真是吃飽沒事幹!」
「對了!」孟夏曼又說:「他們好像對克莉絲汀,戴伊特別感興趣。」
「你我都知道嘛!她是個出了名的乖乖牌。」李查答道。
「出名?多的是浪得虛名的人!」孟夏曼應聲道:「像我,還不是以對音樂的才學
出了名,可是我連Sol調和Fa調都分不清呢!」
「你沒有這種虛名的。」李查說:「別擔心。」
他一邊說一邊下令給門房,傳喚那些在辦公室外的走廊土來回踱步等候二個多小時
的藝人他們等候著經理室的房門開啟,守候著等在門後可能加諸的榮耀、金錢……或者
失業。
這一天,就在不斷的討論、談判、簽約或中止約聘中度過。而我要強調的是,一月
二十五日這一天晚上,我們的兩位新秀經理,被一大堆充滿憤怒、詭計、威脅、哀求及
愛恨交錯的告白搞得疲憊不堪,早早就上床睡覺,根本連到五號包廂去晃一眼,看看戴
恩比和白里尼對節目是否滿意的好奇心都沒有。劇院裡,自從前任的經理離開後就沒得
清閒過,因為李查下令,在不影響表演進行下,進行一些必要的工程。
第二天早晨,孟夏曼和李查在他們的信件中,發現了一封來自劇院之鬼的感謝卡,
內容如下敬愛的經理:謝謝!
迷人的一晚。
精湛的戴伊。
合聲需加強。
卡兒羅塔還算差強人意。
接下來,你們該簽給我二十四萬法郎。正確數目是:二十三萬三千四百二十四法郎
七毛。戴恩比和白里尼已經付過我今年年俸前十天的錢:六千五百七十五法郎三毛。他
們的任期是到十日晚上為止。
劇院之鬼另外有一封戴恩比和白里尼所寫的信。
先生們:非常感謝您們善意的安排,不過您們必定了解,儘管再次欣賞《浮士德》
的慾望,對老經理們是如此地溫馨,但還是無法使我們忘記,任何人都沒有權力佔用專
屬於「他」
的包廂。
「他」就是餞別宴和您們提及的那一位,我們還一起讀過「他」的責任規章。這一
條規則明載在第六十五條增訂條款之中。
「哼!這兩個傢伙!這回他們可把我惹毛了!」李查憤怒地罵道,猛力將戴恩比及
白里尼的來信捏得碎爛。
這一夜,二樓五號包廂出租了。
第二天早晨,經理先生們一進辦公室,一篇來自監察員的報告書已等在桌上。是一
份有關昨晚二樓五號包廂所發生的事件的報告。以下是這份報告的簡短摘要:今夜我出
於需要,共動用了二次警衛人員,前往二樓五號包廂將租用者驅逐出房。
這兩次分別在第二幕的開始及演出中途。
租用者是在第二幕開場時抵達包廂的。他們隨即發出狂笑聲,行為蠻橫,令周遭其
他觀眾相當不滿,發出噓聲來制止他們。當領席員趕來向我報告時,場內已一片抗議鋒
。
我趕到包廂,做了必要的觀察,發現他們似乎已完全喪失理智,說了一些愚蠢的話
。
我鄭重對他們提出警告:如果類似的醜態再次重演,我就必須將他們驅逐出去。
然而,我才剛離開,立刻又傳來他們的嬉笑聲及場內的抗議聲。於是,我帶著一名
警衛回到五號包廂,將他們請出廂房。他們一邊笑,一邊宣稱如果我們不退回票錢,他
們絕不雄開。
好不容易他們安靜下來了,我答應讓他們重回包廂。可是進去沒多久,笑聲又再度
傳來。這一次,我徹底將他們趕出劇院。
「把監察員叫來!」李查對他的秘書大吼。秘書是第一個批改這份報告的人,還在
一旁以藍筆作眉批。
秘書雷米——年方二十四,蓄著小鬍子,有才幹,為人彬彬有禮——在這段時期,
必須每天在經理面前機智且恪遵分際地聽候差遣。他一年二千四百法郎的薪俸,是直接
由經理給付的。他的工作包羅萬象,如查閱報章、分發招待券、接待候客室的來賓、回
覆信件、尋找替角、知會各部門首長等。不過,主要仍是充當經理室的門房。他隨時都
有可能在毫無補償的情況下遭辭退,因為他並未被納入劇院人員正式編制。
雷米早已預料到這種情況,已提前派人將監察員找來。此時便請監察員進入辦公室
。
監察員一進門,顯得有點心慌。
「告訴我們,到底是怎麼回事?」李查劈頭就問。
監察員嘟嘟噥噥,含糊地說了關於報告上所提的事。
「究竟這些傢伙為什麼會笑呢?」孟夏曼問道。
「經理先生,他們一定是吃飽了撐著,也沒打算欣賞音樂,存心來鬧場。他們剛到
的時候,才走進包廂,又全體退了出來,還把領席員叫來,問她:「你看看!包廂裡沒
有人,是不是?」
領席員回答:「是沒有呀!」「可是,」他們振振有辭地說:「我們剛剛走進去,
卻聽到有個聲音說,裡頭已經坐了人。——
孟夏曼看了李查一眼,忍不住露出微笑。
但李查可是一點也笑不出來!他自己做過太多這一類的荒謬事件,不覺得監察員口
述的這件全天下最無稽的事,有何可笑之處!諸如此類的惡作劇,被捉弄者一開始或許
尚覺有趣,時間一久,都只會惹來憤怒與不滿。
監察員見孟夏曼笑了,為表奉承,自覺也應該回應笑容。可惜這一笑倒楣透頂,換
來的是李查嚴厲的眼光猛盯著自己。他立刻收起嘴角,換了張極度嚴肅的臉。
「說!這群人進包廂時,」神情有些猙獰的李查大聲斥問:「裡面究竟有沒有人?
」
「沒有!先生,裡面連個人影也沒有。左邊和右邊的包廂也沒有人!我可以發誓。
當時,我還提了燈籠檢查過。這根本是個惡作劇。」
「那領席員呢?她怎麼說?」
「噢!對領席員來說,事情非常簡單,她認為是劇院之鬼搞鬼。什麼論調嘛!」
監察員冷笑一聲。這一次,他立刻明白自己的笑又是個錯誤。因為他還沒說完「劇
院之鬼」
這四個字,李查原本陰沈的臉色已轉為怒容。
「派人去把那個領席員給我找來!」李查一聲令下:「現在就去把人給我帶來!我
非把這群妖言惑眾的人趕出去不可!」
監察員本想表示點意見,李查那一臉「你給我閉嘴」的表情,讓他把話又吞了回去
。然而,當他閉緊雙唇,決心不再開口時,經理卻又問話了,逼得他非答不可。
「劇院之鬼到底是什麼東西?」李查顯然打算用斥責的口吻問到底。
但是,此刻監察員卻一個字也答不上來。只好做個無奈的手勢,表示自己一無所知
。不過,看起來卻更像在表示——他什麼也不想知道。
「你!你看過劇院之鬼嗎?」
監察員猛力搖頭,強烈地表示自己未曾見過。
「算你倒楣!」李查冷冷地說。
監察員兩眼睜得斗大,眼珠子都快跳出了。他完全不理解,為什麼經理先生會說出
這句嚇人的話:算你倒楣!
「因為,我正打算找那些沒見過劇院之鬼的人算帳!」李查說:「既然他無所不在
,又怎麼會沒有人見過他?這根本不成理由!我想,你們的態度要更負責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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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疑雲滿天】
話說完後,李查再也沒有理會監察員,開始和剛進門的行政主任討論其它事務。
監察員以為自己可以離開了,便不動聲色地往門口挪動。
哦!天啊!這麼輕巧的舉動,還是讓李查一眼識破,一聲雷吼:「站住!」嚇得把
他定在原位。
透過雷米的安排,立刻派人找到了領席員——她就在離劇院兩步之遙的普洛旺斯路
當門房。
現在,她進了辦公室。
「妳叫什麼名字?」經理問道。
「紀瑞太太。您該知道我的,經理先生。我就是小紀瑞——也就是小麥姬的母親!
」她的語氣直接而鄭重,一時懾住李查,他立即抬頭打量眼前這位「紀瑞大太太——」
黑色的帽子,褪色的披肩、塔芙綢的舊洋裝,踩著一雙破爛的鞋。顯而易見,以堂堂巴
黎劇院經理的身份地位,根本不會記得什麼紀瑞太太,更別說會對什麼小紀瑞、小麥姬
有任何印象!
但這位婦人的傲氣其來有自,在劇院裡,她可是最出名的領席員。當時劇院後台廣
為流傳一句暗語:「紀瑞」。譬如某人責怪同伴說長道短、閒言閒語的行為,總是說:
「這實在是太「紀瑞」了!」因此,她總以為「紀瑞」的名氣應該是眾所皆知!
「不認識!」結果李查回了這麼一句:「不過,紀瑞夫人,我還是想要知道,昨晚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要讓妳和監察員呼叫警衛……」
「我也正想向您說明此事呢!經理先生,希望您們別像戴恩比和白里尼先生那樣,
遇上些倒楣事。他們一開始也是這樣,根本不聽我說……」
「我不是問妳這些。我是問妳,昨天晚上究竟是怎麼回事!」這種
輕蔑的語氣令紀瑞太太面紅耳赤,從來沒有人以這樣的口氣對她說過話。
她站起身,作勢準備離開,都已經捏起裙擺,驕傲地甩動黑色帽子上的羽毛了……
忽然,她又改變主意,重新坐下來,用同樣的語氣回敬他:「就是這麼回事,又有人找
劇院之鬼的麻煩!」此時此刻,眼見李查就快爆發怒火,孟夏曼趕緊插嘴把問話引開。
總之,紀瑞大大的結論是,在空無一人的包廂裡,聽見人聲作響根本不足為奇,她
早已司空見慣,唯一的解釋是劇院之鬼從中作怪——劇院之鬼,從來沒有人見過他出現
在包廂裡,但每個人卻都能聽到他的聲音。她就常常聽見他的聲音。她的話絕對可以信
任,因為她從不說謊。這一點,可以去問戴恩比和白里尼以及所有認識她的人,還可以
去問那個被劇院之鬼打斷一條腿的伊希鐸赫.沙亞克先生。
「是嗎?」孟夏曼打斷牠的話:「劇院之鬼真的打斷可憐的伊希鐸赫.沙亞克一條
腿?」紀瑞太太睜大那雙充滿驚訝的眼睛,自己面對的居然是這等「無知」的人!最後
,她覺得自己有必要教育一下這兩個無知的可憐人。
原來事情是發生在戴恩比和白里尼主事的時期,仍然是在第五號包廂裡,同樣是在
《浮士德》演出時。
紀瑞太太咳嗽一聲,清了情喉嚨,然後開腔,彷彿正要吟唱一段古諾的樂章。
「是這樣的,先生,那天晚上的包廂裡,第一排坐著馬尼哈先生及他的夫人——他
們是馬卡多街上的寶石商,而坐在馬尼哈天人身後的,則是他們的好友,伊希鐸赫.沙
亞克先生。
當台上的梅賈斯多菲烈唱起(紀瑞太太隨之哼起)「您施展著催眠術」,而傳入馬
尼哈先生右耳的竟是:「哼!哼!可不是茱莉施展了催眠術」(馬尼哈夫人正是叫茱莉
。)馬尼哈先生轉身在顧右盼,不知道是誰說了這句話。一個人也沒有!
他搓著自己的右耳,對自己說:「莫非是我在作夢?」台上的梅賈斯多菲烈繼續唱
著……喂!經理先生,你們是不是聽得很煩?」
「不會,不會,繼續說……」
「你們實在太好了!(紀瑞太太刻意戲弄一下)就這樣,梅賈斯多菲烈繼續唱著他的
歌(紀瑞太太又唱):「我所鍾愛的凱薩琳——為何拒絕——給你的愛人他所乞求——一個
溫柔的吻?」
接著馬尼哈先生又聽到——同樣是在他的右耳——一個聲音對他說:「哼!哼!
茱莉可不會拒絕給伊希繹赫她的吻。」他立刻轉過身,不過,這一次是朝他太太和伊希
鐸赫的方向看,而他看到了什麼呢?伊希鐸赫從後面握住他太太的手,雙唇正吻著手套
隙縫裡的手指……就像這樣,先生們!(紀瑞太太將雙唇貼在她粗絹手套下裸露出的白
肉上。)所以囉,您們想也知道事情的經過有多糟!啪!啪!又高又壯的馬尼哈先生,
就像李查先生您一樣,當下就賞了伊希鐸赫兩個巴掌。伊希鐸赫可是長得又瘦又小,跟
孟夏曼先生一樣。請別見怪哦!這實在是件天大的醜聞。
劇場內有人喊著:「夠了!夠了!殺人了……」總算,伊希鐸赫就這樣落荒而逃…
…」
「這麼說,不是劇院之鬼把伊希鐸赫的腿弄斷的囉?」孟夏曼面有慍色的答腔,他
沒想到自己的外形被紀瑞太太描述成這樣。
「是劇院之鬼弄斷的!先生。」紀瑞太太不假辭色的回答,她聽出了孟夏曼話中貶
抑的意圖。
「是他在大樓上弄斷伊希鋒赫的腿。他跑得太急,就那麼巧,我的天啊!可憐的他
來不及提起那條腿就……」
「是劇院之鬼告訴妳,他在馬尼哈先生右耳邊說了那些話嗎 ?」一樣嚴肅的問話方式,
孟夏曼以為自己正在扮演檢查官的角色。
「不是的,先生,是馬尼哈先生自己說的。所以……」
「那妳呢?妳和劇院之鬼說過話嗎?親愛的大人。」
「就像我現在和你說話一樣,親愛的先生。」
「那他和妳說話的時候,他都說些什麼?」
「是這樣的,他說要我替他拿張椅子。」她說完這句話後,臉色變得越來越慘白,最後
只剩下一點點紅色的血絲,就像是劇院樓梯上那些三色紅紋大理石。
這一次,李查、孟夏曼和電米一起放聲大笑。
但是,監察員受過前兩次經驗的教訓,一點也笑不出來。他靠在牆上,焦躁不安地
把弄著口
袋裡的鑰匙,心裡直嘀咕這場鬧劇不知要怎樣收場。紀瑞太太的語氣越是強硬,他
越是害怕經理又會大發雷霆。現在可好了!面對著經理們的鬨堂大笑,紀瑞太太居然還
敢咄咄逼人!真的,咄咄逼人!
「與其在這邊取笑劇院之鬼。」紀瑞太太不屑地說:「你們不如學學白里尼先生的
作法!他可是個過來人,知道……」
「知道什麼?嗯?」孟夏曼問,他覺得從來沒有過像現在這麼好玩的時刻。
「劇院之鬼……我跟你們說,聽好!(她迅速地鎮定下來,因為她認為時機嚴肅)
聽好!我記得很清楚,就像是昨天才發生的一樣。
那一次,演出的是《猶太女》。白里尼先生想要一個人在劇院之鬼的廂房欣賞表演
。克勞思女士的演出受到瘋狂的歡迎。她正在唱,你們知道的,最有名的那一段(紀瑞
太太低聲唱著)在我所愛的人身旁,我願與他共生共死;而連死亡本身,也不能將我倆分開。」
「好了!好了!我懂了……」孟夏曼帶著一臉不耐的笑容看著她。
但是,紀瑞太太仍然繼續低聲唱著,黑色帽子上的羽毛頭晃不停。
走吧!走吧!在地下,在天上,今後共同的命運正等待著我倆。
「夠了!夠了!我們知道了!」李查不耐煩地重複一遍。
「然後呢?然後呢?」
「然後呢,就在這個時候,男主角雷歐波爾會大叫:「我們逃吧」不是嗎?而亞雷沙會
攔住他們,問道:「你們要跑去那裡?」就在這個時候,我 從旁邊空包廂的後面,看到白里
尼先生筆直地站起來,像雕像般僵硬地走出去,我趕緊抓住機會像亞雷沙一樣問他:「您去
那裡?」但是他沒有回答我,臉色比死人還要慘白!
我看著他走下樓梯,這回他沒有摔斷腿……不過,他似乎夢遊似地在一場惡夢中走
著,只是他找不到該走的路……而他應該是對劇院瞭若指掌的。」紀瑞太太說完這段話
,停下來端詳自己所製造的效果,白里尼的這段遭遇讓孟夏曼點了點頭。
「妳說了半天還是沒有告訴我,劇院之鬼是在何種情況下,跟你要一張小矮凳?」
他盯著紀瑞太太的眼睛,彼此四目相視,堅持立刻得到回答。
「是這樣的,那一晚之後,再也沒人敢去打擾劇院之鬼,也沒有人再去和他爭那個
包廂,戴恩比先生和白里尼先生下令,以後每一場表演都得將包廂騰出來。所以,當劇
院之鬼蒞臨時,他總是向我要一張凳子……」
「嗯?一個要求矮凳的鬼?所以,這個鬼是個女人囉!」孟夏曼問。
「不是,那個鬼是男的。」
「妳怎麼知道?」
「他有著男人的嗓音。哦!一個溫柔異常的男聲!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他總是在
第一幕中場時間到達劇院,他會在二樓五號包廂上清脆地敲三下,當我第一次聽到這三下
敲門聲時,我很清楚包廂裡根本沒有人。各位可想而知,我有多好奇地進入包廂細看,還
是沒人!
這時候,我聽到:「吉勒家的(這是我死去丈夫的名字),麻煩您給我一張小凳!
」不瞞您說,經理先生,當時我嚇得兩腿發軟……而那個聲音繼續傳來:「您別怕,吉
勒家的,是我,劇院之鬼!」我朝著聲音的出處看去,他的聲音不只好聽,還非常有親
和力,幾乎使我忘記害怕。這聲音,先生,就「坐在」第一行右邊第一張沙發上。儘管
說椅子上沒有人,卻讓人以為上面坐了個人,正在說話,而且,還是個非常有禮貌的人
,我發誓。」
「五號包廂右側的包廂有人嗎?」孟夏曼問。
「沒有,七號包廂就和三號包廂一樣,還沒有人坐進來。那時,表演才剛開始。」
「那你怎麼做呢?」
「我拿了一張小矮凳進去。顯然,他可不是為了自己要求這張小矮凳,是為了他的
女伴!不過,她,我就從來沒聽過,也沒看過……」
「嗯? 什麼:劇院 之鬼居然還有個女人!」孟夏曼和李查的目光從紀瑞太太的身上,
延伸到站在她身後的監察員——他正揮動著手臂,蓄意吸引主管們的注意。然後,他用食
指無奈地敲敲額頭,想讓經理們瞭解,紀瑞太太肯定是瘋了。
他裝腔作勢的樣子,反倒讓李查決定,不再理會像他這種會將幻想症患者留在職務
上的監察員。
這善良的女人還是繼續說下去,現在,她開始誇耀劇院之鬼的慷慨。
「每次表演結束的時候,他總是會留給我一個四十蘇的銅板當小費,有時候是一百
蘇。有時候,當他很久沒來的時候,甚至還會留給我十法郎。只不過,自從有人又開始
找他麻煩以後,他就再也沒有給我留下半點錢……」
「對不起,我的好女士……(面對早已熟悉的搶白,她黑帽子上的羽毛又抖了幾下)
對不起!……但是,劇院之鬼怎麼把四十蘇的小費交給您呢?」孟夏曼好奇地問道。
「呵!他就把錢留在包廂裡的小茶几上,和我送過去的節目單擺在一塊兒。有幾個
晚上,我還在包廂裡找到些花呢!是她的女伴捧花時掉落的一朵玫瑰……因為,對,他
有時候是帶著女伴一起來的,有一天,他們還把扇子忘在那兒呢!」
「啊?劇院之鬼忘 了一把扇子?你怎麼處理那把扇子?」
「是這樣的,下次演出時,我就給他送回去。」
此時,傳來監察員的聲音:「紀瑞女士,妳沒有遵守工作規則,我要處你罰款。」
「給我閉嘴,笨蛋!」李查低沈的聲音斥喝著。
「妳把扇子送回,然後呢?」
「然後,他們就取走了扇子,經理先生。我記得,節目結束以後扇子就不見了,原先
的位置上放了一罐我最愛的英國糖。經理先生,這是劇院之鬼表示善意的方法之一。」
「很好,紀瑞女士,妳可以走了。」當紀瑞太太恭敬卻不失尊嚴地向經理告退後,
這兩個人卻向監察員宣佈,他們決定要這個老瘋子停職。然後,他們也將監察員打發走。
當監察員一面強調自己對劇院的忠貞一面向外走時,經理先生們已通知行政主任清
算監察員的薪水。
當房裡只剩下他們倆時,一個意念同時浮現在他們倆的腦海裡,那就是:到五號包
廂探個究竟。
待會兒,我們也一起跟上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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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童年往事】
克莉絲汀.戴依——也就是稍後即將敘述的悲劇中的犧牲者——並沒有即時掌握告
別晚會那著名的一夜所締造的名聲。儘管在此之後,她曾經一度在蘇黎世女爵家中,公
開演唱幾段她最得意的作品。
以下是當晚受邀賓客中某位著名樂評家的個人評論:當我們聽到她所演唱的《哈姆
雷特》時,不禁自問,是不是莎士比亞從天堂樂界降至凡間,指導她演唱「奧菲莉」一
角。
當她頭戴星光閃耀的后冠時,莫札特真該從他永眠的墓塚裡走出來,聆聽她的聲音
。
不對!根本不需勞他大駕,克莉絲汀.戴伊那一首《魔笛》中神乎其技的表現、高
亢的歌聲,想必早已穿入雲端,不費吹灰之力地與他交會,一如她從史可特羅的小鎮毫
不費力地走出來,登堂入室進入卡尼爾所建造的金石殿堂——巴黎歌劇院。
然而,自從蘇黎世女爵家的那一夜後,克莉絲汀再也不曾公開在眾人面前演唱。事
實上,這段期間她拒絕了所有的邀請和演出。在未曾提出適當理由的情況下,她放棄了
一場先前允諾的義演。她的行為讓人覺得,她彷彿再也不是自己命運的主宰,又彷彿是
害怕再一次的成功。
她得知菲利浦伯爵為了取悅他的弟弟,一直積極地在李查面前為她遊說。於是她捎
信給伯爵表示感激之意,並婉拒他的提議與幫忙,請他別再向經理提起演出的事。
究竟為了什麼,使她抱持著如此令人不解的態度呢?有人不屑地認為是她過度自負
;有人卻稱許她的謙遜與淡泊名利。
事實上,真正的原因,我不知是否該用兩個字點破:恐懼。
是的,我一直深信,克莉絲汀是對自己的表現產生了恐懼。正如她周遭的所有人一
般,她自己也被震懾住了。
震懾?是這樣的,我手邊有一封波斯人收集的克莉絲汀寫的信,正可以與這段時期
的事件相對照。她是被自己的成就震懾住、嚇壞了。是的,被嚇壞了!她寫道:「演唱
時的我,根本不是我自己!」
這個可憐、純真又溫柔的女孩……她不再露面,韓晤試著在她返家的途中等她,但
徒勞無功。
他寫信給她,請求登門造訪,見她一面。
一天早晨,他終於收到一封令他心碎的回函,克莉絲汀給他這樣一張短箋——
先生:我從來不曾遺忘過那位跳入海中為我拾回圍巾的小男孩。
我無法克制自己提筆告訴你這句話,今天我將啟程前往貝洛鎮,去完成一件神聖的
任務。明天就是家父的忌日。你也認識他,他曾經那麼疼愛你。他就葬在那個小鎮,和
他的小提琴長眠於山坡下那座小教堂邊的墓園裡。
在鎮上長大的我們,曾經盡情地嬉戲遊玩。也就是在那兒的小路上,我們彼此互道
了最後一聲再見。
一接到克莉絲汀.戴伊的信,韓晤立刻找出火車時刻表,匆匆更衣,草草留下幾句
留言,託小廝轉交他哥哥。然後跳上車子,趕到蒙帕那斯火車站,但已錯過了預定的早
班火車。
韓晤渾渾噩噩地渡過整個白天,直到傍晚,當他將自己在長程旅行的車廂裡安頓好
之後,才恢復了意識。
整個旅程,他不斷重讀克莉絲汀的信,一次又一次吸吮著信上的香氣,回味著他倆
年少時那段甜蜜的記憶。在這段難熬的夜行火車中,自始至終,他一直沈浸在對克莉絲
汀狂熱的夢境裡。
黎明初起,他在拉尼翁站下了火車,飛奔搭上往貝洛鎮的公共馬車,他是車上唯一
的乘客。
從馬車夫口中得知,前一天晚上曾經有一名巴黎人打扮的年輕女子搭車前往貝洛鎮
,在落日客棧前下車。
那必定就是克莉絲汀,她是獨自前來的,韓晤鬆了一口大氣,他總算能夠單獨和克
莉絲汀平平靜靜地交談。這個大男孩,雖然遊遍全世界,卻依然純情得像是從末離開母
親身邊的小男生。
隨著馬蹄,他一步一步地接近克莉絲汀.戴伊。有關這名瑞典來的演唱家的往事,
一波一波地湧入腦中,包括許多一直不為人知的細節——
從前,瑞典由布薩附近的一個小莊園裡,有一戶農家。農夫平日下地種田,星期天
則在唱詩班裡唱聖歌。
這個農夫有個小女兒,早在她識字唸書之前,他就先教會她解讀樂譜。
我們都稱這個農夫為戴伊爸爸。也許連他自己都不自知,他是一個偉大的音樂家。
他擅長小提琴,被認為是斯堪地那維亞半島上最傑出的鄉村提琴手。他聲名遠播,不斷
有人邀請他為婚禮和節慶伴奏。
殘廢的戴伊媽媽在克莉絲汀六歲那年過世了。之後,戴伊爸爸就變賣農場,帶著他
最愛的女兒和音樂,一起到由布薩尋找生命中的榮耀。然而,他所找到的卻只有悲慘。
於是,他回到了鄉村,一個市集接著一個市集遊走,隨興拉奏斯堪地那維亞民謠,
而一旁從未離身的女孩,則如癡如狂地沈醉其中或和著高歌。
有一天,在藍比的市集裡,范倫里斯教授聽到他們的表演,將他們帶到哥登堡。他
認為戴伊爸爸是全世界最好的提琴手,而他的女兒則是塊可造的藝術之材,因此決定供
給女孩最好的教育與訓練。
女孩所到之處,皆掀起一陣對她的美麗、善良以及善體人意的言行舉止的讚美。她
進步得非常快。剌在這時,茫倫里斯夫婦必須遷居法國,他們決定攜戴伊父女同往。
范倫里斯媽媽對克莉絲汀視同親女,可是,日漸殘病的戴伊爸爸卻患了思鄉病。在
巴黎,他足不出戶,日日浸淫在與提琴對話的夢境裡。他把克莉絲汀關在房裡,一關就
是數個小時,之間只聽得到提琴的樂音和輕柔低迥的歌聲。
有時,范倫里斯媽媽會來到門外聆聽音樂,然後長嘆口氣,拭著淚水悄然離開。她
也同樣思念斯堪地那維亞的天空。
似乎只有在暑假,全家前往布列塔尼半島上的貝洛鎮渡假時,戴伊爸爸才會提起精
神。在這個鮮為巴黎人所知的小鎮,環海的景緻令戴伊爸爸似乎找回了故鄉的風情。
他深愛這個海天一色的國度,常對著無限的大海奏出最動人的樂章,這時他總感到
大海沈靜下來,正聆聽他的音樂。爾後,他再三懇求范倫里斯媽媽,以致她終於同意這
位老提琴手的一個新想法。
於是,在布列塔尼的朝聖慶典,在鄉鎮節慶舞蹈狂歡的年節時,戴伊爸爸就像昔日
在故鄉時一樣,帶著提琴前往貝洛鎮,而克莉斯汀也被允諾與父親一道同行。
人們對他們的音樂百聽不厭,一年到頭,他們不斷地將和諧的樂章散播在每個小村
莊,晚上則寄宿在農家的倉房裡。他們不願待在旅館的床上,而寧可彼此緊擁睡趴在草
堆裡,就像回到從前在瑞典的那段窮困時光。
然而,他們的穿著卻非常得體,拒收人們提供的一分一毫,也從不對觀眾募捐。周
遭的人都無法理解這個提琴手的行徑,他帶著一個美麗的小女孩,一程趕過一程。女孩
歌唱得極美妙,宛若天使的聲音。也有人追隨著他們的音符,一村走過一村。
有一天,城裡來的一個小男孩,拖著他的女管家,追隨他們走了好長的一段路。小
男孩無法下決心離開這個小女孩——她的歌聲是如此地柔美、如此地清純,牢牢地套住
他的心。於是,一行人就這樣走到一個叫泰斯塔島的小海灣。
這時的海灣,只有藍天、大海和一片黃金沙岸。突然,一陣強風刮起,將克莉絲汀
的披巾吹入海中。
克莉絲汀大叫一聲,緊抱著雙手,但披巾已隨波遠去。這時,克莉絲汀聽到一個聲
音對她說:「您別動,小姐。我去海裡幫您把披巾撿回來。」
然後,她看見一個小男孩奮不顧身地跑向海邊,毫不理會身後黑衣女士的尖叫及迫
切的勸說。
小男孩連衣服也沒脫就跳入海裡,為她撿回披巾。
小男孩和披巾都安然無恙。黑衣女士還沒有平復情緒,但克莉絲汀已對男孩衷心地
一笑,擁抱住他。
他就是韓晤.夏尼子爵。這段時間,他和姑媽一起住在拉尼翁。
夏天的時候,他們幾乎天天回到小海灣嬉戲。而戴伊爸爸應夏尼姑媽的要求,以及
范倫里斯教授的撮合,同意教授小男孩拉提琴。因此,韓晤也開始學習喜愛那曾經使克
莉絲汀的童年充滿樂趣的音樂。
他倆有著幾乎相同的性格——愛幻想、沈靜。他倆最喜歡布列塔尼的地方故事和歷
史,主要的樂趣就是挨家挨戶像乞兒一樣地求討故事。
「好心的太太或先生,請問您們有沒有小故事可以說給我們聽?」
極少人會拒絕給他們這一點小小的施捨。有哪一個布列塔尼的老太太,一生中沒見
過明月當空時在歐石楠木上跳舞的矮靈呢?
不過,他倆所共渡的最快樂的時光是在黃昏時。當太陽已傭懶地沈睡在海裡,寧靜
的夜幕開始籠罩著大地,戴伊爸爸和他們一起坐在路旁,低著嗓音說故事,彷彿害怕驚
嚇到他口中那些溫馨又可怕的北國神話中的鬼魂。每當他停頓下來,孩子們立刻叫嚷著
:「然後呢?」
其中有一個故事是這樣開始的:有一個國王坐在一葉扁舟上,漂浮在深邃幽靜、細
長宛如諾維牽山澗般亮眼的河流上:另一個故事是小蘿特想著一切,卻又什麼都不想,
如同夏季的馬兒,飛翔在太陽金色的光芒裡,金黃色的環項上戴著春天的皇冠。她的靈
魂如此地清澈、如此地湛藍,正如同她的眼神。
她總是溫柔地對待媽媽,專心地喜歡一個洋娃娃,細心地保護她的洋裝、她的紅鞋
和她的小提琴。但是她最喜歡的,是聽著音樂天使的歌聲進入夢鄉。
當好老爸說著這些故事時,韓晤的眼光卻注視著克莉絲汀的藍眼睛和金色的長髮。
克莉絲汀所想的則是:小蘿特聽著音樂天使的歌聲入睡時是多麼的幸福!
戴伊爸爸的故事裡,總是有音樂天使,孩子們總是不斷要求他解釋這個天使的一切
所有偉大的音樂家、藝術家,在他們的一生中,至少看過一次音樂天使來訪。
有時候,這個天使會待在孩子的搖籃旁,就像小蘿特所聽到的一樣。這就是為何有
些小孩天資異人,六歲就可以拉出比五十歲成人更好的提琴,令大家不得不承認,這樣
的表現實在超乎常理。
有時候,天使會來得很遲,因為小孩不乖,而且不肯好好學習技巧,或者忽略音階
的變化。
有時候,天使永遠不來,因為小孩缺少純潔的心和平靜的領悟力。
天使是看不見的,但卻會讓上帝遴選的孩子聽到他的聲音。通常是在孩子們料想不
到的時候,也許是他們悲傷或者失望之時,耳邊會突然聽到——剎那間,天地一片和諧
寧靜之中——一個絕美的聲音,並且終其一生都會牢記著這個聲音。
那些有幸被天使一訪的人,一生都會保持著彷彿燃燒的激情,這股激情煽動著凡人
不知的感動。而這種專有的特權使他們所撥動的每個音符、口中所唱出的每個曲調,都
使其他的凡夫俗子為其樂音的美妙而自慚。那些人不知道音樂天使曾經造訪過,只是感
嘆她以為他們是天才。
小克莉絲汀問她爸爸,是否聽過音樂天使的聲音。
可是戴伊爸悲傷地搖搖頭,然後,他看著女兒的眼神突然閃亮起來。他說:「我的
孩子,有一天妳會聽到的。當我升天以後,我一定送他到妳身邊,我保證。」
這個時期,戴伊爸爸已開始咳嗽。
秋天來了,韓晤和戴伊得分開了。
三年後,再次重逢,兩人都已是少年。地點仍是在貝洛鎮。
那次重逢的情景,韓晤一生都在細細咀嚼著,無法忘卻。
范倫里斯教授已過世,但范倫里斯媽媽仍繼續留在法國,這兒的產業將她和戴伊父
女都絆住了。父女兩人依舊唱歌、拉琴,將生命中的保姆范倫里斯媽媽也帶入他們和諧
安詳的夢中。現在她似乎是只為音樂而活了。
少年碰巧來到貝洛鎮,同樣的巧合讓他走進昔日小女朋友居住的房子。首先映入眼
簾的是戴伊老爸,他從搖椅上站起身,眼中充滿淚水,緊緊地擁抱著韓晤,對他說,他
們一直都懷念著他。
事實上,克莉絲汀沒有一天不惦記著韓晤。
老爸爸還在說話,房門卻開了,迷人殷勤的少女走進來,手上端著一個盛著一壺熱
茶的茶盤。
她認出韓晤,放下茶盤,一陣紅暈飛上迷人的臉蛋,有點不知所措,靜靜地站著。
老爸爸看了二人一眼。韓晤走向少女,擁吻她,她沒有避開。
她問候韓晤的近況,善盡女主人的義務,按著拿起茶盤離開房間。之後,她獨自坐
在花園的長凳上,感受到自己年少的心從未有過的澎湃激動。
韓晤隨後來到她身旁,兩人在極度尷尬的氣氛中聊到晚上。他倆的外貌都已完全改
變,再也認不出當年在彼此心目中曾相當重要的對方。他們交談的言語像是外交辭令,
盡是一些無關心中情感的事。當他們兩人在路旁告別時,韓晤禮貌地親吻克莉絲汀顫抖
的手,對她說:「小姐,我永遠不會忘記妳。」然後帶著後悔離開。
他後悔不該說出這麼一句大膽的話,因為他非常清楚,克莉絲汀.戴伊永遠無法成
為夏尼子爵夫人。
至於克莉絲汀,回屋看到父親後,對他說:「你不覺得韓晤不像從前那麼親切了嗎
?我再也不喜歡他了!」
而後,她試著不去想他,可是這件事實在太困難,她只好將自己的每一分每一秒,
都專心地投入音樂之中。
她的進步非常神速,聽過她演唱的人都預言,她將成為世界第一流的藝術家。然而
,她的父親卻在這個時候過世。
突然間,她好像不但失去父親,也失去了她的聲音、精神和天份——所剩的一點雖
已夠她進入藝術學院,但也僅止於此而已。她完全無法打起精神,整天沒精打采地上課
,得獎則只是為了取悅與她相依為命的范倫里斯老媽媽。
當韓晤第一次在巴黎歌劇院見到她時,為她的美貌和當年美好的記憶所吸引,但真
正令他震驚的,卻是她歌藝的進步。
她似乎完全與世隔絕。他數度回來聽她唱歌,在走廊裡跟隨著她,在佈景後等她,
嘗試引起她的注意。不只一次,他隨著她走到廂房門口,而她卻全然沒有察覺。她眼中
似乎不存在任何人,漠視一切。
韓晤非常痛苦,她是那麼美麗,而自己卻又那麼膽怯,不敢承認愛她。
然後,就是餞別晚會那夜的一鳴驚人:天空撕裂開來,天使的聲音帶領著痴迷的人
們,和她筋疲力竭的心一起邀遊大地。
然後,又是然後,是門後那個男人的聲音:「必須愛我。」但房內卻沒人。
為什麼當她睜開眼睛,他對她說:「我就是那個跳入海中為妳撿回披中的小男孩…
…」時,她會一笑置之呢?
為什麼她沒有認出他?
而後,她又為什麼會捎信給他呢?
哦!路怎麼這麼長……三叉路口過了……現在是荒原,一片結冰的歐南石叢,白色
的石叢下一片單調的景色。車窗叮噹響,刺痛著韓晤的耳膜。
這輛車怎麼這麼吵,又走得這麼慢!
韓晤還認得那些煙囪、那些圍牆、那些斜坡、路旁的那些樹……現在,是最後一個
彎路,然後就是下坡……是大海……是貝洛鎮的大海灣。
那麼,她就是在落日客棧下車的。這裏也沒有別家旅店。天哪!他終於到達了。想
起從前,那兒總有人說些奇怪的故事。
他現在一顆心撲通撲通跳個不停,待會兒,克莉絲汀見到他時會說些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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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音樂天使】
進到老客棧煙霧迷漫的廳房,韓晤第一眼看到的是提卡老媽。她認出韓晤,說了些
恭維的話,問他是什麼風把他吹來。
韓晤一陣臉紅,說是到拉尼翁辦事,一時興起,上這兒來向老媽媽問個安。
老媽媽想為他準備午餐,但他推辭:「待會兒吧!」他似乎在等待某件事或某個人
出現。
門開了,他站起身,果然沒錯,真的是克莉絲汀!
他想說話,卻欲言又止。她就站在眼前,帶著微笑,沒有半點驚訝,她的臉蛋清新
紅潤,彿若暗夜裡一顆鮮嫩的草莓。
或許,女孩正為他披星戴月的趕路而感動著,鎖著那顆誠摯的心的胸口微微地起伏
著。她的眼睛清澈如鏡,帶著遙遠北國夢幻湖泊的色彩,眨也不眨,平靜地反射出她童
稚末泯的靈魂。微開的皮毛外衣顯露出她婉約的身材以及年輕姣好的身軀柔美的線條。
韓晤和克莉絲汀相互注視了許久。
提卡微微一笑,然後悄悄地避開。
終於,克莉絲汀先開口了:「你來了……不過我並不訝異。從彌撒回來時,我一直
有預感,會往這裡,在這間旅店裡,再見到你。教堂裡已有人先告訴我,是的,有人先
告訴我你會來。」
「是誰呢?」韓晤握住克莉絲汀纖細的小手,她並沒有抽回。
「就是我死去的爸爸。」兩人陷入沈默之中。
然後,韓晤按著說:「你爸爸是否也告訴你,我愛你,克莉絲汀!而且,沒有你,
我活不下去。」克莉絲汀羞得耳根都紅了,轉開頭,顫抖著聲音說:「我?朋友,你一
定瘋了!」接著她放聲大笑,以掩飾自己的窘態。
「不要笑了,克莉絲汀,我是很認真的。」而她也正色地回答:「我並不是想聽你
這些話,才叫你來的。」
「你「叫」我來!克莉絲汀,你已經事先猜到,我不可能對你的信漠視不管!
而且我還會趕到貝洛鎮!如果妳不知道我愛你,你怎麼能夠想到這些呢?」
「我是想,你一定還記得童年時和我父親共渡的快樂時光。說實話,我也不太清楚
自己到底在想什麼。也許我根本不該寫信給你。那天晚上,你突然出現在我的包廂裡,
那麼突然,一下子將我推入又深又遠的過去。我之所以寫信給你,就像是個回到過去的
小女孩,渴望在悲傷和孤獨的時候,能有小時候的同伴相隨……」好長一段時間,他倆
自無言地相視著。克莉絲汀的態度讓韓晤覺得有點不自然,可是他無法明確地指出是哪
裡不對。
儘管如此,他倒不覺得克莉絲汀有任何敵意……一點也不!她眼中所流露的那般略
帶悲傷的款款柔情,就足以證明這一點。
但是,愛情怎麼會是悲傷的?或許,這正是問題所在。而這樣的傷感卻激怒了韓晤
。
「當妳在廂房裡看見我時,可是妳第一次注意到我,克莉絲汀?」女孩不懂得說謊
。她答道:「不!有好幾次,我注意到你在令兄的包廂裡,然後,又有幾次,是在後台
裡。」
「我很懷疑,」韓晤緊抿著雙唇,「那又為什麼會這樣?當妳在廂房裡見到我跪
在妳膝前,想讓妳記起我就是那個跳入海中撿回披巾的男孩時,為什麼妳的回答像是從
不認識我這個人,而且還笑我呢?」這一串問題的語氣是這麼的粗暴,克莉絲汀驚愕地
看著韓晤,一句話也不答。
而小伙子自己,也被這驟生的口角嚇住。他答應自己,要對克莉絲汀訴說充滿溫柔
、愛與包容的話,現在,他竟然出言不遜。
丈夫或情人,或許有權利以這種方式對待反抗他的妻子。可是現在,韓晤卻氣憤自
己魯莽犯下大錯,他覺得自己簡直是個大笨蛋。在這種難堪的情況下,他除了痛下決心
,放大膽子,一不做二不休,別無選擇。
「妳不肯回答我!」他又憤怒又難過,「很好!那我就替妳回答!因為廂房裡有一
個人礙著妳,克莉絲汀!你不願意讓這個人發現,除了他之外,妳還對別人感興趣……
「有人礙著我?」克莉絲汀冷冰冰地打斷他的話,「那天晚上,如果有人礙著我,
那應該是你,因為是你被我趕出房門!」
「是……好跟另外那個人獨處……」
「這話什麼意思?」克莉絲汀喘息著,「你說的另外一個人是誰?」
「是那個妳對著他說:「我只為你而唱!今夜,我已為你獻出我所有的靈魂,而我
自身已死去——的那個人!」
克莉絲;緊緊抓住韓晤的手臂,令人難以相信如此脆弱的女孩會有這麼大的力量。
「這麼說,你在門外偷聽?」
「是的!因為我愛你……我什麼都聽到了……」
「你聽到什麼?」此刻的她又變得出奇地冷靜,放開了韓晤的雙手。
「他對妳說:「妳必須愛我!——聽到這句話,死白閃過克莉絲汀的臉,她雙眼空
洞地瞪著前方,身體搖搖晃晃,眼看就快暈倒了。韓晤趕緊伸開雙臂迎向前去,不過,
克莉絲汀很快就克服這剎那的暈眩,用極低的聲音奄奄一息地說:「說!你再說下去!
說出所有你聽到的!」韓晤注視著她,猶豫著,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你再說下去呀!你聽見了什麼?我快讓妳逼死了!」
「我還聽到他的回答。當妳 對他說妳獻出自己的靈魂時,他說:「妳的靈魂是如此
地曼妙,我的孩子,謝謝妳,從 來沒有一個君王得到過這樣的禮物!今晚,天使們將因
感動而哭泣——」
克莉絲汀捂住胸口,用一種無法形容的感情定定看著韓晤。她的眼光是如此尖銳、
如此專注,就像是精神異常者的眼神。
韓晤嚇壞了。
不過,很快地,克莉絲汀的雙眼卻已淚水盈眶,較白的雙頰垂下兩行沈重的淚珠。
「克莉絲汀……」
「韓晤:」年輕人想抱住她,但女孩卻避開他的雙臂,踉踉蹌蹌地跑開。
在克莉絲汀將自己鎖在房內的這段時間裡,韓晤一直自責自己的冒失妄為。但另一
方面,嫉妒之火卻也在血管中沸騰。能使克莉絲汀得知有人察覺她的祕密後反應如此激
烈的人,必定大有來頭!
當然,韓晤細思所聽到的一切,並不懷疑克絲汀的純潔。他知道,克莉絲汀一向以
乖巧出名,而他自己也並非真的完全人情世故——有時藝人無可避免地會收到愛的表白
。她雖然肯定地回答說獻出自己的靈魂,但很顯然地,這話所指的無非是歌曲和音樂。
很顯然?那克莉絲汀剛才又為什麼會那麼激動呢?
老天!韓晤是多麼地難過!關於這個人、這個男人的聲音,他一定要問個明白。
為什麼克莉絲汀要逃開?為什麼她還不下來呢?
韓晤拒絕午餐,感到格外懊惱。看著心愛的瑞典女孩遠遠地消逝,是他最大的煎熬
。
他曾經是如此渴望這溫柔的時刻,難道她不渴望和自己重遊這塊充滿共同記憶的土
地?
既然她似乎已經沒有必要再留在貝洛鎮——事實上,在這兒,她也的確什麼事都不
做——為什麼她不立刻啟程回巴黎呢?
韓晤打聽到,今天早晨,克莉絲汀已經為戴伊爸爸的靈魂做過安息彌撒,而且,她
也在小教堂旁的墓園待了好幾個小時,為父祈禱。
悲傷、失望,韓晤沈重地走到教堂旁的墓園。
他推開門,獨自漫步在墓碑之間讀著碑文。當他經過教堂半圓後殿的牆沿時,看到
不少沾滿露水的花朵散落在磚砌的石地上;有些則落在白皓皓的雪地裡,映著布列塔尼
冬日裡的寒冰。奇蹟般艷紅的玫瑰,彷彿令晨才綻放在飄雪裡,帶給這個死人之家一點
生命力。
這兒到處是死亡,它甚至充斥在佈滿屍體的大地上。許多骷髏頭被堆在牆上,只有
一張薄薄的鐵絲網罩著,放眼望去,白骨憐憐。
死人的頭顱也像是一塊塊石磚,間縫填補著一根根白淨的人骨,彷彿是建造聖堂之
牆的第一道基壁,聖堂之門就敞開在這堆骸骨中間。這是布列塔尼的老教堂常見的形式
。
韓晤為老戴伊禱告,然後,悲哀地驚覺到骷髏頭的嘴角,竟帶著不朽的微笑。
他走出墓園,爬上小山丘,坐看這塊望海的土地。
風在海灘上狂吼,呼嘯在薄弱的日光底下。然後,日光漸退,隱落在地平線下,變
成一道透明的光線,風就這樣停止了吼哮。
夜來了,韓晤被籠罩在冰冷的黑幕裡,可是他卻一點也感覺不到寒氣,所有的思緒
皆漫遊在這塊傷心的荒原以及所有的記憶裡。
就是這裡,這個位置,他常常在黃昏時和克莉絲汀一起來這兒,等待月升那一刻看
矮靈跳舞。
他從來就不曾真正看見過,儘管他的眼力很好;相反地,克莉絲汀雖然有點近視,
卻宣稱看到一大堆矮靈。
想到這兒,他嘴角閃過一絲微笑。
然而,換然間,他發抖來。
有個東西,有個形體,在他不知不覺中靠近他身旁。在沒有任何前兆下,這個站立
的形體說:「你認為矮靈們今晚會來嗎?」是克莉絲汀。
韓晤想應聲,卻被她帶著手套的手封住嘴巴。
「聽我說,韓晤,我決定告訴你一些非常、非常嚴重的事情。」她的聲音顫抖。
他等待著。
她困難地喘著氣,按著說:「你還記得嗎?韓晤,那個有關音樂天使的故事?」
「我記得一清二楚!」他說:「你父親第一次講這個故事,就是在這裡。」
「就在這裡,他對我說:「等我升天以後,我會派他來找你。」好了,韓晤,
我父親已經升天了,而我也等到音樂天使的來訪。」
「我不懷疑。」年輕人嚴肅地回答。因為他以為他瞭解, 在如此虔誠的
念頭裡,他的朋友將對父親的記憶,投入那一夜成功的光芒裡。
克莉絲汀顯得有些訝異,韓晤聽到音樂天使造訪之事,竟然如此平靜。
「你怎麼知道的?韓晤。」克莉絲汀彎下頭,緊緊貼近韓晤的臉頰,令他誤以為克
莉絲汀將給他一個親吻。但克莉絲汀只是想在黑暗中細讀他的眼睛。
「我知道。」韓晤回答:「一名凡間女子如果不是奇蹟出現,如果不是上天相助,
絕無法唱出如妳那一夜的歌聲。地上的老師絕無法教妳唱出那樣的語調。妳一定聽過音
樂天使的聲音,克莉絲汀。」
「是的。」她莊嚴的說:「就在我的廂房裡,他在那兒教授我每天的課程。」
她說這些話的語調是如此尖銳、如此詭異,使韓晤擔憂地看著她,就像看著一個
說話莫名其妙、一個堅持自己看到怪誕的異象或認定自己具有超能力的病患。
不過,她已漸漸平靜下來,不再像是夜裡紋風不動的黑影。
「在妳的廂房?」他重複一遍,倒像是愚蠢的回答。
「是的,就是在那兒聽到的,而我不是唯一聽到的……」
「還有人聽到?克莉絲汀 ?」
「你,我的朋友。」
「我?我聽到音樂天使的聲音?」
「是的,那天晚上,你在我 廂房外聽到的聲音就是他。是他對我說「妳必須愛我」。
但是,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唯 一能夠聽到他聲音的人。因此,你一定能理解,今天早晨,
當我知道你也能聽到時,我有多驚訝,你竟然也……」韓晤噗哧大笑。
就在此刻,夜幕自荒原中散去,月光籠罩著兩個年輕人。
克莉絲汀轉過頭,充滿敵意地看著韓晤。她的雙眼平時是如此溫柔,此刻卻射出兩
道冰冷的光芒。
「你笑什麼?你真以為你聽到的是個男人的聲音?」
「倒楣!」年輕人應了一聲。面對克莉絲汀敵對的態度,萬般思緒在他腦中沸騰。
「你!韓晤!你竟然這樣對我說話!我小時候最好的同伴!我爸爸的好朋友!我簡
直不認識你了。那你以為是什麼?我,我可是個正經的女子,夏尼子爵,而且,我不會
將自己和男人一起關在房內。如果你那時把門打開,你會見到裡面一個人也沒有!」
「沒錯!妳離開以後,我把門打開來看,裡面確實一個人也沒有。」「你看吧!
怎麼樣?」克莉絲汀得意洋洋。
韓晤鼓起最大的勇氣。
「怎麼樣?克莉絲汀,我想,有人在捉弄你!」她尖叫一聲,轉頭跑開。
韓晤緊跟在後面追著,但她卻怒氣騰騰地推開他:「你放我走!讓我走!」她就這
樣消失了。
韓晤回到旅店,極度疲憊、極度失望、極度傷悲。
他得知克莉絲汀剛剛上樓回房,並且宣佈不下來用晚餐。
年輕人詢問她是否身體不適。好心的女店主用一種曖昧的方式回答說,如果克莉絲
汀不是非常痛苦的話,身體應該沒什麼大礙。她心裡以為,小倆口一定是在賭氣。她離
開的時候聳了聳肩,心裡暗想,這兩個年輕人竟然將上天恩賜予他們在凡間的寶貴時間
,浪費在無謂的爭吵上,實在可惜。
韓晤孤單地在壁爐的角落進食,我們可以想見這是何等淒涼的光景。
吃完飯後,他回到房裡,讀點書,然後上床,試著入睡。
隔壁的房間沒有一點聲音。
克莉絲汀在做什麼?她睡了嗎?
而他自己呢?又是在想些什麼?他有勇氣說出心裡的話嗎?
克莉絲汀山一番詭異的談話不斷地困擾著他,想克莉絲汀反倒少於想她周遭的一切
。有關她的一切,是如此地片段、如此模糊、難以捕捉,令他感到非常奇異又非常不安
,甚至難堪。
時間就這樣難熬地流逝。
當他清楚地聽到隔壁房裡的腳步聲時,該是深夜十一點半了。
非常輕盈快速的腳步聲!
莫非克莉絲汀還沒入睡?
韓晤不暇思索,急促地穿上衣服,留意著不出半點聲響。
一切就緒,他等待著。
等什麼?他自己知道嗎?
他的心揪緊著,全貝洛鎮都已歇息,克莉絲汀要上那兒去呢?
他小心翼翼地打開一點門縫,看到微弱的月光下,克莉絲汀白色的身影,非常謹慎
地潛入走廊。
她走到樓梯口,輕聲走下樓,而他則倚在克莉絲汀上方的扶欄。
突然,他聽到有兩個聲音低聲飛快地對話著,有句話傳入他耳裡。
「別把鑰匙弄丟了!」是女店主的聲音。
樓下,對著港口的門被打開、又關上,然後一切恢復平靜。
韓晤即刻回到房裡,跑向窗口,打開窗。克莉絲汀白色的身影映在無人的堤道上。
客棧的二樓並不高,一棵護牆樹的樹枝,正好可以構到韓晤不耐煩的雙手,恰可使
他爬出去,而不讓店主察覺他的失蹤。
但這個老好人還是被嚇壞了,因為就在第二天清晨,有人送回這個年輕人,全身凍
僵,奄奄一息。原來有人在小教堂裡主祭壇的台階上,發現他昏倒在地。
店主迅速地跑去告訴克莉絲汀這個消息。克莉絲汀趕忙下樓,在店主的幫助下,竭
盡心力地照顧這個年輕人。
很快地,韓晤睜開眼睛,看見映在眼前的那一張迷人的臉,精神又完全恢復了過來
。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幾個星期後,當劇院的悲劇引來公共行政部的調查時,米華警官曾詢問韓晤有關貝
洛鎮這一夜的事。
以下就是調查報告書上所記載的過程。
問:戴伊小姐有沒有看見你用這種奇怪的方法離開房間?
答:沒有,先生,絕對沒有。不過,當我走到她身後時,卻忽略了放輕腳步聲。我
所想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讓她回頭、看見我、認出我。其實,我才剛告訴過自己,這
樣的跟蹤行為是不對的,像個間諜似的,有序我的身份。但是,她好像沒有察覺到我的
存在。
事實上,她的反應就像我根本不在那兒。她安步當車地走雜堤道,然後,突然很快
地爬上一條小路。教堂的鐘聲剛響過,差一刻就是子夜。我感覺到似乎是鐘聲催快了她
的又步。因為她幾乎是用跑的。就這樣,她來到墓園的門前。
問:墓園的門是開著的嗎?
答:是的,當時我非常驚訝,但戴伊小姐似乎一點都不覺得奇怪。
問:墓園裡沒有人嗎?
答:我沒有看見任何人。如果有人,我一定看得見,因為那晚的月光非常亮,覆蓋
在地上的會反射著月光,使得夜色更加地明亮清晰。
問:墳墓後面不可能躲人嗎?
答:不可能的,先生。這些可憐的墳墓早就被厚重的雪堆掩蓋住,露在外面的只有
一排排十字架。地上只看見十字架和我們兩人的影子。教堂四周倒是雪亮得很,我從來
不曾見過這種夜色,非常美,非常剔透,但也非常冰冷。我從來沒有在晚上到過教堂,
而且,我不知道在那兒居然能見到這樣的夜色——輕飄如羽的夜色。
問:你迷信嗎?
答:不,先生。不過我信教。
問:當時你的精神狀況如何?
答:非常好,非常平靜,我發誓。
當然,戴伊小姐莫名其妙的外出,一開始確實深深地打擊我。不過,當我發現她走
進墓園,我猜想,她可能是到父親的墳前完成某樁心願,便覺得事情相當自然,心裡也
就恢復平靜。
我只是覺得很奇怪,我的雙腳將雪地踩得吱吱響,而她竟然完全沒有發覺。最後,
我決定不要打接她。於是當她是到父親的墳前時,我就留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她跪在
會地上,在胸口畫了個十字架,然後開始禱告。
就在這個時候,子夜鐘聲響起,而當第十二下鐘響尚在我耳中迴響時,突然間,我
看到她抬起頭,雙眼注視著天穹,雙手張開伸向夜空繁星,整個人似乎心醉神迷。
當我奇怪著為何她會突然這麼專注地出神凝視天空時,自己卻也不由自主地抬起頭
,幾近瘋狂地探視著四周——我整個人也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吸引住,而這股無形的力量
正在為我們演奏音樂!多麼悠美的樂聲!我們又是多麼熟悉呀!克莉絲汀和我小時候,
已多次聽過這琴聲。
然而,戴伊老爸的提琴從來不曾奏出這種天籟之音。此時此刻,除了回想起克莉絲
汀對我提及的音樂天使之外,別無解釋。而且,這段永生難忘的琴聲,若不是來自天上
,我想,在這片空曠墓園中,絕找不出它的出處。這兒既沒有樂器,更沒有拉動琴弦的
那隻手。
啊!直到今日,我遠深深地記得當時那令人激賞的琴音,正是小時候每當悲傷卻又
必須堅強的日子裡,戴伊老爸為我們演奏的《拉薩復活》。如果克莉絲汀口中的音樂天
使真的存在,恐怕也無法奏出那一夜的樂聲。耶穌的祈禱感召著地上的我們,我幾乎真
的以為,克莉絲汀的父親即將從墳墓的石板裡升起。
突然,一個念頭閃進腦海裡,戴伊老爸正是帶著他的提琴一起下葬的。而在這個陰
氣沈沈卻又月光四射的時刻,在這個偏僻隱密的小墓園裡,在這堆齒顎之間似乎帶著笑
意的骷髏頭旁,不!我已完全不知自己的思緒飄向何方,何時才會停止。
後來,音樂停了,我也重新恢復意識。這時,我彷彿聽見骷髏頭發出了聲音。
問:啊?你聽見骨堆裡有聲音?
答:是的,我彷彿聽見骷髏頭正格格地笑著,我忍不住打心裡戰慄起來。
問:難道你沒有想到,骨堆的後面可能躲著令你們傾倒的曠世音樂家?
答:正是如此,也就是因為這個想法,警宮先生,以至於讓我忘記繼續跟戴伊小姐
——她已站起身,安詳地走回墓園的門口;她完全著了魔,絲毫沒有發現我的存在,這
也不足為奇。而我,則一動也不動,兩眼直盯著骨堆,決心冒險到底,探個水落石出。
間:既是如此,你怎麼會在第二天早上,被人發現奄奄一息地倒在主祭壇的台階上
呢?
答:哦,一切發生的這麼快……一顆人頭滾向我的腳邊,然後又一顆……又一顆…
…我就像是可怕的滾球遊戲中的目標。我猜想,一定是某個錯誤的動作,破壞了整個堆
積的平衡,而躲在背後的音樂家就要被迫現身了!這個假設顯然相當合理,果真有個黑
影,突然閃到教堂雪亮的牆邊。
我衝上前去,黑影已經推開門,進入教堂。我看到衣角,黑影披著一件風衣。我迅
速地捉住風衣的一角。這個時候,黑影和我,我們倆正站在主祭壇前,一片月光射過半
圓後殿的彩繪玻離,掃直地灑落在我們的前方。
因為我不肯鬆手,黑影便轉過身來,身上裏著的黑色風衣也半開著。我看到……法
官先生,就像現在清楚的看到眼前的你一樣,一個恐怖的骷髏頭,向我射來二道燃燒著
地獄之火的眼光。
我以為自己招惹上撒旦本人,面對這個地獄來的訪客,我的心儘管充滿勇氣,卻也
休克了。之後我什麼都不記得,一直到第二天清晨,在落日客棧的小房間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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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勘察五號包廂】
我們方才暫且將菲爾曼.李查與阿耳曼.孟夏曼擱下,當時,他們正打算到二樓的
五號包廂一探究竟。
他們走下管理部待客室和舞台間的大樓梯,穿過舞台,從貴賓入口處進入劇場。然
後,從左邊第一道走廊進入大廳,到達樂團和第一排座席之間,抬頭往上看第五號包廂
。不過他們很難看清楚,因為包廂有將近一半籠罩在陰影裡,一大塊布幕正遮在絲絨的
看台把手上。
此刻,他們是獨自待在空曠而陰森的大廳,一片死寂緊緊地包圍住他們。這個時間
正是工人們小酌之後的休息時間。
工人們離開時,已將舞台清理乾淨,只留下一個釘了一半的佈景,幾絲微弱的光線
。
一種蒼白陰幽彷若殘星的光芒不知從何處射出來,落在舞凹上那座有著鋸齒圍牆的
城堡佈景上。所有的事物在這個人造夜景,或者說,在這個欺人的白晝裡,扭曲變形。
樂團座椅覆蓋著一匹長布,看上去像是怒濤洶湧的大海,狂起的波瀾在暴風巨人」
」你我都熟悉的「亞達主人——」的悄悄令下,驟然停止。孟夏曼和李查像是這片怒海
中的海難者,緊緊地環抱著雙手,一步一步地緩緩向廂房走去,像是討海的船員放棄生
存的舺板,正搜尋著陸地。
八大根光滑的大理石柱,在昏暗中像是龐大的支架,支撐著這一層層搖搖欲墜的空
中樓閣。
環形的樓層扶欄平行重疊,閃閃發光,一樓、二樓、三樓……直到最頂端,然後消
失在勒拿佛製作的銅鑄天花板裡。
天花板裡的畫像,似乎正齜牙咧嘴地嘲笑孟夏曼和李查的憂慮。然而,這些畫像在
平時卻都是一本正經的嚴肅相,其中的人物包括伊容斯、安非提斯、亞貝、佛活爾、潘
道爾、波塞薛、葉提斯、達夫奈、克里西、亞雷提斯。啊!對了!亞雷提斯和潘道爾都
是大家熟悉的樣子。
歌劇院的兩位新官抬頭瞻望,終於找到一處暫可定心依靠的殘骸。從那兒,他倆靜
靜地觀察二樓的五號包廂。
我說過,他倆憂心忡忡,這至少是我能下的註腳。因為,無論如何,孟夏曼於事後
坦承,他對當時的一切的確印象深刻。
孟夏曼在回憶手稿中提到:自從我們接任白里尼與戴恩比的職位後,終於有機會備
受禮遇地一訪劇院之鬼的「空中鞦韆」。︵形容得真妙!︶結果,或許真是我的想像機
能失調,導致我不得不在視覺上承認「他」的存在。
︵莫非是當時我們身處的四周景象特殊,且陷在一片難以置信的死寂中,才會如此
令人驚異?莫非是當時廳內漆黑一片,陰影充斥著五號包廂,而使我們成為兩具被催眠
的玩偶?︶因為,我和李查同時看到五號包廂有一個人影。而我們就這樣被嚇在那兒好
幾分鐘,一動也不動。四隻眼睛就這樣盯著同一個定點,直到人影消失。
我們走出表演廳,在走廊互相交換剛剛看到的影像,當我們提到「人影」時,很不
幸的,我所看到的樣子與李查看到的完全不同。我所看到的是一顆死人頭顱正靠在廂房
的邊緣,而李查所發現的是一個老婦人的身影,像紀瑞女士。
我們立刻飛奔追到五號廂房裡,笑成一團,因為,這一次我們連個人影也沒瞧見。
現在,讓我們進入五號包廂裡面。
這是一個相當普通的劇院包廂,和二樓的其它包廂並沒什麼不同。事實上,設備及
隔間都完全一模一樣。
孟夏曼和李查毫無掩飾地笑鬧著,互相取笑彼此的疑神疑鬼。他們翻動廂房的家具
,拉開幕簾和座椅,還特別仔細地檢查「聲音」習慣坐的那張椅子。他們發現,這只不
過是一張普通的椅子,沒什麼特別的機關。
總之,這是間「正常」的包廂——紅色的地毯、座椅、小飾毯及紅色絲絨的扶手欄
杆。經理們非常謹慎地勘察而沒有任何發現後,他們來到樂團座位左側出口的一樓五號
包廂——正對著二樓的五號包廂,也沒有發現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
「這些人簡直拿我們尋開心!」菲爾曼.李查下了結論:「星期六演出《浮士德》
,咱們兩人就坐到二樓的五號包廂看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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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最後通牒】
星期六早晨,兩位新官剛抵達辦公室,即發現兩對來自劇院之鬼的信函。
敬愛的經理:
真的打算開戰嗎?如果送想維持和平,這是我的最後通牒。以下有四個條件:
1將廂房歸還給我。而且,從現在起,專供我自由使用。
2今晚瑪格麗特一角由克莉絲汀演出。您不用管卡兒羅塔,她臥病在床。
3我絕對堅持要紀瑞太太善良而忠實的服務,您們要立刻讓她復職。
4寫一封信交給紀瑞太太轉交給我,向我保證,你們將如前任兩任經理,接受我在
責任規章中所提的關於月費的一切條件。我會另行通知付款的方式。
如果不答應,今晚的《浮士德》將會在詛咒下演出。
識時務者為俊傑:
劇院之鬼
「什麼東西!真是煩人!我簡直被他煩透了!」李查吆喝著,握緊充滿怒氣的雙拳,又重又
狠地對著辦公桌猛力一槌。
就在這個時候,行政主任麥荷西走進來。
「拉席拿希望見兩位先生任何一人。他好像有非常要緊的事,我看他相當侷促不安。」
「誰是拉席拿?」李查問道。
「是您的馴馬隊隊長。」
「什麼!我的馴馬隊隊長?」
「正是,先生。」麥荷西解釋:「歌劇院裡有幾位馴馬師,而拉席拿是他們的領隊。」
「這個馴馬師他是幹什麼的?」
「他是馬隊的總指揮。」
「哪個馬隊?」
「就是您的馬隊呀!先生,歌劇院馬隊。」
「歌劇院有馬隊?天呀!我居然毫不知情!馬匹都安頓在哪兒?」
「在地下室裡,靠侯頓街的那一側。這是個非常重要的部門,我們共有十二匹馬。」
「十二匹馬!我的天!拿他們來幹什麼呢?」
「用來配合《猶太女》、《先知》等劇目中馬隊的演出,我們極需這些訓練有素、熟悉舞台
的馬匹。這方面拉席拿很在行,他以前是法蘭可尼馬戲團的馬隊隊長。」
「很好,不過,他找我們有什麼事?」
「我不知道……我從來沒有看過他這個樣子。」
「叫他進來!」
拉席拿走進來,手上握著一根馬鞭,神情緊張地抽打著自己的長靴。
「您好,拉席拿先生。」李查看來似乎有點吃驚,「什麼事勞您大駕光臨?」
「經理先生,我來請求您清除馬廄。」
「什麼!你想要把我們的馬趕出去?」
「不是馬,是飼馬員。」
「您手下有幾任飼馬員?拉席拿先生!」
「六位!」
「六位飼馬員!那至少就多出了兩位!」
「這都是些閒職,」麥荷西插話:「是藝術部次長強迫設立的。他們歸政府保護管轄,假如
可以的話……」
「政府!我不管!」李查強而有力地重申:「我們只需要四個飼馬員來照顧十二匹馬。」
「十一匹!」馬隊隊長修正他。
「十二匹!」李查重複一遍。
「十一匹!」拉席拿重申一次。
「哦?但是行政主任告訴我,共有十二匹馬!」
「是有過十二匹馬,但是現在只有十一匹,有人偷了凱撒。」
拉席拿揮起馬鞭,重重地在他的長靴上又抽了一記。
「有人偷了凱撒!」行政主任頓了一下,「凱撒可是《預言家》戲中的那匹白馬?」
「還有第二隻凱撒嗎?」馬隊隊長冷冷地應聲:「我在法蘭可尼工作十年,什麼馬沒看過!
就是沒看過第二隻凱撒!偏偏卻被人偷了。」
「怎麼會這樣?」
「嘿!我怎麼會知道!又沒有人知道!所以我才來請您把那些飼馬員全部趕出去。」
「您的飼馬員,他們怎麼解釋?」
「盡是堆廢話……有一部份人說是臨時演員幹的,另外一些人卻懷疑是行政部的守門人。」
「行政部的守門人?絕對不可能,我可以擔保!」麥荷西強烈地反擊。
「總之,隊長先生,」李查說:「您心裡也該有個底吧……」
「好吧!沒錯,我是有個底!我是有個底!」拉席拿先生突然蹦出話來:
依我看,準是他沒錯。」
隊長靠近兩位經理,在他們耳邊吐出這句話:
「是劇院之鬼下的手!」
李查大吃一驚,霍地跳起。
「怎麼?你也這麼說!你也這麼說!」
「什麼我也這麼說?事情本來就是……」
「但怎麼會呢?拉席拿先生!怎麼會呢?隊長先生……」
「我只是說出我的想法而已,自從上次我看到……」
「你看到什麼?拉席拿先生?」
「清清楚楚地看到,有一個黑色的影子騎著一匹白馬,跟凱撒長得一模一樣!」
「那你有沒有追上去,看清楚這匹馬和那個黑影?」
「有,我追了,還不停地叫凱撒,經理先生,可是,他們用一種超出正常的神速逃跑,一下
子就在迴廊裡消失了蹤跡……」
季查站起身。
「很好,拉席拿先生,你可以退下了……我們會控告劇院之鬼……」
「也會把飼馬員趕出去?」
「一定!再見,先生!」
拉席拿行禮後走了出去。
「你去把這個混球的薪水清算一下!」
「他可是政府特派員的朋友!」麥荷西提醒道。
「而且,他常在托托尼酒吧裡和拉可涅、史寇勒和貝杜塞這群獵獅高手喝酒。」孟夏曼附和
「到時候,我們一定會招來全城的風言風語!他會到處宣傳劇院之鬼,那我們可就成了所有
人的大笑柄。一旦成了笑柄,我們我死走了!」
「夠了,別再說下去……」李查表示讓步,心裡卻想起另一件事。
這時候門開了,這一次,那個平常老是兇惡無比的守門員想必沒有加以阻止,因為紀瑞太太
大大方方地走進來,手上拿著一封信,急促地說:
「抱歉!對不起,先生們。今兒個一大早,我收到這封劇院之鬼的來信。他讓我過來找您
們,說您們有東西讓我……」
她話還沒說完,就瞧見菲爾曼.李查的神情異常恐怖。
歌劇院高高在上的主管,此刻正瀕臨崩潰邊緣。滿腹怒氣雖然還末爆發,但已寫在他猙獰的
臉上和炯炯閃動的眼光中。
他一語不發,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但突然間一個動作——伸出左手,一把抓住表情怪誕的紀
瑞太太,出其不意地將她扭轉半圈。
驟然被當成陀螺旋轉的紀瑞太太,無助地喊著救命,但接踵而來的,卻是一記右腳。
高高在上的經理那一記右腳,正巧在紀瑞太太的黑綢裙上,烙下一隻深深的鞋印。顯然,她
從來沒有被如此非禮過。
整個過程是如此地迅速,所以,當紀瑞太太發現自己身在迴廊裡時,卻還腦袋一片空自會意
不過來。但是她突然回過神來,歌劇院裡剎時迴盪起一陣喊冤的尖叫聲、一陣憤怒的抗議和以
死相脅的誼咒。總共動用了三名小廝,才把她硬抬下一樓行政廳;另外,邊功用了兩名警衛才把
她拖出門外。
差不多同一時間,聖多挪里街小旅館裡的卡兒羅塔,聽到女僕的按鈴聲,接著,一封信送到
她的床前。她發現信封內是張匿名的短箋。
「如果今晚您參加演出,恐怕就在您演唱的當時,會發生極大的不幸……一個比死
亡更恐怖的悲劇。」
這封恐嚇信以紅色墨水書,筆跡歪斜醜陋。
看過這封信後,卡兒羅塔倒盡胃口,不想午餐。她推開女庸特別準備的熱巧克奶,悶不吭
聲地坐在床上,陷入沈思。
這絕不是她第一次收到這類信函,但卻從來沒有受到如此嚴重的恐嚇。這些日子裡,她自認
成為人人嫉妒的眾矢之的,嘴上老是掛莫這些話——有個祕密敵人折言要我一敗塗地,此人正暗
中經營某種惡計陰謀,等著有一天摧毀我。但我鄭重聲明,我可不是個會輕易東手就縛、任人擺
佈的弱女子。
事實上,如果真有陰謀進行著,那正是卡兒羅塔親自策劃來對付可憐的克莉絲汀的,克莉絲
汀反而還不知情呢!卡兒羅塔完全不能諒解克莉絲汀,出其不意代自己上場,竟贏得如此大的讚
譽。
當她得知一名臨時的替代者,居然受到非常的歡迎時,卡兒羅塔的初期支氣管炎以及和行政
人員的賭氣立即停止,而且絲毫不表現出一點點離開工作崗位的意願。
自那之後,她竭盡全力「圍堵」對手,鼓動經理身旁有力的朋友,使他們不再給予克莉絲汀
任何成功的機會。某些報紙原來開始讚揚克莉絲汀的才華,當下轉而只顧著突顯卡兒羅塔的成
績。最後,就連在劇院裡,這位當紅的女演唱家,更是對克莉絲汀提出各種最不合理的要求,設
法找她各種千奇百怪的麻煩。
卡兒羅塔的演唱既沒感情也沒靈魂,她不過是個演唱機器罷了!當然,是一部優越的機器。
她的曲目涵蓋所有能夠引起偉大藝術家雄心的名曲,從德國的經典作品到義大利的、法國的都有。
直到這天,從來都不曾聽過卡兒羅塔唱錯一個音,也從來沒有在詮釋哪一套龐大的曲目中的任何
一段時缺少音量。總之,這是部用途極廣,能力超強,又準確得《令人讚賞的機器。
但是,從來也不會有人對卡兒羅塔說句羅西尼在克勞思女士用德文演唱「黑森林?……」後
說的話。他說:
「您用自己的靈魂在唱,我的女孩,您的靈魂是如此美好!」
哦!卡兒羅塔!當妳在巴塞隆那的小酒吧裡跳舞時,妳的靈魂在哪兒?
後來,妳站在巴黎音樂廣場悲哀的木塔舞台上演唱時,它又在哪兒?
妳的靈魂究竟在哪兒?
當妳在某個情夫家中,面對著聚集的名家,振響那部馴良的機器,以同樣漠然的完美,演唱
細膩的愛情和最低級的狂歡。哦!卡兒羅塔,如果妳曾經有過靈魂,那妳已失去它。
那麼,當妳化身為茱麗葉,化身為愛薇兒、奧菲麗和瑪格麗特時,妳該能重新拾回妳的靈魂
呀!因為其它才華天資遠遜於妳的人,就藉著藝術中愛的助力,得到了淨化昇華。
事實上,每當我想起克莉絲汀在那段時期受到卡兒羅塔的輕蔑和欺辱,就壓抑不住心中的怒
火,也難怪我會將所有的憤怒轉移到廣泛的藝術觀察,特別是有關演唱方面的。當然,那些卡兒
羅塔的仰慕者絕對不會認同這一點。
話說回來,當卡兒羅塔思考完種種有關她剛收到的恐嚇信的疑點後,她站起身來。
「咱們走著瞧!」她說。接著又用西班文說了幾句話,表情相當堅決。
然而,當她湊向窗口,首先看見的竟是輛靈車。靈車加上恐嚇信,使她相信今晚自己將置身
於最大的險境中。
她立刻召集所有人馬,告知所有親朋好友,今晚的演出,她已受到克莉絲汀籌劃的陰謀恐
嚇,並昭告大眾必須給這個小人一點顏色瞧瞧。屆時,劇院必須坐滿純粹支持她卡兒羅塔的仰慕
者。
這個她可不缺,不是嘛?她希望他們能隨時準備面對各種突發狀況,並且遏止某些搗亂份
子。如果情況正如她所害怕的有人來鬧場的話。
這時,李查的專任秘書來訪,詢問女主角的健康狀況。回去時帶著卡兒羅塔的保證:她的狀
況極佳,而且,就算「僅存一口氣」,今晚一定要演唱瑪格麗特一角。
祕書受到主人的指示,特別要求女主角,千萬不能犯下任何疏忽,開演前絕不可以出門,務
必提防所有風吹草動。
他一離開,卡兒羅塔馬上將這些特別而又出人意外的要求,和信中的恐嚇詞聯想起來。
五點鐘,她又收到另一封以同樣筆跡書寫的匿名信,信很短,只簡單地寫著:
「您感冒了,如果您夠理智,應該明白今晚登台演唱,簡直是自毀前程!」
卡羅塔哈哈大笑,聳聳她那柔軟的肩膀,高聲唱了二、三個音,肯定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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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致命的詛咒】
卡兒羅塔的支持者果然忠於承諾,當天晚上都依約蒞臨歌劇院。不過,當他們四處
打量,尋找任務重點中務必揪出的打算鬧場的陰謀份子時,卻毫無斬獲。
環顧四周,如果撇除那些外行而老實的中產階級——一副呆滯的表情,只反應出希
望聆聽不久前膾炙人口的演唱:全場就只剩下一些品味高尚、平和而正直的劇院常客。
唯一超乎尋常的是:李查和孟夏曼端坐在五號廂房。
卡兒羅塔的朋友以為,或許兩位經理早已風聞這件攪局的傳聞,所以特地親自坐鎮
,一旦有任何風吹草動,即可採取行動制止。然而他們的假設錯了,因為正如諸位讀者
所知,李查和孟夏曼除了心繫「劇院之鬼」外,別無它想。
無聲?我徒然在此狂燒的夜裡求問自然之神,萬物之主。
然而,耳中卻不曾傳來隻字片語不曾傳來一絲安慰!
有名的男中音卡洛勒斯.方達,正開始演唱浮士德醫生對地獄之神所發出的第一次
呼喊。
李查坐在劇院之鬼的御座上——第一排右邊的椅子,靠向他的合夥人,全情愉快地
說:「你呢?是否有一絲聲音滑入你耳中呢?」
「耐心點!別太猴急。」孟夏曼以同樣打趣的語調回答:「表演才剛開始,你知道
的,劇院之鬼通常是在第一幕中場才入座的。」
第一幕順利演完,毫無意外。卡兒羅塔的朋友們倒不覺得驚訝,因為瑪格麗特並沒
有在這一幕演唱。至於兩位經理,在落幕時相視而笑。
「第一幕結束了!」孟夏曼說。
「是呀!劇院之鬼遲到了!」李查答道。
孟夏曼依然開著玩笑接著說:「大體看來,對一個被詛咒的劇院來說,今晚場內的
組合倒是配合得不賴嘛!」
李查一笑,指著劇場中一個身穿黑衣又胖又庸俗的婦人,她坐在觀眾席正中央,兩
側伴隨著兩名舉止粗魯的男子,身穿著粗呢的禮服。
「這一群是誰呀?」孟夏曼問。
「哪一群?老哥哥,是我家看門的婦人和她的兄弟。」
「是你給他們的票?」
「正是,我家那看門婦從來沒來過巴黎歌劇院,今天是第一次!而且,因為從今以
後她必須每晚都來,我希望在她開始替別人安頓座位之前,能自己先好好坐一次。」
孟夏曼請他解釋清楚。於是李查告訴他,他決定短期之內,用這個自己最信任的婦
女,來頂替紀瑞太太的位置。
「說起紀瑞太太,」孟夏曼接口:「你知道嗎?她想要控告你。」
「向誰控告!向劇院之鬼?」
劇院之鬼!孟夏曼早把他忘得一乾二淨。
再說,這個神祕人物尚未採取任何行動來喚起兩位經理的記憶。
突然,包廂的門驟然打開,門口站著惶恐的舞台監督。
「出了什麼事?」兩人同聲齊問。在這種時候、這個地點看到這個人,著實令他們
驚愕。
「事情是這樣的,」舞台監督說:「克莉絲汀.戴伊的朋友設計要對付卡兒羅塔。
她現在正在發火。」
「又在搞什麼玩意見?」李查眉頭緊皺著。
但是此刻幕已拉起,凱梅將要上場。經理示意舞台監督退下。
舞台監督退出後,孟夏曼附在李查的耳朵上說話。
「戴伊真有朋友?」他問道。
「對,」李查說:「她是有朋友。」
「誰?」
李查的眼光瞄向二樓的一間廂房,裡頭只有兩位男士。
「菲利浦伯爵?」
「正是,他特別向我推薦她,非常熱絡,要不是我知道他是梭兒莉的密友,我——
」
「喂!喂!」孟夏曼喃喃地說:「坐在他旁邊那個臉色蒼白的年輕人又是誰?」
「是他弟弟,韓晤子爵。」
「他最好早早回家上床休息,瞧他一臉的病容。」
這時,舞台上響起一陣愉快的歌聲——音樂中的酒醉,酒杯的勝仗。
葡萄酒或啤酒,啤酒或葡萄酒,請讓我的酒杯斟滿喲!
學生、中產階級、軍人、少女和少婦,在酒館前,在巴克西斯神的引導下團團起舞
。西亞貝兒進場。
克莉絲汀.戴伊的扮相非常迷人。她清麗的年輕容顏以及憂鬱的神情,一眼就令人
傾心。卡兒羅塔的同伴們立刻假設,克莉絲汀的朋友們勢必會對她報以熱烈的喝采,來
對卡兒羅塔示威。
但是,稀稀落落的喝采是有,卻異常地笨拙,幾乎等於沒有掌聲。
相反地,當瑪格麗特穿過舞台,唱出在這一幕僅有的兩句台詞——不,先生,我不
是名門小姐,我也不美麗我不需要任何人伸手相助!
一陣熱烈的喝采迎向卡兒羅塔,顯得如此出人意外而多餘,令那些不知情的人不禁
互相猜疑著,而這一幕就如此安然無恙地結束。
所有的人都自言自語地說著:「顯然就在下一幕了。」
某一些自以為消息靈通的人,甚至認定「好戲」就在「杜勒王的歌」這一幕開始時
。於是全都匆匆忙忙趕到演員入口處通知卡兒羅塔。
兩位經理利用這段中場換員的時間離開包廂,去實際了解舞台監督所提起的事。但
不久他們就聳聳肩膀,一邊談論這件幼稚無聊的小事,一邊走回五號包廂。
剛進包廂,第一眼看見的是扶手欄板上的一罐英格蘭糖。
是誰拿來的?他們詢問領席員,可是卻沒人知道答案。
於是兩人又走回扶手旁,這一回,他們發現那罐英格蘭糖旁邊,有一只小望遠鏡。
他們互相對看,再也笑不出來了,紀瑞太太所說的一切重新回到腦中。然後……他
們似乎感覺到,有一股奇怪的氣流籠罩著他們。
兩人默默地坐下來,著著實實地嚇住了。
舞台上是瑪格麗特的花園。克莉絲汀上場了。
給他我的承諾帶著我的祝福她手捧著玫瑰和紫丁香,唱著一開始的兩句台詞,一抬
頭,便望見坐在包廂裡的韓晤子爵。
從這一刻起,所有的人似乎部感覺到,她的聲音較平時少了些穩定,較不純淨、較
不清澈。某種莫名的東西拉沈了她的歌聲,帶著點顫抖與恐懼。
「奇怪的女孩!」觀眾席中卡兒羅塔的一個朋友,幾乎是放高音量地打量著克莉絲
汀。
「那天晚上她實在棒極了,但今天卻像頭小羊,怯生生地咩咩唱著。沒有經驗,沒
有技巧!」
是你,我誠心信任的人,代我伸言吧!
韓晤將頭埋在雙掌中飲泣著。伯爵坐在他身後,使勁地咬著鬍鬚,聳著肩膀,緊鎖
眉頭。他平時總是內斂冷酷,此刻內心情感竟表露無遺,想必是真的動怒了。
沒錯,他的確非常生氣。他眼見自己的弟弟從一趟神祕的旅行歸來後,身體健康便
每況愈下,所提出的解釋又似乎無法真的平息他的疑問。伯爵於是想約克莉絲汀.戴伊
以深入了解。
但戴伊居然敢回拒說,她既不會接見他,也不會接見他弟弟。簡直是可惡透頂!他
不僅不能原諒克莉絲汀帶給韓晤的折磨,尤其不能原諒韓晤,竟會為克莉絲汀痛苦。哼
!他實在鑄下了大錯,居然會對這個莫名其妙一夜成名的小東西感興趣。
含在口中的玫瑰至少懂得獻上它溫柔的吻「小奸女!哼!」伯爵怒罵。
然而,他還是自問,她到底要什麼?她能希冀些什麼?她是如此純潔,大家都說,
她既沒有朋友,也沒有任何可以依靠庇佑之人。來自北國的天使,竟會如此狡猾奸詐!
韓晤的臉埋藏在雙掌中,彷彿是以幕簾掩去他童貞的淚。他心裡所想的,只有剛回
到巴黎時收到的那封信,來自比他早一步回來的克莉絲汀。當時,她像小偷似地匆匆逃
離貝洛鎮。
「我親愛的老朋友,你該提起勇氣不再見我,不再與我說話。如果你真的對我有一
點點的愛,就答應我這麼做,為了永遠不會忘記你的克莉絲汀,我親愛的韓晤,特別是
不要再來我的廂房,切記這會要我的命,更會要你的命。你的小克莉絲汀。」
一陣掌聲雷響,卡兒羅塔進場了。
花園一幕在慣例的高潮中進行著。
瑪格麗特唱完杜勒王的歌,贏得熱烈的喝采。按著又是同樣的喝采,她結束寶石之
歌:啊!我笑,因為看見自已在這鏡中如此地美麗!
自此刻起,卡兒羅塔信心十足,也相信場內的朋友信任她的聲音和成功,不再有任
何恐懼。
她完全投入演唱,帶著激情、滿著狂熱、帶著醉意。她所扮演的角色不再內斂、不
再含蓄……再也不是瑪格麗特,而是卡門。群眾們只有報以更加熱烈的掌聲,她與浮士
德的二重唱,似乎正為她預期著再一次的勝利。
驟然間,一件可怕的事發生了。
浮士德說著——讓我,讓我仔細端詳你的臉,在暗波的月光下,在夜的星辰裡,如
置身雲中,愛撫你的美麗。
瑪格麗特答道——哦!寧靜!哦!幸福!筆墨難以形容的神祕!
醉人的憂鬱!
我聆聽著!而我懂得那孤獨的聲音在我的心中低吟!
就在這個時候,發生了一件恐怖至極的事。
整個劇場的觀眾,以一致的動作站了起來!
在包廂裡的兩位經理,禁不住可怕地吶喊!
男男女女的觀眾互相對看,像是在尋求解釋來說明如此出人意外的現象。
卡兒羅塔的臉上出現極度的痛苦,她的眼神顯示她似乎正瀕臨瘋狂。
這可憐的女人試圖振作,張開的嘴巴最後卻只能發出「那孤獨的聲音在我的心中低
吟」,然後,這張嘴巴再也不能唱,再也沒有一絲聲音。
這張為和諧之音而創造的嘴,這部從末失誤的伶俐樂器,完美的器官,最美好的樂
音、最困難的合鳴、最婉轉的旋律、最激昂的節奏的創造者,堪稱是一部偉大的機器,
但是,卻獨獨缺少來自天上的熱力,以達到超凡的境界。唯有這份熱力,能賦予真正的
情感,才能昇華靈魂。
現在,從這張嘴中跳出了……一隻蛤蟆!
啊!恐怖、醜陋、凸起如鱗片的皺皮、毒液、白沫、四射的唾液、刺耳的蛤蟆!
牠從哪兒進去的?
怎麼會在卡兒羅塔的舌頭上?
那兩隻為了能跳得更高更遠而彎曲著的後腿,偷偷地、陰險地從喉嚨蹦出來,和著
「呱」的一聲。
呱!呱!啊!這可怕的「呱」!
或許,您一直以為,提起蛤蟆是因為牠的外表。但是,此刻我們雖然看不見它,更
可怕的是,卻聽得見它!
呱!
整個劇場就像是被牠的口沫玷污了。從來沒有一隻兩棲動物,能在奏鳴齊響的池沼
中,以一聲恐怖至極的「呱」劃破夜空。
當然,沒有人會料到這一幕,卡兒羅塔不敢相信自己的喉嚨、自己的耳朵,就算響
雷打在她的腳底,都不如從她口中跳出的這隻呱呱鳴叫的蛤蟆令她驚愕!
然而,這一聲「呱」卻沒讓她的嘴巴蒙羞。儘管一名歌者,通常只要被察覺嘴中含
有一隻蛤蟆,就會聲音全毀,有的人甚至因此而死。
我的天啊!有誰能夠相信呢?她那麼平穩地唱著:「而我懂得那孤獨的聲音在我的
心中低吟!」
她唱起來毫不費力,和平常一樣,輕而易舉的就像是說:「早安,女士,您好嗎?
」
不可否認,的確有某些歌者,自不量力地鑄下大錯,狂傲地希望用上帝賦予的薄弱
嗓音,達到某些特殊效果,唱出生來就不可能達到的高音。是以上帝為了懲戒他們,在
他們不知不覺中,遣送了一隻蛤蟆到他們口中,一隻只會呱呱叫的蛤蟆!這是眾所皆知
之事。
但誰能相信,在音域跨越兩個八度音的卡兒羅塔口中,居然也會有一隻蛤蟆!
沒有人能忘記她尖銳的高兩個八度音Fa,以及《魔笛》中空前絕後的斷奏音。更深
深記得她在《唐璜》中扮演愛薇兒一角時,充滿震撼力的演出。有幾個晚上,她甚至唱
出連濟安娜夫人都無法達到的Si降半音。
然而此刻,在安穩平淡的小小一句「孤獨的聲音在我的心中低吟」的尾端,這一聲
「呱」究竟代表著什麼?
這太超乎常理了!一定有人在搞鬼,而這隻蛤蟆的嫌疑最大。
可憐、悲慘、絕望、前功盡棄的卡兒羅塔!
劇場內剎時耳語回起。對卡兒羅塔而言,這又是另一個打擊、從未有過的體驗——
台下的觀眾居然會雜聲四起嘲笑辱罵她!
其實,對她這樣一名眾所皆知十全十美的唱匠,觀眾的表現絲毫不是憤怒,而是驚
愕與恐懼;正如同那些曾經親眼見到米羅的維納斯女神慘遭斷手的群眾,所承受的惶恐
心情!
但是,那些人至少親眼目睹了那悲哀的一擊,並了解其中的原委。
然而,這一刻,這聲蛙鳴實在令人難解。
經過了好幾秒鐘,卡兒羅塔自問著,是否真的聽見了出自自己口中的那個音——這
樣的聲音,還能稱作音樂嗎?甚至,還稱得上是聲音嗎?聲音至少還具有某種程度的音
樂性,但它卻只是個可怕的噪音!一番自省後,她渴望說服自己,剛剛只是片刻間耳朵
產生的幻覺,絕不是發聲器背叛了自己。
她兩眼無助地四處張望,尋求一點庇護、一點安慰,或者應該說,尋求著什麼能賦
予自己無辜的聲帶一點點及時的肯定。她的手指生硬地捏撫著喉嚨,像是企圖保護住自
己。
不!不!這聲呱叫不是她!
而一旁的卡羅勒.方達似乎也正這麼想著。他用一種難以言喻的表情,充滿著孩童
般的無知,目瞪口呆地看著她。
他自始自終一直在卡兒羅塔的身邊,寸步不離。或許他是唯一能夠解釋事情發生經
過的人!
然而,不!他也無法解釋!他雙眼直盯著卡兒羅塔的嘴巴,像是孩子們的眼睛聚精
會神地注視著魔術師那一頂藏寶無數的帽子。這麼小的一張嘴,怎麼裝得下那麼大的一
聲「呱」?
這一切,蛤蟆、呱聲、激動、恐懼、場內的耳語、台上的困惑、後台裡同事一張張
錯愕的臉孔,我細細描寫的這一切,其實只有幾秒鐘的時間。
這短暫可怕的幾秒,對於五號包廂內臉色慘白的孟夏曼和李查,卻像是永無止境的
折磨!這一段前所末有無從解釋的插曲,正好印證了他們心中因劇院之鬼而產生的恐懼
感與神祕感。
方才,他們已感覺到「他」的氣息。
孟夏曼幾撮細髮在這股氣息之下顫抖著;而李查則不斷用手擦拭著前額的冷汗。
是的,「他」就在那兒!就在他們的四周,他們的背後,他們的身旁。
他們可以感覺到「他」的存在,卻看不見「他」!「他」的呼吸是那麼地靠近他們
兩人!如果有人在身旁,是一定會有感覺的。是的,現在他們知道了!包廂裡的確有第
三者!
他們發抖著,想要拔腿逃走,可是卻不敢輕易移動,不敢開口說話,害怕劇院之鬼
會察覺到他們已經知道「他」的到來!
會發生什麼事?結果到底會怎麼樣?
結果是那一聲「呱」!
在劇院一片嘩然聲之中,同時傳來他們的驚叫。他們已感覺到來自劇院之鬼的一擊
,錯愕地靠在扶欄上,彷彿再也認不出台上那名呱叫的歌者竟是卡兒羅塔!
這名中邪的女子,該是以那一聲「呱」預警著某種悲劇的來臨。
啊!悲劇,他們只有等著承受!劇院之鬼警告過的!劇院已經被詛咒!
兩位經理的胸膛在悲劇的重壓之下起伏喘息著。大家聽見李查窒息般的聲音對著卡
兒羅塔大吼:「幹什麼!繼續啊!」
不!卡兒羅塔沒有繼續。她勇敢地、壯烈地重新開始唱末尾出現蛙鳴的那一句致命
的歌詞。
迫人的死寂掩去所有的喧嘩,唯有卡兒羅塔的聲音重新高亢地唱著——我聆聽著全
劇場也隨之聆聽著——而我了解那孤獨的聲音,呱!
呱……低吟在我的…呱……蛙鳴也重新開始。
劇院內陷入前所末有的混亂。兩位經理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甚至不敢回頭,他們
已喪失所有的力氣。劇院之鬼正在他們的頸邊冷笑著!
終於,他們的右耳清楚地聽到了「他」的聲音,一個不可能的聲音,一個沒有嘴巴
的聲音,對他們說:「今晚,她乃為摘下吊燈而唱!」
兩人動作一致,抬起頭看向天花板,發出一聲恐怖的尖叫。
吊燈,光芒四射的巨物,應著他倆的尖叫,衝著他們而來,砰地落下。
劇場內高高掛著的吊燈粉碎在樂團之前,在千千萬萬的驚叫之中。場內剎時一片混
亂,人群四處竄跳。
各位讀者,作者的本意並非使這歷史性的一刻重現眼前,如果您真的感興趣,不妨
查閱當時的報紙。此次事件共計多人受傷,一人死亡。
吊燈正巧摔碎在一名可憐婦人的頭上。這一夜,是她有生以來首次光臨巴黎歌劇院
。她正是先前提及的,李查指派替換紀瑞太太擔任劇院之鬼包廂領席員的中年婦人。
她當場死亡。
次日,報紙頭版大標題出現這行字——千斤重鼎壓死一婦人!
可算是她的祭悼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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