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夢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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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介】 一場意外災害讓他們在時光隧道中相遇, 從此難分難捨, 穿梭在彼此的時空中------ 在相隔一世紀的兩個世界; 他是二十世紀華爾街名人, 叱吒風雲的最有價值單身漢; 她是十九世紀貧窮磺區磺工的美麗女兒, 為生計和命運搏鬥。 天之驕子遇上紅顏禍水, 一場纏綿悱惻、忘卻永世永生的戀曲於焉展開------ 熾天使書城
【第一章】 「我說我們就趁這回幹掉那個龜兒子,而且一不做二不休,一次解決他!」 隔著布簾,麥姬的手在偷聽到詹米•羅安提這番激昂的建議時,竟凍結在麵團裡,一時 之間,動彈不得。 她明知道她不該偷聽這些男人的談話,明知道這場會議原本就該是秘密的,不過話說回 來,就算是個三歲小毛頭也知道,這道布簾根本就擋不了他們的講話聲。它唯一的作用只是 在形式上拿來分隔她這個女人家,和其他那群目前正聚集在她家裡討論下一次摧毀礦坑策略 的男人們罷了。 這時,她又聽見哥哥調解安撫的聲音響起,於是,她索性一拳槌倒剛才堆起的麵團,豎 耳仔細聽布萊恩講些什麼。 「好啦,詹米,我們可別一下子太快給沖昏了頭,過去這十五個月來,我們一直把全力 擺在罷工上頭,而明天,在這個國家即將慶祝它獨立成功的前夕,我們之中將會有超過一千 人在靠近曼哈諾城的礦區舉行罷工。而卡美爾山區的爆炸將會生起熊熊火光,傳送我們的訊 息給那位高高在上的同志納特•高溫——」 這時馬上又有個聲音打斷了布萊恩,麥姬很快就認出他是傑克•倨納休。 「我們需要送給高溫的,就是一顆子彈,直接穿過他貪婪的黑心肝,我還有三個孩子要 養,每一個都快要餓死了,布萊恩,而且,照現在這種三餐不濟的情況看來,如果這場罷工 再不結束,他們絕對捱不過這個夏天,我再也受不了看著他們一張張哀求的瞼了。」 唐納休的聲音說到最後幾乎變成了一絲嗚咽,而麥姬還得屏息靜聽,才聽得到他接下來 說些什麼。 「你的父母如今安然與主同在——願他們的靈魂永息,而如今在這屋子裡,除了只剩下 你,布萊恩,和你的妹妹之外,已經沒有其他孩子了。然而,康納•洛弗提還有四個嗷嗷待 哺的小孩,而且這次,除非我們立刻採取行動,否則不到下個禮拜,他們馬上就沒有爸爸了 。我們需要個女的來幫我們安置明天的炸彈。這也正是我們今天聚在這裡的理由!怎麼樣? 布萊恩,你想,她會肯嗎?我們以前從來就沒有讓女人進入『墨利』的內部集團裡……」 麥姬不知道自己已經屏住氣、暫停呼吸多久了,她只感覺到一股寒意悄悄的襲上她背部 。 他們究竟在說些什麼?「她」?進入「墨利游擊隊」?!安置明天的炸彈?!在哪兒? ……老天爺! 她真想一把扯開布簾,跟這群男人面對面,要求他們當面給她個答案。不過,就在這個 時候,她又聽見布萊恩再度開口發言了。 「我對這件事可沒什麼把握,而且我也不確定我會不會同意,麥姬是我唯一的妹妹,而 且,她——她是個女人。」 「當初最原始的『墨利』隊員也是個女人,」羅安提反駁道,「我敢說我們當中有些人 的父親當初就打扮得像『墨利』本人一樣。」 說到這裡,頓時鴉雀無聲,一陣緊張的氣氛充滿在空氣中,似乎大夥兒都在等待他繼續 說下去。 「教她做啊,布萊恩,畢竟你是這裡的一家之主,你只要告訴她一定得這麼做,否則你 就要把她踢出去就行了!大家都曉得你是因為可憐她才會收容她,她多少也應該感恩圖報吧 ?」 「我們已經是走投無路了,布萊恩,」傑克•倨納休緊接著岔進來,「你知道陪審團馬 上就要宣判絞刑,康納就勢必得被迫為他根本沒犯下的謀殺認罪。我們一定得趕緊做個宣言 ,要讓他們知道我們絕不容許這種事發生。」 「可是派我自己的親妹妹去?!傑克!麥姬她——」 這個時候,麥姬不假思索就拽開了擋在她面前的布簾,怒目瞪視著一群聚集在母親以前 房間的男人,他們一個個都吃驚地望著她。 「原諒我打斷你說話,布萊恩,不過,我還能夠為自己講些話。」 布萊恩滿臉不高興,兩眼氣得直噴火。 「麥姬!回後頭去弄你的麵團,你不能闖進來這裡……現在還不行!」 她環視著這五個開會的男人,直到她的視線落在其中一個人身上。 「還有,你憑什麼宣稱你那麼瞭解我?!詹米•羅安提?你來這個破爛地方甚至還不滿 一年哩!」 她叛逆地揚起下巴,「我在這裡的吃住花用,都是靠自己的力量賺來的,先生。」 她使出自己所能鼓起的全部尊嚴宣佈,痛恨這屋子裡的每個男人都清楚她這麼隱密的私 人細節。喔,天哪,這份恥辱難道就要這樣跟隨她一輩子,永不停息嗎?她究竟要等到什麼 時候才能過完全屬於她自己的日子呢? ※※※ 她正襟危坐在他們五個男人面前,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她很想要表現出冷靜、鎮定, 表現得好像他們剛才的建議根本不算一回事,更不可能造成她現在既興奮又害怕得心跳加速 。 於是,清了清喉嚨,她鼓起勇氣,直視著傑克•倨納休。 「你們要『我』到芮汀大樓去安置炸彈?」 唐納休點點頭,「嗯,麥姬,沒有人會懷疑一個女人居然會……」 「喔?!」她不客氣地打斷對方,「我倒是很懷疑,你們當中大概沒有一個人懂得一丁 點兒這種事。而且,就算你們懂吧,你們最好還是祈求上帝赦免你們的靈魂,因為,當你們 還處在學習當中,是絕不可能幹出什麼好結果的!」 布萊恩輕觸她的肩膀,輕得幾乎感覺不到。 「噓,麥姬,冷靜下來。我們比你所想像的還要懂得爆炸這回事。它相當地安全,你先 別擔心。」 她轉向她的哥哥。「你希望我這麼做嗎,布萊恩?」她忍不住問道,「萬一有人受傷呢 ?你又怎麼能確定呢?」 布萊恩默而不答,只是望向房間裡始終還未開口的第五個人,似乎在尋求援助。 那個人是林恩•鄧李維,年紀跟他們的父親差不多大。他是「墨利集團」在本地分隊中 德高望重的領頭,也是從小就看著麥姬和布萊恩兄妹倆長大的長輩。 此刻,他伸出手摩擦著兩眼之間的部位,彷彿想要集中精神似的,然後,他終於首度開 口,以他一向溫和的口吻說道:「我的麥姬小女孩,這是件攸關生死的大事,我們絕不是隨 口提提而已。你也認識洛弗提一家人,你也見過泰瑞莎和她的寶寶們,事到如今,如果我們 還不施點壓力的話,康納鐵定會被他們活活吊死。而且,我以我的人格向你保證,康納這個 人絕對是清白無辜的,如果說他這輩子真有什麼過錯,那也只是不幸生錯了地方和生錯了時 代。」 他試著對她露出一絲微笑,「我曉得我們的要求是挺嚇人的,不過,你想我們會無緣無 故危害你的生命安全嗎?我們已經決定要用最新型的炸藥,它遠比以前那種直接用硝化甘油 製造的老式炸藥要安全得多了,而且,我們還會配上安全性更高的引線。對了,詹米,何不 由你來告訴她呢?」 麥姬一聽,視線立刻從林恩掃向哥哥,然後,再勉強地掃向詹米•羅安提。說也奇怪, 儘管羅安提已不只一次向她獻過慇勤,但她就是打心底對他沒什麼好感。 這會兒羅安提早已經開始熱心地向她解釋那種安全炸藥了。 「……是用黑色藥粉包裡在棉紗和黃麻裡,一日一點燃它,裡面的藥粉就會開始慢慢燃 燒,直到火苗燒到炸藥本身為止,所以是火苗——而非引線——讓炸藥引爆!」 「所以,到那個時候,你早就安然離開了公司大門,」布萊恩插嘴道,「而且,我們也 已經為你安排好前往費城的火車票,你將在那兒至少待上兩個禮拜。」 麥姬可以感覺到自己驚喜得睜大了眼睛。 「費城?」 光是這個名字聽起來就充滿了浪漫的異國風味,她記得媽媽在世時跟她提過這個美麗的 城市。 「嗯,我弟弟安德魯明晚會到車站去接你,你將會跟他們夫妻倆和他們的三個孩子住在 一塊兒,愛麗絲會很歡迎有個人過去幫忙她照顧孩子們。等這兒一切平靜下來之後,你會再 回到這裡來。」 費城! 她居然會有個親眼一睹它的機會?!她簡直不敢相信。她這一生,從小到大,始終都待 在這個連豬窩都不如的破地方,最起碼就她記憶所及,她從來沒有踏出過這個礦區一步。 當然啦,那些老一輩們常掛在嘴邊的故事她早就聽膩了——說什麼她老爹當年是怎麼樣 在出租馬車的生意失敗之後,帶著他們一家人來到這個貧窮破爛的舊礦區。 原來應該就只是憑勞力賺回點本錢還債的短短幾年,後來竟變成了他人生最後的短短幾 年。麥姬當然知道,只要一有機會,她一定得逃出這裡,她可不想和她老爹一樣,一輩子老 死在這個鬼地方。 她嚥了好幾口口水,試著在她臉上擺出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她的眼光看了看哥哥布萊 恩,然後再望了望林恩。 「能不能對我解釋一下,為什麼沒有人會受傷?」 林恩試圖掩飾他的笑意,但還是被眼尖的她瞧了出來。 「由於放假的緣故,公司裡將會空無一人,不過,還是有扇後門可以進入,布萊恩會指 給你看……」 「誰會來打開這扇門?」麥姬插嘴問道。 林恩用大拇指搔了搔下巴,每個人都聽得見他的指甲摩擦著鬍子的沙沙聲響,那代表著 他正忍著怒氣。 「別再問這種問題!麥姬,只要記住我告訴你的部分就行了!等到你一進入裡面,就直 接走向那間標示『會計室』的辦公室,然後……」 「為什麼是『會計室』?」麥姬馬上又問,臉上滿是疑惑。 林恩深吸一口氣,然後很快把氣吐出來。 「你問太多問題了,小女孩。」 麥姬本能地抬起下巴,「我相信我有這個權利,想想看你們要求我做的是什麼事!」 她看得出來,他正在衡量她這番話,然後,她看著他點點頭。 「好吧。在那間辦公室裡面放的全都是我們在芮汀公司的所有帳目,我們每個人都欠了 公司一屁股債,這已經不是秘密了。這也是我們為什麼還待在這裡忍受這種苦日子的緣故。 不幸的是,康納•洛弗提的帳又是其中最糟的一個。而且,據可靠的消息來源顯示,有一項 對康納極為不利的定罪證據,就藏在那間辦公室裡。」 「喔?是什麼證據?」麥姬好奇地追問著,同時也不自覺地傾身向前。 林恩搖了搖頭。 「關於這點,我是不會告訴你的,因為你最好是不知道為妙。不過,你倒是不妨想想看 ,那個被謀殺的人是誰呢?小女孩?」 麥姬屏息發出一絲耳語。 「亞瑟·辛格!」 她在腦中描繪著記憶裡他那張酸溜溜的壞臉孔,多年以來,他一直負責掌管所有雷海伐 鎮居民的帳目,即使在他尚未過世之前,說他是鎮上最受人痛恨的壞蛋之一也不算刻薄。麥 姬還記得他就曾經驅逐過一位身無分文的寡婦——人家的丈夫才剛葬身礦坑,第二天,他就 要人家馬上搬家。 林恩這時又繼續說下去,就好像沒有被她打斷過似的。 「我們要你直接進那間辦公室裡去,然後,把我們交給你的小手提包輕輕放在地上就可 以了。你一放下它,立刻轉身,從來時路走出去,別再回頭。」 他說著,拿起煙斗到嘴邊,連吸了好幾口。 「事情就這麼簡單,麥姬,你能辦得到嗎?」 她還來不及回答,布萊恩就搶著以一副憂慮的口吻說道,「在她還沒作下任何決定之前 ,她應該知道全部的細節。」 麥姬注視著林恩聞言之後朝她的哥哥點點頭。布萊恩看來有點不自在,清了清喉嚨好幾 次,才喃喃說出來。 「願主原諒我們!可是,我們真的已經偷來了一件修女服。」 麥姬不由自主地傾身向前,湊近哥哥。 「你說什麼?」 她一定是聽錯了吧? 最後,還是詹米•羅安提把它大聲清楚地說出來。 「沒什麼啦,只是將你打扮成修女!小女孩!哈!想想看,麥姬•吉布萊穿上修女的聖 袍,不曉得會是什麼模樣?」 ※※※ 就算她不至於要為她其他的罪行注定下地獄遭受煎熬的話,那麼她至少也一定要為這件 罪行懺悔永生! 麥姬緊緊死抓著那個小手提包,按照預定計畫把它藏在一大束粉紅色的牡丹花底下,她 試著不去在意身上這層厚毛料摩擦著她肌膚的不舒適。在這麼悶熱的夏天裡,竟然還得穿上 這麼折騰人的衣服!她現在終於不得不相信,修女們當然有資格在天堂裡佔有一席之地了, 否則這種活罪簡直不是凡人受得了的。 她回想起昨晚的秘密會議結束之後,林恩特地留下來為她解釋,他們為什麼要求她穿上 這身衣服—— 「每個禮拜五晚上,聖阿羅西奧教堂的修女姊妹們都會經過芮汀大樓到墓地去,她們會 帶著鮮花去裝飾老麥可神父的墳墓。她們這麼做已經有好幾年了,自從老神父過世安息之後 ,她們就從未間斷過。所以,明天,你將會打扮成像她們其中之一——別再問我們是怎麼弄 來那件修女服的,因為,這將會是我們發誓終生保守的秘密,除非時機已到,否則我們是絕 不會說出來的。 「至於說要如何在一束花底下帶個小提包的話,倒不是件難事,沒有人會對你多看一眼 。所以你千萬別擔心,等到你一離開辦公室之後,立刻走回布萊恩那兒,他會帶你去搭火車 。」 林恩從父親以前的舊搖椅裡爬起來,傾身向前。 「我很抱歉,你得聽到剛才羅安提那番話。他那張嘴巴總有一天會闖禍的。」他親切地 微微笑,「我知道你是個好女孩,麥姬,我到現在都還記得很清楚,當你小的時候,常常大 老遠一路爬到礦坑裡去,帶著冰好的檸檬汁給你老爹和我,當時我們還老是嘖嘖稱奇,笑你 那雙小腿居然能帶著你爬上那座山!還真是不簡單。」 他說到這兒,表情忽然轉為悲傷。 「你一直細心照顧親愛的老比利,你爹地在那片可惡的黑塵裡工作,害得他肺部無法呼 吸為止,而且你也一直是布萊恩的好妹妹。」 提起往事,就連向來堅強的麥姬也不由得一陣心酸,她還得猛眨眼,才能克制住眼底盈 眶的淚水。 「你願意嗎?麥姬?你願意協助我們完成這項最艱難的任務嗎?你願意幫助康納和泰瑞 莎夫妻倆嗎?」 老實說,她也不知道。 造問題昨晚縈繞了她一整夜,困擾著她難以人眠。她一遍遍問自己該怎麼辦?卻始終得 不到答案。然而,洛弗提家三個小孩子的臉卻在她腦海中逐漸浮現,越來越清楚,那一張張 甜美可愛、充滿童稚的臉,其中最小的那個還不滿三歲——差不多就跟她自己的兒子一樣的 年紀…… 甩甩頭,她拒絕讓這個念頭再深入發展下去,她很清楚,只要她再回想起過去這段往事 ,她一定會發瘋,她非但不能再去想它,反而要集中注意力,好好專心考慮該如何下決定才 對,畢竟,她已經答應了布萊恩和林恩,無論如何,在黎明之前,要給他們一個答案。 她能做這件事嗎?她能幫助他們嗎? 不管結果為何,有一點很確定的是——這樣一來,她就能摧毀所有雷海伐鎮民的債務紀 錄,也就是說,她解救了全鎮居民,逃離這麼些年以來忍氣吞聲、含冤飲辱、羞恥的生活。 這樣做值得嗎? 她忍不住捫心自問,然而,在她心底浮現的第一個答案,卻是洛弗提家最小的兒子那張 哀愁的瞼。 她還記得他的名字叫凱文。 她不由得歎息,她要那個金髮小男孩在成長過程裡有父親相伴,別像她一樣,九歲就死 了父親,長大以後連父親的長相都不大記得了。這個破礦區裡已經有夠多悲劇了。 她心裡自忖著,她至少可以幫助一個小男孩…… 「你還好吧,麥姬?」 布萊恩的聲音忽然打斷了她的思緒,他的語氣聽起來幾乎跟她一樣地緊張。 「當然,再好不過了。」她回答道,話才脫口,就被自己沙啞的聲音嚇了一跳。 一切準備就緒之後,布萊恩就帶領著她走進芮汀大樓後面的小巷子,然後他停下來,點 了根長雪茄。 「就是那兒了!」 他輕聲低語,對著巷子盡頭那棟磚造建築的後門點頭示意。 麥姬盯著離她不到五十步之外的那道門,悄悄回話。 「就是那道門嗎?你確定它現在是開著的嗎?」 但是她真正想問的是,為什麼她的雙手非得在這個時候抖得這麼厲害?她甚至都感覺到 有好幾片脆弱的花瓣在她指間悄悄滑落到她腳邊。 「是開著的!」布萊恩向她保證,「雖然,我很想知道林恩今天早晨為什麼堅持提前一 小時。」 麥姬轉過去,盯著她哥哥,「你是說連你也不知道?」 布萊恩繼續直視著那道門,「我有我的顧慮。我想他是希望這樣一來,能讓其他成員有 更可靠的不在場證明吧——當爆炸提前發生時,讓他們也跟大家一樣地驚訝吧!」 「想到引發這場爆炸的炸藥就藏在她手中這束花底下,她的顫抖又更加劇烈了。 「布萊恩?……你有把握嗎?我的意思是說,這……這玩意不會時候未到就先爆炸吧? 」 他搖搖頭,「麥姬,我已經給你看過裡面的炸藥是怎麼樣包起來的了,它所設定的時間 總共有五分鐘,已經綽綽有餘讓你從屋子裡面逃出來了,」他說著,查對了一下手錶,然後 轉頭向她,「我們最好開始行動了吧!你準備好了嗎?」 她只是繼續盯著哥哥,想在最後僅剩的這幾秒鐘裡記下他的容顏——他那綹暗棕色頭髮 老是淘氣地滑落到額前,就像爹地一樣,他是這麼地英俊,這麼地堅強,這麼地篤定。 「我好怕,布萊恩,」她喃喃低語,「萬一……萬一發生什麼意外呢?」 他安慰地對她微微笑,「絕對不會有什麼意外發生的。」 「你會一直待在這裡等我嗎?」 「我會一直在這裡等到你回來,小女孩,就在這個拐角處。從這裡進去,我們不能被看 到在一塊兒了,你不用擔心,我會在這裡看著你進去,然後等著你出來,再帶著你到康納家 裡去,我們再從那裡到車站。好了,現在幫我把花東舉起來!」 她乖乖地照做,默默看著布萊恩打開了小提包,然後把他的雪茄湊近裡面的引線。就在 這點燃的一瞬間,她立刻聽到一陣「嘶」聲,同時聞到一股強烈撲鼻的硫磺味。 布萊恩很快地再把花束放回原位。 「別急,麥姬,記住,你有五分鐘的時間走進去,放下包包,然後再走出來。所以千萬 別怕也別慌,我會一直在這裡看著你。」 儘管如此,她還是恐懼得渾身麻木,雖然她對布萊恩點點頭,但是她卻好像生了根似的 站在原地,動彈不得。 「麥姬,你一定得走了!」布萊思的語氣已經開始顯得著急無奈了,「我已經點燃引線 了。」 她趕緊深呼吸,「為我祈禱!布萊恩,因為我已經害怕得沒辦法靠我自己一個人去完成 它了!」 「你會順利完成它的,麥姬,去吧!」 當她強迫自己移動腳步之際,她感覺兩腿好像被膠黏住了一樣,重得不得了,她不敢再 回頭去看她哥哥,只能繼續不停地往前行,儘管罩著這層修女服的頭巾讓她感覺自己快要窒 息了。 那道門就矗立在她前方,不到二十步的距離,彷彿一道入口——通往某個邪惡的地方。 她不知道自己可有勇氣踏進去? 這時,她從眼角瞥見了一個小男孩,他正沿著巷道追逐著一隻小白狗,當他逐漸跑向她 面前之際,她本能地停下來。最後,他正好不偏不倚站在她和那道門之間。 「你碰上什麼麻煩了嗎,修女?」小男孩問著,捲起他的袖管,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 「墓地在另一邊吔!」 麥姬只能死盯著那個小男孩,同時聞著花束底下的引線正在不斷燃燒的味道。 喔,親愛的天父啊!教他離開啊!教他趕快離開吧! 絕望之際,她只好板起臉孔,對他惡言相向。 「今天已經是禮拜五了!你有沒有去告解過啊?」 小男孩聽了驚惶失措,「噢,還沒有,修女,還沒有。告解不是要到兩點才開始嗎?」 她嚥了口口水,「喔,那麼你最好是快點去準備吧!小伙子,我會幫你祈禱讓你在告解 開始之前找到你的狗的!」 小男孩彷彿是突然記起了他的小狗,於是朝她點點頭,便一溜煙地跑出了巷子,似乎急 著想躲開她似的。 好不容易鬆了口氣,麥姬趕緊加快腳步,跑向那道門,然後在門前暫停下來。她轉過頭 去,望了望背後的巷子,確定再也看不見剛才那個小男孩的蹤影,甚至是布萊恩的身影了, 之後,她才不再猶豫或遲疑,立刻推開了那道門,踏進了「芮汀煤礦公司」的大樓。 當她看見眼前那道長長的走廊時,一股洋洋得意的興奮感頓時湧上心頭。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她忽然聽見了一陣喃喃的低語聲。 她不知道該怎麼辦。聞著那股快速燃燒的硫磺味,她小心翼翼地繼續往前走,同時豎起 耳朵想聽出聲音是從哪兒傳出來的。 沒過多久,那陣低語聲忽然越變越清楚,也越大聲了,而且她也聽出有人正朝她這個方 向走過來! 慌亂之間,她就近試了試一道辦公室的門,當它輕易就被打開之時,她感激得鬆了口氣 。 她一進去,就趕緊把門關上,然後全身子貼靠在牆上,開始祈禱不論門外是誰,都別發 現她在這裡才好。 「你確定他們會來?」 這時,門外傳來一陣粗嗄的講話聲。 「他們會來的!」另一個聲音答道,「他們到現在還相信大樓裡仍藏有某些對付洛弗提 的證據。我只是想來檢查一下那道門,好確定吉布萊家那個女孩子待會兒能溜進來。她哥哥 再過一個小時之內就會帶她過來巷口!」 麥姬不知自己在何時突然暫停了呼吸,屏息以待,因為她很快就認出了這個耳熟的聲音 是誰了! 詹米•羅安提! 她慌亂地東張西望,環顧四周,彷彿相信這兒總有個逃生出口。然而,這個辦公室裡沒 有任何出口,除了她剛才進來的那道門之外,甚至連扇窗戶都沒有。 她開始尖銳地感覺到她捧的花束底下那包定時炸藥,她一定得趕快逃出去,她一定得去 警告布萊恩和其他人,告訴他們羅安提是個叛徒!她還得趕快避開她隨手攜帶的這包炸藥, 否則連她自己都會命喪此地。 麥姬不曉得她在這間令人窒息的小辦公室裡面等了多久?三分鐘?還是四分鐘?門外這 些男人到底交談了多久?她是不是只剩下一分鐘時間逃出去,否則這包炸藥就會連她一塊兒 炸掉這楝房子? 就在此時,她又聽見他們從走廊那端走回來的聲音,想必是已經檢查完畢了。 「你從前門離開吧!詹米,我馬上就會跟過去。當然啦,不用說……這回包準是大功一 件!我們差不多花了整整一年的時間才滲透進這群混蛋的組織,不過,經過今天之後,我們 就可以一舉捉住他們了,我真想看看法官和陪審團讓他們其中之一在這次行動中完蛋!」 當他們經過離麥姬藏身處不到幾步遠的辦公室門口之際,隔著一牆之距,她清楚聽到了 羅安提的聲音。 「我早就已經準備好了!納特,我隨時都可以再回芝加哥!」 這時有另一個聲音答道,「憑你在這裡撈到的財富,你在芝加哥一定可以過著大好日子 ,我們只需要你在審判時作個見證,然後你就可以自由離開!」 隨著腳步聲的逐漸走遠,她再也沒辦法聽清楚他們的對話了。現在正是時候!再不行動 就要來不及了! 她把手裡的提包,連同那一大束花,慢慢放到地板上,她可以感覺得到她的掌心冒著汗 ,她的心臟跳得飛快,快得幾乎連剛才那群人也聽得到它了!而且她很明白,假如她再不逃 出這間辦公室的話,她一定會不支倒地,跟著這包炸藥,一起炸到冥府去了! 她逐步退後,抓緊門把在手裡,然後用力一轉。 就算她現在被詹米•羅安提和納特•高溫給逮到,那也總比被炸死在這裡要好得多!現 在情況已經不容她再拖延片刻,浪費寶貴時間了,畢竟,從她剛才踏進這個該死的地方到現 在,一定也差不多五分鐘了。 打開門,麥姬懶得再去看一眼剛才那群人走過去的方向。此時此刻,她只剩下一點點逃 脫的機會了,而那道門,那道唯一的生路,看來顯得離她好遠、好遠。 此刻真實得就像她曾親身體驗過的嚇人事物一般,恐慌佔據了她的身心,讓她不顧一切 地,拔腿就跑。 她一定得跑到那道門的地方! 她一定得警告布萊恩:羅安提是個內奸! 她一定得逃出這——然而,事情還是發生了。 一陣震耳欲聾的轟然巨響,忽然在這時響起了。緊接著一股白熱化的力量從她身後急撲 而來,硬推向前,她只覺得一道強烈的劇痛狠狠貫穿了她的背脊,然後,她整個人被拋向空 中。 一時之間,她體驗到一種不可思議的驚奇感,一種怪異而難以言喻的飄飄然,緊接而來 的又是另一道劇痛感,它是如此的強烈,如此的厲害,痛得她忍不住張開口,大叫出聲。 她根本沒聽見自己的叫聲,她只能迎接那片正逐漸以其柔軟無聲的羽翼,開始包圍著她 的無盡黑暗。 然後,一切就都結束了。 熾天使書城
【第二章】 這實在是毫無天理,一點也不公平! 為了保持平衡,湯馬士。葛雷•卡特再用了點力氣擺好他的雙腿,然後,望著在他眼前 那面小鏡子的映影,皺了皺眉頭。 他看起來顯得好疲倦、好蒼老,甚至要比他三十五歲的實際年齡還要老。看來在一架 L 1011噴射客機的頭等艙裡洗把手,確實還是挺不好受的滋味,他愁眉苦臉地想著,因為,這 可以讓你在剎那間恍然明瞭,原來,人生就這樣子過去了,歲月飛逝的腳步可是不饒人的。 但是,話說回來,誰又會相信呢?瞧瞧如今的他,站在這裡——一個位居成功頂峰的企 業家,儼然就將成為唐納•川普的接班人了—— 哈,說得好像川普已經準備要遜位似的,而他自己,已經垂涎窺伺這個頭銜許久了。其 實,這也只不過是媒體過度宣傳所造成的結果,可是,這種強有力的形象卻已經在大眾心目 中根深柢固得無法拔除了,所以,如今他的生活,無論於公或是於私,都成為眾人議論紛紛 的焦點、批評……甚至謠傳了,這種生活,也絕不是他十五年前隻身來紐約之際所能預見的 。 他把雙手擦乾,然後揉住紙巾,繼續盯視自己在鏡中的眼神。他理應對此趟行程的豐碩 成果感到興奮、愉快的,因為他才剛完成一項接管國內首屈一指的電腦公司的「友善」任務 ——這還包括了先前超過幾個小時的人工作業、十五個月的精心策劃,才完成的龐大任務— —然而,說也奇怪,他竟感覺到一種發自內心深處的空虛。 過去,他一向信任自己的直覺,但是如今,這股直覺卻在不斷告訴他,要放慢腳步,要 停下來,好好遊歷人生,趁他把自己完全掏空之前! 他老爸向來是怎麼說的?……慢慢來,深呼吸,別心急,記住,人生最重要的是:家庭 。其他的一切事物都可以被取代,唯有家庭不行。 噢!老天,他最後一回聽到這些話的時候,早已經是遠到上輩子還待在梅德福鎮的年代 了,如今,回想起那個小鎮,就彷彿是遠在天邊,而且,那裡再也沒有任何屬於他的親人在 等待他了。 他伸出五指,撩了撩額前的髮絲,對著鏡中的自己歎口氣。他一定是累壞了!否則他怎 麼會忽然回想起過去的陰影呢?! 他現在最需要的,就是爬進他那部跑車裡,然後兜它個一圈。不過,話說回來,他現在 人在飛機上啊! 拉下門把,他打開那道窄門,慢慢走回他頭等艙的座位。他大可以放一卷「鬆弛壓力」 的錄音帶,然後,就他能力所及盡可能地大聲咒罵一頓。他會從運河街出發,取道西邊高速 公路向南,從世貿大樓經過新錢市。如果他運氣不賴的話,那條短短的隧道將會空無一人, 讓他得以盡情對著羅斯福大道呼嘯。 雖然這只能持續一下子,但向來值得一試,因為,每回行車至此,也正是整個紐約市以 其光輝燦爛向他迎面撲來之際。 幸好他那部車會在他降落之地等待著他,他再低頭看了看手錶,確定一下他還要等多久 才能再度滑進駕駛座,再度感覺到生命力——就在這個時候,他看見了她。 他立刻煞住腳步,停了下來,檢查一下列於頭頂的座位號碼,以為自己搞錯了。 可是,號碼確實沒錯啊。 此刻,他座位旁邊那個剛才還空著的位子上,正坐著一位修女。 他猜想她不曉得用什麼妙計從普通艙跑過來的,於是,清了清喉嚨,他鎮定地坐回自己 原位,試著不去注意那名女子臉上驚恐的表情。 最後,他還是忍不住她那股目不轉睛的注視眼光,於是轉過頭去,對她微微一笑。畢竟 ,十二年的教會學校訓練倒不全然是白費,當他開口說話之時,他忽然感到自己又回到了十 五歲的年紀。 「這是你第一次坐飛機嗎?修女姊妹?」 ※※※ 她一定是已經死了! 一定是這樣。瞧!這會兒不是有雲在她底下嗎?她可以看見它們就在旁邊那扇小小的玻 璃窗外,一大團軟綿綿、毛茸茸的雲,迅速消失在她正搭乘的這架東西後面。她只記得上一 刻她還正跑向芮汀大樓的後門,可是,才一轉眼,她居然就坐在這裡,在這架巨大的空中飛 船裡,飛向——飛向天堂?是嗎?難道這就是人被運往天堂的方式嗎? 然後,她身邊的那個「他」開口說話了。 那個「天使」! 他一定是上帝派來護送像她這樣的人的天使吧!而且他一定是個天使,因為,瞧他!眼 前這位可不是她所看過最最漂亮的「男人」嗎? 麥姬繼續以驚歎的眼光盯著他,盯著他堅挺的五官,他英俊的臉龐,以及兩旁赤褐色的 頭髮。他的緣眸中流露著善意,而且幾乎是敬意的,他的睫毛濃密得就連女人都會羨慕。他 穿著一襲正式套裝,看起來倒挺像是世上的有錢人,麥姬推測上帝一定是不想嚇著像她這樣 剛剛離開世間束縛的人,所以才不讓天使們露出翅膀。 所以,這麼說來,這個獨特非凡的人,這個天使,就是被派來做她的嚮導,她的守護天 使的囉?!或許是上帝認為毋需為她曾犯下的許多罪過來懲罰她吧,要是雷海伐鎮上的「好 人」們一旦知道麥姬•吉布萊居然會獲准進入天堂的話,不曉得會有多吃驚呢?!平日他們 講了那麼多譴責她下地獄的話,原來也只不過是—— 就在此時,她忽然感到飛船一陣晃動,於是不由自主地抓住了天使的袖子。 「別擔心!」天使說,「我們正要開始下降!」 麥姬震驚地張大了嘴,「我們要『下降』?」 她本能地轉向旁邊的小窗,一股恐懼感頓時襲上來,包圍著她。可不是嗎?!瞧外面的 濃雲此刻已經變得不過是層朦朧的煙霧,而這架載著他們的東西正潛入雲層底下。她再轉回 來面對天使,感到喉間一陣緊縮。 「我們大概再過不到——」天使低頭望了望他戴在腕上的手錶,「——不到二十分鐘就 會降落,當然啦,這還得看他們那下頭的交通擁擠情況而定。」 麥姬望著窗外底下那片依稀可見的微弱燈光。 「當然。」她喃喃低語,然後閉上眼睛,把頭仰靠在椅墊上。 那麼,看來她還是注定要受天譴,注定要跟其他那些「壞人」一樣為自己的罪付出代價 了。 或許這正是她的天使沒有翅膀的原因吧?!因為,到頭來她畢竟不是真的可以進天堂。 她終究還是要為她年少時的所作所為承受處罰,為她曾經隻身反抗教會多數成員的勸阻與制 裁;為她曾經聽從布萊恩和林恩的話,穿上這身白袍,假扮成修女;為她不願以窩在礦坑裡 苟延殘喘求生而滿足,反而還想要求更多,更多其他來自外界的誘惑…… 好了,如今,上帝終於要她為這一切付出代價了,這一切都是命中早已注定好的。 「可是她並不在我們的乘客名單上啊?!對不起,修女姊妹,是不是能請您告知我您的 姓名?」 麥姬這才張開她緊閉的雙眼,看見眼前正站著一位美女,正在跟天使爭論。儘管她穿的 衣裙簡直是短得羞死人,可是她臉上卻一副正經樣,彷彿她管理著這架飛船似的。 麥姬並不願讓任何人為她煩心,更不想害她已經夠糟的命運變得更糟,於是,她清了清 喉嚨,準備要開口。 「我的姓名是,呃,嗯,瑪格麗特•麥姬•吉布萊,我是來自賓州的雷海伐鎮。」她說 著,忍不住焦急地把雙手絞扭在一塊兒。 那位美女似乎愣了一下,然後甩了甩她額前短短的金髮,低頭看了看她手裡的文件。 麥姬發現對方正在搖著頭。 「這裡沒有姓吉布萊的人在上面。我可以看一下您的機票嗎?」 「機票?」麥姬疑問的眼神從美女移向天使。 「你的機票,修女姊妹,」天使以更溫和的語氣重複一遍,「就是你用來登機的那個東 西。」 「可是,可是我沒有什麼……什麼票啊?!」麥姬堅稱,「你知道嗎……我……我只是 剛才……才……正好……坐在這裡的啊。」 「這是不可能的,」那位身穿制服的美女打岔道,「你不可能正好坐在這裡,修女姊妹 ,我們已經一再檢查過頭等艙的乘客名單,而你根本不在其中啊!」 「你的意思是說我根本就「不該」在這裡嗎?」麥姬心裡又生起一絲希望,她熱切地追 問著,「難道說這是場誤會嗎?是有人弄錯了嗎?我不必被送下去了,是嗎?」 或許她要被送去煉獄,或許那些神父說得還是沒錯——這種洗滌靈魂的地方確實還是存 在的,不過,現在她的心情已經立刻轉亮了。 但是話說回來,她又怎麼會感覺到她的心正在她胸口後面急速地跳動,就好像她根本就 沒有……死! 而且,她那陣劇烈的頭痛也仍在持續之中。這是最教她震驚不過的了!難道說死亡不是 會結束所有的痛苦嗎?可是,當她越想要弄明白她目前的處境之際,她的頭就越不聽使喚地 痛個要命。 「我想,我是不該在這裡吧!」她帶著微弱的希望說,「我想,這其中一定有些誤會! 」 天使和美女兩個人不約而同轉過頭來,盯著她,彷彿她說的是另外一種他們聽不懂的語 言似的。 「誤會?」那位正經八百的美女眼中閃耀著怒意,然後她再轉向天使,「我得去通知機 長,他會發無線電請警方來機場門口接她。」 「喔,不,請等一下,」天使連忙說道,「這實在是沒有必要。何不就讓我來為她…… 為瑪格麗特修女付清機票呢?」 ※※※ 她在他那隻小皮夾裡面塞的小紙片上看見了他的名字。 湯馬士•葛雷•卡特中央公園南路 108…… 她才只念到這裡,他就把小皮夾合上,然後塞回他的外套口袋。奇怪的是,這個天使居 然有個名字,還有個地址。 也許他們連名字和地址都是被分派的吧!也許他得做好多好多的好事才能再被送回天堂 。不過,話說回來,也許這一切都只是個夢罷了,其中沒有一件事是真的。 然而,到目前為止,每件事都是這麼地不可思議。想想看,人怎麼能坐在這架東西裡飛 行在空中呢?這麼大的東西怎麼能待在空中而不會掉下去呢?看來,她要不是在作夢,就是 她真的已經死了,因為,只有上帝才能實現這種奇跡啊?! 這時,有道鈴聲響起,於是她的天使指向前方一道小指示燈。 「你最好是繫上你的安全帶,修女姊妹,我們已經準備要降落了。」 麥姬看見她的天使說著,就把他自己綁在座位上,一股恐慌立刻湧遍了她全身,她拉起 自己身邊那道寬皮帶,晃在她面前,感到既無助又困惑。沒過多久,在一陣焦急的嘗試之後 ,她反而把自己的雙手和那道大金屬鎖扣給纏在一塊兒,她越是拚命努力要扣上它,就越是 偏偏扣不上。 天使的手這時出現在她胸前。 「來吧!讓我系給你看!」他溫柔地說著,然後,接過她手裡的皮帶。 她靜靜望著他輕而易舉地就把她鎖好在座位上,然後把皮帶拉緊,圍繞在她的腿上。他 的手指動作有點猶豫,然而始終溫柔無比。 「好了。」他最後宣佈道,顯然對剛才必須觸碰到她的身體感到挺難為情的。 「謝謝。」 她以微笑回報感激,然而她的聲音細微得像耳語。她當然也看得出他在她身邊所感到的 不自在,但是她倒視之為理所當然——天使擁有最純潔的心靈,所以,儘管只是瞬間接觸到 凡人的身體,當然也會造成他們的難堪。 這份罪惡當然是由她引起的,畢竟,她才是應該感到羞愧的人——居然在他傾身過來幫 她調整安全帶之際,任由一連串可恥的念頭掠過腦海,她只希望像他這樣的天使無從看穿她 的心思,否則,萬一讓他察覺他是她所見過最迷人的男人的話,她不羞死了才怪。 想到這兒,她頓時又經歷到一陣迷惑不安的恐懼,因為,她的身體居然還能產生這樣的 反應,特別是對他,一個天使,產生這樣的反應?!天啊,人家都已經在她面前證明了他是 個正人君子了,她居然還想入非非?!瞧他,既親切又溫柔,既體貼又正直,絕不會把她看 作是什麼別的,而只是項任務! 況且,再過不久,他的任務就完成了,再過不久,他就會把她送到她的目的地了。 她還能再見到他嗎?等這架巨大的怪物落地之後,迎接她的又會是什麼樣的命運呢?當 她一想到她從此以後可能就永遠不會再遇見他了,她幾乎難以承受這樣的結局。一想到他那 雙溫柔的手,再也沒有機會拂過她的…… 喔,不行!她一定得用力甩甩頭,把這些不該有的念頭統統拋開,她可不想在她已經多 得數不清的罪名上再增加這最後一條罪名。 他是個天使!不是個男人!而且,他屬於上帝! 她一定要記住這點才行! ※※※ 湯馬士在座位上挪動了一下,兩眼繼續盯著他面前那片椅背,假裝他正專注在研究那片 椅背的紋路和織理。但事實上,他正處於極度的不安和焦慮之中,而且不願承認剛才那個接 觸,確實在他和他旁邊那位非常緊張的修女之間,掀起了一股雖短暫但也不算小的吸引力。 天啊!一個修女! 他真想爬起來換個位子,可是,眼看著飛機正準備降落,他又被困在這裡,動彈不得。 他必須要逃開這雙寶藍色的眼睛,這雙正懷著某種近似敬意的眼睛,還有這張被白頭巾框起 來的漂亮臉蛋,這片沿著鼻尖和頰骨散佈一連串小雀斑的雪白肌膚。就連她的聲音裡也帶著 一絲愛爾蘭口音,好像是個在這裡土生土長的孩子,但是卻遺傳了上一代父母們的腔調。 她就像是英格麗•褒曼的翻版,一個特立獨行、自我主張的奇女子。而他明白,除非等 到他們降落地面為止,在她面前,他是再也無路可逃了。 他再一次在座位上調整坐姿,對機輪的遲遲未觸及地面感到很不耐煩。可恨!他感覺自 己就像個大傻瓜,居然會被她這個天真無邪的小修女給吸引住。如今,想要處理這種情況的 最好方式,就是繼續保持他一貫禮貌而冷漠的作風,然後,盡快跟她說拜拜! 而這正是他最後所採取的方式! ※※※ 當飛機著陸之後,每個人似乎都急急忙忙想要趕往自己的目的地,她跟著她的天使從安 靜的機艙走進另一棟大型建築物之中。在這裡,四處迥響著成百上千個不同的聲音,還有一 種較大的聲音飄蕩在空中,好像在叫喚著某人的名字。 麥姬豎起耳朵仔細聽,以備自己的名字被叫到,可是,剛才降落的經驗仍讓她感覺頭暈 目眩,更何況,如今眼前不知還有什麼可怕的經驗在等待著她呢。 天使正在東張西望環顧四周的人群,彷彿在期待著某個人的出現,然後他轉回頭來,對 她微微一笑。 「沒有人來接你嗎?」他問。 麥姬無助而困惑地搖搖頭。 天使又再度露出微笑。不過,這回她覺得他笑得有點僵硬。 「嗯,那麼,我就先告辭了。」 她望著她的天使開始移動腳步,準備要離開她,她又感覺到一股恐慌開始讓她全身顫動 。 「等一下!」她忍不住喊出來。 「我……我現在怎麼辦?」她半是自言自語地問著,冰冷的恐慌逐漸滲透、擴散。 難道,他真的準備把她留在這裡,這個充滿死人的瘋狂世界裡嗎? ※※※ 湯馬士調整了一下他的行李袋,然後把它背上肩,他盯著自己面前這位驚惶失措的女子 ,忍不住懊惱地歎息。 難道,他就是沒辦法避開這位上帝派來的天使嗎? 「好吧,」他最後勉為其難地同意,「跟我來吧!我會教你該往哪裡走。」 麥姬試著擠出一絲答謝的微笑,點點頭,便走向他身邊,跟上他的腳步。他走得很快, 步伐敏捷有力,瞧他迅速穿過這片打扮奇特的人群,而她則得費力加緊腳步才能趕上他。 有好幾次,人們偶爾停下來盯著他看,然而他卻對他們視而不顧,繼續帶領著她走下一 道機械式的自動樓梯,然後走出機場大門,踏進夜色之中。她驚訝於四周的每件事物,她感 覺自己有如被捲入一個不可思議的環境裡,穿越無數個奇妙空間,直到一切全都交織成一片 模糊的幻界。 深呼吸,鎮定一下,然後她仰起臉,望向頭頂上空那道快速移動的可載式機械橋樑。這 實在是太教人歎為觀止了——煉獄裡居然也有星星?!就像賓州一樣。 「我們已經到了,修女姊妹!」 麥姬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啞口無言地低下頭一看,這才發現她的天使正為她拉開了一扇 門,門的另一端又是通往某種奇怪的金屬運輸工具。她眨了眨眼,不確定她該怎麼辦,然後 ,她才發覺她的天使正朝那部後面看似正冒著煙的工具裡面,不耐煩地點頭示意。 擔心會再冒犯他,於是她趕緊鑽進那玩意裡去,她心想反正他一定會跟著她進來吧。 「這裡是三十元,不用找了!」她的天使對前面那個奇怪的駕駛說,「帶她到任何她想 去的地方。」 他堅定的關上門,然後再加上一句,「真的很榮幸認識你,修女姊妹,希望你這趟旅程 愉快盡興。」 她還來不及喚他回來,他就已經轉過身去,頭也不回地消失在旁邊那道一個個看似狂亂 呼叫著計程車的人牆後面了。 他走了,他真的已經走了! 而她現在只剩孤單一個人。 在煉獄裡。 「小姐,現在能不能告訴我你要上哪兒?」 麥姬猛轉回頭,張大了嘴,盯著司機。 「什麼?」 她茫然地應了一聲。那個人皮膚很黑,一副外國人長相,而且她也聽不大懂他那滿口的 腔調。 「我說,我們這位修女小姐想上哪?」他說著,轉過頭來,等待她的回答。 「我……我……我不知道,」她據實以答,「我該上哪兒去?」 司機搔了搔他戴在頭上的布巾說著,「你告訴我啊,小姐,我就載你去。」他指著他面 前一個嗶嗶作響的里程表,上頭掛了張地圖,「我已經到這裡四個月了,對這個城市簡直熟 得跟我自己手背一樣,嗯?」 麥姬點點頭。莫非,這位是她的新守護天使?這個黑皮膚,連英語都說不清楚的人?她 要她原來的舊天使。 她垂下頭,盯著破舊的皮椅墊,這才注意到側門邊放著一本彩色期刊。她把它撿起來, 發覺封面上有張看似圓熟的年輕黑人臉孔,還有行黃色的大字「TIME」印在他額頭上,下面 還有行小字寫著:「 He's BAD……and he's back!」(譯注/時代週刊的封面人物,麥可 •傑克森的《壞》專輯,在此具有雙重意義) 她閉上眼,歎口氣。這不就證明這裡就是要給人贖罪之地——他很壞,所以他又被送回 來了!(譯注/其實原意是指麥可·傑克森藉《壞》專輯又重回排行榜了) 麥姬讓自己的視線再慢慢移回到剛才那個天使湯馬士離開她的地方,她忍不住發出一絲 細語。 「我只想回家。」 她的話才一出口,不到幾秒,這輛工具忽然向前一衝,把麥姬整個人給甩回椅背上,一 時之間,她只聽見那個黑人司機得意洋洋地宣佈。 「我正好知道一個給修女小姐住的家!你等著瞧吧!看我的!」 這倒是真有得瞧了!接下來的幾十分鐘就她而言就好像是陷進一場活生生的夢魘裡一樣 ,有無數次她都以為他們就要撞上另一輛工具了,但,卻只見黑人司機充滿自信地握著他面 前那個大轉盤,在一道道蛇形的東西之間穿梭而行。他一邊飛快橫掃於燈光之間,一邊還滔 滔不絕地嚼舌根,而且還不時對看似擋路的行人亂按喇叭。 最後,麥姬還是忍不住尖叫出來,因為他們眼看著就要撞上路邊一棟高聳雲霄,燈火輝 煌的商店門前一群還在走動的行人了。 「喔,這還不算什麼哩!」那位黑人司機繼續以他那副好像什麼都知道的口吻說著,「 等它全部點亮之後,你甚至連街道都看不到。這個我最清楚了,因為,我有好幾次就差點… …差點要用我這部車……撞上好幾個人。」 「你?……真的?」 她嚇得一陣冷顫,胃部也跟著糾緊起來。她簡直不敢去想像會有誰敢讓自己擋在這個黑 人司機面前和死神之間。 「喔,別擔心啦!修女小姐,我開我這部自個兒的車也已經……已經有六……不,七年 多了,在大溪地,也只不過撞過三個人而已……而且,我得補充一點,還是靠我這副差勁的 視力吔,怎麼樣?!這紀錄挺不賴的吧?!呃?」 她根本還來不及回答,就聽見一陣「吱」聲,緊接著整部車身猛然煞住,然後停了下來 。 黑人司機這時從前座轉過頭來,對她露出個大笑臉。 「聖……派崔克……大教堂!我們到了!」 麥姬把自己從後座拉起來,往窗外一瞧。那是一棟非常高大的石造建築,可是她拚命仰 著頭向上望,卻望不到它的頂端在哪兒,大概是因為夜色的關係。不過,有一點倒是很確定 ——她這輩子從來就沒有見過這麼大的教堂。所以,想當然耳,這裡一定就是他們要去的目 的地了。 「你剛才說,它是什麼名字來著?能不能再說一遍?」她問。 他充滿異國口音的答案讓她花了好一番工夫才轉譯過來。然後,她再回望了一眼門前那 道長長的階梯。 「聖派崔克大教堂。」她輕聲說道。 是啊,她當然會被送到這裡來!要不然還有哪個地方比得上這位愛爾蘭守護神的家更屬 於她呢? 這時,黑人司機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我帶過很多修女小姐或神父先生來這個地方,很多人都想來看看這裡。你想要進去嗎 ?」 她點點頭,然後,等待她旁邊那道門打開,不過,在經過幾次努力試圖拉這個把手或是 按那個按鈕都無效之後,她終於還是宣告放棄。 「我好像出不去——」 黑人司機一下子就打開了他旁邊的門,爬了出去,然後走過來幫她。 「謝謝你,」她誠摯地說,「我……我現在真的是該進去了,對吧?」 可是,話雖這麼說,為什麼她的兩條腿卻偏偏挑這個時刻搖晃抖動個不停?感覺如此地 虛弱?為什麼她的腦袋又是這麼地輕飄飄?她的思路是這麼地混亂?為什麼她就是不能鎮定 下來,好好把這一切想清楚? 這一刻是最重要的時刻!畢竟,這可以說是她一生算總帳的最後時刻,不是嗎?!事到 如今,她一定得把那股壓迫性的渾身麻木、慌亂,和寒意統統拋開才行。 畢竟,她還有那麼多的罪行要懺悔。 「我會在這裡等到你進去裡面!」 黑人司機說著,以充滿敬意的手勢摸了摸額頭,然後目送著她走過他身邊。隨著她逐步 的接近,大教堂莊嚴肅穆的氣勢也開始矗立在她面前,彷彿童話故事書裡被灰霧籠罩的城堡 一般。它一點兒也不像她們家鄉的木造小教堂,所以看來,這裡一定是上帝的家,要不然就 是某個跟他關係很近的人的家。 但是,最後的結果卻出乎意料之外,讓她簡直是無法置信。這怎麼可能呢?她怎麼可能 會被帶到這裡來,然後又被拒於門外?!可是事實的確是這樣啊。這道大門已經上鎖了,而 且,儘管她敲了無數次,還是得不到一絲回應。 這一定是弄錯了?還是怎麼了?! 麥姬再度抗拒著陣陣襲來的恐慌,然後,想辦法走下階梯,停在那位正等待著她的黑人 司機面前。 「沒有人在裡面,」她搖著頭說,「現在我該怎麼辦?」 她真是恨透了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抽噎似的,真是的!她暗罵自己,你還以為死 亡這回事也會有某種「秩序」嗎?!那個叫湯馬士的天使剛才不也是一下子就把她扔進車裡 ,然後隨即消失無蹤?!所以,誰還會期望像這樣的一個地方——她此刻身處的地方,不論 它是天堂也好;煉獄也好!還會提供什麼導遊之類的服務嗎? 黑人司機只是對她聳聳肩。 「你還有什麼別的地方可去嗎?」 麥姬再回頭看了看那座陰暗的大教堂,她可以感到一股怒氣正在她體內聚集。她又再度 被拒絕、被拋棄在外。不過,這回,她一定要有所反擊,反正,她也已經沒有什麼好損失的 了。 她轉過頭來,對她的司機首度露出微笑。 「別的地方?……喔,對了!你知不知道怎麼樣才能到『中央公園南路 108號』?」 黑人司機臉上的笑意更深了。 「我不是說過我對這個地方熟得跟我自己手背一樣嗎?」 ※※※ 大多數的時間裡,湯馬士•卡特一向視他這間可以俯看中央公園的豪華頂樓公寓為理所 當然,然而,今晚卻是少數他不這麼想的時候之一——而且,每當一到這種時候,他往往只 想來杯透著清涼的冷飲和熱騰騰的淋浴,也許,再加上安琪莉亞吧。 當他正在獨自享受一瓶冰啤酒的時候,廚房裡那支電話忽然響了。他不由自主地瞇起眼 睛,那是連接樓下大廳、停車場,以及服務台管理員的電話。 「喂?」 他滿不情願地接起電話。老實說,他今晚最不希望的就是被打擾。 「呃……卡特先生?這裡是樓下大廳的管理室。這兒有位……有位修女……堅持要找您 講話。我已經告訴她,我們的規定是不歡迎未受邀請的訪客,可是她說,她會在這兒等上一 整個晚上,除非等到您跟她講話為止。所以我只好先問問看您的意思,不曉得您希望我怎麼 做?」 他懊惱地閉上眼,然後,無奈地低語了一句。 「我馬上就下樓來!」 掛上電話,他一口氣灌了一大口啤酒,然後,他還得提醒自己小心,才沒把玻璃瓶甩回 到流理台上。 「該死!」他忍不住詛咒一聲,「為什麼偏偏是我?」 他火速搭著電梯趕下樓。當電梯門在一樓打開之際,儘管作好心理準備的他,還是被眼 前的景像一震,感覺肩膀一陣緊繃。 那位在機場跟他分手的修女,此刻正站在接待台前,兩手交叉在胸前,看起來一副自信 篤定的模樣,顯然完全無視於那些警衛的瞪視。 「卡特先生。」 這時,其中一名警衛瞥見了他,立刻大大鬆了口氣似地喚出他的姓名。 「有什麼問題嗎?」 湯馬士一邊問著,一邊走向大廳裡聚集的那群人。奇怪了!那個計程車司機為什麼站在 門口?還有,那個年輕修女為什麼臉色難看,充滿病容? 「瑪格麗特.麥姬修女——對吧?」 他慢慢走到她面前,這才注意到她真的好蒼白,白得幾乎就像她臉旁的白巾,而且當她 向他點點頭時,她的嘴唇居然在發抖。 「你……你丟下我離開了。」 她一見到他就發出這句喃喃低語,然後,不自覺地舉起右手去摸摸嘴唇,彷彿藉著這個 動作就能停止那無助的顫抖,但是他發覺這麼一來,就連她的手指頭也在發抖了。 看來絕對是有什麼不對勁了!不曉得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了。 「我看你最好是先坐下來吧。」他提議道,指著大理石地板另一端的長沙發。 她搖搖頭,「不……不必了,我只是……只是要你告訴我現在我該怎麼辦。你實在是不 該像剛才那樣子離開我。」 他瞇起眼睛。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難道說她對他有何企圖不成?過去曾被利用過太多次 的經驗,已經教他學會了要對任何一個女人保持警戒和懷疑之心——尤其是一個深夜出現在 他住處的女子。 「我恐怕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他鎮定地回答,同時也注意到大廳裡其他人投來充滿好奇興味的眼光。畢竟,鼎鼎大名 的湯馬士•葛雷•卡特也不是每天會被人逮見他跟個修女爭執的,還有,那個該死的笨司機 為什麼還賴在這裡不走?莫非他是打算在這裡見證這個女子到底想要幹什麼嗎? 他低著頭,平靜地對她說。 「你的臉色看來不太好,我建議你還是先坐下來,再作解釋好嗎?雖然我還是不曉得你 想要我做什麼。」他帶著她走到椅邊,再補充說,「你為什麼到這裡來?」 接下來的一切發生得太快、太快了,快得讓他完全沒有心理準備,就眼睜睜看著她整個 人癱倒在地,他完全措手不及,只知道前一刻他還握著她的手臂,握著她的手時上方,帶領 著她離開那群不相干的人…… 可是,轉眼之間,下一刻她就整個人陷下去了,然後,完全不省人事!事前沒有絲毫預 警! 一股恐慌感迅速貫穿他全身,他耳邊猶聽見她的額頭碰撞在木質桌面的嚇人聲響。本能 令他立刻撲上前去,把她整個人攬起來,翻過身一看。 恐怕再怎麼樣的心理準備,也無法讓他迎接這幅畫面——眼看著鮮血正從她的太陽穴涓 涓流出,迅速染紅了她雪白的頭巾。她的臉上毫無血色,一片慘白,她的嘴角似乎還有一道 青色淤痕,而且,最可怕的是,他覺得她幾乎沒有一絲呼吸的跡象。 我的天啊!他竟殺死了一個修女! 熾天使書城
【第三章】 大廳裡每個人都迅速趕過來,湊近他身邊,同時開始爭相發言,講個不停。 「她怎麼了?」 「噢,天哪!她在流血吔!怎麼辦呢?」 「你到底對人家修女小姐怎麼了?我根本不該把她帶到這裡來的!」 湯馬士抬起頭來,看著這群光說不動的圍觀者,氣得大吼。 「快叫救護車!快找醫生來啊!」 「對!」 其中一名警衛彷彿恍然大悟似的跑向電話亭,而另外一名警衛則緊張地補充了一句。「 請譚克醫生怎麼樣?他大約兩個鐘頭之前就進來了!」 湯馬士忍不住伸出手,把他的掌心按在修女的太陽穴,期望能止住血,同時喃喃低語地 交代。 「那就趕快叫他下樓來吧!告訴他這是緊急事件!」 她不能死!她絕對不能死! 這時,他忽然瞥見她的眼皮彈了一下,然後又再度合上,儘管如此,這跡象還是讓他大 大鬆了口氣。畢竟代表了她還活著! 她還活著! 感謝上帝! 他抬起頭,望著那個還愣在一旁、戴著頭巾的計程車司機。 「你把她載到哪兒去了?你對她知道多少?」 那人只是聳聳肩,他的回答卻是一連串不停的喃喃自語。 「她自己也不曉得要上哪兒去,所以我就把她載到第五大道上那座大教堂前,可是它給 鎖上了,她對這事好像不怎麼高興,然後她就要我把她載到這兒來。我對她一點兒也不知道 。你呢?難道你也不知道嗎?你想她會好起來嗎?」 此刻,湯馬士不敢拿開他放在她身上的手,只好用自己的臂膀抹了抹額頭上的汗珠。然 後,他無奈地搖搖頭。 「我對她也是一無所知,除了她的名字!可惡!其他人都到哪兒去了!」 這時,那名打電話的警衛正好一路橫越大廳,飛奔過來,同時還一邊大喊著,「譚克先 生馬上就下來!他說千萬別移動她!」 「我也沒這個打算!」 湯馬士沒好氣地低語,同時暗自打量著圍繞在他四周的人。現在不僅是原來的警衛和司 機而已,就連大樓裡陸續歸來的住戶都紛紛停下腳步,駐足旁觀這場小小的騷動究竟是怎麼 回事了,一望見這群湊熱鬧的圍觀者,湯馬士不由得皺緊了眉頭,繃緊了下巴。 這下可好!好一幅足以惹人議論的畫面——湯馬士•卡特懷抱著一個奄奄一息的受傷修 女! 他低頭看著自己沾上血跡的手臂,這時終於聽見了班尼諾•譚克沉著的聲音從人群間傳 過來。 「對不起!借過一下!對不起!請讓路好嗎?能不能麻煩各位先退後一步,給我們一點 空間好嗎?」 「喔!譚克!謝天謝地你來了!我實在是不知道究竟怎麼回事!」 湯馬士立刻讓出位置來給老醫生,他看著譚克立刻伸出手指到修女的喉間,檢查了她的 脈搏,然後,老醫生什麼也沒說,便移動他的手到她臉上,翻開她的眼皮,再檢查了一下她 的反應。 老醫生隨即打開了他的醫藥箱,取出了兩個小紙包。他撕開了其中一包,拿出大捆的紗 布,開始擦掉修女額頭上的血跡,然後把另一包遞給湯馬士,讓他擦乾手。 「我得要拿掉這個才行!」 譚克就事論事地說,然後手伸向修女的頸後,解開了那層頭巾的絆扣。 當那片白巾被剝開來,露出裡面那頭光亮的紅髮時,湯馬士覺得自己的呼吸彷彿梗在喉 嚨,喘不過氣來了。它是如此地探人隱私,幾乎是褻瀆神聖的,讓他在充滿罪惡感之餘,忍 不住向在旁圍觀、交頭接耳的群眾大吼了一句。 「我希望這裡能保留點隱私好嗎!」 他指控似的瞪著其中好幾名房客,然後看著他們默默接收了他無言的警告,於是,大家 也開始紛紛轉身離去。 一看人群逐漸散盡,他再轉回來,望著此刻躺在他膝上這個弱不禁風的小女人。 「她會沒事吧?!譚克?她臉色好蒼白。」 「她昏倒多久了?」 「有好幾分鐘了。」 譚克捲起她的手臂,測量了她的血壓。然後,他說,「我想她是受到了什麼衝擊,有腦 震盪的現象。還有,看這道傷口,她恐怕得縫上幾針。我們就等救護車來這裡……」 醫生的話還沒說完,修女的眼皮忽然在這時彈開了,同時,她開始輕聲呻吟,聲音聽來 模糊而痛苦。 然後,她伸出舌頭,潤了潤嘴唇,試著要講話。 「怎……怎麼……了?」 「沒事了,」譚克安慰地低語,「你剛才昏倒的時候不小心在額頭上割了道傷口,不過 沒關係,別試圖移動,親愛的,我們會把你送到醫院去!」 她仍試圖坐起來。 「不行,你們不可以!」 譚克試著安撫她,讓她鎮定下來。 「噓……沒關係。你大概只需要留院觀察一下……」 「我絕不去醫院!你們不能強迫我去!」 她正張大了眼睛,緊盯著她的天使,被這個陌生人的話嚇壞了。他們正準備把她送走, 送到醫院去!為什麼?如果她都已經沒命了,還去醫院幹什麼?難不成她還活著?要不然她 為什麼還感覺得到頭在痛? 而且,她才剛剛找回她的天使!好不容易才找回的,她怎麼可以說走就走?! 於是,也不管頭上的傷口,她開始用力以眼神哀求他幫助她。 縱然,湯馬士明知道自己並沒有做出任何傷害她的事,然而,當他迎上她那對哀求的目 光時,還是被一股突湧而出的歉疚,震得啞口無言。 這個女人,這個修女,似乎有種力量,在頓時之間就激發了一股自動防禦的機械反應。 他想要保護她!他想要為她擋開一切傷害! 「你不能幫她嗎?譚克?」湯馬士問道,「她看起來像是好多了,也許,我們不必送她 到醫院去。」 老醫生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她可能有腦震盪啊,而且她最起碼也該接受二十四小時的觀察,她還需要縫幾針—— 」 「這些事你都能做!」湯馬士打斷道,指著他身邊的醫藥箱,「你那裡面一定也有些急 救器材吧!」 譚克對修女微微一笑,然後湊近他這位年輕富有的房東先生。 「我可以提醒你一下嗎?湯馬士!我是個婦產科醫生啊!她應該被送到急診室去接受治 療才行啊。」 就在這個時候,大門口傳來救護車抵達的聲音,湯馬士可以感覺出老醫生立刻鬆了口氣 ,然而,他也同時看出那股恐懼又重回修女的眼中,頓時,他就決定了不讓譚克中途臨陣脫 逃。 「我們從運貨電梯把她搬上樓吧,然後你可以在我公寓裡幫她作檢查!」他說著,注意 到周圍又出現了一小群新來的旁觀者,「至少我們在那裡可以保有一點隱私,如果在你檢查 完畢之後,仍然認為她該送去醫院,那麼我們到時候再來作決定!」 他起身,指示著那組火速趕來的急救人員。 「這位是醫生!請你們協助我們把他這位病人搬上樓好嗎?!我們會用得上你們帶來的 擔架!」 好啦!這下子他終於又回到了更舒服的角色——發號施令。 「可是,她並不是我的病人啊!」 當急救人員開始準備擔架之際,譚克悄悄對湯馬士耳語。 「你可知道像這種事很可能讓我被控醫療不當,吊銷執照嗎?你甚至連她都不大認識, 不是嗎?你對她究竟知道多少?」 「我只知道她受傷了……而且她很害怕,可能受到什麼驚嚇,她需要幫助!譚克,」他 說著,輕輕碰了碰老醫生的臂膀,然後再補充一句,「我來負全部責任!」 譚克於是點點頭,開始指示那組人,而湯馬士則靠近那位驚魂未定的修女,對她微微一 笑。 「你不會有事的,」他輕聲說,「譚克是城裡最好的醫生之一,而且也是我的好朋友。 」 他望著她大大的藍眼睛,以及她垂肩的波浪般紅髮。她看來是這麼地脆弱,這麼地不堪 一擊,這麼地缺乏防備……防備在她週遭進行的這一切。她顯然對自己在大庭廣眾之下的失 態,感到很不好意思,他可以從她的神態裡看出某種獨特的精神,某種跟他一樣尊重隱私的 精神。 「我們快點行動吧!各位!」他忍不住吩咐道,「她已經準備好了。」 「你要帶我去哪兒?」她細聲問。 他低頭注視著她,「我要帶你上樓去,去我的……我住的地方。沒關係的!」 她在疼痛之間對他勉強擠出一絲微笑。現在,他再也不會遺棄她了。她知道她可以信得 過他。 閉上眼,她知道這一次她可以放心了! 真的!這一次。 ※※※ 她正在作夢! 在夢裡,她又再度回到了她的雙親在破礦區的家,但是,她發覺家裡竟擠滿了人。 好多好多的人,一個個都穿著黑色喪服。她信步穿越過小小的前廳,傾聽著一陣陣喃喃 低語。每個人的表情都是這麼地悲傷,她豎耳想要聽聽看梅芬•康洛伊正在對她母親說些什 麼悄悄話,但是卻聽不清楚。 奇怪的是,這些人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她家裡呢?還有,為什麼諾拉•貝尼根和她的妹 妹會在她家廚房準備食物呢?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人佔據了她的家?而且,每個人都臉色凝重 ,面帶愁容?! 說老實話,要不是她已經曉得自己是在作夢的話,她大概會認為這可能是場守靈,可是 ,她家又沒有人去世啊?! 突然之間,一股恐慌湧上心頭,她開始東張西望,在屋子裡極目搜尋著她哥哥。 布萊恩呢?布萊恩在哪兒? 她急急忙忙擠過成群的鄰居之間,居然沒有人注意到她。有一兩次她以為她好像聽到了 自己的名字在交談中被提起,但是她一心一意只想先找到哥哥,所以也不怎麼在意。 她快步走向她的臥室。 布萊恩正坐在窗邊那把舊椅子上,身邊圍繞著一堆男人,當她走過一張張關切的臉旁, 她只能在人牆夾縫之間一瞥他的身影。 「布萊恩,別再自責了,」林恩•鄧李維說著,拍了拍布萊恩的肩膀,「如果說這件事 該怪罪於誰的話,那個人也該是『我』才對。我才是那個提議要用她的人。」 林恩說到這兒,哀傷地搖搖頭,「麥姬是個勇敢的女孩子。我跟你一樣,對她的損失感 到心痛,小伙子。」 麥姬在旁嚇得張大了嘴,她趕緊舉起手,摀住它。 他們居然以為她死了! 當布萊恩抬起頭的時候,她吃驚而懊惱地盯著他那副憔悴的愁容。他看起來老多了,他 瞼上那些她以前幾乎沒注意到的皺紋線條,如今都深深刻印著哀傷,還有那些淚水,發自內 心的真正淚水,如今都聚集在他的眼角,看起來隨時都可能奪眶而出。 見到此情此景,她的一顆心幾乎為他蹦了出來。從小到大她對他懷有的種種感情與愛意 ,全在這一瞬間急湧回來,衝擊著她,讓她不由自主地跪在他身旁,伸出雙手,按在他膝蓋 上。 「布萊恩!我在這裡啊!你瞧,我不是好好的嗎?!別哭啊,拜託你……看看我,我就 在你面前啊!」 他並沒有看她一眼,他甚至沒有注意到她就跪在他面前。相反地,他像是無視於她的存 在,反而瞪著林恩•鄧李維。他沉重的呼吸聲,在她耳邊聽來,大得像雷鳴。 「我永遠也不會原諒我自己!是我親手害死了我的親妹妹!」 在周圍這群人紛紛發出不以為然的低喃聲當中,布萊恩搜尋著他們每一張臉。 「到底是出了什麼差錯?你們有誰能告訴我?那包炸藥還是我自己包好的……」他說著 ,早已泣不成聲,伸出雙手,他把整張臉埋在掌心裡。 「布萊恩,拜託你,看看我!我就在這裡!在這裡陪你一塊兒啊!為什麼你不肯看看我 ?」 她氣餒地哭泣,一聽見布萊恩熟悉的聲音,她簡直快要崩潰了。 「假如大家按原先的計畫進行,而不要把它提前一個小時的話,這一切就不會發生。麥 姬現在也還會活著!」 麥姬的頭猛然一彈,想找出這個放馬後炮的男人。 詹米•羅安提! 這個叛徒!這個面善心惡的內奸!他居然還敢露臉,在這裡!在她的家裡!在她的靈位 前! 「我已經給過你們為什麼之所以要提前的理由了!」林恩這時氣憤地反駁,「這完全是 為了你們自身的安全顧慮,為了保護你們。瞧,你顯然跟雷海伐鎮上的其他居民一樣地驚訝 !不是嗎?」 他說著,朝羅安提那只綁了繃帶的手臂點點頭。 羅安提聞言,不自覺地搖晃了一下手肘。 「我已經告訴過你們我是被一壺煮沸的咖啡給燙傷的,我還算好運哩!那該死的東西幸 虧沒裝滿,否則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麥姬再也忍不住了,她一骨碌跳起來,打算直接跟他面對面對質。 「騙子!你這個大騙子!你根本就在現場!詹米。羅安提!告訴他們你是怎麼樣受的傷 ,還有當時你是跟誰在一起!告訴他們啊!你這個敢作不敢當的小人,否則,以上帝為證, 你不說我來說!」 然而,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她的存在,就彷彿是他們根本聽不到她在說話,也看不到她在 這裡。 這時,布萊恩也從椅子裡爬起來,瞪著羅安提。 「你以為我會在乎一個該死的咖啡壺,或是你那只給燙傷的手臂嗎?老天!我的親妹妹 ,我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瑪格麗特•麥姬•吉布萊,已經為我們犧牲了……她已經死了 !你知不知道!因為我們……因為我,是我害死了她!噢,天哪!是我害死了她!而我,甚 至還沒辦法把她好好地埋葬,除非等到她的屍體被找到,否則,她永遠也沒辦法安息!」 布萊恩斷斷續續地哀號,麥姬心痛地看著他幾乎整個人都快要崩潰了似的,又重重地沉 回那把舊椅子裡。 「噢,天哪!我到底是對你做了什麼啊!麥姬?我的好妹妹?!」 林恩這時見狀便趕緊悄悄催促大夥兒離開,直到最後只剩下她和布萊恩留在臥房裡,當 房門最後在林恩體貼的動作下輕輕關上之後,布萊恩抬起頭,茫然盯著她床頭的舊棉被。 「你從小到大始終就沒有過過平靜的好日子,小麥姬,」他熱淚盈眶地嗚咽,「而我, 在你最後這幾年裡也沒有給過你什麼幫助。我——我從來就沒有告訴過你,我愛你,而如今 ,我甚至連一聲抱歉都沒辦法當面對你說。」 「我對不起你,麥姬,」他哭著說,「我很抱歉……」 激動的情緒令他向來強壯的身軀也開始禁不住動搖,他啜泣地搖晃著,然後,越搖晃越 厲害,害得他不得不整個人彎下腰來向前仆,好壓抑住這股龐大的情緒。 麥姬好渴望能安慰他,能伸出手去,摟著他在懷裡,能告訴他說她早已經知道他是愛她 的,告訴他沒關係,這件事並不能怪他。可是,她就是沒辦法突破他們之間這道無形的界限 ——彷彿在陰陽之間真的隔有一道牆,分隔開他們倆—— 他聽不到她,然而她卻可以聽得到有個人正在對她講話,正在把她帶離布萊恩身邊,害 他的影像在她眼前越來越模糊,越來越不清楚…… ※※※ 「瑪格麗特修女,醒一醒!我幫你泡了杯熱茶。」 「布萊恩?」 麥姬在半夢半醒之間眨了眨眼,然後本能地舉起手遮住眼,想要擋住房間裡刺眼的燈光 。她感覺到那陣頭痛又回來了,於是她很快地又再度閉上眼睛。 這不是她的哥哥,這是她的天使的聲音。 「你現在覺得怎麼樣了?」他輕柔地問。 「我不知道。」她據實以答。 她的頭還在痛,她的喉嚨又乾又澀,她覺得口乾舌燥,全身無力,就連張開眼睛這麼一 個小動作,就足以教她頭暈目眩。 「我……我覺得……不大舒服。」 「你知道你在哪兒嗎?」 「在你家?」 「沒錯。那麼,你知道今天是星期幾嗎?」 她還是沒有睜開眼。他為什麼要把她當個小孩子似的問她這些蠢問題? 「星期五?」 「好極了。那麼,日期呢?」 「日期?」 他在幹嘛?尋她開心嗎? 「嗯?」他又輕聲追問。 「呃……一八七五年七月三日?」 她聽他沒有吼聲,於是歎口氣說,「難道不對嗎?也許我有點昏頭了……記不大清楚時 間了吧。畢竟,有這麼多事情,接二連三地發生。要不然你說,今天是幾號?七月四號嗎? 」 「七月三號沒錯。不過是一九九○年。」 她這下子再也顧不得疼痛,用力張開了眼睛,死盯著他。 「你說什麼?」她幾乎尖叫出來。 「我只是告訴你正確的日期,」他試著保持冷靜,「你說是一八七五年,沒關係,譚克 說你可能會有點混淆,因為頭部受創的緣故,不過,不要緊的,我知道你的意思是指一九九 ○年。」 她繼續睜大了眼,盯著他,不敢置信。他看起來很疲倦,而且有點心神不寧的樣子。 「我的意思就是指一八七五年沒錯啊。」她慢慢地、肯定地說。為什麼他非要用那種奇 怪的眼光盯著她看呢? 湯馬士這時彷彿恍然發覺了他的失態,於是清了清喉嚨。 「呃,是啊,嗯——這杯是你的茶。我不確定你是要加奶精還是檸檬,所以我把兩樣都 帶過來了。」 他用他的長褲管抹抹手掌心,然後便微笑著準備退出房間。 「別走!」她忍不住叫出來,儘管聲音好微弱。 當他回頭之際,她試著想從床上坐起來。可是,這麼一來,她身上蓋的緞質被單便一下 子滑到了她的腰際,而她本能地低頭一看,竟被自己身上穿的睡袍嚇得目瞪口呆,一時之間 簡直說不出話了。 它是這麼地不莊重、這麼地……她實在是找不出任何適當的形容詞來形容它了,羞紅了 臉的她,趕緊抬起雙臂圍在胸前,想要遮住她幾乎完全暴露在外的胸部,然後她再抓起滑落 的被單,一口氣把它拉高到肩膀處。 她已經忘記了先前她的天使和醫生幫她換上的這身睡袍了。 在強烈的難為情之下,麥姬把頭垂得低低的,然後深呼吸,強迫自己開口講話。 「我已經死了嗎?」 「什麼?」 她緩緩抬起頭,咬緊嘴唇想要克制住它的顫抖。 「你能不能告訴我?我是不是已經死了?所以我才會在這裡?」 湯馬士望著周圍的四面牆壁,彷彿那上面或許有什麼異樣似的——要不然她怎麼提出如 此荒謬奇怪的問題? 「你在說些什麼啊?你當然沒有死啊。瞧瞧你,你現在不是好端端的在這裡,在紐約市 嗎?!聽著,你是不是有什麼人需要通知一下的?比如說,牧師啦?修道院院長啦?或許本 來有個人準備在哪個地方接你啦什麼的?……」 麥姬吃驚地張大了嘴,她已經把被單和睡袍的事忘得一乾二淨了。 「你說什麼?這裡是紐約市?」 她的被單又一下子滑落到腰際。 點點頭,傻了眼的湯馬士試著強迫自己別再盯著她那對豐滿的胸部,那對在安琪莉亞的 絲綢睡袍襯托之下,顯得輪廓完美無瑕的胸部。真可惡,他幹嘛還要讓安琪莉亞把衣服留在 這裡?!作紀念嗎?!哈! 乾咳幾聲,他藉機掩飾他的不自在,同時,試著集中精神,專心回想她剛才問了什麼問 題。 喔,對了!「是啊,當然,要不然你以為你在哪裡?」 「我——我以為……我是說,唉,我也不確定……」 難道她不是嗎?!她又怎麼能對他說,說她以為她在煉獄裡呢?現在這種話連她自己聽 起來都覺得荒謬可笑。可是,話說回來,她又會是在哪裡呢?她又怎麼會到這裡來的呢? 「那艘飛船呢?」她忍不住要問。 他這輩子從來就沒有這麼坐立不安過!儘管他一直不停地告訴自己:她是個修女!她只 是個修女!而且,沒錯!她當然可以有頭髮,一頭濃密光滑的紅髮,恍如波浪一般地垂落到 肩頭。而且,沒錯!就只因為她已經把自己獻身給一個更崇高的理由,並不表示她的生理構 造就會因此改變啊,她當然會有胸部,她當然會有那彷彿渴望著被撫摸的胸部,那彷彿哀求 著被親吻的胸部。 該死!一個修女怎麼可以看起來那麼地脆弱無助,那麼地……性感誘人?! 為了要把他胡亂的念頭拉回來、控制住,他眼睛用力眨了好幾次。 「對不起,我沒聽清楚,你剛才是問什麼事?」 「飛船的事,要不然還會是什麼事?能不能請你告訴我,我怎麼會上那艘飛船的?」 他搖搖頭,「你是指那架飛機?」 「就是我們遇見的地方?」 他點點頭,「沒錯,那玩意兒叫『飛機』。」他說著,不禁皺緊了眉頭,注視著她的臉 。奇怪,她怎麼會不知道這個呢? 「你是屬於哪個教會?」 「哪個教會?」 現在輪到麥姬瞪著那件扔在旁邊椅子上的修女服了。她問自己,究竟還打算守著這個謊 言到何時? 「嗯,」他繼續追問,堅持要瞭解,「你是出身自哪個修道院?是本篤會呢?還是什麼 教派?」 儘管如此,但湯馬士腦後仍有個聲音在提醒他說:無論她是哪個教會出來的,他們也不 至於把她當成是小寶寶一樣,連「飛機」這麼平常的東西也不讓她知道吧! 「我不記得了。」麥姬忽然臨機應變地回答。 她還記得醫生說她可能會有好一陣子精神恍惚,記憶混亂,既然如此,她不妨將錯就錯 ,況且,這也是她當場唯一想得到的答案。 「我還記得我哥哥布萊恩。還有……還有那場爆炸,然後,我只記得你就坐在我隔壁, 在那架飛船——噢,飛機上。」 她搖搖頭,歎口氣,「我想,我是不該出現在這裡吧!」 他向她點點頭,臉上有種奇怪的表情。然後,他指向床邊的矮桌子。 「我們可以待會兒再談這件事。我給你端了些吃的和茶過來了。不過我得先聲明,我的 管家恐怕不到假期完後是不會回來的,所以這裡實在沒有什麼——」 「假期?」她打岔問道。 「七月四日的假期。反正,無論如何,你都該試著吃點東西,雖然這只不過是炒蛋和沙 拉。我不曉得你喜不喜歡吃。」 湯馬士的話再也說不下去了。他一定得趕快逃出這個房間。要不然他就慘了,他已經開 始變得跟她一樣神智不清了。 「我們待會兒再談!」 他轉身就要離開,但是,就在他還沒握住門把之前,她的聲音又讓他不由得停下腳步。 「謝謝你,」她平靜地說,「你對我太好了。」 他不願再回頭多看她一眼,因為他很害怕,只要他再回頭,他不知道會說出或做出什麼 事,於是,他繼續背對著她,喃喃低語了一句:「別客氣!」然後就關上了身後的門。 他不得不承認,他還是輸了……要不然還能拿什麼理由來解釋他對她產生的這種反應, 這種絕非理智的吸引力? 老天!一個修女吔! ※※※ 麥姬目送著他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房門之後,她轉過頭去注視著床邊那只他剛端過來的托 盤。 那只茶杯看來必定是上好的磁器,瞧它的口緣上還鑲有彩繪的細花裝飾;而那只盛有炒 蛋的磁盤也與之搭配成套,至於那副刀叉看來也是純銀打造的,甚至就連那條質料細緻的雪 白餐巾,似乎也在默默訴說著主人的富有。 她並沒有立即伸手去拿茶杯,這時,她的目光反而溜向盤邊那折疊得很整齊的報紙。她 拿起它,打開來,開始讀著一則有關於兩個她從未聽過的國家之間違反和平條約的頭條新聞 。 然後,她終於看到了,就在報紙的上方。 一九九○年,七月三日一九九○?!這不可能啊!她究竟是在那場爆炸裡出了什麼問題 ?這一切是怎麼回事?難道發生了什麼她不知情的意外?她的哥哥布萊恩呢?他人在哪兒? 她的人生又在哪兒? 她暫時閉上眼,讓自己躺回枕上,休息片刻,只希望這場夢魘能快點結束,讓她的理智 能快點恢復。 這是不可能的事!無論如何,都是不可能發生的啊! 她一定是在作夢,要不然就是已經死了,要不然就是處於昏迷狀態,要不然就是……她 突然張開眼,瞪著那扇剛才關上的門。 忽然之間,這一切都變得合理了! 他,他根本就不是個天使啊! 他,其實只是個男人! 熾天使書城
【第四章】 他敢保證她一定是隸屬於某個與世隔離的隱居教派。要不然還有什麼理由可以拿來解釋 :她對廚房裡的洗碗機那種著迷的程度,以及她向他要「牙粉」卻得到「牙膏」時的驚訝模 樣,她甚至還告訴他她是多麼喜歡它那種清涼的薄荷口味哩! 而現在,他正坐在一旁,欣賞著她是如何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電視螢光幕上的卡通影片。 這是週末的早晨,而他居然有個修女客人坐在他客廳裡觀看「藍色小精靈」?!實在是 不可思議!望著她的視線始終離不開電視,他才發覺自己的眼神始終離不開她。 她簡直已經被電視催眠了,瞧她那副全神貫注、目眩神迷的模樣。剛才他準備要打開電 視的時候,她並沒有說什麼,於是他便把遙控器遞給她,拾起桌上的報紙,坐進旁邊的沙發 裡,準備開始享受一下昨晚的「新聞」。 沒想到正當他要開始讀一篇有關於日本貿易逆差的專論時,忽然被一陣高亢的哀號聲嚇 了一跳。那陣聲音不僅尖銳,而且還挺吵人的。他立刻折下報紙頂部一看,竟發覺那位已經 成年的修女小姐正渾然忘我地盯著她眼前正上演的一場幼稚冒險卡通片。 她看起來是那麼地年輕,那麼地天真,完全被電視上那出愚蠢可笑的卡通給擄獲了,讓 他不由自主地發出會心的微笑。她端坐在沙發椅的邊緣,兩隻手整整齊齊地疊在膝上,而她 那雙極為老式的鞋子正從她那件弄髒的毛織修女袍底下偷偷露了出來。 她看起來就彷彿正沉浸在另一個世界裡似的,所以,當她最後忽然開口之際,他差點沒 被嚇得從椅子裡彈起來。 「他們為什麼是藍色的?」 「對不起?我沒聽清楚?」 他試著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像是一直專心埋首於報紙上,而不是一直在偷看她,甚至看 得入迷了。 「這些人……這些『東西』,他們為什麼是藍色的呢?」 其實他第一遍就聽到她的話了,他只是想為自己爭取點時間,拖延一下而已。 「這是部『卡通』,你以前沒有看過嗎?」 她搖搖頭。 湯馬士只能聳聳肩。「我猜想他們是以為這樣看起來可以顯得——俏皮一點吧!」 「『他們』是誰?」 「他們?創造者啊——」 「創造者?」她的兩眼張得大大地,流露出恐懼的神色,讓他馬上察覺他說錯話了。( 譯注/《創造者》一字的另一個意思是指《造物主》,即指上帝) 「喔,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指那些設計出這部卡通的人,也就是晝出螢光幕 上這些東西的藝術工作者!」 他終於無奈地把話說完,儘管充滿了挫折感。其實換作是平日,他大可以正確引用「法 人組織法」上頭的正式條文來說明什麼叫作「藝術創作者」,可是,他發覺自己居然在她面 前吞吞吐吐了半天,還找不出一個簡單的答案,可以用來解釋一部笨卡通! 「你何不用我剛才交給你的那台遙控器呢?」他有點不耐煩地說,「我相信別台一定還 有其他你會喜歡的節目吧!」 唉,最起碼這件事足以證明了一點:她絕不是個誨人子弟的教書型修女。瞧瞧她,自己 都還像個小孩子一樣,而且他敢發誓,她在今天早晨之前一定從來沒有看過電視! 這簡直是教人難以置信! 麥姬盯著她面前的彩色螢幕,一再地提醒自己要記得吸口氣才行。電視!這是湯馬士對 它的稱呼。對她而言,這簡直是她所見過最神奇的東西了。它就好像是個魔法師的百寶箱, 而她就是那個魔法師!只要她的手指輕輕一觸,她就可以要求它提供服務,好比說請這些調 皮可愛的藍色小精靈出現,或者是一出穿著奇裝異服表演的喜劇——任何她想看的,隨她挑 選。 這個時代的人們多幸福啊!她想,她從小到大只看過一齣戲劇,而且那還是一出在教堂 上演的荒謬戲劇!雖然當時她還很年輕,大概還不到十二歲吧,可是她永遠也忘不了那個禮 拜六! 不過,如今見識到這個叫作「電視」的東西,她才算是真正開了眼界,這玩意兒實在是 太迷人了,教她一刻也捨不得移開視線。 最後,深呼吸,她繼續讓自己跟著電視上的劇情發展,時哀時樂,融人忘我的境界。 ※※※ 他繼續注視著她大約有十分鐘之久,實在是被她臉上的驚奇神情給深深吸引住了。最後 ,還是一通電話鈴聲讓他回過神來,她當然也被嚇了一跳,而他則為這場意外的中斷連聲抱 歉,不過他還來不及安慰她的受驚,只得趕快把話筒接起來,好停止這陣擾人的響聲。 「啊——你回來了!」 熟悉的聲音立刻傳來,話裡的邀請意味清楚自明。 他摘下眼鏡,瞥了一眼此刻正忙著玩弄選台器轉換頻道的「瑪格麗特修女」。 「現在不是適當時機!」他輕聲回答。 然而線路那端傳來回答他的聲音卻顯得有點惱火。 「已經有好一陣子了,湯馬士,我需要跟你談一談!」 他再一次望著旁邊那位漂亮的修女,現在她已經整個人坐到電視機前面的地毯上了。 「等一下!」他對著話筒低語了一聲,然後起身,準備告退片刻。 儘管他並不相信那位天真無邪的好好修女會偷聽到他說的話,因為此刻的她全副注意力 正集中在一個叫作「小矮人劇場」的兒童節目上頭,她看起來有點困惑。 想來也是理所當然,因為那個節目也同樣令他困惑,他把電話撥到餐廳去接,同時還在 思索,怎麼會有人做得出這種節目給觀眾看,難道他們把觀眾當作傻瓜嗎? 他在十二把成套的餐椅當中的一把上面坐下來,他還是希望繼續能看得見瑪格麗特修女 ,他只是不希望讓她聽得見他。 「安琪莉亞?」 「你那兒究竟怎麼回事?」他的前妻立刻追問道,「你沒事吧?」 「我沒事,好得很。說吧!你有什麼事急著要告訴我?」 「你不必用你那種百般無奈又不勝厭煩的公事口氣來問我,湯馬士。」她停頓了一下, 「如果我打擾了你,讓你感到很煩,只要告訴我一聲就行了。我還沒有忘記我們的協定。」 他立刻就後悔了剛才那番出言不遜,對她惡態相向。畢竟,安琪莉亞在過去這幾年來一 直是個好朋友,他們倆也曾經有過一段甜蜜時光,只是如今他們倆不再住在一起了,那也是 因為他們倆對於適合彼此的生活方式,無法達到一致的共識與認可,所以他們倆才會協議分 居。 「抱歉!」他低聲說道,「只是昨晚從西雅圖飛回來實在是累壞了。好啦,有什麼事找 我?請說吧。」 他聽見她粗野的笑聲,「何不讓我就直接告訴你我的兩難吧?!你知道嗎,寇特堅持要 在今晚前往維也納,就在七月四日——」 「這是你堅持要嫁給一個德國伯爵所得到的後果。人家才不管什麼美國傳統哩!」 「夠了!湯馬士,寇特還是很體貼人的……,只不過他腦子裡一直抱有著 JFK事件即將 重演的念頭,因為所有美國人都會在這天到大街上發射煙火。」( JFK即甘迺迪縮寫) 這回輪到湯馬士大笑了,只不過笑聲並不大愉快。 「還值得嗎?」他以倦怠的口氣問道,「要花費多大的工夫來打通多少貴族們和社交圈 ,好抹殺掉你其實嫁的是個七十一歲的老竊賊,一個自稱他是什麼『蒙地奎斯哥伯爵』的假 道學。」 「你閉嘴,湯馬士,他是『蒙地瓦伯爵』,你明知道的,而且他也不是個賊,他是個生 意人。」 「他有百分之八十五的錢都是在美國賺來的,可是他一年到頭卻只有五個月的時間會待 在這個國家,只為了不必繳稅。這可不是正當致富的生意人,這明明是賺取暴利的暴發戶! 親愛的。」 湯馬士忍不住搖搖頭,彷彿藉這個動作或許能收回他的話,他也知道自己其實是對這個 逃稅天才嫉妒得要命,因為他自己每年繳給國稅局的數目簡直是驚人的天文數字。 他開始按摩著兩眼之間的部位,希望能止住逐漸成形的頭痛。奇怪了!他今天早晨究竟 是怎麼搞的?! 「你說完了沒?!」 他深吸一口氣,「嗯,我很抱歉,我並不是有意再提起這個話題的。你打算跟他一道到 維也納去嗎?」 電話那頭是好一陣子的沉默。 「老實說,這正是我的兩難之處,不過,現在我倒不覺得我想待在你身邊了。你的口氣 聽起來糟透了,我看我還是繼續過我的國慶假日好了。」 「我很抱歉,我現在的心情確實不怎麼好。你到歐洲去或許會過得比較愉快吧!」 「你到底是怎麼搞的?湯馬士,今天一整個早晨就聽你老在抱歉個沒完。難道你是說你 並不想見我嗎?」 他可以聽得出她聲音裡流露的驚訝。拾起視線,他望向客廳裡的修女。 不。或許到了明天他會後悔,但是目前他很肯定他不想要安琪莉亞,即使是很安全。畢 竟,這位伯爵由於年事已高,多少有點無能,所以每當自己老婆要去跟她前夫會面之時,倒 也能淡然處之,不以為忤,算是個道地的歐洲人。 話說回來,他和安琪莉亞之間的會見頻率倒也不算高,大概每兩、三個月碰個一次面, 而且,並不是每一次都會在床上結束。有時候,他們倆是真心享受著彼此的陪伴,所以不免 常會惹人疑惑他們倆怎麼會離婚?因為,無論怎麼說,湯馬士還是要比那個老伯爵有價值得 多了。 當然,湯馬士自個兒也明白,當初教安琪莉亞離開他的不是錢的緣故,而是寂寞,還有 湯馬士一直不肯參與社交圈的遊戲規則。他向來珍惜他的隱私;而安琪莉亞則嚮往著徹夜狂 歡的生活,她期待的是劇院的首演之夜;豪華餐廳的精緻佳餚;大都會博物館的盛裝舞會; 以及週末與合適人選在康乃迪克或麻塞諸薩的豪華農莊度假。 這週而復始的活動始終未曾間斷過,到了最後,連他也不得不宣告投降,因為當中實在 沒有哪一點能讓他真正感到快樂與自在。 所以,他們倆一直是對貌合神離的夫妻,即使到了離婚之後,他們倆仍舊繼續保持著朋 友的關係。可是,如今,他該怎麼樣對她開口呢? 「我還是認為現在實在不是個好時機,安琪莉亞。」 「你是說真的嗎?」 她的口氣顯得有點失望,似乎她原來期待的是他的接受。 「我……我還有點工作要完成。有時候在接管手續之後,還得清理一些剩餘的文件。」 「我簡直不敢相信這……」 「聽著!安琪莉亞,你先別激動,這個週末我八成會很忙,實在很抱歉。」 「嘿!你聽聽看!你又來了。你幹嘛抱歉個不停?!一定是有什麼不對勁。我從你聲音 裡就聽得出來。或許我該過去你那兒,自個兒瞧瞧。你該不會是生病了吧?你?!我以前也 曾見過你冒著重病還在熬夜工作——」 他一聽立刻坐得挺直,感覺胃部似乎一陣糾結,他的視線仍停駐在客廳裡那個紅髮女子 身上。 「不!我很好!我正在忙!如此而已。我們之間已經不再有婚姻了,所以這是份開放的 關係,安琪莉亞,當必要的時候,我大可以在家裡工作。」 他可以聽見她在深呼吸,這表示她正極力克制住自己。 「如果我們之間還有婚姻關係的話,我會為你這種狗屎行為再跟你離婚的!湯馬士!好 !看來我是被迫非得到多瑙河去放煙火了,當然是比不上哈德遜河的好看啦,而且不用說, 當然是遲了一天的!」 他不由得咧嘴一笑,「想想看那豈不是一場幫你打知名度的免費宣傳嗎?安琪莉亞!」 她發出一句很不淑女的詛咒——尤其是對一個伯爵夫人而言——然後就咱地一聲,掛斷 了電話。 湯馬士也跟著放下了話筒,然後站起來,忽然感覺到一股如釋重負的快感。而且,他迫 不及待想要再回去看他的「瑪格麗特修女」。 這簡直是病態!他痛責自己,八成是他最近幾乎等於獨身的生活方式所引起的。而他剛 才居然把安琪莉亞一送就送到歐洲去,一連好幾個禮拜!老天! 當然啦,這是他自己的選擇,怨不得別人,可是,他發覺有一種非常奇怪、非常難以忽 視的現象,正在他身上發生、進行之中,那是一種極為獨特的感覺,而他不記得自己這輩子 曾經對任何人,甚至是安琪莉亞,產生過像這樣的感覺。 對安琪莉亞,他曾經想要對她證明,他有能力為他們倆的將來提供一幅生活富裕的藍圖 ,沒錯,他是曾經愛過她,愛過那個他心目中以為的「她」,但是那份愛並沒有持續下去, 反而融成了一份深厚的友誼,一份看來將持續到永遠的友誼。 而如今,他感覺自己又像個情竇初開、坐立不安的小男童似的,每當那個好好修女對他 微微笑,他就羞得滿臉通紅,喃喃自語地說著他本該侃侃而談的答案。 她實在是個教主人緊張難安的客人。 她同時也是他見過最可愛的小女人。 ※※※ 一個鐘頭之後,他端著茶,走進客廳要遞給她的時候,門鈴忽然響了。 他們倆正在等譚克醫生過來作檢查,所以湯馬士把手裡的托盤往旁邊桌上一擱,便微笑 著走向門口。 「我馬上回來,」 他以安撫的語氣說著,因為他曉得醫生一來又會害她緊張個半死。 不過,接下來映人眼簾的這一幕,倒是教他們倆都大感意外。 「噢……別看來這麼一臉失望嘛!親愛的,難道你真以為我會不先過來檢查你一下,就 踏出國門嗎?那我怎麼放得下心嘛,你說,我會在終點站跟寇特會合,不過首先我一定得要 ——」 她這時忽然中斷,睜大了眼,盯著麥姬,再也說不出話來。 而麥姬一看到這位身穿套裝長褲、足蹬驚人高跟鞋的美女時,她的心立刻不斷往下沉。 湯馬士正站在美女的後面,不停地用手撥頭髮。 「我……我是不是打擾了你們。」 那位美女平心靜氣地說著,然後注視著麥姬身上的修女服,她有點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嚨 。 「我現在終於明白為什麼你這個週末有得忙了,湯馬士,化裝舞會的戲服?我從來都沒 見過你這一面——」 「安琪莉亞,」湯馬士趕緊趁她還未能說出什麼醜話之前打斷她,「我來為你介紹一下 ,這位是瑪格麗特•麥姬•吉布萊修女。」 她轉向他,「你沒開玩笑吧?」 他點點頭,安琪莉亞則搖搖頭,吃驚得揚起眉毛。然後,彷彿是作好了決定似的,她把 皮包往沙發上一扔,便大搖大擺走向麥姬面前。 她不著痕跡地伸出手。 「你好,瑪格麗特修女,我是湯馬士的妻子。」 他的妻子! 麥姬只覺得腦子裡忽然空白一片,只能讓那個女人拚命地搖晃著她的手,同時聽見湯馬 士在一旁大歎。 老天!他已經結婚了! 而她居然是在愛慕別人的配偶! 老天,她至今已經打破多少條戒律了! 湯馬士這時立刻走向麥姬,他愁眉苦臉,一副似乎很痛苦的模樣。 「安琪莉亞是我的『前妻』。」他解釋道。 麥姬望見他轉過去,對那位高大的美女瞪了一眼。 「喔……」 麥姬應了一聲,覺得自己羞得無地自容,她不只感到難為情,還感到無比的困惑。 「我們幾年前就離婚了。」湯馬士補充說。 麥姬覺得臉更紅了。 「你們……離……離婚了?」 她話才一脫口,就好想再把它收回來,可惜已經來不及了。她真的很好奇地想知道,他 為什麼會離開這麼迷人的美女——瞧瞧人家俏麗的金色短髮,更加襯托出她勻稱的五官和臉 蛋,而她那對明亮動人的眼眸,此刻似乎也正在笑著他們倆。 這時安琪莉亞舉起手一揮,迅速駁回了這個問題。 「我們不是在教堂結婚的,如果你擔心的是這個的話。」 麥姬搖搖頭,這下子她完全給搞糊塗了。 「我恐怕不曉得……喔,你是不是在說……有關於破壞教規會被逐出教會的事,由於離 婚——」 她簡直是不知所云,不知所措,站在這位高雅的女士身邊,她只覺得自己又笨又醜,她 只想趕快逃出這個房間,讓他們倆單獨在一起。 於是,清了清喉嚨,她說了聲「對不起」,就準備要離開他們倆,可是,安琪莉亞這時 又出聲攔住她。 「你的頭是怎麼受的傷?」她問著,同時盯著麥姬頭上的繃帶。 麥姬轉回頭來,真希望自己能擁有更多勇氣,來面對這個冷靜自若的女人。她該如何向 這個曾經嫁給湯馬士為妻的女人解釋,而且她又能解釋得了什麼呢? 「瑪格麗特修女在大廳的階梯處跌倒了,」湯馬士及時解圍,「譚克醫生和我當時都認 為最好讓她留在這裡過夜。」 安琪莉亞盯著她的前夫,那表情好像認為他八成是神智不清、昏了頭了。 「那她為什麼不上醫院去?我實在很難相信譚克會贊同這種事。」 「安琪莉亞,沒關係的,瑪格麗特修女是隸屬於一支隱世教派,她以前從來就沒有進過 醫院,所以我們看不出有什麼理由非要強迫她接受一次可能會驚嚇到她的經驗,就是這麼簡 單!」 他說著,擠出一絲僵硬的微笑。 安琪莉亞抬起下巴,張大了眼,「一支隱世教派?」 點點頭,湯馬士說,「以目前的情況,她是我的客人,她將會待在這裡一直等到我們能 得到更進一步的消息為止——畢竟,現在還是假期當中。」他提醒她。 「這還是很不合理啊,」安琪莉亞反駁,「你,和一個修女?」 湯馬士看來顯得有點生氣。 「安琪莉亞……」他略帶警告意味地喚了一聲她的名字,可惜她似乎沒聽見。 「瑪格麗特修女是我的客人。」 「反正,只要一想起這件事就覺得挺好笑的,」安琪莉亞繼續自顧說著,她的眼神也反 映出她的興味,「你們倆到底是怎麼相遇和認識的?!」 麥姬繼續注視著這位曾經嫁給湯馬士為妻的美女。安琪莉亞的臉頰有點粗糙的紋路,而 她的嘴唇上則塗有暗紅色,而且不知是出於何種理由,她的眼皮上塗有更多色彩,就連她的 指甲也塗上了同樣色調。 麥姬從來就沒有見過像她這樣的人,而且,她從來也沒有像此刻這樣只覺得自己是個平 凡呆板的老處女,而且,她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樣一心一意只想要逃走,逃離這個成熟世故 的女人,這個相形之下只會教她更加痛苦的女人。 她從來就不敢奢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達到這種優雅、自在的形象……就彷彿這種富麗堂 皇的生活型態是她理所當然擁有的。 湯馬士的妻子就擁有這種特質。安琪莉亞是個天生的貴婦,但麥姬絕不是。 或許,這正是為什麼她們倆之間的差別會是如此痛苦的緣故吧,因為,麥姬一直沉醉於 在湯馬士面前假扮成像她那樣的女人角色。但是如今,就這個角色也宣告結束了。 她只是麥姬•吉布萊,一個來自破礦區的窮苦女孩,而她居然傻到自以為會因為情況而 有所差別。 「你還有其他衣服嗎?修女姊妹?」 麥姬只能對她眨眨眼。顯然人家是在對自己說話。 「對不起,我沒聽清楚……」她笨拙地回應。 「沒有,安琪莉亞,她根本沒有什麼其他的東西,最起碼沒有什麼隨身的,我想關於這 點我剛才已經解釋過了。」 回答的竟是湯馬士,他的語氣聽起來又開始有點惱火和不耐煩,讓麥姬開始擔心自己是 否在這對夫妻之間造成了更多緊張壓力。不過話說回來,他們倆畢竟已經離了婚,所以當然 不會處於良好的關係狀態之中。 這時,安琪莉亞轉過去,面對她前夫。 「喔,湯馬士,我想她可能會需要一些東西,一些可以取代這件長袍,等到它洗乾淨為 止的衣物,而且,據我以往的經驗讓我得知,服飾向來就不是你的優先考慮,所以她會落成 這副模樣在你家作客,理由可想而知。你剛才是說她把行李搞丟了,是吧?」 湯馬士盯著那位修女。她身上的修女服沾滿了粉末屑,所以穿起來當然不可能舒服到哪 裡去。 七月的大熱天還得穿羊毛衣?! 他不得不敬佩她的耐力,如果說瑪格麗特修女將會留到禮拜一教區開始上班的話,那麼 ,他們勢必得好好處理一下有關衣服的問題。 他望著安琪莉亞,而她,則顯得充滿戲謔,似乎早已看出他的心意。 「親愛的,我不認為我們倆是穿同樣的尺寸。」 他默默同意。安琪莉亞身材雖高,但骨架小,相較之下,瑪格麗特修女雖矮,但是卻更 為豐滿,也更為柔軟——該死! 他差黠就要甩甩頭。制止住這一連串一發不可收拾的遐想。他從眼角瞥過去,發覺那位 好修女正在一步步悄悄從客廳往後退,他可以感覺到她的極度不安。 「如果兩位容我失陪的話,我想去看看我其餘的……其餘的衣物……是不是干了?!」 麥姬說著,不自覺地摸了摸頭髮,也就是本來應該戴上頭巾的位置。然後,她就轉向走 廊,迅速地告退。 當她一踏進自己房內,她就關上門,靜靜地倚靠在門邊。 她看得出他們臉上的同情,顯然他們也察覺到了她的迷惑輿不安。究竟他們在她作白日 夢的時候討論著什麼呢? 一定是有關於她的事。這點她還有自知之明。 「喔,上帝,」她忍不住低喃,「我在這裡做什麼?你對我究竟有什麼計晝呢?為何還 要留我在這裡?」 她抬起頭,望著臥室的天花板,她用力抑制住盈眶的淚水,以反抗的口氣再補充了一句 。 「如果沒有,那就請你行行好,再把我送回礦區吧,至少在那裡,我知道自己歸屬何處 。我在這裡完全迷失了方向,我跟這些人合不來。所以求求你,送我回去吧!」 熾天使書城
【第五章】 麥姬試圖閉緊耳朵,不想去聽遠處傳來的陣陣煙火聲。 現在時間已經不早了,而且他們應該可以停止了。她只想要好好睡一覺,只想要抹去剛 才與湯馬士及安琪莉亞之間尷尬的插曲。可是,外面的慶祝歡聲仍舊繼續著,而且那種偶爾 驟起的如雷吵聲令她害怕,令她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另一場同樣如雷的爆炸,另一個同樣遙遠 的時空…… 在黑暗中的感覺自在多了,只要她閉上眼睛,放鬆自己,全身幾乎感覺不到重量,彷彿 飄然在空中,於是她就可以真正感覺到有股力量在拉著她。 輕柔地,但持續而穩定地……她明知道她該趁早停止,搖醒自己,可是,恍惚之間,卡 美爾山區的教堂就在遠方若隱若現……它是那麼地真實,真實得讓她幾乎觸手可及……而且 ,瞧!那不是老泰迪.海尼正走過教堂門前嗎? 「泰迪!」 她不確定白己是否真的叫出了他的名宇。不過,她確實是在這裡——站在礦坑後面這片 干苜蓿田里,在雷海伐鎮裡。這感覺是如此地真實,真實到她都可以問得出屋內用煤爐烤東 的味道。 於是,她也不多作考慮,便拔腳跑向泰迪。她好希望能看看他,跟他講講話,可是他一 下子就轉個身,繞過了拐角,然後便消失在她眼前了。 她在十字路口煞住腳步停下來,望著遠方,他已經走了,讓她覺得好失望,好沮喪,沮 喪得真想哭出來。不過她隨即發覺,自己其實只是在作夢罷了。 儘管這個夢看起來似乎是真的,但只要她仔細一想,就會曉得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她 不可能再回到雷海伐鎮了。因為,假使這是真的,那麼,湯馬士就根本不存在,更別提那個 屬於未來的神奇世界了。 而一想到這兒,這個念頭居然引起她胸口一陣劇痛,恍如悲傷一般。 侍立在這座老教堂前,麥姬抬頭望著它的木頭台階。她任由視線一直落到那扇暗綠色的 大門上,然後,盯著它不放。 ——她並不受裡面的歡迎,這點她大可以確定!喔,是沒有人會把她趕出來啦!況且門 上也沒有任何告示說她不淮再回來,只不過她自己可以明顯察覺得出來:她已經不再是他們 當中的成員之一了。 她可以從他們臉上那種不表贊同的神情,以及那種缺乏溫暖的氣氛裡感覺出來,自己被 拒於門外。她或許曾經犯過一次錯誤,但她還不至於愚蠢到連這種刻意的迴避都認不出來。 沒錯,對於自己不再被納入參與社區活動一事,她曾經裝作無所謂,也不覺受到傷害, 然而,每當像是運動會或是教會贊助的舞會這類礦區裡唯一的娛樂舉行之際,她不知得一個 人在家裡掉下多少的眼淚,癡癡望著別人盡情歡笑,享受生命中的樂趣。 這也正是她為什麼之所以始終不曾再踏進這扇教堂大門的理由之一,因為,這種傷害實 在是太探了。 搖搖頭,麥姬試著把往事拋開,轉過身去,開始朝墓地走過去。 這裡是她每逢週日自己舉行個人禮拜的秘密場所,當別人都在教堂裡面,傾聽著安德魯 神父講道之際,她會在墓地外面,照顧著一座小小的無名之墓,同時傾聽著自己的心聲。 而這裡也一直都是她藉以找回安寧的地方。 此刻,她更是這不及待地急著想要趕到那座小墓前,於是,她匆匆跑過一個個熟悉的記 號,直到她穿越了那道白椿籬笆後面。 當她抵達目的地時才放慢腳步,緩緩走近那塊她與布萊恩親手為她的兒子安置的小小石 碑。 此情此景,她照例地感覺到一股熟悉的哀愁與愧疚湧上心頭。 派崔克.約翰.吉布萊。 這麼地幼小,這麼地脆弱…… 忽然之間,她停下腳步,背後彷彿被什麼抓了一把似的,她吃驚地張大了嘴,因為這時 ,她忽然發現了它旁邊還有一塊更小的石碑。 她的喉嚨因為恐懼而勒緊了,鼓起僅剩的一絲勇氣,她開始念出石碑上那排新刻的名字 : 瑪格麗特.麥姬.吉布萊 一八四九——一八七五 心愛的女兒與妹妹 她低頭看了看地面。 這裡並沒有新近翻掘泥土的痕跡,也看不到埋葬的墓。那麼,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到底 發生什麼變化了?誰會做出這種事呢? 麥姬簡直是嚇壞了,她伸出五指,開始以顫抖的指尖,劃過那排字母。 ——它是真的!她可以感覺得到光滑的石頭表面上被鑿刀刻出的一道道溝痕,每一道溝 痕都刻畫出她自己的名字。 她自已的名字! 噢,天哪……她已經死了! 她真的已經死了! 「不!不!不可能……」 淒厲的尖叫從她喉嚨撕裂穿破而出,而她感覺自己則拚命地往空中狂亂地抓,彷彿想要 抓住什麼東西,來阻止自己沉人這一刻的瘋狂。 她絕沒有死!她沒有! 她還活著!活著! 「救救我……來人啊……拜託!」 「沒事了!噓,沒關係,我在這裡,噓……現在沒事了,你只是在作夢。」 她感覺自己本能地縮進他強壯而安全的懷抱裡,好不容易鬆了口氣,她開始輕聲地啜泣 ,同時,發覺自己耳邊聽見了他穩定的心跳聲。 是啊,她告訴自己,她不可能死了啊,要不然她怎麼可能會聽得到另一個男人的心跳聲 ?! 「喔,布萊恩,我好害怕,好害怕……我在夢裡……」 「我不是布萊恩。」 她抬起頭,望進眼前的黑暗中。此時微弱的月光讓她能夠一窺他的臉。 「湯馬士——」她發出輕聲呼喚。 當她認出他之際,一股突湧的喜悅緊緊包圍住她。 她本能地把臉貼靠在他胸前,也沒有考慮到後果,同時用雙手圍繞在他腰際,緊緊地摟 著他,貼近他,似乎想藉著彼此的親密,來安慰自己:他真的就在身邊。「感謝上帝,」她 忍不住輕歎,「我……我剛才好害怕,這一切,每件事,都是這麼地……困惑著我,我已經 不知道什麼才是真的了。」 「那只是個夢罷了,你現在已經安全了。」他在她耳畔低語。 要是他不用這麼溫柔的口氣對她耳語,不用這麼輕柔的動作撥開她的髮絲的話,她大概 就真的會沒事。 可是,她實在是忍不住,雖然,此刻她最不想要做的事,就是哭泣,但她就是情不自禁 ,只能任由那股火熱燃燒的激動情緒,無聲無息地悄悄爬上喉間,然後,就在她還來不及防 止之前,她居然已經開始在他胸口靜靜地落淚……跟這個男人在一起能夠再度感覺到安全, 無異是上天賜與的福氣。即使命運之神終究決寧願自私地保有這一刻。定要套去…… 「拜託你,留下來陪我……直到我睡著。好嗎?」 她可以感覺到他的身體在她的手掌底下繃緊。於是,她用力抑制住啜泣。「你也知道, 我會作這些夢,這些惡夢-所以,我害怕閉上眼睛,害怕我再睡著之後,又會作這種夢。」 他似乎猶豫了一會兒,好像考慮了一下子,然後他全身放鬆了下來。 「好吧,來!先讓我靠在床頭上,我會待在這裡陪你,直到你睡著了為止。」於是,他 開始調整姿勢,最後讓自己背靠在枕頭上,再把她擁人懷中。 麥姬不管他會怎樣想她,反正她也不想當個修女,她只想窩在這裡,在他的懷裡,然後 好好地休息一下。她只想感覺安全,感覺被保護,自從爹地死後,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體驗 過這種感覺了。 那時候她還只是個小女孩,而且,只有爹地給過她這種安全感。在爹地的懷裡,她可以 真正安心地放鬆自己,讓別人來替她擔心就好。如今,她又重新有了這種難得的感覺,她不 在乎明天醒來會發生什麼事,唯有此時此刻才是最重要的,除此之外都無關緊要。她慶幸自 己終於能夠安歇,能夠閉上眼睛,而且知道自己會在何處醒來。在湯馬士的懷裡。 湯馬士一再告訴自己:這是再純潔不過的事了。畢竟,他只是抱著她,一個受驚的小女 人,如此而已。他們之間是純潔無辜的,然而,當他擁著她在自己胸前之際,他卻感覺得到 自己體內有種情愫在刺激著他。那是種溫暖而慰藉的感覺,就像他起先聽見她在哭泣時,他 正在啜飲的白蘭地一樣,他並不在乎她是誰或是什麼身份。 此時此刻,她只是個女人,如此而已,一個在他懷裡顫抖啜泣的女人。而且她感覺起來 是這麼地對勁!也許在黑暗中,他們倆都可以假裝是…… 「你知道嗎?我自己過去也一向挺怕黑暗的,」他低頭對她耳語,「我一直要到十一、 二歲的時候,才不必開著燈睡覺。都是那些瘋狂的科幻電影害的!可是我又愛看,尤其是電 視上的福爾摩斯影集,我的想像力很活潑,我還記得當時我把我的床移到牆邊,心想這樣一 來我就只要顧看兩邊,而不是四邊,省事得多了!」 他說著,不由自主地發出一陣輕笑,笑聲是真正出自內心的喜悅,真誠得連他自己都大 感意外。「我一直深信那些怪物的魔爪會一路伸到我的房間裡來抓我。」 他呼出一口氣,然後放鬆了下來。 「你並不孤單。每個人,在他們一生當中的某些時刻,總是得和黑暗的夜晚奮戰。」他 見她沒有回答,於是再補充了一句,「沒關係的,我會陪伴你、照顧你的。」 而就在此時,在此刻,他忽然希望它是真的!因為,他真的想要陪伴她,照顧著她,就 像現在這樣。可是,這實在是沒道理啊。這股感情就這樣沒來由地產生了,它既不是性慾, 甚至根本算不上是什麼慾望。 當他說他會照顧她的時候,它只是他胸口一股劇烈灼燒的激動,它是這麼地逼真,真實 到讓他幾乎想要一把抓緊她,強迫她看著他,給他個回應。可是,她根本聽不見他說了些什 麼話,她正在他懷裡沉沉入睡。 所以,當他起初剛聽見她在沉睡之中發出斷斷續續、模糊不清的低喃之際,他還不太確 定,然後,他屏住氣,仔細地聽。「布萊恩……小寶寶……背叛我……我救不了他!我救不 了!」 他聽得出她混亂的思緒,也聽得出她隨後發出的一連串悲痛的呻吟,那呻吟聲聽起來是 如此教人心碎,讓他忍不住加勁抱緊她,期望這樣一來,就能把那股悲傷驅出她體外。最後 ,當她的抽噎聲逐漸停止之際,他也逐漸放鬆手勁,讓壓力很快地解除,而她也很快地再度 依靠著他,整個人鬆軟了下來。 只是,剛才她究竟在說些什麼呢?她的哥哥,布萊恩?那個小寶寶又是怎麼回事?還有 什麼背叛她的?她又是想要救誰呢?布萊恩?還是小寶寶?她聽起來好像是有一大堆麻煩似 的。莫非,她是從修道院裡逃出來的?!不,這實在是荒謬至極。現在都什麼時代了,沒有 人可以強迫她做任何事!可是,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讓她忘記了現代的一切事物呢?她到底 做過什麼事?她到底又是誰呢? ……這個時候正蜷臥在他懷裡的女人,她果真是瑪格麗特.麥姬.吉布萊修女嗎?為什 麼他又會這麼想要保護她呢? 只要一想到有人要傷害地,他就不由得低下頭去,以唇輕觸她的髮梢。他這輩子從來沒 有這麼強烈地想要去保護另一個人。 一時之間,他忽然覺得又迷惑、又疲倦,於是他用力嚥回了喉間生起的一股灼熱梗塊, 然後緊緊閉上眼睛。 他可以感覺到她正貼著他胸口呼吸,她的氣息拂過胸前,溫暖而輕柔地穿透他薄薄的襯 衫,他可以感覺得到她的呼吸逐漸穩定,表示她已經再度沉睡了,於是,他也讓自己在她身 邊放鬆下來,跟著她一起人睡…… 他想要記住這是怎麼樣的感覺……因為他知道,過了今晚之後,它就再也不可能會發生 了。 他拒絕再去辨認心底那種警告他是個傻瓜的聲音。 因為,這感覺實在是棒透了,怎麼可能會有錯呢? 第一種出現的知覺,是一種輕飄飄的無重量感。這是種愉快的感覺,就像睡著了一樣。 只不過他現在是醒著的,一道冷意拂過他的背後,讓他不禁摟起了懷中溫暖而柔軟的身的身 體,靠近自己,這感覺好自然…… 溫暖而柔軟的身體!他一下子驚醒過來,眨了好幾次眼睛,只聽見瑪格麗特修女發出了 幾聲輕喃,然後伸了伸懶腰,兩隻手從她濃密如雲的紅髮間穿出來,彷彿還不願意醒過來似 的。儘管這幅畫面讀他吃驚,但是真正抓住他的注意力的,卻是他頭頂上的藍天和白雲。天 啊,他居然是在室外,他和瑪格麗特修女居然一直睡在室外!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同樣地,彷彿才剛剛發覺自己整夜一直睡在他旁邊似的,瑪格麗特修女忽然從他懷裡彈 了起來,抓緊了她棉質睡袍的領口,難為情地抽身脫離了他。「我……我不曉得——」 「我們現在是在哪個鬼地方?」 他追問著,坐了起來,同時發現了背後的遠山。他可以聽到樹頂的烏嗚聲,以及遠處的 狗吠聲。於是他往聲源處望過去,看到了一座小鎮。一座看似年代久遠的古老小鎮。 她循著他的視線望過去,立刻跳起來,興奮地指著那個鎮,大聲地呼喊。「那是雷海伐 鎮!我又回來了!」 「你又回來哪裡了?!我恐怕不大能明白。我們是怎麼會到這裡來的?」她轉過來,對 他微微笑。儘管他正處於迷惑之中,他還是情不自禁地被她純真而自然的笑容所打動。現在 是清晨時分,而她居然顯得迷人極了,雖然她臉上未施任何人工的化妝品。不過,她略帶雀 斑的雪白肌膚似乎在他目不轉睛的注視之下開始變紅了。 「這裡是雷海伐鎮。是我居住的地方。」 他搖搖頭,爬起來,試探性地把他的赤腳慢慢擺在凹凸不平的石子地上。「等一下!你 是說這裡就是你們修道院坐落的地方?」 「這裡是我出身的地方。」 「我們是怎麼來的?這是個夢嗎?我是不是在作夢?」 她再度露出微笑。「我不知道。不過,如果你是,那我一定也在作同樣的夢。」她回頭 一望,「你要不要跟我來?我想去看看我哥哥布萊恩。」 他不曉得該怎麼辦這一定是夢!要不然還有什麼理由能解釋它的不可思議?一個人又怎 麼可能睡在同一間俯瞰中央公園的頂樓公寓裡,第二天一早醒來竟發現……發現自己在…… 在這個叫什麼來著的鬼地方?唉,反正不管它叫什麼鎮的,總之他是在戶外就對了。他昨晚 喝了點酒,就是這麼回事,他現在只是跟著地踏進這個小城,完成這個夢,然後他會在他紐 約的公寓裡醒過來,對!就是這樣! 可是,為什麼他非得光著腳丫子作這個夢呢?這些小石頭和碎沙子簡直要害死他了。 「盡量靠草地走!」她在聽到他一連詛咒了好幾聲之後建議他說,「我們馬上就會走到 泥巴路了。」泥巴路?!這簡直是不可能發生! 「那是什麼?」當他們逐漸走近鎮上的木造建築之際,他忍不住發問。 她聞言望向他指的地方。 「那就是礦坑口,看起來不怎麼漂亮,是吧?」 「礦坑口?裡面有什麼礦?煤礦?」 她點點頭,「目前工人們已經持續了一年的罷工,日子很不好過。」 「我們究竟是在哪兒?賓州?還是俄亥俄?」 「在賓州。來吧!那就是布裡基老太太。讓我來問問她今天是幾號。如果她回答了,就 表示我們不是在作夢。」她說到這兒,忽然像發現了什麼似的驚呼一聲,「噢,老天!看看 我穿的這身衣服!」她趕緊伸手圍住胸口,彷拂這樣一來就能讓她看起來更體面似的。 湯馬士望著那個滿臉皺紋的老婦人抄著一個竹簍子走過來。她身上穿的衣服好長,長得 都可以拖過她那雙破舊的黑鞋尖,她的頭頂上還戴著寬大的稻草帽,藉以擋住漸強的陽光。 「您早啊,布裡基老太太,您是要去採野草莓嗎?」 說也奇怪,老婦人非但不理會瑪格麗特修女的招呼,反而在看見湯馬士站在小徑旁邊的 時候,嚇得差點尖叫了出來。「老天保佑!年輕人,你差點把我嚇進墳墓裡去了!」 她把湯馬士上下打量了一遍,才注意到他的腳,於是她更使勁握緊了腰邊的籃子。她抬 起下巴,朝湯馬士的腳點了點,「你是迷路了嗎?小伙子,還是你忘記你把自己鞋子擺在哪 兒了?」 湯馬士低頭一看,「我……呃,我想我是忘記了把鞋子擺在哪兒了。」他回答道。 「布裡基太太,難道你不打算跟我打聲招呼了嗎?」麥姬問著,臉上堆滿了焦慮。老婦 人再次漠視了她,只是搖了搖頭。 「現在可不是出來找人施捨食物的好時機,小伙子,你該不會是打算來找份工作吧?這 裡可找不到任何工作喔!」 「沒工作?」湯馬士滿腹疑惑,「那個礦坑怎麼說?」 「整個礦坑的工人都在罷工!」 老婦人與小修女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出來,不過,好像只有後者可以聽得見對方的話。 湯馬士看著她們倆,腦裡忽然出現了一個想法。 「請您看一看這兒好嗎?」他問老婦人,「您看到了什麼?」 老婦人顯得很困惑,但還是照做了。他發現她的視線似乎一直穿透了修女,然後一直往 後延伸過去,那種眼神就好像他身邊這位有著一頭紅髮的迷人女子根本不存在似的。「我看 到了一個大好天氣的早晨,你看到了什麼啊?小伙子?」老婦人反問他。 湯馬士轉過去看瑪格麗特修女,發現她一臉的驚愕。「她看不到我?」 湯馬士眨了幾坎眼,然後再轉回去,面對老婦人。 「同樣是大好天氣。請問您可認識有個人叫瑪格麗特修女?」 瑪格麗特修女在旁搖搖頭,「別問她這個,她不會認識我的。」 「你是說,瑪格麗特修女……」老婦人皺著眉頭,「我也不能說我認識啦,你在找她嗎 ?這是你來此地的原因嗎?」 他瞥向身旁的年輕女子,有點不知所措。而她,彷彿看出了他的無助,於是急中生智對 他說。「告訴她你想找個地方待下來,然後告訴她,你聽說她經營的是方圓幾百哩之內最好 的寄宿客棧。」湯馬士於是對布裡基露出微笑。 「我想找個地方待下來。」 布裡基清了清喉嚨,她的注意力又回到他的光腳丫上。「我不認為一個連雙鞋子都沒有 的人會有能力付房租。」 「告訴她說你——」 湯馬士對小修女使了個不耐煩的眼色,彷彿在說:他自己曉得接下來該怎麼做。「我聽 說布裡基太太開了間方圓幾百哩之內最棒的寄宿客棧!」他補充道,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在巴 結這個老太婆。而且,這麼做有什麼用? 「沒有穿鞋的人是不准進我屋子的!」 「告訴她你馬上就會有鞋子穿了!」 「我馬上就會有鞋子穿了。」 對方點點頭,一抹微笑輕觸她唇邊。「沒有錢也一樣。你可別想要靠討老太婆歡心來騙 吃騙住、賴我的房租錢?」 「錢我也會拿得到的。」他趕緊趁瑪格麗特修女能開口之前補充道,儘管他打心底壓根 兒也不知道他要怎麼樣拿到錢,或者是鞋子?!或者是,他幹嘛要租個房間?!什麼用?! 老婦人於是走過他身邊,繼續往她的目的地前進。 「喔,還有,」她才走了幾步又回頭問他,「請問我是在跟誰講話啊?先生?」 「湯馬士.卡特。」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驚訝於他自己的名宇居然會令他有種陌生感。 看來他一定是在作夢了。 老婦人停下腳步,「卡特?你是英國人?」 「我是美國人——」 「快告訴她你是個愛爾蘭人,是你母親那邊的血統。」瑪格麗特修女立刻附耳提醒他。 他再度開口:語氣顯得很惱火。 「我本來就是!」她對身旁那個小修女低語了一聲,然後再轉回老婦人,「我是……愛 爾蘭人!得自我母親那邊的血統,她娘家姓麥坎納。」 老婦人又露出了笑容。 「很好,那麼,湯馬士.卡特,等你找到了你的鞋子,還有適當的衣服之後,我會歡迎 你進我家裡的。」 他也跟著露出微笑,「謝謝你,布裡基太太。」 儘管他明知道這只是個夢而已!可是,他居然感覺到自己好像已經通過了第一關似的。 噢,老天!這,才真叫瘋狂! 老布裡基居然看不到她! 麥姬一直試圖保持鎮定,協助湯馬斯,他顯然是老太太唯一看得到的人。可是話說回來 ,老太太為什麼會看不到她呢?真正嚇壞她的是種種的可能性。 望著布裡基的身影逐漸沒人山路之間,麥姬轉過頭來看著湯馬士。 「我想我一定是已經死了!」 她試著不讓自己發出顫抖的聲音,不過顯然沒有用。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當然沒有死!」他的口氣有點不耐煩,彷彿她這句話只是孩子 氣的戲言,而不是出自絕望的心聲。「那為什麼布裡基太太看不到我?我告訴你——我死了 !!」 「這真是胡說八道!」他舉起手,撥了撥頭髮,望向小鎮,「你才沒有——死!在紐約 大家都看得到你,不是嗎?你想想看,有多少人跟你講過話?」 她也想過這點。「沒錯,是有好幾個人。」 「還有你頭上的傷怎麼說呢?譚克醫生甚至還來照顧過你的傷口。死人是不可能會流血 ,然後又被治好的吧?!」 「可是,為什麼如今布裡基太太會看不到我呢?」她追問著,「或許,我只是在這個時 代裡死了,而不是在你的時代!」噢,天哪!千萬別再讓我哭出來吧!麥姬在心底暗自祈禱 ,但她明白這並不容易,因為她可以感覺得到自己眼裡已經又再度盈滿了淚水。 他有些沮喪地吐了口氣,「聽著,修女……瑪格麗特修女……我們現在只是在作夢而已 ,這裡面沒有一件事是真的,所以,請別再……」 「別再那樣子稱呼我好嗎?!」 真是的!這個男人怎麼會這麼笨?!道他不知道這一切並不是夢嗎?難道他感覺不出來 嗎?「我的名字叫麥姬!」 他忽然變得好安靜,「你在說什麼?」 她歎了口氣,然後一手推開眼前滑落的髮絲。 「我說我要你別再叫我什『瑪格麗特修女』。我已經有夠多罪惡要贖了——無論我得上 哪兒去贖罪所以求求你別再雪上加霜了好嗎?我可不想為這條罪名再付出額外的代價。你聽 清楚了沒?我的名字叫麥姬。麥姬.吉布萊。」 他睜大了眼睛,然後又瞇了起來。 她幾乎可以感覺得到有股深沉的憤怒正迅速浮現出來。 「難道你的意思是說,你不是個修女?」 這下子她真的可以感覺得到他憤怒的吐氣拂上了她的臉,趁他還在等待答案之際,她開 始逐步往後退,直到她整個人背靠在一株矮樹叢。這是他頭一次嚇到了她,真的嚇到了她。 「我我……我只是還未發最後的終身誓。」她在慌張之中,趕緊脫日蹦出一連串未經考 慮的快語。好啦!這下可好了!如今勢必是注定要下地獄了!麥姬告訴自己,她真是罪該萬 死,連這麼大的謊也敢說得出口,她要是不必下地獄才怪!唉,大勢已去,她只覺得萬般絕 望和無奈。 他一聽這話,似乎暫時控制住了他的怒氣——雖然只不過是稍微一點點,但總算皇天不 負苦心人!她想,儘管效果差強人意。 「那麼,你是個見習修女羅?」 她點點頭,不敢再信任自己的聲音。就讓他這樣以為吧!就讓他相信任何事吧!縱然她 明知道白己欺騙了他,而且,直覺也告訴她千萬別輕易嘗試,因為就欺騙一事而言,這絕不 會是湯馬士.卡特這種男人會淡然處之的問題!一旦他將來發現她……? 「我想我能幫你弄到雙鞋子!」她趕緊轉移話題,細聲提議,「既然這裡似乎沒有人能 看到我,我猜我大概可以從芮汀的店裡把鞋子拿出來。」 「拿出來?你是指『偷』出來吧?」他一臉吃驚地問。 麥姬聳聳肩。「我才不會稱它是『偷』呢!不完全是啦,你想想看嘛,假如這只是個夢 ,那還有什麼偷不偷的問題呢?而且,話說回來,我們倆都算得上是儀容不整,起碼需要點 能穿著進城裡的衣物吧?!」 她看得出他正在考慮她的提議。最後他終於開口了。 「我想你說得也對。你還穿著你的睡袍,而我……」他低頭望著自己身上敞開了的襯衫 和縐巴巴的長褲。 於是他開始一面扣上領子,一面繼續說下去。「因為你不會被人看見,可是鞋子呢?它 總不至於就飄在空中吧?到時候你怎麼辦?」 她考慮了一會兒,然後,像是作了個決定似的,她抬起附近的一塊石頭,把它藏在睡袍 的褶縫裡。「來吧!」她說著,「我們不妨就來試試看,礦區裡會不會有人注意到一塊飄在 空中的石頭?!」 他默默跟著她走到城邊,然後她停下腳步,回過頭來望著他。 「你就留在這裡等我,盡量待在樹林後面,我馬上就回來。要不是帶著鞋子回來,就是 帶著一群跟蹤鞋子的人回來。所以,你等著瞧吧!」她說著,便開始往她的目標走過去,才 沒走幾步,她又轉過來,拋下一句。「你知道嗎,湯馬士,也許這畢竟倒還不是那麼一件大 壞事喔!」然後,對他咧嘴一笑,她便離開了他。 他可以發誓她的腳步幾乎像是在雀躍。 天哪!她還真的是樂在其中啊! 這一招確實奏效! 店裡面果真沒有人注意到那塊石頭,於是她最後便讓它掉在地板上,夾在兩捆生棉當中 。 馬丁.唐雷普當時曾聽見那聲輕微的落地一響,他抬起頭,甚至還走過來,查看了一下 。 麥姬當時還得趕緊伸出手摀住嘴巴,免得她在旁觀他蹲下來檢查那塊還不算小的石頭時 ,忍不住噗味笑出聲。「咦,這石頭到底是怎麼會跑進來這裡的?」 他並沒有向特定的任何一個人追問,瞧他那副納悶的模樣,倒像是在問自己似的。當時 店裡有好幾個顧客也抬起頭瞥了一眼,但是都未予置評。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趁著他還在那 兒認真仔細地研究她那塊石頭之際,麥姬趕緊抓起一雙九號的靴子,塞進她臨時用她的睡袍 前半部折成的大口袋裡。 靴子冰涼的皮革材質令她不由得全身發抖,然而她還是盡可能把它們攬過來靠近自己身 邊,同時環顧著整間店裡。 好啦!她的首要目標已經圓滿達成了!現在,瞧!湯馬士是不是該有件外套可穿呢?一 位紳士當然得要穿上一件才算體面,尤其是當他還是個鎮上的新成員之際。湯馬士將會得到 礦區居民匆促一瞥之後的籠統評價,而她則要確保他以適當而不搶眼的形象通過考驗的眼光 。 嗯,那件棕色的軋別了呢看起來剛剛好。 麥姬對店裡的其他人微微笑,然後伸出她的腳,恰巧踢翻了一桶還未釀成的粗糖。馬丁 .唐雷普這下於趕緊跑過來,一邊低聲喃喃咒罵著幾個髒字眼,一邊忙著搶救他的東西。趁 這個混亂的時刻,麥姬輕而易舉就抓起了那件夾克,把它跟靴子塞在一塊兒。沒有人聽得到 她樂不可支的爆笑聲,沒有人看得見她。她可以隨心所欲,做任何她想做的事,而且……不 必負擔任何責任,脫身就走! 這是件多快樂的任務啊,突然之間,她以全新的眼光望著店裡堆積如山的貨物架。對啊 ?她其實大可以擁有這裡的任何一樣東西啊! 東西啊!五分鐘之後,麥姬.吉布萊終於準備要離開芮汀公司的專屬商店了,她的睡袍 前半部已輕輕得滿滿的,這時,她又撞上了正要出門的美芙.黑根,速帶推倒了一蔞鮮的紅 蘋果。老稼人吃驚地望著散落滿地的紅蘋果。 「不是我斡的!」她趕緊向一路奔來搶救水果的唐雷普先生辯解,「我突誓!這絕不是 我!一定是有什磨……有什麼東西從我背後……推了我一把!」店裡每個人都靜止不勤,目 瞪口呆盯著老婦人。 麥姬早已經笑得直不起腰來了。 「我下次會小心點的!美芙!」麥姬壓低了馨音說,雖然她明明知道沒有人會聽到她講 話,「要不然,他們大概就要開始說你壞話了,你也曉得道些人的嘴巴有多屬害,到時候不 知道會暗中造出什麼樣惡毒的謠言呢!」不過,老婦人真曉得謠言中傷人的屬害嗎? 麥姬不禁搖搖頭,只要一想起這些年來,黑根太太所帶給她的痛苦,麥姬在繞過老婦人 面前的時候也用不得什麼小不小心了。錄麥姬一踏出店門口,就頭也不回地衡了出去。管她 聽到背後的黑根太太發出一串尖慘的叫聲,然按砰地一聲摔倒在地之際,她只露出一絲得意 的微笑。好極!麥姬心想,當個隱形人的好處還真不賴哩! 熾天使書城
【第六章】 他靜靜等她回來。 他完全不曉得他為什麼要等?他為什麼不乾脆起身,繼續走向夢境裡的其他地方?可是 ,他曉得自己為了某種莫名其妙的理由,他竟甘願繼續坐在這片樹林子邊,躲在這塊大石頭 後面。 不過,他畢竟不像瑪格麗特修女,他可能會被看見,因為有隻狗剛才已經小心翼翼地接 近他身邊,湊鼻喚了嗅,然後又相當不屑地掉開頭,大搖大擺地丟下他一個人,彷彿他根本 不值一顧似的。 喔,還有剛才跟那名老婦人的相遇,她叫什麼來著?呃,布裡基太太……她還真是個老 古板的怪人,而且她講話還有種口音,就好像誰一樣……咦,她要人家叫她什麼來著?麥姬 ? 他搖搖頭。 這實在是個怪夢!他居然能夠把她真實投射在他自己的睡夢裡,這種現象不正代表他的 確已經被這個女人迷得著魔了嗎?他今天早晨醒過來的時候還在想:她看起來是多麼迷人啊 ,當時的他還曾心動得差點低下頭去吻她。 吻她?! 可是,他還來不及付諸行動,她就已經搶先發覺情況不對,迅速抽身脫離了他。其實, 假使其中有任何一件事真的發生的話,他一定會對她非常生氣。難道說是想像力讓他相信她 是個修女不成?一個已經受過完整訓練,具有充分資格也宣過誓的修女?一個已經向上帝立 下此生遵守安貧、服從、貞潔等等神聖誓言的修女? 可笑的是他居然還記得這些誓言。尤其是那條關於「貞潔」的誓言。但是,話說回來, 這個女人簡直是快把他給逼瘋了,這個夢不就是個證明嗎?他甚至不記得他上回作夢是什麼 時候了?然而,如今他卻深深受到這個名叫「麥姬」的女人影響,以至於他連在夢裡都能夢 到栩栩如生的她—— 他甚至能聞得到夏日清晨的微微香氣,融合著乾淨的空氣、青草,以及泥土芬芳,他還 能聽得到飛蟲湊近野花,欲親芳澤的翩翩振翅聲,以及原野上大自然創造出的和諧萬籟。 他忍不住深呼吸了一口氣,從其中他能察覺到一絲剛出爐的麵包香,還有一絲……也許 是肉桂香吧。湯馬士嚥了口水,立刻感到胃部一陣緊繃,一股意想不到的飢餓感頓時襲了上 來。這股感覺讓他立即停下來一想。 咦,他怎麼會感覺到肚子餓呢?他只不過是在作夢啊?難道不是嗎?他簡直被搞糊塗了 。他試著回想,努力回想他以前作過的其他夢境,但是不可能啊。無論如何,他可不認為他 曾經在夢裡感覺過餓,或者是感覺過這些氣味與聲音。然而這一切顯得如此逼真,如此確實 ,而當他忽然聽見一陣女孩子的咯咯輕笑聲傳來時,他一點也不驚訝自己看見她就站在他面 前。 「看看我給你帶回來什麼東西!」她欣喜地宣佈道。 他並沒有抬起頭去看。因為他正被眼前那雙美腿完全給迷住了。 瑪格麗特修女把她擄獲來的戰利品統統攬在一塊兒,堆在她用睡袍前半部圍成的大口袋 裡面。他好不容易眨了眨眼,目不轉睛看著她垂下那個大布袋,向他展示她的豐富成果。靴 子、蘋果、襪子、一件外套,還有一大堆小罐頭,像是耶誕禮物似的紛紛掉落下來,圍滿了 他身邊。 「哦!湯馬士,你真該親自去那裡瞧瞧!」她笑著說,「沒有人看得見我!我可以自由 白在拿我想要的東西!」 她歡笑著一骨碌跌坐在地。「可憐的馬丁.唐雷普——我敢保證他一定以為自己神智不 清了!還有那個老巫婆,美芙.黑根……」 「你對人家做了什麼事?」 湯馬士真怕聽到答案,因為,此刻在他面前的這名女子一點兒也不像那個闖進他生命, 然後把它搞得天翻地覆的溫順小修女。他夢裡的這名女子充滿了生命活力……她的兩頰笑得 通紅,而她那對亮得不可思議的藍眼睛裡正閃耀著淘氣。 她活潑可愛,天真愉快,而他……他簡直是為她著迷,幾乎克制不住唇邊自然而然露出 的微笑。她快樂的心情具有教人難以抗拒的傳染力,讓他也不由得陶陶然。顯然是他自己創 造出這麼活力四射的女人,因為馬格力特修女絕不會這樣毫無壓抑或掩飾真情,把自己的睡 袍拉到膝蓋高,撈出一雙靴子到他面前來。麥姬這時正一面拍著頭,一面試著繫上靴面的鞋 帶。 「對她做了什麼事?!哈!當黑根大太坐在地上徬徨無助的時候,我差點就伸出手去扶 她一把哩!就是這麼回事而已!」她說著,又忍不住噗味一聲笑出來,「我想她是失去平衡 滑了一跤吧。」 他斜瞥著她,「你是說她跌倒了?」 麥姬聳聳肩,「我最後一眼看到她的時候,她全身上下都沾滿了麵粉!」她笑得更開心 了,「我只希望當時她嘴巴幹得像這片泥巴才好。」她看出他驚訝的表情,於是趕緊為自己 辯護。 「黑根太太本來就是鎮上的長舌婦和管家婆。你簡直沒辦法想像她那根惡毒的舌頭傷害 過多少人,她自許為礦區裡的審判長,我不曉得這世界上還有誰比得上這麼武斷、滿懷偏見 的老女人……」 「聽你講話的語氣,好像你自己曾親身經歷過她傷害似的!」 湯馬士看得出她一提及對方時的臉色立刻轉為厭惡。 麥姬再度聳聳肩,彷彿這件事無關緊要似的。 「反正事情都已經過去了。你總不能把你對別人說過的話統統收回來吧,總有一天她會 得到應有的報應的!」她話說完,鞋子也繫好了,於是她垂下睡袍,抬頭望著無雲的藍天, 盡情呼吸著新鮮空氣。 「我一直都信相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最後總會有報應的。世間萬事就是這樣循環不 息。」 他正專心注視著她,注視著那股浮現她眼中然後又迅速消失不見的痛苦,彷彿是很久以 前她就已經拒絕再讓這股痛苦的力量傷害她了。他真的可以在她用力深呼吸的動作中,看出 她掙扎著想把它逐出、拋諸腦後。 「穿上你的鞋,湯馬士,」她平靜地說,「我想要去找我哥哥,布萊恩。」 湯馬士毫無異議照著地的話做,開始努力穿上那雙老式靴子,可是它實在是太大、太緊 、太僵硬了,而且它居然還有個尖頭,活像是籃球運動鞋一樣。等到他試著踏出腳步之際, 更證明了它只會使走路變得更加困難。 不過當他披上那件軋別了呢的夾克時,他向自己保證不再埋怨,畢竟,她也費了不少工 夫才給他弄來了這些衣物,而且,畢竟,這反正也只是場夢罷了,他只需要繼續順勢走下去 就行了! 就在這個時候,忽然有鐘聲響起,嚇得麥姬和湯馬士都不約而同停下腳步,盯著對方。 「今天是禮拜天嗎?那該不會是教堂的鐘聲吧?」她搖搖頭。「商店在禮拜天是不開門 的。來吧!我們去瞧一瞧是怎麼回事。」 於是,他們倆一起爬上了一座小山丘,一路上似乎也沒有人多注意他幾眼。因為,每個 人似乎都一心一意急著趕到山頂的那座老教堂。從他們交頭接耳的低語聲中聽來,顯然是有 什麼重要的事即將發生了。他們倆找了個靠邊的位置以便觀察。 麥姬開始逐一念出每個人的名宇,而湯馬士則驚訝於他們的模樣倒不是他們雖乾淨怛破 舊的衣服上露出的無數補釘,而是他們臉上的表情,尤其是他們的眼睛,似乎都在訴說著故 事。他甚至無法在其中發現一絲希望,彷彿凡事都已成定局,不能改變,沒有轉機。 湯馬士不禁在猜想這些人已經掙扎多久了,因為,男人們個個看起來憔悴而嚴肅,而且 都站在女人後而,而女人們則面帶笑容,或緊抱著懷中尚在襁褓的嬰兒,或緊拉著沉默聽話 的小孩跟在她們裙邊。 而除了他以外,每個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教堂的那道綠門上。就在此時,門彷彿應聲 一般打開了,一位神父隨即出現在門口,後面還跟著兩位身穿老式雙排扣外套的男士。 「安德魯神父,」麥姬低聲說道,雖然也沒有人會聽得見她,「他旁邊那個一臉卑鄙的 小矮子就是納特.高溫,也就是『芮汀煤礦公司』的老闆,至於那個高個子的,我不認識。 」湯馬士可以從她語氣中聽出仇恨與不屑,當她念出那名煤礦主人的名字時曾厭惡地噘起嘴 巴,幾乎想要對那人吐口水似的。 湯馬士覺得這個自稱她是麥姬的女人真是充滿了驚奇,她是這麼地純真率性,完全不同 於那個害羞靦腆的小修女。此刻,他追隨著她的視線,發現她正極目在人群中尋找她的哥哥 ,不過才一下子,他們倆的注意力又被神父低沉響亮的聲音吸引住了。 「雷海伐鎮的居民們,我有個好消息要向大家宣佈。納特.高溫先生今晨前來找我,並 且向我提出一項我也認為很好的和解建議,希望能結束這場已經主宰大家生活這麼多個月來 的紛爭。」 湯馬士感到四周的人紛紛發出不安的嚷聲,似乎都不相信這項聲明。此時,神父又揚起 下巴,繼續發言。 「我們都曉得在芮汀大樓辦公室裡發生的不幸意外,這次意外不僅造成重要紀錄被損, 同時據可靠的目擊者證明,我們也深信在這場爆炸中損失了一位成員。試問,還要有多少人 必須為這場罷工犧牲性命?」 他環視著群眾的臉,「高溫先生因此向我提出一項得以釋放康納.洛弗提的和解……」 在隨即響起的歡呼聲中,有人大喊:「這樣一來豈不是太慷慨了嗎?難不成是因為他在 這場大火中損失了他一手捏造的『證據』?我看高溫根本就是沒戲唱了!」 神父並未理會那人的抗議,只是舉起手來,要求安靜。 「令年五月份的所有債務紀錄也同時被毀……」 話還未完,又響起一陣更大的歡呼聲,神父不得不拉開嗓門大喊,控制整個混亂的場面 。 「我們都曉得雷海伐鎮的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負擔,尤其是欠公司的錢,而這些債務還 要怎麼解決?」有個惱怒的聲音追問著,「就連唐雷普那個賊小子也不曉得我們每個人欠了 多少錢。」 安德魯神父探吸一口氣,就連湯馬士這個外人也看得出這個動作意味著神父即將要宣佈 極重要的大事。「所以每一戶將計以三十元的債務……」 那陣不滿的騷動果然一如預期,而安德魯神父又得嘶聲大喊。 「不過這一切都得以達成和解為前提。高溫先生已經同意,只要你們願意回去工作,便 會考慮此事,工資暫以一天一元計算,加上——」 「那麼損壞的費用由誰來負責?還有租用的東西又怎麼算?還有我們下坑的油燈錢哩? !那一塊錢馬上就會少得連我們目前之所以罷工抗議的五毛錢都不如!」麥姬忽然喊出那人 的名字。 「布萊恩……」 她說著,伸長了脖子去望他。他正站在林恩.鄧李維、傑克.唐納休和巴比.漢尼根旁 邊。但她的目光只集中在她哥哥身上。棕髮藍眼的布萊恩,他帶給人尊貴威嚴的形象,即使 他那件襯衫還需要補上一兩個扣子,麥姬心想。這時,納特.高溫湊近神父身邊,低聲說了 幾句悄悄話,安德魯神父聞言後點點頭,清清喉嚨,再度準備向群眾發表聲明。 「布萊恩,你和林恩.鄧李維將代表雷海伐的全體礦工,還有詹米.羅安提!」大家似 乎都很滿意這個決定,除了麥姬。 「這是個騙局!故意設計的圈套!」她破口大喊,儘管沒有人可以聽到她,「詹米.羅 安提是個該死的叛徒!」 湯馬士張大了嘴,吃驚地盯著她!此刻的她,氣得兩頰通紅,一副義憤填膺的模樣。她 眼裡似乎盈滿淚光,隨時都會奪眶而出,但並非出於悲傷。 這位瑪格麗特修女,抑或「麥姬」,似乎正準備衝上前去,跟礦場主人拚個你死我活似 的,而且,似乎也沒有旁人能阻止她。 「鎮定下來!」他輕聲低語,「沒有人聽得見你,你也知道。」 她嗤之以鼻。「那麼你來告訴他們,他們可以聽得見你啊!」 湯馬士搖搖頭。 「告訴他們那個羅安提是個卑鄙無恥的小人!」 他交叉手臂,圍在胸前,再一次搖搖頭,只希望不會有人注意到他。 「我才不要!」他低聲說,「我又不認識他們,靖你安靜下來,仔細聽!」 奇怪了!他幹嘛要跟他自己的夢爭吵哩?!她投給他一個不屑的眼光。 「你為什麼還要在這裡擺出高高在上的紳士姿態?我出身在這裡,我認識這些人。詹米 .羅安提是個窩裡反的內奸,他會害死布萊恩的。你為什麼不相信我?」 神父正繼續說明礦區主人的和解內容,湯馬士便趁此機會,慢慢退出人群,而她只好跟 著他退出來,正如他原先預期。 「好了,現在你給我聽著,」他一直等到遠離鎮民之後才開口,「你別想在這裡指揮我 ,告訴我該怎麼做。這是我的夢,我甚至不知道你怎麼也會在這裡面。所以,你或許跟這些 人很熟,或許你真是奉派來當我的導引,可是,你別想對我下命令。你難道不瞭解他們很可 能會懷疑我,甚至連你哥哥也會?!我在這裡只是個外人,我不能就這樣無憑無據地告訴他 們誰是內奸,而且還是個沒人看得見的女人告訴我的!」 她垂下顫抖的嘴唇。 「那你一定得想辦法認識我哥哥布萊恩,想辦法贏得他的信任,好讓他相信你講的話。 我沒辦法救他!湯馬士,只有你能了。」 這樣的一個夢未免也太戲劇化了,然而他竟發現自己在說,「那你到底要我怎麼做?」 她忽然對他露出嫣然微笑,而他感覺自己一顆心立刻融化在她甜美動人的笑容裡。「你 是個體面的男人,湯馬士,你的第一步就是得通過費茲休斯的酒館,而我,一定會幫你到底 !你放心吧!」 「繼續向前走!」 湯馬士可以感覺到在他一路穿越過這間老式酒吧之際,十幾對眼睛投過來的懷疑目光。 他從眼角瞥見酒吧後面有間理髮店,但大部分的男人都戴著帽子,沿著長桌排排坐,玩著棋 子或紙牌。雖是夏天,老人們的肩膀上還圍著披肩。人人臉上表情灰暗,彷彿已經沒有多少 生命力了。而他只能努力地提醒自己別盯著人家看,耳邊聽著麥姬的命令,繼續走向那道長 長的吧檯。 「告訴他你要來一品脫!」麥姬吩咐著,同時望著吧檯後面的提米.費茲休斯,「別垂 下你的視線!湯馬士,因為他正等著你這麼做。快上前去啊!告訴他你要一品脫他店裡最好 的酒。」 湯馬士試著擠出一絲微笑,「我……我要一品脫你店裡最好的。」 費茲休斯只是瞪著他。「我最好的什麼?」 「你最好的酒。」湯馬士開始被這個酒館主人的態度弄得惱火了。 「那你就應該說出來啊。一個男人,想要什麼就該直說。我又沒辦法看穿別人的心!」 「那就告訴他你反正也沒這個期望!」麥姬在旁搶答,語氣裡有絲怒意,「告訴他你並 不是有意給他添麻煩。」 「我並不是有意給你添麻煩!」湯馬士以較平靜的口吻再重複一遍,「我只是口渴而已 。」 他真想告訴麥姬別太失望或太心急,因為他實在也很難在她講的話中分辨出,究竟那是 她真心想要試圖幫忙,或者只是她一時氣憤的情緒反應。酒堡這時倒滿了一品脫的麥酒,放 在他面前。 湯馬士拿起來,啜了一口酒。老天!這種酒遠比他平日喝慣的啤酒要烈得多了。他趕緊 制止自己,千萬別當場吐了出來。「你是新來的!」 這根本也不是句問話,但湯馬士還是點點頭。「今兒個早上才來的!不過從教堂前由宣 佈的事看來,我這回來得正是時候。礦場八成又要重新開工了!」 費范休斯繼續瞪著他,似乎準備隨時跳起來打一架。 「喔,這麼說來,那你豈不是最幸運的小子了嗎?這會兒他們一定在招募人手了。」 湯馬士發覺有兩個人這時正慢慢走過來,靠近他兩邊,並朝酒保點點頭。於是那名酒保 不發一語地又端了兩大杯酒來,擺在新來者的面前。 湯馬士瞄了麥姬一眼,發覺她正以無限敬慕的眼光望著其中較高的那個。原來這就是布 萊恩。這個以如此猜疑的眼神盯著他看的傢伙,現在他得以近距離看得更清楚,也看得出他 與麥姬相似之處——特別是那對眼睛和嘴角。 「那你又是打哪兒來的啊?」布萊恩盯著吧檯後面的鏡子問道。 「告訴他們你是從亞胥蘭來的。」麥姬說道。 「亞胥蘭。」湯馬士複述一遍。 「那麼你該認識歐弗雷提一家人羅?」 麥姬對她哥哥咧嘴一笑。 「他是想要試探你,套你的話,告訴他你認識道爾一家人,尤其是邁可。快啊,只要聳 聳肩,就好像……」 湯馬士聳聳肩,打斷了麥姬。「我也不能說我認識他們啦!」他拿起他的酒懷,再啜了 一口,「不過,這回倒是邁可.道爾建議我試試看雷海伐!」 「邁可?呃?」布萊恩應著,「一頭紅髮紅得跟狐狸似的,我還記得。」 麥姬再度對她哥哥微微一笑。「告訴他邁可灰得像只獾一樣!」 湯馬士不由得露出微笑。他發覺自己竟然開始喜歡起這挑戰,也開始有點樂在其中了。 於是他以略帶愛爾蘭口音的輕快語氣回答。 「喔,我倒記得老邁可的灰髮灰得像只獾一樣,你一定是在講另外一個人吧。」好一個 大夢!湯馬士心想,也許它還是充滿樂趣的! 突然之間,就在此刻,事先毫無一點預警,待在湯馬士左邊的那個人從背後抓住他,把 他的兩隻手臂往後一擰,同時用大手繞住湯馬士的脖子。「嘿!這是怎麼回事?!」 布萊恩使勁抓起湯馬士的右手,仔細檢查了一番。 「哈!!這雙手嫩得跟女人的手似的,八成這輩子從來沒下過礦坑。你的靴子還是全新 的,還有你外套上的縫線,居然還是濕的。我倒是奇怪老邁可幹嘛要派你來?!還是你根本 就是另外一個人派來的?或許是納特.高溫先生派你來的,這樣子才好查出我們這些小人到 底在計劃些什麼,你說是不是啊?!」 湯馬士根本沒時間去想出答案,布萊恩的大拳頭一下子揮了過來,擊上了他的臉頰。一 陣劇痛如箭矢般刺穿了湯馬士的鼻眼,就好像給熱火棒戳了一下。 他的兩腿本能地一彎,差點就倒了下來,同時他也聽見了麥姬的呻吟。「喔……老天! 耶穌基督、聖母瑪利亞和聖約瑟!布萊恩!你這是幹什麼?為什麼你每次都非得用拳頭解決 事情?難道你就不能先用用你的腦子?!」 麥姬一邊責問,一邊瞪著地的哥哥,懊惱地搖搖頭,同時伸手去扶起湯馬士。「我對這 件事很抱歉,湯馬士,」她說著,扶他站起來,「瞧瞧我哥哥,他人可真甜!不是嗎?有一 點點頑固不化,但畢竟是個道地的愛爾蘭人!」 湯馬士在狂亂中望著四周,不敢相信居然會有夢能讓他的臉這麼痛。這時,酒吧裡其餘 的成員紛紛拋下手上正進行中的遊戲,旁觀著他們這幕好戲,但是對於口角之後的必然結果 卻顯得毫不在意。湯馬士的眼光落到麥姬身上,同時向她輕聲耳語。 「閉上你的嘴!趕快把我弄出這個鬼地方!」 「你在那兒喃喃嘀咕個什麼啊?小伙子,準備要講實話給我們聽了嗎?」 「你得跟他打一架!湯馬士。」 他死盯著她,彷彿她瘋了似的。拜託,他自從高中畢業之後就再也沒有用拳頭跟別人打 過架!這不是青春期血氣方剛的小伙子才會幹的事嗎?成熟的男人怎麼還會用這種方法解決 問題呢?! 他越想越覺不對勁。人到底要怎麼樣才能從夢裡解脫出來哩?這個夢已經開始變得有點 太逼真、太…… 他還來不及想完這念頭,又一記大拳頭揮了過來,直接擊中他的肚子,逼得他忍不住彎 下腰,單膝跪下來。這次他心想他要吐了,但是他的肚子實在是太痛了。 「你一定得爬起來,湯馬士,然後反擊他。我如果能幫得上忙,我一定會……」 他真想一手指死她。害他落得如此下場的人就是她。是她想出的餿主意要進來這個鬼地 方,現在她居然還要他繼續撐下去?腦筋有沒有問題啊?! 一時之間,湯馬士忽然感到從他心底深處,彷彿有股埋藏已久的憤怒開始冒出來,他的 心跳逐漸加速,腎上腺素也開始分泌,於是,那個平日在華爾街上操縱金錢風雲的雅痞紳士 不見了,而被梅德小鎮來的毛頭小鬼給取代了。他感受自己又再度回到了十七歲,強而有力 ,而且,這回他還有個秘密武器。 「把他那要命的右手臂給我抓住!」他緩緩起身,面對布萊恩,同時對麥姬低語。他靜 靜等待她照著他的話做,然後滿意地看著布萊恩臉上驚訝的表情。太好了!這正是他所需要 的! 鼓起他謹剩的所有力氧,湯馮士握起他的拳頭,然後使勁一揮。 當湯馬士的指關節撞上布萊恩的鼻子時,他不禁露出微笑。他真希望能打斷它,不過, 恐怕他自己的拳頭倒可能先被撞壤。 布萊恩被這股力量撞擊得左搖右晃,而麥姬在他旁邊卻又無法幫上他的忙,只能摀住嘴 巴,眼睜睜看著鮮血開始徙他鼻孔裡滲出來。「幄,布萊恩,」她悲哀地呻吟一聲,「原諒 我……」 湯馬士氣得胃部一陣糾結。 她居然要「他」原諒她?這簡直是教人不敢置信!他望了望旁邊那涸還緊抓他手臂不放 的傢伙,這才看出這場決鬥只介放他輿布萊恩之同,旁人根本無意插手干涉。湯馬士於是滿 意地抽回手,再度往麥姬哥哥的肚子插上一拳。 當布萊恩一如預期地彎下腰,跪倒在地之際,他感到一股強烈的自得貫穿全身。 「女人的手?呃?」 湯馬士丟下一句嘲諷,拉平身上的外套,要不是他的右手還痛得跟見鬼似的話,他還真 想抹抹掌心,擺出一副已成定局的姿態給他們瞧瞧。 他這隻手臂一定是斷了!瞧!他都可以看出淤青已經開始從他的關節處浮現,逐漸擴散 。 「你幹嘛又揍他一拳?湯馬士?你不是已經打得他鼻子出血了,難道這樣子對你還不夠 嗎?」麥姬一面抗議哭訴,一面用力緊糾著地的睡袍,發洩她的懊惱,「好啦,這下子你可 滿意了吧!」瞧瞧他,還有我,呆站在這裡,活像個幽靈,甚至沒辦法幫上忙。 他真想告訴她滾一邊去,別來煩他,讓他好好品嚐勝利的滋味,可是,酒吧裡每一對眼 睛都在注視著他下一步行動。老實說,就算是她老哥那個鼻子從此之後再也不能呼吸了,又 關他什麼事?可是…… 最後,湯馬士還是決定慢慢小心繞過布萊恩和他那個朋友身邊!回到吧檯前,拿起他的 酒。 這回他是背靠牆坐下來。 「好啦,」他裝出若無其事的口吻宣佈,「我是從亞胥蘭到這裡來找工作的,現在還有 沒有誰對此有疑問?」 「我有疑問!」 麥姬把視線從哥哥身上拉回來,死瞪著湯馬士。此刻布萊恩正在用手帕止血。湯馬士無 視於她的杭議,只是環顧著酒吧裡的其他人。 天哪,這女人還真是嘮叨,他幾乎要開始同情布萊恩了——如果他每天都得聽她這樣嘮 叨個不停。 「哈!現在你倒是舒舒服服坐下來了!」她正喃喃數落著他的不是,「表現得像個高高 在上的領主似的,只因為你打斷了一個可憐人的鼻子。還有,你是從哪兒學來那副街頭小混 混的調調?這輩子我從來就沒聽過這麼下流的話,我可警告你喔,從此以後在我面前,你得 多注意一下你那張嘴,否則別怪我不客氣!」瞧她兩手擦腰,就好像是他老媽似的在狠狠教 訓他。 麥姬.吉布萊,或是瑪格麗特修女?對他來說都沒什麼差別。反正,此刻的她是個惱人 精,而他要她知道誰才是真正控制和主導這場……這場夢的主人。他投給她最嚴厲的目光, 然後滿意地看著她垂下雙手。她站得挺直,儘管下巴仍抬得高高的,表示反抗,不過,這點 他還能容許。他的視線再度拋向她背後的哥哥。 「要是你按住鼻子,仰頭休息個幾分鐘,血就會停下來了。」 布萊恩並沒有吭聲回答,但湯馬士看得出對方仍接受了他的建議。於是他再用左手拿起 杯子,啜了一口。如今這酒嘗起來還真不賴。他已經逐漸習慣了它的苦味。儘管他的肚子感 覺像火燒,右手像針扎,但是他從來沒有感覺這樣好過……尤其是當布萊恩走過來,在他對 面的凳子上坐下來的時候。 布萊恩一手還抓著沾血的手帕按住他鼻子,一手則向他伸過來。 「你一直還沒有說出你叫什麼名字。」 湯馬士回以他同樣平靜的神情,「湯馬士.葛雷.卡特。」 「英國人?」 湯馬士微微一笑,儘管笑得很疼。 「愛爾蘭,我母親那邊姓麥坎納。」 麥姬的哥哥也露出微笑,這回是真誠的微笑。 「布萊恩.吉布萊。歡迎到礦區來。」 站在一邊旁觀此幕情景,麥姬不禁伸手用袖口抹抹眼角。在她記憶之中,再也沒有比今 晚更教人高興的了。 她親愛的哥哥和她的天使,這世界上最好的兩個男人,而且,這兩個男人都是屬於她的 。這真是場好戲,真的!「你喝醉了!」 麥姬一邊埋怨,一邊支撐著湯馬士的肩膀,一路攙扶著他走回中央街上的那排屋舍。他 幾乎把全身重量都倚靠在她身上,重得像頭牛似的,她敢說要是有人這會兒正好從窗口一望 ,八成會以為湯馬士是個殘廢,而且他們一定會覺得奇怪,這個殘廢已經醉得不像話了,瞧 他東倒西歪搖晃不穩,每一步都是難上加難,一邊肩膀還比他旁邊另一個人高。 「你看到這裡的每個人有多窮嗎?麥姬?」他低喃著,「我今天還看到孩子們腳上沒穿 鞋,想想看……」他悲哀地搖搖頭,想要掩飾酒醉之後的打嗝兒,「孩子們——」他繼續說 下去,「總是要為大人們犯的錯付出代價。」 「難道你以為我是瞎了眼不成?」她反問著,「我一輩子都住在這個礦區裡,什麼事沒 看到過。更何況,現在是夏天啊,孩子們都要把鞋子保留到星期天早上做彌撒的時候才穿啊 。」 她說著,更用力加緊了握在他腰際的手勁。「還有你!湯馬士,羞不羞臉啊你,跟布萊 恩喝酒喝到最後一滴也不剩!就好像你們倆都相見恨晚似的。唔!你們倆啊,活像兩個老酒 鬼,喝得爛醉如泥,而我,還得在旁邊聽你們倆胡亂吹噓……」 「別儘是在那兒嘮叨個沒完!女人,」湯馬士怒喝一聲,強忍住臉頰上傳來一陣劇痛。 他曾聽見酒吧裡有個人就是這樣子對他老婆說話,聽起來現在說它正是時候。「難道你看不 出來我正痛得要命嗎?」 「痛得要命?你根本是自大無知得感覺不到痛了!」 他猛然停下腳步,試圖集中視線好好對準她。 「無知?我可要你知道我是從一所聲望非常高的學校畢業的!呃……它叫什麼名字來著 ?等一下,我馬上就會想出來!」 她厭惡地咋咋舌,發出不屑的聲響,然後更用力夾緊他。 「喔,你是個受過良好教育的紳士。好吧!那麼,請問一下,我們該怎麼做才能把你安 然送進布裡基太太的客房裡?瞧你這一身酒氣,還有你這副傻模樣?是達特茅斯!我就知道 我還記得!」他忽然叫出來,然後對她咧嘴一笑,她保證這是他臉上出現過最蠢的表情,尤 其是在還滿臉淤腫之際。「麥姬?你不覺得你哥哥是個棒透了的傢伙嗎?」麥姬抬起頭來望 著地。 儘管他淤腫的臉頰上滿是黑青,但是他看起來顯得年輕而快樂,而她不得不掙扎著壓抑 住自己,千萬別情不自禁湊上去吻他的唇,雖然他或許根本就不會記得這件事。但想歸想, 最後她還是深吸一口氣,強自鎮定下來。 「這不是正像你們所謂的『男子漢』嗎?首先你要打斷人家的鼻子,然後你要把他當作 是你的哥兒們看待。我永遠也沒辦法瞭解你們這些男人!」 「我才不相信他鼻子斷了哩!」湯馬士說著,伸出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可是我想我 的手倒是斷了!」他試著彎曲其中一根手指頭,結果卻痛得大皺眉頭。 「你胡說!」麥姬說著,又拽著他爬了好幾級階梯,「你最好是深呼吸幾口氣,注意一 下你的嘴巴,因為我們已經到老布裡基家門口了。 而且,如果你不想今晚睡在星空底下的話,你最好趕緊把腰桿挺直,抬起頭來!」一提 到睡,湯馬士站得更直了,同時把眼前的髮絲撥到一旁。 喔!老天,他真迫不及待想立刻躺進布裡基那張床上! 在她的指導之下,他終於通過了與房東太太應對的這一關,最後當房門在他身後關上之 際,他甚至也沒聽見,只聽到麥姬在他耳邊輕聲低語。「你現在可以躺下來了,布裡基太太 已經走了。」 他應聲一倒,整個人垂落到床鋪的軟墊上,同時又痛得呻吟一聲。 「我曉得它一定斷了!」他把手指頭攬在胸前,閉上眼睛。 麥姬在床邊坐下來,「除非它跟你的頭痛得一樣厲害。來!讓我檢查看看。」她說著, 便輕輕拉起他的手,握在自己的手裡,仔細檢查了一番。 「嗯,是腫起來了沒錯,不過我不認為它斷了。」她頭也不抬地再把他的手輕輕放回到 他胸前,又補充一句說,「也算是你活該!誰教你那樣子對付布萊恩!」 他一下子張開眼睛,「那才叫作求生之道!你那個哥哥差點就把我給打死了!」 她咧嘴一笑,「他很厲害吧?!對不?」 湯馬士對她低吼了一聲,然後垂下眼瞼,似乎它已經重得睜不開了。他耳邊猶聽見有倒 水的聲音,但是疲憊的他也無力查看了,直到他感覺一股清涼貼上臉頰,才不得不睜眼一看 。 「我也不曉得還有什麼可以幫得上你的。」她輕聲說,同時輕按著他臉頰上的淤腫。他 看著她再從自己身上的睡袍撕下一片棉布,把它浸入水中,然後擰乾,拿過來為他冷敷。 「幸好明天是禮拜天,你不必用這隻手幹活。」 「你在說什麼?我……」她一臉驚訝地望著他。 「可是你說……你不是跟每個人說你要在這裡找工作嗎?」他發出一聲虛弱無力的輕笑 。 「那只是你編的故事啊,麥姬,你不該信以為真吧!我會在這個礦區工作?這只是個夢 啊!看在老天份上,它根本不是真的!」 「你還是以為這只是個夢嗎?」她忍不住追問著。「如果這一切都不是真的,那你怎麼 會感覺到痛?還有你的手傷又怎麼說呢?你不是說它痛得就像火燒似的嗎?!」一道失望畫 過她的臉。「你又怎麼會感覺到肚子餓?而且還會醉得跟死魚一樣?我問你,上一次你在夢 裡喝醉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湯馬士閉上眼,搖搖頭。「你為什麼不放過我,讓我一個人靜一靜。我只想睡一覺。因 為我也想不透這一切是什麼道理。我已經照你吩咐做完每一件事了,現在你還要我怎麼樣? 」他的話越說越小聲,最後終於完全聽不見了。 然後,他又忽而張開眼皮,似乎想要確定一下她是不是還在那兒。 「別生我的氣,麥姬,」他的唇角擠出一絲傻笑,「你知道嗎?你在夢裡整個人變得好 多了,也變得更有人性了。」他鬆了口氣,發出疲倦的歎息,「我真希望你不是修女。」 「我告訴過你了,我不是!」 他眨了眨眼又閉上了。「那我就放心了。我很高興,高興你不是修女。你太美了……太 迷人了……」 他的呼吸漸漸變緩,她看得出他已經睡著了。現在終於安全了。她也可以放心伸出手, 靠近他的臉。起先猶豫不決的她,逐漸鼓起勇氣,輕輕撥開他額前柔軟的髮絲。 自從她在那艘飛船上初次見到他的時候,她就一直想要撫摸他,然而,當時的他充滿了 權威和勢力,曉得如何處理任何突發狀況。但是在這裡,在她的時空裡,他簡直是完全迷失 了;而她,幾乎是本能地對這個男人產生一股保護心。 瞧他此刻的模樣,天真地像個嬰兒。唉,男人啊,她大概永遠也不會明白他們,而湯馬 士居然一直認為這一切只是個夢罷了。或許他是對的,因為目前實在也沒有什麼答案可以用 來解釋這一切經過。但是話說回來,這又是誰的夢呢? 是她的?還是他的呢? 熾天使書城
【第七章】 一定是頭痛痛醒了他。頭痛,再加上他的臉頰痛得就像有一隊軍隊在裡面進行精密轟炸 似的,害得他不得不用力睜開眼,在陽光中眨了眨。他呻吟了一聲,翻個身又轉過去。 天哪!他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面對鏡子上反射的陽光。鏡子?可是,他為什麼會待在客 房裡呢?這時,他忽然又感覺到床上有另外一個形體的存在,嚇得他趕緊張開眼睛。深呼吸 ,他不顧眼皮後面的刺痛,往被單底下一看。 「喔!我的天哪!」他發出一陣驚呼,不可思議地盯著那片紅髮,以及那道雪白修長的 大腿和小腿曲線。她就在這裡,蜷臥在他身邊。 天哪!他竟然和一個修女同床睡覺?! 或許,他可以趁她還沒醒過來之前先偷偷溜出房間。於是,他追不及待就掀開了身上的 被單,想要爬起來,但是右手忽然一陣劇痛,卻害得他猛抽一口氣。反正也來不及了,因為 瑪格麗特修女已經被他吵醒了,她翻個身,舉出雙臂到頭頂,伸伸懶腰,發出了一聲低喃。 頃刻之間,他們倆都震驚地瞪著對方。 想必是他昨晚進來安慰作了惡夢的她,所以他才會在這裡吧!湯馬士心想。 我們怎麼會在這裡?在這裡又是做什麼呢?麥姬暗自惴測,開始感到驚慌。她搞不懂他 們為什麼又回到了這個房間?回到了紐約市? 「我一定是不小心睡著了。」他喃喃自語,不明白地為什麼要用那種恐慌的眼光望著他 。 「我們倆都是!」她輕聲說道。 「可是,瞧我們倆是在什麼地方醒過來?」他瞇起眼睛。 她在胡說些什麼?難道說她也曉得他作了個瘋狂的夢嗎?但是這簡直是不可能啊!儘管 它看似真實,但是充其量它也只不過是在他潛意識裡發生的一段難為情的小插曲罷了啊。 「我不懂,」他開口說道,「我昨晚到這間房裡來是因為你作了個惡夢。難道你不記得 了嗎?」 她忽然坐起來,從床上一躍而下,似乎是突然間察覺到自己儀容不整的模樣。「難道你 不記得了嗎?」 「記得什麼?」他反問著,同時驚訝地發覺自己的臉痛得好厲害。 她指著他的臉,「你自己照照鏡子。」 他聞主口轉過頭去,望向鏡子,再回瞥她一眼。最後,他起身走向鏡前瞧個究竟,好找 出足以解釋造成他臉部緊繃的滿意理由。 當他終於佇立在鏡前,伸手到臉旁時,他的心跳猛然一彈,剎那間似乎就要蹦出來了, 他吃驚得張大了嘴,目瞪口呆。 鏡中的他滿臉淤腫——就像在夢中一樣。 「我的天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湯馬士從鏡子裡瞪著她。 她的表情裡充分流露出她的恐懼。他再回顧自己在鏡中反映的影像。 他簡直是一團糟。他整個左半邊的臉統統是黑青的淤腫,傷痕纍纍,難怪他連開口講話 都覺得會痛。他再低頭瞥瞥自己的手,發覺他的手腕好像斷了一樣難以動彈。「我究竟是出 了什麼事?」 他的頭好痛,而且他心底似乎有個聲音告訴他說這完全是由於喝醉酒的緣故,但若果真 如此的話…… 「你真的不記得了嗎?」她的聲音顯得好害怕。 他回瞪著她,「你來告訴我啊!」他頂了她一句,自認為她絕對不可能會說出他的夢。 「你和我哥哥布萊恩打了一架。」 他猛轉過去面對她,「你說什麼?」他追問著,「你怎麼會知道?那是我夢到的——一 切全都只是個夢……潛意識下的。」 「我也在場,湯馬士。」 他不在乎她正驚恐地一步步退開他身邊。這實在是瘋狂!這種事不可能在他生活裡發生 ——也不可能在任何人的生活裡發生。她怎麼可能會知道他夢裡發生過什麼事!「你說你也 在場是什麼意思?!你到底是誰?」 他說著,大跨步逼近她,直到她整個人背靠在牆面上。此刻的她,看起來就像只受困的 小兔子,但是他完全無視於她已經嚇得渾身發抖。 「你究竟是什麼人?」他低吼著追問,「難道是什麼女巫不成?」 她盯著他,心裡好想哭卻不准自己這麼做,於是,她用力嚥下極度的恐慌,試著開口講 話。 「我——呃,你……我,我也不確定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 他的臉離她好近,她可以清楚看見他眼底逐漸累積的愁雲。 「什麼怎麼發生的?」他挑釁地問。 「就是我們,怎麼會回到雷海伐鎮,然後進入費茲休斯的小酒館,遇見了布萊恩,而且 」 「我的老天!」 他幾乎是對她破口咆哮,然後掉過頭去,開始在床前來回踱步。 「等一下!我的臉腫成這個樣子!到底是怎麼回事?」他一邊抱怨,一邊揮動著沒受傷 的那隻手,「這一定有個合理的解釋吧!你告訴過我這些地方,難道不是嗎?」 「我不認為……」 「你一定說過,」他毫不客氣地打斷地,拚命用手指撥弄著頭髮,「你只是不記得了, 但你一定告訴過我。我……我是說,要不然怎麼解釋這一切?」他聳聳肩,彷彿其他解釋都 不值得一提了。 「湯馬士——」 她輕聲呼喚他的名宇,望著他猛然停下腳步。他駐足片刻,站得僵直,然後才慢慢轉過 來面對她,他的五官之間有股驚訝。她微微一笑,忽然覺得安全多了,畢竟,這是他頭一回 碰到這種情況,但是她自己以前就碰到過了,所以,對她而言肓,已經不再那麼嚇人了。 「湯馬士,我們原來是在雷海伐鎮外的一處田野間醒過來的,在進城的途中我們遇見了 布裡基太太,後來你還向她租了間客房。我們在教堂外聽到了安德魯神父宣佈罷工即將停止 ,後來,你還在費茲休斯的店裡認識了我哥哥布萊恩。」她朝著他的手點點頭。「你還差點 打斷了我哥哥的鼻子,然後你又和他一塊兒喝醉酒。」 他震驚地張大了嘴巴,但是她仍不停說下去,決心要把它全盤托出。 「最後你總算是回到布裡基太太那兒,然後醉得不省人事。而我,就趁你睡著的時候, 又潛回了芮仃公司的雜貨店,拿了些東西分給幾個人,後來我就趴在你床前睡著了。等我們 倆一覺醒來,就已經在這裡了。我不曉得它是怎麼發生的,我只知道我無法控制它!」 「你剛才說你又潛回芮汀公司的雜貨店是什麼意思?難道你是說你又回去偷更多東西了 ?」 她聳聳肩,似乎並不準備回答這個問題。她原以為他會問別的事情,像是布裡基老太太 或是布萊恩的鼻子,沒想到他關心的是這件事。 「你絕不會相信他們店裡面藏有多少東西!?湯馬士,更何況,你自己不是說,礦區裡 窮人家的小孩子一定用得上那些新衣服和新鞋子嗎?」 這次,輪到他嚇得往後退了。 「你是個女巫!要不然你怎麼可能會曉得這些事情?這一切只是個夢啊?!」 「這一切並不是夢!湯馬士。」 他伸出手指,彷彿指控一般對準著她。 「你——你要不是個女巫,要不就是……就是用了什麼巫毒,或是符咒之類的玩意,對 我下了迷藥,害我昏迷不醒!」他說著,開始迅速點著頭,似乎很滿意自己找到了合理的答 案。畢竟,他終歸是個睿智的人,任何無法解釋的意外狀況他是不能接受的。 世間事總有個解釋,好比說,下迷藥啦!「對,一定是這樣,你說,是不是?!一定是 你在我的食物裡放了什麼東西。」 「昨晚是你自己準備了沙拉和青菜湯做晚餐的,我可是一點兒也沒碰。」她看得出他腦 海中正努力搜尋著另外的解釋。 「那麼早餐的事又怎麼說?你一大早就爬起來,把我的廚房搞得天下大亂,」你很可能 就是在那個時候把什麼東西放進我……」 「我很抱歉弄亂了你的廚房,但是,那是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使用你的廚房。就算我知 道,我發誓我也絕不會對你做出這種事情來,湯馬士!」 她停頓片刻,「而且你明知道,我不是個女巫。我也不知道什麼巫毒或迷藥,更不可能 去加害於別人。湯馬士,我已經完全迷失了,難道你不明白嗎?」 他並沒有回答她。然而她也知道,他已經找不到任何字眼來表達他心裡的恐懼了。 她在飛船上不正是同樣的感受嗎?!或許現在正是揭發一些事實的好時機,她決定要打 破這股沉默,繼續講下去。 「在我的時代裡,我正身處於一場爆炸之中,但是轉眼之間,下一刻我只知道我就坐在 你旁邊,身處一架巨大的飛船之內。我還真的以為你是個天使,是派來護送我的天使,所以 我才跟著你來到這裡。因為我以為你遺棄了我,這也正是我不瞭解每件事物的原因。 「難道說你從來不感覺好奇嗎?你不奇怪我為什麼會在這個時代裡表現出這樣子的反應 嗎?」她看得出他最後終於禁不住開始考慮她的話了,或許,她提出的這種說法也是有可能 的。 他開始不停眨著眼,盯著她,等著她說下去。 她深吸一口氣再繼續,「而你,則回到了我的時代,一八七五年,雷海伐鎮,你在那兒 認識了我哥哥布萊恩,還有一直很照顧我的布裡基太太。湯馬士,到現在你還不明白嗎?! 『你』回去了,你代替了『我』!他們看不見我,因為對他們而言,我已經死了!我已經不 存在了,不存在於我自己的時代裡……而存在於『你的』時代裡。」 他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繼續盯著她,迅速地眨眼睛,同時迅速地深呼吸。 最後,他才好不容易開了口。「我想你最好是離開這裡,我不曉得你是怎麼辦到的我也 不曉得你是不是帶了人來這裡把我毆打成這副模樣,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只想一個 人靜一靜。所以,我要你瑪格麗特修女,或無論你是誰……請回去。」 「我不能!難道你以為如果我能,我會不願回去嗎?難道你以為我會不願回去跟布萊恩 住在一塊兒嗎?你以為我反而喜歡留在這裡?」 他似乎在剎那間鼓起全部的力氣。 「不,我不明白。我不明白為什麼會有人想要在那個時代,住在那種地方?或許,那個 地方在還沒有罷工時是有它的魅力,可是目前,那片礦區簡直是……」他說到這兒忽然中斷 ,嘴巴仍張開著,卻擠不出話來。 「假如你不在場,你又怎麼會曉得這些事?」她平靜地問他,眼裡充滿了淚光,「是你 自己說過那些孩子們很可憐,才讓我想到我可以為他們做點事情,所以我才決定再溜回店裡 偷些東西出來給他們。你明明就在場,湯馬士,你也跟我一樣,回到了那片礦區。」 不,要不就是……不!不可能!那片礦區。他搖著頭,不肯相信她的話。這怎麼可能呢 ?!她怎麼可能也在他的夢裡面?這裡面有問題,有問題嚇壞了他。 因為……假如它不是夢,那麼,他要不是被下了藥,可是另一個答案又在哪兒呢?他打 了架,也受了傷,而且他還因為宿醉而頭痛欲裂,同時他還記得…… 「你叫『麥姬』,」他慢慢道出,「而且,你其實並不是真的修女,對吧?」 她不確定該怎麼對他說,「我是叫麥姬,沒錯。」她說著,沒法直視他。 「那你還未成為真正的修女吧?」 他是如此地真誠,彷彿正試圖回想她說過的話。她只有片刻的時間來考慮她究竟該不該 給他真實的答案,畢竟,他已經在一下子承受了那麼多真相…… 「我尚未決定要立終身誓,沒錯。」她壓低了聲音說,只希望上帝別懲罰她繼續保持這 個謊言。 湯馬士似乎對她的回答十分滿意。「我還記得你說過我要下礦坑去工作,跟你哥哥一塊 兒。」 她露出微笑,很高興終於可以轉移話題。「你看吧!你都記得。我們都回去了!湯馬士 ,我們在這個時代睡著了,卻在另一個時代醒過來。」 「而你在你的時代裡卻不能被人看見,我想——」 他忽然跑出房間,麥姬只好緊跟著他,不曉得他要幹什麼。他看起來顯得十分堅定,一 路不停地跑到他那間全白的書房,然後才拿起那副會發出鈴鈴聲響的器具。 「譚克?很抱歉在禮拜天這麼一大早就打擾你,不過我想你是不是方便上來我這裡一下 ?」 她聽著他急促的講話聲,才曉得他是在跟醫生講話。 「什麼,喔,不是,她人沒事。我想應該是吧,是我,呃,我——我跟人家打了一架, 而我現在——」他皺起眉頭,苦著臉,彷彿被人罵了一頓似的。「是的,譚克,你沒聽錯。 打了一架,跟一個彪形大漢,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當我回手反擊的時候,就像撞上一顆大 樹,一棵很大很大的大樹!」 他低頭望著他彎曲的手掌,「我猜我這隻手大概是斷了!」停頓片刻,「好吧!謝了。 」他再轉向她,「他馬上就過來。」然後,也不等她回答,又恢復了他剛才的踱步,只不過 這回是在窗前。 「我已經證實了他可以聽得到我,假如待會兒他也能看得見我,那麼我就沒事了。」 「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嗎?」她注視著他,發覺他眼裡有絲懷疑不定的閃光,「你現 在等於是說你相信我了。」死盯著他。 「我什麼也沒有說,」他以斷然的口吻說道,「什麼都還沒確定,除非等到我先查清潔 幾件事再說。」 她默默點頭,十分明白他為什麼要等待自己通過判斷再說,她只是納悶他還會採取什麼 樣的方式來查清楚? 難道說,他們這個時代有什麼妙計可以查知這種怪事嗎?而她,又真的想知道實情嗎? 「這簡直是太荒謬了!你聽聽看這個:星際旅行者會不會迷路?假如他們忘記了時間? 還有,靈魂投射是很自然的事。我的老天!而天底下居然有人會真的相信這種事?!」埋首 書堆的湯馬士這時抬起頭來看著她,無奈地搖搖頭。 「真瘋狂吧!呃?」 麥姬聳聳肩,拉緊她睡袍的領口。他已經這樣子足足有五個小時了,自從譚克醫生來檢 查過他的傷口,然後他又帶著她坐馬車逛過中央公園,順道抱回了一大堆有關於這類靈魂啦 、時空之旅的書之後,他就整個人埋進書堆裡,每當一發現什麼新鮮事或是什麼不可思議的 消息,就會叫她一聲。但現在時間已經不早了,她已經累了,而且既困惑又迷亂。 「我不曉得,湯馬士。」深呼吸,她試著保持耐心的語氣對他說,「我只知道,的確是 有某種力量發生在我們倆身上,而這件事影響的已經不只是我一個人了,還包括了你,你也 在場,你也回到了一八七五年,只要你肯承認。」 「承認什麼?」他不客氣地追問,「承認我們倆回到了一百多年以前?承認我們倆把自 己的靈魂投射到雷海伐鎮上?喔!麥姬,相信我吧!假如我真的要這樣子做,我一定會挑個 更好的地方!」 她顯得非常不悅。 「喔,我不是有意冒犯,我只是說,如果要做時空之旅的話,那麼選擇回到自己嚮往的 時代豈不是更有趣嗎?就好比說,回到喬治.華盛頓的時代吧……想想看,能親眼見識湯馬 士.傑弗遜寫下獨立宣言……親耳聽到林肯在蓋茲堡發表演說?……所以,我實在是很難想 像,若要我選擇的話,我竟然會挑上一個像雷海伐鎮那樣的小地方,然後還跟你哥哥在小酒 吧裡打一架!」 她在沙發上不安地挪動著身子,更直接地注視著他。 「湯馬士,為什麼你一直不肯看清楚、想明白?這件事跟你現在查看的或是談論的一切 完全無關?你手邊所有的資料,就你剛才不斷對我提及的,多半都是一個人有意識地、刻意 地把自己投射到另一個時空裡去。可是,我們倆都不是!我對自己來到這個時空是毫無控制 能力的,而你也不是有意要回到我的——」 「哈!這下可好了!」湯馬士打斷了她,同時起身離開了滿桌的心靈學書刊。 「據你這……據你這麼說來,這種……這種現象可能要生在任何時空;換句話說,我很 可能上一刻還在對董事會發表談話,但突然間下一刻又出現在費茲休斯的小酒館裡……而我 什麼也不必做?」 她又聳聳肩,「我想是有這個可能吧!」 「該死!」他又開始踱步,「我根本就不願它發生!我的生活裡不需要這種事!我又沒 有邀請它來。我活得好好的!我……你明不明白?」 她點點頭,「我當然明白,我也不是刻意要來這裡,而且我什麼也沒做。你該不會真以 為我想要來這個時代生活吧?!誰會想到自己一百多年以後的日子?」 「可是,這一切全是由於你啊!是你帶來這--」 她反抗似的抬起下巴,「這又不是什麼災難!」 「對我是啊!你以為我喜歡這樣子在一百年間來回進出嗎?」 「那你以為我就喜歡了嗎?」 她站起來面對他,再也不甘示弱。她已經太累了,畢竟,這一切又不是她的錯,她都已 經夠自責了,假如他再繼續害她感到良心不安與愧疚的話,那她才真是該死! 這是個無心之進,她立刻就察覺了,可惜後悔莫及站得雕他這麼近,面對面,就像她今 天在公圈裡親眼看到成雙成片對情侶,就在光天化日之下,當眾想吻愛撫。 天哪!她上一回像現在這樣子感到熱血沸騰,博搏挑動是什麼時候的事了?!就仿拂是 她處身在恍惚不明的昏迷狀態之中…… 她的四肢沉重,呼吸變喘,而她就是沒辦法拉開視線不看著他。沒錯!好腦海中理智的 那一部分下正叫她打破這股魔力,跟他道聲晚安,掉頭就走,可是她潛意識裡寂寞已久的那 一部分,那個還記得當愛遠逝之後,所有孤單尾隨即至的無數晨昏,卻催促著她再深入看… ……… 看出他眼底的渴望,以及那股遠遠超過渴望、甚至慾望的真實感情。那是股需求,強烈 的需求,一如她自己,想要跟另一個人接觸,然後彼此結合在一起,共同對抗這個世界,直 到互相找出自己在其中的定位為止。 就是這時在,她的手幾乎是自動地伸出來,輕柔地拔開他額際的髮絲。 「湯馬士……」她以微微顫抖的聲音說道,「我並不認為我們能控制得了它的發生,而 且我很害怕……為我們倆……」 他忽然發出一種聲音,然後幾乎像是忍受著痛苦似的,很快地把頭轉到一邊,閃避開了 她的觸摸。「我想我們倆該說晚安了,」他不自在地說,然後清了清喉嚨,「呃,明天,或 許明天我們會想得更清楚一點,而且……」 她再也聽不下去了,當他一抽身甩開她之際,她就經歷到了一股莫大的羞辱、難堪,與 痛苦。她一定得逃開,逃到某個地方,任何地方都行,只要不在這裡,不在他能看到她此刻 羞辱至極的地方。 「我——我想你今天早上說得很對,我是該離開的。」她喃喃低語著,轉身避開他。她 再也無法面對他了。天啊,她怎麼會這樣傻?明知道會受到拒絕—— 湯馬士這時忽然抓住她的手臂,逼著她回過頭來。 她看得出來他也很迷惑,他注視著自己緊抓著她的手,然後又趕緊放下來,彷彿被火燙 了一下似的。「別,我是說……你還能到哪兒去?你又能做什麼呢?你又不認識城裡任何人 !」 她搖搖頭,強迫自己擠出一絲微笑。 「我不會有事的,我可以照顧我自己。或許人家會用得上一個女管家,或是廚師什麼的 。」她交疊兩臂,圍在胸前,只希望他能讓她平靜地離去,在她還未羞紅了臉之前。「我能 應付得了!」 「你能應付得了?」他重複道,語氣顯得不敢置信,「你可知道這個城市有多麼危險嗎 ?在這裡生活可不像你令天下午坐著馬車游過公園一樣的平靜地,你要曉得,那只是在一個 可能是非常醜惡的大城市當中的一點點夢想罷了。」 他氣急敗壞地撥弄著頭髮。「你絕不能單獨一個人出門在外。你很可能早在天黑之前就 被吞沒了。你——你太……太信任別人,也太善良了。這個大城市裡並非人人都是好人,麥 姬,除了好人之外,也有不少惡魔在等著你。留下來吧,待在這裡,我需要個女管家……而 且,如果你會煮飯的話更好今天的晚餐就根棒!留下來吧!」 他殷切地提議,「為我工作吧!!」 她吃驚地張大了嘴,「可是你不是說你已經有個管家了嗎?我還記得,你說她是休假去 了。」 「沒錯,」他承認道,環顧了一下房間,「不過我忘了告訴你,她一直……一直都很想 去探望她在鳳凰城的孫子們,所以,對!沒錯……」他幾乎是自言自語似的,點點頭再繼續 說下去,「如今她就可以安心走了。其實她一直不大願意再待下來,只因為我一直找不到人 來代替她,不過……」 他朝她揮個手,「你已經證明了你有這個能力,所以,只要你願意,這份工作就是你的 了。」 她不曉得該說什麼才好,這實在是份慷慨的提議,而且也是份虛假的建議;說老實話, 這顯然就是湯馬士一手編出來的謊言,為了某種原因,他希望她留下來。 或許,是因為同情她吧!不過話說回來,她也無處可去;而且,他說得也沒錯,這個紐 的市已經是一百多年後的危險地方了,她又怎麼能確定她應付得了呢?或許,這麼一來,她 就可以延長她跟這個男人在一起的時間,而這一次,她將會牢牢記住他們在一起的每分每秒 ,並且珍惜每份記憶,因為,她有把握,到最後他一定會再離開她身邊,她這一生不都已經 失去了每一個她曾關愛過的人嗎? 是的,湯馬士遲早都會被奪走而離開她。 既然如此,她只希望那一刻來得遲一點! 熾天使書城
【第八章】 湯馬士請了一位信得過的朋友吉瑞德,利用他工作的空檔,帶領麥姬在紐約市中心逛街 採購,並且參觀了許多名勝古跡,直到她盡興為止。 「嗯,你現在覺得怎麼樣?你是想再逛另一間呢?還是想今天到此為止呢?」 在逛過一連串的精品店之後,吉瑞德和氣地問,不過看她沒回答,於是又伸出手肘,補 充一句。 「你已經見過不少紐約的形形色色了,或許一次看這麼多也很難消化,我們何不就先散 散步,再看看你感覺如何?」 「謝謝你,吉瑞德。」麥姬低語著,同時把自己的手放進他手肘裡,讓這位老人家慢慢 陪著地穿越人行道上的人群。 忽然之間,她有種很奇怪的感覺,不曉得它是打哪兒冒出來的。為了把它拋諸腦後,她 暫且把自己托付給身旁的朋友,聽著他耐心地為她說明各式各樣的新奇事物。 然而,就在他們正要穿越馬路之際,她的注意力忽然被旁邊不知什麼東西給吸引住了, 她望向那間商店的櫥窗,停下了腳步。 午後的陽光正反射在玻璃櫥窗上面,她用手遮著眼,極力試著想要看清楚店裡的古董, 說也奇怪,這時陽光就彷彿是有求必應似的,消失在雲後面了。 然後,她看到了它! 她驚訝地張大了嘴,一時之間,只感覺到全身虛弱無力,當她再湊近一看,她覺得她的 心就快要從胸口蹦出來了。「怎麼了?麥姬?」吉瑞德關切地問。 她並沒有回答他,因為她的全副心力都集中在它上面,她的目光簡直離不開它。她曾聽 說在這個世界上,只有這麼一件是用這種方式打造出來的,從小到大地聽過這個故事多少遍 了!她不禁伸出一手緊抓住領口,再伸出另一手,輕觸著櫥窗。 在她的手指下,她感覺到玻璃被陽光照熱的感覺。而這片玻璃,正是目前唯一把她跟她 母親的縫紉桌分隔開來的障礙物!我的天啊,它就在這裡!在這個時代!在紐約市裡! 「我想我們該走了!」吉瑞德說著,輕輕拉她的手肘。 她一把抽出了自己的手,「我想進去看一下。」她的聲音連她自己聽起來都覺得奇怪。 「這家店關門了。瞧,門上有個告示,人家最起碼還要兩三天才會回來,大概是趁這幾 天國慶日連續假期出去遠行了。你怎麼了,麥姬?我想我還是把你送回卡特先生身邊吧。」 她根本聽不進去。她正死盯著她媽媽的縫紉桌。那一定是她媽媽的!一定是!麥姬默念 著桌邊那張小卡片上的描述文宇: 喬治三世桃花心本內鑲緞木之縫紉桌 年代約1790年,美金6500 喬治三世,桃花心木內鑲鍛木! 沒錯,只要她能進店裡去!親手觸摸它!親眼檢查它,看看在它的蓋子底下是不是刻有 她媽媽精美的姓名縮寫,以及她自己小時候胡亂在它精緻的質材上偷偷用小刀刻出來的名字 縮寫。喔!上天啊,她到現在都還清楚記得當母親發現她幹的好事之後的反應…… 「噢!麥姬,你怎麼能這樣子?你明知道這張桌子對我的意義。我們已經變賣了每一件 東西,唯獨這一件我受不了跟它分開。而現在你居然在上面亂核亂畫!」 「可是,媽咪!」她幼小的聲音曾辨稱,「我只是想在您的名字旁邊加上我的名字而已 啊,您自己不是也說它總有一天會屬於我啊。所以我想要確定我的名字也可以讓大家都看得 見。反正,將來總有一天它是會歸我保管,您說過的……」 此時此刻,當麥姬回想起這段與母親的對話之際,她又感覺到那股同樣的奇怪感湧人心 頭。就彷彿是有某件事即將要發生,某股力量正拉著她,離開,遠遠離開,離開這家骨董店 ,離開這片街道,離開她身邊的吉瑞德……離開湯馬士! 驚慌失措之間,她回頭望著櫥窗,看見自己反映的身影,然而,在她身後,那片原本是 熙來攘往的忙碌街道的背景,卻正在迅速變換之中。 街上已經不再是飛馳而過的汽車,而是一部由馬拉曳的馬車,還有人力拖運的手推車, 載滿酒桶的貨車,當當駛過街頭,以及配有身著鮮紅制服的車伕,手執韁繩、高踞車前的亮 黑四輪馬車。 而每一樣東西都在不停地移動,馬車、人群,就連櫥窗也開始變成一幅活生生的畫面, 她甚至可以聞到馬糞味,混合著皮革味!以及烤豆與麵包香。 這實在是瘋狂!整件事瘋狂極了!她在驚恐之間握緊拳頭,閉上眼睛,無助地搖頭,拚 命想要抵抗這地狂亂的景象。 不!這不能再發生了!不能在這裡!不能在現在!她在櫥窗裡看到的不是雷海伐鎮! 她可以感覺到它,從她體內,那股奇怪的暈眩感,而且她可以清楚地明白,此刻是什麼 事正在發生——因為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她強迫自己睜開眼睛,儘管害怕,但她心裡早已知道她會發覺自己身在何處。 麥姬伸出手摀住嘴巴,恐懼得張大了眼睛。 不!這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她居然又回到了布裡基太太的客房裡!而且……噢,天哪,當她繼續不敢置信地環顧房 內四周之際,喔!她簡直連想都不敢再想…… 他就佇立在梳妝台旁邊,他的兩腿大大張開,兩隻手伸展在胸前,彷彿想要保持平衡, 防止墜落似的。而且,他身上還穿著他今天早晨出門去工作時穿著的那套上好套裝。然後, 一認出是她,他的雙手便慢慢垂下來,而他臉上的表情也頓時由恐慌轉為驚愕。他環顧著整 個房間,讓他的目光最後才落到她身上。他眼中的怒意立刻嚇得她不敢動彈。 「媽的!」湯馬士擠出一句咆哮,「這種事怎麼會發生的?!」 麥姬不敢回答,她只能搖著頭,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湯馬士在梳妝台邊一時不穩搖晃了一下,趕緊抓住它支撐住。 「我……我才剛結束與董事會的談話,踏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然後……忽然之間,我就 感到一陣暈眩……那是種很奇怪的感覺,我也不大會形容。」他斷斷續續地喃喃低語,「… …當我……我正想要走近我辦公桌後面的椅子時,我忽然覺得自己開始往下墜落,對!當時 的我就是這種感覺,不斷往下掉……而且,更令人難以忍受的是,你自己心裡很清楚,當時 再也沒有什麼力量能阻止它或挽回它……」她點點頭。 「我當時正和吉瑞德在一起,」她慢慢道出,再嚥了一口口水,「當時我正在觀看一家 骨董店的櫥窗,然後……然後,它就開始了。」 他瞪著她,眼裡充滿了疑惑,「你一定是做了什麼事情或什麼動作才會促使它發生!我 簡直無法相信這種事又再度發生,而且這次,我很明白我絕不是在作夢!」 她真想哭出來。瞧瞧他,氣地氣成這副模樣,就好像這一切全是她一手造成的,就好像 只要她手一揮,就能輕易阻止這一切似的這時,外面傳來的敲門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卡特先生,你醒了吧?」 「是布裡基太太!」麥姬對湯馬士耳語。當她注視著那道房門之際,兩眼因恐慌而再度 張大。 「卡特先生?」布裡基又再次呼喚,「你在鈴聲響之前還只剩三十分鐘,我可告訴你喔 ,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一個睡在老布裡基家裡的人曾經上工遲到過哦!好了!別再賴床了, 趕快給我起來了吧你!」 「她在胡說些什麼啊?」湯馬士輕聲問麥姬,臉上原有的憤怒已被恐慌取代了。 麥姬聳聳肩。「就告訴她你已經起來了。」她提議道。 「我,呃,我……我已經起來了,房東太太。」湯馬士只好照她的話重複一遍。 「我這兒已經把你的早餐裝好盤子送上來了,就是些昨晚的蛋卷和茶,你已經沒時間下 樓來跟往常一樣陪我用餐了,所以現在你趕快開門,親自把它從我手裡接過去吧,對我一個 老人家來講,它實在是夠重的了。」 湯馬士和麥姬兩人互相對視,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 「你最好打開門吧!」麥姬朝房門點點頭,「反正,你不開門,她是不會走的。」 於是,彷彿打開精神病院大門似的,湯馬士戰戰兢兢地伸出手,扭動了一下門把。 「嗯,也該是時候了。」布裡基太太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快步掃過他身邊,把托盤擺在 窗邊的小茶几上。「我敢說我這把老骨頭一定有幾根已經松——」 她的話忽然中斷,因為這時她已轉過身來,面對著他,而當她一看到湯馬士的打扮,她 吃驚地張大了嘴,然後又露出驚人的微笑。 「嘖!嘖!嘖!我可否請問一下,這身打扮是為了什麼用?」她問著,上下打量了他一 番,「別跟我說你忘了令兒個是禮拜一了!這是你上工的第二個禮拜了,你該知道到礦坑底 下是用不著這身好衣服的。」 湯馬士低頭望了一眼身上的灰套裝,再摸了摸他的藍領帶。 「到礦坑底下?」 布裡基太太搖了搖頭,似乎很不可思議。 「我真搞不懂你,湯馬士.麥坎納.卡特,你是個怪人!瞧瞧你這副模樣!難道你還要 我提醒你,今天已經是你下礦坑的第二個禮拜了嗎?這種事你怎麼可能會忘記呢?小伙子, 而且,請問你為什麼還穿了一身上教堂的衣服?」 「呃……」他望向麥姬,無助地聳聳肩,「我忘記了什麼?」 天啊!他覺得回答這個女人就像一下子老了十歲。 「真是明知故問!我敢說你是尋我老太婆開心。」她瞄著他的正式服裝說道,「好啦, 你最好是快點吧,你已經睡過了頭,沒時間在這兒窮磨牙了,我會給你包份上好的羊腿肉在 便當裡,昨晚你吃得連連叫好,讚不絕口,我應該讓你繼續滿意地住到回家為止。」 在離房之前,她又不忘再添一句。「就把今兒個早上當作是教訓吧!湯馬士,別再熬夜 到那時晚,再學布萊恩.吉布萊和那群老流氓一樣飲酒狂歡,那麼你就會再碰上像今兒個一 樣難熬的早上!」她笑了笑,又搖搖頭。 「待會兒樓下見。喔,我已經把你的襯衫洗好了,它就擺在這個走廊上,折疊得好好的 。你非要我提醒你多少次,這就是你放髒衣服和拿乾淨衣服的地方?!」她這才伸手去握住 門把。「我也告訴過你了,未經允許我是從來不會隨便進我房客的房間,現在趕快準備上工 了吧!你八成要遲到了!」等房門一關上,湯馬士立刻轉向麥姬追問。 「剛才那究竟是怎麼回事?那老太婆是瘋了不成?」 麥姬搖搖頭,「我不知道。布裡基太太已經哀悼她兒子不知多少年了,不過她的腦筋一 向還都很清醒——」 「她表現得就好像我已經在這裡待上很久了,」他打岔道,「她還當真以為我在礦坑裡 工作哩!」 「別那麼大聲講話!」麥姬好心提醒他,同時開始在房間裡踱步,「只有我的話她聽不 見,可不是你,萬一給她聽見了,她一定會奇怪你在跟誰大吼大叫的!」 他看起來似乎欲一肓又止。他臉色變得更紅了,就連他的眼神也變得更硬了,教麥姬看 得也開始擔心,假如他再不說點什麼的話,他一定會爆發脾氣…… 「我想你該換一換衣服準備上工了。」她試著提議,知道這句話必會引起反應。 「上工?」他對她怒目而視,「你聽見那女人剛說的話了!她居然以為我是個礦工!」 「難道這真的那麼難以忍受嗎?」麥姬反問他,「我爸爸是個礦工,而我哥哥也是個礦 工!還有我認識的不少好人也都是礦工!」 「我不是指這個!」他火爆地打斷地,「我是說我根本就不曉得在礦坑裡工作是怎麼回 事!」他看起來很痛苦,「天哪!我怎麼可能同時在雷海伐這裡,又同時在紐約市呢?」 「不是同時,湯馬士,這中間有一百多年的差距。」 「你明知道我的意思!」他氣急敗壞地反駁,「我想要知道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為 什麼我一點兒也不記得昨晚待在這裡?像布裡基太太說的,跟你哥哥喝酒?這……這種事怎 麼會發生在我身上呢?」 「在『我們』身上!」她補充道。 他盯著地,半晌不說話。「我們該怎麼辦呢?麥姬?」 她並沒有立刻回答,只是露出悲哀的笑容。 「我想,你是該去工作,要不然我也不曉得該怎麼辦——目前,似乎只能順其自然,再 接下去看看會有什麼情況發生吧。」她他的表情意味深長。 最後,湯馬士似乎也無可奈何地認了,順手一拽,就把脖子上的領帶給解了開來。 「除非你是有意準備接受驚嚇,要不然,我建議你最好先退避一下。」他說著,脫下外 套放在床上,「這樣吧,你何不到走廊上去找找看布裡基太太都她已經洗好的襯衫?」 望著他的手指已經開始逐一解能他襯衫上的鈕扣,麥姬不由得悄悄伸出舌頭潤了潤唇。 天哪,他在脫衣服,就在這裡,當著她的面!她不得不強迫自己眨眨眼。最後,再趕緊把視 線給拉開。 「喔,是啊,好主意,我這就去把它給找來!」她說著,迅速敲開了房門,當她一掩上 身後的門,靠在走廊的牆上之後,便開始重重地喘氧,她找著讓自己回復鎮定,保持冷靜。 天啊,她為什麼就不能停止對他的渴望?她要他,她明知道她要他,可是,這種事,類 似上回給自己出醜的事,絕對,絕對不能再發生了! 這裡,正站在樓梯底端的布裡基太太,正準備要再度拉開嗓門叫她的房客勤作快一黠, 可是,剛張開嘴巴的她欲無意間目睹了這幕奇怪的景象,嚇得她目瞪口呆。 揉了揉眼,布裡基太太吃驚地望著客房的門自個兒被打開來,她眨眨眼,不敢相信世界 上居然會有這種鬼事! 可是,真正讓她驚愕的,是她親眼看見卡特先生的襯衫居然好端端的就在空中飄浮了起 來,然後一路飛進他房間,最後消失在門後。 我的老天爺!布裡基太太在心裡暗禱,我保證這絕對是我最後一次在睡覺前偷喝一口威 士忌了!這會兒也該是自己承認的時候了她身上的白髮已經比理智多得多了,而且她也已經 老得沒辦法再承受這種怪事了。清了清喉嚨,她最後還是破口大喊。 「時候不早了!卡特先生,我的聲譽就快要毀在你手裡羅!」 她說著,趕緊在胸前畫個十字保平安,然後三步並作兩步地逃回廚房裡去了。 穿戴上這身奇怪的衣服和裝備,他覺得可笑極了! 他頭上是頂寬帽,邊緣鑲有一條金屬帶,上面還裝了一罐油。麥姬告訴過他,等他一下 坑就得點上這油裡的燈芯,只要他一想起待會兒要在頭上頂個火光,他就全身發毛,儘管這 是個又濕又熱的夏天早晨。 地底下的工作?他覺得自己就像只地鼠一樣。他不知道他是否能做得了這份工作?!他 甚至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做這份工作? 事實上,當他們一走出布裡基的家門口之後,他就開始一直不停地向麥姬爭辯他的不情 願,只是,沒想到就在這個時候,她的哥哥忽然從他背後上來拍了他一下肩膀。 「你看起來臉色不大好喔!湯馬士老弟,」布萊恩咧著嘴笑道,「不過,你已經安然熬 過了第一個星期,第一個星期向來是最糟的,大多數人都可能受不了。你也知道,尤其是外 來者,通常他們會在週末還沒過完之前就搭著火車先溜一步了。」 湯馬士點點頭,「哈羅,布萊恩。」 他倒是一點也不驚訝見到這傢伙,他覺得自己已經認命了,就好像這一個星期以來有另 外一個人在操縱他的命運,而他明白,跟它反抗是沒什麼好處的!他瞥了一眼身旁的麥姬, 發覺她眼角正門著淚光,目不轉睛地望著她的哥哥。他知道她心裡很痛苦——明明看見了親 人卻又不能與之相見,而他想要安慰她。可是,此刻,他也只能對地露出善解人意的微笑。 「我猜我只是還沒有準備好要過礦工的日子吧,」湯馬士對她哥哥說,「這種日子對我 還是有點不適應。」哈!簡直是睜眼說瞎話! 布萊恩又拍拍他肩膀,催促他走上街道,當他們一塊兒落在街上數十個也正要趕去上工 的人群後面之際,他才再度開口。「別擔心,我會幫你忙的,只要你需要,儘管說一聲就行 了。」 湯馬士低頭看著他手裡握的圓鍬和鏟子,還有他肩上斜背的皮帶和午餐盒,以及他頭頂 上搖搖晃晃的煤油燈。老實說,除了這個午餐盒之外,他實在不曉得該拿其他這些東西怎麼 辦才好。「謝了!布萊恩。」他喃喃低語,倒像是在自言自語。「我相信你會很快聽到我的 消息的。」 他緊跟上其他人的隊伍,覺得自己就像個被送去做苦工的囚犯。此刻,他在瓦頓公司位 居高階這件事已經無關緊要了,在這裡沒有人會聽說或是會在乎他最近在商場上的戰績,而 他堪稱全國數一數二的買人專家的頭銜,以及他最善於運用槓桿原理操縱市場的聲譽,對這 些人根本毫無意義。過去這二十幾年來,他一直在致力於發展自己的頭腦,但此刻,它對於 這份挑戰是一點用場也派不上。 此刻,他需要的是個堅強的臂膀,而不是堅強的腦袋,而且,他覺得就算是他每個禮拜 在健身俱樂部下過的工夫,恐怕也不足以幫助他渡過這項難關。 雷海伐鎮的礦場是棟巨大的木造建築。從遠處看,它倒像是個古怪的遊樂園似的,只不 過當你走近一看,你才分辨得出那些看似摩天輪的木鍵是往哪裡去的。原來,它是要穿越一 個大型隧道進人地底下,等它再度出現時,它會裝滿了煤礦,送進另外一棟建築物進行分類 ,最後再裝上運貨火車,沿鐵道送出去。 這就是他的工作。麥姬告訴過他,他的工作就是要把地底下開探的煤礦送出來。「只要 跟著布萊恩就對了,」她建議道,陪著他走向搭乘板車進人山谷的地方,「只不過我真的沒 辦法,我曾經試過一次……一次但就是行不通。那是我小時候的事,我爸爸想要帶我瞧瞧地 下究竟是怎麼回事,結果我昏倒在礦坑裡。我不是說你也會啦,只不過有些人就是會有這種 反應。」 「幽閉恐懼症!」湯馬士低喃。 「什麼?」布萊恩問著,在板車上坐下來,同時騰出個空位給他。 「喔,沒什麼。」 湯馬士回答道,覺得自己目前的處境簡直是蠢透了,他試著在狹窄的木板上坐下來,同 時又不能讓身上那要命的圓鍬和鏟子傷到別人或他自己。「我只是在跟白己說話。」 「你常常這樣子,是不?」布萊恩調侃地問。 這時板車開動了,說也奇怪,當他看見唯一支撐這部板車往下降落到礦坑底的竟然只是 一條繩索時,已經沒什麼感覺了。老實說,這還真像是個遊樂園裡的摩天輪頂部,在他之前 的人正準備第一回合的轉圈子。等到他感覺陽光逐漸被拋在背後的時候,只有他一個人聽見 有個女人的聲音在他頭頂上喊。 「祝你好運了!湯馬士。」 他知道她的聲音裡其實充滿了同情。 當他們逐漸下降到山谷底下時,他全身都可以感覺得到那陡峭的坡度,當他聽著板車的 齒輪沿著繩索逐漸繃緊,同時吱吱尖響之際,他不禁屏住氣;這時,叮噹的鈴聲和尖銳刺耳 的哨聲同步響起,他覺得自己真像是一路被送下地獄去了。 轉眼之間,板車就已經柢達坑底,然後猛然煞車停下來。他身邊的工人紛紛跳下車子, 而湯馬士也回過神來,趕緊跟上布萊恩,不曉得接下來該怎麼辦。他只曉得,地獄還真是冰 冷得很,因為這地底下一定足足比地面上冷個三十度以上,要不然他怎麼會抖得這麼厲害。 環視四周,他簡直無法相倍怎麼會有人能在這種鬼地方工作?這裡到處是灰塵和污穢, 他立刻就明白了為什麼大家都閉緊了嘴巴,除非必要絕不開口。因為,沒有人想要吸進這麼 髒的空氣。 有好幾個工人向他點點頭,好像認識他似的。他認得其中有幾個人是那天曾出現在酒吧 裡的人,其餘幾個人大概也是布萊恩的朋友吧!所以,他也回以對方微笑。這時,布萊恩忽 然轉向他,毫無預警地拿了根火柴湊近他頭頂。他嚇得往後一縮。 「嘿,我只是想幫你點上頭燈。」布萊恩說著,再試一遍。 「噢,對不起。」湯馬士不好意思地說,非常難為情。 布萊恩退後一步,斜瞥著他。 「在這下面工作的滋味確實不好受吧?」他的笑容裡充滿同情,然後,不等湯馬士回答 ,他又繼續說下去。「你上禮拜幹得不賴,我曉得你拿到的酬勞不多,不到兩塊錢,是不是 ?不過,這種情況在經過協商之後馬上就會改變了,這一次我們絕不會輕言放棄。」 湯馬士不曉得該說什麼才好,所以他只好點點頭,表示贊同,而這個動作讓布萊恩十分 欣慰。 他拍拍湯馬士的肩膀,「你的所有建議對我們都算是幫了大忙,不過我想你今晚應該好 好休息一下,你看起來有點虛弱。」他壓低了聲音,「如果你還有這個興致,我們今晚會在 林思家裡碰頭,准十點鐘。」 「准十點鐘。」 湯馬士以同樣秘密的口吻重複說道,儘管他根本不曉得布萊恩在說些什麼。忽然間他開 始猜測自己這一個禮拜以來到底幹了些什麼事?他很可能幹過任何事!老天!再想下去實在 是太可怕了。 「卡特!」 這時有人在叫他,於是他轉向叫聲的方向一看。 一個留著人字胡的胖子男人正怒目瞪視著他。 「你這個禮拜要在新礦脈工作。」他指示著湯馬士,示意湯馬士跟他走。 於是,湯馬士朝布萊恩點點頭,便跟上那個人後面,進人無數通道的其中一條。「等你 午餐完後,去找約翰.史密斯,他說他那邊的坑道還需要人手。」 那人說完,停頓片刻,像是在等他反應似的,然後見他不答,就投給他一個厭惡的眼神 。這眼神湯馬士看得清清楚楚,絕對錯不了。 這個人不是礦工,而是個經理之類的人物;而他,只是個新手,一個缺乏經驗,害他們 進度落後的頭痛小子罷了。「看看你這個禮拜能不能想辦法不弄壞什麼東西,」那人嘲諷地 說,露出不屑的訕笑,「不過,照你目前的程度來看,你大概永遠也沒辦法賺到一個禮拜三 塊錢。他們到底是從你薪水裡扣了多少錢啊?」 湯馬士並沒有回答,但他覺得他已經開始克服在地底下工作的恐懼了。這個人反正是來 意不善,故意挑激他。「八塊半,我聽說了。」 「你要我在這裡工作?」湯馬士問道,不理會他的嘲笑。 那人忽然抬腿往地上一踢,製造了一陣不小的黑沙塵,在他們倆周圍掀起一片漩渦式的 風暴。趁這個時候,那人湊近他,悄悄低語。 「我要是你,會對你最近選擇的朋友更小心點,一個像你這樣的軟腳蝦在這下面是很可 能隨時會受傷的。更別提隨便一袋煤碴很可能就會鬆了線掉下來,這種事常會發生,料不準 的。」 湯馬士在這陣完全籠罩住自己的灰塵當中差點喘不過氣,但是他克制住自己別咳嗽。死 盯著對方,繃緊著下巴,眼中閃耀著怒意。 「你是在威脅我嗎?」他以極其冷靜的口氣問道,同時也引起了旁人的注意力。 那人退後一步。 「我是警告你,你在這下面只是個新人,我只是要你凡事當心點!」他說著,望向周圍 其他的礦工,然後再瞥回湯馬士身上。 「注意你的腳步!卡特,我不喜歡你——闖進這個鎮上來,不停地製造麻煩。我已經聽 說過你的所有事跡了,大家說你是真的很聰明……一個知書達禮的文明人,不過我可告訴你 ,小子,你要注意我一點,因為你已經給自己樹立了一個不容忽視的敵人!」 湯馬士眨也不眨地瞪著他。「我會記住這點的!」 他冰冷的語氣連他自己都大吃一驚,可是,他的確看出了對方眼中的恨意,儘管他完全 不曉得自己究竟是幹了什麼事換來對方這個仇人。 不過,反正這都不要緊。當他目送對方走開之際,他明白這一切無非是權力作祟罷了。 他不是處理過其他形式的權力長達二十多年了嗎?在這裡,儘管有一點差別,但,權力終歸 是權力! 在這裡,遊戲的主角不一樣,這是介於礦場主人和這些工人之間的權力遊戲,但話說回 來,競爭、永遠是存在於位居上層的人和這些下層的人啊。 這道理他懂得,只是,再也沒有比目前看得更清楚了。 這些握有權力大餅的資本家們,已經把這片地底礦坑塑造成了個世間地獄,而這些任憑 壓搾的苦工們需要的是個團體,和一個領袖。 握著圓鍬,他斜瞥著山谷裡發亮的灰色礦脈。他的手傷雖然還沒有完全好,可是當他彎 下腰去,用力一敲,聽見煤礦破土而出,一聲落地之際,他的感覺簡直是說不出的美妙。他 把那塊煤撿起來,它感覺是沉甸甸的,冰冷冷的。他再把它扔進一旁的鐵桶裡,然後用褲管 抹了抹手掌。沒有用!他的皮膚已經沾滿了煤灰。 「換作是我的話,卡特,我會小心跟本思.克裡敦打交道的!那傢伙是個狗娘養的龜孫 子。」 湯馬士望向那個說話的年輕人,他正在離湯馬士不到八尺的角落裡幹活。等湯馬士再仔 細一看,老天,那個小伙子看來還不滿十八歲。「你叫什麼名宇?」 「安迪.拉金。」 天哪,就連他的聲音聽起來也老氣橫秋。彷彿在他幼小而早熟的心靈裡,早已知道生活 不容易,日子不好過了。 湯馬士臉上帶著友善的表情。「那傢伙叫本恩.克裡敦?!呃,」他深吸一口氣,「看 來這將會是個漫漫長日了。」 「十個鐘頭。」安迪應了一聲,繼續往牆邊揮斧掘礦。 湯馬士被吸進的沙塵嗆了一口氣,不可思議地盯著小男孩。 十個鐘頭?在地底下? 老天!他先前好不容易下定決心,頓時一掃而空。他在被丟進這個時代之一刖幹的是一 天五小時的白領工作,如令要他在這個令人窒息的地牢裡幹上十個鐘頭?天啊,他怎麼熬得 過?哦,只要能再重見天日…… 熾天使書城
【第九章】 假如說在地底下工作就像陷身地獄一樣的話,那麼,能見到麥姬就在隧道日等待著他, 就真的像進人天堂了。 當滑輪帶著板車緩緩滑出山谷之際,他如貪婪一般目不轉睛地望著她。每個人都懶得開 口,也沒有人還有這個精力。他真想向她大喊,可是他的嘴巴實在是太干了,而且他已經累 得喘不過氣了,然而,這一幕景象簡直是不可思議……因為他居然是唯一一個能夠看得見這 位美麗女子的人。 儘管她的影像在夏日的黃昏裡顯得若隱若現、迷濛不清,當他瞇著眼想把她看個更仔細 時,漸弱的陽光仍刺痛了他的眼睛,她看起來好極了,一頭長髮攏到腦後紮成一條辮子,幾 綹捲曲的髮絲環繞在她的臉龐,她身上還穿著他那個時代裡的那件淡黃色衣裙,而裙邊正隨 著微風緩緩飄蕩,偶爾一掀,露出她筆直而修長的雙腿。 一瞥到他,她臉上的微笑露得更開心了……而他,哦,他是多麼希望她從來沒想過要當 個修女! 當板車完全停止之後,他掙扎著抬起自己疲憊不堪的身子,爬出了車外。他必須要快點 接近她身邊,好好看看她。他一整天都在想著她,好幾次他甚至還以為白己就快要死在礦坑 裡面了,當時的他根本連一鏟煤都舉不起來了。 他看著麥姬,早已忘記了當時他是多麼想對著礦坑裡面那持續不斷的水滴聲破口大罵, 還有他是多麼想對著那個大如小狗的老鼠揮動鏟子扔過去?可是,後來他都一一熬過來了, 因為他曉得到了最後,到了今天結束的時候,她一定會在這裡,等待著他的歸來。他的堅持 到最後被證實沒錯。 他不顧渾身吶喊著酸痛的肌肉,奮力推開了人群,抽身一奔向前,奔向她。而她也立刻 趕過來。 喔,天啊,麥姬心想。當地望著歷劫歸來的湯馬士之際,這感覺就好像看見了布萊恩或 是爹地一樣。 他的臉上完全是黑的,只留下他的眼睛和嘴巴還露出一點點色彩。除此之外,他全身上 下的每一寸皮膚,或是每一綹髮絲,都佈滿了黑黑的煤灰。湯馬士的生活方式是個紳士,一 個永遠衣著光鮮、整齊無瑕的紳士。 然而,此刻這個迫不及待迎向她的可憐人,簡直讓她認不出是那個今夭早上進人礦坑的 男人。 「快讓我帶你回家吧!」麥姬對著他痛苦的眼神悄悄說著,「讓我好好照顧你。」 她挽起他的手肘,感覺他的全身重量立即靠過來,倚在她身上,然後伴著他緩緩地走下 山坡。 他們全部都圍坐在那張老舊的木桌子旁邊,一共五個人——林恩.鄧李維、傑克.唐納 休、詹米.羅安提、康納.洛弗提,以及布萊恩。 湯馬士則坐在門邊,純粹只是個旁觀者,尚未具備受邀進人討論的資格。正當內圈的五 人又開始再度爭執之際,他的視線又自然而然翻越過他們,落在麥姬的身上。 她顯得有點累,也有點哀愁。淚水正凝聚在她的眼眶裡打轉——明明就在她哥哥身邊, 卻又不能跟他說說話……這簡直是有日難言的最痛苦折磨了。 他真希望此時此刻他們倆能單獨在一起,他會擁著她在懷裡,抱著她,安慰她……天哪 ,他為什麼就是沒辦法停止這股要命的渴望。……他整個人,全身還在對她反應,即使是到 現在,在這個時代,這個到處佈置了碎花桌巾和蕾絲窗簾,令他不時聯想起祖母的小木屋裡 。 麥姬……他仍渴望著她,這就像是患了一場已人膏亡、無藥可愈的重病似的,當他親眼 目睹著一滴淚水緩緩滑落下她的臉頰時,他不得不拚命克制住自己想要衝上去安撫她的衝動 ……因為他早明白,自己已經輸了這場戰爭了! 麥姬正站在她哥哥的座椅後面,盯著他的腦後。她是多麼想伸出手去觸摸他,讓他知道 他並不需要為那件事怪罪自己。 布萊恩,她在心裡默念著他的名宇,彷彿這樣一來,他就能聽得到她想說的話。她是多 麼地愛著他,還有,她是多麼地以他為榮。以前,她一向認為林恩是這個集團的首腦,然而 如今看來,這個重任已經移轉到布萊恩身上了。 無視於那個「黑心」羅安提的存在,麥姬望著在場的其他人。此時,每個人都專注地聽 著布萊恩的發言。 「我說我們統統保持鎮定,在這個節骨眼上反應過度是得不到什麼好處的,目前瀕臨危 機的事太多了,我想康納一定會第一個同意這點。」 「你怎麼能就這樣毫不反擊,就放過這件事!」羅安提頭一個抗議,「他們那夥人把康 納活活打個半死才放他出來!康納,你為什麼不讓大家看看!讓大家看看你身上的淤傷!」 「康納!」萊恩打忿說道,同時拍拍他左邊那個一直保持安靜者的肩膀。 「我們都很清楚是怎麼回事!」 可憐的康納!麥姬心想,望著坐在哥哥旁邊的那個人。打從兩個月前他被逮捕之後,他 就像是喪失了所有生命活力似的,但是這並不表示羅安提就有這個權利來挑撥別人!她無助 地望著對面的湯馬士。 「說點什麼啊!我告訴過你羅安提是為礦場老闆工作的!他現在正想要煽動他們啊,難 道你還看不出來嗎?說說話啊!」 湯馬士搖搖頭制止她,並要她安靜下來。他已經告訴過她了:他不願牽涉其中,除非對 方主動要求。 「假如你很清楚的話,布萊恩,那你怎麼能就這樣讓它給放過呢?」這時傑克.唐納休 反問道,「沒錯,如令詹米是平安了,可是,誰又會是下一個呢?」 「聽我說!」布萊恩以熱切的口吻命令道,「這正是他們期待發生的事!因為,性急暴 躁的愛爾蘭人絕不會放過它,而一定會報復!然後,這一回他們就可以輕而易舉逮到我們所 有人!然後,談判就此結束!我們現在都已經回到礦坑工作了,但他們也曉得這只是暫時性 的,因為,這是頭一回我們握有一些力量,一些可以用來談判的籌碼!」 「喔!是什麼?」羅安提問道。 麥姬看出羅安提眼中的訕笑,而她心底壓抑已久的怒氣終於爆發了! 沒有人相信她!居然沒有一個人相信她的話。 一怒之下,她不假思索就走向那個混帳叛賊的背後,然後,使出她全部的力氣,猛拉他 的頭髮。 羅安提痛得大喊一聲,仰頭向後,立即又反彈向前,差點撞在桌面上。 桌邊每個人都吃驚地盯著他,就好像他剛才被毆打了一頓似的。 「你還好吧?詹米?」 林思首先開口,其他人則繼續目瞪口呆。 湯馬士這時嚇得跳起來,被麥姬這個突然的舉動震驚得說不出話。此刻的羅安提看起來 倒不是受傷害,反而像是驚慌害怕,而湯馬士只能繼續盯著麥姬,彷彿她喪失理智瘋了似的 。 「我一定得採取一些行動才行啊!」麥姬為自己辯護地說,「布萊恩正打算把他所有的 計劃都交給這個混——這個內奸!」 搖搖頭,湯馬士用手撥了撥髮絲。她明知道他現在無力阻止她,他甚至沒辦法在別人面 前回答她。 「剛才……就好像……像有什麼東西……從背後抓住我,然後拽了我一下,」羅安提喃 喃低語,一張臉慘白如紙。 「我可以感覺得到。」湯馬士說。 湯馬士設法搖搖頭,警告她別做的太過火,可是她並不理會他,他看得出來她正在興頭 上,精力過人。 「而我可以再做一遍!」她半帶威脅地對湯馬士說。 「也許你該先回家休息一下,詹米,」唐納休建議道,「你看起來不大好。」 「不!」羅安提堅持著,「我想聽布萊恩到底想要說什麼。」 麥姬望了望湯馬士,然後聳聳肩,彷彿默許著她願意給羅安提一個機會。「我能怎麼辦 ?」她又大聲追問。 湯馬士並沒有回答。這時布萊恩又重新開始說話,而麥姬立刻趁這個時機伸手去扯羅安 提的頭髮。當他又再度猛烈搖晃著頭,甩個不停之際,他周圍的人都嚇壞了,紛紛內避似的 往後縮。 「我的天哪!小伙子!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詹米?你怎麼了?」 「老天爺啊!快來人救救他吧!」 湯馬士不得不按住額頭,望著牆壁大歎。 「我簡直不敢相信會有這種事!」他喃哺自語,「這就好像是在史蒂芬.金的小說裡才 會發生的事!」 而麥姬則對自己引發的這場騷亂大笑,然後她轉向湯馬士。「誰是史蒂芬.金啊?」她 邊笑邊問。 湯馬士只好再度搖搖頭,儘管沒有人會注意到他是否也參與其中。每個人的注意力都盯 著羅安提,而麥姬,簡直就等於是控制了在場所有人。 麥姬,以她甩在腦後的紅髮辮子和她高高抬起的下巴,她看起來就像是個正在處分下屬 的古代女王。她還真的是樂在其中哩! 湯馬士瞭解到他一定得及時阻止她這種懲罰似的舉動,於是他索性走到桌邊,不顧麥姬 剛才的發問。 「我想你最好現在就回家去吧!羅安提,回家去休息一下,你看來是不大妙!」 其他人也都紛紛表示贊同,就連羅安提本人也辯不過這項提議。事到如今,他自己也真 的相信他是生病了。 「我送你回家吧!詹米,」康納自告奮勇地說,這也是湯馬士頭一次聽到這個金髮男士 開口說話,看來他似乎急欲離開會場,解脫負擔。 「那麼我們待會兒再談羅?布萊恩?」羅安提又不放心地問道。 布萊恩點點頭。「嗯,明天,做完禮拜之後。」 於是羅安提這才揮揮手,向康納示意,然後他們倆便迅速退離了房間。 這時,麥姬乾脆就一下子滑坐到她哥哥旁邊那個空出的座位上,對湯馬士微微一笑,顯 然很滿意自己的策略奏效。「來啊!」她指著羅安提讓出的空位,「加人我們吧!」 他心裡有千百個問題想要對她說,可是其中大多數都不適合這種場合。既知他此刻什麼 也沒法說,他便轉向她哥哥。 「布萊恩,我剛才一直在旁邊專心地聽,我在想我是不是能打個岔說幾句話?」 布萊恩點點頭。「我曉得你告訴過我說你並不想干涉,可是你以前曾經對我們有所幫助 ,我想如今我們當中應該也不會有人反對你發言!」 布萊恩環顧四周,看見每個人都搖搖頭不反對,除了麥姬。湯馬士只好再度強迫自己不 顧她的反應。 「我想布萊恩提議保持鎮定是對的,你們想靠暴力是沒辦法打贏這場戰爭的!如果你們 想為康納所受到的待遇復仇的話,你們仍然不會為法律所容許——無論它公不公平。而且, 這次礦場老闆一定會用真槍實彈來對付你們,到時候損失的就不只是皮肉之傷,而可能是無 辜的人命。」 「現在,」湯馬士停頓一下,加強效果,「假如我的瞭解沒錯的話,你們欠公司的債務 已經沒有紀錄可查了。」 「沒錯,全都銷毀在那場爆炸中了,」傑克.唐納休證實道,「那是在你來到礦區之前 的事了。」 湯馬士瞥向麥姬,點點頭再繼續說,「這也正是你們目前握有的籌碼,你們每個人都知 道自己欠了錢,但是他們如今卻只能用猜測來估出你們欠了多少錢。所以,如今,你們全都 可以一走了之,一身清白,自由自在,他們或許會試圖阻止你們,可是在缺乏任何證明你們 債務情形的狀況下,他們也拿你們沒辦法。」 「我們幹嘛要一走了之?」唐納休不解地問,「是我們唯一知道的為生方式,是我們的 父親做過再留傳給我們的工作啊。」 「而且也是因此喪命的工作!」麥姬忍不住補充一句,儘管只有湯馬士聽得見她。「假 如你們還想繼續在這裡工作的話,那麼你們就得和納特.高溫達成協議。目前有一種方式可 以開始著手進行。」 他說著,望著一張張滿懷期待的臉,不禁懷疑自己是否犯下了大錯?他到底是應該保持 局外者的身份呢?還是參與其中? 因為,就他而言,他實在是無法理解這整個小鎮的人為何不乾脆趁此機會打包上路,離 開此地。反而甘願留下來,繼續受苦受難? 不過,唐納休說得也對。這就是他們從小到大的生活方式!而且,或許這也正是他之所 以會被送到這個時代和這個地方的原因。總之,無論是什麼理由,他的本能告訴他上麼做是 對的! 深呼吸,他抹了抹自眉間滴落到袖子上的汗珠。奇怪了,這裡的天氣怎麼會悶熱成這樣 子?他已經夠緊張的了!既然已經明白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別的辦法,他就直說了吧!「你們 一定得組織個工會!」 「什麼?」 「一個工會?」 「在這裡?在雷海伐鎮?那是大城市裡才有的玩意!」林恩的聲音一下子壓過了其他人 ,「更何況大家都知道這種玩意沒辦法持久。老比利.席維斯在五九年試過一次,就在費城 。叫它作什麼「國家勞工聯盟」的,如今早就沒有了!」 「等一下?」布萊恩喊出來。「我們先考慮看看,別這麼急著說不要?你對『工會』知 道些什麼?湯馬士?」 湯馬士好不容易嚥了口口水,再深吸口氣,然後一下子統統吐露出來。 「一個工會,就是工人們團結在一起,可以為一些重要事情來爭取權益,好比說是時薪 工資啦、福利措施啦,還有為孩子們的教育問題、安全問題啦,以及擺脫公司以不合理的高 價出售日用必備商品,允許自由企業的設立……等等。這兒是美國啊!為什麼就不能在這兒 開家普通商店,跟芮汀那家店競爭?好比說傑克,你何不開家店跟芮汀比一比?這樣一來, 東西的價格就會更趨合理,而公司方面為了保持市場,也會降價以求。」 「他們絕對不會同意的!」傑克立刻宣稱,「他們又幹嘛要同意哩?!他們如今是把我 們吃定了,他們也明白這點!」 「但是這種局面他們可沒那麼有把握!」湯馬士反駁道,「現在才夏天,但公司方面已 經在考慮冬天了。想想看,由於罷工的緣故,他們的生產已經落後幾個月了?假如費城這一 帶達不到訂單的要求,總還會有維吉尼亞,或者是俄亥俄……其他的礦區可以做得到。相信 我,這場長達數個月的罷工已經使他們元氣大傷,他們跟你們一樣想要對這件事作個結束, 否則他們也不會答應和解。」 他說到這兒,環顧了一下桌邊圍坐的人,非常滿意地見到了一張張充滿興趣的神情。終 於!他想,他們最起碼肯平靜地聽他說明,而非互相叫嚷著要報復了。 「現在,我要說明,以下是我認為你們該採取的方式——我想我們需要跑一趟費城,找 到這個叫比利.席維斯的傢伙,看看他會怎麼說。不過,目前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我們得先 找幾個記者來談談。 「假如我們能吸引一群記者有興趣到這兒來的話就好辦了。我們可以讓這些記者們看看 這兒究竟是怎麼回事?讓他們親眼看看正在挨餓受苦的小孩子,看看正在礦區裡傷病的老人 們,以及所有一輩子沒辦法脫離礦坑生活的孤苦無助者。我想,現在正是讓全國的人來聽聽 你們這一邊說法的時候了。 「而且,千萬別低估了輿論的力量。只要有適當的故事和盡職的記者,就足以給你們更 多的支持力量,勝過一百個人揮鏟防衛的效果。這樣子的報導將會為你們爭取更多的同情。 如此一來,我的朋友們,在大眾的輿論壓力之下,你們就可以把這場獨力苦戰推出礦區,變 成全國關心的一場聖戰。」 他們個個面面相視,笑容逐漸在臉上綻放開來。 這時,麥姬也抬起頭來望著他,她的眼中充滿了敬佩和仰慕。 「而且,如此一來,也沒有人會氣得動手了!」她悄悄對他說。 湯馬士再也不顧別人是否覺得他舉止惟異……可是他的眼神就是離不開她。她已經刺激 了他心底深埋已久的情愫……如此原始、如此男性化的情愫。他真慶幸今晚她曾極力央求他 ,然後半強迫半恐嚇地要他帶著她一道來開會。他原想要給她個好印象。 但是,如今他所造成的效果已經不只是如此了。 他渴望她。他要她! 「你帶給他們希望!湯馬士。我敢發誓,這是我頭一次見到他們的臉上露出了希望!」 麥姬以興奮的語氣說著,聲音溫柔,幾乎有點羞澀。 和她一起走過礦區的街道,他望著朦朧的街燈。光是這樣子散步在她身邊就已經令他難 以忍受。尤其是這個夜晚、這股熱力,還有這片黑暗…… 「我只是把在我那個時代十分有效的運作策略告訴他們罷了。如果我這樣能幫得上忙, 我也很高興。」 其實他簡直說不出話,此時此刻,他只想一股勁把她按貼在這裡隨便一楝老建築的冷牆 上,然後吻她,拚命地吻夠她,嘗盡她所有的…… 「喔,你當然幫得上忙啊!湯馬士,我從來就沒見過布萊恩這麼熱中,為此我得要感謝 你。他今晚看起來更自在多了。」 湯馬士點點頭,不敢信任再讓自己開口。待會兒等他們回到布裡基的房間之後又該怎麼 辦呢?他簡直不敢再想下去。 「有什麼不對勁嗎?」 「不對勁?」他的聲音聽起來倒像是尖叫。 難道她看得出來他的心嗎? 「你好安靜。我不曉得,我以為你或許是……」 「我好熱!」他趕緊岔斷,再次用袖子抹抹額頭,「我是說……這裡實在是悶熱!難道 這裡的天氣向來都是這樣子嗎?」 即使在昏黃的月光下,他也看得出來她的困惑。 「呃,現在是七月份。我想你一定很懷念你的家…還有你那種能讓家裡涼爽的方式。」 「喔!你是指冷氣吧?嗯,像今晚這種天氣,我是用得上冷氣!」他喃喃自語,心想來 個冰涼的淋浴恐怕效果更棒。 這時她彷彿看出了他的想法,忽然停下來,碰碰他的手臂。 天哪!這就像是有火鉗直接穿透他的肌膚似的。 「我曉得有個地方可以讓你涼快一下,可是你得用走路的喔!」 他盯著她,感覺彷徨無措又迫不及待。 「在哪兒?」 「在山上,那兒有道瀑布。這個時候沒有人會到那兒去!」 他毫不考慮。「帶我去看看!」 至少這跟他想像中的冷水浴差不多。 接下來的二十分鐘裡,麥姬帶領著他穿越一大片樹林,通往她在全世界最喜愛的一個角 落。當她小時候,母親曾帶著她到那兒許多次。後來她長大了,她就常常自己一個人來這兒 ,尤其是在她失去了她的小寶寶,真正單獨一個人之後。 在這兒,她可以感覺得到母親的愛,她也可以感覺得到自然的慰藉。說也奇怪,很少有 人願意到這裡來,因為多年以前鎮上的老人家們就流傳著此處鬧鬼的故事。麥姬才不相信這 種蠢話哩!假若這兒真的有鬼的話,她媽媽就不會帶她來了。對她而言是個特別的、幾近神 奇的地方。 這時,麥姬停下來,望著不遠處的那片小池子,此刻,她可以看見月光反射在平靜的池 面上,聽見輕柔如旋律的瀑布水聲。 「在春天的時候,瀑布會變得更大,人簡直沒辦法站在那種強大的水力衝擊底下,」她 覺得該有人講講話,填補這片沉默,「因為是山泉的關係,水會變得非常冷,不過那是在春 天。」 湯馬士望著水面,感覺到些許放鬆。剛才一路跟隨著她穿過樹林簡直是場折磨,有好幾 次他的手差點就要伸出去停住她,把她轉過來…… 「看起來挺棒的!」他低語著,開始拉他僵硬的襯衫領子。 她從眼角瞥見他的動作。 「我……呃,我可以……可以在那邊等你。」她支支吾吾吐了一句,指著暗處的一個地 點。 「你要怎麼到瀑布那兒去?」湯馬士追問,「這麼暗的夜晚實在很難看得出來。」 她望著水面,似乎在跟自己掙扎。最後,她終於說,「我想我可以帶你過去,可是你一 定得小心。」 一時之間,他們倆都沒有再開口說話。最後,還是湯馬士打破了沉默。 「我會小心的!」 喔,天啊……麥姬暗自呻吟一聲。她要怎麼辦才能應付這種情況?這實在是個錯誤,她 不該帶他來這裡。這裡是她的秘密天堂上裡是她夢想心目中男人的地方…… 一個特別的夢中男人,一個會渴望她、好好愛她的男人,一個像湯馬士這樣的男人。 而且她媽媽也曾說過上是個會讓她美夢成真的地方。只要你是真心誠意地期望,而且你 夠努力的話。她的一顆心正在她胸口劇烈地猛跳個不停,還有她的全身脈搏都在沸騰著洶湧 的熱血。「我們得先把鞋子脫掉才行。」她好不容易擠出一句。 「脫掉鞋子?」湯馬士低頭望了望自己的腳,「喔,對啊,當然。」 於是,他們倆略帶羞怯地開始脫掉腳上的鞋子,當麥姬的赤腳一接觸到地面之際,她不 由得蜷起腳趾頭。好冰啊!只可惜還不夠冰得冷卻她心裡的熱火。 為什麼她不能穿著她自己的衣服呢?只要是比她身上現在穿的這件薄薄的棉衫厚一點的 衣服都好。這件輕衫簡直薄得像睡袍。 喔!別再亂想了。她告訴自己,現在只要帶著他到瀑布那頭,然後把他留在那兒就好了 。「來吧!」她生硬地說著,「記得喔!要小心!」 他沒有回答,因為他正忙著跟隨她領先在前的腳步,把自己的光腳丫放在她踏過的石頭 上。而且,事實上,他害怕再開口說話。她正轉著裙邊,踮著腳走,以免給弄濕了。 那高度也不算太高,就在她的小腿之上,正好足夠挑逗著他已經夠亂的心思。看著她纖 細的足踝簡直足以讓他瘋狂。天啊!他好難為情。 「到了!」她轉個身過來,「你只要站在這裡,就會涼快多了。我……我現在就留你在 此,你可以……呃,你可以游泳啦什麼的,隨你喜歡。」她得繞過他身邊才能走回去,而瀑 布周圍的水氣已經讓她全身都濕了,她的髮絲纏貼在臉頰旁,她的衣服則緊貼在身上。眼看 著他隨時就要看出她的胸部輪廓,看到她的曲線在冰冷的水氣中暴露出來…… 噢,她絕對受不了這種難堪的場面!天哪!她要怎麼樣才能退到安全處呢?還有他為什 麼要用那種眼光盯著她看呢難道他不曉得他對她造成了什麼樣的影響嗎?天哪!求求你教他 停止好嗎?她伸出手到臉旁,想要抹掉這層迷霧,打破這股魔力。 但正當她準備要繞過他旁邊的時候,他忽然伸出手,碰觸到她的腹部。這個動作是如此 純真,卻又如此親密,讓她不由得猛吸一日氣,在迷霧中眨了眨眼,她只能目不轉睛地回盯 著他。「別——」 他平靜地說,不像是懇求,倒更像是默許。而他正在等待著…… 他的背正緊靠著瀑布,而水花輕柔地飛濺在他的肩膀上。他舉起雙手撥開眼前的濕發, 眨落水氣,凝視著她。他,仍舊在等待著…… 「湯馬士——」 她悄悄喚出他的名宇,冰涼的迷霧逐漸包圍了他們倆。她的體內正在燃燒,而她仰起頭 ,抵靠在岩石上,彷彿尋求支撐一般。這時,他立即把兩手搭放到她的肩膀上,用兩臂把她 釘貼在巖壁上。 「麥姬,拜託你,告訴我……。」他的聲音像片輕柔的羽毛,滑過她的背脊,來回飄拂 她的全身上下。她的胸部正硬挺得渴求著他的愛撫,她的腿部則顫抖得表達著慾望。天哪, 她沒辦法回答他。他到底要她說什麼呢? 「告訴我,麥姬,說出來!」 他講話的語氣沙啞得就好像正陷身痛苦一般。 她繼續回望著他,最後幾乎哭也似的喊出來。 「我不能……我不知道……」 他強有力的雙手緊緊托起她的臉,然後輕輕地拉她靠近他,讓她也置身水瀑底下。當水 花在她全身激盪之際,她不禁猛抽了口冷氣。「我要你,麥姬,來!靠近我!」 水花在他們倆之間飛濺,然而她仍可以感覺得到他的胸膛貼近她的胸部,他的長腿靠在 她的腿之間。而他們倆的心跳……跳得如此狂野,如此劇烈……它幾乎像是場無法抗拒的旋 滑風暴。 「湯馬士,我不曉得……」她重複著,「我……」 他閉上眼,然後再抬起來,向上仰望,望穿群樹到天際。 「我要她!」他以沙啞而響亮的聲音叫出來,「你把她送到我身邊!如今,她是我的人 了!」他重重地喘氣,低頭注視著她,臉上帶著一抹折磨的表情。 「我再也不管了!麥姬,我再也不在乎這一切了。我需要你,」他的手指開始以迫切而 沉默的訴求撫摸著她,「求求你,說話啊!」如今情勢已經這麼明顯了,答案自然也簡單極 了。 「喔,湯馬士……」她舉起手到他臉旁,讓她的手指穿梭在他的濕髮絲間,然後,她再 以輕柔而堅定的動作,刻意地拉低他的臉,緩緩湊近她。 這個吻剛開始只是四片嘴唇之間的一次輕觸、一次猶豫的戲虐,一次無邪的淺嘗,但隨 即就變得不只是如此了。他開始索求著她的回應,而她樂意得馬上給予它——緊攀著他,她 的心正默默迴響著喜悅。 她發覺自己竟是如此強烈地渴求著他,而且,她很快就被淹沒在這股激情的狂潮裡。 最後,當他們倆分開來喘口氣之際,他們倆凝視若對方,都不敢相信這是個事實。沒過 多久,他們倆又不約而同湊近在一塊兒,彼此的唇不發一語地相會,這回,一開始就是以火 熱點燃激情,畢竟,他們都渴求對方已久,彼此之間的隔離立刻迅速融化。 「喔,麥姬……」湯馬士不滿足似的一遍又一遍地吻她——她的唇、她的臉、她的眉、 她的眼,「你絕對不曉得我是多麼想要這樣做,你絕對不曉得……」 她抱緊他,盡情飽飲著屬於他的種種甜蜜,她的確是不曉得他會如此地渴望著她,她作 夢也沒想到過結果竟會是這樣子。 這是多麼不可思議啊,親吻著她,親吻著她的頸間,他開始逐一解開她的上衣鈕扣,而 她什麼話也說不出,只是狂喜地讓他鬆開她束縛已久的雙乳,讓自己在他面前暴露出來,感 覺他的肌膚貼近她。 他的唇旋即滑游直下,捕捉住她的乳頭,輕巧地戲弄著她,一直到難以忍受的程度。她 兩手一扯,扯開了他襯杉前襟,讓她的指甲得以滑移到胸口,使他不由得拱起背,整個人彎 向她。然後,他們倆彷彿心有默契似的,又隨即抽開身來,互相凝視著對方。 他的呼吸短而急促。 「跟我一起到水裡來!」他輕聲命令道,同時脫下了他身上的長褲,「跟我來吧!麥姬 !」她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過他。 「嗯,湯馬士,」她輕聲呢喃著,伸手拂過他的臉頰,「我會跟你去。」 這決定是如此輕鬆,如此自然。他們倆身上所剩無幾的衣物很快就變成一道亟需移開的 障礙。此時,再也沒有什麼猶豫、什麼難為情存在了。兩人都明白,這就是他們彼此注定的 命運。 然後,他們倆一起踏進水中——手牽著手,緩緩涉水,直到水深已經足夠讓他們互擁對 方。她的身軀滑移過他的,創造出的狂喜簡直讓她興奮得想大喊出來,而他也跟著仰頭大笑 ,分享著她的熱情。 「喔,麥姬……」他親密地呼喚著她的名宇。 當她聽見他聲音裡的柔情之際,熱淚忍不住盈眶,她的名宇從來就沒有被人以如此的深 情叫喚過,為了掩飾她一時之間的激動,她立刻吻住他,而他也樂得立刻回應著她。 冰涼的泉水完全不足以冷卻他們之間的熱情,這是股狂熱的風暴,完全是起源於一股難 以克制卻壓抑太久的情感。他緩緩地進入她體內,不希望傷害到她,然而她很快就變得不耐 煩起來,隨即就一把拉近他,用力地拉緊他。 在這心跳停止的一瞬間,她屏息地仰頭望天,而他在月色中癡狂地望著她。她臉上掛著 兩行淚痕。 「噢,麥姬,我很抱歉,」他輕聲低喃,吻她的唇,「我不是有意要弄痛你的!」 她注視著他,露出微笑,「千萬別說抱歉,你沒有弄痛我,湯馬士,你沒有。我……這 只是喜極而泣!」她的兩腿用力一夾,緊緊繞住他的腰際,而他更使勁摟緊地。當他開始這 股沉緩而韻律的古老儀式之際,她再度落下淚來。 這一刻是屬於他們倆的唯有藉由這儀式,才能證明他們之間的感情遠超過時空之隔,而 且部分是屬於宇宙的一部分!他這時才豁然領悟到一項事實,一項震驚他且令他害怕的事實 ……因為他已經完全肯定地明白,他絕對不會放棄她。 不只是現在,還包括、水遠。他要、永遠跟她相守在一起。這是他毫不置疑的事實。她 填滿了他心底的空虛,讓他感覺到白己是個完整的個體。 她讓他感覺到自己是堅強屹立的,讓他有足夠的力量保護他心愛的人,讓他體會到自己 只不過是天地間的一分子。當他盯視著她美麗的容顏,當他凝望著她深情的眼眸,他內心溢 滿了難以抗拒的情感,喉間燃燒著渴痛,讓他只能在激動中以沙啞的聲音,一遍遍輕喚著她 的名宇。 「麥姬……」 熾天使書城
【第十章】 「卡特先生?」 「我就起來了!」 湯馬士對著房門大喊,被門外一再重複的叫聲吵得挺不耐煩。他低頭看著懷中的女人, 才不過幾分鐘之前,麥姬臉上還掛著微笑,她的一頭紅髮纏繞在她的臉側,顯得嬌媚而溫柔 ;可是現在,他可以看得出一絲羞愧悄悄浮現在她美麗的藍眼眸裡,他可以感覺得到她僵硬 的身軀題不出難為情的訊號,而他正試圖要阻止她這股情緒。 「麥姬,」他輕聲耳語,「昨晚——」 她閉上眼,不肯看他。「昨晚是場錯誤,」她打斷道,「拜託你……讓我起來!」 他望著她,只希望她能睜開眼,看著他。但是她只是把臉轉過去,面對著牆壁。 「拜託你,湯馬士,」她重複道,「讓我在布裡基太太衝進來之前起床吧!」 「卡特先生?!你到底是起床了沒?我可提醒你喔,今天每個人都得到教堂去參加彌撒 ,我可不要讓人家說布裡基居然沒辦法教一個大男人準時上教堂!」 「我已經起床了!」 湯馬士破口大喊,此刻的他六神無主,一心只想安撫麥姬的情緒,他不能容許她感到羞 愧。 「麥姬,你並沒有做錯什麼事,昨晚絕不是你的錯。如果要怪就該怪我不該讓你帶我到 瀑布去,所以你根本沒什麼好覺得羞愧的。不!先讓我說完——」他一見到她開口想否認, 趕緊再補充說,「昨晚的責任由我完全承擔,而且我還會再做的。」 這時她終於一下子彈開眼瞼,死盯著他。「你還會?」 他點點頭。「麥姬,昨晚簡直是——是個奇跡,或許還有點驚人,我感到抱歉的只是打 破了你的誓言,我的意思是說……」 當這些話脫口而出之際,他就明白他不該提出來的。他可以看出她眼中的恐慌。 她的誓言。她想當修女的誓言。 現在換成是他感到羞愧了。 他怎麼能對她做出這種事?他無異於是已經奪走了她的選擇機會。天啊,他怎麼能原諒 自己呢? 「我知道這對你並不公平。但你一定得相信我,我是那麼地渴望著你,麥姬,為了你, 我願意放棄任何事物,我不惜冒犯任何人,甚至是上帝。」 「噢,不,千萬別這麼說……」她按住太陽穴,似乎正忍受著痛苦,然後她搖搖頭。 「拜託,先讓我起來!」 她忽然激動得一把推開他,然後一把抓起床尾的被單,圍住自己赤裸的身體,同時從床 上爬起來。 「趕快換衣服吧!湯馬士,」她以平靜得教人心寒的語氣說道,同時揮開眼前的髮絲, 「經過你昨晚的發言之後,布萊思和大夥兒都會期待你去參加彌撒。」 「我才不在乎那玩意。我在乎的是你,還有你的感受。」 他說著,從床上坐起來,被單幾乎掩蓋不住他高大的身軀。他可以感覺得到她在迴避著 他,想要離他而去。儘管他早該料到會有這種情況出現,尤其是今天早晨,可是,他仍不願 就這樣子毫不反抗地放棄她。 「或許你該考慮一下你最後的決定,呃,我是說,目前或許正是讓你好好思考一下你是 否真的想成為修女的時機了。畢竟,在我那個時代裡,在那個你歸屬的地方,你還沒有作下 任何決定,所以你可以再重新仔細考慮——」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歸屬』?」她不客氣地打斷他,「我根本不歸屬於任何地方! 既不屬於這裡,也不屬於你的時代! 「在這裡,我就像個鬼似的,不能被看見,也不能接觸我自己的親人,更不能讓他知道 我愛他;而你的時代離更容不下我,要不然我也不會一再的回到這裡來。或許,我是注定永 遠不能只待在一個地方吧。或許,我是注定要受到懲罰。所以,請別再跟我提什麼歸不歸屬 的,好嗎?」 「你為什麼會受到懲罰?為了曾經埋設過一枚炸彈?我雖不相信這種力能解決得了什麼 事,可是,想想看當那棟建築物爆炸之後所造成得好處吧!它至少促成了一項長期的協議— —」 「好處?」 她瞪著他就好像他喪失心智似的,「我跟著那棟建築物一塊兒爆炸,那就是這一切瘋狂 開始之際,當然,我事受到了懲罰,然而卻不只是因為如此而已,反正,我們最終都要為自 己曾犯下的過錯贖罪!」 她拉緊肩上披的被單,轉向窗口。拉開一邊的窗簾,她望著窗外的礦區。鎮上的人們這 時已經三三兩兩走上街,準備去望瀰散了。 「你最好動作快點,」她以鎮定的口吻說道,「要不然你會遲到的。穿上你那套好衣服 ,這樣布裡基才會滿意。」 她聽到他離開了床。 「麥姬?」 她不肯回頭。她不願意面對他。 老天!他居然為她感到抱歉!如今她又怎麼能告訴他實話?告訴他說她從來就沒有想過 要當個修女?他會怎麼想?他又會怎麼做呢?當他發現到她之所以會讓他這樣子相信,完全 只是為了保護她自己,他會有什麼樣的感覺呢? 而事到如今,情況變得越來越複雜,她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從她自己編的謊話裡再脫身而 出了?就算她鼓起勇氣不顧一切把事實說出來,他也不會原諒她在昨晚之前一直沒告訴他實 情……讓他有機會決定自己是否要為了她向上帝挑戰,然後選擇把自己的靈魂交給命運? 她嚥下急欲奪眶的淚水,因為她打心底明白,這份謊言,這份欺騙,將永遠夾在他們倆 之間…… ※※※ 「瞧瞧他們!」布裡基太太嘴角發出低喃,「就像是皇家守衛似的。瞧!排排站在門口 ,向所有要進教堂的人打招呼!」 儘管是禮拜天,湯馬士還是一大早被房東給叫醒了,接著就被拉到教堂來望彌撒。此時 ,當他們逐漸走近之際,麥姬對湯馬士微微一笑,似乎在默默請求他耐心點。於是湯馬士也 露出笑容,望著身邊這位可愛的灰髮老婦人。 「我也不曉得,布裡基太太,也許他們只是想表示友善。」 「哈!」老婦人抬起帽子瞪著他,「那你就是個傻瓜囉,湯馬士•卡特,納特•高溫和 他那群爪牙只對金錢和權力有興趣。嘿,瞧!那是布萊思•吉布萊吔,他正等著你哩!有你 在場對他倒是件好事,他跟高溫那幫人一向處不來!」 麥姬一聽便轉移視線,望著哥哥的方向,發現他正在跟湯馬士揮手,示意湯馬士過去加 入他。她看著湯馬士也揮揮手向對方回應,然後他回過頭來望著她,等她跟他一道過去。 她搖搖頭。「我會在這裡等你出來。」 他瞥了瞥身旁的老婦人,「您何不先進去呢?布裡基太太,我待會兒會在裡面跟您碰頭 。」 麥姬目送著布裡基走向教堂那道綠門,向安德魯神父點點頭,然而卻對芮汀公司的大老 闆和他周圍那群走狗視而不顧,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麥姬不由得露出微笑。 「你為什麼不進去做禮拜呢?」湯馬士一邊問著,一邊向布萊恩招招手,要對方等一下 。 麥姬搖搖頭。「我寧可不要的好。你快進去!布萊恩在等你。」 「你是因為昨晚才不肯進去嗎?對不?你覺得……」 「喔!老天!小子!」布萊恩這時忽然對湯馬士叫出來,「你在幹什麼啊!你居然對著 空氣講話?」 麥姬的哥哥說著,噗哧一聲笑起來,覺得有趣極了。 湯馬士什麼也沒說,只是一個勁的盯著麥姬,而她也再一次地來個相應不理,對於迴避 答覆,她如今已經是相當老練了。 然而,這股沉默最後竟也讓她慌亂了起來,讓她覺得她有必要說點話才行。 「這與昨晚的事一點關係也沒有。我已經很多年沒進過教堂了,湯馬士。」 「快來吧!」這時布萊恩忽然一把握住湯馬士的手臂,想要拉他走,「他們全部都在等 你了!你知道嗎,湯馬士,我對你昨晚提的事想了很多,我相信你說得挺有道理的……組織 一個工會!我喜歡這主意!」 湯馬士回過頭來看了她兩遍,而她也曉得他正在思考她的話。或許她是不該說出來的, 但是,這最起碼是句實話——她的確很久沒踏進教堂大門了,而她並不想欺騙他這點。或許 這是個好的開始,她至少能做到的……說實話…… 正當她還在對此考慮之際,一件怪事忽然發生了。 湯馬士和布萊恩這時剛好走到教堂門口,但湯馬士整個人居然就在她眼前開始淡化,消 失,他的身影一點點地慢慢在消失中…… 麥姬眨眨眼,想要澄清自己的視線,她不敢相信這會是真的,但湯馬士仍舊繼續在消失 。天啊!這怎麼可能?不!不要!千萬不要再發生了! 尤其不要在這個時候發生啊! 「湯馬士!」她忍不住尖叫出來,而湯馬士就在這個時候推開了她哥哥,轉過來回望著 她。 他臉上的表情看起來就像她此刻的感覺一樣,充滿了恐懼。而布萊恩則繼續向前走著, 通過教堂那道綠門,就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似的。 麥姬知道她現在一定得有所行動,一定得趕到湯馬上身邊。她拔腿就跑,狂命一般地跑 向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搶在他消失之前趕過去接近他,可是他實在是距離太遠了,而她恍然 間明白她絕對辦不到了……她絕對阻止不了它地發生! 噢,老天,千萬別對我做出這種事! 她伸出手掌按住太陽穴,試著想揮開這一幕可怕的景象!可是,他就要在她眼前完全消 失了! 「湯馬士!」 他的名字在她口中變成了一絲淒厲的哭喊,但是,已經太遲了! 他已經完全消失了! ※※※ 他聽見一陣吵嚷的噪音……汽車的喇叭聲、電話的鈴響聲、電腦印表機的列印聲,還有 種種令他懊惱地聲音。 他的心跳正在胸口急速地猛跳,就連他耳際都迴響著劇烈的脈搏,提醒著他還是活著的 ,然而他仍舊抗拒著,不肯張開眼睛。 最後,他才強迫自己緩緩地抬起眼瞼。即使在他還沒親眼看見之前,他就已經知道第一 個映入眼前的,是他書桌上的那盞檯燈。 他又回來了。 但失去了她。 他以顫抖的雙手摀住眼睛,「天啊,我到底對她做了什麼?」他以驚嚇的口氣喃喃自語 。 如今是誰受到了懲罰?是她?還是他自己? 室內對講機忽然響了,而他死盯著它,彷彿它是個活生生的東西似的。沒過幾秒鐘,那 鈴聲又以更堅持的方式再度響起,於是,他不得不伸出手,去按下那顆小紅鈕。 「卡特先生?」一個女性的聲音問道。 他清清喉嚨,「呃,什麼事?珍妮?」 奇怪的是,這一切都令他感到如此熟悉,就像他秘書的名字,他連想都沒想就能脫口而 出;然而,如今這一切又讓他覺得如此陌生。 「卡特先生,麥克•韋佛先生在第三線,他說您正在等他的電話?」 麥克•韋佛?航空安全總署的大頭目。麥姬…… 搖搖頭,湯馬士試著把所有記憶的碎片再拚湊起來。 「好吧!我接了!」 他知道他該保持鎮定,暫時別再去想剛才所發生過的一切,於是,打起精神,按下按扭 。 「哈囉,麥克,有什麼我能效勞之處嗎?」 電話那端傳來一陣短促的笑聲,「這點我改天會考慮看看!不過現在嘛,湯馬士,我要 你知到地士,我已經查明了有關於你那位宗教朋友地機票一事了。」 麥姬!對了,湯馬士心想,他記得他曾委託麥克調查這件事。他也記得他還請對方幫忙 過另外一件事。 「那麼另外一方面呢?進展得如何了?」 湯馬士閉上眼,靜心等待。 「抱歉,湯馬士,這件事實在事有夠瘋狂!無論事社會保險或者事宗教團體地記錄上都 完全沒有瑪格麗特•麥姬•吉布萊修女地資料,甚至就連我們用來調查我們內部安全地聯邦 調查局……也沒有任何紀錄可循。就好像這個女人根本不存在似的,你確定這名字沒錯吧? 」 湯馬士按住額頭,試著保持平靜。 「我不可能搞錯!麥克,不過,目前這件事已經無關緊要了,還是要謝謝你的嘗試。喔 !對了!麥克——」他接著補充一句,「記得把帳單寄給我。」 等到他掛上電話,他才發覺兩隻手掌心早已出汗得厲害,讓他不得不在褲子上抹了抹。 「天啊!我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他忽然發覺自己已經無法處理目前的情勢了,他體內那個按部就班的理智商人已經不復 存在了,如今,他需要從長計畫,而他知道該從何處開始著手了。 深吸一口氣,他按下對講機。 「珍妮,請幫我接中央公園的馬車管理處,找一位吉瑞德•卡內先生,這事非常緊急, 請他到我的住處來會面。我現在要離開了。」 「可是, ICS的合約就快要完成了!而且,您四點半還約好要跟李克•佩特森——」 「讓墨利斯來處理吧!」 湯馬士不假思索地回答。他一向有意把手上一部分的責任分配下去,如今正是考驗他這 位得力助手的大好時機。 「我要走了!不曉得什麼時候才會回來。」 「是的,卡特先生,」珍妮懊惱地回答,「您明天會一如往常來辦公室嗎?」 一如往常? 多奇怪的說法!如今還有什麼是一如往常的呢?他整個人生已經被攪得天翻地覆了。 「我不知道。你就告訴墨利斯說……唉,算了,我會寫張紙條,自己跟他說!」 他停頓片刻,「謝謝你,珍妮,記得幫幫墨利斯,好嗎?」 「當然,卡特先生。」 湯馬士不由得露出微笑,拉出記事簿,他忽然感覺如釋重負一身輕。至少他可以採取點 行動了。 無論如何,他都要把她找回來! 他一定要把她帶回他身邊! 一定有辦法的! ※※※ 她在教堂前跪下來,目送著納特•高溫那幫人魚貫地走進去。淚水,就像斷了線的珍珠 一般,連續不斷地滑落她的臉頰,一股可怕的空虛感也開始在她體內擴散開來。 最後,她終究還是孤單一個人。 這種結果終究還是發生了。 原來,地獄就是這麼回事,麥姬心想。這種無盡的空洞感……沒有人可以跟她講話,也 沒有人聽得見她,甚至沒有人看得見她,或是摸得到她,更別提關愛著她了! 我的天啊!這實在教人太難以忍受了! 湯馬士! 她已經失去了他,正如她早知會是如此一般。為什麼?為什麼幸福到最後總是棄她而去 ?她究竟是做了什麼可怕的過錯,才會換得如此下場? 她愛人與被愛。 昨晚她曾感受到湯馬士的愛意,那麼地珍貴,那麼地幸運!她從來不曾奢望這輩子會感 受到如此的幸福,所以她心想上帝一定是原諒她了!她還以為她一定是已經贖完了所有的罪 ,才會得到這份愛的回報! 然而,就這樣子才讓她嘗到了愛,又一下子奪走了它,這實在是太不公平了! 她不禁仰頭望藍天。 「這不公平!」她大聲吶喊,下巴顫抖,「禰為什麼不乾脆讓我死在那場爆炸裡算了! 」 在隨即而來的死寂中,她只能任憑淚水毫無限制地流下來。她根本不曉得自己在路上呆 坐了多久?反正,這又有什麼要緊?反正,她已經注定是個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一個沒人 看得見也沒人愛的天地間遊魂了,她還在乎什麼呢? 這時,教堂的門打開了,鎮上的人也紛紛走了出來。 男人、女人、小孩子、布萊恩、林恩……還有,湯馬士。 「湯馬士!」 她不曉得到底是她開口喊出來,還是她心裡正嘶喊著他的名字?她趕緊掙扎著從地上爬 起來,跑向他,抹掉臉上的淚痕,且讓笑容掛上她嘴邊。 這一定是場誤會吧!她其實並沒有像她所想的真正看見他消失在眼前。剛才的一切都不 曾發生過!天哪!她多笨啊!多愚蠢啊! 「湯馬士,要是你知道我剛才經歷了什麼樣的——湯馬士?你怎麼了?」 眼看著湯馬士正跟她哥哥談得起勁,然後就像沒看見她似的走過她身邊,她忽然慌張了 起來。 「聽我說,湯馬士,我錯了,現在我一定得跟你說實話。你得知道,我根本就不是個修 女,那只是我假裝的身份。拜託你,別生氣,跟我說說話好嗎?你到底是怎麼了?」 然而他只是繼續跟布萊恩邊走邊談,緊接著又有好幾個人加入他們倆的討論,然後一群 人全部都往礦坑的方向走,卻不理會她。他的表現就好像他根本聽不到她,也見不到她似的 。 她奔向他,伸出手,想要去碰他,但是一見到布萊恩,她又退縮了回來。 這是多麼諷刺的悲劇性結局啊?她可以去拉扯詹米。羅安提的頭髮,卻居然不能觸摸她 心愛地人? 她用手摀住嘴,望著他走遠。 心愛的人? 當然啦,她當然愛他!還有什麼樣的懲罰比得上讓你恍然領悟到愛上一個人卻發覺一切 都已經太遲了……再也沒機會當面說出來……再也沒辦法分享這份愛…… 憤怒逐漸開始在她心底積聚。因為她忽然覺悟到,她已經讓命運主宰她的人生太久了, 多年以來,她任憑命運奪走她生命裡最心愛也最珍貴的東西。如今,再也沒有什麼是要緊的 了,她再也沒有什麼可損失的了。畢竟還有什麼樣的痛苦比得上天天看著他、愛著他,卻永 遠被他拒絕在外呢? 如今,就是她反擊命運的時候了! 她跟隨著湯馬士回到了布裡基的房子,她看著他換下了身上那套好衣服,再換上礦工的 工作眼。整個過程沒有任何難為情,因為這個男人不是她的湯馬士,他只是個跟湯馬士一模 一樣的人罷了。 一路上她已經想通了,這個人正是湯馬士的另一面替身,另一個當他們身處紐約的同時 ,在礦區的其他人看得見的湯馬士。這個人是一直在礦坑裡工作並且和布萊恩討論的湯馬士 ,但不是她愛上的那個湯馬士。這個人從來沒有遇見過她,更不曾愛過她。 她微微一笑。 然而,儘管如此,她還是會繼續守護著這個人,防止他受到任何傷害,直到他身上屬於 她的湯馬士那一部分再回來。而且,他一定會再回來! 她深信他們昨晚分享的這份愛——因為它實在是太美了,太珍貴了。他是個溫柔而要求 頗多的情人,而她樂於給予他全部的愛。當他們倆回到布裡基家之際,兩個人再也沒有任何 矜持或保留,湯馬士再次地愛她,同時引導她愛他。 她從來都不曉得男女之間的愛可以是如此甜蜜,然而又是如此狂野的激情。最後,她終 於在他懷裡入睡,因為她曉得,這雙強壯而安全的臂膀將會環繞她整夜。 是的,昨晚是個值得她永遠記憶:永遠珍惜的禮物。她將不再害怕命運的捉弄與折痛, 畢竟他們在一起分享了一份難能可貴的愛,如今,正是這份愛會再把他帶回來,回到她身她 會以一生的時間來等待他,等待他回到她身邊。 而他一定會回來! 因為有這份愛! ※※※ 湯馬士感覺就好像過了一世紀之久才等到電梯門打開,送來他期待要會見的人,雖然, 其實只過了十分鐘。 吉瑞德穿著一套西裝,看起來不像個馬車駕駛,倒像是個退休得銀行要人。不過,他臉 上的表情卻訴說著另一個故事……那表情就像是他遭遇到了什麼可怕的事似的。 「她在嗎?」 吉瑞德一進門就問,著急地望著湯馬士背後。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條手帕來,擦擦他德額 頭。 「我還在希望她會跟你在一起!」湯馬士答道,語氣中含有明顯的失望,「請進吧!」 湯馬士領著對方踏進客廳,再招待他一杯冷飲。吉瑞德欣慰地接過那杯啤酒,然後在客 廳的白色沙發上坐下來。 湯馬士不曉得如今是誰比較沮喪?他,還是吉瑞德? 「究竟怎麼回事?」湯馬士問道,也給自己倒了杯冷飲,他覺得自己也需要喝一杯。 「我和吉布萊小姐……麥姬……我們過了個愉快的午後,」吉瑞德開口說道,「我們一 道去逛了動物園,我介紹了紐約市的一些特色景觀讓她認識,她的確也逛得相當盡興……直 到——」 「直到什麼?」湯馬士追問,「她怎麼了?」 吉瑞德深吸一口氣,然後繼續說下去,「當時我們正好經過一家古董店,她突然間停下 來,望著櫥窗裡面。她開始變得……呃,有點迷惘,有點失神。」 「什麼意思?」 「她死盯著古董店裡的某樣東西,那模樣就好像見到鬼似的,然後她就要進店裡去。可 是門上有個休假的標示,說主人起碼要再過幾天才能回來。」 湯馬士一口吞下手中的冷飲,盯著對方。 「然後呢?發生了什麼事?」 吉瑞德顯得十分困惑。 「有件怪事發生了。她當時正貼靠著櫥窗往裡頭看,嘴裡一直喃喃說著什麼縫紉桌,然 後,她臉上就忽然出現一種好奇怪的表情,她滿臉蒼白,全身發抖,這時陽光正好從雲層後 面冒出來,櫥窗上的反光強烈,刺眼地閃了一下,我一時之間看不見她,等我從反光處避開 時,她已經不見了。」 「不見了?」湯馬士問道,「你沒看見什麼別的了嗎?你沒看見她離開?」 吉瑞德搖搖頭,「我試著找過她,我猜想她可能是迷路了,」他聳聳肩,「可是我一直 找不到她。我真的很抱歉,卡特先生,我還在希望她能找到路回家來呢。」 湯馬士好不容易嚥了口口水。 「還沒,」他喃喃自語,「她還沒回到家。」 「對不起,我沒聽清楚?」 湯馬士眨了眨眼,這才記起了自己是在跟誰說話——可憐的吉瑞德,他以為麥姬的失蹤 全是他的錯。 「別擔心,」湯馬士安慰著老人家,「我一定會找到她的!」 ※※※ 湯馬士伸立在櫥窗前,盯著那張縫紉桌。 這果真是目前唯一能讓他聯絡上麥姬的東西嗎? 吉瑞德似乎是這麼認為,不過話說回來,吉瑞德腦子裡是有些相當奇怪的想法。自從他 極力表示他願意協助湯馬士把麥姬找回來之後,就常常對他「灌輸」一些怪念頭,聽起來都 還挺合理的! 像是他上回提過的什麼,全球就有超過百分之六十以上的人口多多少少都曾經歷過某種 靈魂之類的體驗?其中大都是一些發生在他們生命裡難以解釋的遭遇。 湯馬士把雙手插進夾克口袋裡,盯著櫥窗看了半天,然後忍不住搖搖頭。 要是換作在以前,他鐵定不會相信這種事,但是如今,當他自己親身體驗到這種連他都 無法解釋的事之際,他也不得不開始半信半疑了。什麼類似第六感啦,似曾相識啦,輪迥轉 世之類的字眼,也開始不斷在他腦海中盤旋滾動個不停了。 老天?!他又怎麼會相信這些事?才不過幾星期之前,他就像此刻他背後這些人行道上 穿梭不停的人潮一樣,自以為生活高尚、品味風雅,自認為生活快樂、心滿意足。 可是如今的他呢? 不,他並不快樂,至少不像表面上那麼快樂,至少不再如麥姬闖進他生命之後那樣的快 樂。即使是在此刻,他都可以在腦海中描繪出她那晚站在瀑布下的模樣…… 當他們倆結合在一塊兒的時候,她仰頭望星空,無數幸福的淚珠自她臉頰滑落……以及 隨後,當他們倆一塊兒回到布裡基樓上那個小房間之後,她慵懶地蜷臥在他懷裡,溫暖而柔 媚,充滿了活力與笑語……喔,只要能再擁抱她…… 吉瑞德是怎麼對他說的?說什麼要他不時把頭從摩天大樓裡探出來,看看他周圍的世界 是什麼模樣?老實說,在多數的大城市裡,通常是不會有太多人在夜裡散步的,不過這裡是 紐約是,黑夜只是象徵著更多的冒險與刺激。 衣著光鮮的男女們剛用完精緻的晚餐,正準備回到他們位於東區的高級住家;年輕人嘛 ,穿著一身 T恤和牛仔褲,手牽著手流連在麥迪遜大道兩側的精品櫥窗前。今晚在大都會博 物館附近的那家新潮餐廳八成又舉行了場化裝舞會,瞧——那兒不是正蜂擁出一群穿著怪異 的人?!男男女女全都是早已過時的打扮,男士們打著領結、戴著高帽;女士們則著寬裙, 掃過街道……喔!天哪! 他不敢動,不敢呼吸,更不敢出聲,因為他深怕這一切都會在轉眼間統統消失……他可 以聞到馬的味道,聽到馬車輪的聲音,而這些人,這些景象,都不像是夢境而已。 它是真實的!真實得幾乎讓他觸手可及。 他仍舊大氣不敢喘一下的,屏住氣,緩緩的轉過身來明知道會被他眼前的景象嚇一跳, 他還是被他身邊出現的一個人影嚇了一跳。 那是個老人,正路過湯馬士身邊的石板道,他用手碰了碰他的高帽頂,對湯馬士作了個 友善的小動作。然後,他微微一笑,輿湯馬士的眼神在空中相會。 老天!他真的做到了! 他真的用意志力回到了過去! 狂喜之中,湯馬士深呼吸,向前踏出了一步。 就在這一刻間,整個時空、整個景象都在他周圍不停地旋轉、變換,直到他暈頭轉向為 止。他試著想保持平衡,於是用手抱住頭、閉上眼、想要抵抗那陣雲霧。那陣轉個不停的迷 霧…… 忽然之間,他只感覺天色變暗,而他正躺在柔軟的東西上面。他甚至聽得到他的心正在 胸口狂跳,跳得他立刻睜開眼睛。 她就在那兒,在他眼前。在月色中,她佇立在窗前,穿著一件白色睡袍,肩上披著一件 輕紗。她的一頭長髮垂落在背後,她正凝望著窗外的夜色,而月光正凸顯出她臉上的哀愁。 然而,她依舊美麗如昔,像個天使一般。 他不曉得自己究竟是不是在作夢?於是他坐起來,呼喚她的名字。 「麥姬?」 ※※※ 她原以為自己只是想像著他的聲音在呼喚她,她原以為這實在是夠殘酷的想像力了,老 天!為什麼她的腦子要跟她開這麼無情的玩笑! 難道說讓她無時無刻不想著他還不夠折磨嗎?尤其是像這樣子的漫漫長夜裡,當她終夜 無眠,而一閉上眼又儘是湯馬士的影像之際? 而如今,她居然又以為自己聽到了他的聲音!哈,當然啦,想必是這種懲罰將永無止盡 …… 「麥姬?是你嗎?」 她猛轉身,面對著那張床。她的一顆心開始越跳越快,她緊抓著胸口的棉袍,悄悄說出 他的名字。 「湯馬士?」 他立刻起身,而她爆出一聲嗚咽,一個箭步就跑上前去,整個人投進他懷裡,緊緊地抓 住他,彷彿想要把他整個人融進她體內,以免他又再度消失在眼前…… 「湯馬士……喔,湯馬士。」她不爭氣的淚水又迅速湧回來,只不過這一回純粹是喜極 而泣。她一遍又一遍重複著他的名字。 「湯馬士,喔,湯馬士……你回來了,你終於回來了!」 他正不停地親吻著她,把整張臉埋進她的秀髮裡,緊擁著她,盡可能地拉近她。 「麥姬,喔!麥姬,我還以為我失去你了!」 他已經不曉得這淚水究竟是她的還是他自己的了,他已經找回她了!這就夠了! 「我再也不會放你走了!你聽到了沒??」 她正在拚命地哭,拚命地吻他,同時,拚命地笑著。 「嗯,我聽到了。我永遠是你的了!」 「永遠!」 他重複道,緊接著他的唇又降落下來,在她的唇問烙印下一連串的熱吻。 他的熱吻灑落在她全身各處,燒遍了她全身肌膚。頃刻之間,她只覺得頭暈目眩,緊攀 著他以求平衡,然後任由他卸下她的睡袍,一把抱起她在懷裡。 他帶著她走到床邊,再把她輕輕放下來,用他的眼神望著她,愛著她。而她也回望著他 ,注視著他的手指逐一解開他身上的襯衫,然後從胸口拉開來。 他緊接著迅速脫下了長褲和腰帶。當他完全赤裸的強壯身軀佇立在她面前之際,她忍不 住發出讚歎。 彷彿身如夢中一般,她慢慢展開她的雙手,手心向上,彷彿邀請——而當他靠向她,圈 住她在懷裡時,她終於明瞭她已經邀請他進入她的生命了。 永遠。永遠。 熾天使書城
【第十一章】 「喔,湯馬士!這豈不是太棒了嗎?」 望著車窗外的景象,湯馬士點點頭,露出微笑。 費城。一八七五年的費城。 天啊!這簡直是不可思議。 這裡不是礦區,沒有貧困潦倒的淒涼景象,有的只是喧囂繁華的車水馬籠。這是十九世 紀末的費城,距離現在足足有一百多年,而它簡直是太棒了! 湯馬士曾在這裡求學,所以很熟悉這個城市,儘管那是在二十世紀,不過這裡有某些特 質在這一百多年裡並沒有改變多少,當他們驅車前往報社的途中,他還可以清楚辨認出不少 古跡的位置。 是啊,他想,麥姬說得沒錯!這的確是太棒了!他是多麼希望能回應她同樣的一句話, 能告訴她這個城市在他的時代裡變成什麼模樣,不過,看來這些話都得再等一等才行。 他已經學會了教訓,知道一旦對她出聲講話只會造成四周人對他行注目禮,要不然就是 嚇得紛紛退縮。就拿他們從雷海伐鎮搭的火車之旅來講吧!他敢保證坐在他對面的老婦人和 她的女兒八成要花上好一陣子才能恢復得過來。 當時,麥姬為了讓那兩位女士離開座位好讓她有位子坐下,於是不惜再使出她那招習慣 成自然的小把戲,前後足足玩了兩個半小時以上——一會兒拉拉人家的皮包背煉,一會兒扯 扯她們的帽簷花飾,最後,還把人家的帽子拽下來遮住眼睛,直到鼻尖。 儘管他一再嘗試,他還是沒辦法忍住笑聲。最後,他實在不得不告訴麥姬,要她別再騷 擾人家了,她是玩得很開心,可是人家卻死瞪著他,好像他是個瘋子一樣。她們臉上驚慌失 措的表情很快就讓他停止了笑聲。 後來,他只能一再地提醒自己:他的麥姬,這個不可思議的小女人,是別人看不見的人 ,她再也不屬於這個花傘蓬裙的時代了。 無論如何,他已下定決心,等他協助過布萊恩和他那些朋友之後,他一定得想辦法把她 帶回他的時代。 然後,把她留在那兒! 當他踏進旅館套房之際,聽見麥姬興奮的驚呼聲時,不禁暗自偷笑。 「我好高興你改變了計畫,湯馬士!」她歎息著,環顧整個房間,「這間旅館實在是太 ……太豪華了!」 說老實話,當他一看到布萊恩和林恩為他預訂的地方之後,他立刻掉頭,帶著麥姬換到 這間旅館來。他希望跟她在費城共度的這段時間,能值得日後回憶,而那間面臨狹巷的昏暗 旅館實在跟他的想像差距太遠了。 此刻,只要看著她臉上的表情,他就知道他作了正確的決定。 這間套房是由上好的維多利亞式風格組成,蘋果綠與粉紅色相綴其間,第凡內的燈飾、 桃花心木的雙人床、古典花紋的壁紙,以及成套的櫃櫥。角落裡還有不少精心設計的擺飾, 配合鮮花相得益彰。 「我們負擔得起嗎,湯馬士?」她輕聲問,眼裡充滿了希望與期待。 「我想我們至少能待個過夜吧!」他戲譴地說。 這時,她忽然露出慧黠的微笑,從她裙側的口袋裡掏出一把鈔票來。然後把它們統統扔 到他面前的桌上,看得他目瞪口呆。 「那就讓我們待久一點吧!」 「你……你是從哪兒弄來這……這麼多錢?」他追問著,一個箭步靠過來。 她聳聳肩,「我不認為你真的想知道。不妨就說是『芮汀煤礦公司』將會很驚訝地發現 到他們也贊助了這次的長途旅行吧!」 他搖搖頭,把她擁入懷中。 「麥姬……喔,麥姬,我該拿你怎麼辦才好?你不能這樣子一直偷他們的財物啊?!」 她噘起嘴巴。「為什麼不能?過去二十多年來,他們也一直在偷我們的財物啊!」 儘管他明白這是不對的行為,他也能理解她這麼做的道理。 「所以,看來我們可以待久一點囉!」他微笑著說。 「嗯。一點也沒錯。不過,首先,我想先去逛逛街。喔,湯馬士,你有沒有看見街上那 些女人穿的衣服?是不是漂亮得讓你的心都融化了?我在想我也應該開始……」 他吻得她再也說不出話來,同時,拉著她往後仰,在她耳邊以沙啞的聲音細語。 「不行,麥姬,首先,我要帶你去看看另一個房間裡的某樣東西。」 她的目光與他相遇。 「喔,湯馬士·葛雷•卡特,你真是個不害臊的小伙子。你該曉得現在還是下午吧?! 大白天吔?!」 他就是不回答,兩手開始在她的背部和頸間游移,然後探進她的發間。他手一揮,鬆綁 了她的一頭紅髮,望著波浪狀的髮絲如瀑布般垂落下來,像是一片濃密的天鵝絨披肩,光滑 柔潤,教人好不憐愛。 「麥姬,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人,沒有布裡基太太在附近囉唆個不停,你看到那張床有多 大嗎?」他輕笑一聲,「足足有布裡基家裡那張床的兩倍大吔!」 她微微笑,伸出於,握住他的。 「我已經看到了,湯馬士,你注意到洗手台上那罐可愛的小瓶子了嗎?那裡面裝滿了香 水吔!他們為旅途勞累的客人們準備這東西,還真是設想周到呢!」 他開始感覺到自己對她的慾望正隨著她每一句話而升高,他的心跳加快,熱血沸騰。 「你又冒出那種口音了!」他喃喃低語,「我記得我告訴過你了,每當你冒出口音,也 就是你最性感的時候,而現在,它變得越來越重了!」 她回他一個微笑,領著他走向臥房。 「那麼它就是我得努力改進的部分囉?你想是嗎?」 當他瞥見她背後那張大床之際,忍不住爆出一聲驚歎。 「你敢!」他一把將她拉過來,靠在他胸口,「不准你改變任何一部分!」 他凝視著她的眼,目眩於她的五官在午後陽光下的魅力。 她歎口氣。「嗯——我想,我會喜歡上費城這個地方的!」 ※※※ 這裡一點也不像是間大城市裡的報社。不過話說回來,這個時代沒有電話、沒有電腦, 也沒有打字機——沒有一樣東西會讓他聯想到他那個時代裡狂亂忙碌的報社景象。 當他和麥姬踏進大門,走向那位接待員之際,四周竟顯得相當安靜。 「有什麼需要我效勞之處嗎,先生?」 那名年輕人抬起頭來看著面前的訪客,他的硬領子幾乎都快要嵌進他脖子裡去了。 湯馬士清了清喉嚨,「請找哈利•寇森,謝謝。」 「他和你有約嗎?」 年輕人打量了一下湯馬士身上那套西裝的剪裁樣式,似乎認定湯馬士不是個什麼重要人 物。 湯馬士試著不去理會對方優越的口氣。 「嗯,我想是沒有,至少不是在今天,不過,如果能麻煩你通知他一聲,就說湯馬士• 卡特已經從雷海伐來到這裡了,我相信他會接見我的。」 那位接待員揚起眉毛,表示他不大相信湯馬士的話。 「在這裡等一下。我去看看寇森先生在不在。」 「瞧他那副神氣的模樣!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他擁有這個地方哩!」 麥姬等那個人隱身到通往裡面辦公室的旋轉門之後,不滿地低語,「他怎麼能這樣子對 待你?」 湯馬士微微一笑,「沒關係的。」他用嘴角說出悄悄話。 「怎麼會沒關係?」麥姬反駁道,「哈!要是在你的時代裡,你大可以買賣這個破地方 十幾回。可是剛才那個……那個乳臭未乾的小伙子居然拿你當個沒啥價值的無名小卒一樣對 待。」 湯馬士歎口氣,她明知道他不能回答她,而且他們早在來到此地之前就已經討論過這個 問題了,他們還約定好她不能在公眾場合向他詢問一些他根本沒辦法回答的問題。唉,他早 該知道的,當這個小女人對某件事感到激動之際,她是沒辦法保持沉默的。 當那位粗魯的年輕人回來時,湯馬士不禁露出微笑。 或許,這也是他喜歡她的原因之一吧!她是個誠實的女人,心裡是藏不住話的。 「很抱歉,不過現在寇森先生實在是沒空。」那人說著,一屁股又跌回自己座位裡,然 後就不理湯馬士了。 湯馬士一臉失望。「那麼請問他什麼時候有空?」 「明天再來試試看吧!」他頭也不抬地說。 這時湯馬士忽然把手擺在那人正在看的報紙上面,逼對方再把注意力轉回他身上。 「請你再進去告訴寇森先生,這件事非常重要。」 那個人終於抬起頭來看他。 「拜託,」湯馬士重複道,「我大老遠趕來就是為了跟他一談。」 「我說過了,寇森先生現在沒空,如果你再不把你那雙髒手從我桌上移開的話,我只好 通知警衛過來了。」 真夠狠的了!湯馬士心想,他實在沒有預料到一個這麼年輕的小伙子居然能這麼自信。 他把手伸回來,插進自己口袋裡。 「那麼請你轉告寇森先生一聲,如果沒見到他一面,我是絕不會離開這裡一步的。」 他轉身要走,原以為麥姬會跟在他身邊,可是當他走近階梯之際,才一回頭竟發現麥姬 正悄悄推開剛才那道旋轉門,踏進「費城報」的神聖殿堂裡去了。 我的天啊!湯馬士暗自呻吟,她簡直是無法無天! ※※※ 麥姬在環顧了辦公室裡的每一張臉孔之後,終於認出了那名曾經來過礦區的記者,此刻 ,他正在一間玻璃密室裡跟一位長者講話。於是,她毫不猶豫立刻穿越過辦公室。 在她飛快的腳步之間,還造成了連續好幾張辦公桌上的成疊文件紛紛揚起,飄落到地板 上。若非她這麼生氣的話,她或許會對四周跟隨她而發生的騷亂感到有趣,要是他們曉得這 陣突如其來掃過他們桌邊的旋風不是真的風的話……不曉得他們會作何感想? 可是如今她顧不了這麼多了,剛才那個年輕人好大的膽子,竟敢那樣子侮辱湯馬士?! 他的澧貌到哪兒去了?他們大老遠跑到這裡來,居然被人當垃圾一樣地趕走?她簡直等不及 要挖出那個叫寇森的傢伙,然後給他個教訓! 不過,從寇森臉上的表情看來,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正在那片玻璃牆後面進行討論當中 ,而這件事正讓他臉色逐漸轉紅。 而她準備去查出究竟是怎麼回事。 ※※※ 「我告訴你吧,哈利,別再管那檔子事了!讓它去吧!」 麥姬偷偷把那扇玻璃門拉開一條縫,屏住氣偷聽著他們兩個人之間的對話。 「我實在是搞不懂,今天有其中一名礦工親自找上門來我們這裡,想要看看我的獨家採 訪何時才會登出來,我倒是相當感興趣想聽聽看你準備要說些什麼?」 房間內年紀較大的那個人是個禿頭,留著濃密的絡腮鬍,這時他掏出一條手帕來抹抹額 頭。 「我已經跟你解釋過了,哈利,我也受到不少壓力,不能登出你採訪的礦工報導。有不 少人,不少重要人士,不希望這個消息公開出來。」 「可是你也看過了,」哈利·寇森辯解道,「你知道其中有不少還不到十歲大的孩子們 ,每天要在礦坑裡工作長達十二個小時。他們一個個坐在高高的煤堆上面,然後用手去分類 煤礦。老天!蕭特維先生,他們臉上的表情真會教你心碎!他們早熟得像是三十歲的小大人 ,而且他們的哥哥和爸爸的情況更糟。這些人已經持續罷工抗爭了將近一年的時間,居然沒 有人對他們表示關心。難道全國真沒有一個人在乎他們奮鬥的結果?」 蕭特維先生開始在他桌子前來回地踱步。 「你也可以在費城這個大都市裡發現跟他們一樣工作辛苦的孩子們——」 「可是話不能這樣說,這樣說是不對的!」年輕的寇森心急地打岔。 蕭特維露出生硬的笑容。「沒錯,是不對。現在是『鍍金時代』了!小伙子,你還不曉 得嗎?馬克吐溫在使用這個字眼描述這個年代的文化時,真是說得對極了!你瞧瞧四周,有 這麼多的暴發戶,他們缺乏任何傳統,眼中只有金錢,於是很自然就變成了急功好利、浮誇 短視的粗魯人,你只要看看他們蓋出來一棟棟想要模仿歐洲宮廷、並與之競爭的豪門宅第, 還有他們用來裝飾這些建築物的奢華就夠了!」(譯注/《鍍金時代》一般是指美國於一八七 ま年南北戰爭過後的三十年間,以鍍金來形容這段期間表面上雖然像個黃金時代,繁榮浮華 ,但實際上貧富差距等社會問題卻充斥其中)蕭特維說著,忍不住搖搖頭。 「我同意,這一切都是個羞恥!1850年的時候,全國大概只有20個左右的百萬富翁,可 是如今呢?我敢說再過個二十五年後,全國至少會有兩千個以上的百萬富翁,有一大堆的人 會獲得一大堆財富!孩子!」 「可是他們獲得的財富全是靠那群在工廠裡、在磨坊裡,還有在壙坑裡辛苦工作的人的 勞力換來的啊!」寇森反駁道,「而這些人永遠也沒辦法分享這些利益,你怎麼能教一個人 一個禮拜幹上六十個鐘頭,而平均一個鐘頭才拿兩毛錢?這實在是太過分了!讓這些真正工 作的幕後英雄們餓著肚子擠在大都市的貧民窟裡,或者是礦區附近的破矮房子裡,而有錢人 則天天在巨宅裡飲酒笙歌,漠視這些人的存在? 「蕭特維先生?難道每個人都忘記法國革命的教訓了嗎?難道我們非要等到這些群眾團 結起來,反抗這些假貴族嗎?」 蕭恃維拍拍年輕人的肩膀。 「我想你是誇大事實了,哈利。我同意,這是個不好的社會現象,過度擁擠的人口、過 度的工作時數、營養不良的兒童,以及缺乏教育……這種種的現象,我都同意。不過,你可 別忘了,還有一件事是這個國家提供的財富,一項人人得以擁有的財富,那就是『希望』! 這也正是讓他們足以忍受目前生活的最大動力!他們都希望有朝一日能過更好的生活。」 「但這也就是這些礦工們所要努力爭取的目標啊!」寇森辯稱,「他們目前只是暫時回 到礦坑工作,但還是得交換條件。他們最需要的是報紙的揭露事實,目前他們已經有個礦區 主人準備坐下來跟他們好好談,立下協議了,造就已經是前所未聞的新聞了啊!」 「問題是我不能登這則新聞啊!」蕭特維回答,「你要明白,這則新聞是該登出來,但 不能是由我來登啊!我,一樣也得對某個人報備,而根據這家報社的最高權威指示,我必須 刪除這則有關雷海伐的——」 「可是——」 蕭特維聳聳肩,「哈利,為了你好,我再重複一遍。別管它了!造就是政治!依目前的 情勢看來,這家礦場的主人:納特•高溫,跟某些權要人物的關係良好,所以,我想,不論 是你,或者是我,都不願意公然反對他吧。」 他看了看對方。「你還年輕,哈利,或許你可以把這個故事到西部去散播開來,或者是 賣給丹佛的一些小報社,但不是我!好嗎?我已經花了二十三年的生命來創立這家報社,而 我已經學會了什麼時候該揭露,什麼時候該保留的道理了。現在,正是該保留的時候!」 「你是說我們就該這樣子妥協嗎?」哈利顯得相當震驚。 蕭特維露齒一笑,眼神顯得有些蒼老,表情也有些悲哀。 「我是說,如今的美國是由這兩千個百萬富翁在主宰,他們雖然想盡辦法要讓其餘的我 們以為自己可以自由地分享我們的社會福利,但我們其實不能。因為他們擁有全部的權力, 而且,他們根本不願放棄其中任何一部分,任何的改革運動都會很快地被消滅。」 「我不敢相信這種事!」 「因為你還年輕,」蕭特雄說著,「再過個十年,你再來跟我談談吧!」 「但這是不對的!」哈利繼續堅持他的主張。 「或許吧!不過,唯一確定的是,你那個故事已經完了!我很抱歉。」 哈利並沒有回答,他只是站起來,默默走出辦公室。 麥姬跟著他走回他的座位旁,然後就離開了他。 哈利•寇森!多善良的年輕人!她想。 ※※※ 麥姬隨即就去跟在報社外面等候多時的湯馬士會合,然後向他解釋她偷聽來的每件事。 他們倆最後決定一起等那位年輕的記者下班出來。後來是麥姬在人潮中把他給指出來。 「他在那!那個金髮的!」 湯馬士也不浪費時間,一個箭步就街上前去,同時喊他。 「寇森先生!我可以跟你講幾句話嗎?」 年輕的記者回過頭來,一看到湯馬士,立刻露出熟識的神情。 「喔,卡特先生,我實在很抱歉,關於今天下午——」他望了望自己工作的報社大門, 「——我被指示不准見你。」 「為什麼?」湯馬士追問,但一看到對方顯得猶豫不決,他趕緊再補充,「這附近有沒 有什麼地方可以讓我們談一下?我就住在——」 寇森立刻點點頭。「跟我來!」 他帶領湯馬士走進一家小酒吧。坐在其中一張小吧檯邊,湯馬士抬頭望了一眼麥姬,不 得不掩飾住笑意。 麥姬正睜大了眼,盯著長吧檯旁邊一幅近乎全裸的仕女畫。湯馬士只好清了清嗓子,再 把她的注意力拉回來。 「究竟是怎麼回事?你為什麼沒有回我們的信?」 哈利點了杯啤酒,然後搖搖頭。 「我實在不曉得該怎麼跟你說這件事,不過,目前的情況看來是不會有任何人會讀到這 篇報導了。我……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卡特先生。」 「我不懂。」 哈利於是靠過來,以同情的口氣說道,「因為上面有人不希望讓你獲得任何支持的力量 ,而這些人擁有很大的權力。」 「喔?那麼這些很有權力的人又會是誰呢?」 「納特•高溫先生是其中之一。」 湯馬士點點頭,很滿意這個年輕人倒不至於隱瞞消息。 「那麼你能把你所知道的情報告訴我們嗎?寇森先生?任何情報對我們都會有幫助。」 接著他,用了大約不到十分鐘的時間,把麥姬偷聽到的內容再說明一遍,年輕人顯然相 當沮喪,等他說完,湯馬士給了他一個安慰的笑容。 「您的報導實在對我們助益良多,不過照這個情況看來,顯然我們在保密的工作上做得 不如我們想像得好,實在是很可惜。」 「我真不明白他們怎麼會比我還先發現這個消息,」哈利說道,「我們採取了一切必要 的防範措施啊!」 「詹米•羅安提!」麥姬一下子喊出來,「那個黑心的走狗曉得每件事。」 湯馬士暗自同意她,望著對面的年輕人問:「那麼,我們的信呢?你接到過其中任何一 封信嗎?」 「沒有。從來沒有過。我甚至不知道你們寄給我什麼信。」 這時湯馬士腦中忽然冒出個念頭,不過他打算等到他再深入調查過後再作定論。他想起 他自己書房裡那部常用的百科全書,於是問對方。 「你曾聽說過一個名叫比利•席維斯的人,或者是一個叫作泰利•保德利——」 「當然,」哈利熱心地打斷,「比利•席維斯組織了全國勞工聯盟,在……我想是五年 代的事了吧。他做得挺不賴的,就我所知,直到七二年才解散。」 他說著,發覺湯馬士的臉色一變,於是又補充說:「我很抱歉。」 湯馬士點點頭。「那麼泰利•保德利呢?」 「這個名字我倒想不起來。不過你聽說過喬瑞亞•史帝芬這個人嗎?我倒認為你們從他 那兒進行更有機會成功。他組織了費城的裁縫工會,稱為『勞工騎士榮譽會』,現在每個人 都叫它作『勞工騎士』了!原先沒有人料到它居然會持續這麼久,而且我還聽說他最近正在 考慮把它擴大成全國性的工會。假如它成功的話,它就會是國內第一個全國性的工會。」 「這個喬瑞亞•史帝芬和他這個『勞工騎士』就在這裡,費城?」 「沒錯。」 「那麼我要怎樣才能聯絡到他?」湯馬士問道。 哈利•寇森露出微笑。 「我會把他找到的!到時候再通知你。」 ※※※ 他們倆在旅館套房裡享用的晚餐完美極了! 湯馬士是個最迷人的聊天夥伴,他一一口訴她這個費城在他那個時代是什麼樣子,聽得 她著迷人神。她傾聽著他隨興而談,凝望著他的嘴唇蠕動,看出他眼神中的興奮。 無意之間,一綹棕髮滑落到他的額前,害她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沒有伸出手去,鄰 愛地把它撥開來。他實在是個文質彬彬的英俊男人,他的迷人處表露在他的念舊,就像是媽 媽在她小時候念給她聽的那些舊故事書裡的英雄人物。 他為他們兩個人分別倒了酒,可是她幾乎連碰都沒碰,只是繼續不停地望著他。她不曉 得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這個男人怎麼會忽然闖進她的生命,成為她生命中這麼重要的一部分 ?不過她知道,她希望它繼續下去。 但問題是,她不曉得該怎麼去確保這點!只要一想起他們倆之間還存在的問題,一想起 他們倆隨時都還會再分開,她就不由得害怕起來,以至於她趕緊乘機打斷他。 「湯馬士,跟我談談吉瑞德是怎麼幫你的?你在雷海伐鎮的時候曾經提過一下,可是後 來我們一直沒什麼機會再談起。」 湯馬士放下手中的湯匙,注視著她。 「說來真是不可思議,麥姬,我簡直不曉得該從何談起?」 她終於伸出手來握住他的,從他那兒得到溫暖與力量。 「告訴我他是怎麼對你說的,也許我們兩個人可以想出個道理來。」 於是,湯馬士花了將近二十分鐘的時間,把他之所以會出現在布裡基太太家裡的種種相 關事件全部吐露出來,他試著回想每一個環節,從他辦公室裡的聲音到紐約市裡的人潮。 最後,他喝完了酒,再聳聳肩。 「就是這麼回事,事實上並沒有多少進展,不是嗎?」 她趴靠在桌邊,把兩隻手臂擺上去,非常用心地想要理解它。 「不過,你剛才講的是什麼意思?什麼『平行的時空』?難道你是說,兩個不同的時空 能夠一起進行?」 「並不完全是一起,」湯馬士解釋著,「而且,也不只是兩個時空而已,根據吉瑞德、 甚至某些著名科學家們的說法,任何『曾經』發生過、或者皂『即將』要發生的事,其實都 是正在:『現在』發生當中,就像我們現在正在講話,許多過去與未來的事也正在進行。我 們之所以會感覺它們事分開的,完全事藉由我們究竟把現實置之何處……也就是我們置身何 出來界定的。」 「我還是不懂。」 「我也是。」他承認,「這種說法與我過去學到的一切完全背道而馳,也與我相信的道 理正好相反。不過,話說回來,瞧瞧我們兩所遭遇的一切,我也不敢相信會有這種事。所以 ,我其實比以往更困惑了,麥姬,而且,我想,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實在也很難以理解。不過 ,至少,那還是個數學原理,但是這個呢……」 他搖搖頭,「……這就像事在處於一部看不見的時空轉換器的控制下似的,只不過這部 機器老是突如其來的短路就是了!」 她露出困惑的表情。「什麼意思?我只聽懂你提起某個人什麼理論的?」 「愛因斯坦,」他說,「一個天才。有人說他甚至相信時空之旅是可能的。」 她的甜點已經融化了,於是她把碟子推到一旁。 「噢,我不是個天才,可是我絕對相信這種事。瞧!我們兩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嗎?不 他點點頭。「嗯,只有我和你。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一聲,這回我絕不讓你離開我的視線一步 了。我只知道我在那家古董店前發生了什麼情況,我得清除我腦中所有關於現代的事物,我 甚至不能刻意去想你,否則我再怎麼努力也沒有用。 「它就是這麼發生了!當我想著我只是在浪費時間,而這整件事都愚蠢極了的時候,它 就這樣發生丁!我沒辦法解釋它!甚至是理解它!」他伸出手越過桌面,握住她的手。「所 以,從現在開始,我們別去想我的時代了,好嗎?至少目前先不要。我想幫助布萊恩他們。 我還不確定我能為他們做什麼,不過我想試一試。然後,我想再回去。」 「回去?」她的一顆心立刻沉到胃底。 「回到我的時代。」他點點頭,「而且我要你跟我一道回去。我們待在這裡的期間會盡 我們所能,其餘的部分就只能順其自然了。不過,現在別去想它了!萬一有什麼意外,萬一 我們倆迷失在時空裡的話,我不曉得我們還能不能再找到對方?而且我也不想冒這個險。」 「你不……什麼?」她好迷惑。他到底在說些什麼?難道他是要她、水遠留在他身邊? 他搖搖頭。「當我以為我失去了你,以為我永遠再也見不到你的時候,我發現了一件事 。」他凝視著她,「我愛你,麥姬,我無法想像沒有你的日子我怎麼過?」 她伸手按住嘴唇,但仍掩不住喉間發出的一聲感歎。 「喔,湯馬士……」 他顯得非常殷切。「這件事我一定得說出來,如果嚇著了你的話,我很抱歉。但這就是 我的感覺。我知道我們兩個人都不希望它發生,可是,喔,天啊,明知道我們倆的人生都在 往不同的方向進行之中,可是,也許,也許有一天你能瞭解我——」 她一下子離開座位,傾身過來堵住他的嘴,徹底地吻夠他。然後,她用雙臂環繞住他的 肩臂,融人他的懷抱裡。當她抽身回來,凝望著他的眼時,卻輪到她猶豫不決了。 湯馬士,起初是被她的深情長吻刺激得興奮起來,但隨後他忽然感覺到有絲異樣,或許 ,是她眼裡的某種神色、某種感覺嚇到了他。 「怎麼了?」他問著,其實並不是真的想聽她的答案。 她嚥了好幾口口水,似乎在鼓足勇氣。一定是關於修道院的事,他想著,她的誓言,她 神聖的誓言。她一定是要告訴他:她不能愛他。她一定是要說—— 「我並不是個真正的修女。」 他眨了眨眼。這不該是她準備要說的話吧!「你說什麼?」他聽見自己在問。 她試著擠出一絲微笑。「我知道這對你會是個驚訝,湯馬士,可是,我真的不是個修女 。」她微弱地笑著,「甚至根本不是個見習生。」 她感覺到他肩膀的肌肉立刻緊繃,而他緩緩推開她,不過一秒鐘前還是溫暖的眼神,此 刻卻轉成了一道冷綠的寒光。 「你說什麼?麥姬?」 她忽然感到拚命一般地想要抓住他,於是再探手過去,想要拉近他。 「湯馬士……聽我說,我之所以會打扮成修女完成是為了自我保護。原先,是為了要混 進芮汀大樓裡面,而後來,後來……」 「後來怎麼樣?」他追問著,硬是把她的手從他身上拉開來,「後來你之所以說謊是為 了保護你自己,免得被我傷害到,是不是?這是不是你想說的?」 這句話聽起來好可怕。「不是這樣子的。」她辯解著,「你——你一開始就假設了我是 個修女,而我就只好讓你繼續這樣子以為下去。可是,請你想想看我當時的處境,我碰到的 遭遇!如果換作是你,你會怎麼做?如果是你被嚇壞了,以為自己已經死了,而有人以敬意 和關心來對待你,只因為你身上穿了件不一樣的修女服,你會脫掉它嗎?」 「你欺騙了我!」他一躍而起,看著她的眼神就好像她是個陌生人似的。 「你讓我一直以為你是個修女。即使在你認識我之後,甚至在你知道我已經不可自拔地 愛上你之後。」他用手猛搔著頭髮,盯著天花板。「想想看我所經歷過的痛苦!因為以為我 從上帝那兒奪走了你,還有你的誓言!我還以為你會坦誠!」 「我試著這麼做,湯馬士,這正是我之所以一定要在我能對你說出我心裡的話之前,先 告訴你事實真相的緣故啊,因為我要告訴你我愛你——」 他死盯著她,臉上有股強烈的痛苦。 「哈!為什麼造句話現在聽起來沒有兩分鐘前那樣有意義了?我的天,麥姬……我根本 就……就不認識你。」搖搖頭,他喃喃低語,「我想我是從來不曾瞭解過。」 他轉身,拾起他扔在附近椅子上的外套,然後,頭也不回地走出去。 「湯馬士!」 他一直沒有回應她。 熾天使書城
【第十二章】 她失去了他。 麥姬盯著房門,不敢相信剛才發生的一幕。難道他不是才說過他愛她嗎?難道那只是她 的想像而已?他怎麼能夠在上一刻還以深情擁抱著她,卻又在轉眼之間一把推開她? 雖然在她準備要對他說出實情之前,早已料想到他會不高興,但是,這種反應?簡直是 瘋狂! 她不停地眨眼,期望藉此來止住淚水,但相反地,這只是讓淚水更快滑落到她的臉頰, 她用手背抹去淚水,低頭望著她身上穿的絲袍,那是湯馬士剛買給她的禮物,可是如今呢? 這一切是如此的虛假!他們倆都活在謊言之中。他並不瞭解她,假如他瞭解她所有的過 去,那麼他就不會愛她。畢竟,一個像湯馬士這樣子的男人是不可能會愛上一個像她這樣子 的女人的,除非她沒有過去的那些秘密! 是她自己一手導演讓他愛上了她這個純潔的形象——也許,這也是她內心希望為他達成 的模樣。也或許這正是她之所以讓它——讓這種假象持續了這麼久的原因。她早就該告訴他 事實真相,只是她一直不能!她不能面對當他一發現到她只是麥姬。吉布萊,一個生長在礦 區陰影底下的小女孩時,他會有什麼樣的表情。 畢竟,她從來沒有做過什麼了不起的事情,她只是個在不過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就已 經一手毀掉自己人生的女人罷了!而且從此之後,她就一直在為年少時的錯誤付出代價,一 而再,再而三地…… 她並不是湯馬士心目中認為的那個修女,她甚至不是他自以為他愛上的那個女人。她只 是瑪格麗特•麥姬•吉布萊,一個僥倖的生存者,一個善於掩飾自己傷痕的女人,就像她過 去曾經做過無數次一樣,從痛苦的深淵裡爬出來,再以自尊來包裡自己! 可是,這一次,喔……親愛的上帝啊,這一次顯然勢必要比以往來得更困難多了。 「這不公平!」她對著空曠的房間大喊,然後,忍不住伸手摀住臉,默默痛哭著,哀悼 自己對他的愛。 「怎麼樣才能停止去愛一個人?喔,天哪!」她自己說出的話以突如其來的威力冷不防 打擊了她,逼得她不得不用整隻手臂摀住臉,盡情痛快地放聲大哭。 她整個人都陷在這股悔恨與悲傷之中,因為她還來不及擁抱,就已經失去了這份美麗的 愛情。她從椅子上起身,緩緩地走問臥室。 然後,她任由肩上的絲袍滑落到花地毯上,連看都不看它一眼,兀自掉在地上亂成一堆 。反正,這些事都已經無關緊要了。她只覺得空虛,像個一度她自以為是的幽靈一樣,就彷 彿她體內有某個部分,某個重要的部分,已經自動地關閉了。 而這並不只是為了自我保護而已,因為它所帶來的傷害太深了!她只是不想再去在乎什 麼,再也不想了…… ※※※ 當他在床邊坐下來的時候,她感覺到了那股震動。張開眼,她望著他在月光中的身影。 他背對著她,然而她不只是靠目視就能感覺得到那股籠罩著他的哀愁。他想抖落腳上的 靴子,但最後還是彎下腰去用手把它脫下來,然後讓它砰地一聲掉在腳邊的地毯上。 她不用看他就曉得他已經喝醉了,所以,今晚看來也沒辦法跟他談話了。不過事實上她 也已經累了。他不肯聽她解釋,只相信她是明知故犯地刻意欺騙了他。 而她竟然沒辦法否認這點。 她閉上眼,命令自己的腦子把所有關於他的念頭統統清除掉,他最後一次看著她的時候 ,瞼上正反映著他內心裡的感覺,而那並不是愛,再也不是了。那是種震驚、絕望,和一股 異常鮮活的痛苦,看得她竟無法回應他的目光。 你一定得明白它終究不會持續下去的!麥姬!她告訴自己,為了你曾經做過的事,你注 定是得不到好結果的。 然而,當他把頭靠在枕頭上的時候,她忍不住睜開眼,凝視著他的側影,傾聽著他沉重 的呼吸聲,只感覺到眼瞼後面一陣刺痛。 當然啦,要哭是挺容易的,你只要讓眼淚自然地流出來,然後隨著它的釋放讓自己發洩 一下情緒。但是,那種解決方式已經過去了,不知從她心底何處,一股自尊已經開始發芽、 生根。 她不會去求他原諒,她也不會去痛哭她失去的愛。畢竟,她只是做她必須做的事,以便 生存下來。他們倆分別來自不同的世界——在他的世界裡,他自信十足,毋需渴望。但是, 她是生來就注定要渴望,注定要為生存掙扎的。多少年來,他們這樣的礦工人家就是注定要 勞碌坎坷,而你只能咬著牙撐過去,同時,你還要抬頭挺胸地告訴世人,你能忍受得了。 因為有著耶汾自尊。 凝聽著他穩定的呼吸聲,她再度閉上眼。 是的,她疲倦地想著,她還有這份自尊。 這已經是她唯一僅剩的所有了。 ※※※ 「我原先開始的時候,只是想把它做為一個類似兄弟結盟似的秘密集會,喔,那是早在 六九年的事了。」 喬瑞亞•史帝芬坐回他辦公桌後面的椅子裡,微微一笑。 「任何人都可以加入,成為我們的一分子,除了銀行家、股票經紀商、律師、職業賭徒 ,或者是買賣及製造私酒的人以外。這是我們的規定,而且至今仍舊成立。」 「那麼,你的目標呢?」 湯馬士問著,在史帝芬對面坐了下來,手裡還握著那頂他今天早上才剛買的蠢帽子。 「你希望能達成什麼呢,先生?」 老人家用手指敲了敲肚子。「我們仍在希望,孩子,我們還沒有放棄我們當時的目標, 我們希望有朝一日能看到公平而合理的待遇、同工同酬、禁止童工,以及一天工作八小時, 來取代目前的十或十二小時。」 這聽起來簡直是美好得教人不敢相信。 「這正是我們雷海伐鎮民的希望,但我們需要人來協助我們組織起來。」 「我以為你剛說過礦場主人已經同意坐下來跟你們好好談判了。」 湯馬士歎息著說,「我想,礦場主人根本無意做更進一步的協商,他心目中最希望的, 恐怕莫過於是暫時緩和一下大家的不滿,製造出一種和平的假象,讓大夥兒盡快回到礦坑裡 去工作。沒錯,目前我們已經在協議的承諾下同意復工,而這必須是在合理加薪的前提之下 才能成立,我們希望公司所付的待遇足夠讓孩子們不必再下礦坑去工作,所以,目前我們最 需要的,就是有個人能帶領我們通過這一連串集體協商的過程,能指導我們在公司與礦工之 間達成協議。」 史帝芬點點頭。「而且我喜歡這個爭取報社支持的主意!只不過你選錯家了,卡特先生 ,你應該去找『詢問報』才對!」他露出微笑,「這個交給我來為你處理好了!」 湯馬士這時靠過去,湊近那張厚桌子,「這是不是表示你願意幫助我們了?」 喬瑞亞從座椅中爬起來,向他面前的年輕人伸出手來。 「我不得不佩服你們,持續了將近一年的時間跟礦坑保持距離,而且,每個人都曉得納 特·高溫是個什麼樣的混蛋。唉,要不是我還得待在這裡處理聯合抵制的話,我還真想親自 下去幫你們。」 他說著,領著湯馬士走到門口,「來吧!我為你介紹泰利•保德利,他會幫你們處理這 件事。」 別的不管,光是能親眼見識這位他在研究工運時曾讀到過的風雲人物,就足以讓湯馬士 感到興奮不已了。他知道泰利•保德利曾在一場對抗鐵路大王的罷工裡,當場下馬揍了詹• 庫德一頓。 當然啦,照歷史上的講法,只要再過個十年,這一切都不會再發生!不過,他相信到目 前為止,他再也找不出一個比保德利更適當的人選來領導礦區裡的人了。 此刻,他面前這位熱情地握著他的手的人,正是他們未來的救星。 「你好,」湯馬士以他全副的敬意招呼道,「很榮幸能認識你。」 ※※※ 光是看著她就足以構成他莫大的傷痛,於是他乾脆讓自己的視線再回到窗外的景色。 隨著火車一路駛過阿帕拉契山脈之際,湯馬士也試著把注意力集中在山路兩邊成排的松 樹上,他不想再去想她,想她怎麼會那麼平靜地就接受了他打算提早離開費城的決定。她幾 乎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默默換回了她原來那件屬於現代的、但卻比較涼爽的黃色衣裙。 當他們離開那家旅館,準備前往火車站之際,她的聲音好低,低得他不得不豎起耳朵才 聽得到她講話,她是那麼地柔弱,那麼地低姿態,以至於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是「他」欺騙了 她!是他故意說謊來保護自己好防備他! 哈!他絕不會讓她這個把戲得逞的! 他有個計畫要實行。 泰利·保德利大概再過個三天就可以抵達礦區去了。等他一回到布裡基家之後,他就要 把每件事都寫下來,或許,假如能夠在這列火車上找到筆的話,他就能更快把造件事做完。 他會鉅細靡遣地記下他的全盤計畫,包括每個步驟,每個環節。這樣一來的話,假使他 不在場的時候,布萊恩也能曉得該如何進行。他會盡一切可能地來幫助這群礦工們把這場罷 工的抗爭行動,公平而圓滿地解決掉。 這是他昨晚想出來的決定,當他在酒吧裡跟那位善解人意的老闆娘閒聊的時候,畢竟, 他之所以會被送回這個時代一定是有原因的。 在這之前,他一直認為是因為麥姬的緣故,他會再回到十九世紀來是為了找到這個他可 以愛她甚過自己的女人,假如她是坦誠對他,他會對她完全開放自己,毫不隱瞞,因為他最 不能忍受欺騙不實。可是,他已經為了她幾乎放棄了一切,包括他的人生、他的工作、他的 事業,他不顧一切地尋找她……到頭來她卻仍然覺得她必須要欺騙他? 這是最教他痛心不過的一點!她對他完全像個陌生人一樣。直到昨晚,他才想清楚這一 切,瞭解到他之所以會再回來是為了完成某項任務——那就是幫助布萊思和其餘的人。 如今,無論怎麼說,他只想繼續把他的任務完成,然後再想辦法回到他自己的時代,回 到他自己的人生。 他需要的是屬於他自己的現實世界,但絕不是這個世界! 沒錯,十九世紀的生活可能是極其浪漫迷人的,但它同時也是充滿了艱辛輿殘酷,尤其 是對那些亟需要溫柔與關懷的人。 他並不屬於這裡。 他要的是個正常的生活——那個在她還未出現在飛機上,然後把他的世界搞得天翻地覆 之前,他曾經有過的生活。 從眼角望著她,他又忍不住暗自咒罵那股湧回胸口的痛楚。 她看起來是那麼地哀愁,那麼地消沉,同時又是那麼地美麗。 可惡!她怎麼能對他們倆做出這種事? 他一定得逃離這場瘋狂! 他是屬於未來的! ※※※ 她簡直是累壞了。 跟在湯馬士和布萊恩後面不停地走,她只希望能躺下來,把雙腳平放在軟墊上,好好睡 它個一覺。 這一路的火車之旅既淒涼又傷感。她原先曾期望車上擠滿了人,這樣一來她就不必坐在 湯馬士對面,忍受他不時投過來的斜瞥。不過,她心裡也明白,這是她必須付出的代價,而 且她將要這樣子一直不斷地付下去。 目前,她只好等到布萊恩輿湯馬士辦完他們的事情,然後,她就要告訴他,她決定到她 哥哥那兒去。她不會留在湯馬士身邊,因為如今他們倆大概都沒辦法再忍受表面上住在一塊 兒,然而實際上卻變得比他們原來各自待在自己時代的距離更遠了。 想想才不過兩天之前她還抱著滿心憧憬地前往費城,當時的她只覺得這個世界充滿了希 望!而他將會永生水世地愛著她嗎?哈!她居然愚蠢地相信,這種童話故事般的無盡之愛是 有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的? 如今她總算明白,那是騙小孩子的故事罷了!經歷過這一切之後,她竟覺得自己比布裡 基太太還要老! 喔,湯馬士…… 聽著他跟布萊恩說話,她又感覺心頭那股沉重的悲傷逐漸加重。 ……他會解釋一種稱為『集體協商』的過程。你,布萊恩,得去說服高溫同意接受一個 協調者——一個中立的第三者,由它來為你們與芮汀公司之間的問題,提供解決的方案。這 也正是『詢問報』可以介入之處! 一旦這件事給報導出來,而一般大眾曉得你們正在試圖與公司方面作公平的協議之後, 你們就會獲得大眾的同情。而這正是你們所要爭取的目標!因為,納特•高溫的事業正是依 靠著這些人的支持,他絕不會去得罪這些人,更不會去冒因拒絕跟你們協商,以致引起聯合 抵制的風險。 「不過,等保德利一來,他還會親自跟你們說明逭一切,包括所有細節,相信他!布萊 恩,他曉得自己在做什麼!」 布萊思的臉上仍怖滿了黑黑的煤灰,不過他驚歎地搖搖頭。當他露出微笑之際,那排牙 齒就像黑夜裡的信號燈塔一樣凸顯出來。 「我實在不曉得該說些什麼,湯馬士,我簡直不敢相信你完成的這項任務。天啊,佟剛 才還說有家報社和這個什麼……你真的是說,『勞工騎士』真的要到這裡來?」 湯馬士點點頭,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折疊的紙。 「後天就來!我在火車上已經幫你把每件事都寫下來了。我本來準備等到明天,不過我 想你大概會想在他們來之前先把它熟讀個幾遍。」 「太棒了!我簡直等不及要告訴其他人——」 「先不要!」 布萊恩盯著湯馬士。「我不懂!為什麼?」 湯馬士深吸一口氣,「除了林恩之外,最好是先不要告訴任何人這件事!」 「為什麼?」 「因為,有個人,」湯馬士開口解釋道,「一直在洩漏我們的每一步行動。哈利•寇森 ,就是曾經來礦區採訪過的記者,他始終沒有接到過我們寄去的信。據說高溫和他那群爪牙 從頭到尾一直都很清楚我們計畫的每一步行動。所以,這一次我們一定得保密,否則,難保 它會前功盡棄,完全失敗。」 布萊思瞼上儘是驚恐的表情。「可是,會是誰呢?……噢,湯馬士,不可能吧……!」 「詹米•羅安提!」湯馬士乾脆一下子吐露出來,「派個人跟蹤他的話,我敢說他會帶 領你直搗納特•高溫的巢穴!」 「你這麼說又有什麼證據?聽我說,我已經認識詹米將近一年了,他和康納是最要好的 朋友,所以當他剛到礦區的時候,康納就把他帶來加入我們的——」 「我想,也就是他設計了康納,再把康納交給當局的!」 湯馬士說著,望向麥姬。不曉得是什麼事打破了她冷漠而沉默的外表,此刻,她的眼裡 凝滿了淚水,然而她的嘴角卻帶著一抹微笑。 他絕不能受她影響!他絕不容許自己!於是,他趕緊再把注意力轉臥她哥哥。 「有人偷聽到他自己說他是從芝加哥來的!他不是屬於你們團體的成員,布萊恩,我猜 他是受雇來刺探『墨利』的間諜,他的首要任務,就是滲透進來,再把你們一個個分別擊破 !」 布萊恩的臉色因憤怒而變暗。 「如果你說的句句屬實的話……喔,我的老天!」他低聲咆哮,「我會親手宰了那個龜 兒子,再把他裝箱寄回芝加哥!」 湯馬士拍了拍朋友的肩膀,「布萊恩,你什麼也不能做!難道你還不明白嗎?『你』還 得領導其他人,大夥兒現在全都仰望著你了!他們會跟隨你,聽從你的指示。難道你不曉得 高溫正在期待你會以暴力反應嗎?該死。他正迫不及待要把你們統統送進監牢哩!」 他歎口氣,「你要好好考慮一下前因後果。萬一你被捕了,他們就得以毫不費力地毀掉 『墨利』,而其他人就只能無法反抗地回到礦坑裡去了,最後什麼也得不到!」 布萊恩顯得相當苦惱,揚馬工只得搖搖頭。 「我很抱歉。不過,你必須瞭解你目前面對的危險。你一定得小心。你難道忘了羅安提 曾經想說服你直接去找當局算帳嗎?想想看當時如果你聽了他的話,結果會發生什麼?想想 看假如你真的採取報復行動的話,大家會有什麼樣的後果?包括所有仰賴你達成協議以換取 更好待遇的礦工們,以及那些小得根本不該下坑工作的孩子們呢?」 他不等布萊恩回答又繼續說下去。「高溫的人一直在等著抓你,所以你一定得保護自己 ,布萊恩,你是這個團體的靈魂人物,大夥兒少不了你。」 「還有別人啊!」布萊恩辯解道,「萬一我發生什麼不測,這場奮戰絕不會因我而終止 。你,湯馬士,你一個人完成了這全部的任務,所以,由你來接替我,是最適合不過的了! 」 「不,我不會的,」湯馬士立即答道,「別想依靠我吧!這並不是我的戰鬥,我甚至不 會在這裡待上那麼久!」 「那你會到哪兒去?你現在已經是我們『墨利』的一分子了啊!」 湯馬士微微一笑,「謝了,布萊恩,不過你們絕不能依靠我,我純粹只是無意間閒蕩到 費茲休斯的酒吧裡去,我大概不久又會閒蕩到另一個地方去。」 他在街上停下腳步,「現在先回家去吧!想一想我說過的每件事。我們明天再聚一下, 把它再討論一遍,只要記住……千萬要小心!」 他們倆目送著布萊恩走向他的家門。這時湯馬士才瞥向麥姬,然後又轉過頭去。 她歎口氣,跟了上去。 「湯馬士,我得跟你說件事。」 他頭也不回地一路走下去,一直到教堂門口才又停下來。 「幹嘛?」他反問,「我以為我們之間已經說得夠多了。我很累了。」 「我也累了,」她同意道,「可是這件事我一定得說出來。我不再跟你到布裡基太太那 兒去了。我要跟我哥哥在一起。」 他只是繼續盯著她,一句話也不說,最後她實在是受不了了,於是再補充說,「我想, 我們倆都會覺得這樣子比較好,不是嗎?」 她的聲音還是那麼地微弱,彷彿他們之間發生的這種劇變,一點兒也沒有影響到她似的 。 「你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回你哥哥那兒去啊!」他氣沖沖地說,「我才不管哩!」 她絕不會在他面前哭,她暗自發誓!於是,硬吞了幾口淚水,她試著再擠出聲音。 「那麼,我想我還是待在布萊恩身邊,那個家在他的摧殘之下已經快要倒塌了,我可以 過去幫他整理一下。」 湯馬士點點頭,似乎也想起來了。 「是啊,那天晚上我在那兒……」他說著,忽然欲言又止,只是死盯著她。 他從來沒有進去過布萊恩的家,不過,他還記得那個前廳的模樣。他甚至可以描繪出那 幅髒衣服到處都是的亂七八糟景象。當時他們倆都喝醉了,不過他還記得布萊恩提起自己的 妹妹,也就是麥姬的事情。他還記得當布萊恩說到他想念她之際語氣裡的痛苦,還有他說到 自己只能在她的墳墓上擺一塊小墓石……就在另一個墓的旁邊…… 「湯馬士!有什麼不對嗎?」她突然間害怕了,因為見到他兩眼張得大大地,一股驚愕 迅速取代了他剛才的憤怒。 「墓園在哪兒?」他追問道。 「什麼?」 她的一顆心開始在胸口狂跳。不可能!他不可能知道!他不能知道! 他正不耐煩地望著教堂後面,環顧四周,極目搜尋,直到最後,終於找到了它。 於是,他二話不說就走過她身邊,直接奔向那片墓園。 「你要幹什麼?」 她在他背後呼喚,但始終得不到他的回答。狂亂之間,她拔腿就跑,好不容易才追上了 他。 他在通往墓園的小木門邊停下來。 「它在哪兒?」他逼問著,「快告訴我!它在哪兒?」 麥姬重重地喘氣,心想自己就要昏倒了! 「我不曉得你在說什麼?」 他眼裡冒出怒光,嘴角露出憤意。 「騙子!你說謊!快告訴我!它在哪兒?」 他知道!他怎麼會知道?這不是她所熟悉的湯馬士。這怎麼可能呢?怎麼可能會發生這 種事呢? 她的淚水正不爭氣地往下掉,而她拚命喘著氣,拚命想要站直身體,免得在他面前倒下 …… 噢,親愛的上帝啊,千萬別對我做出這種事!求求禰!千萬不要! 「別這樣子對我,」她心中的哀求化成言語,「拜託你,湯馬士,別……」 她伸手去抓他手臂,而他立刻毫不猶豫地轉向墓園。 「那就對了!因為它根本不在這裡!是不是?」他追問著,不斷地逼著她,「我想起來 了,布萊恩說它是在墓園外面……那兒!」 他的語氣裡充滿廠挖苦,然後他一把抽出自己的手臂,甩開了她,一個勁兒的直衝附近 那棵柳樹下的兩塊小墓碑。 她一路緊跟著他,求他別再繼續。 「拜託……你為什麼非要這樣子對我?求求你……停下來吧!」 這時的他,同樣也開始喘氣,當他佇立在那座新立的墓碑前,他幾乎可以聽見自己的心 跳聲。 瑪袼麗特•麥姬•吉布萊 一八四九——一八七五 心愛的女兒和親愛的妹妹 還有旁邊另一個墓碑……另一個同樣小得可憐的墓碑……上面竟是…… 湯馬士很快的眨了眨眼,想要阻止他眼皮後面突然湧出的一股灼熱,還有他心底迅速激 升的一股憤慨。 那塊小小的墓碑上只是刻著: 派崔克•約漢•吉布萊 上帝疼愛他 並且留他在身邊 他只覺得自己一時之間情緒激動,他的肩膀不斷地起伏,當他開口之際,聲音幾乎沙啞 得不成聲。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她只是搖搖頭,無法回答他。如今,她什麼也不剩了……自尊?再也不剩了。 他猛轉過來。「你怎麼能這樣子瞞著我?」 在這一剎那間,這致命的一剎那間,她恨透了他! 不過,她很快地又恢復鎮定,勉強開口出聲。 「你竟敢這樣子跟我說話?你沒這個權利,我告訴你,我已經聽人家在背後對我指指點 點、說我閒話多少年了。但是,我都默默忍下來了,起初是為了爹地,後來是為了布萊恩。 可是,我絕不會接受你的任何指責!這是我的人生,埋在這裡的孩子是我生的!我絕不容許 任何人來干涉我的一切!連你也不行!」 他簡直氣炸了。 「你怎麼能對我隱瞞這種事?你怎麼能連提都不提一下?」他發出一聲苦笑,「而我居 然還一直以為你是那麼地天真純潔?喔,我是曉得你並不是處女了,可是,這個呢?你一定 覺得我這副蠢模樣看起來有趣極了!對不?哈!天啊!你真是會演戲——」 她打了他一巴掌。她毫不考慮地揮手,之後,她立刻看見一道鮮紅的手印留在他的瞼煩 上。 「我愛你,」她在啜泣中擠出話來,「該死的你一直是這麼地完美……這麼地自以為是 ——」她的話忽然中斷,因為她看見了他臉上流露出的恐懼。 「怎麼了?湯馬士?」 它發生了。他可以感覺得到,就像以前一樣。那股暈眩感正挾著排山倒海之勢突湧而來 ,讓他幾乎沒辦法站直。他的心在狂跳,他甚至可以感覺得到腎上腺素正快速流竄在他全身 上下。 喔,天哪!他狂亂地想,就是現在,現在又發生了…… 在這股短得難以測量的一刻之間,他凝視著她的眼,看出了他自己的恐慌正同時反映在 她眼裡。這時,它終於降臨在他身上了。那道閃光,那道強烈得令人目眩的閃光,逼得他不 得不撇開臉去避開它。 而在這一剎那間,他本能地伸出手,穿越過那片放射狀的白光。 一直到他的手觸及到她。 感覺到她。 然後拉她入懷。 「湯馬士!」 他強而有力地緊摟住她,而那片白光就在此時團團包圍住他們倆,然後捲走了兩個人。 在她的腦海中,她又回到了礦區,怒罵著他,痛恨他這樣子傷害她,刺探她的過去,強 迫她揭開舊創,回想起她那個死去的孩子。她還清楚記得湯馬士是怎麼樣地對她咆哮,怎麼 樣地以那股憎惡注視著她,怎麼樣地一再追問著他根本無權過問的問題。 這實在是太難以忍受了!而她終於在恐慌中破口大喊。 「不!夠了!我受夠了!」 而就在這一刻間,她眼前的墓碑忽然變成了透明的玻璃,從麥迪遜大道的櫥窗上,她可 以看見自己反射在玻璃上的身影。 她又回到了紐約。 回到了一九九ま。 ※※※ 「它不見了!那張你母親的縫紉桌,它……它已經不見了!」 他們倆雙雙站在那家古董店前,互擁著對方,凝視著那片昏暗的櫥窗。是湯馬士的這番 話,逼著她張開了眼睛,注視著那道玻璃。 她不斷地喘著氣,胸口不停地狂跳,手腳也一直顫抖個不停。從她背後,她可以聽見交 通的噪音,然而她只是繼續抓緊湯馬士,不願輕易放掉這份只有在他懷裡才能體會到的安全 感。 他大可以離開她的,但是他沒有。他並沒有棄她於不顧,相反地,他卻拉著她,跟他一 塊兒進入了二十世紀的未來世界。 她感到十分困惑,一下子生氣,氣他以那種態度對待她;然而一下子又狂喜異常,因為 她畢竟沒有被他留下來,單獨一個人,在那個沒人看得見她的世界裡。 「……剛好回到我們倆離開的地點。」他喃喃自語,而她可以感覺得到他的肩膀肌肉又 再度緊繃了。 她望進他的眼,「湯馬士……」她不曉得該說些什麼,也不曉得該怎麼接近他。正如他 曾說過的——恍然之間,他們倆竟成了陌生人。 「我很抱歉,抱歉沒有早點告訴你。」 他轉過頭去望著櫥窗,彷彿看著她是件痛苦萬分的事。 「我相信你是很抱歉,麥姬,」他以漠然的口吻低語,「但你還不明白嗎?現在抱歉已 經太遲了。」 她掙脫了他的懷抱,以櫥窗作支撐。 「不,等一下!我倒不認為『你』明白了。我抱歉是為了我騙你是個修女,」她試著穩 定自己的呼吸,「因為我覺得有這個必要,而且假如必要的話,我還會再試一遍。可是,你 根本聽不進任何道歉,就因為你在墓園裡所發現到的一切,你已經超過界限了,湯馬士,你 做得太過分了!」 「我做得太過分?」他顯得不敢置信,「我做得太過分?」他重複道,撥開眼前垂落的 髮絲。 她轉過身去,不肯面對他。她把臉貼靠在冷冰冰的玻璃上面。母親的縫紉桌已經不在櫥 窗裡面了,而她發覺自己居然一點也不在乎它的消失。 太多事情已經在太短的時間內發生了,她已經顧不了那麼多了。 閉上眼,她平靜地開口。 「如今我既然又回到了這裡,也罷,反正我已經一無所有了,再也不剩什麼了——就連 我的自尊也不剩了。如果你肯……肯讓我跟著你再待個幾天,等到我一找到個什麼工作之後 ,我就不會再麻煩你了。我只需要幾天的時間……」 她深呼吸,似乎作好了決定。「最起碼,我在這個時代裡還能被看得見和聽得見。或許 ,我可以在這裡開始我的新生活。」 「別開玩笑了,」他不客氣地打斷她,「你在胡說些什麼?」 他也不等她回答,便吹了聲口哨,伸手攔了部黃色計程車。「來吧!」他疲倦地說,「 我們先回家吧!」 隨後,在那部快速行駛的車子裡,她旁聽著湯馬士詢問司機今天是幾號,發現這裡在湯 馬士離開之後才過了二天。而且在這段期間之內,她母親的縫紉桌顯然是已經被賣掉了。 它已經不見了。然而,不知道為什麼,就連這份看不見它的損失也激不起她的一絲悲傷 。她明白自己心底的某個部分已經關閉了,那個曾經溫暖過也驚喜過的部分,已經隨著這一 連串短期內的劇變而變質了。 如今,她只想生存下來,待在這個時代裡,重新開始過她的人生。天涯海角,總有一處 屬於她的地方吧! 當她望著湯馬士吩咐門房去付車資之際,她用力嚥下了喉間的哽咽。 是那份愛,死去的正是她那份愛。 他們倆之間曾發生過的種種,就像是一場迅速燃燒的激烈火焰。太熱,太亮,也太猛, 太快了,快得注定它必然也消失得快。 她為此而感到悲哀。 為了那份逝去的愛。 熾天使書城
【第十三章】 即使是在紐約這種大城市裡,在這個到處以機器省時省力的富裕時代裡,顯然還是有很 多人沒有時間或精力來照顧一個房子或是一個家,而這正是麥姬最擅長、做起來也最得心應 手的工作。 她發覺自己終於當了個「家庭主婦」,擁有七個不同的家,只可惜其中卻沒有一家可以 稱得上是她自己的家。 而且她一定得盡快找個地方容身,因為,命運之神似乎還沒有戲弄夠她的人生。 她幾乎可以確定她懷孕了。 再一次。 她曾經在電視上看過它的用法。那架電視還是湯馬士特地在她房間裡裝設的,他也沒跟 她商量,只是有一天她回家後就發現那架玻璃箱子就擺在她床前的小桌子上。 她當然曉得他之所以會這麼做的理由。因為,這麼一來,她晚上也不必再從房裡出來了 ,他們倆根本不必再看到對方。因為,即使是在走廊上偶爾那麼短暫而急促的匆匆路過,對 他們倆而言也是痛苦而難堪的體驗。他之所以會容忍她待在他的屋子裡,純粹是出於可憐她 ……哈,說來好笑,她在兩個世界裡都是處處受人同情。 她已經受夠了同情,她再也不需要別人同情她。 她找到了一個地方,一個位於束岸河濱區的小公寓。它並不漂亮,最起碼還不夠美,而 且那地方還有點破舊,房東也是一副刻薄樣……不過它會改觀的。 如今,她只需要知道這個測試的結果,她是從電視上看來的,當她到藥房去把它買回來 的時候,還真是鼓了好大的勇氣。也許她搞錯了吧!或許她的身體只是反映出她近來成天工 作的壓力吧!以及夜裡還得面對湯馬士,跟他獨處一室的痛苦。也許……不過,當那張小小 的試紙上逐漸轉變成粉紅色之際,麥姬終於得到了她要的答案。 她真的懷孕了。 她的視線仍舊動也不動集中在它上面,同時一屁股垂坐在浴室的馬桶蓋上。 不!她不可能……再懷孕! 這就像是老人家們愛玩的多明諾牌遊戲,每一張紙牌終於歸於原位——謎底揭曉,為什 麼她這陣子總是沒什麼食慾,為什麼她老是覺得累,為什麼她的眼眶總是那麼地乾澀,為什 麼當她在她的客戶們準備晚餐的時候,肚子卻總是咕嚕咕嚕翻攪個不停!這種種問題,都在 這一瞬間,有了答案。 而且就在這一瞬間,她忽然想起了第一次懷孕時曾照顧過她的醫生說過的話:「你天生 就不適合生孩子。你太嬌小了,分娩的時候會十分困難。有些女孩子天生就是這樣子。聽我 的話,好孩子,別再懷孕了,要不然下一次鐵定會要你的命。」 要你的命! 這串話不停在她腦海中迴響,直到她感覺頭暈目眩,噁心反胃。這一次她終於相信她的 命運是注定的了。 她再一次懷孕,而且再一次地碰上孩子的父親不要她。 不過,這一次,她可不會坐等人家來對她下逐客令了。 她一定得離開這裡!上一次的教訓至今仍記憶猶新,當時她選擇留下來,忍受了一切羞 辱,不過,這一次她不會了,她已經學乖了,變得更聰明也更老練了。 她會離開這個高雅而豪華的地方,默默承受這件事。她會把湯馬士的生活,他原先沒有 她的生活還給他。而且,不管怎麼樣,她會想辦法讓湯馬士。卡特永遠也不會知道她懷孕的 事。 她不由得以手指滑過腹部,心想,換作是別的女人,大概會為自己即將創造出小生命而 充滿興奮和期待;但,對她而言,這卻是她即將結束自己生命的死亡宣告。 ※※※ 他不想回家! 離開辦公室之後,湯馬士不顧大樓門口那部按例等著載他的轎車,而決定走路回家。 他需要趁見到她之前的遣段時間裡想清楚每件事。 麥姬。 她的名字在他走過街頭之際,像是一連串禱告似的一再躍過他的腦海。就算他不刻意跟 人家作眼光接觸,他也可以接收到身邊路過的行人不時投來的盯視或認出他的驚訝。畢竟, 能避免公開露面還是有好處的!他現在總算深刻體會到這點。 不過,想一想,他還是需要這份不算隱私的隱私,因為他心裡有件很重要的事要解決! 麥姬……跟她住在同一個屋簷下簡直是場無情的折磨,而他從來就不記得自己曾經這麼 暴躁易怒,這麼不快樂過。辦公室裡的每個人都曉得,除非必要,否則最好是別接近他,即 使是他的得力助手墨利斯,也刻意地迴避他。 他已經害得他身邊的每個人每天過著提心吊膽的悲慘日子。他明知道這種情況不該再繼 續下去。他一定得採取什麼方法解決它才行。 但是,截至今天下午,他還是想不出什麼辦法來解決這個難題。 一切都是始於一件再簡單不過的小事情:拆信件。這類紙片有時候也能割傷人,讓人痛 得要命。下午收到的這封信,也一樣割得他血流個不停,於是他趕緊伸手到口袋裡掏出手帕 來止血。 不過,直到他看完信,折好之後,他才注意到手帕的角落上,繡著繁複的白色織紋。 這是布裡基太太的東西,是她在他輿麥姬前往費城的前夕送給他的。麥姬一定是把它洗 乾淨了,然後和其他的小東西一起放進他的抽屜裡。如今,這樣屬於過去的東西又出現在他 眼前——提醒了他:他和麥姬之間有著多大的差異? 他,同樣也曾在過去利用欺騙的手法來保護自己。即使他有麥姬在無形中協助,他還是 得捏造一段歷史,假扮成一名礦工,告訴別人一段根本不存在的故事。而且,他得讓大家統 統相信這些謊言,才能獲得人家的信任。在這種情況下,他沒辦法告訴別人事實,告訴別人 他真正的出身輿來處……因為,這件事實絕對是他們永遠無法相信的。 假如麥姬一開始的時候就告訴他說她不是個修女,而只是在一八七五年曾為「墨利游擊 隊」效勞過的女孩子的話,他又會相信她嗎?他回想起自己當初對她的反應…… 麥姬說得沒錯,他確實是因為她那身裝扮而以不一樣的態度對待她——正如同布萊恩他 們在一相信他自稱是湯馬士•卡特,一個來自亞胥蘭的礦工身份之後,就以不一樣的態度來 對待他。 這一切全是謊言……卻全是當時必要的方式。 話說回來,就連他自己都一直在做著同樣的事情了,他又怎麼能去批評麥姬的行為是對 或錯?!他自己都被迫採取這種同樣必要的欺騙手段了,他又怎麼能責怪她?! 沒錯,因為他愛她,他可以立刻這麼回答。因為她讓他愛上了謊言中的她。 但事到如今,他或許可以明白她為什麼會這麼做的理由何在了! 修女的身份讓她感覺到安全,安全得可以避開他,這個陌生人。他還記得最初那段期間 他內心的種種掙扎輿抗拒,就算在他的青春期歲月裡,他恐怕也沒有衝過那麼多的冷水澡, 來洗刷掉自己莫名的罪惡感。 因此,他不得不承認,麥姬或許也察覺到了他這股幾乎是獸性的衝動慾望,所以選擇了 撤退到那片修女道袍的安全保護層後面,遣點他可以接受!他不能接受的是她繼續地隱瞞著 他,即使是在他們倆發生了關係之後。 如今,每當他一回想起那晚在山泉間的經歷,他無不體驗到腹部一陣緊繃的痛楚。為什 麼?為什麼在那之後她還不肯告訴他?!至今,那一夜的情景每晚都會清楚浮現在他眼前, 折磨著他。 黑暗之中,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味著它,而明知道她就睡在與他只有一牆之隔的房間裡, 卻只會更增添他的怒氣。不知道有多少回,他真想一腳踢開那扇分隔他們倆的房門,跟她面 對面對質。 知道事實真相還真要命——該死!到底誰是那個埋在墓圜外面的孩子的父親?! 孩子?! 為什麼他不肯對自己承認事實?!事實就是:這才是造成他憤怒的主要原因,因為她曾 經愛過別人,愛得足夠去懷對方的孩子……而且至今仍在哀傷。 可是,她究竟是為誰哀傷呢? 她又怎麼能遲遲不告訴他這件事呢? 當他最後打開他的公寓大門之際,他已經不再懷著過去這幾天來一直苦惱著他的那種憂 慮輿恐慌感,他幾乎是滿心期待著要見到她了。 他一踏進家門,那股熟悉的晚餐香味立刻撲鼻而來,令他不由得感歎一聲。她老是一直 不停地在忙,不停地烹煮,不停地看書,或者是……不停地迴避著他。所以,當他一看到她 正坐在餐桌邊的時候,他確實是有點驚訝。 她的兩手正交疊擺放在桌緣,像是已經等待了好一陣子了。而且,他頭一次發覺到,她 的眼角邊居然出現了黑圈圈,她的臉上也浮現了一些壓力的皺紋。 他立即感到一股愧疚,為自己造成她今天這樣憔悴的模樣感到抱歉,同時急欲結束兩人 之間的這場冷戰。 「嗨,麥姬。」他把公事包扔到椅子上,把領帶鬆開來。脫掉外套,對她露出微笑。 她對他的態度轉變似乎無動於衷,於是他再試一遍。 「你今天過得如何?」 她揚起下巴,注視著他,讓他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氣。 天哪,她那雙曾經溫柔款款的眼眸裡,如今反映著強烈的哀愁,看得他既震驚又心痛。 他不曉得自己怎麼能對她做出這麼殘酷的折磨?!他怎麼能用這樣的冷漠與沉默來疏離她, 而始終不給她機會解釋一下?! 「我得跟你談一談,湯馬士。」 他終於鬆了口氣。「我也想跟你談一談,麥姬,我今天下班後一路走回來,終於有個機 會可以好好想一想——」 「我要走了,」她忽然打斷道,不給他機會講完,「我今晚就搬走。」 他吃驚得張大了嘴,好不容易才湊成唇形擠出話來。 「你說『搬走』是什麼意思?你不會是——你不可以!」 「我是,而且我當然可以!」 他只是繼續盯著她,似乎正設法想清楚她的宣言究竟何意? 「為什麼?你要到哪兒去?」 不!不能發生這種事!不要在今天!他不是才剛決定要試看看能否解決他們倆之間的問 題了嗎?為什麼還會發生這種事? 「我已經找到一個地方可住。」她直截了當地說,簡單明瞭。 「一個地方?」他追問道,「什麼樣的地方?」 「一個屬於我自己的地方。」 她為什麼能那樣平靜地坐在那兒?難道她一點兒也不生氣嗎?她為什麼不跟他吵架!她 為什麼表現得就好像一切都已經不再跟她有啥相關了? 「在哪兒?」 她聳聳肩。「這個並不重要。我之所以還待在這裡……我是說,我之所以想留下來再見 你一面的原因,是為了要謝謝你這陣子讓我暫時寄居在你這裡。我……我很抱歉讓你為難, 添你麻煩,湯馬士,我真的不是有意……我是說,你一直對我非常地好。」 他向前靠近她一步。不!他絕不容許這種事發生! 「麥姬,讓我們好好談一談,好嗎?你不能搬出去!你屬於這裡。」 她搖搖頭,露出苦笑。「不!我不屬於這裡。這裡是你的家。我從來就不屬於這裡。」 「別再說了!」他在她旁邊的餐椅坐了下來,「別這麼做好嗎?我承認我錯了,麥姬, 我對你說過不少難聽的話。我現在都明白了,嗯,多少有點——」 她的笑容依舊,「湯馬士,」她打斷道,「請別再說這些一過去事了。我得走了!」 他被她這番話、這副表情,以及這平靜的姿態搞得有點惱火了。 「為什麼?」他不斷地問,「為什麼?」 她推開座椅,站了起來。當她伸出顫抖的手,輕觸他的臉頰時,他可以感覺得到她正掙 扎著想要控制住自己。在她的輕觸之下,他忍不住縮了一下,因為那一度曾是無比熟悉的接 觸,如今卻變得如此生疏。 「因為我終於接受了我無法控制命運的事實,我這一輩子都在試圖跟它奮戰,但是如今 我才明白,我還是不能扭轉它;而且,連你也不能。我們倆就是不適合,湯馬士。」 他跟著站起來,忽然生氣了。「你怎麼會變成這樣子?你怎麼能不帶任何感情、任何隋 緒地說出這些話引難道你以為你可以就這樣子走出這裡,然後忘掉這一切嗎?那麼布萊恩呢 ?其他人怎麼辦?」 她轉身離開他,然後走向走廊。 「我目前沒辦法考慮這些事。」她踏進她房間,他看見她拿起兩小包銀灰色的購物袋, 袋子裡裝的就是她全部的東西了。然後,她轉向他。 「我已經準備好了足夠維持到管家回來的食物,都放在冰箱裡——」 「我才不管哩!」他打斷她說,「你不能走!」 天哪,她連行李都已經打包好了,而她正繞過他身邊……一步步地走向……走向大門! 「我已經在每一樣你可以放進微波爐裡加熱的東西上面留了標示。喔,還有,請你記得 把你的髒衣服放進你房間裡那個黃色塑膠袋裡面,我已經安排了一家乾洗公司過來拿了,他 們答應我說隔天就會洗好,而且服務到家。」 她平心靜氣地說著,好像根本沒被他打斷似的。 「麥姬,你為什麼非要這樣做?」 他再次追問著她,但她人已經走到了門口。 「為什麼你一直沒跟我說你要走?」 他有點恍惚地看著她把其中一個購物袋放在大理石地板上,好空出手去打開門。這…… 這實在是教他難以接受!令他完全措手不及。 「聽我說!麥姬,這裡不是礦區,這裡是紐約市。你根本不曉得外頭還有什麼樣的危險 在等待你!你……你太天真,太善良了!噢,可惡,麥姬,現在已經不是一八七五年了!現 在是一九九ま年,人心已經變了,不再像從前那樣——」 「謝謝你,湯馬士。」 她以十分客氣的態度回答他,同時,以十分謹慎的視線,凝望著他的臉,他的眼,他的 唇,彷彿想要記憶住他的每一處特徵。 「我要你知道的是,」她以極低沉、幾近沙啞的聲音說著,「我真的非常感激你為我做 過的每一件事,還有為布萊恩,以及雷海伐的其他鎮民們。你表現得很勇敢,也很機智,我 相信,他們的問題總會獲得解決的。」 然後,她移開了視線,按下了電梯鈕,再轉回頭來看他一眼。 她試著擠出微笑,但她的嘴唇在發抖。 「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的,湯馬士。」她輕語,「永遠不會的……」 她說著,慢慢低頭,似乎無法再多看他一眼了。 湯馬士張口想說話,但是那道厚重的電梯門就在這個時候靜靜地關上,讓她完全消失在 他眼前。 「麥姬!」 當他終於能出聲呼喚她時,已經太遲了。她已經走了!她就這樣子走出了他的生命! ※※※ 三個月後 即使早在他的手臂探出來,勒住她的脖子之前,她就已經察覺到危險的徵兆了。那把刀 一下子就抵在她的肚子上。 麥姬緊抓著手提袋到胸旦剛,只覺得兩個膝蓋嚇得發軟。 「只要把它乖乖遞過來,『媽咪』!別做傻事唷!」 麥姬想要開口說話,但是她的嘴好幹,怎麼樣就是擠不出話來。 「別逼我傷害你。」那人再次在她耳邊低語,那聲音聽起來好恐怖,她以為自己就快要 嘔吐了。 「拜託!」她擠出一絲嗚咽,「求求你不要傷害我的寶寶!」 她開始渾身發抖,就連嘴唇也抖得好厲害,盯著她袋子裡的鮮花,她剛從拐角那位老太 婆的攤位上買來的鮮黃色百合,那美得不可思議的百合花,她實在難以想像就在光天化日之 下,竟發生這麼醜惡的搶劫事件;她不明白,這個人為什麼非要抓著她,強迫她。 「什麼……你想要什麼?」 「你想我想要什麼?把你的皮包給我啊!」 他一邊喊著,一邊猛拽著她的手臂,硬是要她把手提袋丟下來。她傷心地看著一片片脆 弱的花辦掉在地上,撒了滿地,就彷彿是她心裡有某個部分也跟著這些花辦一起粉碎了。 「不!」她使盡力氣,激烈地抗拒,又一把將皮包抽回來,「那是我僅有的錢了!」她 嘶喊著,「我需要它!」 那名無賴於是開始來回揮動著手上那把刀子,在她眼前不停地恐嚇。她望著它尖銳的刀 鋒——差點就被那道金屬閃光給催眠了。 「給我!你這個肥母豬!」 他那種幾近歇斯底里的聲音簡直就像那把刀一樣嚇壞了她。儘管他們兩個人素未謀面, 可是對方看起來就好像恨透了她似的。他的眼睛閃爍著某種超乎絕望的神情,而且他的額頭 上猛冒著汗水,儘管現在已經是氣候涼爽的秋天了。 他一定是察覺到她想尖叫救命了,於是他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先伸手過去,往她肩上的 皮包帶劃了一刀。 這股突如其來的舉動和衝擊,嚇得麥姬動彈不得,眼睜睜望著那個人抓了她的皮包就跑 ,一溜煙就衝出了門外。他一直不曾停下腳步或放慢速度,縱使在路上撞倒了一位黑人婦女 也沒有剎車下來。 而當她低下頭,看著自己身上的毛衫時,卻意外地發覺到一道鮮紅色的血跡正擴散在她 淡紅色的衣料上,奇怪的是,她居然不會感到疼痛。 她記得的最後景象,是她在牆邊緩緩滑下來之際,看見那個剛才被撞倒的黑婦人正跑向 她。 她只覺得耳邊響起一陣模糊的嗡嗡嗚聲,然後,當一片黑暗逐漸籠罩住她……她就連什 麼也聽不到了! ※※※ 「女士!你能聽得到我嗎?我們已經叫了部救護車來載你去醫院了。她住在這裡嗎?有 沒有人曉得她的姓名?」 「她住在這裡沒錯,就住在二樓,搬來這裡大概有三個月了吧!」 麥姬聽到了一個男人的聲音,然後便是她的房東的答覆。她勉強張開眼睛,看見一個年 輕男子正蹲在她身邊,他身上好像穿了件什麼制服似的。她再閉上眼,當她手臂上傳來一陣 銳利的刺痛之際,她猛抽一口氣,然後,再試圖看清楚周圍是怎麼回事。 她正躺在地板上。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所有人都圍在她旁邊?她的目光找到 了那個黑婦人,然後停駐,對方立刻靠過來,湊近她身邊。 「你不會有事的。」她輕聲對麥姬說,「他搶走了你的皮包,不過那錢還可以再賺就有 了,幸好你保住了孩子。該死的小流氓!你會沒事的!相信我!」她一再安慰著麥姬,然後 望向門口。 這時有幾個身穿白制服的人正匆匆跑進這棟建築物裡來。 「怎麼回事?」麥姬以乾渴的嘴唇發出嘶語,「他們……他們要對我做什麼?」 「他們要載你到醫院去。」黑婦人答道,同時讓出空間來給救護人員,眼看他們迅速把 擔架拿過來,並且開始小心翼翼地割開她手臂上的袖子。 醫院,那是給人等死的地方啊! 「不!」她掙扎著想要坐起來,「還不行!現在還不到時候,寶寶——」 「不是寶寶!」那個穿制服的年輕人這時打斷道,「是你的手臂。別動,你的傷口看起 來不深,不過恐怕需要縫幾針。你貴姓大名?」 「我?」她的視線注意到他胸前的徽章,原來他是個……警察!「嗯……我叫瑪格麗特 。瑪格麗特•吉布萊。」 她話才一出口就發覺自己犯了個大忌。為什麼她就不能動動腦筋,隨機應變給他個假名 字就好了。 「我們怎樣才能聯絡到你的丈夫,吉布萊女士?」 她盯著他。「我沒有丈夫。」她簡單地回答了一句。 儘管在痛苦中,她仍舊可以感到這項宣稱所造成的羞恥。 「那麼,有沒有什麼人我們該為你通知的?家人呢?」 她的腦海中立刻浮現出湯馬士的影像,但她還是搖搖頭。 「沒有了。」 「總該有個人陪你到醫院去?那麼,朋友呢?」 這時,有名救護人員正用繃帶包紮她的傷口,痛得她倒抽一口氣。它綁得太緊了,她真 想告訴對方鬆開它,但是,她最後卻說,「沒有了,謝謝你。」 「啊哈!我來陪她過去吧!」那位黑婦人自告奮勇說,然後瞥向她們的房東,「托培奇 ,你不是還有一把她房間鑰匙嗎?你何不把這些東西先幫她拿上去——」 「你以為我是誰啊?她的私人僕役嗎?」那個壯漢反問道,他搔了搔他的啤酒肚,露出 不屑的表情,顯然對遣整個事件很不耐煩似的。 「聽我說,」那位警察打岔說,「讓她休息一下,好嗎?幫人家提幾樣東西上樓去有什 麼難的?她剛剛才被人搶劫。還有,記得要把她的鎖給換掉!」他見房東一副默不吭聲的樣 子,又補充了一句,「你聽到我說的話了嗎?」他追問對方。 托培奇瞪著那個年輕的警員,「那誰來付這些費用?要是我們每當有人被搶了就得換個 鎖,那我們豈不破產才怪!你要換鎖的話,你自個兒去跟房間的主人說!假如她不付帳,那 又是誰來付哩?」 麥姬注視著那名警員立刻站起來,跟她的房東面對面。 「紐約市政府來付。你給我聽著,你這個懶惰的混蛋,你的位置就在這裡,就在大門口 邊,請問剛才那個小無賴怎麼會跑進這裡來的呢?呃!難道就這樣大搖大擺走進來嗎?」他 環顧著前廳,「你知道嗎?我還在猜想如果我們從這裡開始搜索的話,不曉得會找出多少犯 罪事件哩?」 「好吧!好吧!」那個惡霸型房東終於認輸,彎下腰去把其中一罐玉米撿起來。不過, 沒有人理會他嘴邊一連串的低聲詛咒。 年輕的警員遣才滿意地轉過來,對麥姬露出微笑。 「我會跟你到醫院去。還有,我需要你們兩個人幫我做點筆錄的資料。」他望向那位黑 婦人,她現在正站在那部古老的舊式電梯門口。「您……小姐貴姓?」 「安妮•帕瑪,」她對麥姬露出微笑,「叫我安妮就可以了。」 麥姬伸出手去握握對方。「謝謝你,我叫麥姬。」 「真是好不容易才認識了你,不幸中的大幸,麥姬。」 麥姬點點頭同意,便讓他們用擔架把她抬到門外,再抬進門口等候的白色救護車裡。這 一切發生得這麼快,讓麥姬一下子就發覺自己躺進了車子內部的某種床鋪裡,然後有一位身 穿白制服的人員,大概是位醫生吧,立刻就為她受傷的手臂上綁了個東西,再把它打滿空氣 ,測出上面的指數。 同時,對方也開始詢問她平日的健康,以及她腹中孩子的情況。直到此時,她才完全震 驚住了。 天哪,她差點就在那個瘋子的刀下失去了這個孩子。一想到此,她又開始渾身發抖,沒 過多久,不僅是她的手和腳,就連她的牙齒也不停地打顫。 這時,坐在後門邊的安妮趕緊要那名救護人員拿條毯子給她蓋上。可是,這絛毯子還是 無助於停止她這股突如其來的恐慌。 過去這幾個月以來,麥姬已經深深愛上了她肚子裡懷的這個孩子,這份深愛著實也令她 感到意外;然而,每當她一感覺到肚子裡的這個小生命時,她就會開始迫不及待地對著它說 話,畢竟,這個孩子如今是她唯一的朋友了。而且他的生命遠比她自己的生命來得重要,來 得珍貴得多。她願意做任何事,只求好好保住他。 「我的寶寶!它還好嗎,醫生?」她忍不住問那個坐在她旁邊的年輕人。 「喔,我不是醫生,女士,不過,等我們一抵達醫院之後,他們就會為你檢查一切的, 你放心吧!」 她把手貼在她渾圓的肚子上,閉上眼睛,等待著感覺那熟悉的蠕動感。這時,彷彿他們 母子倆心有靈犀似的,她肚子裡的寶寶馬上踢了她一下,害得她差點放心地大笑出來。 不久救護車就停了下來,而她又被迅速送進了一棟高大的建築物裡。這時,那個剛才曾 出現在她公寓的警察也趕到了,開心的詢問她感覺如何? 她試著擠出一絲笑容。「真不好意思害得大家這麼忙成一團,我想我還好,只是一點點 小傷——」 他搖搖頭。「你恐怕還得縫上好幾針哩!更何況,你當時還昏倒了,我太太也懷孕了, 所以我曉得,假如她也發生這種事的話,我一定會要她來檢查一下比較保險。」 「我們還得要一點個人資料,」這時,有位身穿白衣裙的婦人打斷了他們,她拿了本紙 和筆,顯得很不耐煩的樣子。「保險號碼?」 麥姬只是繼續盯著對方。 「你有沒有保險?」 麥姬搖搖頭,那人發出一聲嫌惡的低語,然後再問她,「那麼你是上哪家診所?」 「診所?」 麥姬不解地重複一遍,她覺得自己又要開始發抖了,這個女人到底在講什麼啊,她怎麼 一句話也聽不懂呢? 這時,站在一旁的安妮靠了過來,想要幫她。 「你通常是到哪兒尋求醫療服務?麥姬,你的醫生是誰?」 麥姬盯著他們三個人,他們到底是要她說什麼?那個穿白制服的女人正以奇怪的眼神看 著她,彷彿她是個救濟品似的。她正打算告訴對方她現在已經一無所有了,因為她一直擔心 把錢留在房裡會被偷走,所以總是帶著她全部的積蓄出門,沒想到她還是被搶了,被搶了一 千一百美元。 她辛苦掙來的所有積蓄都沒有了,全部,統統沒有了,在不到一分鐘的時間裡。如今, 她已經一無所有了。 「你是從哪個地方來的?你不是在紐約市出生的吧!」 她眨了眨眼,那名警員的話這才打破她困惑的思緒。她點點頭。 「我出生在賓夕凡尼亞。」 安妮點點頭,跟警員交換了眼神。 「可想而知。」安妮低語,「那麼,從你到紐約以後有沒有看過醫生?」 她正準備要搖頭之際,忽然又想起來了。她可以感覺到那位護士正以銳利的眼光注視著 她,於是她拾起下巴。 「我看過譚克醫生,班尼諾•譚克醫生。」 讓人家知道她未婚懷孕就已經夠糟了,她再也受不了這個女人的鄙視了。 安妮望著那名護士,只見她聳聳肩,彷彿奉不她從來沒有聽過這個醫生似的。不過,她 還是記下了譚克醫生的名字。 「你該不會是要聯絡他吧?」麥姬趕緊追問。 她深怕譚克醫生可能不記得好幾個月前曾到湯馬士家中為她治療過頭上的創傷了,一想 到這兒,她立刻就後悔自己這麼衝動就把他的名字說了出來。畢竟,她費了這麼大的苦心來 隱藏自己,就是為了避免類似這樣子的事情一下子就毀掉她辛苦經營的一切啊! 那名護士並沒有回答她,她看了看安妮與警員。 「現在可以送她進急診室了。你們倆跟我過來一下,我還有些文件要你們倆簽個名。」 當麥姬被推開之際,她才聽見安妮在抗議。 「我只是個目擊者,我可不簽什麼鬼文件哦!我可告訴你。」 熾天使書城
【第十四章】 「上來喝杯白蘭地吧!吉瑞德,現在還早哩!」 老人家回頭望著湯馬士,顯得有點猶豫不決,最後,他總算露出微笑答應了。 「好吧,不過只喝一杯唷。我明天還得駕駛,而且天氣越來越冷了,我需要多一點睡眠 才行。」 「你的猶豫跟天氣一點兒關係也沒有,這個我們倆都明白!」 「湯馬士,我親愛的小伙子,要提起喝酒啊,我一定是天底下頭一個贊成說一個男人應 該隨時喝它個幾滴酒享受一下的人!不過你嘛,最近已經變得會有點習慣性的早晨偏頭痛了 ,這實在值得注意;更何況,我也不再年輕了,老是趕不上你喝酒的速度也怪難為情的。」 湯馬士望了望身邊這位長者,對方話裡對他喝酒的微詞他只好裝作沒聽見。不過話是沒 錯,吉瑞德確實顯得有點疲倦了,或許也不大像他今年夏天初見他時那麼地伶俐爽快了。不 過話說回來,他們倆也都不再像從前一樣了——自從麥姬失蹤以後。 他已經試通了一切他能想得到的辦法來尋找她,可是,至今仍舊一無所獲。起初他還以 為她會回來,過個一、兩天,頂多再幾天她就會回到他身邊。可是,她沒有。 他屋子裡開始出現的沉默逐漸令他窒息,而且那股孤單的痛苦簡直教他難以忍受。他開 始把大半的時間耗在辦公室裡,甚至有好幾個晚上乾脆就睡在辦公室裡不回家了,免得回家 還要面對他隔壁那個空房間。 反正,無論他身在何處,無論他在做什麼,她都一直在那兒,在他的心裡,在他的記憶 裡。她已經侵佔了他的全部思緒,也佔據了他的整個靈魂。最後,他還是不得不請他那位偵 探朋友麥克。韋佛來幫助他。但是沒過多久,就連麥克也承認挫敗。 麥姬失蹤了,完完全全地失蹤了,她沒有留下一絲線索,但湯馬士並不覺得意外,因為 他曉得麥克尋找的是一個有段過去歷史的女人,但麥姬沒有,至少在這個時代裡。 喔,當然還有點虛假的希望啦,樓下的門房曾宣稱見過她出現在大樓裡,可是後來調查 的結果卻毫無下文,而且說起來也實在沒道理。麥姬就好像是被這個大城市給吞沒了似的, 如同她所希望的一樣。就連吉瑞德也以為自己在中央公園裡見過她好幾次——見過她牽著狗 遛達,或者是推著娃娃車散步。不過,他老是追不上那個他以為是麥姬的人,而麥姬,也真 的就在這個紐約市裡消失無蹤了。 其中最令他惶恐不安,讓他每每在客廳裡來回踱步,要不就是盯著窗外夜空發呆的事, 就是他明知她就在外頭某處,孤單單一個人,卻又愛莫能助。 他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喝酒的,因為,這最起碼是個讓他麻木、讓他盲目、讓他的腦袋 醉死的辦法之一!他可以藉由喝酒來斷絕他眼前不斷浮現的熟悉形象,然後進入夢鄉。 不過,他從來沒有讓這件事干涉到他的工作,事實上,他甚至比以前更賣力了——而這 項關於他更加埋首工作的報導,甚至還影響了華爾街的指數,他甚至還得推掉好幾個國內最 著名的記者訪談要求。其實,他已經在他的事業裡發覺不到任何樂趣了,這份事業對他而言 ,居然變得只是一項職業,一份工作罷了。 然而,這份工作畢竟可以支持著他度過日復一日沒有她的日子;真正折磨他的是夜晚。 夜復一夜沒有她的夜晚……滿腦子胡思亂想著她現在在做什麼?她跟誰在一起……? 如果他能心安理得地認為她過得快樂,如果他能說服自己目前這種方式對他們倆都是最 好的話,他還可以試著忘掉她。 但是他曉得事實——麥姬是為了其他理由才離開他的,事實並非如她所宣稱的,他們倆 根本就不適合在一起。一定是發生什麼事才會改變了她的感受,只要他能夠找到她,跟她談 一談—— 「卡特先生。」 一個女人的聲音這時打斷了他的思緒,這時他和吉瑞德才剛剛走進他公寓的前廳。 「我可不可以跟您談一下?」 湯馬士依稀認出她是他的房客之一,而他只希望她不至於用一堆的抱怨或者是建議來耽 擱他的時間,這也正是他為什麼雇了家管理公司來替他處理這事的原因;畢竟,擁有這麼一 大棟高級公寓實非易事,也許他該搬走才對。他真不曉得別的房東事怎麼對待他們每一位房 客的? 「有什麼我能為你效勞之處嗎?……呃,小姐貴姓?」 那位女子微微一笑,對他的健忘一點也不感到煩惱,反而樂於再提示他一遍。 「伊斯頓。說起來還真是幸運,您瞧,我先生和我正好要出門的時候碰見了您,希望您 不介意我耽誤您幾分鐘的時間。」 「呃,」她開口道,「事情是這樣子的,我剛聽說了一個令人喪氣的壞消息。我們這棟 大樓裡有好幾戶人家共同請了一位管家來幫忙,而我剛剛聽說我們請的這位女孩子,今晚就 在她家門口遭到襲擊,僅管她不肯跟我們透露,不過我相信您該知道,她是個非常特殊的女 孩子,所以我考慮了很久,決定自告奮勇來作發言人。」 她顯得十分緊張,而他只能試著保持耐心,她以為他能做什麼?畢竟,這件意外又不是 發生在這裡? 「我恐怕還是不大明白您的意思,伊斯頓太太?」 「是這樣子的。意外發生之後,她說什麼還是不肯搬走。我們有好幾個人願意提供她住 的地方,可是她的個性非常獨立,說什麼就是不肯接受別人的幫忙。其實,我只是想多少補 助她一點未來的醫藥費,因為我今晚才剛剛想到她根本沒有任何保險補助,而且在她所有的 積蓄都被搶走了之後,我想麥姬——」 湯馬士忽然抓住對方的手臂。 「你說什麼?她叫什麼名字?」 伊斯頓太太露出焦慮的神色。 「她叫麥姬,據我所知,她在您的管家休假那段期間內曾經為您工作過,所以我才想您 可能會幫忙的。」 湯馬士的一顆心立刻開始卜通卜通猛跳了起來,他差點就喘不過氣。 「她在哪裡?」他追問道,「在哪裡?」 「湯馬士——」吉瑞德說道,「你先冷靜下來嘛,讓人家先說完啊!」 伊斯頓太太正在發抖個不停,她非常努力地想要鎮定住自己。 「她……麥姬,麥姬住在東邊的河岸區。」 「在哪裡?」 湯馬士覺得自己就快要因為這股憂喜交集的情緒爆炸了! 「我……呃,其實我也不清楚詳細的位置,大概是在『東村』的某個地方吧!」 「你剛才不是說她在為你工作嗎?可是,你居然連她的地址都沒有?」 伊斯頓太太無奈地搖搖頭,真希望她的丈夫能趕快過來加入他們。她實在是不大習慣跟 這位鼎鼎大名的湯馬士•卡特先生談話,瞧瞧他,對她這番善意建議的反應居然是這樣子! ……未免太奇怪了吧! 「你還有關於她的什麼消息可以提供給我的?她還好嗎?你剛才說她是不是被搶劫了? 」喔,天哪,他暗自默禱,最好是他聽錯了。 「是啊,不過她居然還從醫院打電話給我,好讓我知道明天她無論如何一定會再找個人 來代她的班,好像我們會在乎這碼子事似的。唉,其實,只要她跟她肚子裡的寶寶沒事,其 他的都不重要!」 這大概是他從小到大頭一次覺得自己就快要暈倒了,假如不是在旁的吉瑞德見狀扶他一 把的話,他八成會當場昏倒在地。激動的情緒令他口乾舌燥,喉嚨緊繃,他抓緊吉瑞德的肩 膀,最後發出一絲低語。 「寶寶?」 ※※※ 湯馬士佇立在聖馬克街上的這棟破公寓前,心裡好害怕麥姬這陣子就住在這種地方裡。 老實說,她一直到現在才被搶還真是個奇跡哩! 一群半大不小的小伙子正群聚在門口的路邊,看他們那副模樣,顯然正處於嗑藥的興奮 狀態當中。當他走近時,他們正以猜疑的目光斜瞄著他,不過看他打扮得太高級了,不像是 條子的模樣,所以便讓他毫無困難地走過他們身邊。 他試了試大門。門上鎖了,於是他再望了一下門邊的門牌號碼和郵箱上的名字。 麥姬的名字並沒有列在上面,果然不出他所料。當他正準備隨便按一個門鈴以便進門去 之際,忽然有隻手從他背後抓了他一把,同時,那人用一把小鐵鏑就打開了門。 「這比鑰匙容易得多了。進去吧!老兄,這堆門鈴早就不管用囉。」 湯馬士踏進狹小黑暗的門廳,暗自發誓就算要動用武力也要把麥姬扛出這個鬼地方。」 想到她恐怕一直都在跟像剛才那位老兄之類的人物打交道,他就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他東張西望,環顧了一下四周的環境,這才發覺他根本不曉得該從何找起——她可能在 任何一層樓,任何一扇門後面。他實在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於是只好走向最近的一扇門前 ,敲了敲門。 差不多過了整整一分鐘之後,雙扇門才遲遲地打開,露出一張不大客氣的臉,顯然是敲 門聲吵醒了他。 「呃,你要幹什麼?」那人問道,斜著眼把湯馬士上下打量了一番。 湯馬士清了清喉嚨。「我想跟這棟公寓的房東,或者是管理員談一下,請問他在哪裡, 我想要問點事情。」 「喔?什麼樣的事情?」 「請問你是管理員嗎?」 「那要看情形。你是條子嗎?」那人的表情變得更富攻擊性了。 湯馬士揚起下巴,「聽著,我只是想知道吉布萊住幾號公寓!」 「你是個條子!」那人立刻指控道,「那女的惹的麻煩已經夠多了……你回去告訴你另 外那個同伴,那個昨天來過這裡的警察,你跟他說我已經把鎖換過了,就照他的吩咐。噯, 他手上到底有什麼?一件未婚媽媽的案子?他特別喜歡豐滿的妞?還是怎麼樣了?幹嘛又派 你到這裡來?」 湯馬士不假思索就抓住了對方沒洗的襯衫領子,把他一下子甩在牆邊。 「你這個雜碎!她到底在哪?」 托培奇可以聞得出這人內心裡正燃燒的怒火,就好像暴風雨前夕,空氣中蕩漾的異樣味 道,同時,他腦袋裡忽然閃過了一絲似曾相識的火花,總覺得眼前這個衣冠楚楚的男人好面 熟。不過,反正無論他是誰,托培奇知道他絕不是個等閒之輩,瞧瞧他那對綠眼珠,正懷著 那麼嚇人的恨意死盯著他,好像他欠人家多少債沒還似的。 一股恐懼立刻貫穿他全身,抖得他一時之間喘不過氣來,就連嘴巴也像是火燒似的乾透 了。托培奇心裡曉得,千萬不能得罪這個人,他裡了裡嘴唇,想辦法開口,最後,總算是擠 出聲音了! 「在……在二 C。她住在二 C。」 湯馬士露出嫌惡的表情,把托培奇當作是一袋垃圾似的扔在一旁,害得對方差點整個人 摔在門上。 托培奇目送著湯馬士三步並作兩步地爬上狹窄的樓梯。 「你去告訴那個娘兒們我要她立刻給我滾出這裡!你聽見了沒?我才不必為了她跟誰過 不去哩!搞什麼狗屎玩意嘛!我才不管你是不是警察哩!」 湯馬士不顧背後不斷傳上來的咒罵聲,只是一個勁兒的往二樓街上去。這地方簡直像個 地獄坑!他實在無法想像怎麼會有人能在這種地方住下來。 如今他曉得她住在哪裡了,他試著鎮定下來,把自己忐忑不安的心情穩定住。說老實話 ,他最不希望發生的事,就是忽然間氣沖沖地出現在她面前,把她嚇個半死。 昨晚他一聽說她的消息之後,差點擔心得發瘋,他一再追問著伊斯頓太太,甚至聯絡過 大樓裡其他僱用麥姬的人家,但是,其中居然沒有一個人知道該上哪兒去才能找到她。要不 是吉瑞德非常平靜地建議他試著聯絡警察看看的話,他差點就要打電話給國家安全局了! 最後,在連打了好幾通電話之後,他總算想辦法弄到了她的住址,而且,還多虧了吉瑞 德及時攔住他,才沒有讓他在凌晨三點鐘就衝到東區來找她。 這樣子確實是好得多了。 當他抵達二樓的時候想著,要是換作在昨晚,他一定會一腳踢開她的房門,二話不說地 就把她拖出來。不過,到了今晨,他已經作好心理準備來回答任何問題了,而且,假如她還 是拒絕跟他一起走的話,他才會採取脅迫的方式,說什麼也要帶她離開這個鬼地方。 還有,還有她肚子裡的孩子。他實在很怕去考慮這個問題和其他種種的關連。因為即使 他現在想起來,還是不敢置信。 麥姬?她懷孕了?她怎麼可以就這樣一句話也不提就離開了他? 佇立在她的門前,他深吸一口氣,然後舉起手,敲敲門,一共敲了四下。 門裡的麥姬被這四下敲門聲給嚇壞了!從來沒有人敲過她的門,除了一些惱人的推銷員 想上門來賣東西給她,要不然就是想帶她去見上帝之外。老實說,她根本也沒有多餘的錢可 以買什麼東西,而那個傳道士奇怪的眼神甚至比街上那些混混更嚇人。 她一直還很慶幸自己能有這道門可以隔絕外面的混亂世界。她慢慢走過去,心裡暗自祈 禱這回門外可別站著個瘋子,千萬別是! 「誰啊?」 門外一陣沉默。 「誰在外面?」 她又重複一遍,住在遣裡之後,她已經學會了除非辨別出門外來客的身份,否則絕不能 隨便打開門。這幾乎有點像是戰場上兩方對峙的局勢,你得冒個險,賭賭運氣好不好。 「麥姬?拜託你……開開門。」 一聽到這陣熟悉的聲音,她不禁發出呻吟,同時,趕緊攀在門框上,試著穩住自己。 湯馬士? 天哪,他怎麼會找到她的?難道是安妮嗎?她曾經拜託過安妮幫她代個班,難道是安妮 告訴了伊斯頓太太,然後……?唉唷,現在想這些又有什麼用?他人都已經到這裡來了! 閉上眼,她把臉貼靠在門上,無奈地表示。 「請你走吧!我不能見你!」 「麥姬,請你開開門,我們得談一談。」 這時,彷彿在對他的聲音作反應似的,她肚子裡的小寶寶忽然踢了她一下,而她也連帶 跟著嚇了一跳。 「我絕不走!你聽見了沒?麥姬,我已經曉得每件事了,所以,要是你不開門的話,我 對天發誓我會親手把門給拆了!」 她低頭望著那個才剛換上的新鎖,不禁暗自偷笑。 沒錯!他是會這麼做!她曾經在費茲休斯的酒館裡見過湯馬士•卡特憤怒的模樣,所以 一點也不懷疑他這番話。 她只覺得徹底挫敗,為她過去這幾個月以來這麼辛辛苦苦工作而建立起來的一切,就這 麼快在短短幾天之內即將毀於一旦而感到沮喪,她無奈地歎口氣,終於打開了門。 當那扇門打開來露出他就站在門外的身影之際,她趕緊移開,屏息盯視著他。 他看起來好生氣,好憤慨……好……好迷人!她驚異於他的身影至今仍舊可以這樣子深 深影響著她,教她胃部一陣緊繃,還有全身肌膚興奮得糾疼個不停。老天!一個懷孕的女人 照理不應該會產生這種感覺吧! 這時,他彷彿看出她的心思似的,緩緩地踏進房間裡來,同時關上他身後的門。 他凝視著她,默默無言地抓住她的目光好一會兒,儘管在她感覺起來像是有一世紀之久 ,然後,才讓他的視線滑落到她身上。 「你怎麼能一字不提地離開我?」他發出不滿,「你怎麼做得到?麥姬,我想知道,你 怎麼能對我做出這種事?」 她聽出他語氣中的憂慮與苦惱,於是迅速閉上眼瞼,然後,撇過臉去。 「湯馬士……事情並不是你所想的那樣子。」 「那就告訴我啊!」 她搖搖頭,無法面對他,茫然地盯著窗外。 「我不曉得從何開始——」 「就從你發現你懷孕的時候開始吧。」他打斷道,語氣中呈現出明顯的痛苦。 一時之間,似乎過去種種全都湧回來了,包括他們倆曾經住在一起經歷過的一切,然而 ,如今他們倆竟像是兩個同處一室的陌生人,他們倆之間唯一的聯繫,竟然是她肚子裡懷著 的這個小生命。 既然他已經知道她懷孕了,所以她也不必再像以前那樣子繼續隱瞞下去了。如今,唉… …只要她能讓他明白…… 「關於礦區裡的那座墓,那座我兒子的墓?它一直糾纏著我,湯馬士,」她開始輕聲細 訴,或許,是到了該把一切往事說出來的時候了。「當時的我是那麼地年輕,肚子裡懷著個 孩子,完全是被一段虛假的戀情和少女浪漫的情懷給捕捉住而不可自拔。那個欺騙我的男人 ,也就是那個孩子的父親,他在芮汀公司工作過——畢竟,那算是份給年輕小伙子發揮精力 的好工作——經由鐵路到各個不同的地方旅行,檢查雷海伐運出來的煤礦到了沒有。」 她在回憶中忍不住顫抖了起來。「總之,當時我還以為,只要我一告訴他關於孩子的事 ,他一定會很樂於娶我回家,然後我們倆就有個溫馨的小家庭,我可以開始學習做個好妻子 與好母親,也許還可以邀請爹地和布萊思每逢禮拜天就過來一塊兒吃頓晚餐。」 她為自己當時的天真無知感到可笑。 「我早該知道,只要當我一告訴他我懷孕的話,他就會溜跑,可是當時的我還滿懷希望 ,還一直以為他會……結果,等到我聽說他已經要求調職的時候,我才知道他根本不在乎— —不在乎我,還有他的親骨肉。」 她喉嚨裡正燃燒著熱淚,於是她強迫自己硬是把它嚥下去。 「我曾經試過要找他,我甚至到芮汀公司去追問他到底去了哪裡而當場出醜。他們只是 一味嘲笑我,說我是個——」她閉上眼,想要暫時抵擋那份突湧而出的痛苦回憶,她不願再 提起那些羞辱的指控。 「他們笑說,難道我還不曉得嗎?泰瑞•諾蘭已經搞過多少礦工的女兒了,而且他屁股 後面留下的一大堆雜種恐怕比密西西比河還要長哩!」她歎息地搖搖頭。 「這種事對他們來說根本就是個笑話,對諾蘭而言,也只不過是在他的輝煌紀錄上多添 了一筆罷了。可是我呢?據我所知,我的世界就在那個時候宣告結束了。我曾經試過要隱瞞 我懷孕的事,真的,我試過了,但是,老爸太瞭解我了。我們父女倆大吵了一架,事後,我 不得不承認他是對的……當時,噢,他眼裡的失望,還有布萊恩所受到的侮辱……我到現在 都還記得。」 麥姬說到這兒,早已泣不成聲,她伸出雙手摀住瞼。 喔,她總算想辦法把她這麼多年以來,深埋在心底已久的秘密給說了出來。 「……而且,而且我居然開始恨起我懷的那個可憐的小寶寶。」 湯馬士伸出手,輕輕按在她的肩膀上面。 「麥姬……別哭了,你不必對我這樣子!」 她一下子掙脫了他,繼續望著窗外模糊的景色。 「別碰我,湯馬士,假如你再碰我的話,我一定沒辦法把它講完。事到如今,我已明白 我必須對你坦白一切,畢竟,我都已經走到這個地步了,這些事都該說出來,讓你聽。還有 ……讓你能理解。」 她試著集中思緒,急著把它統統說出來,一吐為快。 「當時我難產,持續了兩天兩夜,我真想一死了之,結束那場痛苦。我認為是上帝在懲 罰我,要我為自己犯的錯贖罪,當時我接受了,因為我認為自己是罪有應得,可是,那種無 盡的痛苦……喔,可怕極了。 「當那個孩子生下來的時候,它居然沒有一點氣息,大夫說是那條連接我們母子倆的臍 帶纏住了他的小脖子,勒死了他,而且,哦,願上帝原諒我,我反而慶幸他不必從小懷著羞 恥長大,我只是痛恨自己為什麼不跟著他一起死掉算了? 「到了那個時候,我還以為,也許,我已經被懲罰夠了,畢竟,我自己種下的孽因已經 完全收到了惡果。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即使在人死後,教會仍拒絕這個可憐的孩子。 他們居然拒絕讓他埋進他們神聖的土地裡……他們說他沒有受過洗禮所以一定進不了天堂。 「哈!想不到上帝居然要那個可憐的小靈魂來為我的罪過付出代價,這簡直是不可思議 !他們一定是弄錯了!不過,從此之後,我就再也不顧一切了,不管他們怎麼在背後說我都 可以。」她正哭泣個不停,淚水一直急湧而出,流下她的臉頰。她拿起手裡的小手帕,擤了 擤鼻涕。 「可是,後來,奇跡竟然發生了!你闖進了我的生命,而且帶給我如此的幸福,幸福得 讓我以為一定是上帝又賜給了我另一個重生的機會。哈!我真是個傻瓜,不是嗎?儘管我們 倆曾經為此爭執,湯馬士,但是我從來不曾想像過沒有你的日子我該怎麼辦,直到我發現我 又懷孕了。然後,我才記起來,醫生說過我絕對不能再生小孩了,他說我身材太小了……說 ,說假如我再懷孕的話,一定會害死我和孩子,可是,如今……」 她在啜泣當中差點喘不過氣來,她緊緊摟著她的肚子,彷彿想要保護裡面無辜的小生命 。 「如今……我記起醫生對我說過的話,我不能這樣子對你——」 他一下子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整個人轉過來,再把她緊貼在自己胸前。 「噓……」他在她發問耳語,「別再說了……」 她不能停下來,她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前功盡棄。她緊抓著他,在他的肩頭上哭泣。 「可是,這一次更糟。這次的懲罰更大,我愛這個孩子,而且我好害怕,湯馬士,我不 希望上帝又奪走它,我……我還不想死!」 「你不會的!」他激動地說,「麥姬,聽我說,那是一百多年前的情況了!」他用臉頰 摩擦著她的額頭,急著想讓她理解這並不是世界末日。「如今你可以生小孩了。現在有辦法 了,或許我們可以動次手術。如今有幾百萬的婦女可以藉助剖腹生產的技術來保住孩子,親 愛的,你不會有事的,這個孩子也一樣。」 她的啜泣漸漸轉成了大聲的打嗝,害得她趕緊摀住嘴巴,才敢再抬起頭來。 眨了眨眼,她凝望著他。他還是那麼地英俊,那麼地強壯,而且顯得那麼地充滿自信。 讓她真的好想相信…… 「真的嗎?」她在打嗝聲之間問道。 他微微一笑,用雙手托起她的臉,同時,輕柔地拂去她臉上的淚痕。 「真的。她們都可以,你當然也可以啦,要是你肯早點告訴我就好了,班尼諾•譚克就 會解釋給你聽。你的電話在哪兒?我們今天就過去看他。」 她抽了抽鼻子,不敢抱太大希望,可是,湯馬士看起來是這麼地鎮定,這麼地自信。「 我沒有電話。我都是用走廊上那支公用電話。」 一聽這話,湯馬士才忽然想起來似的望了望四周的環境。他決定還是別提起這個地方的 情況有多糟,於是他低下頭,搜尋著她的眼眸。 儘管她哭腫了眼,她依舊美麗如昔,而他緊擁著她,回味著輿她的接觸。 這感覺是如此地正確,如此地踏實,如此地安定,就好像他終於回到了家鄉一樣。 此時,他忽然感覺到她腹部一陣騷動,彷彿是故意朝他的肚子狠狠踢上一腳,害得他差 點喘不過氣。 「那是『它』嗎?」他充滿驚奇地問。 麥姬忍不住微笑。 「那是你的孩子,湯馬士。」 她承認著,又忍不住抽噎、打嗝,同時像個傻瓜的咧著嘴笑。喔,天啊,這可能嗎?難 道說如今還有一絲機會留給她嗎? 他低頭注視著她,然後輕問。 「這裡還有什麼你想要的東西嗎?麥姬?」 她環顧周圍,知道他準備要帶她離開這個地方,而她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只有一樣。」 她說著,走進臥室,然後拿著她的手提袋出來,打開它,她拉出一件小小的白外套,領 子輿袖口上還刺繡著花朵的圖案。 「你看,湯馬士,我還是允許自己作夢的。」 他只覺得自己就快要哭了,於是趕緊伸出手。 「我愛你,麥姬,」他沙啞地說,「而且,我要你從此以後,永遠,不要再離開我,無 論是為了什麼理由,你明白嗎?」 她嚥下她再度湧回的淚水。 「嗯,湯馬士,」她輕柔地說,「我永遠不會再離開你了。」 他點點頭,試著控制住自己激動的情緒。他忽然間變得嚴肅起來了。 「那麼,瑪格麗特·麥姬•吉布萊,你願意給我這個榮幸,嫁給我嗎?」 她驚異地盯著他,目瞪口呆。 「我是不是還得跪下來才行?」 她緩緩露出了微笑,甜美而真誠的微笑。 「喔,湯馬士……我愛你。」 END 熾天使書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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