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拉搖搖頭，「我不相信，你不過想找個藉口離開，我了解你，我——」 「妳了解？」傑克使盡力氣緊抓著她的手腕，「告訴我，羅拉，妳了解我什麼？」 她幾乎要告訴他——我了解的是，當我凝望你湛藍雙眼的時候，就無法自拔；當你 走近我的時候，空氣中即飄盪著異樣的魔力；而當我初識你的時候，就覺得似曾相識； 我知道的是我們彼此心心相印；而最重要的是我要與你白首偕老，伴你走過漫長歲月。 但她沒辦法這樣告訴他，這些想法只會招來訕笑，她絞盡腦汁思索著一些具體的理 由。 「你很和氣，」她試著從他的手中掙脫，「你嚴厲的外表下有一顆慈和的心，你救 了查理；你願與對你印象不錯又精明的老婦共舞；你教我潛水；而我受傷時，你能適時 伸出援手；還有——噢，我知道的是，太陽下山了，明天還會再升起；冬天來了，春天 還會遠嗎？」 這些理由實在單薄而不具說服力，但他此刻正以奇怪的眼光望著她，她實在無法理 清頭緒，說出一些冠冕堂皇的原因。「傑克，請放開我，這並不好玩，你弄痛我的手了 。」 「妳自由了，」他放開他，並張開他的手指，表示他確實這麼做了，「如果妳因此 受傷，那全是妳自己造成的。進牢房後，他們告訴你的第一件事就是——認清事實，不 要反抗。 羅拉，跟著這個定律走，因為妳要交戰的對象就是妳自己。」 傑克拍拍緊握的雙手，「我們講到哪裏了？噢，對了，妳剛才正在數說我的美德， 妳講得還不算離譜，不是嗎？」 「那並不奇怪，雖然你很沉默寡言，但那並不能抹煞我對你的感覺。噢，我必須承 認，剛開始時我覺得我一定瘋了，才會去接近你。」 「妳是瘋了，」他表情慎重，「我們都清楚這一點，卻不願相信它會發生。」 「還好並沒有就此停止，傑克，」她勇敢地面對他的不快，再次走近他，伸手沿著 他的胸部及肩部曲線觸摸著，「我很快就了解，我們之間並不只是肉體的吸引，而且你 也不像有些半途而廢的人，終但沉緬於感情及冥想。雖然表面上你粗魯又不友善，但文 化的氣質是無法偽裝的。我本以為我永遠也不可能喜歡你，但不論如何，我們成了朋友 ，你聰明而誠實，更重要的是你值得信任，這些本質你都加以掩飾。但如果你對自己誠 實的話，你必須打心底承認，我們是心靈交流的朋友。」 他沒有回答，好像在等待一陣單調的鐘聲停下來，對他這樣一個沒有耐心的人，此 刻的沉默較剛才的激辯更令她沮喪。 「我曾試過不讓這些發生，傑克，我告訴自己，此時此刻你並不適合我，我知道一 旦與你墜入情網，你一定會讓我心碎的。」她歎道，心裏感到一陣淒涼，「但現在我卻 覺得，這是我唯一做對的一件事。」 「不，」他無情的反對，「用荒謬而不光明的浪漫去填滿生活的空白，並不等於（ 愛），羅拉，妳也說過我是隱瞞了某些事，雖然妳也看重我的才識，但不可否認的，妳 一定會懷疑，為什麼我要選擇這樣的生活，」他一面把手揮向海灣、懸崖及大海，「對 生活沒有一點野心、與社會脫離、對能使自己成功的金錢或其他事務一點興趣也沒有， 妳不覺得奇怪嗎？」 他正在強迫她去面對他神秘的過往。謎團的背後永遠是今人沮喪的，就像一個循循 善誘的朋友，一旦事情發生，他往往含在傷口上無情地加上新的傷痕：我早告訴過妳。 而這一切都與愛無關。 「很多人都對無情的競爭覺得厭煩。」她抗議。 「或許吧——但有多少這樣的人，妳會把他們當成真正的朋友？羅拉。」 她不想落人陷阱，「沒有，」她承認，「但我發現，這些你所輕視的所謂有專業素 養的杜會人士，對我並沒有足夠的吸引力，讓我去與他們發生感情。況且，如果他們之 間真有夠格的人選，那今天晚上你就不會與一個處女上床，我們也就沒有這些無聊的爭 辯了。」 她難道看不出他無法抗拒？難道不知道這些表白會讓他毫無退路？即使身處決裂的 談判，能夠欣賞她骨架勻稱、曲線玲瓏的身材，永遠是件賞心悅目的事，但是她的臉… …他實在無法正視她的臉。 他無法直視她滿懷痛苦、不知所措的清澈慧黠雙眼，而不得不讓她受到傷害；他也 無法看到她那柔軟甜蜜的嘴唇，而不想一親芳澤；但他知道，他已永遠沒有這個權利。 她需要的是一個能全心給予的男人。經歷過社會的腐化、背叛及恥辱，已經使他的 靈魂充滿了報復及憤怒的情緒，他已無法了解什麼是愛，也無法去改變這一切。 他轉過頭去，心底埋藏多年的痛苦已不再那麼重要，此刻最令他痛心的事莫過於無 法擁有她，這才是真正的懲罰、真正的代價；沒有她，過去四年來渴望的自由，現在看 來都是徒勞而毫無意義的，而他也不過是從一個真實的牢獄進入另一個人生的煉獄罷了 。 她摸著他的臉頰，有些驚惶失措地面對他的注視，「我知道你玩的把戲，你不過想 讓我相信，你搆不上我的標準，但我看重的並不是你有沒有穿上以千元計的襯衫，或開 的是否為高級房車，真正重要的是你的內在，你知道嗎？」 他輕輕將她的手拿開，「法院就是因為我的內在才判我坐牢，」他告訴她，「現在 是妳長大、並丟開童話故事的時候了，羅拉，我並不是一個偽裝的英雄。」 他的話嚇到她了，內心澎湃洶湧而不知所措，「但我以為——」 什麼？就像蘿絲說過的——即使她吻了他，他也不會脫胎換骨變成王子？難道她只 是被他厚實肩膀及勾魂的笑容所迷惑？ 當然不是！就像她自己曾說過的，並不只是他迷人的外表使她神魂顛倒，而是他剛 毅的內在特質，她知道即使有再多的挫折打擊，他生命中擁有的旺盛活力及高尚特質， 都會讓他安然度過。 「你是我心目中的英雄。」她低聲道。 他直挺挺地站著，靜默有如遭天譴、永遠無法返回天堂的天使，而她卻站在錯誤的 一例「不，我不是，」他說：「不要被自己的感覺騙了，相信我告訴妳的話。我曾在史 迪威派尼坦提亞監獄服過刑，直到去年三月才出獄。」 他是與眾不同，但絕不是他所說的這種情形，「不！」她抗議。 「是的，」他的雙眼深沉如黑夜，聲音帶著真理般的沉重，「妳看吧，我們彼此絕 對不適合，妳的天真無邪或許是我從不曾擁有的天性，妳有權要求一切美好的東西，而 我是個有瑕疵的人，我沒辦法給妳，妳所要求或所應得的。」 她覺得自己正在逐漸瓦解崩潰。擁有高尚品德及敏銳鑑賞力的麥羅拉，竟然與一個 前科犯同床共枕，甚至連內心靈魂都給了一個不被社會認同的男人。 傑克慈悲地握起她的雙手，彷彿在賜予他最後的祝福：「忘了我吧，回到妳的世界 去，好好經營妳擁有的藝廊，重拾妳完美而快樂的生活。」 「沒有你，它們永遠不會完美而快樂。」她的聲音顫抖，想抓住即將消失的美夢。 「如果妳順其自然，它們就會如此的。」 「一個人怎麼可能會忘記曾經擁有過的愛情，傑克？」 他退了一步，她知道這一小步將使他們咫尺天涯，「那不是愛，當妳再投入生活後 ，妳會明白的。」 「我們有過快樂時光，記得——」 「忘記它們，只要記得(前科犯)這個事實。當妳想起那些快樂的回憶時，必須這樣 提醒自己。」 他指引她一條退路、一個理由，讓她心甘情願忘記過去幾個星期來所發生的事及內 心的吶喊。依她過去合乎邏輯的處事原則，她絕對會認為他是正確的，但現在她已無法 這麼做。 看著她悲傷而懷疑的神色，傑克堅決地站定，「我並不要妳。」他溫和地說。 他既不生氣也不斥罵，她懷著最後一絲希望，試圖挽回已碎成片片的美夢，用啜泣 的聲音說著：「如果你可以忘掉過去，是不是可以像我一樣重新生活？」她希望能打動 他的心。 「我不想過那種生活，」他耐心漸失、怨聲說著：「我輕視那種生活，包括它的法 律、偽善及腐爛的制度。」最後一絲希望又破滅了。 「不！」她哭道：「我不相信。」事情不可能演變到這種地步。 「為什麼？因為妳無法相信曾與一個唾棄文明的人上過X?因為它破壞了妳築起的高 尚世界？還是因為被人發現時，他們會同情、輕視妳？」 「他們不會發現——」 「不會？」他嘲弄地說：「別傻了，小可愛，遲早大家都會知道，到時妳怎麼辦？ 不得已時才將我介紹給朋友？告訴妳母親或寒妮碧說，妳並不真的想將終生幸福放在一 個罪犯身上？或告訴他們我已經改邪歸正了？」 「如果那是真的，為什麼不可以？」 「我可以告訴妳原因：因為監獄會腐化一個人，坐過牢的人，不可能還有清新的自 我，即使他可以忘記那段但子，但社會不會，這個污點將永遠烙印在他身上。」 「但是，難道沒有辦法讓人們了解——」 「妳不了解，羅拉，」傑克粗暴地說：「我不想一輩子躲在妳的背後，我也不想讓 別人來可憐我，更不想被保護。收回妳的愛吧！」他充滿挫折地張開雙手，「該死，我 要說什麼妳才了解？我不要妳，請妳離開。」 受創無助的情緒如潮水般湧上心頭。無法抑制內心的激憤，罔顧可能造成的傷害， 羅拉衝上前去給了他一巴掌。 他動也不動地站著，待她的情緒發洩過才說道：「妳漸漸被我說服了。」 她對他曾有過多少的期待，現在那些數不清的美夢都已離她而去，她無助地靠著他 。 「你是說服我了。」她有些陰沉地同意。 從一開始，他眼中流露的自衛神色及刻意表現的兇惡舉止，都明明白白地警告她， 但她卻一再忽視它們，一意孤行地陷入自以為是的羅曼史中。花了這麼長的時間。她才 可悲地覺悟過來，如今她擁有的只是慘遭踐踏的自尊心，以及碎成片片的心田，而過去 她竟敢批評蘿絲那些無法恭維的感情生活。 她痛苦地歎了口氣，轉過頭去，希望能重新收拾已支離破碎的自尊。 「妳不問我為什麼會被關？」他說。 有關係嗎？謀殺、偷竊——結果都一樣。他已經偷走了她的心、謀殺了她的靈魂。 她再也無法忍受他透露的任何訊息或他施予她的任何事。「不，」她回答，內心充滿抑 鬱，「我一直以為我想知道你的一切事情，但我錯了。」 「而我早料到了。」他刺耳的聲音帶著一絲悔恨，「第一次見面，我就知道妳是那 種身穿小禮服、戴著珍珠、生活優渥的女人，我實在不應該有其他的遐想。」 他趨身向她，面對懸崖，「回到妳的世界去，羅拉，找一個適合妳的男人。」 他的話裏隱約含有諷刺，似乎她需要的是一個帶著領結上床的男人。況且，難道她 不希望重新回到起點？難道她沒有告訴過自己，他不適合她？或他們來自不同的世界？ 她實在沒有權利去批評他，他已竭盡所能地避免這一切可能發生的事，而她卻像一 個青春期的少女追逐偶像般地緊追不捨，是她自己愚蠢地迷失於自行編織的夏日羅曼史 幻夢中，甚至相信那就是真愛。今天晚上發生的一切應足以讓她了解，他並不完美，離 開他才是最佳的抉擇。 但要分離何其難？有若陷在流沙中一樣，她無法踏出一步，也無法用淚眼模糊的視 線去看清前程。她準備離去前，半轉過身，只見過光襯著海洋在他周身形成一圈光環， 她必須謹記這一幕。此時心湖突然迴蕩查理的低吼聲，一波波的悲痛湧上心頭，她暮然 想起他曾提及查理的生存問題，「牠有自由的權力，何況把牠囚禁起來這種事情違反我 的信念，即使只有一天，我也受不了，」她現在已經能深切的體會他當時的感受，「對 其他動物也一樣，除非有很好的理由，否則任何人都不能這麼做。」 次日清晨，羅拉代著哭腫的眼睛告訴寒妮碧，必須儘快趕回城裏去處理展覽會的棘 手問題。雖然她的舉動引起寒妮碧的注意，但寒妮碧並未多問，只是祝她一切順利。 第二天在畫廊一看到她的合夥人——艾奇，他立刻驚道：「妳看起來糟透了，」他 帶著評賞家似的眼光看著她，神情好像正在欣賞一幅拙劣的複製油畫，「是妳吃壞了什 麼東西？還是遇到了什麼人？」 「都不是，」她簡短的回答，拒絕再走進痛苦的回憶，「我想我大概對太陽過敏， 而且我很擔心弗拉哥納爾展覽會開幕的工作進度。」 他端來一杯怪味咖啡，「上帝保佑妳，孩子！我一點也不相信妳說的話，但現在還 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我們必須趕快處理那些堆積如山的工作，我現在一點頭緒也沒有。 我兒子幾乎從早哭到晚，這幾個星期，我跟茉莉都沒有好好地闔過眼。」 「你兒子現在怎麼樣？」羅拉迫不及待地轉移話題，現在任何可以轉移艾奇注意力 的事，她都心甘情願去做。 「只要不哭鬧，他看起來就像西斯汀教堂裏米開朗基羅筆下圓圓胖胖的天使。一旦 他哭得面紅耳赤，就會讓我想起我的岳母來。」 羅拉格格地笑了起來，心想，回到這裏，總算是做了一次正確的決定。她原先以為 沒有傑克的生活，她是不可能再有笑容。 艾奇伸出手挽住她，「如果妳想要找人談談，文奇叔叔永遠是一個好的聽眾，我永 遠會是妳的支柱。」羅拉霎時淚如泉湧。 「我想我的中年危機提前到了，」她哭道，一邊用面紙拭去眼淚，「對不起，我知 道男人不喜歡女人無緣無故地哭起來。」 「我習慣了，」文奇摸著她的頭髮，「茉莉剛懷孕的時候也是這樣，她只有在早上 害喜的時候才會停止。」他又遞給她一張面紙，「我的意思可不是說妳懷孕嘍。」 當然不是！每個人都知道麥羅拉不是沒有責任感的人。 可是現在有點小瑕疵：麥羅拉不再是個處女，可能……接下來兩個星期，她全心投 入展覽會的前置作業，每天工作十二至十四個小時，不斷地與畫商、買主及宴會招待洽 談；一送忙於訂購香檳、點心、鮮花等，一邊還要注意客戶指定的油畫裝框作業。工作 多得遠超過她體能所能負荷的程度，她忙得讓自己無遐去想起康傑克或興起任何荒謬的 想法。 但每當午夜夢迴，她彷彿又回到初夏與傑克邂逅的時節。他深沉美麗的聲音伴著低 語的海濤聲、還有他那雙比勿忘我更深湛的藍色眼眸時時在夢中出現。但自灰白的黎明 中驚醒後，她卻只有再陷入更深沉的寂寞。 沒有傑克的日子，有如貧脊的土地，開不出璀璨的花朵。他彷若如從未存在過一樣 ，完全自羅拉的生活中消失，唯一留給她的，是令人心碎的回憶。除非……「不可能， 」她告訴自己，「女人不會在第一次做愛就懷孕，這種機率實在太小了。」 她不禁低徊自問：如果是真的話，該怎麼辦？如何告訴別人？如何面對寒妮碧或蘿 絲？ 過了兩星期，又過了第三星期，望著窗外九月的第一片黃葉，她不斷地數著日子， 似乎愈來愈確定心中的疑惑。 文奇看著她，「妳出現眼袋嘍，」一天早上，他對她說：「別在外面逗留得太晚。 」 善意的勸告，但她對外界善意的邀約已不再有興趣，不斷以展覽會為擋箭牌去拒絕 。最近她竟為了一個不愛她的男人茶不思、飯不想，她實在無法釋懷、也無法自豪。 「這就是妳的午餐？」艾奇看著她買的檸檬酸乳酪，「「現在妳已經不是苗條，而 是骨瘦如柴了。」 傑克也曾說過：不要在我面前展示妳那骨瘦如柴的身材。每一件事都會讓她想起傑 克。 這個未來的嬰兒，會有著他的藍眼和玉米色的金髮嗎？是男孩？還是女孩？ 對孩子的父親所犯的罪刑，他們會怎麼說？誰知道他到底犯了什麼罪？良知無情地 提醒她——這會是一個前科犯的小孩，如果她對這個事實不覺得羞槐，至少該有些後悔 才是。 過去別人眼中聰慧而敏銳的羅拉，或許會在乎別人的想法，但在今年夏日的每一次 日升日落後，她已徹頭徹尾的改變了，現在的她，只願去傾聽內心的聲音——他的行為 或許怪異，但從他對一老婦所表現的仁慈，或對一隻受傷的小動物所付出的憐憫看來， 她相信康傑克絕不是個邪惡粗暴的人。 他曾告訴過她，必須面對現實，不要有太多不切實際的幻想，但現在對她而言，他 犯過什麼罪，或為什麼被關都已經無所謂了。雖然他一再拒她於千里之外，但她心裏明 白——她愛他，她也同樣會愛這個小孩。 但如果他知道，他會嗎？ 這個問題糾纏了她好幾天，最後她知道，只有告訴傑克才能解泱問題。對這短暫溫 存的後果，她心甘情願負責，即使他拒絕這項責任，他還是有權知道自己是一個未出世 孩子的父親。她也不想以此去限制他，不論如何，他絕對是個自我意識很強的人，任何 人都無法強迫他或改變他。 她知道在他內心深處，一定有個溫柔的角落，或許這項訊息會為他淒涼的生命，帶 來一絲溫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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