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通往奧瑪麗機場的路崎嶇、漫長而又塵土飛揚,它猶如一條狹長的飄帶,被風吹得
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一會兒又懶洋洋地環繞著玉米地安靜下來。機場位於麥克多
諾縣內,靠近古德厚坡地區,在芝加哥西南部一百九十英里處。當帕特。奧瑪麗在一九
一八年的秋季第一眼看到它時,他發現這七十九英畝荒蕪的土地是他一生中所見過的最
美的地方。
  意識正常的農夫根本不想要它,所以沒有人對它感興趣。這塊土地的價格極為低廉,
帕特用他積蓄的大部分將它買了下來。他又用剩下的錢購買了一架破舊的柯蒂斯。詹尼
號小飛機,它是在戰爭中被淘汰下來的,有兩個座位和兩套操縱系統。帕特用這架小飛
機教那些能付一兩堂學費的稀少的遊客練習飛行,或是運載乘客飛往芝加哥;此外,他
也用它來運送一些貨物到指定地點。
  這架柯蒂斯。詹尼號幾乎讓帕特破產,但是他知道,奧娜——他那已結婚十年的美
麗可愛的紅髮妻子——是唯一清楚他不會因此而完全垮下去的人。唯有她知道,自從他
在新澤西州一個小機場舉辦的飛行表演會上看到了他一生中的第一架飛機時,他是多麼
渴望去飛行啊!為了有足夠的錢去上飛行課,他兼做兩份工作。當巴拿馬一太平洋飛行
表演會一九一五年在聖弗朗西斯科舉行時,他一路拽著她去看。正是在這裡,他見到了
林肯。比柴,比柴還駕飛機載著帕特和他一同飛上藍天。正因為有了這種非比尋常的經
歷,當比柴兩個月之後死於飛機失事時,帕特才十分悲痛。事故發生時,比柴正在他的
教練機裡翻令人驚心動魄的第三個觔斗。
  在表演會上,帕特還遇到過著名的飛行員亞特。史密斯,和一群像他一樣狂熱的飛
行迷。他們是一夥敢做敢為的好兄弟,大多數人熱愛飛行勝過其它一切,他們認為只有
在飛行中生命才有意義。他們為飛行而生,不斷地談到它,夢到它,為它牽腸掛肚、神
魂顛倒。他們瞭解有史以來所製造的所有飛行器的任何錯綜複雜的結構,知道如何最完
美地駕馭它們。
  他們互相介紹經驗,提出建議,並談論最新式的飛機構造和那些古老的樣式,還談
到一些看起來純粹是異想天開的飛行器。沒有人對飛行以外的事感興趣,更不要說想方
設法去找一份和飛行關係不大或幾乎沒有關係的工作了。帕特總是在他們中間,講述一
些他曾親眼所見的令人難以置信的事實;或是描繪一些非凡的飛機,其性能超過人們所
知曉的最卓越的那架。他曾發誓說總有一天他會擁有一架屬於自己的飛機,沒準兒是一
個飛行中隊。他的朋友們嘲笑他,他的親屬們也認為他有這個想法是發瘋了。只有甜美、
可愛的奧娜相信他說的將會是事實,她相信他所說的每一件事並且對他表現了全部的忠
誠和崇拜。當他們的女兒一個接一個降生之後,帕特因為沒有兒子而感到萬分失望,但
是為了不傷害奧娜的感情,他沒有將這種情緒流露出來。
  不論多麼深愛他的妻子,帕特。奧瑪麗也不願浪費時間和女兒們在一起,他是一個
真正的男子漢,具有精湛而非凡的技藝。他花費在飛行課上的熱情很快就得到回報:由
於他在飛行方面天賦極高,因此,當他在美國參戰前就迫不及待地報名成為第一批志願
飛行員時,大家都認為理所應當。他先同拉斐持飛行中隊並肩作戰,之後在空軍第九十
四中隊成立時又轉戰到那裡,與艾迪。瑞肯白克比翼齊飛。
  那是多麼令人興奮的歲月啊!當他在一九一六年成為志願者時,他已經三十歲了。
他的年齡比同隊的大多數人都大,瑞肯白克也一樣,這使他們倆成為朋友。飛行是他們
共同的愛好。像瑞肯白克一樣,帕特。奧瑪麗總是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堅韌、敏銳而
自信,經歷了數不清的風險。大家說他比中隊中的任何人都更有膽量,他們喜歡和他一
起飛行。瑞肯白克認為帕特是世界上最偉大的飛行員之一,他鼓勵帕特即使在戰後也要
堅持飛行,在這片廣闊的天地中,還有很多未知疆域等待開發,很多富有刺激的挑戰要
去面對,很多新奇世界有待於去探險、征服。
  但是帕特知道那種令人神往的飛行已經結束,無論他是一個多麼出色的飛行員,他
飛行的黃金時代已成為夢中的回憶。現在他該承擔起照顧奧娜和女兒們的責任了。在一
九一八年大戰結束時,他已經三十二歲了,他開始考慮自己的將來。他的父親在這個時
候去世,留給他一點錢,奧娜也設法存了一些錢。他帶著這些錢來到芝加哥西部的農村,
有一位和他共過事的飛行員曾告訴他那兒的土地極其便宜,尤其當這塊地不適合種莊稼
的時候更為廉價。
  他花一個很低的價錢買下了七十五英畝荒蕪的土地,並親手制做了一個標牌,十八
年後那塊標牌依然在那裡矗立,標牌上僅僅標著「奧瑪麗飛機場」幾個字,在十八年的
風吹雨打中,上面已經有兩個字母剝落了。
  在一九一八年,他用口袋中剩下的最後一點錢買下了柯蒂斯。詹尼號,並設法在聖
誕節前帶著奧娜和女兒們出發去新家。在這塊土地的邊界上,溪流的旁邊,有一座綠樹
掩映的簡陋的棚屋,那就是他們的家。帕特一直用那架飛機載運乘客,或是發送郵件,
它真是一架可靠的小飛機。帕特攢下了他所能攢的每一個硬幣,到春天的時候,他已經
有足夠的錢買下一架德。哈弗蘭德D.H.4.A 號飛機了,他開始用它來運郵件和載貨。
  根據政府部門的合約,帕特可以通過運輸郵件來賺錢,但是他們一次又一次地把他
從繁忙的工作中召走。有時候奧娜不得不單獨一個人為他管理機場,就像她單獨一個人
照看他們的孩子一樣。她學會了如何給飛機加燃料,如何應付一些簽訂合同的電話;更
多的時候,她站在狹窄的跑道上,揮動信號旗為飛機導航。而這時帕特卻離家在外,忙
著運送郵件、乘客、或者是貨物。
  當看清為他們打信號旗的竟是一位年輕美麗的紅髮少婦時,很多飛行員都禁不住大
吃一驚,特別是在第一個春季,能明顯地看出她已經懷孕時,這種驚訝程度更甚。她那
時的體態已相當臃腫,以至於她以為這次也許會是雙胞胎。但是帕特很自信地認為那不
是什麼雙胞胎,那是他一生的夢想……
  一個能和他比翼齊飛的兒子,一個能為他管理機場的兒子,為了這個男孩他已經等
了十年。
  在他們那個小小的、不斷擴建的棚屋裡,帕特親自為奧娜接生。那時他們已經擁有
了自己的臥室,三個女兒也擁有了一個共同的房間。此外,棚屋中還有溫暖、舒適的廚
房和寬敞、明亮的會客廳。房間中沒有任何稀奇古怪的裝飾物,他們也很少為自己買生
活用品。他們將所有的心血都付出在機場上,他們擁有的一切財富就是機場。
  他們的第四個孩子在溫暖的春夜裡提前降生了,生產過程極其罕見地持續了一個多
小時。那時他們剛剛在鄰居的玉米地旁平靜地散步歸來,帕特一直在跟她談論要買另一
架飛機的事,她也不停地告訴他女兒們對這個即將出生的小寶貝是多麼地歡喜。那時候
這三個女孩分別是五歲、六歲和八歲,對她們來說,這個新生嬰兒更像是一件她們期待
已久的玩具,而不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弟弟或妹妹。奧娜也有一絲興奮,最後一次將孩子
抱在懷裡的感覺距離現在已有五年了,她一直暗暗盼望著這個孩子快些到來。午夜時分,
隨著一聲長長的呼亮的嬰兒的啼哭,孩子出世了。奧娜低頭只看了嬰兒一眼便禁不住發
出一聲尖叫,繼而失聲痛哭,她知道帕特這回又要失望了。這個孩子不是帕特一直在等
待的兒子,而是另一個女兒,一個強壯、美麗、足足有九磅重的胖乎乎的女孩。她有一
雙又大又亮的藍眼睛,奶油般光滑的皮膚和一頭閃亮的紅棕色頭髮。但是,無論她如何
美麗,奧娜知道她的丈夫渴望一個兒子的心情是多麼地迫切,而現在希望破滅了,他將
會多麼沮喪。
  「不要緊,親愛的。」他安慰著她,一邊用襁褓包裹著這個小女兒,一邊注視著妻
子轉過身去。她真是一個美麗的小東西,說不定是他的女兒們當中最美麗的一個,但是
她不是他計劃中的男孩。他碰了碰妻子的臉頰,托著她的下頦將她的臉轉過來,他強迫
她看著他。「沒有關係,奧娜,她是一個健康的小傢伙。也許有一天能給你帶來快樂。」
  「你怎麼辦呢?」她傷心地問,「你不能永遠一個人管理這個地方。」淚水沿著她
的面頰流下來。看到她的焦慮,帕特笑了,她真是一個優秀的女人,帕特深受感動。如
果命中注定今生不會有兒子,那就這樣吧。可帕特內心深處仍有一絲隱痛,在那裡他深
埋著一個關於兒子的破碎的夢。但他已不敢想像再要一個孩子將會怎麼樣,他們現在已
經有四個孩子了,這個月如何餵飽她們都是一個問題,開辦一個飛機場並沒有使他富起
來。
  「你以後不得不繼續幫助我給飛機加燃料了,奧娜,這就是我們今後的生活。」他
一邊吻著她,一邊開玩笑地說,然後他離開房間去喝一杯威士忌,他是應該喝的。當妻
子和女兒們都睡下後,他站在那裡仰望明月,對命運的捉弄感到迷惑不解。它給了他四
個女兒,卻沒有給他一個兒子,這對他是不公平的,但是他不願浪費時間去考慮什麼地
方出了差錯,他還有一個機場要去操心,有一個家庭要去照顧。
  在接下來的六個星期裡他非常忙,甚至幾乎沒有時間去看望他的家人,他一直唸唸
不忘那個變成了美麗、健康的女兒的夢想中的兒子。
  不久,他又一次注意到了這個小女兒,這時她已經長大了一倍,而奧娜也重新恢復
了她少女般的體態。對於女人身體恢復能力的迅速他感到不可思議。六周前她行動起來
還很笨拙而且體態臃腫,弱不禁風,但現在她看起來更加年輕而美麗;那個小傢伙也已
長成一個脾氣暴躁的紅頭髮搗亂鬼,如果她的媽媽和姐姐們不立刻注意到她的需要,那
麼整個伊利諾斯州和大部分的衣阿華州就會立刻聽到她的哭聲。「我打賭她是孩子們當
中嗓門最大的一個,你說呢,親愛的?」一天晚上帕特對奧娜說,白天他往印第安那州
飛了一個來回,累得精疲力盡。「她一定有一個超級的肺。」他喝了一杯愛爾蘭威士忌,
向著奧娜露齒一笑。
  「今天天氣太熱,她身上起了些痱子。」奧娜總是能為孩子們不同尋常的舉動找出
一個原因。帕特欣賞她這種驚人的耐心,而她對帕特也同樣有耐心。她是一個安靜的女
人,沉默而溫柔,很多事情她看在眼裡,卻很少說出來,並且從來不對別人品頭論足。
結婚十一年了,兩個人之間很少發生爭執。帕特娶她時,她剛好十七歲。對帕特來說,
奧娜是一個理想的伴侶,她容忍地所有希奇古怪的嗜好和異想天開的計劃,以及他對飛
行的那種水無止境的熱望。
  快到週末時,天氣更加悶熱,而且沒有一絲風,這是典型的六月天氣。嬰兒整夜都
在哭鬧。帕特每天拂曉時動身飛一趟芝加哥。那天下午當他回到家裡時,他發現他必須
在兩個小時之內再飛一趟芝加哥去送一份臨時的郵件。他感到焦頭爛額,他不能停下手
中的工作。也就在這一天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渴望有一個好幫手來助他一臂之力,但是
他不放心將他珍愛的飛機交付給他不信任的人。當然,自從飛機場開辦以來,也幾乎沒
有人願意到這個荒涼的地方來工作。
  「有飛機出租嗎,先生?」一個低沉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
  帕特正在樹覽飛行記錄和桌子上的報紙,他正要向來客解釋,就如同以往這種時刻
一樣,他們可以僱用他而不能單單只租下他的飛機。他從桌子上抬起頭,不禁又驚又喜。
  「你——尼克——」他微笑著看著面前這個渾身上下充滿了青春朝氣的年輕人,他
笑容燦爛,一頭野草般濃密的黑髮遮擋著他明亮的藍眼睛。這張臉孔帕特熟悉極了,在
他們服役於第九十四空軍中隊那段動盪不安的歲月裡,兩個人已結下了深厚的友情。
  「什麼事,孩子?你難道不能剪一剪你的頭髮嗎?」
  尼克。葛文有一頭又密又直的黑髮和一雙富有魅力的藍眼睛,他是愛爾蘭人。在他
們共同服役於空軍時,帕特對待尼克就像父親對待兒子。尼克入伍時正值十七歲,而現
在他不過比那時大一歲。尼克是中隊中傑出的飛行員之一,也是帕特信賴的朋友之一。
他曾被德國人擊落兩次,但兩次都死裡逃生,在操縱桿失靈的情況下,憑著他嫻熟的技
術,做了一個驚心動魄的著陸,不僅拯救了自己,也保存了飛機。從那以後,中隊的人
就稱呼他為「操縱桿」,但是帕特多數時候喊他「兒子」。此刻,帕特禁不住想,如果
那第四個孩子不是變成了一個女孩,那麼他苦苦盼望的兒子就是像尼克這個樣子的。
  「你來這兒幹什麼?」帕特問他,一邊將身體向後靠在椅子背上,一邊微笑著望著
這個同他一道出生入死的夥伴。他們都在死神的魔爪下逃脫了無數次。
  「看看老朋友而已,我想知道你是不是長胖了,變懶了。
  這架德。哈弗蘭德號是你的嗎?「
  「是的。去年我用給孩子們買鞋的錢買了這架飛機。」
  「你的妻子一定很喜歡你這樣做吧。」尼克笑著說。帕特不由得想起在法國那些被
尼克的魅力迷得神魂顛倒的姑娘們。尼克。葛文是一個俊逸的青年,對女人極有誘惑力。
他在歐洲過得很快樂,他告訴那些迷戀他的姑娘們說他已二十五歲或二十六歲,而她們
看起來也相信他的話。
  奧娜在戰後的紐約曾見過他一面,她認為他極具魅力,她羞赧地說他是世間罕見的
美男子。他的外貌當然超過帕特,但是在帕特身上有一種吸引人的堅毅的氣質,這種氣
質使他和那些好萊塢電影明星截然不同。帕特也是一個很英俊的男人,淺棕色的頭髮,
溫和的棕色眼睛,愛爾蘭式的微笑,這一切贏得了奧娜的心。但是尼克的面龐卻會讓年
輕的女孩子們苦心融化。
  「奧娜是不是還風采依舊?她還沒有離開你嗎?我估計一旦你把她從這裡帶走,她
會更漂亮。」尼克漫不經心地說著,在帕特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點上一支煙。他的老
朋友大笑著搖了搖頭算是回答。
  「說實話,我同你一樣想過這個問題,但是她不願離開這兒,別問我為什麼。當我
最初把她帶到這裡來時,我們住在一所小棚屋中,這個棚屋我祖父連牛都不會讓它住進
去。如果她想看報紙,我甚至都無法為她買到,好在她不看報,感謝上帝。她是一個與
眾不同的女人。」接著帕特談起打仗時她的情況,尼克也回想起他見到她時的情景。他
的雙親早已去世,他無家可歸,自從大戰結束後他就開始四處漂泊,在這兒或那兒的各
種小機場中找一些短期的工作做。十八歲了,他沒有家,沒有等待他的人。當中隊中的
戰友們談起家時,帕特總要為尼克感到難過。尼克也沒有兄弟姐妹,他的父母去世時他
才十四歲,入伍以前,他一直在州立孤兒院生活。是戰爭改變了他生命中的一切,他熱
愛戰爭,但是現在戰爭結束了,可他卻找不到安身之所。
  「孩子們好嗎?」當年尼克見到帕特那幾個孩子時,他對他們非常友善。他喜歡孩
子,在孤兒院中他曾見過許多。他是唯—一個肯照看那些幼小的孩童的人。在晚上,他
給他們讀書、講故事;當他們深夜中驚醒哭喊著找媽媽時,他將他們抱在懷中。
  「他們很好。」帕特遲疑了一下,然後說,「上個月我們又出生了一個孩子,還是
女孩,不過這個長得比較結實。雖然我們都認為應該是個男孩,但她不是。」他盡量很
平靜地述說著,不讓尼克聽出他的失望。但是尼克還是從他的語調中聽出了言外之意,
他能理解這一點。
  「看起來你不得不教你的姑娘們學習飛行了,嘿,空中英雄?」他開著玩笑,帕特
厭惡地轉開眼睛,即使對最出色的女飛行員,他也沒有任何好感。
  「不可能的,兒子。你怎麼樣?最近在做什麼?」
  「運雞蛋箱子,收拾垃圾,什麼事情我都做。戰爭留下了許多飛機,許多小伙子們
都等著找一份能駕駛飛機的工作。我一直在機場打工。有人在替你工作嗎?」他焦急地
問,希望帕特沒有這樣的幫手。
  帕特搖了搖頭,注視著他,心裡想究竟這是一個預兆,還是一種巧合,或者僅僅只
是一次簡短的訪問?尼克依然很年輕,在戰爭中他度過了一段難忘的歲月,他喜歡冒險、
刺激,他對飛機漫不經心,對自己也粗心大意,他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失去,也沒有人需
要他照顧。但是帕特所有的希望就是那幾架飛機,無論他多麼喜歡尼克並想幫助他,他
也不願失去他心愛的飛機。
  「你還像過去一樣喜歡冒險?」有一次當帕特看到尼克在暴風雨中為避開厚厚的雲
層而緊貼地面飛行時,他幾乎想殺了他,他恨不得衝過去搖得他牙齒嘎嘎作響。但是當
尼剋死裡逃生、有驚無險時,他那因擔心他而扭曲的臉終於放鬆下來,他慶幸尼克還活
著。像尼克這樣不顧性命的冒險已遠遠超出了人類的勇氣範圍,而這也正是尼克出類拔
草的原因。不過,這是在戰爭年代,現在,在和平的歲月中,誰需要這種勇氣呢?飛機
如此昂貴,一般人是碰不起的。
  「我只是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才冒險的,飛行英雄。」尼克熱愛帕特,他欽佩帕特勝
過任何他所認識或曾經共同飛行過的人。
  「什麼時候你不是這樣的呢,操縱桿?你還想繼續玩嗎?」
  兩個男人的目光碰到一起,互相注視了很久。尼克知道他在問什麼,他不願對帕特
說謊,他仍是喜歡追求刺激,做一些危險的遊戲,但是他非常敬重帕特,他不想做任何
傷害他的事情,他就是在這種環境中長大的,而現在他已經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謹慎多了,
因為他駕駛的是別人的飛機。他喜歡那種讓人激動得發抖的感覺,但是他有分寸,不會
毀了帕特的事業。他不遠千里從紐約來到這兒,身無分文,是想碰碰運氣看看能不能在
帕特這兒找份工作。
  「如果必要,我會謹慎的。」他很平靜地說,冰般清澈的藍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帕
特那溫和的棕色眼睛。他是一個孩子氣的討人喜歡的大男孩,而同時,他也是一個男人。
他們曾經親如兄弟,那一段快樂的時光誰也不會忘記,這種感情的紐帶永遠不會改變,
兩個人都深知這一點。
  「如果你撒野,我會在一萬米高空上把你從詹尼號上扔下去,而且決不猶豫,聽到
了嗎?」帕特嚴厲地說,「我不會讓任何人破壞我在這兒做的一切。」他又禁不住喟歎
一聲,「說實話,這裡的活兒對一個男人來說是太繁重了喟,這些活兒以後就要完全由
一個男人來做了,或者是兩個,如果他們繼續簽訂這些郵寄合同的話。我從來就沒有在
飛行中閒下來過,我有些力不從心了,我想找一個男人替我飛,但是路線危險而且漫長,
天氣又很惡劣,尤其在冬季的時候,沒有人敢接下這份活兒,也沒有人對它感興趣,但
是郵件必須要送到那兒去;此外還要運送大量的貨物,或是乘客;還要不時做一些短程
飛行,因為有些追求刺激的人喜歡飛到高空中向下俯視;偶爾還要教一些飛行訓練課。」
  「聽起來你好像做得不錯。」尼克笑著說,他喜歡他聽到的每一個字,而這就是他
來這裡的原因——他記憶中的飛行英雄和他的機場。尼克迫切需要一份工作,而帕特很
高興有他相助。
  「這裡沒有遊戲,我在努力去做的是一項嚴肅的事業。總有一天我會把奧瑪麗機場
標在地圖上,但是——」他停頓一下,然後說,「如果你撞壞了我所有的飛機,哪怕只
是一架,尼克,我的理想就會破滅。我已把我所有的心血都放在這兒的兩架飛機和你來
時看到的有標牌的空地上了。」尼克點點頭,他完全理解帕特所說的一切,並因此而更
加喜歡他了。這就是在藍天上翱翔的男人,他們之間有一種別人沒有的默契,這種默契
只有他們自己懂得,就如同誠實在別人中間一樣。
  「你想讓我替你飛那些長途路線嗎?這樣,你可以在這裡多花一些時間陪陪奧娜和
孩子們。我夜間也可以飛行,我就從夜間飛行開始吧,你看怎麼樣?」尼克有些緊張地
問,他非常渴望能為帕特工作,生怕他得不到這份工作。但是帕特。
  奧瑪麗沒有理由不僱用他,他只不過要讓尼克明白機場的規則而已,如果尼克願意,
他會很高興地留下他,給他一間小屋,一份工作。
  「也許真的會從夜間飛行開始,甚至——」他無奈地看著面前這位年輕的夥伴,他
們之間相差十四歲,但是戰爭混滅了這一差異——「夜晚是恬靜的,如果那個新來的小
東西不很快就睡著的話,我就要給她喝威士忌了。奧娜總說她這樣哭鬧是由於起熱排子
的緣故,但是我敢打賭這是由於她有一頭紅頭髮的原因。紅頭髮的人總是這樣躁動不安
的,奧娜是我所見過的唯—一個有一頭紅髮卻又非常溫柔、非常安靜的人。這個小東西
真是一個搗蛋鬼。」儘管帕特在抱怨,可是看得出他已經接受了她,對沒有兒子的失望
也似乎淡漠了。尤其現在,尼克來了,他似乎就是上帝聽到他的祈禱後,給他派來的天
使。
  「她叫什麼名字?」尼克看起來似乎是在笑,從最初見到帕特一家時起,他就深深
地愛上了這個家和這個家所特有的溫馨的氛圍。
  「卡珊德拉。莫琳,但是我們叫她凱西。」他低頭看一眼手錶,「我現在帶你回家,
你可以和奧娜和孩子們一起吃晚飯。
  我還要出去一趟,五點半之前趕回來。「他抱歉地看了看尼克,」你不得不自己在
鎮上找個地方過夜了,在老威爾森夫人旅館有房間出租。我這裡沒有空房間,除了那個
放詹尼號的機庫中有一張帆布折疊床。「」這就夠了,天啊,這兒可真熱,睡在跑道上
我也不在乎。「
  「後面有一個舊的淋浴室,這兒還有一個洗澡間,不過都很簡陋。」帕特猶豫地說
著,但是尼克只是笑著聳了聳肩膀。
  「我可以將就,直到你付我工錢。」
  「你可以睡在我們的沙發上,如果奧娜不介意的話。無論如何她總會為你找個地方
的。她一直對我說你是多麼的英俊,那些有你這樣男朋友的姑娘們是多麼地幸運。我想,
直到你在威爾森夫人旅館租到房間以前,她是不會介意你睡在沙發上的。」
  但是尼克一次沙發也沒有睡,他立刻搬進了機庫中,一個月以後,自己動手建造了
一間木屋。它只比單坡屋頂的邊房好一點,但是他已很滿意,木屋收拾得乾淨而整潔。
他在空中度過每一刻空暇時間,為帕特飛行,並且幫助他開創事業。
  在隨之而來的春季裡,他們又買了一架漢德雷。佩哥號飛機,它比德。哈弗蘭德號
和詹尼號能飛得更遠,而且也能運載更多的乘客和貨物。大部分時間裡尼克駕駛這架飛
機,帕特則在家附近做一些短途飛行,同時管理機場,兩個人對這種搭配都極為滿意。
他們做的每一件事都似乎具有魔力,事業一帆風順地開展起來了,他們的名氣迅速傳遍
了中西部,大家都知道有兩個頂尖兒的飛行好手在古德厚坡地區運送郵件。他們安排合
理的時間來運輸貨物,運載乘客,運送信件,教飛行課,財源開始滾滾而來。
  然後,幸運又一次敲響了帕特一家的大門:在凱西出生十三個月後,克裡斯托弗。
帕特瑞克。奧瑪麗出生了。這是一個弱小的、枯萎的、哭哭啼啼的、骨瘦如柴的小生命,
但在父母的眼裡卻可愛無比。他的四個姐姐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們那陌生的弟弟。在奧瑪
麗機場,沒有比這更激動人心的時刻了。
  一面巨大的藍色旗幟飄揚在空中,那個月裡每一位路過機場的飛行員都得到這位快
樂的父親所贈送的一隻雪茄。長久以來的等待終於得到了回報,結婚十二年,他終於實
現了他的夢想——擁有了一個可以駕駛他的飛機、管理他的機場的兒子。
  「用不了多久,我就要捲起行李離開了。」查爾斯出生的那天,尼克悶悶不樂地自
嘲著。他剛接到一個訂單,要在星期天之前把一大船貨物空運到西海岸。這是他們迄今
為止所收到的最大的訂單,是一個好兆頭。
  「你說什麼,『離開?」為了慶賀兒子的出生,他們舉辦了一個慶祝會,直到現在,
帕特身上還殘留著濃濃的醉意。他用一種慌亂的眼神看著尼克,「見鬼,你是什麼意思?」
  「噢,我是說查爾斯在這兒,我的日子屈指可數了。」尼克笑著說,他們兩個人對
嬰兒的出生同樣興奮,而尼克因為要做嬰兒的教父更是激動萬分。但是佔據著尼克的心
的,卻是凱西——當尼克第一眼看到她時,他就不能把目光移開了。
  凱西如同她父親所描述的一樣,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紅頭髮小怪物,但是尼克寵愛她,
有時候尼克覺得她就是他的親妹妹。
  即使是他自己的孩子,他也不會比寵愛她更多。
  「不錯,你的日子的確屈指可數,」帕特向他咆哮著,「但是還有十五年。現在,
收拾起你的懶散,檢查一下郵件,它們都堆到我們的跑道上了。」
  「是,先生……飛行英雄,先生……閣下……」
  「別拍馬屁了。」帕特向他離去的背影大喊著,然後他為自己倒了一杯苦咖啡。尼
克跑過跑道去見那個飛行員,後者正要再次起飛。尼克真是上天賜予的第一流幫手,吃
苦能幹而且毫無怨言,他在初冬的惡劣天氣中飛行,遇到過很多糟糕的情況,但是他從
來沒有做過會讓帕特抱怨的過分的事兒。
  尼克所做的一切,換了帕特也會這樣做。他從不損壞任何一架帕特視如珍寶的飛機,
他同帕特一樣愛護這些飛機。實際上,有尼克相助,帕特幹起事業來就更得心應手了。
  十七年的光陰就在這回復一日的工作中流水般消逝了,它們無情地飛馳,其速度似
乎比從奧瑪麗機場那四條經過精心維護的跑道上起飛的飛機還要迅急。他們又修建了三
條跑道,恰好形成一個三角形;第四條跑道,從南到北,將三角形一分為二,這就意味
著飛機可以在任何天氣裡降落了,也不必因為機群堵塞了其中一條跑道而被迫關閉機場。
他們現在擁有十架飛機,算得上是一個飛行中隊了,其中有兩架是尼克的,其餘的屬於
帕特。尼克只為帕特工作,而帕特對他也十分慷慨。經過這麼多年的相互合作,共同建
立機場,兩個人已成為生死之交。帕特不止一次提出讓尼克做他的合夥人,但是尼克總
是說他對那些生意上的事感到頭痛,他更喜歡做一個幫手就像他現在所做的這樣。但是
大家都知道尼克與帕特親密得如同一家人,冒犯他們中的一個,就等於不顧死活地向兩
個人挑戰。帕特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人,尼克愛他就像愛自己的父親、兄弟和朋友;他也
愛帕特的孩子們,就像他們是自己的孩子一樣。帕特身邊的一切,他都熱愛。
  除了帕特一家之外,家庭和親屬尼克都不放在心上。一九二二年,在他二十一歲時,
他結了一次婚。婚姻只維持了六個月,他那十八歲的新娘就跑回了內布拉斯加的娘家。
有一天晚上,尼克在送郵件時,在鎮上唯一的小飯店中見到她,那個飯店是她的父母開
的。
  比伊利諾斯州更讓她感到痛恨的是那裡的一切幾乎都同飛行有關,每次當尼克帶她
上天時她都噁心得要吐,她一看見飛機就忍不住尖叫,當尼克離開家去運貨時她就又哭
又鬧。
  很顯然,她不是尼克理想的伴侶。當新娘的父母來到這裡將她帶走時,尼克和他的
新娘都感到獲得了解脫。這樁失敗的婚姻讓尼克傷心了一陣,他發誓再也不會讓這種事
情發生。此後又有幾個女人進入了尼克的生活,但是他對她們非常平淡。
  於是關於尼克和住在鄰近鎮子上的一個已婚女人之間的謠言開始流傳起來,但是沒
有人能確定這是真的還是假的,尼克也從來不對帕特談起這事。他從一個迷人的大男孩
變成了一個俊逸的男人,但是他自己的世界從不對任何人敞開。在他的生命中沒有什麼
引人注目的女人,除了談論他是多麼勤奮地工作,或是他為奧瑪麗機場付出了多少心血
外,他的生活的目光幾乎別無旁顧。大部分閒暇時間他仍然和帕特一家在一起度過,他
就像孩子們的一個叔叔。奧娜也早已放棄了撮合他和她的朋友們的嘗試。幾年前當她的
小妹妹來這裡探親時,她甚至曾經想將他介紹給她,她的小妹妹年輕、漂亮,嫣居多年。
但是很明顯,多年以來,尼克。葛文對婚姻已經失去了興趣,除了奧瑪麗機場的飛機和
一些平常的事務外,尼克對任何事情都不感興趣。他一人獨居,工作努力,從不干涉別
人的生活。
  「他理應過得比現在更好。」奧娜多年來一直對帕特抱怨。
  「為什麼你認為只有婚姻才會幸福呢?」帕特逗著她。不論她多麼確信婚姻會讓尼
克生活得更好,她漸漸地也不再和尼克談論這方面的問題了,她放棄了。當尼克三十五
歲時,他和過去一樣快樂。他太忙了,根本沒有時間和精力去想妻子和孩子的事兒。多
數日子裡,他每天要在帕特的機場上呆上十五六個小時。唯—一個如同帕特和尼克般頻
繁光顧機場的人是凱西。
  凱西那時已經十七歲了,大部分時間裡,她就像被釘子釘在了機場上。她會給任何
一架飛機加燃料,能為飛機導航,並為它們的起飛做準備。她照管跑道,清理機庫,沖
洗飛機,盡可能多地和飛行員們呆在一起。她熟悉他們駕駛的每一種飛機的內部設備和
操縱系統,對飛機發生的故障有一種神秘的直覺,沒有什麼更錯綜複雜、更不易察覺的
毛病能逃脫她的眼睛。她留心每一架飛機的每一個問題,她甚至能閉著眼睛描繪出飛機
在空中飛行時的情景。她在許多方面都不同尋常。帕特每次都要費好大勁兒才能將她攆
回家去幫她母親做家務,她總是分辯說她的姐姐們都在,那兒不需要她。帕特讓她別打
擾他,回到她應該呆的地方去。即使他某一天成功地趕走了她,第二天早晨她又會像太
陽一樣,六點鐘時準時出現在機場,在機場上呆上一兩個小時,然後去上學。最後,帕
特對她只好聽之任之了。
  十七歲的凱西修長、迷人,有一雙美麗的藍眼睛和一頭閃亮的紅髮,但是除了飛機,
凱西對任何事情都不在意。雖然沒有看到過凱西駕駛飛機,但尼克知道,凱西天生就是
一個飛行家,他感覺到帕特也同樣明白這一點。但是帕特對凱西學習飛行堅決反對,他
對艾米麗。埃爾哈特、傑奎。可恩、南西。拉爾、蘿絲。泰德以及任何女飛行員取得的
成就及女子空中競賽都漠不關心,他的女兒不能學飛行,這就是結論。
  他和尼克偶爾為這件事爭論過,尼克漸漸知道這場爭論他不會贏。雖然說在那個時
代有許多婦女參與飛行並取得了輝煌的成就,但是帕特。奧瑪麗認為這是不正常的,女
人永遠不能像男人那樣飛行,並且他的飛機決不給任何女人駕駛,這當然是在影射凱西。
  尼克不止一次為此事和他爭辯,他指出就他看來,這個時代的許多女飛行家都要比
林德伯格出色。帕特暴跳如雷,幾乎要揍尼克一頓。查利。林德伯格是帕特的偶像,在
大戰中僅次於瑞肯白克。實際上,林迪在一九二七年做為期三個月的國內飛行時,曾在
奧瑪麗機場降落,帕特還和他照過相。這張照片現在還掛在帕特家的牆上,雖然已時隔
幾年,照片落滿了灰塵,但帕特仍然視如珍寶。
  毫無疑問,在帕特的心目中,沒有女飛行家能超過查利。林德伯格的技術和膽量,
甚至都不能和他相提並論。林德伯格的妻子也僅僅是一個領航員和接線員而已。對帕特
來說,林迪是神明一類的人物,無論是誰要和他相提並論都是對他的褻瀆。這一次他不
打算聽從尼克。葛文的建議。看到帕特激動的樣子,尼克感到好笑,他喜歡去刺激他,
但是他知道他無法說服帕特。按照帕特的觀點,女人是不應該在天上飛的,無論她們飛
過多少路程、打破過多少紀錄、贏得過多少場比賽、穿上飛行服裝多麼游灑,她們都不
是真正的飛行員。
  「你,」他指著凱西喊著,後者穿一套舊工作服,正從跑道上走過來,她剛剛給一
架就要飛往長島羅斯伍德機場的一架福特飛機加滿燃料,「應該在家幫助你母親做晚飯。」
這是熟悉的戒規,往常她總是假裝沒聽到,但是今天不比尋常,她快步走進屋子。她幾
乎和那些為她父親工作的男人們一般高了,手臂修長,紅髮如火,充滿青春活力的藍色
大眼睛正好遇到尼克的目光。他正站在她父親的背後向她頑皮地笑著。
  「我馬上就回去,爸爸,我在這裡只是想幫忙做些事。」剛剛十七歲,她已美麗非
凡,而她似乎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這更增加了她的扭力。她身上的工作服勾勒出她身材
的優美的曲線,這反而更令她的父親生氣。就他所認為,她是不屬於這兒的。沒有任何
事情能改變這一觀點,如果他們相遇在奧瑪麗機場,他們之間總要發生爭執,而這種爭
執別人早已聽到成千上萬次了。但是今天不同,現在已是六月份了,學校裡放了暑假,
她的很多朋友分別在雜貨店、咖啡館或是商店中找了份差事,但是她想做的工作卻是到
機場幫忙,而且不要一分錢,這裡凝聚著她的生命和靈魂。只有當她急需一筆錢的時候,
她才在別的地方打工。沒有什麼能讓她遠離機場,無論是工作、朋友、男孩還是娛樂,
機場對她有抗拒不了的誘惑。
  「你為什麼不去做些有用的事呢?別在這裡擋路。」他的父親從辦公室裡向她喊著,
對她的幫忙地從不感激,實際上是他不願意她留在這裡。
  「我只是想找一份貨物運輸的記錄,爸爸,我要在這裡做個記號。」她平靜地說著,
翻著那本記錄本,找到了那一頁。
  她對這些記錄和這套程序瞭如指掌。
  「別碰我的記錄!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他像以往一樣大發雷霆。這些年來他的
脾氣變得越來越暴躁,雖然五十歲了,他卻仍然是這裡最優秀的飛行員之一,他對一些
他自以為是的信念與看法達到了頑固不化的程度。但是別人卻很少留心這一切,凱西也
同樣。在機場上,他的話就是法律,但是針對凱西的有關他對女飛行員的那一套反對意
見卻毫不見效,凱西很聰明,她不和他爭論,大多數時候,她假裝沒有聽到他的話,她
只想安安靜靜地幹完自己的活。在凱西心目中,最重要的事就是她父親的機場。
  當她還是一個小女孩的時候,她常常在半夜裡偷偷溜出家門來到機場,看那些在銀
色月光下閃閃發亮的飛機,它們如此美麗,對她有一種神秘的吸引力。那一次他找了她
將近一個小時,最後才發現她站在機場,面對飛機無比虔誠,無比敬畏,當飛機離去時,
她驚慌失措。他沒有打她,只是警告她再也不要這樣做,然後一言不發地帶她回到她母
親身邊。
  奧娜也知道凱西非常熱愛飛機,但是像帕特一樣,她認為這是不合適的,別人會怎
麼想呢?瞧瞧她看起來像什麼樣子!當她給飛機加完油、搬運完貨物和郵件,更糟糕的
是修理完引擎回到家後,那一身的氣味簡直難聞極了。但是凱西對飛機的瞭解勝過任何
男人對他們的汽車的熟悉,她喜歡飛機上的每一個部件,她比任何男人都能又快又好地
拆裝引擎,她比尼克或她父母所器重的人閱讀了更多有關飛行方面的書籍。對於飛機她
一往情深。
  似乎只有尼克理解她對飛機的這種狂熱的感情,但是即使是他也沒能讓她父親信服,
認為這對她只是一種正當而無害的業餘愛好,他現在只好聳聳肩回到他的桌子上去辦公
了。
  凱西轉身回到跑道上,長久以來她就知道,只要她離開帕特的視線,她仍能在機場
上再呆上幾個小時。
  「我不知道她出了什麼問題……這是不正常的現象……」
  帕特咕噥著,「我想她這樣做只是為了折磨她的弟弟。」但是尼克比任何人都瞭解
查爾斯對飛行根本不感興趣,他偶爾在機場上露一次面只是為了取悅他的父親。他現在
已經十六歲了,他上飛行課也只是為了讓他的父親滿意。實際上他對飛機一無所知,也
根本漠不關心,他對飛機的興趣不比每天拉他上學的黃色公共汽車更多。但是帕特相信,
或是說他一直讓自己相信,總有一天查爾斯會成為一個偉大的飛行員。
  查爾斯對飛機既沒有凱西那種與生俱來的天賦,也缺乏她的那種熱情,更沒有她在
引擎方面的才能,他只希望凱西對飛機的興趣能讓他的父親轉移對他的注意力,放鬆對
他的監督;可是恰恰相反,他的父親更迫切地希望他成為一名飛行員了,他要查爾斯成
為凱西那樣的人,但是查爾斯做不到。
  查爾斯想做一名建築師,他想建造大樓而不想開飛機,但是這種想法他不敢告訴他
父親。但是凱西知道,她喜歡他設計的圖紙和學校的模型。他曾經用小盒子、空罐、壇
子、瓶蓋和一些他從母親的廚房中找到的小玩意兒建造了一整座城市。幾個星期以來奧
哪一直在找東西,瓶蓋不見了,小工具沒有了,有用的器皿不翼而飛了,不久這些東西
重現在查爾斯的非凡的創作上。他的父親只是評論他為什麼不設計一個飛機場呢?這是
一個有趣的建議,查爾斯說他正要試一試。可實際上絕對沒有任何有關飛行的建築物能
激發起他設計的熱情。他聰明、嚴謹、喜歡思考,但是無休無止的飛行課讓他厭倦透頂。
尼克曾經帶著他飛行了十來次,他自己也駕駛了幾個小時,但是這絲毫不讓他感到興奮,
和開汽車沒有什麼兩樣,難道不是嗎?對他來說,飛行什麼也不是;但是對凱西,飛行
是生活本身,更是一種魔法。
  那天下午她一直呆在她父親的辦公室外面。六點鐘時,尼克遠遠地看到她站在跑道
上為降落的飛機打信號旗,然後和那位飛行員一同走進了機庫。過了一會兒他找到了她,
她的臉上濺上了汽油,頭髮在頭頂上挽了一個結,一塊潤滑油擦在鼻尖上,手上都是污
跡。看到她的樣子,他忍不住笑起來,她簡直是一幅畫。
  「好笑嗎?」她看來很疲憊,但卻很快樂。她抬頭望著他榮爾一笑,他就像是她的
大哥哥。她注意到了他英俊過人,但這沒有別的意思,他們是好朋友,她喜歡他。
  「很有趣。你今天照鏡子了嗎?你身上的油比我的貝蘭卡號還要多,你的父親就喜
歡這樣。」
  「我爸爸只想讓我紮著圍裙給他收拾屋子、煮土豆。」
  「那也是有用的。」
  「是嗎?」她歪著頭,臉上是一副美麗動人而又桀騖不馴的複雜表情,「你會煮土
豆嗎,操縱桿?」她有時叫他的綽號,這總會讓他笑起來,就像現在這樣。
  「如果必要,我也能煮,這你知道。」
  「但是你從來不『必要』,你最後一次收拾屋子是在什麼時候?」
  「我記不清了……」他若有所思,「也許是十年前……一九二六年?」他笑起來,
他們都笑了。
  「你知道我的意思嗎?」
  「當然。而且我也知道你父親的意思。我沒有婚姻,沒有孩子,他不想讓你落得我
這樣的結局:住在跑道邊的小披屋中,天天往克裡夫蘭運送郵件。」他的披屋,現在即
使算不上奢華,至少也已十分舒適。
  「聽起來不錯,」她笑著說,「我是指運送郵件。」
  「運送郵件對你來說是一個問題。」
  「他才是『問題』的關鍵。」她對尼克的話表示反對,「現在有很多婦女從事飛行
工作,過著有趣的生活。九十九飛行隊中全是這樣的人。」九十九飛行隊是由九十九名
職業女飛行員組成的一個團體。
  「不要試圖說服我,你應該去告訴他。」
  「沒用,」她有些洩氣了,她抬起頭看著她的老朋友,「我只希望這個暑假他能讓
我呆在這兒。」這就是這個暑假她的全部計劃,這是一個漫長的暑假,直到八月末,她
要一直躲著他,避免發生正面衝突。
  「你難道不能在別的地方找一份工作?他會把我們兩個人都給逼瘋的。」但是他們
兩個人都清楚,她寧可在這兒做沒有報酬的工作,也不願意錯過能呆在機場上的機會。
  「除此以外沒有我想做的事。」
  「我知道,你不用告訴我。」他知道她對飛機狂熱的迷戀程度超過任何人,他自己
也同樣遭受過這種病魔一般糾纏不清的熱情的折磨,但是他很幸運,戰爭、性別,還有
帕特。
  奧瑪麗給他提供的機會,都讓他能一生從事飛行。無論如何,他也不認為凱西會像
他一樣走運。出於一種微妙的心理,那些天他一直想帶著凱西和他一起飛,並就此看一
看她飛得怎麼樣,但是他也木想因此而惹麻煩,如果讓帕特知道了,他會殺了他的。他
不想干涉帕特一家的生活,他還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做,在機場上總是有做不完的工作的。
  當尼克回到他的辦公桌上去清理最近的報紙時,他看到查爾斯走過來。他是一個英
俊的男孩,他一方面具有他母親那白皙的皮膚、漂亮優雅的相貌,一方面又繼承了他父
親高大強壯的身材和溫和的棕色眼睛,他聰明、親切、易於相處,除了飛機,他喜歡世
界上的一切,暑假裡他在報社找了份活兒,給報紙設計版面,他很慶幸可以不在機場上
幫忙。
  「我姐姐在這兒嗎?」他猶豫著問尼克,看起來他似乎希望尼克說「不」,他似乎
迫不及待地要離開這裡。凱西一小時前一直在等他,她曾不耐煩地問過尼克十數次有沒
有看到查爾斯。
  「她在裡面。」他微笑著望著他,他將聲音壓得很低,怕帕特聽到了生氣,「她和
幾個剛到的飛行員在後面的機庫裡。」
  「我能找到她。」查爾斯向尼克揮了揮手,後者答應幾天以後,當他從聖迭戈回來
時,再次帶他飛行,「我要在這兒練習一下單飛。」他鄭重其事地說。
  「我很意外。」尼克揚起眉毛,對查爾斯如此明顯地想取悅他父親的行為感到驚訝,
查爾斯根本不喜歡他的飛行課,這對尼克來說不是秘密,這並不是因為他害怕飛行,而
是他討厭飛行,飛行對他來說毫無樂趣。
  查爾斯很容易就找到了凱西。看到了她的弟弟,凱西離開了她的新夥伴走過來,
「你來晚了,」她訓斥他,「我們晚餐要遲到了,爸爸會不高興的。」
  「那麼我們就不要做這些了。」他聳了聳肩,他原本不想這麼早就離開工作的,但
是他知道,如果他不來,凱西會發怒的。
  「快,」她的眼睛中閃爍著光芒,「我已經等了一整天了!」
  她熱切地看著他。他低聲抱怨著,他太瞭解凱西了,如果她認定了一件事,什麼都
不能改變她的意志。「如果不完成這件事,我就不回家。」
  「好吧,好吧,但是我們不能耽擱得過久。」
  「半小時,」她乞求他,哀求他,用她那藍色的眼眸望著他溫柔的棕色眼睛懇求他。
  「好吧,好吧,但是如果你讓我們遇到麻煩,凱西,我發誓我會殺了你,爸爸會因
為這事痛打我一頓的。」
  「我保證,我什麼也不做。」她發誓說。遇到她的目光,查爾斯屈服了。
  他們一起走向他們的父親使用多年的舊詹尼號,它被改裝成一架軍用教練機,帕特
曾經告訴查爾斯他隨時都可以使用它來練習飛行,他需要做的只是告訴尼克他現在想要
用它。
  查爾斯有一把備用鑰匙,當他把它從口袋中掏出來時,凱西饞得幾乎要流下口水了。
她緊緊靠在他身邊,當他打開駕駛艙的門時,她感到她的心在狂跳。
  「你不能平靜一下嗎?」他很可憐地看著她,「我都能聽到你的呼吸了,我發誓…
…你一定是病了……」當他們圍繞著飛機走了一圈,檢查電線和副翼時,他感到自己正
在幫助一個吸毒者,滿足他舊日的壞習慣。查爾斯戴上他的飛行頭盔、護目鏡和手套,
然後上了飛機,坐到後排座位上,凱西迅速爬上飛機,坐在前面,假裝是一個乘客,但
是無論如何她也裝不像,即使是坐在前面。她看起來對飛機太熟悉了,也太愜意了,尤
其當她戴上自己的頭盔和護目鏡時。
  他們都將自己的安全帶扣緊,凱西知道這架飛機已加滿了燃料,因為她的工作之一,
就是為她的弟弟做各種各樣的零活兒,而且飛機中的燃料,是那個下午她親自加的。一
切都已準備好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聞到詹尼號那熟悉的蓖麻油味。五分鐘以後,
他們沿著跑道跑了起來。凱西對查爾斯的駕駛風格很不屑,他總是過分小心謹慎,而且
飛得太慢,她忍不住回身向他打手勢讓他飛得快些,她不在乎是否有人看見了她,她知
道沒有人注意。她所知道的關於飛機的一切,都是通過聽和看學來的,她觀察過她的父
親、尼克和一些臨時飛行員怎樣開飛機,她學到了很多真正的技術和一些技巧,她完全
是通過她的本能和直覺悟出來怎樣去飛行的。
  上飛行課的是查爾斯,但是知道怎樣去飛的卻是凱西,他們兩個人都知道,沒有他,
她也能輕而易舉地將飛機飛起來,而且飛得比他更好。
  最後,她在引擎的轟鳴聲中向他叫喊,他點點頭,希望她不要做蠢事。但是他們都
確切地知道他們此行的目的,查爾斯跟著尼克上飛行課,反過來,他又將這些內容教給
凱西;或者說,實際上,查爾斯載著凱西出來,讓她駕駛飛機,是為了向她學習技巧,
或是只為享受飛行在空中的樂趣。她看起來無所不知,遠遠超過查爾斯,這是種與生俱
來的天賦。她答應每月付給他二十美元做為報酬,要他一有機會就帶她一起飛行,他需
要這筆錢來交女朋友,於是就同意為她這麼做。
  這是一個完美的計劃,為此,整個冬季她各處打工,做保姆、裝貨甚至去鏟雪,為
了籌集這筆錢。
  凱西輕鬆地駕駛著飛機,她畫著S 型,接著是大大的8 字圈,然後是一些幅度更大
的轉彎。她很沉著,動作也完成得很準確,連查爾斯都驚異於她的輕鬆與穩重的風格。
他忽然對她十分感激,她飛得這麼好,如果有人在地面上觀看,會以為是他在做這些優
美的動作的。她真是一個優異的飛行家,現在她又開始翻觔斗了,他開始緊張起來,他
們以前已經一起飛行過許多次了,當她將每個動作都完成得這樣出色時,他都禁不住更
加痛恨飛行了。她飛得實在太好了,太快了,他常常擔心飛機會失控,出一些可怕的事
情。只為了二十美元,他不想總提心吊膽。但是她沒有注意到他,她全心全意地集中在
飛行上,他只能盯著她頭盔的後面,看著她紅色的頭髮在微風中起伏。最後,他感到了
厭倦,他重重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應該回去了,她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但在最初的幾分
鐘,她裝做沒有注意到。
  她想做一個旋沖,但是沒有時間了,而且如果她這樣做了,查爾斯會生氣的。
  但是在他心情愉快時,他也承認他的姐姐是一個非常優秀的飛行員,即使她不止一
次地把他嚇得魂飛魄散。他只是對她不放心,她總是敢在任何時候完美地做一些讓人發
瘋的動作,一接觸到飛機,她似乎就失去了理智。
  她慢慢地降低高度,然後讓查爾斯接著駕駛飛機,一直到他們著陸。當然,他的著
陸遠遠比不上凱西做的平穩,他們接觸地面太猛烈,飛機跌跌撞撞地在跑道上滑行。她
想要試著使他降落得正確一些,但是查爾斯沒有她的那種天賦,結果他做了一個平降著
陸——俯衝後開始水平飛行,飛機劇烈地撞擊著地面。
  當他們兩個人從飛機上爬下來時,吃驚地發現尼克和他們的父親站在跑道旁邊,他
們一直在注視著他們的飛行,帕特向查爾斯寬和地微笑著,而尼克卻凝視著凱西。「做
得漂亮,兒子,」帕特笑著說,「你真是一個天生的飛行員。」帕特完全沉浸在喜悅當
中,忽略了那笨拙的著陸,尼克望著他們。
  帕特一直在注視著查爾斯的臉,但是尼克自從凱西走下飛機的那一刻起,就目不轉
睛地看著她。「和你弟弟一起飛行有什麼感受,凱絲?」帕特含笑望著她。
  「棒極了,爸爸,這是真正的樂趣。」她的眼睛閃動著,在尼克看來,就像是聖誕
節的焰火。帕特領著查爾斯走回辦公室,尼克和凱絲默默地跟在後面。
  「你喜歡和他一起飛行,是嗎,凱絲?」當他們悠閒地散著步走向辦公室時,尼克
小心地問。
  「非常喜歡,」她向著他燦爛地一笑,他幾乎要抓住她,搖晃她的肩膀,只有他自
己知道他的這種微妙的感覺。他知道她沒有說實話,他很納悶帕特居然會這麼輕易地就
受騙,也許他情願如此,但是這種遊戲是很危險的,甚至是致命的。
  「那個觔斗翻得相當好。」尼克平靜地說。
  「我也感覺很好。」她說著,卻沒有看他。
  「我打賭的確如此。」他說,注視了她一會兒,然後他搖搖頭,回自己的辦公室去
了。
  幾分鐘以後,帕特驅車帶著孩子們回家了。當尼克聽到汽車離去的聲音時,他正坐
在桌子旁邊,想著那兩個孩子和他剛剛見到的飛行。他搖著頭,臉上帶著悲哀的笑,他
已確定了一件事,查爾斯。奧瑪麗根本木會那麼熟練地駕駛那架飛機。想到凱西找到這
樣一個辦法來飛行,他又禁不住獨自笑起來。也許,她心甘情願地在這兒做繁重的工作
是值得的,也許他暫時不會話難她了,也許他只是想看一看她還要做什麼、怎麼做。尼
克又對自己笑了一下,想起剛才她翻的那個觔斗,下一步她應該在飛行表演會上出場了,
為什麼不呢?她所有的一切都向他表明,她是天生的飛行家,甚至還不止如此。憑著一
種本能的感覺,他知道她需要飛行,就像他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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