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巴爾扎克在《幻滅》中描寫未來的大作家德•阿泰茲時,說過這樣一句話:“他要像莫 里哀那樣,先成為深刻的哲學家,再寫喜劇。”看來,這正是《人間喜劇》的作者對自己提 出的要求。而且他也和德•阿泰茲一樣,在巴黎的六層閣樓上受過飢餓和寒冷的折磨,在人 類知識的寶藏中耐心地挖掘過,在“毒气熏蒸”的巴黎社會中生活過、搏斗過、感受過。 人們常說《歐也妮•葛朗台》和《高老頭》是巴爾扎克的代表作。實際上,在表現作家 本人的思想感情和直接的生活体驗方面,《幻滅》比其他小說具有更大的代表性。書中几個 主要人物的遭遇,大部分取自作家本人的經歷,他們的激情、幻想和苦難,他几乎全都親自 体嘗過。他把自己二十年的奮斗歷程分別給了三個不同類型的青年:他在大衛•賽夏的故事 里,傾訴了自己經營印刷所、鑄字厂和受債務迫害的慘痛經驗;在呂西安的遭遇里,溶入了 自己在文壇和新聞出版界的沉浮;他把自己從生活和創作中總結出的各种信念和主張給了 德•阿泰茲;同時讓盧斯托和伏脫冷充當了他剖析社會的代言人。可以想見,作家對這部作 品是傾注了极大熱情的。他在給韓斯卡夫人的信中,曾將《幻滅》稱作“我的作品中居首位 的著作”ヾ,聲稱這部小說“充分地表現了我們的時代”ゝ。在《幻滅》第三部初版序言 中,巴爾扎克明确宣稱這是“風俗研究”中“迄今最為重要的一部著作”。 《幻滅》的中心內容,是兩個有才能、有抱負的青年理想破滅的故事。主人公呂西安是 一位詩人,在外省頗有些名气。他帶著滿腦子幻想來到巴黎,結果在巴黎新聞界惡劣風气的 影響下,离開了嚴肅的創作道路,變成無恥的報痞文氓,最后在党派傾軋、文壇斗爭中身敗 名裂。他的妹夫大衛•賽夏是個埋頭苦干的發明家,因為敵不過同行的陰險算計,被迫放棄 發明專利,從此棄絕了科學研究的理想。 作者將這兩個青年的遭遇与整整一代青年的精神狀態,与整個社會生活,特別是巴黎生 活的影響緊緊聯系在一起,使之具有了普遍意義。在巴爾扎克筆下,十九世紀的巴黎好比希 腊神話中的塞壬女仙,不斷地吸引著和毀滅著外省的青年。 “巴黎就像一座盅惑人的碉堡,所有的外省青年都准備向它進攻……在這些才能、意志 和成就的較量中,有著三十年來一代青年的慘史。”ゞ ヾ巴爾扎克:《致外國女子的信》(1843年3月2日)。 ゝ巴爾扎克:《致外國女子的信》(1842年12月21日)。 ゞ巴爾扎克:《幻滅》第三部初版序言(1843)。 在這儿,巴黎顯然是作為資本主義生活法則的表征出現的。隨著封建所有制的解体,等 級門閥觀念的削弱,憑借個人才智到社會上尋求發跡的机會,已成為法國青年的普遍幻想, 也是家家戶戶對那些稍有天賦的孩子必然抱有的期望。所以巴爾扎克不無嘲諷地寫道:“拿 破侖的榜樣,使多少平凡的人狂妄自大,成為十九世紀的致命傷。”這种幻想是歷史發展的 必然產物,也反映了時代的進步。因為在封建時代,每個人的身分地位是早已划定了的,只 有資本主義自由競爭,以及与自由競爭相适應的社會制度和政治制度產生以后,才給個人的 發展提供了可能。 巴黎是法國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是十八世紀末葉資產階級革命的發源地。資產階 級的意識形態,必然以巴黎為圓心向外省擴散;巴黎的財富、權力,對外省青年必然具有無 法抗拒的魅力。人人都想到巴黎去碰運气,如此便形成各种人才云集巴黎、互相競爭角逐的 局面。競爭者是如此之多,真正能爬上顯赫地位的又如此之少,這就必然挑起無窮無盡极其 殘酷的斗爭,由此產生一首首個人奮斗的詩篇,一出出理想破滅的悲劇,同時也產生了十九 世紀文學中的一個普遍的主題──個人与社會的對抗。巴爾扎克的哲理深度在于:他不僅意 識到時代給個人的發展提供了可能,刺激了青年一代的美妙幻想;同時看到了社會還包含著 那么多阻礙個人發展的因素,看到了物的統治使多少人才遭受摧殘,多少理想歸于幻滅。這 种理想与現實的矛盾,個人發展的可能性与阻礙可能性轉化為現實性的社會環境的矛盾,构 成了小說的悲劇沖突。 既然沖突主要是在個人与環境之間展開,對主人公不幸命運的描繪,必然与對整個社會 的批判揭露交織在一起。作者并不是孤立地塑造人物,而是將人物放在歷史的框架內,讓整 個社會在他周圍活動著,呼吸著,影響著他的思想,制約著他的行動。人物在生活的波濤中 沉浮,距离自己最初的目標愈來愈遠,終于被卷進危險的深淵。《幻滅》好像一幅巨型壁 畫,展示了法國大革命以后從外省到巴黎的廣闊圖景,描繪出王政复辟時期种种最富特征意 義的現象:一方面,貴族的高貴姓氏和顯赫地位仍然強烈地吸引著愛慕虛榮的青年;另一方 面,資產者的財富已成為控制和奴役一切的力量,在野的資產階級自由党在社會上比執政的 保王党更有勢力。這兩大階級的爭奪,牽動著文壇上兩派勢力的斗爭,也支配著呂西安的思 想和命運。在這里,作者敏銳地指出了在复辟時期還處于萌芽狀態的資本集中現象,描繪出 工商業的競爭、同行間的傾軋和吞并是以何等陰險毒辣的方式在進行。大衛•賽夏就是在這 類斗爭中受圍獵的一個犧牲品。在這些不同的角斗場上,作者勾勒了眾多的不同階層、不同 身分的人物……總之,《幻滅》好比社會的縮影,集中了法國社會在新舊交替時期的种种怪 現象。其中最富時代特色的現象之一,就是剛起步不久的新聞界。 在十九世紀的法國文學中,正面揭露新聞界內幕的作品,巴爾扎克的《幻滅》屬于最早 的,也是寫得最大膽的一部。他撕開報界這座圣殿的帷幕,讓人們看到這是個拿靈魂作交易 的鋪子。他一樁一件列舉新聞界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惹得新聞界的首腦和文藝界的“執 政”們暴跳如雷。在巴爾扎克看來,報界既是現代社會惡劣風气的集中而露骨的表現,也是 進一步毒化社會風气的大癰疽,正是報界這股邪惡的勢力,“扼殺了大量的青春和才能” ヾ,把無數呂西安式的青年引向毀滅。 ヾ巴爾扎克:《幻滅》第二部初版序言。 《幻滅》的主人公呂西安不是英雄(當然也不是坏蛋),而是一個中間人物。作者是把 他作為思想性格有嚴重弱點,而又有相當天賦的一類青年來刻畫的。這是十九世紀上半期法 國社會的典型環境中的一种典型性格。他聰明,有才華,但是自私、虛榮,野心很大而又意 志薄弱,總想抄近路一步登天,沒有毅力在真學問上下功夫。所以他經不起浮華世界的引 誘,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墮落。對這樣一個人物,作者的態度是既有批判,也有同情。對于他 的錯誤和失敗,作者既不完全歸咎于社會,也不完全歸咎于個人。社會環境的惡劣影響,正 是通過呂西安自身的弱點起作用的。 呂西安到巴黎以后,面前清清楚楚擺著兩條路。一是德•阿泰茲和他的小團体的道路, 這條路艱苦、漫長,然而清白可靠。要走這條路,呂西安缺的是堅強的意志和琱腄C另一條 就是斐諾已經取得成功、盧斯托正尾隨其后的道路,這條路肮臟、危險,然而表面看來是名 利雙收的捷徑。要走這條路,呂西安卻又缺乏作惡的魄力和本領。因此呂西安兩條路都走不 通。 大衛•賽夏是与呂西安完全不同類型的一個青年。他正直寬厚、淳朴善良。他沒有什么 向上爬的野心,但并非沒有才能或抱負。他用全副精力從事一項科學發明,想為他所愛的人 掙起一份家業,他不乏琱葋O毅力,卻仍遭到慘敗,原因是他的心地過于單純,對現實缺乏 透徹的理解,不像德•阿泰茲等人對人對事都有极冷靜的分析。他在虎狼成群的社會里毫無 自衛的准備;出沒在生存競爭的槍林彈雨中卻不穿鎧甲,不戴頭盔。因此他當科學家綽綽有 余,作買賣必定虧本,競爭中必定一敗涂地。 德•阿泰茲是理想化了的巴爾扎克。小團体的道路正是作者為自己選擇的生活道路。他 相信,盡管社會環境險惡,只要有堅定的意志和琱[的努力,仍然可以開拓自我,戰胜激流 險灘,到達胜利的彼岸。所以,《幻滅》一書所描寫的雖是理想的破滅,卻并不給人以悲觀 的印象。因為作者在揭露黑暗的同時,也著力刻畫了一些追求正義者、自強不息者,時刻讓 讀者感覺到有一股不与惡濁環境同流合污的對抗力量,也就是說,巴爾扎克認為:人是可以 与社會較量的。 艾 一九九二年七月 獻給維克多•雨果 先生,您兼具拉斐爾和皮特之天賦,在常人還渺不足道的年紀,已成為鼎鼎大名的詩 人;您象夏多布里昂和一切有真才實學的人一樣,跟藏在報紙專欄背后或報館地下室里的忌 才之徒著實經過一番較景。時人認為本書既是真實的故事,亦為膽識的憑証,現謹奉獻于 您,但愿閣下的赫赫盛譽有助于這部作品蜚聲文壇。新聞記者,不也跟侯爵、闊佬、醫生和 法官一樣,成為莫里哀筆下及其劇院舞台上的人物么?巴黎的報界是從來不肯放過任何故事 的,為什么這部castigatridendomoresヾ的《人間喜劇》倒要放過這股勢力呢? ヾ拉丁文,以嘲笑來匡正世風。 先生,我謹志此言,不胜欣慰之至。 您真摯的崇拜者及友人 德•巴爾扎克 ------------------ 黃金書屋 整理校對 轉載請保留,謝謝! 一 一家外省印刷所 我們這故事開場的時代,外省的小印刷所還沒采用斯唐諾普印刷机ヾ和油墨滾筒。昂古 萊姆雖然憑著當地的特產ゝ同巴黎的印刷業經常接触,用的始終是木机。俗語把印刷說做 “叫机車嘆气”,就是從木机來的,這句話現在可用不上了。城里落后的印刷所當時還用皮 制的球,給掌車工人蘸了墨涂在鉛字上。預備鋪紙上印,排滿鉛字的版子,安放在一個云石 做的活動盤上,所以盤子在行話中叫做“云石”。這种机器盡管簡陋,埃澤維爾,普朗坦, 阿爾德和第多,ゞ用來印過不少精美的圖書。如今遍地都是新式的印刷机了,熱羅姆-尼古 拉•賽夏當做寶貝一般的老式工具已經給忘得干干淨淨,需要我們重提一下才行;因為那些 工具在這個重要的小故事中頗有作用。 ヾ英國政治家兼科學家斯唐諾普(1753─1816)設計的印刷机,開近代印刷技術的先河。 ゝ昂古萊姆是法國西南部夏朗德省的首府,以造紙聞名。 ゞ荷蘭的埃澤維爾(十六至十七世紀),法國的普朗坦(十六世紀)和第多(十八至十 九世紀),意大利的阿爾德(十七世紀),都是歐洲書業史上知名的印刷商,世代印行精美 圖籍,其產品成為有名的珍本。 賽夏出身是個掌車的。排字工用印刷業的行話稱掌車工為“大熊”。他們從墨缸到印刷 机,從印刷机到墨缸,來來往往,動作很象關在籠子里的熊,那綽號大概是這樣來的。大熊 反過來把排字工叫做猴子,因為他們忙忙碌碌老在一百五十二個小格子里撿鉛字。在一七九 三那個災深難重的年頭,五十上下的賽夏已經結了婚。全國大征兵ヾ几乎把所有的工人編入 軍隊,賽夏虧得上了年紀,成了家,逃過兵役。印刷所的老板,也就是行話所謂傻瓜,死去 不久,遺下一個寡婦,無儿無女,店里只剩一個掌車的賽夏。看來鋪子立刻要關門了,孤零 零的大熊沒法變成猴子,因為他只管印刷,一字不識。一位人民代表ゝ急于分發國民公會的 堂皇文告,不管賽夏有無能力,給了他一張印刷執照,征用印刷所。賽夏公民ゞ收下棘手的 執照,拿老婆的積蓄送了一筆補償費給東家的寡婦,只花一半价錢買進印刷所的机器。可是 這不算什么。共和政府的告示要如期交貨,一字不能印錯。熱羅姆-尼古拉•賽夏正在為 難,幸而碰到一個馬賽的貴族,怕丟了田地不肯逃亡,又怕丟了腦袋不敢出面,只能找個工 作糊口。德•莫孔伯伯爵穿上寒傖的工衣,做了外省的印刷監工。某些公民為隱匿貴族而被 處死刑的布告,就是那監工從排字到校對,改校樣,一手包辦的;再由升任傻瓜的大熊拿去 印刷,張貼。他們倆居然太平無事。一七九五年,恐怖的風暴過去了,尼古拉•賽夏不得不 另找一位兼做排字,校對和監工的多面手。一個拒絕向政府宣誓的神甫接替德•莫孔伯伯 爵,直到首席執政恢复天主教々為止。神甫在王政复辟時代升為主教,在貴族院和德•莫孔 伯伯爵坐在一張凳上,此是后話。尼古拉•賽夏在一八○二年上不比一七九三年時多識一個 字,卻賺了不少錢,有力量雇一個監工了。以前不在乎前程的伙計,現在叫手下的大熊和猴 子見著害怕。苦日子熬出了頭,嗇刻脾气跟著出現。印刷所老板一看到有希望掙家業,發財 的念頭使他對本行心竅大開,變得又貪心,又猜疑,又精明。他仗著自己的經驗,瞧不起理 論。他只要眼睛一望,就能按照不同的字体,估出一小頁或一整張的价錢。他告訴外行的主 顧,大號的鉛字成本貴;倘若用小號的鉛字,他又說排起來費工。他在本行中一竅不通的是 排字,最怕弄錯,所以只承接高价的買賣。凡是按時計酬的工人,賽夏都目不轉睛的盯著。 有什么紙厂周轉不靈,他買進便宜的紙張囤起來。因此,那所不知從什么時代起就做印刷工 場的屋子,一八○二年時已經是他的產業。賽夏在各方面都交上好運:老婆死了,只有一個 儿子。他把儿子送進當地的中學,主要不是給儿子受教育,而是替自己預備后任。賽夏待孩 子很嚴,有心把家長的權威時期延長;放假的日子要他在鉛字架上做活,說他應該學會自食 其力,將來好報答流著血汗養育他的可怜的父親。未來的主教离開印刷所的時候,賽夏听著 他的指點,在四個排字工人中挑了一個又聰明又老實的人做監工。老頭儿的事業從此安排妥 當,可以維持到孩子來接管的一天;那時鋪子交給一個能干的年輕人,不怕不興旺發達。大 衛•賽夏在昂古萊姆中學成績优异。老賽夏雖然是從沒有知識沒有教育的大熊爬上來的,非 常瞧不起學問,卻也打發儿子上巴黎研究高等印刷,好不嚴厲的囑咐大衛別指望老家的接 濟,必須在巴黎,据他說是工人的天堂,好好的攢一筆錢;可見送儿子到智慧的國土去留學 是他的一种手段,借此達到自己的目的。大衛在巴黎一邊學印刷,一邊進修,完成學業。第 多厂的監工成了一個學者。一八一九年年終,他听從父親的命令回去接管買賣,离開巴黎, 從頭至尾沒有花過父親一個錢。當時尼古拉•賽夏的印刷所發行一份刊登司法廣告的報紙, 那是省內獨一無二的刊物,另外還承接省公署和主教專區的印件。靠著這三宗買賣,一個活 躍的青年不難掙一份大大的家業。 ヾ一七九三年八月,法國國民公會下令,在國外戰爭未胜利前,年十八歲至二十五 歲之間的未婚男子,一律須服兵役。 ゝ大革命后法國國民公會成員的名銜。 ゞ大革命時期廢除先生太太的稱號,改以公民女公民相稱。 々指一八○年七月拿破侖与教皇庇護七世簽訂宗教協議。 正在那個時期,開紙厂的庫安泰弟兄買下昂古萊姆的第二張印刷執照。那家印刷厂一向 被賽夏利用帝政時代連年戰禍,百業蕭條的局勢,排擠得沒有生路;賽夏為了時局,也不曾 收買那鋪子;這個小算盤竟害得他自己的老印刷所后來一敗涂地。當時老頭儿听見消息私下 欣幸,以為同庫安泰弟兄的競爭有儿子來擔當,不用自己對付了。他心上想:“我是擋不住 的,可是第多厂培養出來的年輕人准有辦法。”七十多歲的老頭儿巴不得早日交代,好稱心 愜意的過活。他對高等印刷固然知識有限,在另一門藝術,工人們說笑話叫做“酒醉學”方 面,倒是一個高手。那門藝術,《龐大固埃》的了不起的作者ヾ當年很重視,不幸遭到一些 “節制會”ゝ的摧殘,鑽研的人一天少一天了。熱羅姆-尼古拉•賽夏不愿辜負他的姓氏, 永遠口渴得厲害。ゞ他對“發酵葡萄”的嗜好多少年來受著老婆約束,只能适可而止。其實 那嗜好是出于大熊們的天性,夏多布里昂先生在美洲的真熊身上也曾注意到。々据一般哲學 家的意見,一個人年輕時代的習慣老來會變本加厲。這條規律在賽夏身上証實了:他越老越 貪杯。嗜酒的習慣在那張大熊臉上留著標記,使他的長相与眾不同:鼻子盡量發展,近乎一 個三倍大法規ぁ的大寫A字,布滿血筋的面頰象葡萄葉,紅里帶紫,長著許多小瘤,往往還 有細毛點綴;整個臉龐仿佛秋天的葡萄葉包著一只其大無比的雞篕菌。兩道濃眉好比兩簇堆 著雪花的小樹,底下一雙小灰眼便是喝醉的時候也很精神,顯出一种貪婪成性的狡猾。貪婪 把他所有的感情都消滅了,連父子的天性在內。光禿的腦袋四周剩一圈花白的頭發,還有點 蜷曲,令人想起拉封丹寓言中的方濟各會修士。他矮身材,大肚子,象一盞費油而光線不足 的舊油燈。一個人無論什么嗜好過了份,都能使身体往原來的方向發展。酗酒同研究學問一 樣叫胖子更胖,瘦子更瘦。三十年來尼古拉•賽夏老戴著民兵的三角帽;那种帽子當初出過 風頭,如今在某些外省城市的鼓手頭上還看得見。他穿著似綠非綠的絲絨背心和絲絨長褲, 棕色的舊大氅,一雙花色紗襪,一雙銀搭扣的鞋子。賽夏這副布爾喬亞服裝并不能遮蓋他是 工人出身,可是同他的惡癖和習慣再合适沒有,而且完全表現出他的生活,仿佛那家伙是全 身穿扮好了出世的。我們提到蔥不能不聯想到蔥的皮,あ提到賽夏也不能不聯想到他的裝 束。如果老印刷商不是早已暴露他利令智昏的貪心,單單那次退休的經過也盡夠描畫他的性 格。不管儿子要從赫赫有名的第多厂帶回多少學識,賽夏只打算跟儿子做一筆好買賣,這個 主意他已經醞釀了多年。老子要賺錢,儿子勢必要吃虧。可是在老人心目中,做買賣根本談 不上父子。賽夏先把大衛看做獨養儿子,后來認為是當然的受盤人,同老子有利害沖突:他 必須高价出盤,大衛則須低价盤進;因此儿子變為一個非制服不可的敵人。從感情轉化到自 私的過程,在有教養的人總是迂回曲折,慢慢儿來的,還得用虛情假意遮蓋;在老熊身上卻 直截了當,非常迅速;他的行動說明狡黠的酒醉學比高深的印刷術強得多。儿子回家,老頭 儿拿出精明人欺哄老實人的手段,對他象招待主顧一般親熱,象服侍情婦一般關心:走路扶 著他的胳膊,叫他腳下留神,別踩著泥漿;吩咐佣人替他暖被窩,生火,預備半夜餐。第二 天,尼古拉•賽夏備了一頓丰盛的飯,竭力勸酒,想灌醉儿子;飯后他醉醺醺的說:“咱們 談正經吧?”這句話夾在兩個飽嗝儿之間說出來,聲音特別古怪,儿子听了要求下一天再 談。老熊平日最會利用醉態,當然不肯放棄這場准備已久的斗爭。他說他挑了五十年的擔 子,一小時都不能再等了。明天就得由儿子來當傻瓜。 ヾ指法國十六世紀《巨人傳》的作者拉伯雷。 ゝ防止酗酒的團体,各國都有。 ゞ賽夏一字在法文中与干燥一字相近;法國人又通常以葡萄酒解渴,故以口渴隱喻好酒。 々法國十九世紀浪漫派詩人夏多布里昂在中篇小說《阿塔拉》中,描寫美洲的熊多吃了 葡萄,在樹上醉得搖搖晃晃。 ぁ法國印刷業稱呼某种字体的術語。三倍大法規等于八十八磅(Points)的字。 あ這里的蔥就是我們所謂的洋蔥。 講到這儿,或許應當說一說厂房的情形。屋子從路易十四末期起就開印刷所,坐落在美 景街和桑樹廣場交叉的地方。內部一向按照行業的需要分配。樓下一間极大的工場,臨街一 排舊玻璃窗,后面靠院子裝著一大片玻璃子。側面一條過道直達老板的辦公室。可是印刷 在外省始終是人人愛看的新鮮事儿,顧客宁可走鋪面上臨街的玻璃門,不怕工場的地基比路 面低,進門要走下几級。少見多怪的客人穿過工場里的走道,從來不留心四面八方的障礙。 他們望著樓板上吊的繩,晾的紙,象花棚的頂,身子便撞在一排一排的鉛字架上,或者被支 撐印刷机的鐵棍把帽子撩在地下。動作靈活的排字工從鉛字架上一百五十二個小格子里撿 字,看一眼原稿,看一眼手里的排字夾,加一根空鉛條;來客眼睛瞪著他們,不防地下有大 石板壓著整令浸濕的紙,絆他們的腳,再不然腰眼撞在紙架的角上;諸如此類的笑話叫一般 猴子和大熊樂不可支。從來沒有一個人能太太平平的走到辦公室。辦公室是兩個簡陋的亭 子,在洞窟般的工場的盡里頭,緊靠院子;監工和老板各据一方。后院牆上很幽雅的點綴著 一些葡萄藤,以老板的名聲來說,頗有一种本地風光,動人酒興。院子盡頭,靠著黑 的 界牆有間破落的偏屋,專為浸紙和整理紙張用的。那儿還有一個水斗,沖洗上印前后的版 子,俗語所謂字盤;墨汁和廚房的污水混在一起流出去,赶集的鄉下人看了以為真有什么魔 鬼在屋內洗臉。偏屋的一邊是廚房,另外一邊是柴房。正屋最高層只有兩個閣樓式的房間, 二樓有三間屋子。第一間做了穿堂兼餐室,除去破舊的木扶梯占掉一些地位,同樓下的過弄 一樣進深;臨街有一扇狹長的小玻璃窗,靠院子開一個大圓窗洞。四壁只刷白粉,寒酸簡 陋,活現出生意人家的吝嗇:肮臟的地磚從不擦洗;家具只有三把蹩腳椅子,一張圓桌和一 口碗盞柜。柜子兩旁都有門,一扇門通臥房,一扇門通客室。門窗全是油膩,變了暗黃色, 屋內常常堆著白紙或印好的紙;紙堆上可以看到尼古拉•賽夏的飯后點心,酒瓶,菜盤。臥 房裝著鉛格子鑲嵌的玻璃窗,從后院取光;壁上挂的舊毯子和外省在圣体節上挂在屋子外面 的一樣。房內放一張有欄杆的大床,挂著帳幔,鋪一條紅呢床罩,附帶床几;還有兩把虫蛀 的大靠椅,兩把胡桃木花綢面的單靠,一張舊書桌;壁爐架上面有一只挂鐘。這間臥房頗有 朴素的古風,一片暗黃色調,原是尼古拉•賽夏的老東家魯佐先生布置的。客室曾經由賽夏 太太重新裝修,惡俗的門窗跟護壁板全是理發師染假頭發用的淺藍色;白地的糊壁紙畫著深 褐色的東方景致;家具是六把藍羊皮面子的單靠,椅背做成豎琴式;兩個窗洞上部的半圓形 砌得很粗糙,不挂窗帘,望出去可以看到桑樹廣場全景;壁爐架上沒有燭台,沒有座鐘,沒 有鏡子。賽夏太太不曾裝修完就死了,大熊覺得美化屋子不能生利,毫無用處,工程便不再 繼續。當下尼古拉•賽夏東倒西歪,帶儿子進去的便是那間客室;圓桌上擺著一份印刷所的 机器生財的清單,那是監工照著他的意思寫的。他指著文件對儿子說: “孩子,你念吧,”尼古拉•賽夏一雙醉眼骨碌碌的望望儿子,望望清單。“我給你的 印刷所才呱呱叫呢。” 大衛拿著清單念道:“一、木机三架,都有鐵棍支撐,下裝生鐵盤……” 老賽夏插嘴道:“這是我的改良。” “……連同一切用具:墨缸,墨球,紙架等等,共值一千六百法郎!”大衛•賽夏念到 這儿,放下清單說:“可是爸爸,你的印刷机全是蹩腳貨,值不了三百法郎,只好當柴燒。” “蹩腳貨?……”老賽夏嚷起來,“蹩腳貨?……你拿著清單,咱們一塊儿下樓,瞧瞧 你們發明的爛鐵車可抵得上這些久經考驗的老机器!你看了才不敢糟蹋這些實惠的印刷机, 走起來象驛站上的包車一樣,用上一輩子也不要修理。哼,蹩腳貨!對,就是這些蹩腳貨將 來供給你油鹽醬醋的!也就是這些蹩腳貨在你老子手上用過二十年,使他有力量培植你到今 天。” 老頭儿奔下高低不平,搖搖晃晃的舊扶梯,居然沒摔跤;他走進過道,推開工場的門, 沖向第一架車子。所有的机器都暗中擦抹干淨,上了油;兩根交叉的結實的橡木軸也由學徒 擦過了。他指著軸梗說: “這樣的印刷机還不討人喜歡嗎?” 車上有一份結婚帖子。老熊放下邊框壓住紙格,拉過生鐵盤,覆上紙格,拉一下軸梗; 然后放松繩索,拖開生鐵盤,把邊框和紙格往上收起,動作靈活,不亞于年輕的大熊。車子 開動的時候聲音怪好听,賽過鳥儿撞在玻璃窗上飛走的叫聲。 “哪一部英國車子有這樣的气派?”老賽夏問儿子,儿子看著呆住了。 老賽夏奔向第二第三架車子,照樣輕松利落的表演了一番。酒鬼眯著醉眼發覺最后一架 机器上有個地方學徒忘了收拾,狠狠的咒罵了一陣,扯起衣擺就抹,好比馬販子出售牲口, 非把毛儿刷亮不可。 “就憑這三架車,告訴你,大衛,不雇監工,你好掙九千法郎一年。我以你未來的合伙 人名義,反對你改用混賬的鐵車,磨坏鉛字。那英國鬼子──還是法國的敵人呢,──只想 讓鑄字鋪發財,虧你們在巴黎對著他的發明大聲叫好!哼!你們想用斯唐諾普!得了吧!一 架斯唐諾普賣到二千五百法郎,比我三架寶貝車子合在一起差不多要貴兩倍,還沒有彈性, 容易磨坏鉛字。我不象你有學問,可是你記住:斯唐諾普跟鉛字是死冤家。這三架車還能久 用不坏,做的活儿干淨整齊,昂古萊姆人的要求不過如此。鐵机也罷,木机也罷,金机銀机 也罷,不管你用什么車子印刷,反正他們不多付你一個子儿。” 大衛往下念道:“二、鉛字五千斤,華弗拉鑄字所出品……”念到華弗拉的名字,第多 門下的高足不禁微微一笑。 “你笑吧,你笑吧!用了十二年,字還簇新。這才說得上鑄字專家!華弗拉先生做人規 矩,賣出來的字都料子挺硬。依我說,顧客上門次數最少的才是最好的鑄字鋪。” 大衛接著念:“估价一万法郎。──可是一万法郎,爸爸,要合到兩法郎一斤;第多厂 出的西塞羅ヾ,全新的才賣一法郎八十生丁ゝ。你那些釘頭只能當舊鉛賣,一斤不過五十生 丁。” “嘿!你把吉耶先生刻的半斜体字,草体字,圓体字叫做釘頭!吉耶在拿破侖時代就開 印刷所,造的字要賣六法郎一斤,鋼模是頭等刻工,我買來才不過五年,好些鉛字還是簇新 的呢,你瞧!”老賽夏拿下几小格不曾用過的鉛字給儿子看。 “我沒有學問,一個字也認不得;不過我知道,吉耶的字体是你第多厂英國体的祖宗。 瞧這個圓体字,”賽夏指著一個字架子,撿出一個M來,說道:“這個西塞羅圓体還沒用過 呢。” 大衛發覺同父親沒有商量的余地;不是全盤接受就是全盤拒絕,只能說一聲行或是不 行。老熊連晾紙用的繩索都開入清單。最小的木夾子,木板,瓦盆,石板,刷子,統統列在 項目之內,象守財奴一般精細。机器生財,連同印刷執照和客戶,出盤的价錢總共是三万法 郎。大衛心里思忖這樁買賣做得做不得。老賽夏看見儿子對著价錢一聲不響,不禁暗暗著 急;他宁愿來一場激烈的爭論,不喜歡儿子悄沒聲儿的接受。遇到這一類交易,會爭論的才 是能干的生意人,能保護自己的利益。賽夏常說:“對什么條件都點頭的人,臨到付款總是 一個錢也拿不出的。”他一邊忖度儿子的心思,一邊把辦外省印刷所必不可少的破爛用具逐 件指出來,帶大衛看印零件用的切紙机,上光机,夸它們如何有用如何堅固。 ヾ指一种字体。 ゝ一法郎等于一百生丁,二十生丁為一個蘇(本書譯為銅子)。 他說:“工具總是老的好。印刷業的老工具价錢應該比新的貴才對,打金箔的工匠用的 家伙就是這樣。” 俗不可耐的銅版,──大V字或大M字四周刻著司婚 神,愛神,掀起棺蓋來的死人,印戲報用的刻滿假面具的大框子,被尼古拉•賽夏逞著 酒意說得天花亂墜,好象都是無价之寶。他告訴儿子,外省人的習慣根深蒂固,你給他們最 漂亮的東西也不受歡迎。他,尼古拉•賽夏,印過一批歷本,比《列日人》歷本好得多;誰 知大家宁可買包糖紙ヾ印的《列日人》,不要富麗堂皇的新歷本。大衛不久自會發覺那些老 古董的重要,賣的价錢比花足成本的新花樣高得多。 ヾ法國食用糖多半做成結晶的大塊,用厚紙包裝。 “唉!孩子,外省是外省,巴黎是巴黎。烏莫鎮上來一個人要你印結婚帖子,要不給他 印上一個渾身裹著花圈的愛神,只象你第多厂那樣單單排一個大寫M,他就覺得自己沒有結 婚,准會把帖子退回給你。我知道几位第多先生在印刷界大名鼎鼎,可是他們的新花樣要一 百年之后才能行到外省來。就是這么回事。” 豪爽的人做買賣總是不行的。大衛天性柔和,動不動不好意思,怕爭論,只要受到過分 的刺激就讓步。他心地高尚,又是被老酒鬼壓制慣了,更沒法為了金錢同父親爭執;尤其他 認為老人家用意极好,那种貪心是表現掌車工人對他的工具有感情。可是尼古拉•賽夏當初 向魯佐寡婦盤進印刷所,統共只花一万法郎,付的還是革命政府的鈔票;机器用到現在開出 三万法郎价錢,顯然太過分了。大衛說: “爸爸,你這是要我的命了!” “我生你出來的人要你的命?……”老酒鬼朝著晾紙的繩索舉起手來。“那么,大衛, 執照你估多少錢?每行廣告收費五十生丁的報紙又值多少錢?上個月單靠這門獨行生意就有 五百法郎收入!孩子,你去翻翻賬簿,看看省公署的公告和登記通知,市政府跟主教專區的 印件,一共有多少出息!你真是個不想發財的飯桶。將來送你到馬薩克那樣的好庄園上去的 馬,你還要討价還价!” 清單之外附著一份爺儿倆合伙經營的契約。只花六千法郎買進的屋子,慈愛的父親租給 新店,每年收一千二百法郎租金;頂樓上的兩間房,老人留下一間自用。在大衛•賽夏不曾 付清三万法郎之前,鋪子的盈利父子各半均分;等款子交割清楚,大衛才算印刷所的獨資老 板。大衛估計一下執照,營業額和報紙的价值,根本不計算生財,覺得盤進鋪子的本錢不難 付清,便接受了父親的條件。老頭儿見慣鄉下人的刁猾,又不懂巴黎人的大算盤,看見事情 這樣快就定局,好生奇怪。 他私下想:“難道儿子在巴黎發了財嗎?還是他打算不付錢?”老賽夏存著這种心盤問 大衛可曾帶錢回家,想要他拿出來作為定洋。父親追根究底,引起了儿子的疑心。大衛咬緊 牙關,不肯透露一點消息。第二天,老賽夏叫學徒把家具搬上三樓,預備托回到鄉下去的空 車裝回去。二樓的三間房,四壁皆空的交給儿子,印刷所也移交了,可不給他一個生丁開發 工錢。大衛央求父親以合伙人的身分拿出些股本來共同經營,老印刷工只管裝傻。他說交出 印刷所就是交了股本,不用再出錢。等到儿子說出一番批駁不倒的道理來,老賽夏回答說, 他向魯佐寡婦盤進印刷所的時候,就是赤手空拳干起來的。他是個無知無識的可怜的工人, 尚且能白手成家,第多門下的高足當然更有辦法。何況做爺的辛辛苦苦讓大衛受到教育,掙 了錢,如今大衛正好拿出來用。 “你掙的工錢派了什么用場?”隔天儿子一聲不出,問題懸而不決,這時老賽夏又來逼 他,想探明真相。 大衛气憤憤的回答:“我不要吃飯嗎?不要買書嗎?” 大熊說:“啊!你買書?那你做買賣一定虧本。買書的人不宜印書。” 大衛看見父親不顧做父親的身分,難堪极了。吝嗇的老人為了拒絕出資,搬出一大堆卑 鄙的,嘆窮訴苦的生意話作理由,大衛只得听著。他把痛苦往肚里咽,眼看自己孤零零的, 毫無依傍,沒想到父親是個市儈。幸而他抱著哲學家式的好奇心,想趁此摸清老人家的性 格。大衛說他從來沒要求清算母親的遺產;即使那筆產業不能抵充盤進印刷所的本錢,至少 可以做爺儿倆合伙經營的開辦費。 老賽夏回答說:“你娘的財產嗎?她的財產是她的聰明和相貌!” 听了這句,大衛把父親完全看透了;除非打一場沒完沒了,又費錢又丟臉的官司,休想 叫父親攤出清賬,交代娘的遺產。有骨气的大衛明知履行父親合同上的條件非常吃力,還是 接受了這副重擔。 他心上想:“好好干就是了。就算我苦一點,老頭儿也是苦過來的。再說,我賣力也還 是為我自己。” 儿子不做聲,父親看著不大放心,便說:“我給你留下一件寶貝呢。” 大衛問什么寶貝。 “瑪麗蓉,”父親回答。 瑪麗蓉是個鄉下出身的胖姑娘,印刷所里少不了的助手。她管浸紙,切紙邊,做飯,洗 衣,上街跑腿,從車上卸紙,洗紙格,到外邊去收款。如果瑪麗蓉認得字,老賽夏還會要她 排字呢。 父親動身了,一路走到鄉下。他雖則借著合伙的名義出盤了印刷所,十分高興,卻也擔 心將來怎么收款。先是著急交易做不成,接下來總是著急款子沒有著落。所有的情欲本質上 都會自欺欺人。那家伙一向認為讀書無用,此刻偏要相信讀書的影響:儿子受過教育,必定 講信用,賽夏把三万法郎寄托在這一點上。大衛既是有教養的青年,准會埋頭苦干,償還父 親的錢;他有知識,不怕想不出辦法;看他心地那么好,決不至于賴債!許多父親做了這一 類的事,還相信一切是為儿子好;老賽夏回鄉那天,走到他葡萄園的時候就有這個想法。葡 萄園坐落在馬薩克村上,离開昂古萊姆十二里。前任的業主在村上蓋著一所漂亮的屋子。庄 園自從一八○九年老熊買進以后,每年有所擴充。賽夏花在印刷机上的心血,如今轉移在榨 葡萄机上;而且正如他自己說的,他在葡萄園中混過多年,也很內行了。 從前他整天守著工場,現在整天守著葡萄園。告老回鄉的第一年,賽夏老頭在綁葡萄的 樁子中間愁眉不展。意想不到的三万法郎使他飄飄然,比喝醉酒還舒服,他老是在想象中摩 挲那筆錢。越是非分之財,越是急于到手,因此他放心不下,常常從馬薩克赶往昂古萊姆, 爬上石扶梯,攀登那高踞在山岩上的城市,走進工場,瞧瞧儿子是否能應付。印刷車還在老 地方,獨一無二的學徒戴著紙帽ヾ正在擦紙格上的油膩。老熊听見一架車格吱格吱叫著,印 什么請帖之類,他認得他的老鉛字,看見儿子和監工各自在亭子里念一本書,只當他們看校 樣。和大衛一同吃過飯,老賽夏回到馬薩克,始終牽腸挂肚。吝嗇和愛情一樣有先見之明, 對未來的事故聞得出,猜得到。賽夏在工場里看到机器會出神,想起他賺錢的年月;現在离 開了工場,葡萄園主照樣感覺到儿子精神懶散,叫人擔憂。他害怕庫安泰弟兄的名字,眼看 “賽夏父子”的招牌被他們壓下去了。總之,老頭儿覺得風頭不對。這個預感是不錯的,賽 夏鋪子已經走上背運。可是守財奴有守財奴的神道保佑。那神道利用一些意想不到的局面, 把高价出盤鋪子的錢送進酒鬼的荷包。現在得解釋一下,明明可以辦得發達的賽夏印刷所怎 么會敗下去的。 ヾ法國印刷工人的習慣,常常在工場內用廢紙做帽子。 大衛既不理會王政复辟以后宗教對政府的影響,也不理會自由党的勢力,在政治和宗教 問題上采取了最要不得的中立。在他的時代,外省的生意人必須態度鮮明才有主顧,在自由 党和保王党的客戶之間只能挑選一個。大衛受著愛情牽纏,一心想著科學,又是天性高尚, 不會象真正的生意人那樣唯利是圖,也就不去研究外省企業和巴黎企業的差別。細微的分歧 在巴黎的大浪潮中是看不見的,在省府里卻非常突出。庫安泰弟兄附和政府党的論調,經常 進大教堂,親近教士,故意要人知道他們守齋;社會上需要宗教書的時候赶緊重印,在利潤 优厚的生意上占了先,還誣蔑大衛是自由党人,無神論者。他們說,你怎么能照顧大衛的買 賣呢?爺是九月党人,ヾ拿破侖党人,又是酒鬼,又是守財奴,早晚有大批金銀傳給儿子。 他們弟兄倆可是窮得很,家累又重,比不得大衛是單身漢,將來還是大富翁,當然可以隨心 所欲。諸如此類的話說了很多。省公署和主教公署受到這些責備大衛的議論的影響,把印刷 的業務給了庫安泰弟兄。不久兩個貪心的同行看見大衛沒精打采,愈加放膽,也辦了一份刊 登廣告的報紙。賽夏老店只有一些零星活儿可做,廣告收入也減少一半。庫安泰鋪子靠宗教 書和靈修冊子賺飽了,想壟斷本省的廣告和司法公告,向賽夏父子提議收買他們的報紙。种 葡萄的老人看著庫安泰鋪子營業蒸蒸日上,早已恐慌,一听見大衛報告這個消息,從馬薩克 直奔桑樹廣場,來勢之快好比烏鴉聞到了戰場上的死尸味儿。 ヾ指大革命時期參加一七九二年九月二日至六日屠殺貴族政治犯的人。 他對儿子說:“你別管,讓我來對付庫安泰弟兄。” 老頭儿馬上看出庫安泰弟兄的用心,他眼光深刻,叫他們大吃一惊。他說他儿子險些儿 做出糊涂事來,幸虧他攔住了。──我們出讓了報紙,還有什么主顧?訴訟代理人,公証 人,所有烏莫鎮上做買賣的,將來全是自由党;庫安泰弟兄陰損賽夏爺儿兩個,說他們是自 由党,正好替賽夏鋪子預備后路,日后自由党人的廣告還是照顧賽夏鋪子的!出讓報紙?還 不如連机器執照一齊脫手。因此他要把印刷所盤給庫安泰弟兄,討价六万法郎,免得儿子破 產;他喜歡儿子,他要保護儿子。一般鄉下人凡事推在老婆身上,這個种葡萄的凡事推在儿 子身上:不是儿子不肯這樣,便是儿子定要那樣,逼庫安泰弟兄逐漸讓步;他花了一番气 力,兩個庫安泰終于答應出兩万兩千法郎收買《夏朗德郵報》。條件是大衛不得再發行任何 報刊,否則賠償三万法郎損失。賽夏印刷所做的這筆交易,等于自殺;种葡萄的卻滿不在 乎。犯過盜竊,下一步總是凶殺。老頭儿打算用出賣報紙的收入抵充他出盤鋪子的錢;只要 能到手這筆款子,他情愿犧牲大衛,尤其這討厭儿子對這筆橫財也有權利分去一半。慷慨的 父親放棄印刷所,算是補償大衛;一千二百法郎的房租照舊維持。報紙讓給庫安泰弟兄以 后,老人難得進城,推說年紀大了;其實印刷所已經不是他的產業,他不再關心。只是几十 年來對老机器的感情一時不能完全消除。他有事上昂古萊姆而回到老屋子去的時候,到底是 為了他的木机呢,還是為了儿子,我們很難斷定。他向儿子催討房租不過是個形式。賽夏的 監工如今在庫安泰弟兄手下做活,他知道那老子為什么這樣大方,說老狐狸有心讓大衛積欠 房租,一朝大衛有事,老頭儿可以憑著优先債權人的資格出來干預。 大衛•賽夏荒廢業務的原因正好說明這年輕人的性格。他接手老家的印刷所几天以后, 遇到一個中學時代的朋友,正窮得走投無路。大衛的朋友那時大約二十一歲,名叫呂西 安•沙爾東,父親是共和政府時代因傷退職的軍醫。沙爾東老先生為著興趣改做化學家,碰 巧在昂古萊姆開著一家藥房。他做了多年的科學研究,發明一种有利可圖的藥品,去世之前 正在作必要的准備。他想治療各种類型的痛風症。那是有錢的人害的病。有錢的人要恢复健 康總是不惜重价的。因此藥劑師在想到的許多計划中獨獨挑出這個問題來解決。在經驗与科 學之間,沙爾東懂得惟有科學能保証他發財。他研究痛風症的各种原因,根据某种攝生的辦 法使他的藥物能适應不同的体質。最后他上巴黎去要求科學院鑒定,不料死在巴黎,研究的 成果就此埋沒了。他在世的時候自以為家業有望,對儿子和女儿的教育一點不肯疏忽,把藥 房的盈利統統花在家用上,弄得孩子們在他身后一貧如洗,更不幸的是一切教養都是為美麗 的遠景准備的,父親一死,這遠景也跟著消滅。替沙爾東治病的是有名的德普蘭醫生,眼看 他臨終又急又恨,渾身抽筋。沙爾東這股雄心主要是為了熱愛妻子。她是呂邦潑雷家碩果僅 存的一個后代,一七九三年時被沙爾東象奇跡一般從斷頭合上救下來的。軍醫為了拖延時 日,不征求姑娘同意,謊報她怀著身孕。他想法取得和那姑娘結親的權利,同她結了婚,雖 然彼此都窮。他們正如一般憑愛情結合的父母,生的兩個孩子和母親一樣美麗無比,而美貌 和貧窮湊在一處往往是最不幸的遺產。丈夫的希望,工作,絕望,深深的印在沙爾東太太心 里,美麗的面貌大大的改了樣;境況逐漸艱苦,她的生活習慣也改變了。可是她和孩子們的 勇气完全能抵抗他們的惡運。藥房設在昂古萊姆近郊最大的市鎮,烏莫的大街上;可怜的寡 婦出盤鋪子的錢只能收三百法郎利息,還不夠養活她一個人。她和她的女儿不覺得貧窮可 恥,自愿作工度日。母親服侍產婦,有錢人家看她舉止文雅,特別喜歡雇用她;她吃了人家 的飯,拿一法郎一天的工錢。母親惟恐這樣降低身分使儿子難堪,在外改稱夏洛特太太;要 雇用她的人都向盤進沙爾東藥房的波斯泰爾先生接洽。呂西安的妹子在專洗上等衣服的普里 厄爾太太店里做活,一天掙七十五生丁;她管理女工,在工場里的地位比一般女工略為高一 些。普里厄爾太太做人規矩,在烏莫鎮上很受尊重,跟沙爾東家是鄰居。母女倆微薄的工 資,加上三百法郎利息,每年大約有八百法郎,供給三個人的吃住衣著。他們盡量節省,才 勉強維持,而且那些進款几乎全都花在呂西安身上。沙爾東太太和女儿夏娃對呂西安的信 心,不亞于穆罕默德的老婆對丈夫的信心,樣樣都肯為呂西安的前途犧牲。可怜的一家住在 烏莫,屋子是花很少的錢向沙爾東的后任租的,坐落在后院盡頭,配藥間的樓上。呂西安住 著頂樓上的一個破房同。他在熱愛自然科學的父親鼓勵之下,開始也走這條路,是昂古萊姆 中學最优秀的學生之一。大衛•賽夏畢業那年,呂西安正好進三年級。ヾ ヾ法國中學以一年級為最高班,八年級為最低班。 兩個老同學碰巧相遇的時候,呂西安熬苦不住,正想走极端,這是二十歲左右的人常有 的念頭。大衛提議教呂西安學做印刷監工,很慷慨的送他四十法郎一月,把他從絕望中救了 出來;其實大衛的鋪子根本不需要監工。中學時代的交情恢复以后,命運的相似和性格的不 同使兩人的關系愈加密切。他們倆的頭腦不難掙上好几份家私,聰明才智比得上第一流人 物,事實上卻屈居人下。命運的不公道成為他們之間有力的紐帶。并且兩人從不同的途徑出 發,都熱愛詩歌。呂西安預定的專業是高深的自然科學,但他熱烈向往文學的聲名;沉思默 想的大衛天生宜于作詩人,趣味卻傾向嚴格的科學。志趣的交錯使他們倆情投意合。不久呂 西安告訴大衛,他的父親在應用科學方面有過哪一些卓越的見解;大衛向呂西安指出,要在 文壇上成名致富應當走哪一些新路。兩個青年在短時期內的友誼,只有剛脫离少年時代的人 才會那么熱烈。不多几日,大衛見到美麗的夏娃,憑著他憂郁深思的性格,一見生情。祈禱 文上說的Etnuncetinsemperetinseculasecu-lorumヾ的話,往往被一般無名的大詩人當作 格言;他們輝煌的詩篇是在兩個人的心中產生的,也是隱藏在兩個人的心里的。等到大衛發 覺呂西安的母親和妹子寄托在詩人身上的希望,知道了她們盲目的熱誠,更覺得能接近夏 娃,參与她的希望,分擔她的犧牲,十分快慰。因此大衛對呂西安視同手足。正如极端派的 保王党比王上還要激烈,大衛比母親和妹子更相信呂西安的天分,象母親寵孩子一般的寵 他。兩人因為缺少資金,一籌莫展,常常象所有的年輕人那樣左思右想,要找一條致富的捷 徑,把捷足先登者已經采摘一空的果樹使勁搖撼也找不到果子。有一回談話中間,呂西安想 起父親提過兩個計划:一個是采用新的化學藥品,制糖的成本可以減低一半;另外一個計划 是用美洲的一种植物造紙,近乎中國人用的原料,成本非常便宜,可以把紙价減低一半。大 衛知道這問題重要,曾經在第多厂引起辯論,便抓住這個主意當作生財之道;又認為呂西安 指出這條路來,變成他永遠報答不盡的恩人。 ヾ拉丁文:海枯石爛,永矢勿渝。 誰都看得出,兩個朋友的主要思想和精神生活使他們完全不宜于管理一個印刷所。庫安 泰弟兄成為主教專區的承印商和出版者,又是本省今后獨一無二的報刊──《夏朗德郵報》 的業主,每年有一万五到兩万法郎的營業;小賽夏的印刷所每月勉強做到三百法郎,除了付 監工的薪水,瑪麗蓉的工資,捐稅,房租,大衛一個月只到手一百法郎。換了勤謹机靈的 人,准會添一批新鉛字,買几架鐵机,用便宜的印刷工价向巴黎的出版界兜攬生意;這位老 板和他的監工卻一心一意在學問上做功夫,看見還有最后几家客戶的生意就滿足了。庫安泰 弟兄終究摸清大衛的性情脾气,不再毀謗;他們覺得最聰明的辦法是讓那家印刷所苟延殘 喘,維持一個不上不下的局面,免得落在一個精明強干的同行手中;他們自動把零件生意介 紹給大衛的鋪子。可見只因為競爭的人算盤精明,大衛在生意上還能存活,他自己可并不覺 得。庫安泰對于他們所謂大衛的“怪脾气”暗暗欣幸,表面上對待大衛很公道、很正直,其 實他們的行事和驛車公司差不多,為了防止競爭,自己開出新公司來假裝有人搶生意。 賽夏屋子的外表同內部的寒酸簡陋完全一致,老熊從來沒修理過什么。日晒雨淋,天時 不正,過道的門象老樹干,布滿不規則的裂痕。虫蛀的屋頂蓋著法國南方通行的凹瓦;門面 造得很坏,磚石并用,雜亂無章,似乎吃不消屋頂的壓力,往下沉了。虫蛀的窗子裝著高 大的護窗板,因為天气熱,外面加上厚實的橫閂。開裂得那么厲害的屋子,昂古萊姆城里很 難找出第二所;要沒有三合土的粘力,早已支持不住。兩頭亮,中間黑的工場,壁上全是招 貼,下半截經過工人們三十年來的磨擦,變了棕色;樓板上吊著繩索,地下堆著紙張,放著 几架舊机器,壓紙的石板,一排排的鉛字架;工場盡頭,兩邊兩個小亭子,老板和監工各据 一方:你們想象一下這個景象,就能体會到兩個朋友的生活。 一八二一年五月初,有一天下午兩點光景,四五個工人离開工場去吃飯,大衛和呂西安 正站在通后院的玻璃門后。學徒關上臨街那扇裝著小鈴的門,大衛仿佛受不住紙張,墨缸, 印刷机和舊木料的气味,把呂西安拉往后院。兩人坐在葡萄棚下,地位正好望得見工場里是 否有人進來。陽光在葡萄藤中閃爍浮動,籠罩著兩個詩人,有如神像背后的光輪。那時,兩 种個性兩副面貌的對比格外顯著,給大畫家看了准會技痒。長相象大衛那樣的人注定要作劇 烈的斗爭,不管是轟轟烈烈的斗爭還是無聲無息的斗爭。寬廣的胸部,結實的肩膀,同各部 分都很丰滿的身体完全配合。肥胖的臉上血色很旺,帶些紫色,脖子粗壯,一大堆烏黑的頭 發:粗看象布瓦洛贊美的那种教區委員ヾ;可是你再看一下他厚嘴唇上的皺紋,下巴上的窩 儿,方鼻子的模樣,鼻子兩半邊的騷動的表情,尤其那雙眼睛,不難發覺他有一股專一的愛 情在不斷燃燒,還有思想家的智慧,憂郁而熱烈的性情;他的頭腦能縱覽全局,又能洞察幽 微,分析的能力使他對純粹空想的樂趣容易感到厭倦。臉上有天才的閃光,也有火山腳下的 灰燼;使他深深感覺到自己在社會上毫無地位,所以臉上看不出一點儿希望;多少杰出的人 都是由于身世低微,沒有財產而壓在底下的。雖然印刷和知識密切相關,大衛卻討厭他的行 業。這個身体笨重的西勒諾斯ゝ陶醉在詩歌和科學中間,借此忘掉外省生活的苦悶。在這樣 一個人物身邊,呂西安的优美的姿勢真象雕塑家設計的印度酒神。他臉上線條高雅,大有古 代藝術品的丰采:希腊式的額角和鼻子,女性一般的皮膚白得非常柔和,多情的眼睛藍得發 黑,眼白的鮮嫩不亞于儿童。秀麗的眼睛上面,眉毛仿佛出于中國畫家的手筆,栗色的睫毛 很長。腮幫上長著一層絲絨般的寒毛,色調正好同生來蜷曲的淡黃頭發調和。白里泛著金光 的太陽穴不知有多么可愛。短短的下巴頦儿高貴無比,往上翹起的角度十分自然。一口整齊 的牙齒襯托出粉紅的嘴唇,笑容象凄涼的天使。一雙血統高貴的漂亮的手,女人看了巴不得 親吻,隨便做個動作會叫男人服從。呂西安個子中等,細挑身材。看他的腳,你會疑心是女 扮男裝的姑娘,尤其他的腰長得和女性一樣,凡是工于心計而不能算狡猾的男人,多半有這 种腰身。這個特征反映性格難得錯誤,在呂西安身上更其准确。他的靈活的頭腦有個偏向, 分析社會現狀的時候常常象外交家那樣走入邪路,認為只要成功,不論多么卑鄙的手段都是 正當的。世界上絕頂聰明的人必有許多不幸,其中之一就是對善善惡惡的事情沒有一樣不懂 得。 ヾ此處應指十七世紀法國主教兼作家博敘埃,他所作的誄辭聞名于世。教區委員指 誄辭中哀悼的人物。巴爾扎克將博敘埃誤寫為古典主義文藝理論家布瓦洛。 ゝ希腊神話中酒神的伙伴。相傳是個体態粗野,經常喝醉的老人。 兩個年輕人因為處的地位特別低,愈加用自命不凡的態度批判社會;怀才不遇的人要報 仇泄憤,眼界總是很高的。他們的結局因之比命中注定的來得更快,灰心絕望的情緒也更難 堪。呂西安書看得不少,作過許多比較;大衛想得很多,思考很多。印刷商盡管外表健康、 粗野,卻秉性憂郁,近于病態,對自己取著怀疑的態度;不比呂西安敢作敢為、性情輕浮, 膽量之大同他軟綿綿的、几乎是嬌弱的、同時又象女性一般嫵媚的風度毫不相稱。呂西安极 其浮夸、莽撞、勇敢、愛冒險,專會夸大好事,縮小坏事;只要有利可圖就不怕罪過,能毫 不介意的利用邪惡作為進身之階。這些野心家的气質那時受著兩樣東西抑制:先是青春時期 的美麗的幻想,其次是那股熱誠,使一般向往功名的人先采用高尚的手段。呂西安還不過同 自己的欲望掙扎,不是同人生的艱苦掙扎,只是和本身充沛的精力斗爭,不是和人的卑鄙斗 爭;而對于生性輕率的人,最危險的就是卑鄙的榜樣。大衛惑于呂西安的才華,一邊佩服 他,一邊糾正他犯的法國人的急躁的毛病。正直的大衛生來膽小,同他壯健的体格很不調 和,但并不缺少北方人的頑強。他雖然看到所有的困難,卻決意克服,絕不畏縮;他的操守 雖然象使徒一般堅定,可是心地慈悲,始終寬容。在兩個交誼深厚的青年之間,一個是對朋 友存著崇拜的心,那是大衛。呂西安象一個得寵的女子,居于發號施令的地位。大衛也以服 從听命為樂。他覺得自己長得笨重,俗气,朋友的俊美已經占著优勢了。 印刷商心上想:“牛本該耐性耕种,鳥儿才能無憂無慮的過活。讓我來做牛,讓呂西安 做鷹吧。” 兩個朋友把前途遠大的命運聯在一起,大約有三年光景。他們閱讀戰后出版的文學和科 學的名著,席勒,歌德,拜倫,瓦爾特•司各特,約翰•保爾,柏濟力阿斯,達維,居維埃 ヾ,拉馬丁等等的作品。他們用這些融融巨火鼓舞自己,寫一些不成熟的作品做嘗試,或者 開了頭放下來,又抱著滿腔熱誠再寫。他們不斷的工作,青春時期的無窮精力從來不松懈。 兩人同樣窮,也同樣熱愛藝術,熱愛科學,忘了眼前的苦難,專為未來的榮名打基礎。 那天印刷商從口袋里掏出一冊十八開本的小書,說道: “呂西安,你知道巴黎寄來什么書?讓我念給你听。” 大衛能夠象詩人一樣的朗誦,他念了安德烈•謝尼耶的兩首牧歌:《奈埃爾》和《年輕 的病人》,還有那首純粹古風的關于自殺的挽歌,以及諷刺詩中的最后兩首。 呂西安不住的嘆道:“想不到安德烈•謝尼耶是這樣一個人物!”等到大衛感動得不能 再念,呂西安把詩集接過去的時候,又說了第三遍:“真是望塵莫及!”他看到序文的簽 名,說道:“原來發現這詩人的也是個詩人!”ゝ ヾ約翰•保爾•李赫式(1763─1825),德國哲學家,小說家,浪漫主義運動的領 袖之一。柏濟力阿斯(1779─1848),瑞典化學家。達維(1778─1829),英國化學家, 鉀,鈉,氯,碘之發現者。居維埃(1769─1832),法國動物學家,古生物學家,比較解剖 學的首創者。 ゝ安德烈•謝尼耶(1762─1794)的作品最早由亨利•德•拉圖什(1785─1851)作 序。但拉圖什雖然寫過詩和小說,主要是政治作家。 大衛道:“寫了這部集子,謝尼耶還自以為沒有寫出一點值得發表的東西。” 呂西安念了那首悲壯的《盲人》和几首挽歌;讀到“要是他們不算幸福,世界上哪儿還 有幸福?”不由得捧著書親吻。兩個朋友哭了,因為他們都有一股如醉若狂的愛情。葡萄藤 的枝條忽然顯得五色繽紛;破舊,開裂,凹凸不平,到處是難看的隙縫的牆壁,好象被仙女 布滿了廊柱的溝槽,方形的圖案,浮雕,無數的建筑物上的裝飾。神奇的幻想在陰暗的小院 子里洒下許多鮮花和寶石。安德烈•謝尼耶筆下的卡米葉,一變而為大衛心愛的夏娃,也變 為呂西安正在追求的一位貴族太太。詩歌抖開它星光閃閃的長袍,富麗堂皇的衣襟蓋住了工 場,猴子和大熊的丑態。兩個朋友到五點鐘還不知飢渴,只覺得生命象一個金色的夢,世界 上的珍寶都在他們腳下。他們象生活波動的人一樣,受著希望指點,瞥見一角青天,听到一 個迷人的聲音叫著:“向前吧,往上飛吧,你們可以在那金色的,銀色的,蔚藍的太空中躲 避苦難。”那時,大衛從巴黎招來的學徒,賽里澤,推開工場通后院的小玻璃門,讓進一位 生客。客人依著學徒的指點向他們倆一邊行禮一邊走過來。 他從衣袋里掏出一個厚厚的本子,對大衛說:“我有部論文打算出版,請你估一估价 錢。” 大衛不看本子,就回答說:“我們不印大部頭的手稿,先生還是去找庫安泰弟兄吧。” 呂西安接過手稿,說道:“我們有一副挺漂亮的字体,可能用得上。最好把作品留下, 讓我們估价,請你明天再來。” “閣下莫非就是呂西安•沙爾東先生?……” “是的,先生,”監工回答。 那位作家說:“先生,我能遇到一個前途無量的青年詩人,高興极了。我是德•巴日東 太太介紹來的。” 呂西安听到那名字,臉紅了,含含糊糊說了几句感謝德•巴日東太太關切的話。大衛注 意到朋友的發窘和臉紅,讓他去招呼客人。客人是個鄉下紳士,寫好一部討論養蚕的書,為 了虛榮想印出來給農學會的同道拜讀。 鄉紳走了,大衛問:“喂,呂西安,難道你竟愛上了德•巴日東太太嗎?” “愛得象發瘋一樣!” “可是你們受著成見的阻隔,比她在北京,你在格陵蘭還要离得遠。” “情人的意志什么都能克服,”呂西安低下眼皮說。 “那你會忘記我們的,”夏娃的膽怯的情人說。 呂西安嚷道:“相反,也許我為了你,把我的情人犧牲了。” “這話是什么意思呢?” “我雖然那么愛她,雖然為著种种利益想在她家里左右一切,可是我告訴她,我有個朋 友才具比我高,將來准是了不起的人物,名叫大衛•賽夏;她要不招待我這個朋友,我的兄 長,我從此不見她了。等會我回家去等她答复。盡管她今晚請了全体貴族來听我朗誦詩歌, 倘使拒絕我的要求,我永遠不再踏進德•巴日東太太家的大門。” 大衛抹了抹眼睛,和呂西安熱烈握手。鐘上正好敲六點。 呂西安忽然說:“我再不回去,夏娃要急了,再見吧。” 說完他溜了,讓大衛獨自在那儿激動;一個人只有在那個年紀上才能充分体會這种情 緒,尤其在當時的處境之下,兩個青年詩人的翅膀還沒有被外省生活斬斷。 大衛望著呂西安穿過工場走出去,嘆道:“心腸多好!” 呂西安回烏莫,走的是美景街美麗的林蔭道,布雷街,出圣彼得門。他挑這條最遠的路 線,可知德•巴日東太太家就在這段路上。呂西安覺得從那位太太的窗下經過,即使她不知 道,心里也非常快樂,兩個月來他回烏莫不走巴萊門了。 到了美景街的樹蔭底下,他凝神望了望昂古萊姆和烏莫之間的距离。當地的風俗習慣筑 起一道精神上的界牆,比呂西安走下去的石梯更不容易跳過。在府城和城關之間,雄心勃勃 的青年靠著聲名做吊橋,不久才闖進巴日東的府第;此刻他心中焦急,不知道情人如何答 复,正如得寵的人作了得寸進尺的試探,惟恐失去主子的歡心。凡是分做上城和下城的地方 都有些特殊的風俗,不知道那風俗的人一定覺得上面的一段話意思不大清楚。并且講到這儿 也該介紹一下昂古萊姆,幫助讀者了解這個故事中最重要的一個角色,德•巴日東太太。 ------------------ 二 德•巴日東太太 昂古萊姆是個古城,建立在一座圓錐形的岩崖頂上,夏朗德河在底下的草原中蜿蜒而 過。岩崖靠佩里戈爾山谷方面連著一帶小山,在巴黎到波爾多的大路經過的地方,山脈突然 中斷;岩崖便是山脈的盡頭,地形象個海角,面臨三個風景秀麗的盆地。城牆,城門,以及 矗立在岩崖高處的殘余的堡壘,証明昂古萊姆在宗教戰爭時代形勢重要。城市位居要沖,從 前是天主教徒和加爾文教徒必爭之地。不幸當年的优勢正是今日的弱點:城牆和陡峭的山崖 使昂古萊姆沒法向夏朗德河邊伸展,變得死气沉沉。我們這故事發生的時期,政府正往佩里 戈爾山谷方面擴建城市,沿著丘陵筑起路來,蓋了一所省長公署,一所海軍學校和几處軍事 机關的房舍。可是商業在另一地區發展。附郭的烏莫鎮早在山岩下面和夏朗德河邊象一片野 菌似的擴張,巴黎到波爾多的大路就在河邊經過。人人知道昂古萊姆的紙厂名气很大,紙厂 三百年來不能不設在夏朗德河同几條支流上有瀑布的地方。政府在呂埃爾鎮上為海軍辦著國 內規模最大的鑄炮厂。運輸,驛站,旅館,制車,交通各業,所有依靠水陸要道的企業都鷻 集在昂古萊姆的山腳底下,避免進城的麻煩。皮革業,洗衣作,一切与水源有關的商業,當 然跟夏朗德河相去不遠;河邊還有酒棧,從水路來的各种原料的倉庫,有貨物過境的商號。 烏莫因之成為一個興旺富庶的市鎮,可以說是第二個昂古萊姆,受到上城嫉妒。政府机關, 主教公署,法院,貴族,集中在上城。所以烏莫鎮盡管活躍,勢力一天天的增長,終究是昂 古萊姆的附庸。上面是貴族和政權,底下是商業和財富;無論在什么地方,這兩個陣營總是 經常對立的;我們很難說上城和下城哪一個恨對方恨得更厲害。這局面在帝政時代還算緩 和,自從王政复辟以后,九年之間變得嚴重了。住在昂古萊姆上城的多半是貴族或是年代悠 久,靠產業過活的布爾喬亞,形成一個土生土長,從來不容外鄉人插足的幫口。難得有一戶 從鄰省搬來的人家,在當地住到兩百年,和某一舊家結了親,勉強挨進去,而在本地人眼中 還象是昨天新來的。那些古老的家庭蹲在岩石頂上,好比多疑的烏鴉;歷屆的省長,稅局局 長和行政机關,四十年來一再嘗試,想叫他們歸化;他們出席官方的舞會宴會,卻始終不讓 官方人士到他們家里去。他們嘴皮刻薄,專愛挑剔,又忌妒,又嗇刻,只跟自己人通婚,結 成一個緊密的隊伍,不許一個人進去,也不許一個人出來;不知道近代的享受;認為送子弟 上巴黎是斷送青年。這种謹慎反映出那些家庭的落后的風俗習慣。他們抱著蔽塞的保王思 想,沒有真正的宗教情緒,只曉得守齋念經,象他們住的城市和山岩一樣毫無生气。可是在 鄰近几省之內,昂古萊姆的教育頗有名气;四周的城鎮把女孩子送來進私塾,進修道院。不 難想象,等級觀念對于昂古萊姆和烏莫之間的對立情緒影響极大。工商界有錢,貴族窮的居 多。彼此都用輕視的態度出气,輕視的程度也不相上下。昂古萊姆的布爾喬亞也卷入漩渦。 上城的商人提到城關的商人,老是用一种無法形容的口吻說:“他是烏莫鎮上的!”王政复 辟以后,政府把貴族放在突出的地位,讓他們存著一些只有社會大變革才能實現的希望,因 而擴大了昂古萊姆和烏莫的精神距离,比地理的距离分隔得更清楚。當時擁護政府的貴族社 會,在昂古萊姆比法國別的地方更偏狹。烏莫人的地位竟象印度的賤民。由此產生一股潛在 而深刻的仇恨,不僅使一八三○年的革命那么令人吃惊地一致,并且把長期維持法國社會秩 序的各种因素摧毀了。宮廷貴族的傲慢使王上失去外省貴族的人心,外省貴族也傷害布爾喬 亞的面子,促成他們叛离。因此,一個烏莫出身的人,藥房老板的儿子,能踏進德•巴日東 太太府上,确是一次小小的革命。這革命是誰促成的呢?是拉馬丁和維克多•雨果,卡西 米•德拉維涅和卡那利,貝朗瑞和夏多布里昂,維勒曼和埃尼昂,蘇梅和蒂索,艾蒂安和達 佛里尼,邦雅曼•貢斯當和拉末耐,庫贊和米肖ヾ,總之是老一輩的和小一輩的出名的文 人,不分保王党自由党。德•巴日東太太喜愛文學藝術,那在昂古萊姆是荒唐的嗜好,大家 公開惋惜的怪癖;可是我們描寫那女子的身世的時候不能不為她的嗜好辯解。她是生來可以 出名的,因為處境不利而埋沒了,她的影響決定了呂西安的命運。 德•巴日東先生的高祖本姓米羅,原是波爾多的市政官,服務了許多年,由路易十三封 為貴族。路易十四時代,米羅的儿子改稱米羅•德•巴日東,在內廷衛隊中當軍官,結了一 門极有錢的親事,他的儿子在路易十五治下便干脆稱為德•巴日東先生。那位德•巴日東先 生,市政官米羅的孫子,決心做一個地道的貴族,把祖傳的產業花得精光,家道就此中落。 他的弟兄之中有兩個,現在這一代巴日東的叔祖,重新做買賣,至今波爾多商界中還有姓米 羅的人。巴日東家的田產坐落在昂古萊姆ゝ境內,原是從拉羅什富科家采邑中領取的租地; ゞ那塊地和昂古萊姆城里的一所屋子,所謂巴日東府,都是只能世襲,不准出讓的財產,所 以一直傳到浪子巴日東的孫子手里。一七八九年這孫子喪失了土地的使用權,只能每年收一 万法郎上下的租金。如果他的祖父巴日東三世學著巴日東一世、二世的光輝的榜樣,這個可 稱為“啞巴”的巴日東五世也許早已成為德•巴日東侯爵,同高門望族攀了親,象多少人一 樣晉封為公爵,做到貴族院議員,不至于一八○五年時娶到瑪麗-路易絲─阿娜依 斯•德•奈格珀利斯小姐,便覺得十分榮幸了。小姐的父親是個蟄居家園的老鄉紳,外面久 已無人知道,祖上倒是法國南方最古老的一個世家,他的一支是小房。當年圣路易手下被俘 的人々中就有一個奈格珀利斯。大房的儿子在亨利四世時代娶了埃斯巴家的獨養女儿,承繼 了埃斯巴那個有名的姓氏。現在這個鄉紳是小房中的小房,靠著妻子的產業,巴爾伯濟約近 邊的一小塊田地過活。他极會經營,自己釀酒,自己到集上去 麥子;只要能多積几個錢, 擴充一下庄園,決不怕人笑話。 ヾ上述十六個人中除詩人卡那利是巴爾扎克虛构的以外,其他均系當時著名的詩人、作家。 ゝ指昂古萊姆地區,首府便是昂古萊姆城。 ゞ指封建時代下級貴族以納貢与效忠為條件獲得的土地,只要履行義務,可以永遠使用。 々一二五○年法王圣路易(路易九世)率十字軍東征,在埃及戰敗被俘。 窮鄉僻壤接触音樂和文學的机會很少,德•巴日東太太居然對音樂和文學感到興趣。大 革命時期,羅茲神甫ヾ的得意門生,尼奧朗神甫,帶著作曲家的行裝逃入埃斯卡爾巴那個小 小的古堡。他教育老鄉紳的女儿,充分報答了主人的情誼。姑娘名叫阿娜依斯,簡稱娜依 斯,要不遇到尼奧朗神甫,只能自生自長,或竟落入一個品性不良的女用人之手,那就更糟 了。神甫不僅是音樂家,文學方面的知識也很廣博,懂得意大利文和德文。他把這兩种語言 和對位學教了奈格珀利斯小姐;為她講解法,意,德三國的文學名著,同她一起研究各個大 作曲家的音樂。 ヾ尼古拉•羅茲(1745─1819),一位頗知名的音樂家。 當時的政局使他們与世隔絕,神甫為了消磨時間,教女學生念希腊文和拉丁文,又給她 一些自然科學的知識。這樣的男性教育,做母親的也改變不了;況且姑娘從小在鄉間長大, 獨往獨來的傾向本來很強。尼奧朗神甫非常熱情,富有詩意,天生的藝術家气質,頗有一些 优點,見解獨立,目光遠大,沒有布爾喬亞的成見。這种气質因為有它与眾不同的深度,還 能叫上流社會原諒它的狂妄,在私生活中卻容易促成越軌的行動,變做有害了。神甫感情丰 富,他的思想也就感染了阿娜依斯;她不但和一般年輕姑娘一樣會激動,還有鄉下的孤獨生 活加強她這個趨向。尼奧朗把大膽的探討,敏捷的判斷傳給學生,沒想到這些對男人极重要 的長處,在一個生來要做主婦,過平凡生活的女性身上會變成缺點。雖則神甫不斷的告誡學 生,愈有學問愈要謙虛和順;德•奈格珀利斯小姐卻自視甚高,老實不客气瞧不起人。她在 周圍只看見比她低微和對她惟命是听的人,養成一派貴婦人的高傲,而不曾學會她們虛假的 禮數。可怜的神甫看著女學生好比作家看自己的作品,十分得意,滿足女學生各方面的虛榮 心;不幸她沒有遇到一個可作比較的人,幫助她衡量自己。鄉居生活最大的缺陷就是沒有伴 侶。既不必在態度和衣著上頭為別人作些小小的犧牲,也就沒有顧到別人而克制自己的習 慣。于是我們身上樣樣開始變質,不論是外表還是思想。德•奈格珀利斯小姐不受社交拘 束,思想方面的大膽發展到舉動和眼神中去了;她的放肆的神气粗看很別致,其實只對生活 放蕩的女人才合适。可見她那种教育倘不經過高等社會把棱角磨平,等到崇拜她的人對于她 只有在青春時期才顯得可愛的缺點不再美化的時候,只能使她在昂古萊姆叫人笑話。至于 德•奈格珀利斯先生,只要能挽救一條害病的牛,把女儿的圖書全部送掉也不在乎;因為他 非常吝嗇,即使是教育女儿必不可少的小東西,也不肯在規定的月費以外出支。神甫死于一 八○二年,在他疼愛的孩子出嫁之前;他要是活著,准會勸阻那頭親事。神甫死了,老鄉紳 感到女儿是個大大的累贅。他的嗇刻脾气,同無所事事的女儿的倔強脾气勢必要發生沖突, 而他覺得沒有精力對付。娜依斯看透了婚姻,根本不放在心上;少女們一越出女性應走的老 路,都是這個情形。她遇到的無非是一般沒有气魄,沒有价值的男人,要讓他們來支配她的 身心,她是受不了的。她一心想指揮,婚姻偏要她服從。還是听讓一個惡俗的,不了解她的 趣味的男人隨意支配呢,還是跟一個愜意的情人私奔?如果叫她在兩者之間選擇,她決不遲 疑。德•奈格珀利斯先生畢竟是貴族,不能不防到玷辱門楣的婚姻。他決意替女儿攀親,同 許多父親一樣,不是為女儿著想,而是求自己安宁。他需要一個不大聰明的貴族或者鄉紳, 不會挑剔他代管女儿財產的賬目;頭腦和意志相當軟弱,可以讓娜依斯自由行動;也不太重 金錢,肯娶一個沒有陪嫁的姑娘。可是既要配父親脾胃,又要對女儿合适的女婿怎么找得到 呢?如此這般的女婿象鳳凰一般少有。德•奈格珀利斯先生抱著這雙重的愿望研究本省的男 人,覺得只有德•巴日東先生合乎條件。他四十多歲,早年風流過度,弄得身体很虛弱,出 名的沒有頭腦,只是還有相當理路,能照管產業;態度舉動也過得去,不會在昂古萊姆的上 流社會中失態或者鬧笑話。德•奈格珀利斯先生向女儿提出這個理想丈夫,很露骨的說出他 的消极的長處,讓她知道為自己的快活著想,有哪些地方可以貪圖。她總算嫁了一個舊家子 弟,巴日東家的紋章已經有兩百年歷史:圖樣是上下分成四格,對角的兩格金底子上畫著三 個大紅鹿頭,上二下一,和鹿頭交錯在一起的有三個全黑的正面牛頭,上一下二;其余對角 的兩格各分六根橫條,銀藍相間,藍條上畫著六個貝殼,上三,中二,下一。身邊有著保護 人,躲在出面經理的招牌之下,再憑著她的才情和相貌,在巴黎交上一般朋友做幫襯,她盡 可稱心愜意的安排前途。娜依斯看到這樣自由的遠景很中意。德•巴日東先生自以為攀了一 門出色的親事,估計丈人花足心血擴充的田產不久就好到手;可是按照當時的情形,似乎 德•巴日東先生的墓志將來還得由岳父執筆。 我們的故事發生的時候,德•巴日東太太三十六歲,丈夫五十八歲。這個年齡的差別格 外刺目,因為德•巴日東先生看來有七十歲,而他太太還能裝做少女模樣,穿上粉紅衫子, 頭發梳成小姑娘款式,不顯得肉麻。他們一年只有一万兩千收入,可是除開商人和官員,在 老城中已經列在六大富戶之內。德•巴日東太太預備得了父親的遺產到巴黎去,偏偏那筆遺 產叫人久等,臨了女婿竟死在丈人之前。德•巴日東夫婦為了巴結老人,留在昂古萊姆;藏 在娜依斯胸中的才華和未經琢磨的寶藏就此白白糟蹋了,年代一久還變得可笑。的确,我們 的可笑大半是由于某种高尚的情感,某些德性或才能過分發展。不和高等社會來往而不加糾 正的傲气,不在崇高的感情圈子內而在瑣事上發揮,結果變為生硬。慷慨激昂的情緒原是基 本的美德:歷史上的圣者,無人知道的獻身,輝煌的詩篇,都是受它的感應;但用在外省的 無聊小事上面就是夸張了。离開了人才薈萃的中心,呼吸不到思想活躍的空气,不接触日新 月异的潮流,我們的知識會陳腐,趣味會象死水一般變質。熱情無處發泄,一味夸大渺小的 東西,反而降低熱情的价值。毒害外省生活的吝嗇,毀謗別人的風气,便是這樣產生的。不 久連最杰出的女子也會染上狹窄的觀念,鄙陋的行動。在這种情形之下毀掉的,有些男人是 天生的大才,有些女子倘若經過高等社會的教育和优秀人士的栽培,可能是极風趣的人物。 德•巴日東太太為一樁极尋常的事可以大發詩興,分不出幽密的詩意和當眾的激動的區別。 普通人不能体會的感触,我們應當藏在心里。落日當然是一首雄壯的詩,可是一個女人對一 般俗物張大其辭的描寫落日,豈不可笑?我們自有一些銷魂蕩魄的快樂,只能在兩個人中 間,詩人對著詩人,心對著心,細細吟味。德•巴日東太太的毛病卻是用大而無當的句子, 把浮夸的字眼堆砌起來,變成新聞界所謂的“夾心面包”,──記者們天天早上為讀者做得 极難消化,而大家照樣吞下去的文字。她的談吐濫用极端的形容詞,把小事說成天大。就在 她那個時代,樣樣東西已經被她典型化,個性化,綜合化,戲劇化,极端化,分析化,詩歌 化,散文化,巨型化,圣洁化,新式化,悲劇化;我們只能暫時破坏一下語言,描繪某些女 人新行出來的歪風。德•巴日東太太的思想也同她的語言一樣如火如荼。心中和口頭都是一 片狂熱的贊美。事無大小,她都要心跳,昏迷,激動;一個慈善會女修士的熱心,福歇弟兄 的處決,ヾ阿蘭古爾先生的《伊蒲西博埃》,劉易斯的《阿那公達》,ゝ拉瓦賴特的越獄, ゞ一個女朋友粗著嗓子嚇走竊賊,都能使她興奮若狂。在她看來,一切都是崇高的,非凡 的,古怪的,神奇的,不可思議的。她緊張,憤怒,喪气,忽而精神奮發,忽而垂頭喪气, 望著天上或看著地下,老是眼淚汪汪。她的精力不是消耗在連續不斷的贊嘆上面,便是消耗 在莫名其妙的輕蔑上面。她猜想約阿尼納總督々的為人,恨不得在他后宮中和他搏斗;覺得 被人裝入布袋丟下水去,偉大得很。她羡慕沙漠中的女才子,斯唐諾普夫人。ぁ她想進圣卡 米葉修會,到巴塞羅那去看護病人,染上黃熱病あ送命:那种身世才偉大呢,崇高呢!她不 愿埋沒在野草中過平淡無奇的生活。她崇拜拜倫,盧梭,崇拜一切生活富有詩意和戲劇色彩 的人。她准備為所有的苦難痛哭流涕,對所有的成功歡呼頌贊。她同情戰敗的拿破侖,屠殺 埃及暴君ぃ的穆罕默德-阿里。總而言之,她在天才背后畫上光輪,認為他們是靠著香气和 光明過活的。在許多人眼中,德•巴日東太太是個沒有危險的瘋子;目光深刻的觀察家覺得 她的种种表現仿佛有過曇花一現的美妙的愛情,見過极樂世界而只留下一些殘跡,總之,她 心里藏著一股沒有對象的愛。這個觀察是不錯的。德•巴日東太太最初十八年的結婚生活, 几句話就好說完。她先用自己的精神力量和遙遠的希望支持了一個時期。隨后她承認限于財 力,一心向往的巴黎生活不可能實現,便考察周圍的人,對自己的孤獨感到寒心。女人過著 沒有出路,沒有風波,沒有興趣的生活,絕望之下往往會一時糊涂;可是德•巴日東太太身 邊連使她一時糊涂的男人也看不見。她沒有什么可期待,沒有意外的事可以希望;因為平平 淡淡過一輩子的人有的是。在法蘭西帝國聲威鼎盛,拿破侖把精銳的隊伍送往西班牙的時 節,那位太太一向落空的希望又醒過來了。她出于好奇,想見識見識那些听到命令就去征服 歐洲的英雄,把騎士們神話式的奇跡重演一遍的人物。帝國禁衛軍路過的地方,便是最吝嗇 最倔強的城市也不能不招待,省長市長預備好長篇演說,出去迎接,象恭迎圣駕一般。 德•巴日東太太出席一個團部招待本地人士的舞會,看中一個青年貴族,軍階不過是少尉, 狡猾的拿破侖暗示他有做元帥的希望。兩人的抑制,高尚,強烈的愛情,和當時一般隨便結 合隨便分手的私情大不相同,而且經過死神之手,永遠變為貞洁而神圣的了。瓦格拉姆一 仗,一顆炮彈擊中德•康特-克魯瓦侯爵的胸口,炸毀了唯一畫出德•巴日東太太美貌的肖 像。他受著功名和愛情鼓勵,在兩次戰役中升到上校,把娜依斯的書信看得比帝國政府的褒 獎還重。娜依斯長時期悼念這個俊美的青年。哀傷在她臉上罩著一重凄涼的幕。這塊烏云消 散的時候,她已經到了華年虛度,悔恨無窮的年齡,眼看自己花殘葉落,不禁重新燃起愛情 的欲望,只求青春最后的笑容多留一些時日。一朝感到外省生活的寒冷,德•巴日東太太一 切卓越的才能都變為內心的傷口。倘使和一般飽餐過后,只想玩几個銅子小牌的男人接触之 下而玷污自己,她勢必要象銀鼠一般羞憤而死。心高气傲使她逃過了外省那种可嘆的私情。 在虛無寂滅和周圍的庸才俗物之間,象她這樣卓越的人宁可忍受虛無寂滅。在她心目中,結 婚生活和上流社會等于修道院。加爾默羅會的女修士靠宗教過活,德•巴日東太太靠美麗的 幻想過沽。過去沒听見過的外國名人在一八一五至一八二一年間發表許多作品,波納爾和 德•邁斯特兩個大思想家い的重要論著先后刊行,气魄較差的法國文學也在蓬蓬勃勃長出第 一批枝條;德•巴日東太太拿這些讀物來破除寂寞,思想可并不變得圓通,人也不見得更靈 活。她身体強壯,軀干筆直,仿佛一株遭到雷擊而沒有倒掉的樹。尊嚴的態度僵化了,高高 在上的地位使她裝腔作勢,過分雕琢。既是被人趨奉慣的,她盡管有缺點,照樣占著寶座。 德•巴日東太太的身世便是這一段枯燥的歷史,必須交代清楚才能了解她同呂西安的關系, 而呂西安被人引進的方式也相當古怪。隔年冬天,城里新來一個人物,德•巴日東太太單調 的生活因之有了一些生气。間接稅稽核所所長的位置剛好出缺,德•巴朗特先生ぅ派來的新 人有一段奇怪的經歷,他便利用婦女的好奇心作為進身之階,去接近當地的王后。 ヾ一八一五年九月白色恐怖時期被复辟政府槍決的兩個軍人。 ゝ法國阿蘭古爾的小說《伊蒲西博埃》,以風格浮夸,文理不通,見笑當時,英國小說 家兼戲劇家劉易斯的《阿那公達》亦屬沒有价值的作品。 ゞ拉瓦賴特伯爵忠于拿破侖,一八一五年時被判死刑,終于越獄逃往國外。 々希腊塞薩利地區的約阿尼納總督阿里(1741─1822),原系土匪出身,以其陰險殘暴聞名。 ぁ以斯帖•斯唐諾普夫人(1776─1839),一個性情乖戾,行為怪僻的英國女冒險家, 一八一○年后定居近東黎巴嫩。 あ一八二○年時西班牙的巴塞羅那流行黃熱病釀成大疫。 ぃ指埃及總督穆罕默德-阿里一八一一年屠殺埃及警衛軍事。 い波納爾(1754─1840)和德•邁斯特(1753─1824)都是反對大革命,擁護王權的右派思想家。 ぅ德•巴朗特,當時法國間接稅總署的署長。 杜•夏特萊先生出世的時候只姓夏特萊,名叫西克斯特; 從一八○六年起他靈机一動,自封為舊家,稱為杜•夏特萊。ヾ拿破侖時代,有些討人 喜歡的青年靠著帝室的光輝,逃過每一屆的兵役;夏特萊便是這等人物,開始在拿破侖家里 一位公主身邊當首席秘書。杜•夏特萊先生一無所能,正好配合他的職位。他身材勻稱,長 相漂亮,跳舞跳得出色,打得一手好彈子,鍛煉身体的玩意儿都很在行,會唱多情的歌,茶 余酒后能夠粉墨登場,愛听俏皮話,殷勤湊趣,肯趨奉人,又忌妒人,無所不知而一無所 知。他對音樂全盤外行,可是碰到一位太太愿意給大家助興,唱一支花了個把月,費了九牛 二虎之力學來的歌,他能在鋼琴上胡亂伴奏。他一點詩意都不能領會,卻膽敢自告奮勇,散 步十分鐘,吟一首即興的,味同嚼蜡的四行詩,只有韻腳,沒有內容。杜•夏特萊先生還有 一件本領,能夠把公主開頭繡的花接下去。公主繞線,他張開手臂有模有樣的托著,嘴里東 拉西扯,隱隱約約夾几句風話。他不懂繪畫,照樣能臨一幅風景,勾一張側面的人像,畫衣 服的圖樣,著上顏色。總之,在婦女操縱政治,權勢惊人的時代,凡是對前程大有幫助的小 本領,杜•夏特萊無不具備。他自命為擅長外交。外交原是不學無術而用空虛冒充深刻的學 問,而且并不難學,但看怎樣充當高級的差事就知道:一則外交要用机密的人,所以外行盡 可一言不發,用莫測高深的點頭聳腦做擋箭牌;二則精通此道的高手好象在支配時局,其實 在潮流中載沉載浮,盡量把頭昂在水外,可見問題在于一個人的体重。外交界和文藝界一 樣,在上千的庸才中才有一個天才。杜•夏特萊盡管替公主辦了不少例行的和例外的公事, 仍不能靠著后台老板的面子進參事院:并非他不如人家,沒有資格當一個風趣十足的評議 官,而是公主覺得他留在自己身邊比擔任別的職位更好。他終于封了男爵,派到卡塞爾ゝ去 當特使,他的地位的确非常特別,換句話說,拿破侖在緊急關頭把他派作外交信使的用場。 帝國瓦解的時候,上面剛好答應讓杜•夏特萊到哲羅姆宮中去,做法國駐威斯特發利公使, 据他說是當家庭使節。這個希望破滅之后,他灰心了,和阿爾芒•德•蒙特里沃將軍一同游 覽埃及,遇到一些离奇的事,半路上和同伴分散,在沙漠中流浪了兩年,從這個部落到那個 部落,被阿拉伯人俘虜,輾轉出賣,誰也沒法利用他的才能。最后他進入馬斯喀特教主境 內,蒙特里沃往丹吉爾進發。夏特萊在馬斯喀特遇到一條英國船正要啟碇,比同伴早一年回 到巴黎。他仗著從前的一些老關系,目前走紅的人受過他的好處,新近又遭了難,總算得到 內閣總理的關切;總理在沒有什么司長出缺之前,把他交給德•巴朗特先生安插。杜•夏特 萊在帝政時代的公主手下當過差,出名是個風流人物,旅行中又有不少古怪的經歷,受過許 多磨折,引起昂古萊姆的女太太們注意。西克斯特•杜•夏特萊男爵弄清了上城的風俗習 慣,相机行事。他裝做病人,性情憂郁,興致全無,動不動雙手捧著腦袋,仿佛隨時在發 病;這個小手法叫人想起他的旅行,對他關心。他在上司門下走動,拜訪將軍,省長,稅局 局長,主教;到處擺出一副有禮的,冷淡的,帶點儿輕慢的態度,儼然是個大材小用,但等 上面提拔的人物。他暗示他多才多藝,因為沒有顯過身手而更受重視;他叫人仰慕而不讓大 眾的好奇心冷卻;看透了一般男子的無用,花了好几個星期日在大教堂里把所有的女人仔細 研究過了,認為最合适的是和德•巴日東太太交個親密的朋友。他打算用音樂做敲門磚,打 開那座不招待外人的府第。他私下覓到彌羅瓦的一部彌撒祭樂,在鋼琴上彈熟了,然后揀一 個星期日,昂古萊姆的上流社會都在望彌撒的時候,他奏起大風琴來,把那些外行听得贊嘆 出神,還讓教堂的小職員泄漏他的名字,刺激大家對他的興趣。德•巴日東太太在教堂門口 恭維他,說可惜沒有机會和他一同弄音樂。他在這次有心鑽謀的會面上,叫人把他自己開口 得不到的通行証,心甘情愿的送在他手里。机靈的男爵進入昂古萊姆的王后府上,大獻殷 勤,不避嫌疑。過時的美男子──他年紀已經四十五──看准德•巴日東太太還能燃起青春 的火焰,還有財富可以利用,說不定將來是個遺產可觀的寡婦;要是跟奈格珀利斯家結了 親,他可以接近巴黎的德•埃斯巴侯爵夫人,仗著她的勢力重新進政界。雖然那株美麗的樹 給蒼黑茂密的藤蘿損坏了,夏特萊決心依附,由他來修剪,栽培,收一批出色的果子。昂古 萊姆的貴族看見蠻子闖進宮殿,大惊小怪的直嚷起來。德•巴日東太太的客廳一向是最嚴格 的集會,沒有外人羼入,經常來的只有主教,省長每年只招待兩三次,稅局局長根本輪不 到;德•巴日東太太出席局長的晚會和音樂會,從來不在那儿吃飯。不接待稅局局長而容納 一個稽核所所長,這樣顛倒等級的行為,在受到輕視的官員看來簡直無法理解。 ヾ法國法律上雖無明文規定,一般人都把姓氏之前的“德”字、“杜”字當作貴族或舊世家的標識。 ゝ卡塞爾,德國西部威斯特發利的首都。當時威斯特發利的國王便是拿破侖的兄弟哲羅姆。 誰要能滲透每個階層都有的狹窄的眼界,不難懂得巴日東府在昂古萊姆的布爾喬亞心目 中多么威嚴。對烏莫鎮說來,這個小型盧浮宮的气派,本地朗布依埃ヾ的光彩,更是在云端 里,高不可攀。在那里聚會的全是周圍几十里以內最窮的鄉紳,頭腦最貧乏,思想最鄙陋的 人物。談到政治無非是一大篇措辭激烈的濫調,認為《每日新聞》ゝ太溫和,路易十八同雅 各賓党相去不遠。至于婦女,多半愚蠢可笑,談不到風韻,衣著不倫不類,每個人都有些缺 陷破坏她的長相;談吐,裝束,思想,肉体,沒有一樣是完美的。要不是對德•巴日東太太 別有用心,夏特萊絕對受不了那個環境。可是階級意識和生活習慣,鄉紳的神气,小貴族的 高傲,嚴格的規矩,遮蓋著他們的空虛。他們在感情方面的貴族品質,比豪華的巴黎社會真 實得多;不管怎么樣,他們對波旁王室還是擁護的,尊重的。做個不相稱的比方,那個社會 象老式的銀器,顏色發黑,可是挺有分量。一成不變的政見近于忠誠。同布爾喬亞的距离, 森嚴的門禁,顯得他們地位很高,在社會上有公認的价值。在居民心目中,每個貴族都有他 的身价,仿佛貝殼在巴姆巴拉的黑人中代表金錢。好些女子受著夏特萊的奉承,承認他某些 長處是她們圈子里的男人沒有的,也就不覺得和他來往有損尊嚴;骨子里她們個個人希望承 繼帝政時代的公主的遺產。最重清規戒律的人以為那不速之客只能在巴日東府上露面,決不 會受別的家庭招待。杜•夏特萊碰過好几個釘子,可是他巴結教會,地位始終不動。他迎合 昂古萊姆王后在本鄉養成的缺點,給她看各种新書,替她念新出的詩集。兩人為著一批青年 詩人的作品感動出神,在德•巴日東太太是出于真心,夏特萊是悶得發慌,硬著頭皮忍受; 他是帝政時代的人物,不大了解浪漫派的詩歌。在百合花ゞ影響之下發生的文藝复興,引起 德•巴日東太太的熱情;她喜歡夏多布里昂先生,因為他說過維克多•雨果是個“才華蓋世 的孩子”。々她只能在書本上認識天才,覺得心中怏怏,愈加向往名流薈萃的巴黎。杜•夏 特萊先生以為想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告訴她昂古萊姆也有一個才華蓋世的孩子,一個青年 詩人,比巴黎初升的明星更燦爛,而他自己并不知道。原來烏莫出了一個未來的大人物!中 學校長給男爵看過一些出色的詩。那孩子又窮又朴實,竟是查特頓ぁ第二,可不象查特頓在 政治上那么卑鄙,也不象他那樣痛恨名流,寫小冊子攻擊他的恩人。德•巴日東太太周圍有 五六個人和她一樣喜歡文學藝術,一個因為能拉几下難听的小提琴,一個因為能用墨汁糟蹋 紙張,一個仗著農學會會長的身份,還有一個會直著低嗓子,象獵場上吹號角似的,嚷几句 Sefiatoincorpoaveteあ之類的歌;在這些荒唐古怪的角色中,德•巴日東太太賽過餓慌了 肚子,眼睜睜的望著舞台上紙做的酒席。一听到杜•夏特萊的報告,她的快樂簡直無法形 容。她要見那個詩人,那個天使!她為之興奮,激動,一談就是几小時。第三天,前任外交 信使托中學校長接洽,把引見呂西安的事談妥了。 ヾ法國十七世紀有名的文學沙龍,由德•朗布依埃侯爵夫人(1588─1665)主持,此處指德•巴日東府。 ゝ《每日新聞》,法國當時有名的保王党報紙。 ゞ百合花是法國王朝的徽號。浪慢派文學家絕大多數是保王党。 々夏多布里昂這句話是一八二○年說的,當時雨果十八歲,夏多布里昂五十二歲。 ぁ英國詩人查特頓(1752─1770),十二歲寫的諷刺詩已有傳世价值;因貧窮潦倒于十八歲時服毒自殺。 あ意大利文:只要你還有一口气。 你們倘是生在外省的小百姓,階級的距离就比巴黎人更不容超越,巴黎人覺得這距离正 在一天天縮短,你們始終受著鐵欄阻隔,各個不同的社會階層隔著鐵欄詛咒,對罵拉加ヾ; 所以只有你們能体會,呂西安•沙爾東听見威嚴的校長說,他的名气替他打開了巴日東府的 大門,他的心和頭腦激動到什么地步。他平日夜晚同大衛在美景街溜達,望見巴日東家的舊 山牆,常常說他們的名字恐怕永遠傳不到那儿,對于出身低微的人的學問,貴人們的耳朵特 別遲鈍。怎想到他會受到招待呢?這秘密,他只給妹妹一個人知道。夏娃會安排,又是体貼 入微,拿出几個路易ゝ的積蓄,為呂西安向昂古萊姆最高級的鞋店買了一雙上等皮鞋,向最 有名的成衣鋪買了一套新衣服,替他最好的襯衫配上一條百襉縐領,她親自洗過,熨過。夏 娃看見呂西安穿扮好了,不知有多么高興!她為著哥哥不知有多么得意!囑咐的話不知說了 多少!她想起無數的細節。呂西安經常出神,養成一种習慣,一坐下來就把胳膊肘子撐在桌 上,有時竟拉過一張桌子來做靠手;夏娃要他在貴族的殿堂上檢點行動,放肆不得。她陪著 哥哥走到圣彼得門,差不多直送到大教堂對面,看他穿入美景街,拐進林蔭道去和杜•夏特 萊先生相會。可怜的姑娘站在那儿,激動不已,好象完成了一樁大事。呂西安踏進德•巴日 東太太家,在夏娃看來是好運的開端。純洁的女孩子哪里知道,一有野心就要喪失天真的感 情!呂西安走進布雷街,看到屋子的外表并不惊奇。在他想象中一再擴大的盧浮宮是用當地 特產的軟石蓋的,年代久了,石頭有點發黃。臨街的門面相當陰沉,內部的构造也很簡單: 外省式的冷冰冰的院子,十分干淨;朴素的建筑近乎修道院,保養得不錯。呂西安走上古老 的樓梯,欄杆是栗樹做的,從二層樓起踏級就不是石頭的了。他走過一間簡陋的穿堂,一間 光線不足的大客廳,方始在小客室里見到當地的王后。灰色的門窗框子,雕花都是上一世紀 的款式;門楣頂上嵌著仿浮雕的單色畫。板壁糊著大馬士革舊紅綢,鑲邊很簡單。紅白方格 的布套遮著寒傖的老式家具。詩人瞧見德•巴日東太太坐在一張墊子用細針密縫的長沙發 上,面前擺一張鋪綠呢毯子的圓桌,點著一個老式雙座燭台,圍著罩子。王后并不站起來, 只是怪可愛的在椅上扭了扭身子,笑吟吟的望著詩人;詩人看著她蛇一般扭曲的動作,心里 直跳,覺得那姿勢十分高雅。 ヾ古希伯來人的罵人話,見《新約•馬太福音》第五章第二十二節。 ゝ法國古金幣,值二十法郎。 呂西安的無比的美貌,羞怯的舉動,還有他的聲音,一切都使德•巴日東太太感到惊 异。詩人本身已經是一首詩了。呂西安覺得這女人名不虛傳,偷偷打量了一番:德•巴日東 太太同他理想中的貴族太太完全符合。她按照時行的款式,戴一頂直條子黑絲絨拼成的平頂 帽。這頂大有中世紀風味的帽子,在青年人眼中愈加抬高了對方的身分。帽子下面露出一大 堆黃里帶紅的頭發,照著亮光的部分完全金黃,蜷曲的部分紅得厲害。据說女人長著這种顏 色的頭發,別的部分很不容易配合;那位高貴的太太卻是皮色鮮明,彌補了那個缺點。一雙 灰色眼睛閃閃發光,雪白寬廣,已經有皺襉的腦門,輪廓很顯著;眼睛四周的色調象螺鈿; 鼻子兩旁有兩條藍血管,細巧的眼圈儿因之顯得更洁白。神采奕奕的長臉孔上長著一個鷹爪 鼻,成為一個鮮明的標識,說明她容易激動,象孔代ヾ家的人。頭發沒有完全遮掉脖子。隨 便扣上的袍子露出雪白的胸脯,不難想見乳房丰滿,位置恰當。德•巴日東太太伸出她保養 很好而有些干枯的細長手指,很親熱的指著近邊的椅子,要青年詩人坐下。杜•夏特萊坐在 一把靠椅上。那時呂西安才發覺沒有別人在座。 ヾ法國王室波旁家的旁系親屬。 烏莫的詩人被德•巴日東太太的談話陶醉了。在她身邊消磨的三個鐘點,對呂西安簡直 是個夢,恨不得永遠做下去。他發現那太太是消瘦而不是真正的瘦,渴望愛情而得不到愛 情,身強力壯而帶著病態。態度舉動把她的缺點更加夸大了,呂西安卻看著很中意;年輕人 開頭總喜歡夸張,只道是心地純洁的表現。他完全不注意煩悶和痛苦給她帶來的顴骨上的褐 紅色斑疹,使她的面頰顯得神態憔悴。他的幻想只管盯著那雙熱烈的眼睛,照著燭光的美麗 的鬈發,白得耀眼的皮膚,象飛蛾見到亮光一樣死盯不放。并且對方的話句句說到他心里, 他再也不想去判斷對方是怎樣的女人。那种女性的激動,德•巴日東太太重复了多年而呂西 安覺得很新鮮的濫調,都使呂西安入迷,尤其他存心把一切看得十全十美。他不曾帶作品 來,而且當時也談不到這個問題;呂西安故意忘記帶詩,好作為下次再來的借口;德•巴日 東太太也絕口不提,以便改天再要他念自己的作品。這不是初次見面就有了默契嗎?西克斯 特•杜•夏特萊先生對這次招待大不高興。他發覺得晚了一步,這漂亮青年竟是他的情敵。 他送呂西安從美景街下坡去烏莫,直送到第一個拐角儿上,有心叫呂西安領教領教他的手 段。間接稅稽核所所長先自己夸了一陣引見的功勞,然后以介紹人身分給他一番勸告,叫呂 西安听著很詫异。 杜•夏特萊先生說:“總算呂西安運气,受到的待遇比他夏特萊好。這批蠢東西比宮廷 還傲慢。他們掃盡你面子,叫你下不了台。他們要不改變作風,一七八九年的革命准會再 來。至于他夏特萊,他所以還在那家走動,無非是對德•巴日東太太感到興趣,昂古萊姆只 有這個女人還象點儿樣。他先是因為無聊,對德•巴日東太太獻獻殷勤,結果卻發瘋似的愛 上了她。不久事情就好得手,處處看得出她愛著他。他只有收服這個驕傲的王后,才能對那 批臭鄉紳報仇泄恨。” 夏特萊形容自己的痴情已經到了殺死情敵的地步,万一有情敵的話。帝政時代的老油子 用盡全身之力扑在可怜的詩人身上,想用威勢壓倒他,叫他害怕。他講到旅行埃及時的危 險,大大夸張了一番,抬高自己;可是他只能刺激詩人的想象而并沒有嚇退情人。 從那天晚上起,呂西安不管老風流如何威脅,如何裝出小市民冒充打手的樣子,照樣去 拜訪德•巴日東太太;他先還保持烏莫人的身分,陪著小心;后來習慣了,不象早先那樣覺 得在那儿出入是莫大的榮幸,上門的次數愈來愈多。那個圈子里的人認為藥房老板的儿子根 本無足重輕。開始一個時期,某個貴族或者某些婦女去看娜依斯而碰到呂西安,對他都拿出 上等人對待下級的態度,禮貌特別周到。呂西安先覺得他們和藹可親,后來也咂摸出那种虛 假的客气是什么意思。有一些恩主面孔引起他的憤慨,加強他痛恨不平等的平民思想;許多 未來的貴人開始對高等社會都有這种仇恨。可是不論怎樣的痛苦,呂西安為了娜依斯都能忍 受。娜依斯這個名字,他是從別人嘴里听來的。那個幫口跟西班牙的元老和維也納的世家一 樣,熟朋友之間男男女女都用名字相稱,他們想出這一點區別,表示他們在昂古萊姆的貴族 里頭也是与眾不同的。 呂西安愛上娜依斯,正如年輕人愛上第一個奉承他的女子,因為娜依斯預言他前途無 量,一定會享大名。她使盡手段要呂西安成為她家里的常客,不但過甚其辭的贊美,還說呂 西安是她有心提拔的一個窮孩子;她故意把他縮小,好把他留在身邊;她要呂西安做秘書, 念書給她听。其實她是愛呂西安,在當年那次慘痛的經歷以后,她自己也想不到還能愛到這 個程度。她暗暗責備自己,覺得愛一個二十歲的青年簡直荒唐,單說身分,他就同自己离得 多遠!种种顧慮煽動起來的傲气,莫名其妙的在親熱的態度中流露出來。她一會儿目無下 塵,擺出一副保護人面孔,一會儿慈愛溫柔,滿嘴甜言蜜語。呂西安開頭震于她高貴的地 位,嘗遍了恐懼,希望,絕望的滋味;可是經過痛苦与快樂的交替,第一次的愛情也在他心 里种得更深了。最初兩個月,他把德•巴日東太太當做象慈母一般照顧他的恩人。一來二 去,終于說起知心話來了。德•巴日東太太稱詩人為親愛的呂西安,然后干脆叫他親愛的。 詩人大著膽子也把尊貴的太太叫起娜依斯來,她听著大不高興,發了一陣脾气,叫不通世故 的孩子愈加神魂顛倒;她嗔怪呂西安不該用一個大家通用的稱呼。又高傲又尊貴的德•奈格 珀利斯小姐,向俊美的天使提出一個簇新的名字,要他用路易絲相稱。這一下呂西安一交跌 進了愛情的天堂。一天夜晚,路易絲正在瞧一張肖像,呂西安進去,她急忙收起,呂西安要 求給他看。這是他第一次表示嫉妒,路易絲怕他發急,給他看了年輕的康特-克魯瓦的肖 像,淌著眼淚講出那一段悲慘的愛情,多么純洁,受到多么慘酷的摧殘的愛情。是不是她打 算對已故的情人不忠實了?還是利用肖像暗示呂西安,還有一個男人同他競爭?呂西安太年 輕,沒有能力分析他的情人,只是很天真的發急,因為娜依斯已經排開陣勢挑戰。在這种戰 斗中,女人總希望男人把她理由說得相當巧妙的顧慮徹底破除。她們關于責任,体統,宗教 的爭辯好比許多堡壘,但愿男人一齊攻下。天真的呂西安用不著這些挑撥就沖過來了。 有天晚上,呂西安大著膽子說:“換了我才不肯死呢,我要為著你活下去。”他想把 德•康特-克魯瓦先生徹底解決,望著路易絲的目光表示他的熱情已經到頂點。 路易絲看著這股新生的愛情在她和詩人心中進展,暗暗吃惊。她故意找錯儿,說呂西安 答應題在她紀念冊第一頁上的詩不該老是拖延。等到詩寫出來了,她當然覺得比貴族詩人卡 那利最好的作品還要美,可是她念過以后又作何感想呢? 生花妙筆,虛幻的詩神, 并不經常來叩我的心魂, 點染我的花箋和薄薄的絹素。 倒是我美麗的情人在揮毫時分, 往往把她幽密的歡欣, 或是無聲的悲苦,向我傾吐。 啊!等到她追尋我褪色的舊稿, 想得到一個分曉, 花團錦簇的前程從何處發軔; 那時但愿愛神呵, 將來回想起這次美妙的旅行, 象晴朗的天空沒有一朵烏云! 她說:“你的詩真是受了我的感應嗎?” 這個疑問是喜歡玩火的女人有心挑逗,叫呂西安冒出一顆眼淚;她便安慰呂西安,破題 儿第一遭親了親他的額角。真的,呂西安是個大人物,她要好好的栽培他,教他意大利文, 德文,糾正他的態度舉動;有了這些借口,她可以當著那般討厭的清客,讓呂西安經常留在 身邊了。她多關切呂西安的生活!為著呂西安重新弄音樂,引他進入音樂的天地,彈几支貝 多芬的美妙的曲子,使他听著出神。呂西安快樂,路易絲也跟著快樂;看見呂西安心醉神 迷,快要暈過去的樣子,她假惺惺的說:“有了這樣的幸福,我們不是該滿足了嗎?”可怜 的詩人糊涂透頂,回答說:“是的。” 形勢逐漸發展,上星期路易絲居然留呂西安在家和德•巴日東先生同桌吃飯。雖然有丈 夫在場,事情還是弄得滿城皆知,大家還認為過分离奇,難以相信。結果引起許多駭人听聞 的謠言。有的人覺得社會馬上要天翻地覆了。另外一些人大聲疾呼的說:“這就是高談自由 平等的后果!”醋意十足的杜•夏特萊打听出服侍產婦的夏洛特太太便是沙爾東太太,被他 說做“烏莫夏多布里昂的母親”。這句話變了一句有名的俏皮話。德•尚杜太太第一個赶往 德•巴日東太太家,說道: “親愛的娜依斯,你可知道全昂古萊姆談論的事嗎?那起碼詩人的娘,就是兩個月以前 服侍我嫂子生產的夏洛特太太!” 德•巴日東太太擺出一副十足地道的王后面孔,回答說:“親愛的,這有什么大惊小 怪?她不是藥劑師的寡婦嗎?德•呂邦潑雷家的小姐落到這步田地也夠可怜的了。假定你跟 我窮得一個錢都沒有?……咱們靠什么過活?怎么養活你的孩子?” 德•巴日東太太的鎮靜壓倒了貴族的怨嘆。偉大的心胸最容易把苦難當作德行。做的好 事受到指責而堅持下去,也更有意思;清白無辜和不正當的嗜好同樣有刺激作用。晚上 德•巴日東太太家高朋滿座,都是來埋怨她的。她拿出冷嘲熱諷的口才,說即使貴族成不了 莫里哀,拉辛,盧梭,伏爾泰,瑪西永,博馬舍,狄德羅,至少該接待生出大人物的家具 商,鐘表匠,鑄刀匠。ヾ她說天才永遠是貴族。她責備那些紳士不懂得自己真正的利益。總 而言之,她說了許多傻話,听的人要不那么蠢,早就心中有數;可是他們只以為她脾气古 怪。一場雷雨被她用大炮轟散了。呂西安第一次被請來當眾露面,四桌客人在褪色的舊客廳 里打惠斯特ゝ;路易絲滿面春風的接待呂西安,擺著一副叫人非服從不可的王后气派向大眾 介紹。她把間接稅稽核所所長叫做“夏特萊先生”,表示她知道夏特萊并無資格在姓氏之前 加上舊家的標識,夏特萊听著愣住了。從那天晚上起,呂西安算是硬挨進了德•巴日東太太 的圈子;可是個個人當他毒物看待,存心慢慢的用傲慢的態度做解毒劑,把他排除出去。娜 依斯雖然胜利,卻是大失人心;一部分反對派打算离開她了。阿美莉,──就是德•尚杜太 太,──听著夏特萊的主意決定每星期三接待賓客,和德•巴日東太太唱對台。德•巴日東 太太是每天晚上招待的,去的人早已養成習慣,老是坐在那几張綠呢牌桌前面,玩那几副西 洋雙六棋ゞ;看慣屋子里的當差,燭台;在走道里挂大衣,帽子,放套鞋,都變了刻板文 章;甚至對樓梯的踏級也象對女主人一樣有感情。大家捺著性子忍受“御花園中的薊鳥 々”,這是亞歷山大•德•布勒比昂想出來的俏皮話。最后,農學會會長還說出一番內行話 來消除眾人的怒气。 他說:“大革命以前,便是主公大臣也接待跟這小詩人差不多的小角色,例如杜克洛, 格里姆,克雷比庸等等;可是從來不接見收人頭稅的小官儿,象夏特萊這种人。” ヾ莫里哀的父親是家具商;盧梭和博馬舍的父親是鐘表匠;狄德羅的父親是鑄刀匠。 ゝ紙牌戲的一种,橋牌的前身。 ゞ用骰子和跳棋玩的一种游戲。 々薊鳥(以薊草人食料的鳥)在法文中叫做“沙爾東納萊”;呂西安姓沙爾東,原義為 薊草,是一种開淡紫花的多年生草。沙爾東納萊前半与沙爾東相同,又可作小沙爾東解。 杜•夏特萊做了沙爾東的替死鬼,個個人對他冷淡。間接稅稽核所所長自從被稱為夏特 萊先生起,發誓非征服德•巴日東太太不可;他一發覺受人攻擊,反而站在女主人一邊,替 青年詩人撐腰,自稱為呂西安的朋友。了不起的外交家當年手段笨拙,沒有拍上拿破侖,如 今卻來籠絡呂西安,跟他親熱了。他請了一次客,替詩人捧場,出席的有省長,稅局局長, 駐軍司令,海軍學校校長,法院院長,所有的行政首腦。可怜的詩人大受夸獎,要不是二十 二歲的年輕人,听著那些耍弄他的贊美准會疑心。上甜菜的時候,夏特萊要他的情敵朗誦他 最近的杰作,《垂死的沙達那帕魯斯的頌歌》。素來不動感情的中學校長拍手說,便是冉- 巴蒂斯特•盧梭ヾ也不能寫得更好了。西克斯特•复特萊男爵斷定這小詩人不是經不起夸 獎,早晚在暖室里干癟,便是為了未來的光榮得意忘形,鬧出些狂妄的笑話來,仍舊縮回去 做個無名小卒。在這個天才不曾夭折的時期,夏特萊的雄心似乎為德•巴日東太太犧牲了; 其實他老奸巨猾,訂好計划,要象刺探軍情一樣留意兩個情人的行動,等候机會消滅呂西 安。從那時起,城內城外隱隱然說到昂古萊姆出了一個大人物。輿論一致贊美德•巴日東太 太照顧青年才子。德•巴日東太太發現她的行事有人贊同,就想獲得公眾的批准。她在本省 內逢人便說,要舉行一次請吃冰淇淋和糕點的茶會;那時茶葉還作為消化藥,歸藥房發售, 請客喝茶是從來未有的創舉。第一流的貴族都被請去听呂西安朗誦一件重要作品。 ヾ冉-巴蒂斯特•盧梭(1671─1741),法國抒情詩人。 路易絲把她暗中克服的困難瞞著呂西安,可也透露几句上流社會反對他的陰謀。她認為 應當讓呂西安知道天才一生中必然要經歷的危險,有些難關需要過人的勇气才能沖破。她拿 這种胜利當作教育。她伸著雪白的手,向呂西安指出要用不斷的苦難去換取的光榮,提到殉 道的志士非受不可的毒刑,她搬出她的最好听的空話,最浮夸的詞藻。那种信口開河的議論 正是學了《柯麗娜》小說中的缺點。她自以為雄辯滔滔,偉大之极,而她的口才又是受她的 邦雅曼的感應,也就更愛他了。ヾ她勸呂西安放大膽子拋棄父親的姓氏,改用呂邦潑雷那個 高貴的姓,不用管群眾起哄,反正將來王上會批准的。布拉蒙-紹弗里家的小姐,德•埃斯 巴侯爵夫人,跟路易絲是至親,在宮廷中很有勢力,請求改姓的事由路易絲負責就是了。听 到王上,宮廷,德•埃斯巴侯爵夫人這些字儿,呂西安好比看見一連串美麗的煙火,覺得大 有改姓的必要。 “親愛的孩子,”路易絲帶著又溫柔又打趣的口吻說,“事情早一天做,公眾就早一天 承認。” 她把社會的階層一一揭開,叫詩人明白這個巧妙的主意可以使他平空跳過多少等級。呂 西安听著她的勸告,立刻改變思想,不再相信一七九三年代的虛幻的平等;對于名位的飢渴 本來被大衛用冷靜的理智消解了,如今受到路易絲的煽動,她說只有高等社會才是他活動的 天地。憤懣不平的自由党人inpcttoゝ變了保王党。呂西安咬著榮華富貴的禁果,發誓要送 一個胜利的花冠給他的王后,哪怕是染著鮮血的花冠,他也要弄到手, quibuscumqueviis.ゞ他要証明他的勇敢,說出眼前的痛苦,至此為止他瞞著路易絲;年輕 人初次戀愛都莫名其妙的怕羞,不敢炫耀自己崇高的品質,但愿不露出真正的精神面目就得 到情人賞識。此刻他說出如何受貧窮壓迫,自己如何高傲的忍受,提到在大衛那儿的工作, 深夜的用功。這股青春的熱誠使德•巴日東太太想起二十六歲的上校,眼神愈來愈柔和。呂 西安看出他的尊貴的情人動了心,便抓著她的手(她也讓他拿著),憑著詩人的,青年的, 情人的沖動親吻。路易絲甚至允許藥劑師的儿子把顫動的嘴唇貼在她的腦門上。 ヾ法國女作家斯塔爾夫人(1766─1817)寫的小說《柯麗娜》,反映她和邦雅 曼•貢斯當的愛情;作者借女主人公柯麗娜表現自己的思想感情。 ゝ意大利文:暗中,內心深處。 ゞ拉丁文:任何代价在所不惜。 她從迷惘中醒來,說道:“孩子!孩子!給人撞見了,我要鬧笑話了。” 那天晚上,德•巴日東太太的思想把她所謂呂西安的成見摧毀了不少。据她說來,天才 是沒有父母,沒有兄弟,沒有姊妹的;他們要建立偉大的事業,表面上不能不自私,為了他 們的成就不能不犧牲一切。家屬開始不免被巨人式的頭腦蚕食,因為要幫助一股被壓迫的力 量奮斗而作种种犧牲,可是后來分享胜利的果實的時候,得到的報酬比付出的代价不知要超 過多少倍。天才只向自己負責;手段只能由他決定,因為目的只有他一個人知道;他超于法 律之上,他的使命是重訂法律;能控制時代的人,什么都可以取為己有,什么都可以拿去冒 險,因為一切都是屬于他的。路易絲舉出許多名人的少年時代作例子:貝爾納•德•帕利 西,路易十一,福克斯,拿破侖,哥倫布,愷撒,以及一切有名的冒險家,開始都債台高筑 或者潦倒不堪,被人誤解,當作瘋子,敗子,品行不端的父兄,后來卻為一家,一國增光, 甚至為全人類增光。 這些議論正好迎合呂西安隱藏的邪念,進一步敗坏他的心術。在強烈的欲望鼓動之下, 他認為不擇手段是理所當然的。不能成功不是對社會犯了大不敬的罪惡嗎?失敗的人不是等 于把世俗的美德全部推翻嗎?而那些美德正是社會的支柱,社會唾棄的便是坐在廢墟上的馬 利烏斯ヾ。呂西安不知道他所處的地位一方面是沉淪墮落,一方面是天才的胜利,他只管望 著先知們逗留過的西乃山,沒有看見山下的死海和峨摩拉的丑惡的尸体。ゝ ヾ馬利烏斯(公元前157─前86),羅馬將軍,做到執政,被政敵放逐國外,追捕 的人看見他坐在迦太基的廢墟上嘆息。后世以此為英雄末路的比喻。 ゝ西乃(又譯西奈)山是摩西看見耶和華顯形的地方,見《舊約•出埃及記》。阿拉伯 半島上的古城峨摩拉,以人民作惡多端,被耶和華用天火毀滅,作者引用這兩個典故作上面 兩句的比喻,謂呂西安向往天才的榮譽,看不見腳下的万丈深淵。 詩人的思想感情被路易絲從外省生活的襁褓中完全解放出來,他竟想試探德•巴日東太 太,看自己是否能征服這個高貴的俘虜,不至于遭到拒絕,下不了台。最近宣布的詩歌晚會 正好給他作這個嘗試。他的愛情中間有野心羼入。他動了情,同時也想往上高升;這股雙重 的欲望,在既要滿足感情,又要擺脫貧窮的青年身上,也是自然的。今日之下,社會把所有 的孩子請去赴同一個宴會,叫他們年紀輕輕就有野心。社會使青年失去嫵媚,作著自私的打 算,破坏他們仁厚的心地。我們美妙的理想但愿情形不是這樣,無奈事實往往破坏我們一相 情愿的幻景,叫人除了十九世紀的青年以外沒法寫出另外一种青年。呂西安還覺得自己的計 划用意高尚,表示他對大衛友情深厚呢。 呂西安動筆比說話大膽,便寫了一封長信給他的路易絲。十二張信紙譽了三遍,敘述他 父親的才气,落空的希望,使他受盡折磨的貧窮。他把心愛的妹子寫成天使,大衛•賽夏寫 成未來的居維埃,目前不但是呂西安的朋友,而且是他的兄長,他的父親。如果他不要求路 易絲對待大衛象對待他一樣,他就不配受路易絲的愛,──不配受他生平第一次的光榮。他 宁可放棄一切,不能辜負大衛,他要大衛親眼看見他成功。在那种瘋狂的信里,年輕人往往 用自殺來威嚇,關于良心問題發表許多幼稚的議論,搬出高尚的心靈的荒謬的邏輯;長篇累 牘的廢話說得怪有意思,還穿插一些天真的傾訴,在寫的人是無心流露而女人看了最喜歡 的。呂西安把信交給女用人,到印刷所去改校樣,分派工作,打發一些零星雜務,對大衛只 字不提。年輕人只有在童心未失的時候,才會這樣穩重。說不定呂西安也怕大衛的不客气的 批評,或者怕大衛目光犀利,窺破他的心事。念過謝尼耶的作品,呂西安听到大衛埋怨,好 象傷口被醫生的手碰到了,他的秘密方始從心中浮到嘴邊。 現在你們不難体會,呂西安從昂古萊姆走回烏莫,腦子里有些什么思想。那位高貴的太 太要生气嗎?會接待大衛嗎?野心家不至于被攆出來,縮回烏莫的閣樓上去吧?不曾親吻路 易絲的額角以前,呂西安還能估計一個王后和她寵臣的距离,現在可想不到他花了五個月才 走完的路程,大衛不可能在一霎眼之間跨過。他不知道貴族排斥小百姓的禁令多么嚴格, 德•巴日東太太再要敢触犯一次,非下台不可;路易絲自甘墮落的罪名勢必坐實,不能再在 昂古萊姆住下去,本階級的人對她都要遠而避之,象中世紀的人躲避麻瘋病人一樣。娜依斯 要是失節的話,上層的貴族階級,甚至連教會在內,都會替她辯護;和下等人往來可是罪大 惡极,永遠不能赦免;因為當權的人犯錯誤,可以得到大家原諒,下台以后就要受到譴責。 而接待大衛不是等于自動遜位嗎?呂西安即使看不見這方面的問題,他的貴族的本能也預感 到另外一些困難,使他心里發慌。高尚的思想感情不一定產生高尚的舉止。拉辛的風度固然 不亞于身分极高的朝臣,高乃依卻很象一個牛販子。笛卡爾長得象老實的荷蘭商人。孟德斯 鳩肩上扛著鐵耙,頭上戴著睡帽,到拉•勃萊德去訪問的外客往往以為他是粗俗的園丁。上 流社會的風度是出身高貴的人的天賦,從吃奶的時候起就開始吸收,或者從血統帶來的一門 學問,否則就得靠教育培養,還需要某些偶然的因素幫忙,例如漂亮的外表,清秀的面目, 特殊的音色。這些重要的小節在大衛身上完全沒有,而他的朋友生來就具備。呂西安承繼母 系的貴族血統,連一雙腳也是法蘭克人的高腳背,不比大衛長的是韋爾希人的平腳背ヾ,体 格象他掌車的父親。呂西安仿佛已經听到眾人對大衛的訕笑,看見德•巴日東太太忍俊不禁 的表情。總之,他雖不完全覺得他的好朋友丟他的臉,至少下著決心,以后不再憑沖動行 事,先要經過一番考慮了。 ヾ韋爾希是德國人輕視外國人和一切外國事物的用語。相傳法國的貴族是法蘭克族 的后代,平民是高盧人的后代。弓起的腳背被認為是貴族血統的標識。 因此,在充滿詩意和友愛的時間以后,兩個朋友念過作品,在一個新的太陽照耀之下看 到另外一個文學天地以后,呂西安想起處世的手段和實際的利益來了。回到烏莫,他已經瞥 見上流社會的無情的規律,后悔不該寫那封信,恨不得收回才好。他完全体會到,交上好運 對個人的抱負有怎樣的幫助;他在獵取功名的階梯上已經跨了第一步,再要退回來犧牲太大 了。然后他又想起他的朴素安靜的生活,高尚的感情;天才橫溢的大衛多么慷慨的幫助他, 必要時連為他獻出生命都愿意;母親受了屈辱仍舊那么高貴,認為儿子不但聰明,而且天性 仁厚;樂天安命的妹子多么可愛,她的童年多么純洁,良心上不曾有過斑點;他自己的希望 也不曾受過狂風吹打;這些情形,他都回想起來。于是他覺得,用自己的成績沖破貴族或者 布爾喬亞的封鎖,比靠一個女人的寵愛發跡更有面子。他的天才早晚會光芒四射,象那些征 服社會的前輩一樣;那個時候自然有女人愛他!拿破侖的榜樣使多少平凡的人狂妄自大,成 為十九世紀的致命傷;呂西安也想起拿破侖,丟開了鑽營的念頭,還為此責備自己。呂西安 就是這樣的性格,從惡到善,從善到惡,轉變得一樣容易。他不象學者那樣愛好自己的小天 地;一個月來看到鋪子的綠地黃字的招牌,寫著 沙爾東藥房─波斯泰爾新記 好象對他是种恥辱。父親的姓寫在一個車馬必經之處,他覺得刺眼。那天晚上跨過他家 里難看的鐵柵門,打算去美景街挽著德•巴日東太太在上城最時髦的青年中間露臉的時候, 他更抱怨這所屋子同他的好運气太不相稱。 他從過道走進小院子,一路想:“愛上了德•巴日東太太,不久也許就能得手,偏偏住 在這耗子窠里!”院子里靠牆放著几捆煮過的藥草,學徒在洗刷配藥間的鍋子,波斯泰爾先 生系著圍身,捧著一個曲頸瓶察看瓶里的藥水,一邊瞅著鋪子,看藥看得專心的時候,便聳 起耳朵留意門鈴。從院子到后面的破屋子,到處是一股甘菊,薄荷,和煮過的草藥味儿。后 院的住屋要從筆直的樓梯走上去,扶手只有兩根繩子,俗語叫做磨坊梯子。假三層上只有一 間臥房,便是呂西安住的。 波斯泰爾先生是個標准的外省老板,他招呼呂西安道:“老弟,你好。身体怎么樣?我 才把植物糖水做了一次實驗,我的問題只有你父親能解決,他這個人真了不起!要是我知道 他治痛風症的秘方,咱們倆今天還不高車大馬,闊得很嗎?” 又蠢又忠厚的藥劑師每星期都要向呂西安提到他父親不肯泄露秘方的話,叫呂西安听了 刺心。 呂西安很簡單的回答:“的确倒霉。”老實的波斯泰爾對師母和她的儿女幫過好几次 忙,呂西安常常感激他,近來卻覺得父親的學生俗不可耐。 “你怎么啦?”波斯泰爾說著,把瓶子放在實驗桌上。 “可有我的信嗎?” “有一封,象香膏一樣好聞!就在賬台上,我的寫字架ヾ旁邊。” ヾ面板傾斜的木架子,放在桌上寫字用的。 德•巴日東太太的信同藥房的瓶儿罐儿放在一起,還了得!呂西安赶緊沖進鋪子。 一扇半開的窗子里傳出一個好听的聲音,溫柔的叫著:“呂西安,快些儿!飯菜等了你 一個鐘點,快涼了。”可是呂西安沒有听見。 波斯泰爾抬起頭來說:“小姐,你哥哥魂都沒有了。” 這單身漢象一個小酒桶,被畫家一時高興描上了一張皮色通紅的大麻臉。他望著夏娃裝 出又恭敬又討好的神气,說明他很有意思娶老東家的女儿,只是沒法叫利益和愛情在心中停 止打架。呂西安走過他身邊,他把平日堆著笑臉常說的話又說了一遍:“好漂亮啊,你妹 妹!你也不錯!只要經過你爸爸的手,沒有一樣不出色!” 夏娃個子高大,深色皮膚,黑頭發,藍眼睛。看上去性格剛強,其實她溫柔和順,待人 非常熱心。大衛准是看中她的率直,天真,心平气和的過著刻苦耐勞的生活,端庄穩重,從 來沒人說過她一句坏話。從第一次見面起,兩人之間就有一股隱藏而純朴的感情,純粹是德 國式的,既沒有騷動的表現,也不急于吐露真情。各人只是暗中想念,仿佛有個妒忌的丈夫 會對他們的感情生气。兩人都瞞著呂西安,也許認為他們相愛會損害呂西安。大衛惟恐夏娃 不喜歡他;夏娃因為家境清苦,特別羞怯。真正的女工可能膽子很大,有教養的落難的姑娘 只會适應她悲慘的命運。夏娃表面上謙虛,骨子里高傲,不愿追求一個公認為有錢的人的儿 子。那時地產正在漲价,熟悉行市的人估計馬薩克的庄園值到八万法郎以上,老賽夏候著机 會買進的田地還不算在內;他手頭積蓄不少,年年丰收,出產都是高价脫手的。或許只有大 衛一個人對老子的家業一無所知。在他看來,馬薩克不過是一八一○年上花一万五六買下的 一所破房子,每年他只在收割的季節去一回,讓父親帶著在葡萄園里溜達,一路奪他的收 成;大衛從來沒看見收獲的東西,也不放在心上。生活孤獨的學者往往夸大感情方面的阻 礙,因而感情愈加擴張;這等人的愛情需要對方鼓勵才行;因為大衛心目中的夏娃比小職員 心目中的貴夫人還要尊嚴。印刷商在他偶像身邊心慌意亂,手足無措;他急急忙忙赶到,又 急急忙忙离開,熱情非但不表示出來,反而竭力抑制。他往往在晚上想出理由,要和呂西安 商量事情,從桑樹廣場穿過巴萊門赶往烏莫;到了綠漆的鐵柵門口,忽然又退回來,怕時間 太晚,或者怕夏娃睡了,嫌他冒失。雖然這股強烈的愛只在小事情上透露,夏娃卻心里明 白;看見大衛的眼神,說話,舉動,對她十分尊敬,她也很得意,可并不驕傲;而印刷商最 動人的地方還是在于他盲目的崇拜呂西安;討好夏娃最有效的辦法,被他想出來了。這种愛 情自有一些無聲無息的樂趣,不同于騷亂緊張的熱情,正如田野的花不同于園庭中富麗堂皇 的花。溫柔微妙的眼神好比浮在水上的藍色的睡蓮,飄忽的表情賽過野薔薇的淡淡的清香; 凄涼的情調同絲絨般的苔蘚一樣柔和;那是兩顆高尚的心靈在一塊富饒、肥沃、不會變質的 土地上開出來的花。夏娃屢次体會到,在大衛軟弱的外表之下,藏著一股力。凡是大衛不敢 表達的情意,夏娃都很感激,所以只消一件小小的事故就能使他們倆的心進一步接近。 呂西安上樓,夏娃已經把門打開了。他和妹妹一句話不說就坐下。交叉的木架子撐著一 張小桌,沒有台布,擺著他的刀叉。可怜的小家庭只有三份銀制的餐具,夏娃都給心愛的哥 哥用了。 她從灶上拿下一盤菜,端上桌子,用鐵板把灶火壓熄了,說道:“你看什么啊?” 呂西安不回答。夏娃又端出一只小碟子,有模有樣的鋪著葡萄葉,還有一小碗滿滿的奶 油,一齊放在桌上。 “喂,呂西安,我給你弄了草莓來啦。” 呂西安只顧聚精會神看信,不曾听見。夏娃過來坐在他身邊,一句嘀咕都沒有;妹子對 哥哥感情太好了,哥哥越對她隨便,她越快活。 她看見呂西安眼中亮晶晶的含著眼淚,便說:“怎么啦?” “沒有什么,夏娃,沒有什么,”呂西安摟著妹子的腰把她拉到身邊,親她的額角,頭 發,脖子,沖動得厲害。 “你有事瞞我呢。” “告訴你,她真的愛我!” 可怜的妹妹紅著臉,帶著埋怨的口气說:“我知道你不是擁抱我。” “我們都要快活了,”呂西安說著,把一大匙一大匙的湯往嘴里送。 “我們?”夏娃問。她也有大衛那樣的預感,便補上一句: “你不會象以前那樣愛我們了!” “你不是了解我的嗎?怎么有這個想法呢?” 夏娃握了握哥哥的手,撤去空盆和棕色陶器的湯缽,端上她做的菜。呂西安顧不得吃, 又拿著德•巴日東太太的信看起來。識趣的夏娃尊重哥哥,并不要求看信;他要愿意讓妹子 過目,她就得等著;要是不愿意,也不能強求。所以她等著。來信是這樣寫的: 朋友,我怎會不幫助你研究學問的同道,象幫助你一樣呢?在我看來,有才能的人 都有同等權利。可是你不知道我周圍的人的偏見。我們沒法叫無知的貴族承認思想的高貴。 倘若我的聲望不能強迫他們接受大衛•賽夏先生,我愿意把他們為你犧牲,象古時候用牛羊 祭神一樣。不過,親愛的朋友,你不見得要我同一個在思想或態度舉動方面,可能使我不喜 歡的人來往吧?你過分贊美我,足見一個人多么容易被友誼蒙蔽!我對你的要求提出一個條 件,你不至于見怪嗎?我要見見你的朋友,鑒定一下,為了你的前途我要親自判斷你是否看 錯了人。親愛的詩人,既然我要象慈母一般照應你,這個做法不是我對你應盡的責任嗎? 路易絲•德•奈格珀利斯 呂西安不知道上流社會的人有本領從是說到否,從否說到是。他覺得那封信是他的胜 利。大衛可以到德•巴日東太太家里去,顯露他天才的光輝了。呂西安看到事情順利,自以 為有了壓倒眾人的优勢,不由得心神陶醉,得意揚揚,臉上反映出各式各樣的希望,讓妹子 看著叫好,說他美极了。 她說:“她要是個聰明人,怎么能不愛你呢!今晚她心里不見得會好過,所有的女人都 要向你賣俏。你念起《圣約翰在巴德摩斯》來,一定漂亮极了!我恨不得變做耗子,鑽到那 儿去看你!來吧,你的衣服我放在媽媽屋里了。” 媽媽的房間雖然寒素,還過得去。胡桃木的床上挂著白帳子,床前鋪一方薄薄的綠地 毯。木頭面子的五斗柜,上面裝著鏡子。另外還有几把胡桃木的靠椅。壁爐架上的座鐘叫人 想起他們從前优裕的生活。窗上挂著白窗帘。壁上糊著暗花的灰色紙。地磚上過顏色,夏娃 擦得很干淨。中央一張獨腳圓桌,放一個描金玫瑰花形的紅盤,盤里擺三只茶杯,一只糖 缸,都是利摩日的磁器。夏娃睡在隔壁一個小房間里,只有一張小床,一只舊沙發,臨窗一 張女紅台。房間小得象水手的房艙,只能經常開著玻璃門讓空气流通。雖然處處地方顯出境 況艱難,卻有一股勤勞朴素的气息。凡是認識那娘儿三個的人,都覺得室內的景象非常和 諧,動人。 呂西安正在扣領帶,听見小院子里響起大衛的腳步聲;不一會印刷商進門了,動作和神 气都說明他是性急慌忙赶來的。 野心勃勃的呂西安叫道:“喂!大衛,事情成功了!她真愛我!你可以去了。” “不,”印刷商局促不安的說,“我專誠來謝謝你的友誼;我為此鄭重考慮了一番。呂 西安,我的身分早已确定。我是大衛•賽夏,領著王家執照在昂古萊姆開印刷所,牆上的招 貼下面都有我的名字。在貴族看來,我是一個手藝人,說得好听些是商人,在靠近桑樹廣場 的美景街上有個鋪子。我還沒有凱勒的家財,也沒有德普蘭的聲望;便是這兩种勢力,ヾ貴 族還不肯承認呢。并且有了財產或者名气還不夠,還要懂得紳士的規矩,有紳士的气派;在 這一點上我同意貴族的意見。我憑什么一步登天呢?我不但要受貴族恥笑,也要受布爾喬亞 恥笑。你啊,你處的地位不同。做印刷所的監工對你并沒有束縛。你做工是為了求上進,學 一些必要的知識,你可以用你的前程解釋你眼前的職業。你以后盡可干別的事儿,讀法律 啊,學外交啊,進衙門啊。反正你沒有歸入門類,貼上標簽。你利用你的自由之身吧,你一 個人向前,去追求功名吧!所有的樂趣,哪怕是滿足虛榮的樂趣,你盡管高高興興的享受。 但愿你快樂,我看到你成功放心中得意,你是我的化身。的确,你經歷的生活,我都能夠領 會。宴會,應酬,交際場中的光彩,鑽門路,找捷徑,都是你的事儿。生意人的朴素勤懇的 生活,長時期的研究學問,那是我的事儿。將來你是我們的貴族,”大衛說著望了望夏娃。 “你身子搖晃的時候,我伸出胳膊來扶你。你要是受了欺騙,可以躲到我們心中來,我們有 的是永遠不變的愛。人家的照拂,恩惠,好意,分在兩個人身上可不容易持久;咱們會互相 妨礙;還是你一個人上前吧,必要的時候再拉我一把。我對你非但不忌妒,還愿意為你犧 牲。你因為不肯丟掉我,不肯否認我是你朋友,竟然冒著危險,不怕失掉你的靠山,也許還 是你的情人;這樁多偉大的小事使我跟你,呂西安,就算過去還不曾象兄弟一般;這一下也 成了生死之交。你用不著好象沾了便宜而良心不安,有什么顧慮。我就贊成兩弟兄分家,長 兄獨得大份的辦法。即使你日后使我受到煩惱,誰敢說我不是永遠欠著你的情分呢?”說到 這兩句,大衛怯生生的望著夏娃,夏娃噙著眼淚,完全了解他的意思。大衛還說出一番話 來,叫呂西安听著詫异:“并且你長的一表人材,身腰多美,打扮起來多象樣,穿著你的黃 紐扣的藍衣服,簡簡單單的南京緞褲子,活脫是個紳士;換了我,在那些人中間我象個工 人,又窘,又僵,不是說些傻話,便是一句話都說不上來。你為了遷就大家對門第的偏見, 不妨改用你母親的姓,稱為呂西安•德•呂邦潑雷;我永遠是大衛•賽夏。在你來往的那個 社會里,一切都對你有利,對我不利。你生來是交際場中的紅人。女人見了你這張天使般的 臉准定喜歡,夏娃,你說是不是?” ヾ大銀行家凱勒,名醫德普蘭,都是《人間喜劇》中的人物。 呂西安扑過去擁抱大衛。這番謙讓替他把許多疑慮和困難一齊解決了。大衛從友誼出發 所想到的,和呂西安從野心出發想到的完全一樣,他對大衛怎么能不加倍親熱呢?野心家和 情人覺得前途平坦了,自然流露出青年和朋友的感情。精神奮發,所有的心弦一齊振動,發 出丰滿的聲音:這是人生少有的境界。不幸心胸高尚的人的明智,使呂西安惟我獨尊的傾向 越發加強。我們多多少少全有路易十四那种“朕即國家”的想法。母親和妹子的愛集中在他 一人身上,大衛對他愛護備至,他也看慣三個人為他暗中努力,不禁養成一种少爺習气,產 生自我中心的思想,侵蝕他高尚的品質;德•巴日東太太還迎合他的自私,慫恿他忘記父母 親,妹子和大衛的情分。當時他還沒有到這一步,可是等他把野心的范圍在四周擴大起來, 誰敢擔保他不至于迫于形勢,為了保持地位而只想著自己呢? 彼此激動了一番以后,大衛提醒呂西安,他那首題作《圣約翰在巴德摩斯》的詩恐怕圣 經气息太重,念給不熟悉寓意詩的人听不大合适。呂西安要同全夏朗德省最不容易討好的群 眾見面,也不大放心。大衛勸他把安德烈•謝尼耶的集子帶去,拿穩受歡迎的東西代替不一 定受歡迎的東西。呂西安擅長朗誦,必定討人喜歡;不念自己的作品還顯得謙虛,對他有好 處。他們倆象多數年輕人一樣,認為自己的智力和品德,上流人物同樣具備。不曾犯過錯誤 的青年既不原諒別人的過失,同時當做別人也有崇高的信仰。我們必須有了丰富的人生經 驗,才能理會拉斐爾的名言:所謂了解是彼此的程度相等。一般說來,法國領會詩歌的人很 少,性靈一下子就被理性抑制,不能悠然神往,冒出圣洁的眼淚;也沒有人肯費心去体味崇 高的意境,發掘無窮的天地。浮華社會的無知同冷淡,在呂西安是第一次領教。他先往大衛 家拿詩集。 等到只剩下兩個情人的時候,大衛覺得生平從來沒有這樣局促過。他心慌的厲害,既要 人稱贊,又怕人稱贊,竟想溜之大吉,原來怕羞的人也有欲迎故拒的心理!可怜的情人惟恐 說出話來好象要人感激,一開口就犯嫌疑,只能不聲不響,神气象罪犯。這种老實人的苦 惱,夏娃完全理解,她很欣賞大衛的靜默。大衛抓著帽子團來團去預備動身了,夏娃笑著說: “大衛先生,既然你不上德•巴日東太太家,咱們不妨一塊儿消磨黃昏。天气很好,你 愿意到夏朗德河邊去散散步嗎? 咱們可以談談呂西安。” 大衛恨不得扑在這個妙人儿腳下。夏娃的聲調給了他意想不到的酬報,溫柔的語气打開 了僵局,她的提議不僅有贊美的意思,也是第一次表示她的情意。 大衛做了一個手勢,夏娃接著說:“請你在外面等一下,讓我換衣服。” 大衛從來不會唱歌,出門的當口居然咿咿唔唔的哼起來;忠厚的波斯泰爾听著奇怪,不 禁對夏娃和印刷商的關系大起疑心。 ------------------ 三 客廳里的夜晚,河邊的夜晚 呂西安由于性格關系,對第一個印象特別敏感,那天晚上便是极小的事情都對他很有作 用。象沒有經驗的情人一樣,他老早就去了;路易絲還沒進客廳,只有德•巴日東先生一個 人在那里。愛一個有夫之婦需要在小地方用卑躬屈節的代价換取快樂,女人也憑這一點來估 計她操縱情人的力量。這些手法,呂西安已經開始學習,只是還不曾和德•巴日東先生單獨 照面。 那位紳士思想狹窄,頭腦空虛,渾渾噩噩的守著他的小天地:一方面是個于人無害的膿 包而還算懂事,一方面愚蠢高傲,什么都不愿意受人家的,也什么都不愿意回敬人家。他一 心一意想著待人接物的義務,竭力要討人喜歡,唯一的語言是挂著舞女一般的笑臉。心中高 興也罷,不高興也罷,始終是那副笑容。听到好消息是微笑,听到坏消息也微笑。德•巴日 東先生另外加上一些表情,使他的笑容到處用得上。如果贊成的意思非直接表示不可,他便 很殷勤的笑出聲來,加強笑容的意義,直要迫不得已才肯開一聲口。他只怕單獨見客,扰亂 他死水般的生活,逼他在一大片空白的腦子里找出些東西來。他多半用小時候的習慣來解 救;他自言自語,告訴你一些生活瑣事,說他需要什么,有什么瑣瑣碎碎的感覺,他認為這 些感覺就近乎思想。他不談天气好坏,不象普通的俗物用一套濫調來應付,他只談他的私 事。比如說:“我怕德•巴日東太太掃興,中午吃了她最喜歡的小牛肉,肚子脹得要命。我 明明知道,卻老是不由自主!你說是什么道理?”或者說:“我要打鈴叫人送一杯糖水來, 你要不要也來一杯?”再不然:“我明儿要騎馬出門,去拜訪岳父。”這些簡短的話毫無討 論的余地,听的人只能回答一聲是或否,話談不下去了。于是德•巴日東先生朝西揚起鼻 子,象气喘的老哈叭狗,要求客人幫忙;他向你睜著一雙長著白翳的大眼睛,仿佛問:“你 說的是?……”凡是只談自己的討厭家伙,最配他脾胃,他們說話,他洗耳恭听,又誠懇又 体貼,使昂古萊姆的一些話匣子對他十分重視,認為德•巴日東先生胸有城府,聰明得很, 大家一向錯看了他。那批家伙逢到沒有听眾的時候就來找他,把他們的故事或者大道理從頭 講到尾,知道主人准會笑嘻嘻的表示贊許。德•巴日東太太的客廳經常高朋滿座,德•巴日 東先生待在那儿挺舒服。他管著零星瑣事,留心觀看,有人進來,他笑臉相迎,陪到太太跟 前;有人動身,他起來相送,滿面堆笑和客人告別。等到場面熱鬧,個個人都安頓好了,心 情愉快的啞巴便挺著兩條長腿象仙鶴般站著,似乎在听人談論政治,或者在客人背后揣摩一 副牌,其實他什么牌都不懂,看著莫名其妙;再不然他吸著鼻煙踱來踱去,幫助消化。阿娜 依斯是他生命中最光彩的一面,從她那儿不知得了多少樂趣。太太招待賓客,德•巴日東先 生靠在沙發上暗暗贊賞,先是他用不著開口了,而且喜歡听太太說話,揣摩其中的妙處,往 往過了好久才恍然大悟,透出一絲會心的笑意,好比陷在地下的炮彈忽然炸起來。他對妻子 敬重到崇拜的地步。一個人有個崇拜的對象,生活不就幸福了嗎?阿娜依斯覺得丈夫脾气和 善,象小孩儿,巴不得受人指揮;她聰明厚道,決不因此濫用權威。她照料丈夫賽過照料一 件大衣,把他收拾干淨,洗刷,保藏,調理周到;德•巴日東先生受著調理,洗刷,照顧, 對妻子養成了象狗對主人一樣的感情。惠而不費的給人一點快樂真是太容易了!德•巴日東 太太叫人把飯菜弄得很精致,知道丈夫除了講究吃喝,沒有別的樂趣。她可怜丈夫,對他從 來沒有一句怨言,她由于高傲,一聲不出,有些人不了解,只道丈夫有什么大家不知道的美 德。并且她把丈夫訓練得极有紀律,惟命是听。她說一聲:“替我去拜訪某先生或者某太 太”,他立刻照辦,好比小兵去站崗。他在太太面前一動不動,擺著立正的姿勢。那個時期 正在考慮替啞巴活動國會議員。呂西安在這戶人家出入不久,還不曾揭開幕來看清這個難以 想象的角色。德•巴日東先生埋在大沙發中,無所不見無所不知的神气,一聲不響的尊嚴, 在呂西安看來簡直威嚴得不得了。富于幻想的人最會夸張,或者以為樣樣東西都有靈性;呂 西安非但不把德•巴日東先生看做花崗石的柱子,反而當他是可怕的斯芬克司ヾ,非奉承不 可。 ヾ斯芬克司,人面獅身的巨獸,埃及神話認為代表太陽;希腊神話說是神秘的怪 獸,蹲在大路上要行人猜謎,猜不中的就被它吞掉。 “我第一個到了,”呂西安說著,行的禮比別人對這個老頭儿更恭敬一些。 “那很自然,”德•巴日東先生回答。 呂西安只道丈夫吃醋,話中帶刺,不禁滿面通紅,假裝照鏡子。 德•巴日東先生說:“你住在烏莫,路遠的人總比路近的先到。” 呂西安裝著討好的神气問:“為什么呢?” 德•巴日東先生不動聲色,回复了老樣子,回答說:“不知道。” 呂西安說:“那是你不愿意想罷了。一個人提得出意見,一定說得出理由。” “啊!”德•巴日東先生說,“理由!噯!噯!……”呂西安搜索枯腸,想把話接下去。 “德•巴日東太太大概在換衣服吧?”他說了又覺得這話問得無聊,暗暗發急。 “是的,她在換衣服,”丈夫的回答很自然。 呂西安抬起頭來瞧著兩根凸出的灰色梁木,梁木之間嵌著天花板,想不出話來接下去; 他看見挂著陽水晶墜子的小型吊燭台卸去紗罩,插滿蜡燭,又不由得害怕。家具上的套子都 拿下了,露出大紅織錦緞上褪色的花。這些排場說明今晚的局面非同小可。詩人因為穿著靴 子,怕裝束不合規矩。一張路易十五時代的半圓桌刻著花環的圖案,上面供一個日本花瓶; 呂西安擔著心事,傻支支的走過去瞧花瓶;一忽儿又怕冷淡了丈夫,把他得罪了,決意探探 口風,看他有什么嗜好,借此奉承一下。 呂西安回過身來朝德•巴日東先生走去,問道:“先生,你難得出城嗎?” “難得出城。” 兩人又無話可說了。德•巴日東先生被呂西安扰亂了安宁,暗暗留心呂西安的舉動,象 多疑的貓。他們倆互相害怕。 呂西安私下想:“是不是我常常來,引起他疑心?看樣子他對我大有反感!” 德•巴日東先生瞧著呂西安走來走去,猜疑的眼神使呂西安十分難受;幸虧穿著號衣的 老當差通報杜•夏特萊先生到了。男爵神態自若的進來,向他的朋友巴日東行了禮,對呂西 安略微點點頭,那种招呼的方式當時很流行,詩人卻覺得他是仗著財勢瞧不起人。西克斯 特•杜•夏特萊的褲子白得耀眼,褲腳上兩條帶子套著鞋底,把褲子的折縫拉得筆直。他穿 著講究的皮鞋,蘇格蘭細紗襪子。手眼鏡的黑絲帶在白背心上飄蕩。黑禮服的巴黎款式和巴 黎做工特別令人注目。美男子的气派跟他過去的經歷完全符合,只是多了一把年紀,滾圓的 肚子不容易約束到合乎風流瀟洒的標准。因為出過遠門,飽經風霜,有股冷酷的神气,頭發 和鬢腳也已花白,不能不染色了。原來很嬌嫩的皮色同去過印度的人一樣變成古銅色;舉動 態度保持自命不凡的功架,叫人看了好笑,可也顯出他在帝政時代的一位公主身邊當過討人 喜愛的首席秘書。他擎著手眼鏡瞧了瞧呂西安的南京緞褲子,靴子,昂古萊姆做的藍色禮 服,把情敵渾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冷冷的把手眼鏡放進背心口袋,仿佛說:“行!”呂 西安被稅務官的高雅大方壓倒了,只想等會在眾人面前動了詩興,神采飛揚的時候吐一口 气。剛才他以為德•巴日東對他沒有好感而慌張,此刻又感到另外一种痛苦。男爵的財勢仿 佛全部壓在呂西安身上,使他的寒酸相形之下越發難堪。德•巴日東先生只道從此不用說話 了,誰知兩個對頭互相虎視眈眈,一聲不出,叫他看了吃惊。幸而他逢到無計可施的時候, 還有一句救急的話;當下他認為應當裝著忙人的樣子,拿出這個法寶來了。 “喂!先生,”他對杜•夏特萊說,“有什么新聞?外邊談論些什么呢?” 稅務官不怀好意的回答:“新聞?沙爾東先生是個新聞人物,應該請問他才對。──你 可有什么得意之作帶來嗎?”男爵意气揚揚的問呂西安,同時他覺得一邊鬢角上的頭發卷儿 亂了,整理了一下。 呂西安回答:“詩好不好還得請教你呢,你是寫詩的老前輩了。” “噢!我為了應酬寫過一些有趣的通俗詩,應景的歌曲,全靠音樂幫忙的羅曼斯ヾ,還 有寫給波拿巴一個姊妹(忘恩負義的家伙!)ゝ的一首書信体的長詩,都不是什么傳世之 作。” 那時德•巴日東太太出場了,她花了一番心思,打扮得光彩奪目。猶太式的頭巾扣著東 方式的搭扣。脖子里很嫵媚的圍一塊薄紗,底下挂一條寶石項鏈。短袖的印花紗衫露出一雙 白淨美麗的胳膊,戴著一串手鐲。這一派舞台式的裝束把呂西安迷住了。杜•夏特萊先生對 王后說了許多肉麻的恭維話,她笑盈盈的听著,在呂西安面前受人贊美,特別高興。王后和 她寵愛的詩人只交換一個眼風,對稅務稽核所所長卻禮數周到,不當他親密的朋友,使他難 堪。 ヾ談情說愛的歌曲。 ゝ拿破侖在位期間,國內外的政敵只稱他的姓(波拿巴),表示否認他稱帝。下台以 后,十九世紀中凡是恨他的人也都稱他為波拿巴。杜•夏特萊是以前受過他恩惠的人,到了 王政复辟時代也不認他了。 請的客人開始上門了。先是主教和副主教,兩人都道貌岸然,長相可截然不同:主教又 高又瘦,副主教又矮又胖。兩人都眼睛很亮,可是主教皮色蒼白,副主教滿面紅光,身体十 分健康。他們的手勢和動作都很少,態度謹慎,難得開口,令人望而生畏,大家說他們倆智 慧极高。 跟著來的是德•尚杜夫婦。這是兩個怪物,說出來恐怕不熟悉外省的人不會相信。 德•尚杜太太名叫阿美莉,就是想和德•巴日東太太對抗的角色。德•尚杜先生,大家稱為 斯塔尼斯拉斯,是個過時的年輕人,年紀已經四十五,身段還苗條,臉孔象只篩子。打的領 帶老是翹起兩只狠巴巴的尖角,一只角接近右面的耳朵,一只角往下傾斜,接近紐孔上的勛 飾。衣擺 頭倔腦的翻在外面,背心領口很大,露出一件鼓起的上漿的襯衫,扣著好几支鑲 滿珠寶的別針。渾身的裝束都夸張過分,象漫畫上的人物,叫外國人看著好笑。斯塔尼斯拉 斯一刻不停的打量自己,很得意的從頭看到腳,查點背心上的紐扣,瞧著緊窄的褲子刻划出 來的曲線,欣賞自己的大腿,戀戀不舍的眼睛直瞧到靴尖為止。他要不這樣自我欣賞的話, 便遠遠的照著屋子里的鏡子,看卷好的頭發是否牢固;眼睛喜孜孜的向女人們打問號,一個 手指插在背心袋里,側著大半個身子,微微望后仰著;這套賣俏的玩意儿在貴族圈子里很能 叫座,他是他們中間的美男子。開出口來多半是十八世紀的風情話。他靠著這套惡俗的談吐 在女人堆里相當走紅,同她們逗笑取樂。近來他對杜•夏特萊先生不大放心。因為狂妄的稅 務官目空一切,引起女人們的好奇心;他假裝消沉,對什么都不感興趣,口气仿佛是一個享 受過度而百無聊賴的蘇丹;這些表現大有刺激作用,所以從德•巴日東太太迷上昂古萊姆的 拜倫以后,一般婦女想接近夏特萊的心比他初來的時期更迫切了。阿美莉是白白胖胖的矮個 子,頭發烏黑,喜歡做作而手段极不高明:她樣樣夸張,說話高聲大气,頭上夏天插著成堆 的鳥毛,冬天插著鮮花,搖來晃去的擺架子;她最愛講話,每句話末了總得哼一陣,因為她 鬧著气喘病而不肯承認。 農學會會長德•桑托先生,名叫阿斯托夫,皮色鮮紅,又高又胖,象一條拖船似的跟著 太太到場。太太賽過干癟的鳳尾草,名叫艾麗莎,簡稱麗麗。這個帶點孩子气的名字,同她 的性格舉動正好相反。她態度庄嚴,對宗教非常熱心,打起牌來脾气挺坏,最會作難人。阿 斯托夫被認為第一流的學者。他一竅不通,卻翻遍了報紙和前人的著作,把有關糖和酒精的 文字詳細抄下來,為《農學辭典》寫了兩個條目。全省的人都以為他在准備一篇討論新式种 植的文章。他每天上午關在書房里,十二年功夫還沒寫上兩頁。客人上門,老是撞見他在紙 堆中亂翻,尋找一條丟失的注解,或是修筆尖。ヾ他在書房里的時間就是做些無聊的事消磨 的:看上大半天報紙,用小刀雕刻軟木塞,在吸墨紙上畫奇形怪狀的圖,翻翻西塞羅的文 集,看有什么能夠同時事結合起來的句子或者段落;然后到了晚上,想法把談話引到他預定 的題目,說道:“西塞羅集子里有一段文字,好象就為今天這件事寫的,”接著他背出原 文,叫听的人大吃一惊,背后爭著說:“阿斯托夫真是無所不知!”這樁稀罕事儿在城里到 處傳揚,替德•桑托先生維持聲譽。 ヾ當時用鵝毛管寫字,筆尖需要經常修削。 這對夫婦之后,來了德•巴爾達先生,他名叫阿德里安,專唱次低音ヾ的歌曲,在音樂 方面自以為了不起。他最得意的是練習音階;一邊唱一邊自我贊賞,然后談論音樂,最后只 關心音樂。他為著音樂犯了神經病,只有談到音樂才有勁,晚會上沒有人請他唱歌就苦悶。 直要窮嘶极喊,唱了一支歌,他方始精神奮發,趾高气揚,提起腳跟接受恭維,同時還裝做 謙虛;可是照樣往各處人堆里轉一轉,收集贊美的話;等到所有的話都說完了,他又回到音 樂上來,解釋剛才那支歌多么難唱,或者捧一陣作曲家。 ヾ介于男低音和男中音之間的聲音,是以前歌唱音樂的分類法。 陪德•巴爾達先生同來的是位水墨畫大家,亞歷山大•德•布勒比昂先生;他的古怪可 笑的作品把朋友們的屋子和本省所有的紀念冊都玷污了。他們倆各人攙著朋友的太太。据熟 悉內部丑事的人說,這個交換很徹底。夏洛特•德•布勒比昂太太簡稱洛洛特,約瑟 芬•德•巴爾達太太簡稱斐斐納;兩人對于圍巾,滾邊,搭配不調和的顏色,同樣感到興 趣,一心要學巴黎的時髦,不問正事,家里弄得一團糟。他們穿著精打細算做起來的衣衫, 象小孩儿玩的娃娃,身上開著顏色刺目的展覽會。兩個丈夫又自命為藝術家,不修邊幅,一 派外省人的馬虎叫人看了好玩。他們穿著破舊的禮服,活象小戲院的跑龍套扮著上流人物去 參加婚禮。 在客廳里出現的人中間,有個怪物列做德•塞農什伯爵,在貴族圈子里稱為雅克。他是 打獵專家,高傲,古板,紫堂堂的臉色,脾气和善象野豬,多疑象威尼斯人,愛吃醋象摩爾 人,跟一個同住的朋友相處极好。那位朋友名叫杜•奧圖瓦先生,簡稱弗朗西斯。 德•塞農什太太名字叫澤菲麗娜,長得高大漂亮,可是臉上長滿紅斑,因為肝火很旺, 出名的脾气難纏。她仗著腰肢細小,身段苗條,裝出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未免做作,可也 看得出她有人疼愛,滿足她的情欲,對她百依百順。 弗朗西斯相貌還不錯,放棄了瓦朗斯領事的職位和外交界的前程,住到昂古萊姆來陪澤 菲麗娜,一名齊齊納。卸任的領事替她處理家務,管教孩子,教他們外國文,忠心耿耿的經 營德•塞農什夫婦的產業。有過一個很長的時期,昂古萊姆的貴族圈子,官方人士和布爾喬 亞,看著這三個人的家庭那么和睦,都議論紛紛,不以為然;可是日子久了,那三位一体的 奇跡越看越難得,越看越可愛,万一杜•奧圖瓦先生再想結婚,反倒要受批評,說他太不道 德了。德•塞農什太太還有一個干女儿作伴,叫做德•拉埃小姐;外邊看德•塞農什太太對 干女儿過分鐘愛,覺得事情蹊蹺:雖則年代合不上,弗朗索娃•德•拉埃小姐的面貌和弗朗 西斯•杜•奧圖瓦長得一般無二。雅克出城打獵,個個人向他打听弗朗西斯的近況,他便講 他義務總管的小小的病痛,把朋友的地位放在妻子之上。一個愛吃醋的人會這樣糊涂,真是 不可思議,連他最知己的朋友也喜歡逗他表現,告訴不知道內幕的人,引為笑談。杜•奧圖 瓦先生是個愛裝腔的哥儿,那套保養身体的辦法終于變了撒嬌跟胡鬧。他關心自己的咳嗽, 睡眠,消化,飲食。澤菲麗娜把她的總管弄得嬌生慣養;給他穿上棉衣,戴上風帽,叫他吃 藥,做些精致的飯菜,當他侯爵夫人的小哈叭狗看待;要他吃這樣,忌那樣;還替他繡背 心,領帶,手帕,經常把弗朗西斯裝扮得花花綠綠,好比日本的神像。兩人心心相印,從來 不曾鬧過誤會:澤菲麗娜時時刻刻望著弗朗西斯,弗朗西斯也看著澤菲麗娜的眼色行事。他 們倆一同皺眉頭,一同微笑,似乎最簡單不過的動作也要彼此商量。 昂古萊姆四周最有錢的地主,大眾看了眼紅的德•皮芒泰爾侯爵,夫婦倆有四万法郎收 入,每年在巴黎過冬;他們從鄉下坐著篷車,帶著鄰居德•拉斯蒂涅男爵和男爵夫人同來, 車上還有男爵夫人的姑母和男爵的女儿。兩個可愛的姑娘教養极好,雖然家境清寒,朴素的 穿扮反而顯出天生的美。這批人當然是全場的精華,一進屋子,大家立刻冷冰冰的靜下來, 尊敬中帶著忌妒,尤其因為德•巴日東太太接待他們的禮數与眾不同。外省自有少數几戶人 家,象他們一樣不听閑言閑語,不同外界往來,無聲無息的過著隱居生活,保持他們的尊 嚴。眾人對德•皮芒泰爾先生和德•拉斯蒂涅先生只用爵位相稱;他們的妻子女儿跟昂古萊 姆上層的小圈子也談不上親昵:他們的地位已經接近宮廷貴族,決不有失身分,沾染荒唐的 外省習气。 省長和將軍最后到場。同來的有個鄉紳,就是白天拿養蚕的稿子送往大衛那儿的人。大 概他是什么鎮長之類,靠一些良田美產抬高了身分,態度衣著卻顯出他完全不懂得應酬交 際:他穿著禮服老大不自在,一雙手沒處安放,一面講話一面在人家身邊打轉,對答的時候 先站起來,又坐下去,好象准備替你當什么小差使;他忽而過分巴結,忽而心神不定,忽而 一本正經;听到一句笑話,來不及的笑出來,人家和他攀談,他必恭必敬的听著,有時以為 受了諷刺,裝出一副陰險的神气。那天晚上他想著那部論文,悶得發慌,几次三番提到養 蚕;可是德•賽佛拉克先生運气不好,撞著德•巴爾達先生回答他音樂,又撞著德•桑托先 生引証西塞羅。晚會過了一半,可怜的鎮長好容易遇到一個寡婦杜•勃羅薩爾太太和她的女 儿杜•勃羅薩爾小姐,談得很投机。那母女兩個在當夜的賓客里頭也是挺有意思的人物。總 括一句,她們的窮苦跟家世的高貴不相上下。她們竭力講究衣著,可是遮蓋不了寒酸。 杜•勃羅薩爾太太手段笨拙,口口聲聲夸她身材高大的胖女儿,年紀二十七,說是彈的一手 好鋼琴。一知道某個單身漢愛好什么,杜•勃羅薩爾太太馬上宣布她女儿也愛好什么。為了 要嫁掉她親愛的卡米葉,她在同一個晚上說卡米葉喜歡隨著軍隊調動,過流浪生活,又說她 喜歡經營田地,過安靜的地主生活。娘儿倆故意裝做尊嚴,半和气,半尖酸。遇到這等人 物,誰都樂于同情,表示關切,借此抬高自己;能夠安慰安慰可怜虫本是一种樂趣;不過听 的人也把空口白舌的人情看透了。德•賽佛拉克先生五十九歲,老婆死了,無儿無女;他講 到蚕房的細節,杜•勃羅薩爾母女倆誠心誠意的听著,贊嘆不置。 母親說:“小女向來愛動物。并且那些奇怪的小虫吐的絲,女人都感興趣,所以請你允 許我們到寶庄上去,讓卡米葉見識見識絲是怎么收獲的。卡米葉聰明极了,不管跟她說什 么,她都一听就懂。有一回她把平方反比律也弄清楚了。” 在呂西安朗誦完畢以后,杜•勃羅薩爾太太和德•賽佛拉克先生的交談就是用這句夸耀 的話結束的。 几個熟客隨隨便便溜進場子,還有兩三個大家子弟,怯生生的,一聲不出,衣服穿得象 供圣体的寶匣,因為被請來參加隆重的文學晚會,覺得很得意,膽子最大的一個還同德•拉 埃小姐談了不少話。所有的女太太一本正經團團坐著,男人站在后面。這批古怪的人物,离 奇的服裝,涂脂抹粉的臉孔,在呂西安心目中變得十分可怕。他發現所有的目光集中在他身 上,不由得心惊肉跳。這個第一次考驗實在不容易支持,不管他怎么勇敢,也不管情人怎樣 壯他的膽,為著他賣弄行禮的風度,拿出全身本領來應酬昂古萊姆領地的名流。呂西安本來 就局促不安,此刻更有一樁意料之中的難堪事儿,使一個不懂交際手腕的年輕人大為惊慌。 他的眼睛耳朵那時特別靈敏,听見路易絲,德•巴日東先生,主教,和几個存心討好女主人 的來賓,叫他德•呂邦潑雷先生,而他見了害怕的大多數人都稱他沙爾東先生。他被許多好 奇的眼睛打量之下,心虛膽怯,看見人家嘴唇一動就知道是提他的本姓;他猜到大家事先就 在批評他,用的又是外省人那种坦率的,近于無禮的話。這一類連續不斷而意想不到的暗箭 使呂西安越發心緒不宁。他只盼望時間快到,一開始朗誦,身心就有著落,不至于受罪了。 無奈雅克還在跟德•皮芒泰爾太太講他最近一次的行獵;阿德里安和洛爾•德•拉斯蒂涅小 姐談著樂壇上的新星羅西尼;阿斯托夫背熟了報上描寫新式犁的一篇文字,正在告訴男爵。 呂西安這可怜的詩人,不知道除了德•巴日東太太,這些人的頭腦沒有一個能理解詩。所有 的客人都缺少刺激,弄錯了晚會的性質才赶來的。有些字儿好比江湖藝人的喇叭,鐃鈸,大 鼓,專會吸引群眾。美啊,光榮啊,詩歌啊,這一類的字近乎咒語,便是最庸俗的人也會受 到迷惑。 客人到齊了,德•巴日東先生受著妻子囑咐,仿佛教堂的門丁拿棍子撞擊地下的石板一 樣,不知通知了多少回才叫打扰的人靜下來。呂西安坐在一張圓桌前面,靠近德•巴日東太 太,心里非常震動。他聲音慌慌張張的宣告,為了免得大家失望,他預備念一些新近發現的 杰作,是個無名的大詩人寫的。雖則安德烈•謝尼耶的詩集在一八一九年上就印出了,昂古 萊姆還沒有一個人听見過作者的名字。個個人以為那聲明是德•巴日東太太出的計策,既顧 著呂西安的面子,也讓听眾的情緒松動一些。呂西安先念了《年輕的病人》,听見一陣輕輕 的贊美聲;又念了《盲人》,那些俗物就覺得作品太長了。呂西安一邊朗誦一邊感到劇烈的 痛苦。那种痛苦,只有杰出的藝術家,或者憑著熱情和高度的悟性和藝術家并肩的人,才能 完全体會。你要不真誠嚴肅,全神貫注,休想用聲音來表達詩,也休想領會詩。朗誦的人和 听眾必須密切結合,否則感情不可能象電流一般溝通。雙方的心靈不打成一片,詩人就等于 一個天使在地獄的詬誶聲中唱天國的頌歌。而凡是聰明人,在他的器官特別發展的領域之 內,都具有蝸牛般眼觀四方的目力,狗一般的嗅覺,田鼠般的耳朵,能看到,感到,听到周 圍的一切。有人賞識還是無人了解,音樂家和詩人立刻能感覺到,同植物在适宜的气候中复 蘇,在不适宜的气候中枯萎一樣快。當時那般男人只是為奉陪太太而來,來了又忙于談彼此 的私事,唧唧噥噥的聲音,由于特殊的音響作用,傳到呂西安耳邊格外響亮;他還看見有些 人張著大嘴打呵欠,對他惡狠狠的露著牙齒。等到他象洪水中的鴿子ヾ,想找一個愉快的地 方讓眼睛停留一下,又發現一些不耐煩的眼神,表示他們只想利用當天的集會和朋友們商量 實際問題。除了洛爾•德•拉斯蒂涅,兩三個年輕人和主教以外,在場的人沒有一個不悶得 發慌。真正懂詩的人會把作者詩句中只透露一星半點的東西拿到自己心中去發展。而這般冷 冰冰的听眾非但對詩人的情緒毫無感受,連他的聲調口吻都沒听進去。呂西安灰心到极點, 一身冷汗把襯衫濕透了。他轉身望望路易絲,看見她眼神熱烈,才鼓足勇气把詩念完;可是 詩人的心已經大受傷害。 ヾ《舊約•創世記》載,洪水泛濫了一百九十天,挪亞從方舟上放出一只烏鴉,一 只鴿子,試探地上的水退了沒有。 “你覺得有趣嗎,斐斐納?”干癟的麗麗問她鄰座的朋友,也許麗麗是存心來看什么惊 人的表演的。 “還是別問我的好,親愛的;一听見讀文章,我眼皮馬上闔攏來了。” 弗朗西斯道:“但愿娜依斯不要常常叫我們夜晚听詩。吃過晚飯听朗誦,我要集中精 神,妨礙消化。” 澤菲麗娜悄悄的說道:“可怜的貓咪,去喝一杯糖水吧。” 亞歷山大道:“念得真好;不過我更喜歡惠斯特。” 因為惠斯特在英文中另外有個意思,ヾ大家認為這話妙不可言。几個愛打牌的女客接著 說,念詩的人也該歇歇了。一兩對客人趁此溜進小客廳。呂西安不好推卻路易絲,主教,以 及可愛的洛爾•德•拉斯蒂涅的央求,又念了几首諷刺詩;詩中的反革命熱情引起了注意, 好几個人被激昂的聲調鼓動了,雖然不了解意義,也拍起手來。那种人只會受窮嘶极喊的影 響,好比老粗的舌頭只覺得烈酒才有刺激。吃冰淇淋的時候,澤菲麗娜打發弗朗西斯去瞧了 瞧詩集,告訴她鄰座的阿美莉,說呂西安念的詩原來是印好的。 ヾ惠斯特是一种紙牌戲的名字,在英國的方言中也是一個惊嘆詞,意思叫人靜默。 阿美莉听著很得意,回答說:“那有什么奇怪?德•呂邦潑雷先生在印刷所做工,他印 書就好比漂亮女人自己做衣衫。”她說的時候望著洛洛特。 女人們便爭相傳說:“他的詩是自己印的。” 雅克問道:“那么干嗎他要稱為德•呂邦潑雷先生呢?世家子弟做了手藝就應當改名換 姓。” 齊齊納道:“他不是改了姓嗎?不過原來是平民的姓,現在改了母親的貴族的姓。” 阿斯托夫道:“既然他的詩已經印出來,我們自己會念的。” 這种胡說八道把事情越弄越糊涂,臨了杜•夏特萊只得耐著性子向那些無知的客人解 釋,剛才的開場白并非巧妙的托辭,那些美妙的詩是一個保王党寫的,作者的弟弟瑪麗-約 瑟夫•謝尼耶倒是個革命党。听著這偉大的詩歌感動的只有主教,德•拉斯蒂涅太太和她的 兩個女儿;除此以外,昂古萊姆的上層社會都覺得上了當,大不高興。客廳里隱隱然有一片 抱怨的聲音,可是呂西安沒有听見。內心的音律使他陶醉了,他极力想表達那音律,眼前的 俗物變得和他漠不相關,各人的面貌對他好象隔著一重云霧。他念了那首關于自殺的沉痛的 詩,蒼茫憂郁的情調純粹是古風。接著又念了一首,其中有兩句: 君詩雋永如甘泉,長日低吟苦不足。 最后朗誦的是一首雋永的牧歌,叫做《奈埃爾》。 德•巴日東太太心情歡暢,獨自坐在客廳中央出神,一只手下垂,一只手扶著頭,不知 不覺把頭發卷儿抻直了,眼睛神思恍惚。她生平第一次進入她的理想世界。阿美莉自告奮 勇,過來代眾人請愿的時候,我們不難想象,德•巴日東太太受到打扰多么不愉快。 阿美莉說:“娜依斯,我們存心來听沙爾東先生的詩,剛才念的是印出來的作品,雖然 很好,那些太太們為了鄉土觀念,更喜歡土產。” 阿斯托夫對稅務官說:“你不覺得法國語言不宜于做詩嗎?我認為西塞羅的散文反而詩 意濃得多。” 杜•夏特萊答道:“真正的法國詩是輕松有趣的一類,是歌謠。” 阿德里安道:“歌謠証明我們的語言音樂性很強。”澤菲麗娜道:“叫娜依斯神魂顛倒 的詩,我真想領教一下; 可惜她對阿美莉的態度表示她不愿意給我們看樣品。” 弗朗西斯回答說:“娜依斯為她自己著想也應該要他念; 只有証明這小子的天才,她的行為才說得過去。” 阿美莉對杜•夏特萊說:“你辦過外交,還是你去說吧。” 男爵說:“那容易得很。” 前任的首席秘書慣會耍這一類花招,他過去攛掇主教。娜依斯礙著主教的情面,只得要 呂西安挑一首記熟的詩來念。阿美莉看見杜•夏特萊男爵馬到成功,向他脈脈含情的笑了一 笑。 “這位男爵真聰明,”她對洛洛特說。 洛洛特想起阿美莉話中帶刺,說過女人自己做衣衫的話,便笑著回答:“帝政時代的男 爵,你從什么時候起承認的呢?” 呂西安用一般初出校門的青年人想出來的題目,寫過一首頌歌給情人,把她比做天上的 仙女。滿腔的熱情使作品顯得更美,他自己也更喜歡,覺得只有這一首才能和謝尼耶的詩見 個高下。他很得意的瞧了瞧德•巴日東太太,報告題目:《獻給她》,躲在德•巴日東太太 背后,作者的自尊心有了依傍,他昂昂然擺好姿勢,預備念他的得意之作了。可是在女人們 眼中,娜依斯露了馬腳。她平日盡管恃才傲物,瞧不起周圍的人,這一下也免不了替呂西安 捏一把汗。她忽然態度拘束,眼睛似乎在向人求情;听著一節又一節的詩,她只能低下眼 皮,惟恐人家看出她內心的快樂。 獻 給 她 榮耀顯赫,只看見万道霞光, 眾天使屏息凝神,奏著玉瑟金琴, 在耶和華的寶座之下告稟: 大千世界在祈禱,呻吟; 一個金發的仙童 往往遮起額上的神光, 在天上卸掉銀色的翅膀, 向人間緩緩下降。 上帝眼中的慈悲他悉心領會: 窮而無告的天才由他撫慰; 又化作受盡鐘愛的女郎, 讓老人重溫如花似錦的舊夢; 罪人的忏悔他一一登記; “希望吧!”他對焦急的母親夢中鼓勵; 眾人對著苦難聲聲哀嘆, 他怀著歡樂的心情傾听。 這些美麗的使者,我們身邊只剩下一個, 私心企慕的大地把他中途留住; 他卻嚶嚶啜泣,兩眼凄涼而柔和, 望著他蒼穹之上的鄉土。 并非他洁白的前額 使我看出他高貴的出身, 也不是為了他雙眸炯炯, 也不是為了他品德超凡入圣。 然而那么多的光華眩惑了我的心, 只想和他圣洁的本体交融, 誰知那威嚴的天使長 全身金甲,無隙可乘。 啊!留神!別讓我的心 再見首座的天使飛向太空; 黃昏時奇妙的語言 不宜他早听! 那時但見他們象曙光一點 穿過夜幕,振翼高飛, 回翔于眾星之間; 于是那仰窺天象,終宵不寐的水手, 指著他們輝煌的足跡, 當作指路的明燈永遠不熄! “這個啞謎你猜得出嗎?”阿美莉做了一個媚眼問杜•夏特萊。 “這一類的詩,我們念完中學的時代多少做過一些,”男爵要充內行,對什么都看得平 淡無奇,有心裝做很膩煩的樣子。“從前我們浸在莪相的濃霧里:什么瑪爾維娜啊,芬加爾 啊,云端里的鬼影啊,戰士們披星戴月爬出墳墓啊。詩壇上這些破衣服如今換了耶和華,古 琴,天使長的翅膀,天堂上的服裝;用偉大,無窮,寂寞,智慧一類的字儿把那些服裝翻 新。動起筆來就是湖啊,神的詔示啊,披著基督教外衣的泛神主義,押上冷僻的,好不容易 才想出來的韻,拿‘綠玉’和‘吹竿’押韻,‘始祖’和‘菖蒲’押韻。我們的經緯度也改 變了:過去我們住北方,現在住東方,不過望上去同樣漆黑一團。”ヾ ヾ傳說三世紀蘇格蘭武士兼行吟詩人莪相留下許多詩,其中有個女主角名叫瑪爾維 娜。英雄芬加爾是莪相之父。莪相的詩集于一七六三年出版,不久即譯成各國文字,對十八 世紀末年至十九世紀初年的法國文學影響极大,成為浪漫主義文學所吸收的外來因素之一。 夏特萊在這段議論中作的“從前”与“現在”的比較,就是浪漫主義在一八○○年左右与一 八一五年以后兩個階段中的變化。 澤菲麗娜道:“詩固然暗晦,愛情倒是表白得再清楚沒有。” 弗朗西斯道:“天使長的金甲其實不過是一件薄薄的紗衫。” 大家礙著德•巴日東太太的面子,表面上不能不稱贊呂西安的頌歌;女太太們因為沒有 詩人捧她們做天使,气惱得很,裝做不胜厭煩的樣子站起來,臉上冷冰冰的,咕噥著說: 嗯,好,很好,妙极了。 洛洛特吩咐她親愛的阿德里安:“你要是愛我,就不能恭維作者,也不能恭維他的天 使。”說話的神气挺專橫,阿德里安只有服從的份儿。 澤菲麗娜對弗朗西斯說:“歸根結底,全是空話,愛情的詩在乎行動。” 斯塔尼斯拉斯眯著眼睛把自己從頭到腳檢查了一遍,接上來說:“齊齊納,我心里的話 被你說出來了,我可不能形容得象你這樣深刻。” 阿美莉對杜•夏特萊說:“我真想叫娜依斯的驕傲收斂一些;她讓人捧做天使長,好象 她比我們高出一頭。她還侮辱我們,招來一個藥劑師的儿子,娘是看護病人的,妹子是個女 工,他自己也在印刷所干活。” 雅克道:“既然老子賣治虫的藥餅,應該叫他儿子先吃。”ヾ ヾ原文中虫与詩只差一個字母,讀音毫無分別;虫字的复數,寫法也和詩字完全一樣。 斯塔尼斯拉斯有心賣俏,擺著最動人的姿勢說:“他是承繼他父親的行業,他給我們喝 的就是藥水。就算吃藥,我也不喜歡這一种。” 一剎那間,每個人說了几句貴族式的刻薄話羞辱呂西安。虔誠的麗麗覺得娜依斯快要干 出糊涂事來,趁早點醒她也是一樁功德。那些小心眼儿的人都好象急于要看戲文的結局,恨 不得安排一個詭計,作為第二天說笑的資料;外交官弗朗西斯決心要把這個荒唐的陰謀策划 成功。 青年詩人如果在情人面前受到一句侮辱,是決不肯善罷干休的;前任領事不想同一個年 輕人決斗,覺得最好用一樣神圣的,沒法還手的武器制呂西安于死命。他便仿照狡猾的 杜•夏特萊逼呂西安念自己作品的辦法,走過去和主教談天,假裝同他大人一樣對呂西安的 頌歌感到興趣;然后故弄玄虛,說呂西安的母親是個杰出的女人,而且极其謙虛,儿子寫詩 的題材都是她供給的。呂西安十分孝順,最高興人家稱道他母親的好處。弗朗西斯把這個意 思印進了主教的腦子,但等談話之間有個机會,讓主教漏出一句弗朗西斯意想中的話,傷害 呂西安。 弗朗西斯和主教走向圍著呂西安的小圈子,對呂西安放過不少冷箭的人看著格外留心。 可怜的詩人完全不懂交際場中的把戲,只顧望著德•巴日東太太;人家問他一些傻里傻气的 話,他也傻里傻气的回答。在場的人的姓名身分,他多半弄不清;也不知同那般婦女談什么 好;她們說的幼稚可笑的話,先就使他臉紅耳赤。呂西安覺得自己同這些昂古萊姆領地的貴 族隔著十万八千里,只听見他們一忽儿稱他沙爾東先生,一忽儿稱他德•呂邦潑雷先生,而 他們自己又叫做洛洛特,阿德里安,阿斯托夫,麗麗,斐斐納。他最窘的是誤認麗麗為男 人,把粗暴的德•塞農什先生叫做麗麗先生。那宁錄截住呂西安的話,說道:“什么!呂呂 先生?”羞得德•巴日東太太滿面通紅。ヾ ヾ宁錄是古代傳說中有名的獵人(見《舊約•創世記》),此處指雅克•德•塞農 什。呂呂是一种云雀,与麗麗二字聲音近似;塞農什專好打獵,故用禽鳥的名字諷刺呂西安。 德•塞農什低聲說:“讓這個小子到這儿來,還介紹給我們,真是糊涂透了。” 澤菲麗娜問德•皮芒泰爾太太:“侯爵夫人,你不覺得沙爾東先生跟德•康特-克魯瓦 先生非常相象嗎?”澤菲麗娜故意把話說得很輕而照樣听得見。 德•皮芒泰爾太太笑著回答:“也許是精神上相象吧。” 德•巴日東太太對侯爵夫人說:“仰慕名流倒用不著忌諱。”又望著弗朗西斯補上兩 句:“有的女人喜歡平凡庸俗,有的女人喜歡崇高偉大。” 澤菲麗娜沒有听懂,她覺得她的領事偉大得很呢。侯爵夫人卻站在娜依斯一邊,笑起來 了。 “先生,你很幸運,”德•皮芒泰爾先生叫了他沙爾東,又改口稱他德•呂邦潑雷, “你從來不會感到無聊。” 洛洛特問道:“你工作很快嗎?”神气仿佛問木匠做個匣子是不是要很多時間。 呂西安挨了這一下悶棍,不禁垂頭喪气。德•巴日東太太笑著回答:“親愛的,德•呂 邦潑雷先生腦子里的詩意,不比我們院子里的野草。”呂西安听著又抬起頭來。 主教對洛洛特道:“太太,高貴的心靈照著上帝的光,我們再尊敬也不嫌過分。詩是圣 洁的東西。所謂詩,就是痛苦。你剛才欣賞的作品,不知要花多少更深夜靜的時間才寫得出 來!我們應當對詩人表示敬意,他的生活差不多永遠是苦惱的,大概上帝在先知中間給他留 著一個席位。”主教拿手按著呂西安的頭,又說,“這青年的确是個詩人,你不看見他清秀 的腦門上就有命運的烙印嗎?” 有人用這樣庄嚴的話庇護呂西安,呂西安很快活,他用柔和的眼神望著主教表示感謝, 沒料到正直的教士會拿他開刀。德•巴日東太太得意揚揚,瞧著周圍的敵人,目光象匕首一 般直刺過去,惹得她們愈加气憤。 詩人有心利用主教的金杖打擊那些蠢貨,回答說:“啊!大人,世界上的俗物既沒有您 的智慧,也沒有您的慈悲。沒有人知道我們的痛苦,我們的勞動。工人從礦井里開采黃金, 也不象我們在最貧乏的語言中追求我們的意境那么艱苦。假如詩歌的目的在于把我們的思想 表達得非常明确,讓所有的人都能看到,感到,那么詩人對于人的高下不同的智力就該不斷 衡量,才能使個個人滿足;必須把兩种對立的力量,邏輯和感情,藏在最強烈的色彩之下; 一個字要包含無數的思想,一個畫面要概括整套的哲理;總之,詩句是一些种子,應當在別 人心里開花,在每個人的感情刻划出來的溝槽中開花。要表達一切不是先得感受一切嗎?而 強烈的感受不就是痛苦嗎?所以只有在社會和思想的廣闊天地中,千辛万苦跋涉過后,才能 產生詩歌。創造一些比真人更真實的人物,的确是不朽的工作,例如理查遜的克拉麗莎,謝 尼耶的卡米葉,提布盧斯的黛莉,阿里奧斯托的安杰麗嘉,但丁的法朗采斯卡,莫里哀的阿 爾賽斯特,博馬舍的費加羅,瓦爾特•司各特的蕊貝卡,塞万提斯的堂吉訶德。” 杜•夏特萊問道:“那么你給我們創造些什么呢?” 呂西安回答:“我不敢自命為天才,預告這樣的計划。而且這一類偉大的出品需要長期 的社會經驗,研究人的情欲和利害關系,我還沒有這些准備;不過我正在開始,”他帶著牢 騷的口吻對周圍的人狠狠的瞪了一眼。“頭腦需要長期的醞釀……” 弗朗西斯插了一句:“你生產的時候一定很辛苦。” 主教說:“你的了不起的母親會幫助你的。” 這句安排得多巧妙的話,這一下人人渴望的報复,使每一雙眼睛放出快樂的光彩,每個 人嘴邊浮起一副得意的笑容;德•巴日東先生還糊涂透頂,等了一會儿笑起來,讓他們更加 高興。 德•巴日東太太說:“大人,您這話對我們說來太微妙了些,這些太太們沒有了解您的 意思。”大家听著馬上收起笑容,詫异的望著德•巴日東太太。“在《圣經》里找靈感的詩 人,他的真正的母親是教會。──德•呂邦潑雷先生,請你念《圣約翰在巴德摩斯》或者 《伯沙撒的宴會》,証明羅馬始終是維吉爾的MagnaParens。ヾ” ヾ拉丁文:偉大的祖先。 女太太們听見娜依斯說出几個拉丁字,彼此望著笑笑。 初出茅廬的人不管多么勇猛,灰心喪气總是免不了的。呂西安當頭挨著一棒,沉到河 底,一跺腳又浮上水面,發誓要控制這個社會。他象一條牛中了亂箭,怒不可遏的重新站起 來,預備按照路易絲的意思朗誦《圣約翰在巴德摩斯》。多數客人卻受著牌桌吸引,回到他 們的老習慣中尋快活去了,那种樂趣在詩歌中是得不到的。何況那么多人的自尊心受了傷 害,要不消极的輕視本地出品的詩,不拆德•巴日東太太的台,怎么能出盡惡气呢?每個人 都好象心中有事:有的同省長討論區里的一條公路,有的提議晚會的節目應該有些變化,不 妨來點儿音樂。昂古萊姆的上層社會知道自己不懂詩,特別想探听拉斯蒂涅和皮芒泰爾兩家 對呂西安的看法,當下就有好几個人圍在他們身邊。遇到重大事故,這兩家在本省的聲望是 一致公認的;每個人忌妒他們,同時也巴結他們,大家都防到有朝一日需要他們照應。 常在皮芒泰爾家打獵的雅克問侯爵夫人:“我們的詩人和他的詩,你覺得怎么樣?” 侯爵夫人笑道:“在外省,他的詩也不坏了。并且這樣漂亮的詩人無論干什么不會不好 的。” 個個人認為這評語精彩之极,拿去到處宣傳,還越出侯爵夫人的本意,把話說得很刻薄。 杜•夏特萊被請去替德•巴爾達先生伴奏,《費加羅》ヾ的大段唱詞在巴爾達嘴里變得 面目全非。音樂節目開了場,就得听杜•夏特萊唱几支騎士風格的羅曼斯,夏多布里昂在帝 政時代寫的作品。接著姑娘們表演兩人合奏的鋼琴曲,杜•勃羅薩爾太太提出這個節目,讓 她親愛的卡米葉在德•賽佛拉克先生面前顯顯本領。 ヾ羅西尼的喜歌劇《塞維勒的理發師》中的一段。 德•巴日東太太看大家瞧不起她的詩人,心中有气,就照樣回敬,趁他們彈琴唱歌的當 口躲往小客廳。主教听見副主教解釋,知道剛才一句無心的話竟是尖刻的諷刺,他有心補 救,跟在女主人后面。德•拉斯蒂涅小姐受著詩歌吸引,不給母親發覺,溜進小客廳。路易 絲挽著呂西安坐在墊子用細針密縫的長沙發上,不給人瞧見也不讓人听見,湊著呂西安的耳 朵說:“親愛的天使,他們不了解你!可是……。 君詩雋永如甘泉,長日低吟苦不足。” 呂西安受到夸獎,安慰了些,暫時忘記了痛苦。 德•巴日東太太抓著他的手緊緊握著,說道:“世界上沒有廉价的光榮。受苦吧,朋 友,受苦吧,一個人受了苦才偉大;你的苦惱是換取不朽的聲名的代价。我自己恨不得經過 一場戰斗,受一番磨練。但愿上帝保佑你,不要過死气沉沉的,沒有斗爭的生活,使大鵬沒 有展翅的余地。我羡慕你的痛苦,因為你至少是活著!你可以發揮力量,有胜利的希望!你 的斗爭一定是轟轟烈烈的。一朝你進入大智大慧的人的國土,別忘了一般薄命的可怜虫。他 們的智力在惡濁的气氛中化為烏有,明知道人生的境界而一輩子沒有生活過,目光犀利而一 無所見,靈敏的嗅覺只聞到腐爛的花。那時你應當歌詠在叢林深處枯萎的植物,壓在蔓藤和 貪饞茂密的草木底下,不曾得到陽光的撫愛,沒有開花就夭折了!那不是一首傷心慘目的詩 嗎?不是充滿奇思幻想的題材嗎?再不然描寫一個生在亞洲或荒漠中的少女,被人帶到寒冷 的西方,渴望她熱愛的太陽,受著寒冷和愛情的折磨,在無人理解的痛苦中死去!這樣的作 品豈不悲壯?并且也代表許許多多人的生活。” 主教說:“這樣你就寫出了我們的靈魂對天國的怀念,那是應當在古代出現的詩,我很 高興在《雅歌》中發現這樣一個片段。” 洛爾•德•拉斯蒂涅說:“你就來擔任這個事業吧。”她表示很天真的相信呂西安的天 才。 主教說:“法國缺少一首偉大的宗教詩。我相信,有才能的人只有為宗教服務才能得到 光榮和財富。” “大人,他一定會接受這個使命,”德•巴日東太太用夸張的語气說,“這种詩歌的意 境不是已經象曙光一般在他眼中透露了嗎?” 斐斐納道:“娜依斯太冷淡我們了。她在干什么啊?” 斯塔尼斯拉斯道:“你不听見嗎?她在那里說一些沒有頭沒有尾的大話。” 德•拉斯蒂涅太太過來找女儿,准備回去;阿美莉,斐斐納,阿德里安,弗朗西斯,陪 著德•拉斯蒂涅太太在小客廳門口出現。 兩個女人能夠打扰小客廳里的密談,非常高興,說道: “娜依斯,請你彈几個曲子給我們听。” 德•巴日東太太回答說:“親愛的,德•呂邦潑雷先生要給我們念他的《圣約翰在巴德 摩斯》,那首輝煌的詩用的是《圣經》的題材。” 斐斐納詫异道:“《圣經》的題材!” 阿美莉和斐斐納把這句話帶往客廳,當做取笑的資料。呂西安推說記性不行,謝絕了朗 誦。等到他重新出場,已經沒有人對他再感興趣。大家談天的談天,打牌的打牌。詩人變得 黯淡無光了,地主們覺得他一無所用,自命不凡的人忌他的才具,怕他瞧不起他們的無知。 照副主教的說法,德•巴日東太太是新生的但丁的貝阿特麗克絲;嫉妒德•巴日東太太的婦 女用冷冷的輕蔑的目光瞅著呂西安。 “這就是上流社會!”呂西安對自己說著,沿美景街下坡回烏莫。我們有時喜歡挑最遠 的路走,用步行來刺激當時的思想,讓自己浸在里頭。野心家碰過釘子并不灰心,反而勇气 勃勃。象他這种還沒有力量在高等社會中站穩腳跟,光憑著本能闖進去的人,決意犧牲一 切,保持已得的地位。他中的毒箭,他在路上一支一支拔掉;高聲自言自語,把當晚遇到的 一些蠢貨痛罵一頓,對他們荒唐的問話想出許多俏皮的回答,只恨事過境遷,念頭來得遲了 一步。走到在山腳下沿著夏朗德河前進的波爾多公路上,呂西安趁著月光,好象看見一所工 厂附近,夏娃和大衛兩人坐在河邊一根橫木上,便抄著小路走過去。 呂西安赶往德•巴日東太太家去受罪的時候,他的妹子穿起一件粉紅的條紋紗衫,戴上 草帽,裹一條小小的絲圍巾,這個朴素的穿扮在她身上等于盛裝一樣;有的人生來气派很 大,能夠使极平常的裝飾顯得很体面。所以她一脫下女工的衣衫,大衛見著格外膽怯。印刷 商決心要談談自己,不料攙著美麗的夏娃穿過烏莫,一句話都想不出來。動了真情的人喜歡 這种誠惶誠恐的感覺,仿佛信徒見到了神的光輝。兩個情人一聲不出走向圣安娜橋,打算穿 往夏朗德的左岸。夏娃覺得一路靜默很不自在,便在橋中央停下來欣賞河上的景致;從這里 到正在建造火藥厂的地方為止,一長條水面照著落日,放出絢爛的光彩。 夏娃想找個談話的題目,說道:“晚景多美啊!空气又溫和又新鮮,到處是花香;天色 好极了!” 大衛回答說:“是啊,樣樣打動人心。”他想借這個譬喻來談到他的愛情,“多情的人 最喜歡在景色的變化,明淨的空气,泥土的香味中,体會他們心里的詩意。大自然代替他們 把話說出來了。” 夏娃笑道:“而且也逗他們開口了。剛才穿過烏莫的時候,你一句話不說,你可知道我 多窘啊……” 大衛天真的回答:“剛才你那么美,使我出神了。” 夏娃道:“那么現在我就不好看了嗎?” “不是的,我能夠陪你散步太快活了,所以……” 他心中一慌,停住了,眼睛望著圣女路從上面盤下來的一帶山崗。 “你要覺得這次散步快樂,我很高興。就認為你犧牲了晚會,應當給你補償。你謝絕到 德•巴日東太太家去,跟呂西安不怕得罪她,向她提出要求,一樣慷慨。” 大衛道:“不是慷慨,是識時務。此刻除了夏朗德河兩岸的蘆葦和雜樹,只有我們兩 個,請你允許我,親愛的夏娃,說一說我為呂西安眼前的行動擔的心事。既然我和他說了那 番話,想必你能体會到,我的憂慮只是表示我進一步的友誼。你和你母親想盡方法抬高他的 地位,你們鼓動他的雄心,不是輕舉妄動叫他將來更痛苦嗎?在他一心向往的上流社會里, 他怎么站得住呢?我是知道他的!他的脾气喜歡不勞而獲。應酬交際勢必吞掉他的時間,而 除了聰明沒有別的財產的人,時間是唯一的資本。他愛出風頭,上流社會可能把他的欲望刺 激得愈來愈大,不論多大家業也滿足不了;將來他只會花錢,不會掙錢;總之,你們養成了 他自命不凡的習慣,社會卻先要看到輝煌的成績,才肯承認你的本領。而文學的成就又只能 靠孤獨的生活和頑強的工作去爭取。你哥哥在德•巴日東太太腳下消磨了多少光陰,德•巴 日東太太拿什么來酬報他呢?呂西安太高傲了,決不肯受她幫助;同時他還太窮,沒法老是 在德•巴日東太太的圈子中來往,花那么高的代价。那女人要使我們親愛的兄弟不想再用 功,叫他愛奢華,愛享受,瞧不起我們朴素的生活,加強他游手好閑的傾向,這是富于幻想 的人最容易犯的毛病;然后她有朝一日把呂西安丟開完事。是的,我提心吊膽,生怕這位貴 族太太玩弄呂西安:她或是真心的愛呂西安,使他忘掉一切,或是并不愛他而使他傷心絕 望,因為他對德•巴日東太太簡直愛得發瘋。” 夏娃走到夏朗德的水壩那儿停下來,說道:“我听著你的話心都涼了。不過只要母親還 能對付她辛苦的工作,只要我活著,我們掙的錢大概足夠呂西安使花,維持到他事業成功。 我永遠不會缺少勇气,”夏娃說著興奮起來,“替一個心愛的人干活,不會覺得工作苦悶或 者厭煩的。就算辛苦一點,一想到為誰辛苦,我也快樂了。因此你不必擔心,我們一定能掙 到足夠的錢,供給呂西安去結交上流社會。那才是他的出路。” “那也是斷送他的地方,”大衛接著說,“告訴你,親愛的夏娃,天才的作品不是短時 期寫得出來的,他需要一大筆現成的產業,或者是滿不在乎的過苦日子。可是相信我的話! 呂西安最恨窮苦,他已經挺得意的咂摸過酒席的香味,虛浮的名聲;他的自尊心在德•巴日 東太太的小客廳里不知擴大了多少,現在他什么都肯干,只要能維持他的地位。你們兩人的 收入永遠不可能滿足他的需要。” 夏娃發急了,叫道:“你叫我們泄气,你不是一個真正的朋友!” 大衛答道:“夏娃!夏娃!我存心要做呂西安的哥哥。只有你能給我這個身分,使他能 接受我的一切,使我有權利替他盡心出力。我對他除了和你們一樣忠心耿耿以外,還能幫他 辨別利害。夏娃,親愛的孩子,你可愿意讓呂西安有一個拿了錢不用臉紅的銀庫嗎?哥哥的 錢不是等于他自己的錢嗎?你不知道呂西安目前的處境叫我想起多少念頭!可怜的孩子要在 德•巴日東太太家進出,就不能再做我的監工,不能再住在烏莫,你不能再干活,你媽媽那 個行業也不能再干下去。你要肯嫁給我,一切都解決了:呂西安暫時住在我三樓上,等我在 院子盡頭的偏屋頂上替他蓋起一個樓面來,除非我父親肯把正屋添蓋一個三層樓。這樣他可 以不用操心,獨立過活。我因為存心幫襯呂西安,掙起家業來比單為我自己掙錢勁道更足。 不過我的盡心出力先要得到你的准許。說不定他有一天要去巴黎,只有那儿才是他活動的天 地,才有人賞識他的才具,給他報酬。巴黎開支浩大,我們三個人支持他也不嫌多。再說, 你同你的母親不是也需要有個依靠嗎?親愛的夏娃,你既然愛呂安西,你就嫁給我吧。以后 你看到我為了幫助他,為了使你快活所花的心血,也許你會愛我的。我們兩人都欲望不大, 沒有什么需要;我們的大事只是要呂西安幸福,我們的財富,感情,激動的情緒,一切都存 放在他的心坎里!” 夏娃看見這股偉大的愛情謙卑到這個田地,很感動,她說:“我和你地位相差太遠了。 你富,我窮。真要十二分的愛才能破除這個顧慮。” 大衛喪气的說:“那么你還不大愛我嗎?” “說不定你父親會反對……” 大衛答道:“行了,行了,假如只要跟我父親商量,你我的婚姻一定成功。夏娃,親愛 的夏娃!這一下你使我覺得生活好過了。可怜我的滿腔熱情一向不能說,也不知道怎么說。 只要你告訴我有點儿愛我,我就有勇气把其余的話一齊說出來。” 夏娃說:“真的,你使我慚愧得很。不過我們既然吐露彼此的感情,我可以告訴你,我 生平除了你,心上不曾有過別人。一個女人能嫁一個象你這樣的丈夫,是值得驕傲的。我是 個沒有前途的可怜的女工,不敢指望這樣的好福气。” “別說了,別說了,”大衛說著坐在水壩的橫木上。他們倆象瘋子般老是在一個地方來 回打轉,那時又回到水壩旁邊。 “你怎么啦?”夏娃第一次露出多情的關切。女人只有把你看做自己人的時候才會這樣 表示。 他道:“事情太圓滿了。看到一生快樂的前景,我頭腦迷糊了,心也沉下去了。為什么 我比你更快活呢?”他帶著悵惘的口气說。“反正我心中有數。” 夏娃望著大衛,做出一副賣俏而不相信的樣子,等大衛解釋。 “親愛的夏娃,我受的多,給的少。將來我對你的愛永遠要超過你對我的愛,因為我有 更多的理由愛你:你是天使,我是凡人。” 夏娃笑著回答:“我不象你這樣博學。我只是很愛你……” 大衛搶著問:“跟你愛呂西安一樣嗎?” “愛到愿意做你的妻子,把我的生命交給你,在共同生活中盡量不給你一點煩惱,因為 我們的生活開頭必定有些困難的。” “親愛的夏娃,你可曾發覺我第一天見到你就愛你了?” 她反問道:“哪有女人不發覺人家愛她的?” 大衛道:“你以為我有錢,因此有顧慮,讓我來替你解除。親愛的夏娃,我是個窮光 蛋。父親有心剝削我,想從我的工作中榨出一筆錢來,他的作風象自命為做好事的人對待受 他們幫助的人。假如我將來有錢,也是靠你的力量。這不是為了愛情故意把話說得好听,而 是經過仔細考慮的。我要你知道我的缺點,在一個應當掙一份家業的人身上,那是很大的缺 點。我的性格,習慣,喜歡的工作,都不适宜做買賣,做投机;而事實上我們又只能靠實業 發財。我就算能發現一個金礦,可沒有本領開采。可是你啊,為了愛你的哥哥,你會注意到 最細微的事,你有理財的天賦,象真正的生意人一樣肯耐心等待,將來我播的种子,你會去 收獲。咱們的處境──我說咱們,因為我久已把自己看作你們一家人,──咱們的處境壓在 我心上多么沉重,因此我日夜都在找發財的机會。我懂得化學,也看出商業上的需要,正在 研究一樣极有出息的東西。現在還什么都不能告訴你,事情絕對快不了。也許咱們要苦熬几 年;可是我准能找出工業上的一些新技術;摸索的人不止我一個,要是我捷足先登,就好掙 一筆极大的家私。我對呂西安一字不提;他容易沖動,可能弄糟事情;他會把我的希望當做 現實,生活過得象王侯一樣,說不定會背債。所以請你保守秘密。我做著長時期試驗的時 候,有你這個溫柔可愛的人陪著,就是我唯一的安慰,正如要你跟呂西安有錢的愿望能給我 琱蓱M毅力……” 夏娃插嘴道:“我早猜到你是個發明家,跟我可怜的爸爸一樣需要一個女人照顧。” “那么你是愛我的了!啊!別害怕,說出來吧。我把你的名字看作我愛情的象征。夏娃 原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女人,當初對亞當是如此,如今你在我精神上也是如此。噢!天哪! 你愛我嗎?” “愛的,”夏娃拖長著聲音,表示情意深長。 大衛挽著夏娃走到一家紙厂的机輪底下,指著一根長長的橫木說:“好,咱們在這儿坐 一會。我要呼吸晚上的空气,听听青蛙的叫聲,欣賞在水面上抖動的月光。沒有一樣東西不 反映出我的幸福,我第一次發現自然界這樣光華燦爛,它受著愛情照耀,被你點綴得更美 了。我要把這些景致牢牢的記在心上。夏娃,親愛的人儿!這是命運第一回賜給我純粹的快 樂!我怕呂西安沒有我幸福!” 大衛握著夏娃的手,覺得有些汗濕,有些顫動,不禁掉了一滴眼淚在她手上。 夏娃嬌聲問道:“我能知道你的秘密嗎?” 大衛道:“我應當給你知道,因為那是你父親考慮過的,將來問題更要嚴重。讓我告訴 你為什么。從帝國崩潰以后,大家差不多全用棉織品,原因是比麻料便宜。目前造紙還用破 舊的苧麻布和亞麻布;這种原料很貴,法國出版業必然會有的大發展因此延遲了。我們不能 加速破布的生產,那是大眾用舊的東西,數量受一國的人口限制。希望用布的數量增長,先 要生育增長。而一個國家不經過二十五年的時間,不在風俗,商業或農業方面來一些大改 革,人口不會有顯著的變動。假如紙厂的需要超過法國破布的供應,或是超過一倍或是超過 兩倍,我們就得采用另外一种原料,才能有便宜的紙張。這個結論有本地的事實做根据。至 今還用破麻布造紙的,昂古萊姆的紙厂是最后一批了,那些厂家發現棉料侵入紙漿的情形越 來越惊人。” 年輕的女工不懂什么叫紙漿,問了一句,大衛便告訴她造紙的常識;這常識放在這儿敘 述也不算越出范圍,我這部作品要出版,除了印刷也得靠紙張。不過要了解兩個情人之間的 一大段插話,最好先來一個提要。 給印刷作基礎而和印刷的產生同樣奇妙的紙,在中國出現很久之后,方始由地下商業國 傳到小亞細亞;相傳七五○年左右,小亞細亞用棉料搗成的薄糊造紙。羊皮紙价值奇昂,不 能不找代用品,于是有人仿照茧紙(當時稱呼東方棉料紙的名字ヾ),用破布造出一种紙 來。有人說是一一七○年時流亡瑞士的希腊人在巴塞爾創制的;也有人說是一個叫做帕克斯 的意大利人一三○一年在帕多瓦創制的。可見造紙工業進步极慢,經過情形也不大有人知 道。可以肯定的是查理六世治下,ゝ巴黎已有做紙牌用的紙漿。等到了不起的孚士特,科斯 泰和谷登堡ゞ發明書籍的時候,同當時許多大藝術家一樣沒沒無聞的工匠改進了造紙技術, 滿足印刷的需要。十五世紀的人非常天真,精力非常充沛,尺寸不同的紙和大小鉛字的名稱 都反映出那個時代的天真。葡萄紙,耶穌紙,鴿籠紙,水壺紙,銀洋紙,貝殼紙,王冠紙, 都是用紙中央水印上的葡萄,耶穌,王冠,錢幣,水壺等等的圖象命名的;正如后來拿破侖 時代用鷹做水印的紙叫做大鷹紙。同樣,第一次排印宗教書,神學書,西塞羅文集等等的字 体,從此叫做西塞羅,圣奧古斯丁,大法規。斜体字是十七世紀威尼斯的印刷商阿爾德發明 的,所以稱為意大利体。在長度沒有限制的机器紙々出現之前,尺寸最大的紙是大耶穌或大 鴿籠;ぁ而大鴿籠只限于印地圖或版畫。紙的尺寸必須适應印刷車上的云石的大小。在大衛 和夏娃談論造紙問題的時候,連續不斷的紙在法國還近于空想,雖然一七九九年時德尼•羅 貝爾已經在埃松發明造這种紙的机器,以后第多-圣萊熱又想法改良。あ至于昂布羅瓦 斯•第多發明仿小牛皮紙,還不過是一七八○年的事。從這段簡短的敘述中可以很清楚的看 出,實業界和知識界的一切重大收獲都极其遲緩,有賴于不知不覺的積累,跟自然界化育万 物的情形完全一樣。書法,也許連文字在內,還有許多別的東西,都經過類似印刷和造紙的 摸索,才逐漸完美的。 ヾ這是用一种中國紙概括了全部中國紙。 ゝ一三八○至一四二二年。 ゞ德國人孚士特(約1400─1466)和谷登堡及舒斐爾合辦印刷厂,所印《瑪揚斯版圣經》 為第一部合乎近代標准的書。十五世紀的荷蘭人科斯泰相傳也是最早試用木刻活字印刷的人。 々我們今日稱為卷筒紙。 ぁ大耶穌紙的尺寸是76×56公分,大鴿籠是90×63公分。 あ羅貝爾(1761─1828),名尼古拉-路易,不是德尼,他于一七九九年發明造卷筒紙 的机器,經第多改良后于一八一一年正式在法國使用。巴爾扎克說一八二○年時造卷筒紙在 法國還近于空想,不知何故。 大衛結束的時候說:“破布商在全歐洲搜羅破布,舊衣,買進各种破爛的紡織品。這些 破爛東西分門別類理清之后,由批發破布,供應紙厂的商人送進倉庫。要知道破布買賣有多 大規模,我可以告訴你一件事,小姐。銀行家卡爾東是比日和朗葛萊紙厂的主人,早在一七 七六年,列奧里埃-德利爾就在那些厂里打算解決你父親想到的問題:一八一四年卡爾東跟 一個姓普魯斯特的人打過一場官司,因為在一筆總數一千万斤,价值四百万法郎的破布交易 中弄錯了兩百万斤!紙厂把破布洗淨,搗碎,做成洁白的紙漿,再同廚娘用篩子過濾沙司ヾ 一般,澆在一塊金屬的网板上,四面圍著鐵框,中央嵌一個水印圖案,根据圖案定出各种紙 張的名稱。紙張的尺寸隨网板的尺寸而定。我在第多厂工作的時代,已經有人研究原料問 題,至今還在研究。你父親想要改進的技術原是現代最迫切的問題之一。原因是這樣的。麻 料雖則比棉料耐用,歸根結底更經濟;可是要窮人掏出錢來,多花一文總不如少花一文,不 管從長遠計算有多大損失,這也是吃了窮苦的虧!中等階級和窮人一樣作風。麻料織物因此 大大的減少。英國五分之四的人口改用了棉織品,他們已經只造棉料紙了。這种紙性質太 脆,折痕容易碎裂,入水容易化掉;一本棉料紙的書泡水一刻鐘就成為紙糊,麻料紙的舊書 浸兩小時還不要緊,晾干之后盡管顏色發黃,墨色變淡,文字照樣看得出,作品并沒毀掉。 我們這個時代,財產經過平均分配,ゝ數目減少,大家都窮了,需要廉价的內衣,廉价的書 籍,正如屋內沒有地方挂大畫,我們都在物色小畫。結果是襯衫和書都不經用了。樣樣東西 不再講究堅固。因此,我們所要解決的造紙問題,對于文學,科學,政治,重要無比。有一 次在我巴黎的辦公室內,几個人為了中國造紙用的原料,展開一場熱烈的爭論。由于原料關 系,中國紙一開始就胜過我們的紙。中國紙又薄又細洁,比我們的好多了,而且這些可貴的 特點并不減少紙的韌性;不管怎么薄,還是不透明的。當年大家對中國紙极感興趣。有位非 常博學的校對,──巴黎的校對員中不少學者,傅立葉和皮埃爾•勒魯此刻就在拉什瓦迪埃 那儿當校對!……我們正在討論,那時正在做校對員的德•圣西門伯爵來看我們。ゞ他說肯 普弗和杜•阿爾德々認為中國紙和我們的紙同樣是用植物做的,原料是楮ぁ。另外一個校對 認為中國紙主要用動物性的原料,就是中國大量生產的絲。他們在我面前打賭。第多厂平日 承包研究院的印件,就把問題送交研究院,由前任帝國印刷所所長馬塞爾先生作評判。馬塞 爾先生打發兩個校對去見兵工厂圖書館館長葛羅齊埃神甫。据葛羅齊埃神甫的意見,兩個打 賭的人都輸了。中國紙的原料既不是楮,也不是絲,而是用搗碎的竹子纖維做的紙漿。あ葛 羅齊埃神甫藏著一部講述造紙技術的中國書,附有不少圖解,說明全部制造過程;他指給我 們看紙坊里堆的大批竹竿,畫得很精。我听呂西安說,你們的父親憑著聰明人的直覺,想出 破布的一种代用品,用极普通的,生長在本地而隨手可得的植物做造紙的原料,象中國人利 用纖維質的枝干一樣。我听了這話把前人做過的試驗整理了一下,開始研究。竹是一种蘆 葦,我自然想到我國的蘆葦。中國人工便宜,一天只要三個銅子,所以他們的紙從网板上揭 下以后,盡可一張一張壓在白的瓷磚中間,用火烘烤;這么一來,紙就有光彩,韌性,又輕 又薄,象緞子一般柔和,成為世界上最好的出品。我們要用机器來代替中國人的辦法。便宜 的成本在中國是依靠便宜的人工,我們可以依靠机器。如果能造出一种廉价的紙,和中國紙 的品質差不多,書的重量和厚薄可以減去一半以上。用我們的仿小牛皮紙印一部精裝的伏爾 泰全集,重二百五十斤,用中國紙印不到五十斤。這一點不能不說是很大的成功。安放圖書 的地位越來越成問題。我們這個時代,不管是人是物,都在縮小規模,連房屋在內。巴黎的 宏大的住宅早晚要拆掉,上代留下來的建筑,我們的財產快要配合不上了。印出來的書不能 傳久,真是這個時代的恥辱!再過十年,所謂荷蘭紙,就是說破麻布做的紙,再也造不出來 了。既然你慷慨的哥哥告訴我,你們的父親想到用某种植物纖維造紙,將來我要成功的話, 你們不是有權利……” ヾ西菜中用的一种調料。 ゝ法國人革命后,取消長子的特權,子女繼承父母的遺產一律平均分配。 ゞ傅立葉(1772─1837)、圣西門伯爵(1760─1825)均為十九世紀初葉有名的法國空 想社會主義者。勒魯(1797─1871),印刷工人出身的圣西門信徒,辦過不少報刊。 々德國醫生兼博物學家肯普弗(1651─1716)曾遍歷亞洲各地考察植物。法國耶穌會教 士杜•阿爾德(1674─1743)專攻地理,寫過一部《中國散記》,內有一章專述中國的紙, 墨,筆,印刷及裝釘。巴爾扎克很多地方采用他的說法。 ぁ楮是桑的一种,法國俗稱為中國桑,又稱造紙桑,今日已移植歐洲,造最高級的紙, 就是他們所謂“中國紙”。日本及中國都用楮樹的嫩枝皮造紙,作為紙傘的原料。 あ中國造紙用的原料有麻、竹、桑、楮、藤、稻稈、茧。兩個打賭的校對和那位神甫都 各見一斑而未窺全豹,各人說出了中國許多造紙原料中的一种。 那時呂西安走到妹子身邊,打斷了大衛那句表示感激的話。 呂西安說:“不知道你們覺得今天晚上愉快不愉快,對我來說可著實難受。” 夏娃發現哥哥臉色緊張,便問:“可怜的呂西安,你碰到了什么事啊?” 气惱的詩人說出他的苦悶,把腦子里翻騰起伏的思想傾注在兩個知己的心里。夏娃和大 衛不聲不響,听著呂西安在痛苦的浪潮中流露出他的偉大和渺小,很難過。 最后,呂西安說:“德•巴日東先生已經老了,不久准會鬧一次消化不良,完事大吉。 那時我就能壓倒那些驕傲的家伙,我可以和德•巴日東太太結婚!今天晚上,看她眼睛就知 道她的愛情跟我的愛情一樣強烈。是的,她感覺到我受的傷害,安慰我的痛苦;她的高尚偉 大不亞于她的美貌和風雅! 她永遠不會欺騙我的!” 大衛輕輕對夏娃說:“你看,不是得赶快讓他生活安定嗎?” 夏娃悄悄的把大衛的胳膊捏了一把。大衛懂得她的意思,立刻和呂西安說出他的計划。 兩個情人和呂西安同樣只想著自己,急于要他贊成他們的婚事,沒有發覺德•巴日東太太的 情人听著做了一個惊訝的動作。呂西安夢想等自己發跡以后,叫妹子嫁給高門望族,讓他靠 著有勢力的親戚關心,多一個幫襯。夏娃和大衛結了親,呂西安在上流社會出頭的希望就多 一重障礙,因之他心中懊惱。 “就算德•巴日東太太答應做德•呂邦潑雷太太,可決不肯做大衛•賽夏的內嫂!”這 句話把呂西安感到痛心的思想簡單明了的包括盡了。他好不心酸的想道:“路易絲說的不錯! 有前程的人永遠不會受到家屬了解。” 如果換了一個時間,他沒有想入非非叫德•巴日東先生离開世界的話,听到妹子攀這門 親事一定歡喜不盡。只要考慮到他當前的處境,考慮到夏娃這樣一個窮苦的美人儿能有什么 前途,他准會覺得妹子嫁給大衛是意想不到的幸運。無奈那時他做著年輕人的好夢,左一個 假定,右一個假定,一相情愿的闖過了所有的難關。詩人剛才在上流社會中露過鋒芒,馬上 跌回到現實世界,自然感到痛苦。夏娃和大衛只道呂西安不說話是受了朋友的義气感動。在 兩個心地高尚的人看來,呂西安悄沒聲儿的接受倒是顯出真正的友誼。印刷商描寫他們四個 人將來的幸福,話說得親切動听。不管夏娃插嘴反對,他要把二層樓布置得十分講究,表示 他情人的心意;他又一片好心要替呂西安蓋三樓,在偏屋頂上為沙爾東太太造一個樓面,盡 量孝順她,照顧她。總而言之,大衛要家里的人完全快樂,要他的兄弟完全獨立。呂西安被 大衛的聲音和妹妹的撫愛陶醉了;在路旁的樹蔭底下,沿著平靜而明亮的夏朗德河走著,頭 上是明星燦爛的天空,夜間的空气十分暖和,他終于忘了上流社會給他戴上的荊冠。德•呂 邦潑雷先生又承認大衛是他的朋友了。反复無常的性格很快的使他想起過去的純洁,用功, 平凡的生活,看到今后無憂無慮,更美滿的生活。貴族社會的喧鬧逐漸消失。等到走進烏莫 鎮,野心家居然握著他兄長的手,和兩個快樂的情人語調一致了。 他對大衛說:“但愿你父親不反對這頭親事。” “他要為我操心才怪呢!老頭儿只顧他自己。可是明儿我還是要上馬薩克去;單單要求 他替我們蓋屋子也不能不走一遭。” 大衛送兄妹倆回家。他一刻都不能多等,馬上向沙爾東太太求親。母親滿心歡喜,拿女 儿的手放在大衛手里;情人大著膽子親了親未婚妻的額角,夏娃紅著臉向他微笑。 母親說:“這是窮人的定親。”她眼睛朝上望著,仿佛求上帝賜福。又對大衛說:“孩 子,你勇气不小;我們遭著不幸,我真怕我們的背運連累人。” 大衛一本正經的回答:“我們會有錢的,會幸福的。先是你不用再服侍病人,跟你儿子 女儿一同住到昂古萊姆去。” 于是三個孩子急不可待的說出他們美好的計划,母親听了只是詫异。家庭中常有這一類 瘋瘋癲癲的談話,把播种當作收成,不等幸福實現,先快活起來。大衛恨不得那一夜不要天 亮,他們只能逼他動身。呂西安陪著未來的妹夫走到巴萊門,已經半夜過后一點鐘了。老實 的波斯泰爾听見鬧哄哄的聲音不大放心,站在百葉窗后面張望;他打開窗子,發現夏娃家那 時還有燈火,私下想:“沙爾東家有什么事啊?” 他看見呂西安回來,問道:“老弟,你們有什么事啊?要不要我幫忙?” 詩人回答說:“用不著,先生。不過你是我們的朋友,我可以告訴你:大衛•賽夏向我 妹子求婚,媽媽答應了。” 波斯泰爾一言不答,霍的關上窗子,恨自己早先沒有向沙爾東小姐提親。 大衛不回昂古萊姆,直接上路去馬薩克,只當散步一般走往父親家。太陽剛升起,他到 了屋旁的園子外面。情人瞥見老熊站在一株杏樹底下,頭聳在篱笆上面。 大衛道:“爸爸,你好。” “呦,是你,孩子?這個時候怎么會出門的?打這儿進來,”种葡萄的向儿子指著一扇 小柵門。“我的葡萄藤都開花,一棵也沒凍坏!今年一畝能出二十桶酒;不過肥料也不知加 了多少!” “爸爸,我來同你商量一件要緊事儿。” “啊!咱們的印刷車怎么啦?你錢賺飽了吧?” “慢慢會賺的,爸爸,眼前我可沒有錢。” 父親回答:“地方上都埋怨我,說我不該拚命上肥。那些大戶,什么侯爵,伯爵,這位 先生,那位先生,怪我弄坏了酒味。哼!教育有什么用?只能教你頭腦糊涂。你听著:他們 一畝出七桶酒,有時八桶,每桶賣六十法郎,年成好的時候大不了一畝收入四百法郎。我一 畝出二十桶,每桶賣三十法郎,一共六百法郎!到底誰傻誰聰明,你說吧。品質!品質!品 質跟我有什么相干?讓那些侯爵去關心品質吧!我只曉得錢就是品質。──你說什 么?……” “爸爸,我要成家了,我來要求你……” “要求我?哼,什么都沒有,孩子。你成家,我不反對;可是別向我開口,我一個子儿 都沒有。人工把我弄窮了。兩年功夫下的本錢才大呢,又是人工,又是捐稅,各种各樣的開 銷;樣樣被政府拿去了,油水都歸了政府!這兩年种葡萄的什么都沒撈到。今年年成不坏, 誰知該死的酒桶已經漲到十一法郎!我們的收成還不是孝敬箍桶匠?干嗎你不等收割完了再 結婚?……” “爸爸,我只是來征求你同意。” “啊!那又是一回事了。對方是誰呢,告訴我行不行?” “夏娃•沙爾東小姐。” “她是誰?靠什么過活的?” “她父親死了,沙爾東先生從前在烏莫開藥房。” “你,堂堂一個生意人,娶一個烏莫的姑娘!你還是在昂古萊姆領著王家執照的印刷商 呢!受了教育,結果這樣!唉!這就是送孩子上學的報應!那么,我的儿,她一定非常有錢 B俊敝制咸訓拿伎p坌ΠガS傭敻e澳 ^先 桓鑫諛T吶飽@櫻竷[諧汕 賢虻募 私!好,你可以付我房租了。孩子,你可知道,房租已經欠了兩年零三個月,總數有兩千七 百法郎?付給我正是時候,我好拿來開發木桶賬。你要不是我的儿子,我還有權利向你討利 息呢;歸根到底,買賣總是買賣;不過我對你客气,不問你要了。話說回來,她手頭有多 少?” “不多不少,跟我媽媽一樣。” 老頭儿險些儿沒說出:“原來只有一万法郎!”他想起過去不肯向儿子交代他媽媽的遺 產賬,便叫道:“那么她竟一無所有了!” “媽的財產是她的聰明和相貌。” “你到集上去說給人家听听,看他們怎么說!該死!做老子的多倒霉!大衛,我娶親的 時候,赤手空拳,全部家私只有頭上一頂紙帽子,ヾ我是個可怜的大熊。你啊,我給了你一 個出色的印刷所,憑你的本領,學問,正應該娶一個城里的布爾喬亞,有三四万陪嫁的女 人。你的痴情還是趁早撂開,讓我來替你找一門親事!离這儿三四里有個寡婦,三十二歲, 開著磨坊,有十万法郎產業,這才配得上你。你可以把她的田產跟馬薩克的合起來,兩塊地 本來連在一塊儿。哎!這么一來,咱們的庄園可体面啦,你看我將來怎么經營!听說她要嫁 給她的大伙計庫圖瓦,你比庫圖瓦強多了!我管理磨坊,讓她到昂古萊姆去做你得力的助 手。” ヾ見本書第17頁注ヾ。 “爸爸,我已經訂婚了……” “大衛,你一點不懂生意經,我看你是弄窮人家。你要娶那烏莫姑娘,我就跟你算賬, 我要求法院叫你付清房租,因為我料你沒有好結果。哎喲!我可怜的印刷車啊,我的印刷車 啊!車子要上油,要保養,要開動,哪一樣少得了錢?唉,除非來個大好的年成,我心里是 不會快活的了。” “爸爸,我到此為止并沒給你多少煩惱……” “也沒付我多少房租,”种葡萄的老頭儿回答。 “我除了來請你答應我結婚,還想請你在正屋上面蓋一個三層樓,偏屋上加一個樓面。” “呸!你明明知道我沒有錢。再說那不是平白無故把錢扔在水里嗎?那會給我生利嗎? 嘿!你大清早跑來要我蓋新屋子,花一筆皇帝老子也吃不消的大本錢!你雖然名叫大衛,我 可沒有所羅門的財富。ヾ你不是瘋了嗎?我的孩子變做吃奶的娃娃了。這一棵一定結葡 萄!”他把話岔開去,指著一棵葡萄藤叫大衛看。“這些孩子才不會叫父母失望,多少肥料 下去,就是多少收成。我把你送進中學,花了多大本錢培植你成為學者,到第多厂去研究印 刷,誰知全是沒出息的事儿,臨了給我弄一個烏莫姑娘來做媳婦,一個錢陪嫁都沒有!要是 你不讀書,跟我在一起,你就由我安排,今天倒好娶一個磨坊的老板娘,不算磨坊,就有十 万法郎產業。嘿!你真聰明,當我會賞識你的好主意,替你蓋起宮殿來?……難道你現在的 屋子兩百年來都是養豬的,你的烏莫姑娘住不得嗎?呦!難道她是法蘭西的王后嗎?” ヾ按《舊約》記載,所羅門是大衛的儿子。賽夏老人沒有知識,亂用典故,顛倒身分。 “好吧,爸爸,蓋三層樓的費用歸我負擔,就讓儿子來替父親掙家業吧。事情雖然顛 倒,有時還看得見。” “怎么,小家伙,你有錢蓋屋子,沒有錢付房租?你好調皮,耍弄你父親!” 這樣一來,問題不容易解決了。老頭儿能夠做到一錢不花而不失其為慈愛的爸爸,非常 得意。他同意大衛結婚,允許儿子按照他的需要自己出錢在老家添造房屋。大衛得到的不過 是這些。老熊這個保守派父親的模范,居然寬宏大量,不向儿子討房租,不叫他把粗心大意 露了口風的私蓄捧給老子。大衛怏怏不樂的回去,知道一朝遇到患難,決不能指望父親幫忙。 ------------------ 四 外省的愛情風波 昂古萊姆城里只听見談論主教的話和德•巴日東太太的回答。晚會上每一樁小事都被添 枝接葉,經過裝飾,改頭換面的傳開去,詩人也就成為當時的紅人。在上層社會中興風作浪 的謠言,也有几滴水星飄入中產階級。呂西安穿過美景街去看德•巴日東太太,發覺好几個 青年不胜羡慕的望著他,還听到一些話使他暗暗得意。 “這小伙子運气真好,”一個訴訟代理人的書記說。他名叫柏蒂-克洛,是呂西安的中 學同學,長相難看,呂西安一向對他擺著老大哥面孔。 一個听過他朗誦的大家子弟回答說:“是啊,他長得漂亮,又有才气,德•巴日東太太 被他迷上了!” 呂西安知道白天有段時間路易絲一個人在家,他急煎煎的等候這個時間。如今這女人變 了他命運的主宰,妹子的婚事要她贊成才好。經過了前一天的晚會,路易絲或許更加溫柔, 可以讓他快樂一下。德•巴日東太太不出他所料,對他特別多情,沒有經驗的情人以為對方 的愛又進了一步。隔天晚上詩人太痛苦了!路易絲便听任呂西安在她美麗的金發上,手上, 頭上,熱烈親吻。 她說:“你念詩的表情,可惜你自己看不見。”前一天路易絲在長沙發上拿雪白的手抹 掉呂西安額上的汗珠,等于給他一個花冠的時節,他們倆已經親熱得你我相稱了。“你美麗 的眼睛發出閃光!我看著你唇間吐出金鏈,把我們的心拴在詩人的嘴邊。謝尼耶的作品,你 得全部念給我听,他的詩最适合情人的心情。我不愿意你再痛苦了。是的,親愛的天使,我 要替你安排一塊樂土,讓你過純粹的詩人生活,有時活躍,有時懶散,有時無精打采,有時 用功,有時深思;可是你永遠不能忘記:你的桂冠是靠我得來的,你的成功應當補償我以后 的痛苦。唉,親愛的,這個社會對我不會比對你更寬容,他們因為分享不到幸福,要發泄他 們的怨恨。是的,我永遠有人嫉妒,昨天晚上你不是看見了嗎?那些吸血的蒼蠅不是刺傷了 人的皮肉,急急忙忙扑到創口上來嗎?可是我多快樂! 我真正生活過了!我的心弦好久沒有這樣振動了!” 眼淚在路易絲的腮幫上淌下來,呂西安一聲不出,握著她的手吻了很久。詩人的虛榮心 受著母親,妹子和大衛奉承,如今又受到這個女人奉承。他所站立的虛幻的台階,周圍的人 都在繼續替他加高。狂妄的信心不但有朋友支持,還有惱怒的敵人支持,使他在充滿幻景的 气氛中向前趲奔。青年人的幻想自然而然同那些贊美,那些觀念,沆瀣一气,一切都在幫助 一個風流俊美,前程遠大的青年,直要經過几次冷酷無情的教訓,這樣的迷夢才會惊醒。 “親愛的路易絲,那么你愿意做我的貝阿特麗克絲了,肯接受愛情的貝阿特麗克絲了?” 她抬起她本來低垂的美麗的眼睛,天使般的笑容顯然和她說話的意義不一致,她說: “要是將來……你值得人家愛的話!……現在你還不幸福嗎?有一個知己,無論說什么都有 把握得到了解,不是快樂嗎?” “是的,”呂西安撅著嘴回答,做出一副情人失意的樣子。 她用取笑的口吻叫了聲:“孩子!哦,你不是有話跟我說嗎?我看你進來的時候心中有 事。” 呂西安怯生生的向愛人說出大衛和夏娃彼此相愛,打算結婚的事。 她道:“可怜的呂西安,你怕挨打,挨罵,好象你自己要結婚似的!”她把手掠著呂西 安的頭發,又說:“那有什么大不了呢?你家里的人跟我有什么相干?你在他們之中是一個 例外。倘若我父親要娶他的女用人,你會不痛快嗎?親愛的孩子,情人是沒有家庭的。難道 除了我的呂西安,我在世界上還關心別人嗎?要出人頭地,要成名,這才是我們的正經!” 呂西安听著這种自私的回答,一變而為世界上最快樂的人。路易絲正舉出許多荒謬的理 由,証明世界上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德•巴日東先生走進客廳。呂西安眉頭一皺,怔住 了;路易絲向他遞了個眼色,留他吃飯,飯后在打牌的人和別的常客未到之前,要他念安德 烈•謝尼耶的詩。 德•巴日東先生道:“這樣不但她高興,我也高興。吃過飯听朗誦,對我再合适沒有。” 德•巴日東先生討好他,路易絲討好他,仆役看主人寵他,侍候得特別恭敬;呂西安便 在巴日東府上坐享現成,一樣一樣的受用過來。等到賓客滿堂的時候,德•巴日東先生的愚 蠢和路易絲的愛情壯了他的膽子,不由得气焰高漲,而他美麗的情人還從旁鼓勵。呂西安看 著娜依斯在眾人面前的威勢,好不得意,娜依斯也只想把這威勢分一些給他。總之,那天晚 上他盡量充當小城市里的大人物的角色。有人看呂西安態度大變,以為他和德•巴日東太 太,照舊時代的說法,有了深交。好些妒忌的人聚在客廳一角,跟杜•夏特萊先生同來的阿 美莉一口咬定,說已經出事了。 夏特萊道:“一個年輕小子想不到能踏進這個社會,不免得意忘形,這不能怪娜依斯。 沙爾東听見一個上流社會的太太說了几句好話,就以為對他有意了。他還分辨不出真正的熱 情是不聲不響的,此刻抬舉他的話只是看在他美貌,年輕和才气的份上說的。如果我們的痴 情都叫女人負責,也太冤枉女人了。他當然是動了心,可是娜依斯……” 惡毒的阿美莉接口說:“噢!娜依斯!娜依斯看見人家這股痴情才快活呢!到了她的歲 數,年輕人的愛情吸引力特別強。在青年人身邊,一個女人會返老還童,裝做小姑娘,象女 孩子般心神不定,裝腔做勢,忘了什么叫可笑……你們不看見嗎?藥房老板的儿子竟敢在 德•巴日東太太家拿出主人翁的架子來。” 阿德里安輕輕的哼了一句:“愛情是不知道這些距离的。” 第二天,昂古萊姆沒有一戶人家不談論沙爾東先生──又名德•呂邦潑雷──和德•巴 日東太太親密的程度。僅僅有過几個親吻,他們已經受到指摘,說是有了私情。德•巴日東 太太吃了她的權勢的虧。在社會的許多怪現象中,你們可曾注意到沒有標准的批評和荒唐苛 刻的要求嗎?有些人可以無所不為,再胡鬧也不要緊,他們樣樣合乎体統,老是有人爭先恐 后替他們的行為辯護。社會對另一些人卻嚴格得不能相信:他們做事都要合乎規矩,永遠不 能有錯誤,犯過失,鬧一點儿笑話都不行;人家把他們當做雕像欣賞,冬天凍坏一個手指或 者斷了鼻梁,立刻從座子上拿下;他們不能有人性,永遠要象神道一般十全十美。德•巴日 東太太瞧一眼呂西安,就等于齊齊納和弗朗西斯十二年的快樂。兩個情人握一握手,就會叫 夏朗德河上所有的霹靂打在他們頭上。 大衛從巴黎帶回一筆積蓄,此刻作為結婚的開支和在老家添造三樓的費用。擴充住屋不 是為的自己嗎?屋子早晚是他的,父親已經七十八歲了。印刷商替呂西安用磚木結构蓋了一 套房間,因為原來的牆壁到處開裂,不能壓得太重。他高高興興的把二樓裝修齊整,配上講 究的家具,預備安頓美麗的夏娃。那一段時間,兩個朋友過著輕松愉快,完全幸福的日子, 呂西安雖然討厭外省的寒酸儉省,連五法郎都看做一個大數目的習慣,可是精打細算的苦日 子,他照樣忍受,不哼一聲。郁悶的情緒消散了,臉上精神煥發,表示他抱著希望。他看到 自己福星高照,便一心想望美好的生活,把幸福建筑在德•巴日東先生的墳墓之上。這位先 生不但有時候消化不良,而且還有個可喜的怪脾气,認為吃的中飯不消化,晚上再多吃一些 就好了。 九月初,呂西安不再做印刷監工,而是堂堂德•呂邦潑雷先生了。無名的沙爾東在烏莫 住一間只有天窗的破閣樓,相形之下,德•呂邦潑雷先生的屋子不知要華麗多少。他不算烏 莫人了,住在昂古萊姆上城,每星期在德•巴日東太太家差不多要吃四頓飯。主教大人對他 很好,讓他出入官邸。他憑著詩人的身分變為最高級的人物,將來還要成為法蘭西的名流 呢。他在漂亮的客室,精致的臥房和書室之間踱來踱去,覺得每月從母親和妹子辛辛苦苦掙 來的工錢中預支三十法郎,用不著于心不安;他的一部歷史小說已經寫了兩年,題目叫《查 理九世的弓箭手》,還有一本詩集叫做《長生菊》。這兩部作品一朝使他在文壇上出了名, 不怕沒有錢償還母親,妹子和大衛。他既然感到自己的偉大,耳朵里只听見未來的聲名,便 泰然自若的接受別人的犧牲。呂西安對著清寒的生活微笑,覺得最后一個階段的貧窮倒也很 有意思。夏娃和大衛把呂西安的快樂看得比他們的更重要。工匠先得赶完呂西安的事,再替 二樓做家具,油漆,糊紙等等的活儿;婚期因此耽擱下來。認識呂西安的人看他受到這樣的 愛護,都不以為奇:他多迷人!一舉一動多可愛!欲望和急躁表現得多嫵媚!他不用開口, 人家已經遷就他了。(被這种代勢斷送的青年,比因之得益的青年多得多。)年少風流自然 有人趨奉,上流社會從自私出發,也愿意照顧他們喜歡的人,好比看到乞丐,因為能引起他 們同情,給他們一些刺激,而樂于施舍;可是許多大孩子受慣了奉承照顧,高興非凡,只知 道享受而不去開拓。他們誤解應酬交際的意義和動机,以為永遠能看到虛假的笑容:想不到 日后頭發禿了,光彩褪盡,一無所有,既沒有价值也沒有產業的時候,被上流社會當做年老 色衰的交際花和破爛的衣服一般,擋在客廳外面,扔在牆腳底下。夏娃巴不得婚禮延期,因 為她要用儉省的辦法置備小家庭的必需品。呂西安看見妹子做活,說道:“我要能做針線就 好了!”聲調語气完全出于真心。對這樣一個兄弟,兩個情人怎么能不百依百順呢?并且這 种無微不至的愛護,還有嚴肅而細心的大衛參加。從呂西安在德•巴日東太太家嶄露頭角以 后,大衛也擔心他改變,惟恐他瞧不起布爾喬亞的生活習慣,有時便故意試試兄弟,要他在 淳朴的家庭樂趣和上流社會的樂趣之間選擇一下。看見呂西安肯為著他們犧牲浮華的享受, 大衛私下想:“好,他是不怕人家引誘的!”三個朋友和沙爾東太太按照外省方式一同玩了 几次:在昂古萊姆附近,夏朗德河邊的樹林中散步;大衛叫學徒帶著食物在約定的時間送到 一個地方,他們在草地上野餐,傍晚略微有些疲勞的回去,總共花不了三法郎。逢到重大的 日子,他們在鄉下飯店吃一頓,鋪子介于外省酒館和巴黎近郊的小酒店之間,花到五個法 郎,由大衛和沙爾東一家分攤。下鄉玩儿的時候,呂西安忘了德•巴日東太太府上的享用和 上流社會的筵席,大衛看著心里感激不盡。那時大家都想款待昂古萊姆的大人物。 到這個階段,新家庭需要的東西差不多備齊了,大衛到馬薩克去請父親出來參加婚禮, 希望老人看著新媳婦喜歡,自愿在裝修房屋的大筆開支里頭分擔一部分。不料大衛出門期間 發生一件事,在小城市里把整個局面改變了。 原來杜•夏特萊在呂西安和路易絲身邊做奸細,他的仇恨既有吃醋的成分,也有貪財的 成分,所以等候机會要他們出丑。西克斯特想逼德•巴日東太太對呂西安的態度表示得非常 露骨,証明她已經象俗語所謂失身。他假裝是德•巴日東太太的心腹,不作非分之想,在布 雷街贊美呂西安,在別的地方拆呂西安的台。娜依斯已經不再提防過去崇拜她的男人,不知 不覺的讓夏特萊在她家隨便進出了。他對兩個情人的關系過分猜疑;事實上呂西安和路易絲 停留在柏拉圖式的階段,兩人還因此大為懊惱呢。有些戀愛開場開得不好,或者說很好,反 正你愛怎么說都可以。雙方用感情來鉤心斗角,沒有行動,只管空談,不去圍城而在野外作 戰。欲望一再扑空,弄得兩人都感到厭倦。在這种情形之下,他們有時間考慮了,能夠互相 批判了。往往有些熱情開始大張旗鼓,浩浩蕩蕩的出發,似乎火气很大,要把一切關口都攻 下來;臨了卻退回原處,沒有胜利,倒反解除了武裝,因為白鬧一場而老大不好意思。有時 候,這种失敗是由于年輕人的膽小,由于初入情場的女子喜歡拖延;凡是風月場中的老手, 耍慣手段的蕩婦,倒不會這樣互相愚弄的。 并且外省生活使愛情极不容易滿足,只能引起精神上的沖突;另外還有許多阻礙,不允 許情人稱心愜意的來往,逼著一般性情急躁的人走上极端。外省有的是無孔不入的刺探,家 里藏不住一點儿秘密,給你安慰而并不越軌的親密簡直不可能,最純洁的友誼受到极荒謬的 指摘,不少清白的婦女受到鞭撻。因此,很多這一類的女子恨自己不曾享盡失節的樂趣,白 吃了許多苦。某些大張曉喻的事,是經過長時期內心的斗爭才發生的,社會不加細察,只知 道非難,抨擊,其實促成丑事的原始因素不是別人,就是社會。批評的人多半只鞭撻無故受 謗的婦女,指責莫須有的罪過,從來不去想逼她們公然下水的原因。不少女性是受了冤枉以 后才失足的,德•巴日東太太不久就陷入這种古怪的局面。 熱情剛開始的時候,沒有經驗的人碰到阻礙就惊慌;呂西安和路易絲遭受的困難又极象 小人國里的小人捆綁格列佛的繩子,ヾ不知有多少瑣碎的牽掣叫人動彈不得,便是最強烈的 欲望也無法抬頭。比如說,德•巴日東太太非經常見客不可。如果在呂西安上門的時間謝絕 賓客,等于不打自招,還不如干脆同呂西安私奔。事實上她老是在小客廳中接待呂西安,呂 西安在那儿已經非常習慣,當做自己家里一樣;各處門戶都堂而皇之的打開著。一切都按照 規定,不失体統。德•巴日東先生象金殼虫似的在家里來來往往,從來沒想到太太要跟呂西 安單獨在一起。假如只礙著德•巴日東先生一個人,娜依斯倒不難打發他,或者安排他做些 事情;無奈客人川流不息,而且外邊越注意娜依斯,來的人越多。外省人天生愛搗亂,喜歡 破坏人家初生的愛情。仆役不經使喚,在屋內隨便走動,事先也不讓你知道,這是多年的習 慣,女主人沒有什么事要隱瞞,一向由著他們。改變家里的老例章程,不等于把全昂古萊姆 還在將信將疑的愛情自己承認下來嗎?德•巴日東太太也休想跨出大門不讓人知道她往哪儿 去。單獨和呂西安出城散步,更是坐實人家的猜疑,宁可和他一同關在家中,還少一些危 險。呂西安倘在德•巴日東太太家坐到半夜過后而沒有別人在場,第二天准會引起批評。所 以不論屋內屋外,德•巴日東太太始終過著公開的生活。這些細節說明外省的環境,男女的 私情要不坦然承認,根本不可能。 ヾ英國小說家斯威夫特在《格列佛游記》(1726)中提到格列佛乘船触礁,漂流到 一個島上,居民只有六英寸高。格列佛睡著的時候被小人用繩子渾身捆綁。 路易絲象一切墮入情网而沒有經驗的女子,發現一樁又一樁的困難,心中害怕。他們單 獨相對的時候,最愉快的是親密的談話,現在這談話受了她的恐懼的影響。有些女子能造出 巧妙的借口躲往鄉下,德•巴日東太太沒有庄園好帶著心愛的詩人同去。她不耐煩老是在人 前露面,恨環境給她戴上難堪的枷鎖而并沒給她快樂;种种無聊的牽掣使她气惱透了,不禁 想起埃斯卡爾巴,打算去探望年老的父親。 夏特萊不相信兩人這樣清白。他專等呂西安拜訪德•巴日東太太的時間,過了一會闖上 門去,還每次叫小圈子里的冒失鬼,德•尚杜先生陪著,進門讓他走前几步,希望碰巧撞見 什么。他要扮這個角色,實現他的計划,极不容易;他必須冒充中立,才能在他導演的戲劇 中支配所有的人物。他要叫他假意奉承的呂西安麻痹大意,又要叫目光尖銳的德•巴日東太 太不起疑心,便假裝追求那個忌妒路易絲的阿美莉。為了進一步監視路易絲和呂西安,他最 近為兩個情人的事故意和德•尚杜先生抬杠。照杜•夏特萊的說法,路易絲是拿呂西安打哈 哈,以她的傲气和出身而論,決不會紆尊降貴,垂青一個藥房老板的儿子。這個不信謠言的 態度正好配合他的計划,因為他要裝做站在德•巴日東太太一邊。斯塔尼斯拉斯卻斷定呂西 安不是單相思。阿美莉巴不得知道真相,鼓動他們辯論。各人說出各人的理由。杜•夏特萊 和斯塔尼斯拉斯都有些精彩的見解,証明自己的看法正确。談話中間,不免有些尚杜家的熟 客臨時闖來,那在外省是常事。論戰雙方都希望有人附和自己,爭著問旁邊的朋友:“那么 你呢,你的意見怎么樣?”這樣的爭論使德•巴日東太太和呂西安經常受人注意。有一天, 杜•夏特萊說他和德•尚杜先生每次當呂西安在座的時候闖進去,從來看不出可疑的形跡: 小客廳的門敞開著,用人們照常進出,沒有一點儿鬼鬼祟祟的樣子可以怀疑他們犯什么風流 罪過。斯塔尼斯拉斯不無搗鬼的本領,打算第二天躡手躡腳的進去,惡毒的阿美莉听了竭力 慫恿。 象呂西安第二天上的遭遇,無論哪個青年碰到了都會捶胸頓足,發誓再也不在女人面前 干這种搖尾乞怜的傻事了。呂西安久已習慣自己的地位。當初踏進昂古萊姆王后神圣的小客 廳,在椅子上怯生生的坐下來的詩人,現在變了貪心不足的情人。僅僅六個月的時間,他已 經自以為和路易絲一般身分,想占有她了。那天呂西安從家里出來,決意瘋瘋癲癲拚著性命 干一下,他要盡量發揮口才,說出一番火剌剌的話,說他瘋了,一個念頭都想不出了,一句 詩也寫不成了。可是有些女子還相當高雅,最恨人家有心算計,要讓步也得出于情不自禁而 不落俗套。一般說來,強加于人的快樂總是不受歡迎的。德•巴日東太太發覺呂西安的腦 門,眼神,臉色,舉動,都很机靈,看出他志在必得;而她偏要推翻他的決心,一半是故意 反抗,一半因為她把愛情看得极高。她本是愛夸張的女人,如今更夸大自身的价值。在呂西 安眼中,德•巴日東太太是王后,是貝阿特麗克絲,是洛爾。ヾ她仿佛生活在中世紀,坐在 帳幕底下看文壇上的角斗;呂西安要配得上她,先得打好几次胜仗,把才華蓋世的孩子,ゝ 把拉馬丁,瓦爾特•司各特,拜倫,一齊比下去才行。這個高貴的女人認為她的愛情應當生 出美麗的果實,呂西安對她的愛慕應當是他獲得榮名的因素。這种女性的堂吉訶德精神肯定 愛情的价值,從而發揮愛情的作用,把它抬高,推崇。德•巴日東太太執意要在呂西安生命 中當七八年杜爾西內亞ゞ的角色,象許多外省婦女一樣,要召西安鞠躬盡瘁,用長期的忠誠 換取她的恩愛,讓她能充分考察她的朋友。 ヾ貝阿特麗克絲是但丁的戀人,洛爾是与但丁同樣知名的意大利詩人彼特拉克(1304─1374)的戀人。 ゝ見本書第47頁注ゝ。 ゞ杜爾西內亞,堂吉訶德的意中人。 呂西安用慪气作為進攻的手段,這种態度只能叫已經委身的情婦傷心,身体還自由的女 人看了只會發笑。路易絲擺出尊嚴的神气,用浮夸的辭藻發表一大篇訓話。 結束的時候她說:“呂西安,難道你以前對我的保証就是這么回事嗎?現在生活多么甜 蜜,你別播下后悔的种子,使我以后的日子不得安宁。千万別糟蹋將來!并且我可以很驕傲 的說,千万別糟蹋現在!我的心不是整個儿給了你嗎?你還要什么?難道你的愛离不了肉欲 嗎?女子受人愛慕,她的最光榮的特權是克制對方的肉欲。你把我當什么人看待?我不再是 你的貝阿特麗克絲了嗎?要是在你眼中,我同普通的女人沒有分別,我就不配做一個女人。” 呂西安又气又急,說道:“你對一個你不愛的男人,也不過說這樣的話。” “我思想中包含的真正的愛,你要不能全部感覺到,就永遠不配得到我的愛。” “你不肯回報我的愛,才怀疑我的愛,”呂西安說著,扑在她腳下哭了。 可怜的青年在天堂外面等得太久了,當真哭起來。這是詩人的眼淚,因為力量不足而感 到羞辱;也是儿童的眼淚,因為要的玩具得不到而發急。 他說:“你從來不曾愛我。” 路易絲听著這气話,暗暗得意,說道:“你心里并不這樣想。” 呂西安發瘋似的說道:“那么我要你証明你是我的。”那時斯塔尼斯拉斯正好悄沒聲儿 的走來,看見呂西安半仰著身子,噙著眼淚,頭靠在路易絲膝蓋上。斯塔尼斯拉斯見了這副 可疑的情景滿意了,反身便走,朝著等在大客廳門口的杜•夏特萊退回去。德•巴日東太太 赶緊沖出來,沒有追上兩個暗探;他們象冒失的客人一般急急忙忙溜了。 德•巴日東太太問用人:“誰來過了?” 老當差冉蒂回答:“德•尚杜先生和杜•夏特萊先生。” 她回進小客廳,臉色發白,直打哆嗦。 她對呂西安說:“要是他們看見你這副樣子,我完啦。” 詩人叫道:“那才好呢!” 德•巴日東太太听著這句自私而充滿愛情的話,微微一笑。在外省,因為話說得難听, 這一類的事情顯得格外嚴重。一剎那間每個人都知道呂西安被人撞見坐在娜依斯膝上。 德•尚杜先生為這件事變了要人,得意非凡,先上俱樂部去報告,然后挨門挨戶的宣傳。 杜•夏特萊到處搶著聲明,他什么都沒看見;可是他置身事外,等于逗斯塔尼斯拉斯說話, 夸大細節:斯塔尼斯拉斯還俏皮得很,每講一次都添加一些。晚上大批客人赶往阿美莉家。 那時昂古萊姆的貴族圈子把事情越說越夸張,每個傳達的人都學著斯塔尼斯拉斯的榜樣添枝 接葉。男男女女急于要打听事實。女人中間掩耳盜鈴,罵無恥罵墮落,叫嚷最凶的,正是阿 美莉,澤菲麗娜,斐斐納,洛洛特,多多少少嘗過私情的甜頭的一幫。從這個題目上化出 去,刻薄的話層出不窮。 一個女人說:“喂!你知道沒有,据說是那可怜的娜依斯!我嗎,我不相信,她清白了 一輩子;她多高傲,除了做沙爾東先生的保護人,決不肯當別的角色的。万一實有其事,我 倒真心替她可惜。” “是啊,更糟的是她鬧了一個大笑話;那個呂呂先生──用雅克的稱呼──盡可以做她 儿子!不入流的詩人至多二十二歲,而娜依斯,我們之間說句老實話,足足有四十了。” 夏特萊道:“我認為德•呂邦潑雷先生的姿勢就可証明娜依斯的清白。一個人已經到手 的東西,不會再跪下來央求。” 弗朗西斯色迷迷的說道:“那也要看情形!”澤菲麗娜听著把他瞪了一眼,表示不高興。 另外几個人偷偷的躲在客廳一角,問斯塔尼斯拉斯:“喂,告訴我們,究竟是怎么回 事?” 斯塔尼斯拉斯最后編成一個小故事,夾著不少粗話,還指手划腳描摹動作和姿態,事情 越發顯得不堪了。 大家都說:“簡直不能相信。” 另外一個說:“而且是中午。” “万万想不到是娜依斯。” “現在她怎么辦呢?” 接下來便議論紛紛,各式各樣的猜想不知有多少!……杜•夏特萊替德•巴日東太太辯 護,可是手段极其笨拙,非但沒有扑滅毀謗的火焰,反而挑撥得更旺。麗麗眼看昂古萊姆樂 園中最美的天使墮落了,難過得很,流著眼淚赶往主教官邸報告新聞。等到謠言在城中傳遍 了,得意非凡的杜•夏特萊跑去見德•巴日東太太。可怜那邊只有一桌客人玩惠斯特。他裝 著莫測高深的樣子要求娜依斯到小客廳去談話。兩人在小小的長沙發上一同坐下。 杜•夏特萊輕輕的說:“全個昂古萊姆關心的事,你大概知道了吧?……” 她說:“不知道。” 他接著說:“憑我們的交情,我不能讓你蒙在鼓里。你得有個准備,制止那些毀謗。事 情准是出于阿美莉的捏造,她過分好強,要跟你競爭。今天早上,我同那搗蛋鬼斯塔尼斯拉 斯來看你,他比我走前几步,到了那儿,”夏特萊指著小客廳的門,“他說看見你和德•呂 邦潑雷先生的情形不容許他走進屋子,慌慌張張回到我身邊,不容我定一定神,把我拉著就 跑;等到他說出退走的原因,我們已經到了美景街。如果我當場知道,我決不离開府上,我 要辨明真相,替你洗刷。可是出了門再回來,還能証明什么呢?事到如今,不管斯塔尼斯拉 斯看錯沒看錯,反正他是不對的。親愛的娜依斯,你的一生,你的榮譽,你的前途,決不能 讓一個混賬東西玩弄,應當立刻堵住他的嘴。你知道我在這里的地位嗎?雖然我各方面都要 敷衍,對你可是赤膽忠心。我的生命可以完全交給你,由你支配。盡管你不接受我的情意, 我的心始終向著你;在無論什么情形之下,我都要証明我多么愛你。是的,我要象忠心的仆 人一般保護你,不希望報酬;唯一的樂趣是為你效勞,即使你不知道也沒關系。今天我到處 聲明,我到了客廳門口,什么都沒看見。如果有人問你,誰把外邊的話告訴你的,就說是我 吧。能夠公開為你辯護,是我莫大的榮幸;不過咱們之間老實說,可以質問斯塔尼斯拉斯的 只有德•巴日東先生一個人……呂邦潑雷可能胡鬧,女人的聲名卻不能落在一個隨便拜倒在 她腳下的糊涂虫手中。我要說的就是這個。” 娜依斯神思恍惚,向杜•夏特萊點點頭表示感謝。她對外省生活感到厭倦,甚至于痛恨 了。听著杜•夏特萊開頭几句,她就想起巴黎。德•巴日東太太的沉默,使那個崇拜她的精 明家伙感到為難。 他道:“我再說一遍,有什么差遣,你盡管吩咐。” 她回答說:“謝謝你。” “你打算怎么辦呢?” “我會考慮的。” 兩人半天沒有話說。 “難道你對小家伙呂邦潑雷真是愛得很嗎?” 她露出一副高傲的笑容,抱著手臂望著小客廳的窗帘。杜•夏特萊走了,猜不透這驕傲 的女人的心。四個常來的老頭儿不理會那些可疑的謠言,照樣來打牌。他們和呂西安都走 了,德•巴日東先生預備去睡覺,正想和妻子說再會,德•巴日東太太卻攔著丈夫,鄭重其 事的說道: “親愛的,到這儿來,我有話跟你說。” 德•巴日東先生跟著妻子走進小客廳。 她說:“先生,我提拔德•呂邦潑雷先生也許不該那么熱情,不但地方上的糊涂虫誤會 了,連他本人也誤會了。今天上午,呂西安在這儿向我跪下,說了一篇痴情話。我正在把孩 子扶起來,斯塔尼斯拉斯進來了。一個紳士在任何場合都應當尊重女性,斯塔尼斯拉斯不守 這規矩,竟說我和呂西安行動曖昧,事實上我應付得很得体。要是那冒失的青年知道他荒唐 的舉動引起了毀謗,我知道他的脾气,准會向斯塔尼斯拉斯尋舋,逼他決斗。那就等于公開 承認他的痴情。我毋須跟你聲明你的妻子是清白的;可是你該想到,讓德•呂邦潑雷先生出 頭為你的妻子爭回名譽,對你,對我,都是不体面的。你現在馬上去找斯塔尼斯拉斯,正式 質問他為什么要說侮辱我的話。別忘了,千万不能和解,除非他當著許多有地位的見証把他 說過的話收回。這么一來,所有正派的人都會敬重你;你要做得象個有頭腦有血性的男子, 你會得到我的尊重。我此刻叫冉蒂騎著馬到埃斯卡爾巴去,請我父親來做你的証人;別看他 年紀大了,我知道他的性子,听到那油頭粉臉的小子玷污奈格珀利斯家小姐的名譽,准會砸 破他的腦袋。你有權利挑選武器,ヾ你就挑手槍吧,你打槍的本領一等。” ヾ決斗用哪一种武器,照例由受侮辱的一方挑選。 德•巴日東先生拿了手杖帽子,回答說:“我就去。” 妻子看著大為感動,說道:“行,朋友,我就喜歡這樣的男人。你是名副其實的紳士。” 她把腦門湊過去給丈夫親吻,老頭儿又快活又得意的吻著。德•巴日東太太對這個大孩 子一向抱著慈母般的心情,听見他出去關上大門的聲音,不由得冒上一滴眼淚。 她心上想:“啊,他多愛我!可怜的家伙把生命看得多寶貴,為著我竟心甘情愿的去送 死。” 德•巴日東先生不怕第二天同人家交手,冷冷的望著對准他的槍口,只有一樁事情使他 到尚杜家去一路慌張,心里為難。他想:“叫我怎么說呢?娜依斯應該替我把話預備好才 對!”他在腦子里盡量搜索,只想找出几句得体的話來,不要受人恥笑。 象德•巴日東先生這樣頭腦狹窄,思想空虛,平時只能不聲不響過日子的人,逢到重大 關頭,自然而然有股庄嚴的气派。不大開口,當然不大鬧笑話;應當說些什么,事先考慮得 很多;他們毫無自信,把話再三斟酌,所以表達出來非常精彩。這個現象同巴蘭的驢子被逼 開口ヾ的情形相仿。德•巴日東先生那天的行動也就高人一等,証實某些人的意見,仿佛真 是畢達哥拉斯派ゝ的哲學家。晚上十一點,他走進斯塔尼斯拉斯府上,發現客人很多。他不 聲不響,過去向阿美莉行了禮,對每個人都堆著他那副傻支支的笑臉,在當時的情形之下很 象冷笑。屋內寂靜無聲,象自然界中雷雨將臨的時候一樣。夏特萊已經回來,他意味深長的 望望德•巴日東,望望斯塔尼斯拉斯。受了侮辱的丈夫斯斯文文向斯塔尼斯拉斯走過去。 ヾ摩押王巴勒派巴蘭去詛咒以色列人;巴蘭騎的驢子中途看見耶和華的使者顯形, 三次避讓,害主人受苦,因之三次挨打,便開口叫冤。見《舊約•民數記》第二十二章。這 里是比喻一個人迫不得已而開口,說話必定中肯。 ゝ古希腊哲學家兼數學家畢達哥拉斯(公元前六世紀)提倡道德高尚、生活嚴肅的人生哲學。 杜•夏特萊懂得老頭儿的來意,平素這個時候他早睡覺了;這個身体虛弱的家伙明明受 著娜依斯指揮。杜•夏特萊仗著他在阿美莉身邊的地位,盡可參与他們的家事,站起來把 德•巴日東拉過一邊,問道:“你要和斯塔尼斯拉斯說話嗎?” “是的,”老頭儿很高興有個中間人,也許還會代他說話。 “好吧,你到阿美莉屋里等著,”稅務官回答。他對這場決斗暗暗歡喜:德•巴日東太 太說不定就此守寡而沒法嫁給呂西安,因為決斗是呂西安引起的。 杜•夏特萊對德•尚杜說:“斯塔尼斯拉斯,巴日東大概因為你說了娜依斯那些話,跑 來向你問罪。來吧,到你太太屋里去,你們倆都得保持紳士風度。別高聲大气,要很有禮 貌,象英國人一樣尊嚴,冷靜。” 斯塔尼斯拉斯和杜•夏特萊兩人很快的同巴日東見面了。 受了侮辱的丈夫說道:“先生,你說你看見德•巴日東太太跟德•呂邦潑雷先生行動曖 昧,是不是?” “跟沙爾東先生,”斯塔尼斯拉斯挖苦了一句,他不信巴日東是什么厲害角色。 丈夫回答:“好吧,你要不當著此刻在你府上的許多客人否認你說過的話,就請你指定 一個証人。我的岳父德•奈格珀利斯先生,清早四點來找你。我們各自去准備吧,事情只能 照我提出的辦法解決。我決定用手槍,我是受損害的一方。” 這篇話是德•巴日東先生一路上反复推敲才想出來的,他一生從來不曾說過那么多話; 說的時候毫不激動,神气自然得不得了。斯塔尼斯拉斯臉色發白,私下想:“怎么!我莫非 做夢不成?”可是當著所有的城里人,當著這個受了侮辱不肯甘休的啞巴,推翻自己說過的 話,豈不是奇恥大辱?另一方面,想到決斗又非常恐怖,好象有一雙火熱的手掐著他的脖 子;反正進退兩難,他覺得還是把危險推遲一步的好。 他對德•巴日東先生說:“好吧,明儿見。”他以為事情還可以調解。 三個人回進客廳,大家琢磨他們的表情:杜•夏特萊堆著笑容,德•巴日東先生完全象 在自己家里,只有斯塔尼斯拉斯面無人色。好几個女人一看這形景就知道談判些什么。大家 交頭接耳的說:“他們要決斗了!”在場的人有一半認為斯塔尼斯拉斯理屈,看他蒼白的臉 色和神气,可知他的話是造謠;另外一半人佩服德•巴日東先生的風度。杜•夏特萊裝著一 副正經面孔,叫人莫測高深。德•巴日東先生把眾人的臉端詳了一會,告辭了。 夏特萊湊著斯塔尼斯拉斯的耳朵問:“你有沒有手槍?”斯塔尼斯拉斯听著從頭到腳打 了一個寒噤。 阿美莉心中有數,發起病來,婦女們赶緊扶她進房。大家七嘴八舌,亂哄哄的爭著說 話。男人們留在客廳里,一致認為德•巴日東先生的行動是他應有的權利。 德•桑托先生說:“老頭儿有這個气派,你們想得到嗎?”毫不留情的雅克說:“哦, 他年輕的時候是個打槍的好手。 我父親常常跟我提起德•巴日東的戰績。” 弗朗西斯對夏特萊說:“沒關系!你把兩人隔開二十步,用騎兵手槍,包你不會打中。” 客人散盡了,夏特萊安慰斯塔尼斯拉斯夫婦,說事情必定順利,三十六歲的人同六十歲 的人決斗,總是年輕的便宜。 第二天上午,大衛沒有請到父親,從馬薩克回來,正和呂西安吃飯,沙爾東太太慌慌張 張赶來說: “喂!呂西安,你知道連菜場上都在談論的新聞嗎?今天早上五點鐘,德•巴日東先生 差點儿沒把德•尚杜先生打死。 場子叫做蒂洛瓦先生的草坪,人家常常拿這個地名說雙關話。ヾ昨天德•尚杜先生說撞 見你和德•巴日東太太有事。” 呂西安嚷道:“胡說!德•巴日東太太是清白的。” ヾ原文“蒂洛瓦”和“殺王上”几個字聲音相近。 “我听見一個鄉下人講得很詳細,他在小車上全看到了。德•奈格珀利斯先生清早三點 赶到,給德•巴日東先生當助手;他告訴德•尚杜先生,万一他女婿遭了意外,他一定出來 報仇。手槍是向騎兵團的一個軍官借來的,德•奈格珀利斯先生試了好几下。杜•夏特萊先 生反對試槍,請來當公証人的軍官說,事情既不是儿戲,武器應當正式管用。証人規定雙方 隔開二十五步。德•巴日東先生神气滿不在乎,象散步一般,他先開火,一顆子彈打在 德•尚杜先生脖子里,德•尚杜先生來不及還槍就倒下了。醫院的外科醫生剛才宣布, 德•尚杜先生的脖子要歪一輩子的了。我來通知你決斗的結果,要你別去看德•巴日東太 太,也不要在昂古萊姆露面,或許德•尚杜先生的朋友們會跟你尋事。” 那時,印刷所的學徒帶進德•巴日東先生的男當差冉蒂,把路易絲的一封信交給呂西安。 朋友,我丈夫同尚杜決斗的結果,想必你知道了。今天我們不見客。希望你謹慎小 心,不要露面;你既然待我好,就該听我的話。今天這個不愉快的日子,你不覺得最好還是 來听听你的貝阿特麗克絲談話嗎?她為這件事整個生活起了變化,而且有不少話要告訴你。 大衛道:“幸虧我后天結婚,你借此机會也好少看几次德•巴日東太太。” 呂西安回答:“親愛的大衛,她今天約我,我想應當去,在眼前的情形之下我該怎么 辦,她比我們懂得多。” 沙爾東太太問:“難道這儿一切都准備好了?” 大衛道:“去瞧瞧吧。”二樓几間屋子已經裝修完畢,樣樣簇新;大衛很高興叫人看到 這個變化。 屋內有一股溫暖的新房气息,好比青年夫婦的家庭保留著新娘的披紗和橘子花的痕跡, 每樣東西反映出美滿的愛情,一切都洁白,干淨,花團錦簇。 母親道:“夏娃住到這儿來還不象個公主嗎?不過你錢花得太多了,太奢侈了!” 大衛笑著不回答。他被沙爾東太太碰到了傷口,可怜的情人正在為此苦惱:工程大大超 過預算,他沒有力量再蓋偏屋上的樓面,岳母還有很長的時期住不到他早先答應的屋子。這 一類的許愿可以說是感情方面的虛榮,不能兌現在熱情豪爽的人是最痛苦的事。大衛瞞著他 的困難,惟恐呂西安發現人家為他作了犧牲,心中不安。 沙爾東太太道:“夏娃和她的朋友們也著實忙了一陣。被褥床單,桌布面巾,都預備好 了。那些姑娘真喜歡她,瞞著她用白麻布做墊褥的面子,鑲著粉紅邊,真漂亮!叫人看著也 想結婚呢。” 凡是年輕的男人想不到的東西,母女倆拿出所有的積蓄給大衛置辦了。知道大衛鋪張, 還向利摩日定燒一套磁器,她們更要把嫁妝辦得和大衛的東西相稱。雙方比愛情比闊气,結 果弄得夫婦倆剛結婚就手頭很緊,雖然表面上生活优裕,在一個象當時的昂古萊姆那樣落后 的地方已經近于奢華。臥房糊著藍白兩色的花紙,擺著漂亮的家具。那些東西呂西安早已見 過,便趁著母親和大衛走進臥室的當口,溜往德•巴日東太太家。娜依斯正在和丈夫吃飯, 他清早出過門,胃口特別好,對剛才的事毫不在意。威風凜凜的老鄉紳,法蘭西舊貴族的殘 余,德•奈格珀利斯先生,坐在女儿身旁。听見冉蒂報出德•呂邦潑雷先生的名字,白頭發 的老人急于要看看女儿抬舉的是何等人物,眼睛帶著察看的意味瞧了瞧呂西安。他看到呂西 安相貌出眾很惊异,不由得暗暗點頭;但他似乎看出女儿只是調情而不是真正的愛,只是一 時的沖動而不是持久的痴情。飯快要吃完了,路易絲讓巴日東陪著父親,站起來做了一個手 勢,要呂西安跟著她走。 她聲調又凄涼又快樂的說:“朋友,就要上巴黎去了,父親帶巴日東去埃斯卡爾巴;我 不在這儿的時期,他住在那邊。德•奈格珀利斯家的大房早已改姓埃斯巴,現在的德•埃斯 巴太太是布拉蒙-紹弗里家的小姐,她仗著她的才干和親戚關系,在巴黎极有勢力。只消她 肯和我們認本家,我要好好的結交她,她能替巴日東謀個職位。經過我一番奔走,宮中可能 愿意讓巴日東做夏朗德省的議員,使他在本省的提名更容易通過。他當了議員,我在巴黎的 活動可以方便不少。這樣的改變生活,倒是你,親愛的孩子,倒是你使我想起來的。為了今 天早上的決斗,我暫時不能招待賓客,有些人會幫著尚杜跟我們作對。照眼前的形勢,尤其 在小城市里,必須出門避避風頭,讓人家的仇恨冷下來。我這次出去,或者成功了,永遠不 回昂古萊姆;或者失敗了,在巴黎住一個時期,等有一天局勢變化以后,我夏季住在鄉下, 冬天住在巴黎。有身分的女子只能過這樣的生活,我已經發動得遲了。一切准備工作今天就 好辦妥,我明天夜里動身,你陪我去,是不是?你先走一步,我在芒斯勒和呂費克之間接你 上車,咱們很快就到巴黎。親愛的,优秀的人在巴黎才有生路。我們只有和旗鼓相當的人在 一起才暢快,否則就痛苦。何況巴黎是文化界的首都,是你成功的舞台!早去一天好一天! 別讓你的思想在外省發霉,要赶快去接触一般代表十九世紀的大人物,想法接近宮廷跟政 府。有才气的人呆在小城市里只會干癟,名譽和地位不會來光顧他們的。你說,哪几部杰作 是在外省寫出來的?相反,了不起的可怜的盧梭對巴黎多么向往!因為巴黎好比精神上的太 陽,劇烈的競爭能鼓動人心,創造不朽的榮名。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七星詩人,你不是應 當赶快去取得你的地位嗎?青年才子由上流社會捧出台可以占多少便宜,你才想不到呢!我 能叫德•埃斯巴太太接待你;她的客廳很不容易進去,你在那儿可以遇到所有的大人物,部 長,大使,國會議員,最有勢力的貴族院議員,或是名流,或是富翁。一個又漂亮又年輕的 天才,除非手段笨到极點,他們不會不感興趣。他們才大量大,准會支持你。地位高了,你 的作品便聲价十倍。藝術家最需要解決的問題是叫人注目。進了上流社會,生財之道可多 啦,比如弄一個領干薪的差事啊,得一筆王上的私人津貼啊。波旁家最喜歡提倡文學藝術, 所以你的詩既要歌頌宗教,又要擁護王室。那不但本身是件好事,而且能使你飛黃騰達。難 道反對派、自由党會給你官職、報酬,幫助作家發跡不成?因此一定要走正路,走一切天才 走的路。我把我的秘密告訴你了,可不能透露一點風聲,你准備起來,跟我走。”德•巴日 東太太看情人一聲不出,覺得奇怪,便追問一句:“難道你不愿意嗎?” 呂西安听著這些迷人的話,一眼望到了巴黎,愣住了,仿佛他至此為止心竅只開了一 半,現在眼界擴大了几倍,才打開另外一半的心竅。他覺得自己待在昂古萊姆等于井底之 蛙。巴黎,繁華的巴黎,在一切外省人想象中好比一個理想的黃金國,如今披著黃金的袍 褂,滿頭珠翠,向才能出眾的人張著臂膀,在呂西安眼前出現了。有名的人物都要來當他兄 弟一般擁抱。在巴黎,一切都對天才笑臉相迎。既沒有嫉妒的窮貴族拿尖刻的話傷害作家, 也沒有不關心詩歌的傻瓜。在巴黎,詩人的作品象泉水般涌現,有人表揚,有人給你報酬。 書店老板把《查理九世的弓箭手》念上几頁,馬上打開銀箱,問:“你要多少?”呂西安也 懂得,德•巴日東太太在這次旅行中一定和他結合,從此整個儿屬于他了,他們可以同去了。 呂西安听見她說出“難道你不愿意嗎?”不禁冒出一顆眼淚,摟著路易絲貼著他的胸 口,發瘋似的吻她的脖子。然后他忽然停下,好象想起了一樁事情,叫道:“哎唷,天哪! 我妹妹不是后天結婚嗎?” 這聲叫喊是高尚純洁的孩子的最后一聲嘆息。年輕人對家庭,對生平第一個朋友,對一 切早期的感情,總是結合得非常牢固的,現在要被無情的利斧斬斷了。 驕傲的路易絲•德•奈格珀利斯叫道:“嘿!你妹子出嫁跟我們愛情的進展怎么扯得到 一處?難道你非要在布爾喬亞和工人的婚禮中出風頭,不能為我犧牲你這些高雅的樂趣嗎? 哼,了不起的犧牲!”路易絲帶著一臉輕蔑的神气說,“今天早上我還打發丈夫為了你去決 斗!先生,你去吧,算我看錯了人!” 她有气無力的倒在長沙發上。呂西安跟過去討饒求告,一邊詛咒他家里的人,詛咒大衛 和妹妹。 她說:“以前我多么相信你!德•康特-克魯瓦先生多孝順他母親,可是單單為得到我 一封信,看到一句:我滿意,他在炮火中送了性命。而你,臨到要和我一同出門,竟舍不得 一頓喜酒!” 呂西安恨不得自殺,絕望的心情表現得那么真切,沉痛,總算得到了路易絲的原諒,可 是她要呂西安明白,這一回的過失將來非要補贖的。 末了她說:“好,你去吧,諸事小心,明天半夜在芒斯勒過去一百多步的地方等我。” 呂西安覺得回去的路程縮短了,他回到大衛家,一路只想著他的希望,象俄瑞斯忒斯擺 脫不了复仇之神的纏繞ヾ;因為他知道困難重重,總括一句是:錢呢?他對著新局面腦子迷 迷糊糊,又怕大衛眼光厲害,看出他的心事,只得躲在漂亮的小書房里定一定神。花了偌大 代价蓋起來的這套房間不能不放棄了,多少的犧牲完全白費了。可是轉念一想,母親可以住 過來,省得大衛再花一大筆錢在院子盡頭添造樓面。他一走,家里的問題倒解決了。他還想 出無數批駁不倒的理由替自己的出走譬解,人的欲望本來最會掩飾。呂西安立刻赶往烏莫去 看妹子,預備把他剛才決定的命運告訴她,和她商量。走到波斯泰爾鋪子前面,他想万一沒 有辦法,不妨向父親的后任借一筆款子,抵充巴黎的一年用度。 ヾ希腊神話,邁錫尼國王阿伽門農的儿子俄瑞斯忒斯殺死母親,為父報仇;事后被 地獄中的复仇之神緊追不舍,要加以懲罰。 他私忖道:“要是和路易絲同居,一天有三法郎就綽綽有余了,一年只要一千法郎。況 且不出六個月我就好發財!” 呂西安先要夏娃和母親答應決不泄漏,才說出他的机密大事。兩人听著野心家的話一齊 哭了。他問她們為什么傷心,她們說家里的錢統統花完了,買了桌布飯巾,辦了夏娃的嫁 妝,還有大衛沒想到的許許多多東西;她們這樣做是很高興的,因為大衛撥一万法郎作為妻 子的財產。呂西安說出借債的主意,沙爾東太太立即去向波斯泰爾商量一千法郎,一年為期。 夏娃一陣心酸,說道:“那么,呂西安,難道你不參加我的婚禮了嗎?噢!想法回來一 次吧。我推遲几天就是了!你陪她到了巴黎,半個月之內她一定肯讓你回家一趟。我們替她 把你培養長大,七八天的時間總該答應我們吧?你不在場,我們的婚姻恐怕不會吉利……” 她忽然改變話題,說道:“可是一千法郎夠不夠呢?你的禮服雖則挺漂亮,不過只有一套! 細麻布襯衫只有兩件,另外六件是粗布的。麻紗領只有三條,其余三條是极普通的棉布;再 說,你的手帕也不好看。巴黎哪里有一個姊妹,在要緊要慢的時候替你把內衣當天洗好呢? 你需要大大的添一批。你只有今年新做的一條南京緞褲子,去年的几條嫌小了。你要在巴黎 做衣服,巴黎的价錢可不是昂古萊姆的价錢。還能將就的白背心只有兩件,其余的我都補過 了。喂!我勸你帶兩千法郎去。” 那時大衛走進來,不聲不響的打量兄妹倆的臉色,似乎最后一句話被他听見了。 他說:“有事不要瞞我。” 夏娃叫道:“哎!他要跟她走啦。” 沙爾東太太回進屋子,不曾看見大衛,說道:“波斯泰爾答應借一千法郎,不過只肯借 六個月,本票還要你妹夫作保,他說你一個人簽的票据沒有保障。” 母親轉身看見女婿,四個人都不出聲了。沙爾東一家都覺得拖累了大衛,心中慚愧。大 衛噙著眼淚說道: “那么你不參加我的婚禮了?不同我們一塊儿住下去了?我可是把所有的錢都花掉了! 啊!呂西安,我特意來送几件不象樣的小首飾給新娘,沒想到我要后悔不該買這些東西。” 他說著抹了抹眼淚,從袋里掏出几只摩洛哥皮的小匣子放在桌上,擺在岳母面前。 “為什么你老是想到我呢?”夏娃說著,露出天使般的笑容,表示她的話不是她真正的 意思。 大衛道:“親愛的媽媽,請你告訴波斯泰爾先生,我愿意作保;因為,呂西安,看你的 臉色,我知道你打定主意要走了。” 呂西安無精打采,怏怏不樂的點點頭,過了一會說道:“親愛的天使們,別認為我沒有 良心。”他把夏娃和大衛拉到身邊緊緊擁抱。“等我有了成績,你們就知道我對你們的情 意。社會的成規把無謂的儀式和感情混在一起,可是大衛,我們要不能擺脫這些俗套,光是 思想超脫有什么用?盡管在外邊,我的心不是照樣在這儿嗎?彼此的想念不等于我們常在一 起嗎?我是不是應當趲奔前程?我的《查理九世的弓箭手》和《長生菊》,出版商會到這里 來收買嗎?早一些也罷,晚一些也罷,我今天這樣的行動反正是免不了的。我還能碰到更好 的机會嗎?在巴黎第一次出台就在德•埃斯巴侯爵夫人的客廳中露面,不是天大的運气嗎?” 夏娃對大衛道:“他說的不錯。你不是也和我說過,他應當趁早到巴黎去嗎?” 大衛挽著夏娃走進她住了七年的小房間,咬著她耳朵說:“親愛的,你說他需要兩千法 郎,現在只向波斯泰爾借到一千。” 夏娃望著未婚夫,眼神凄慘,表示她不知有多么痛苦。 “告訴你,親愛的夏娃,咱們一開始就難過日子。我的開支把我的錢都弄光了。此刻只 剩兩千法郎,其中一半要留下來維持印刷所。再拿一千法郎給你哥哥等于送掉我們的口糧, 影響我們的生活。如果我是單身漢,我知道怎么辦;如今可是兩個人了。你決定吧。” 夏娃非常激動的扑在情人怀里,溫柔的吻著他,一邊流淚一邊湊著他耳朵說:“就算你 是單身漢吧。我再去作工,掙回這零錢來。” 雖然他們的親吻可以說是未婚夫婦的最熱烈的親吻,夏娃仍不免垂頭喪气。大衛走出小 房間,對呂西安說: “不用發愁,你的兩千法郎都有了。” 沙爾東太太說:“你們去找波斯泰爾,票据上你們倆都要簽字。” 兩個朋友回到摟上,撞見夏娃和母親跪在地下禱告。她們盡管知道許多希望將來都能實 現,卻也感到眼前的离別對她們損失重大。呂西安的出走拆散了家庭,還叫人為他的前途擔 惊受怕,用這個方式換取未來的幸福,她們覺得代价太高了。 大衛湊著呂西安的耳朵說:“一朝你要忘了這個情景,你就算不得人。” 這兩句份量很重的話,印刷商認為非說不可;他怕呂西安性格反复無常,走邪路和走正 路一樣容易,同時也擔心德•巴日東太太的影響。呂西安的行裝,夏娃很快就收拾好了。這 位文壇上的斐爾南•科泰斯ヾ帶的東西很少。他的最好的外套,最好的背心,兩件細麻布襯 衫中的一件,都穿在身上了。全部內衣,連同那了不起的禮服,零星衣物和他的手稿,合起 來只有一個小包裹;大衛勸他不要讓德•巴日東太太看到,宁可托班車捎往巴黎,交給一家 和大衛有往來的紙鋪,由大衛去信通知,將來呂西安自己去領。 ヾ科泰斯(1485─1547),西班牙的軍人,最早侵入墨西哥的冒險家。 德•巴日東太太出門的事雖然瞞得很緊,還是被杜•夏特萊知道了。他要打听德•巴日 東太太是一個人動身還是有呂西安做伴,派手下的當差上呂費克,注意所有在驛站上換馬的 車輛。 他想:“只要她帶著她的詩人一起走,就逃不出我的手掌了。” 呂西安第二天清早出發,大衛雇了一匹馬,一輛車送他,只說去看父親有事商量;這句 謊話在當時的情形之下也說得過去。兩個朋友赶到馬薩克,白天在老熊家待了一陣,晚上在 芒斯勒鎮外等候。德•巴日東太太清早才到。那輛六十多年的舊車平時停在車房里,呂西安 不知看過多少回了,那天見了卻十分緊張,感到從來未有的激動。他扑在大衛怀里。大衛 道:“但愿上帝保佑,你這一次去對你有好處!”印刷商踏上他的破車,走了,心里說不出 的難受,因為他有种預感,怕呂西安到了巴黎凶多吉少。 ------------------ 一 巴黎的第一批果實 呂西安,德•巴日東太太,男當差冉蒂,女用人阿爾貝蒂娜,一個人都沒講過那次路上 的情形。可是不難想象,對一個想享受私奔的樂趣的情人,仆役不离左右的旅行是不會痛快 的。呂西安還是生平第一回坐包車出門,打算作一年開銷的錢在昂古萊姆到巴黎去的路上差 不多全部花光,把呂西安看得呆住了。他可不應該象那种既有才華而又保持童年的嫵媚的人 一樣,見了新鮮事儿大惊小怪,好不天真的表現出來。男人要在女人面前隨便流露自己的感 触和思想,非先把那女人徹底研究一番不可。惟有溫柔同高貴不相上下的情婦才能了解一個 男人的孩子气,覺得好玩;万一她有點儿虛榮,盡管是很少的一點,就不能原諒情人的幼 稚,虛榮或者渺小。很多婦女崇拜一個人的時候竭力夸大,要她們的偶像永遠象個神道。如 果女子愛一個男人是愛對方本人而不是為她自己,她對男人的渺小和偉大會同樣喜歡。呂西 安還沒体會到德•巴日東太太的愛情是和驕傲連在一起的。他一路象小耗子出了洞穴似的活 潑樣儿非但沒有抑制,反而盡情流露,叫路易絲抿著嘴唇微笑,呂西安不去推敲那些笑容的 意義也是失著。 天沒有亮,一行旅客住進梯子街上的快活林旅店。兩個情人都十分疲勞,路易絲只想睡 覺,便睡下了。她要呂西安在她套房的上面一層開一個房間。呂西安一覺睡到下午四點。 德•巴日東太太叫人喚他起來吃飯;他一知道鐘點,急忙穿好衣服去見路易絲。巴黎盡管自 命為處處講究,還沒有一家旅館可以讓有錢人象在自己家里一樣舒服。路易絲住的那种怕人 的房間簡直是巴黎的恥辱。冷冰冰的屋子不見陽光,挂著褪色的窗帘,上蜡的地磚一派寒酸 相,家具破爛,式樣惡俗,不是過時的,就是買的舊貨。呂西安雖是突然醒來,眼睛還有點 迷糊,在那個房里也認不得他的路易絲了。的确,有些人一离開他們周圍的人物,家具,場 所,他們的面相和身价便大不相同。人的外貌自有一种特殊的气氛配合,好比一定要有弗朗 德勒畫派的明暗,藝術家憑著性靈安放在畫面上的人物才有生气。外省人差不多全是這樣。 再說,此刻沒有了障礙,圓滿的幸福正好開始,德•巴日東太太也不該有這派矜持和擔心事 的神气。呂西安不便抱怨,冉蒂和阿爾貝蒂娜正在侍候他們吃飯。飯菜不象外省那么丰盛, 實惠。只圖賺錢而盡量克扣的菜,由近邊的一家飯店供應,東西少得可怜,勉強夠吃。對于 財力不足,要在小事情上打算的人,巴黎不是一個愉快的地方。呂西安看著路易絲的變化莫 名其妙,但等吃過飯探問原因。他看得不錯。他睡著的時候發生了一樁嚴重的事,因為人的 思考的确是精神生活中的大事。 下午兩點光景,西克斯特•杜•夏特萊到旅館來,著人叫醒阿爾貝蒂娜,說要見她主 人。德•巴日東太太才梳洗完畢,他又上門了。阿娜依斯自以為隱藏得很好,沒想到杜•夏 特萊會撞來,好不詫异,在三點左右接見了他。 他一邊行禮一邊說:“我不怕上司見怪,跟著你來,因為你的行動,我早料到了。不過 就算我丟掉差事,至少保全了你的名聲。” 德•巴日東太太嚷道:“這話是什么意思?” 夏特萊用一副自愿退讓的溫柔的神气說:“我看得很清楚,你愛上了呂西安;不是熱烈 的愛一個男人,決不會不假思索,把体統忘得干干淨淨,而你是多懂得体統的人!親愛的娜 依斯,要是人家發覺你象逃走一般同一個青年离開昂古萊姆,尤其在德•巴日東先生跟 德•尚杜先生決斗以后,你以為德•埃斯巴太太或者巴黎無論哪一家,還會招待你嗎?你丈 夫住到埃斯卡爾巴去,很象和你分居。遇到這一類情形,有身分的男人往往先為妻子決斗, 然后讓她自由。你愛德•呂邦潑雷先生也好,提拔他也好,喜歡怎么處置他都可以,只是不 能和他住在一起!如果這儿有人知道你們一路同車,你想結交的人准會把你擋在門外。娜依 斯,你還不能為一個青年作這些犧牲,你還沒有拿他同別人作過比較,不曾試過他的心,他 可能碰上一個他認為對他的野心更有幫助的巴黎女子,把你忘掉。我不想損害你心愛的人, 只請你允許我把你的利益放在他的利益之前,我勸你先研究他一番!要知道你的行動出入重 大。万一人家對你閉門不納,太太們不招待你,至少你得有把握將來不會懊悔,覺得對方始 終值得你作這許多犧牲,而他也体會到你的犧牲。德•埃斯巴太太對人對事非常嚴格,看重 体統,因為她自己就跟丈夫分居,誰也不知道為什么;可是納瓦蘭家,布拉蒙-紹弗里家, 勒農庫家,所有的親戚都站在她一邊,最古板的婦女也到她家里去,對她恭恭敬敬,仿佛過 失是在德•埃斯巴侯爵方面。等你第一次去拜訪她,便知道我所見不錯。我熟悉巴黎,敢預 先說一句:你一進侯爵夫人的大門就要提心吊膽怕她知道你同一個藥房老板的儿子,盡管他 自稱為德•呂邦潑雷先生,住在快活林旅店。你在這儿要遇到另外一些對手,比阿美莉更刁 猾更陰險;她們少不得知道你是誰,住在哪儿,從哪儿來,干些什么。我看出你想瞞著人; 可是象你這种人決不能隱姓埋名。你不是到處能碰到昂古萊姆的人嗎?國會正要開會,夏朗 德省的議員在這里出席,將軍在這里休假;只消有一個昂古萊姆人瞧見你,就能使你的前途 莫名其妙的擱淺;那時你不過是呂西安的情婦。要是你用得著我,不論什么事,我都幫忙, 我住在圣奧諾雷城關街稅務局長家里,同德•埃斯巴太太府上很近。卡里利阿諾元帥夫人, 德•賽里齊太太,國務總理,我都相熟,可以替你介紹;不過你在德•埃斯巴太太家見到的 人多得很,用不著我引進。你不必自己想辦法踏進這家那家的客廳,將來所有的人家都巴不 得你光臨呢。” 杜•夏特萊一口气講著,德•巴日東太太沒有插一句嘴;她覺得這些意見完全准确,心 里很震動。昂古萊姆的王后的确打算不給人知道的。 她道:“親愛的朋友,你說的很對;那么怎么辦呢?” 夏特萊回答說:“讓我替你找一個体面的,連家具出租的公寓;開銷比旅館省,而且是 獨門獨戶。你要是信托我,今晚就好搬過去。” 她說:“你怎么知道我住在這里?” “你的車很容易認,而且我特意跟著你。送你來的馬夫在塞夫勒把你的地址告訴我的馬 夫,你允許我替你當副官嗎?等會我叫人送個信來,通知你住哪儿。” 她說:“行,就這樣吧。” 這句話听來無關緊要,其實意義無窮。杜•夏特萊跟一個交際場中的婦女說的是交際場 中的話。他的衣著是极漂亮的巴黎款式,坐著來的是一輛輕便雙輪車,套著体面的牲口。 德•巴日東太太靠在窗上考慮自己的處境,無意中看到過時的花花公子出門。過了一會,呂 西安突然醒來,匆匆穿起衣服,出現了;德•巴日東太太看他穿著隔年的南京緞褲子,緊窄 的舊外套,長相固然美,可是打扮得多鄉气。八角閣的阿波羅或者安提弩斯,ヾ穿上擔水工 人的服裝,誰還認得出希腊或羅馬雕塑家的杰作?我們的眼睛先要作一個比較,來不及讓感 情來糾正這個匆忙的不由自主的判斷。呂西安和杜•夏特萊的對比太強烈了,不能不使路易 絲感到刺目。六點左右,吃完晚飯,德•巴日東太太坐在一張破舊的長沙發上,面子是紅地 黃花的印花布;她做個手勢要呂西安過去坐在她身邊。 她說:“我的呂西安,假定我們做了一樁糊涂事儿,使我們倆同歸于盡,你不覺得應當 想辦法挽救嗎?親愛的孩子,我們在巴黎不能住在一起,也不能讓人疑心我們一路同來。你 的前程多半依靠我的地位,而我無論如何不應當破坏自己的地位。所以我今晚就要搬出去, 离這儿很近。你照舊住這個旅館。那我們盡可以天天見面,沒有人好議論了。” ヾ八角閣,在梵蒂岡,藏有古代許多著名塑像。阿波羅是希腊后期的作品,安提弩 斯是羅馬時期的作品,都是最著名的雕像。 路易絲向呂西安解釋上流社會的規矩,呂西安听著,眼睛睜得很大。他不知道女人做了 傻事后悔,便是愛情起了變化;他只懂得他已經不是昂古萊姆的呂西安了。路易絲口口聲聲 只講她自己,她的利益,她的聲名,還講到上流社會;她要遮蓋她的自私,竭力叫呂西安相 信一切是為了他。呂西安對路易絲談不上任何權利,而路易絲已經一下子恢复了德•巴日東 太太的身分;更糟的是呂西安絕對作不了主。他不禁含著兩顆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呂西安說:“在你眼中,我是你的光榮;可是對我來說,你更重要得多,你是我唯一的 希望,是我整個的前途。我本以為你既然分享我的成功,一定也分擔我的不幸;誰知我們現 在就分手了。” 她說:“你批評我的行為,可見你并不愛我。”她見呂西安望著她的神气非常痛苦,便 改口說:“親愛的孩子,你要愿意,我就留在這儿,就讓我們無依無靠,一同倒霉吧。不過 將來我們倆一齊落難,到處碰壁的時候,等到一事無成,──我們樣樣都要預料到,──逼 得我們退往埃斯卡爾巴去的時候,親愛的人儿,你別忘了那結果是我早料到的,我也向你提 議過按照上流社會的規矩,服從那些規矩來實現我們的目的。” 他擁抱著路易絲回答說:“你考慮得這樣周到,我看著害怕。別忘了我是個小孩儿,完 全听從你的意志。我自己准備盡我的力量奮斗,出人頭地。假如靠著你的幫助,比我單槍匹 馬成功更快,將來我的功名利祿都出于你的賞賜,那我再高興沒有。請你原諒!我一切都交 給你了,不能不處處操心。 我覺得分离是遺棄的先兆;而我受到遺棄是活不成的。” 她說:“可是,親愛的孩子,社會并沒要你作多大犧牲。你不過睡在這儿,可以整天待 在我家里,沒有人好批評。” 呂西安受了一番溫存,平靜下來。一小時以后,冉蒂送上夏特萊的一張字條,告訴 德•巴日東太太在盧森堡新街找到一個公寓。她問了問街道的位置,原來离梯子街不十分 遠,便對呂西安說:“咱們是鄰居呢。”過了兩小時,德•巴日東太太坐上杜•夏特萊派來 的車,往新屋去了。公寓華麗而并不舒服;家具商布置這一類的屋子,專門租給在巴黎短期 作客的議員或大人物。十一點左右,呂西安回到他的小旅館,對于巴黎只看到盧森堡新街和 梯子街中間的一段圣奧諾雷街。他在簡陋的小房間里睡下,不免把自己的臥室跟路易絲的漂 亮公寓作了一番比較。呂西安离開德•巴日東太太的當口,夏特萊男爵來了,他剛從外交部 長府上出來,穿著一身光彩奪目的跳舞衣衫。他來報告代德•巴日東太太訂的各項條件。路 易絲暗暗發慌,眼前這個闊綽的排場使她害怕。她受著外省生活的影響,用錢謹慎,很有條 理,她的作風在巴黎簡直近乎吝嗇了。她帶著稅務局的一張匯票,將近兩万法郎,打算貼補 四年的額外開銷;此刻她已經擔心資金不足,要欠債了。 夏特萊告訴她公寓只花她六百法郎一月。 杜•夏特萊看見娜依斯渾身一震,便說:“呃,小意思。──你還有一輛包車,每月五 百法郎,連房租統共是五十路易。除此以外,你只消管衣著了。要同闊人來往的婦女只能這 樣。如果你有心替德•巴日東先生謀一個稅務局長或者宮廷的職位,万万不能露出寒酸樣 儿。在這里,好處只給有錢的人。你有冉蒂做跟班,有阿爾貝蒂娜服侍,已經很運气了,巴 黎的仆役是個大漏洞。至于伙食,象你這樣不久就要走紅的人是難得在家吃飯的。” 德•巴日東太太和男爵兩人談著巴黎,杜•夏特萊報告當天的新聞,許許多多的無聊事 儿,你不知道就不成其為巴黎人。他又告訴娜依斯買東西應該上哪些鋪子:頭巾是埃爾博做 的好,帽子和睡帽要向朱麗葉買;又給她一個女裁縫的地址,代替維克托莉;總之他讓 德•巴日東太太明白,昂古萊姆的鄉气必須去掉。臨走他又想出一個好主意。 “明儿我可以在戲院里弄到一個包廂,”他很隨便的說,“我來接你和德•呂邦潑雷先 生同去。讓我在巴黎替你們當個向導。” 德•巴日東太太看他邀請呂西安,私忖道:“他有這點儿气量,我倒沒想到。” 六月里,部長們的包廂無處安排:政府党的議員和他們的后台老板收割葡萄或者監督收 成去了,平日請托最多的熟人不是下鄉就是出門旅行;那時巴黎各戲院最好的包廂便出現一 批古怪的客人,只露一次面,給人的印象賽過一張舊地毯。杜•夏特萊有心利用机會,不用 破費什么,請請娜依斯,那些娛樂也最配外省人的胃口。第二天,呂西安第一次上門,沒有 遇到路易絲。德•巴日東太太在外面買几樣必需品。她听著夏特萊的指點,同那些大名鼎 鼎,神气儼然的時裝專家商量去了。她已經寫信給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報告她到了巴黎。 盡管在外省當過長時期的領袖,自信很強,這時照樣提心吊膽,怕自己鄉气。她相當聰明, 知道女人之間的交際全靠第一面的印象;雖然她自以為很快就能和德•埃斯巴太太那樣高級 的婦女并駕齊驅,覺得開頭還是需要人家包涵,討人喜歡的因素一個都不能放過。因此她很 感激夏特萊給她門道,讓她能夠配合巴黎的時髦社會。碰巧當時侯爵夫人的處境使她很樂意 幫助丈夫的親屬。德•埃斯巴侯爵不知為什么過著隱居生活,對產業、政治、家屬、妻子不 聞不問。侯爵夫人在可以自由行動的情形之下,需要輿論支持;有机會代替侯爵照顧他的家 屬,再高興沒有。她有心把這件事做得人人知道,格外顯出丈夫的不是。她當天回了一封親 熱的信給德•奈格珀利斯家的小姐,德•巴日東太太。信里的話說得非常好听,你直要在社 會上混了相當時間才會發覺內容空虛。 久聞大名,不胜仰慕;有机會同家屬相聚,更其高興。巴黎的友誼并不可靠,所以很想 在世界上多一個知己;否則長此与外人往還,未免過于虛妄。大姑倘有差遣,無不效勞。實 因小恙,不能趨前拜訪。辱承垂念,先布謝忱。 呂西安第一次在几條大街跟和平大街之間溜達,象初到巴黎的人一樣只顧看景致,來不 及注意人物。在巴黎,首先引起注意的是規模宏大:鋪子的華麗,房屋的高度,車馬的擁 擠,隨處可見的极度奢華与极度貧窮的對比,先就使你吃惊。富于想象的呂西安想不到有這 些同他不相干的群眾,覺得自己大大的縮小了。在外省有些名气,無論到哪儿都感到自己重 要的人,突然之間變得毫無身价是很不習慣的。在本鄉是個角色,在巴黎誰也不拿你當人, 這兩個身分需要有一段過渡才行,太劇烈的轉變會使你失魂落魄。青年詩人平素有什么感 情,思想,總有人和他交流,听他傾訴,便是极小的感触也能找到共鳴的心靈;這樣的人勢 必覺得巴黎一片荒涼,可怕得很。呂西安漂亮的藍色禮服還不曾拿來,身上穿的即使不算破 爛,至少很寒酸,因此他等德•巴日東太太回家的當口再去的時候,不免感到拘束。杜•夏 特萊男爵比他先到,隨即帶他們到牡蠣岩飯店吃飯。呂西安被巴黎天旋地轉的速度攪昏了, 對路易絲又不能說什么話,車上有第三者在場;他只能捏捏路易絲的手,路易絲態度和藹, 表示了解他的意思。吃過晚飯,夏特萊帶兩個客人上滑稽歌舞劇院。呂西安見到夏特萊便心 中不快,恨天下竟有這种巧事,他也會到巴黎來。稅務稽核所所長說他此番出門是為了施展 抱負:希望進隨便哪個衙門當個秘書長,在參事院兼一個評議官;他特意來要求人家履行諾 言,象他這樣的人材總不能老是做稽核所所長;他宁可閑著,不是當國會議員便是再進外交 界。說話之間,他身价越來越高了。呂西安隱隱然承認,過時的花花公子的确熟悉巴黎,是 一個高明的交際家;更難堪的是呂西安吃飯看戲都沾了他的光。凡是詩人惊惶失措的場合, 前任的首席秘書都如魚得水。呂西安的遲疑,惊奇,問話,未經世面而鬧的笑柄,叫他的情 敵杜•夏特萊看著微笑,好比老水手笑新水手立腳不穩。呂西安第一次在巴黎看戲,很有興 趣,心慌意亂的不愉快總算有所補償。那個晚上很值得紀念,因為他對外省生活的觀念不知 不覺去掉了一大半。眼界擴大了,社會的規模不同了。鄰座几個漂亮的巴黎女人打扮得多時 髦,多嬌嫩,呂西安覺得相形之下,德•巴日東太太雖然穿得還講究,到底陳舊了:料子, 式樣,顏色,沒有一樣不過時。頭發的款式,呂西安早先在昂古萊姆贊嘆不置,此刻同那些 婦女的細巧的花樣一比,簡直惡俗。他心上想:“是不是她就這樣保持下去呢?”不知道 德•巴日東太太白天就在作脫胎換骨的准備。外省沒有選擇,沒有比較;天天看慣的面孔自 有一种大家公認的美。在外省被認為好看的女子,一到巴黎便沒人注意,原來她的美只象老 話說的:獨眼龍在瞎子國里稱王。呂西安拿戲院里的女人同德•巴日東太太作了一個比較, 也就是前一天晚上德•巴日東太太把他和杜•夏特萊作的比較。在德•巴日東太太方面,她 對情人也有許多异樣的感想。雖然長相极美,可怜的詩人一點風度都沒有。袖子太短的外 套,外省的蹩腳手套,緊窄的背心,和花樓上的青年比起來,可笑得不象話;德•巴日東太 太只覺得他一副可怜樣儿。夏特萊卻是很知趣的照顧她,無微不至的關切顯得他情意深厚; 穿扮大方,舉止瀟洒,好比一個演員回到了他原來的舞台;他六個月中失去的陣地兩天功夫 都收复了。俗人不相信感情會突然變化,事實上兩個情人的分离往往比訂交更快。呂西安和 德•巴日東太太相互之間的迷夢正在逐漸消失,而這是巴黎促成的。在詩人眼中,人生擴大 了;在路易絲眼中,社會有了新的面目。只要出一樁事故,雙方都會斬斷聯系。這個對呂西 安极可怕的打擊不久就要來到。德•巴日東太太先送詩人回旅館,然后由杜•夏特萊陪著回 家,可怜的情人看了大不高興。 他上樓回到凄涼的臥室,一邊想:“不知他們倆議論我什么。” 車門關上了,杜•夏特萊微笑著說:“這可怜的青年乏味透了。” “凡是胸中和腦子里有一個幻想世界的人都是這樣。他們長時期醞釀一些美麗的作品, 有許許多多思想要表達;他們不大重視談話,因為聰明才智作了零星交易,會降低价值 的。”高傲的奈格珀利斯這么說著,還算有勇气替呂西安辯護,但多半是為她自己而不是為 呂西安。 男爵道:“我承認你說得有理,可是我們是跟人過生活,不是跟書本過生活。親愛的娜 依斯,我看出你們之間還沒有什么,我很高興。就算你因為以前生活缺少興趣,有心找點儿 補償,可千万別把這個自封的才子作對象。你要是看錯了人怎么辦呢?万一几天之內,親愛 的美人儿,你遇到一般真有才具,真正杰出的人物,跟他一比較,發覺你馱在凝脂般的肩頭 上捧出山的,并非有什么生花妙筆的詩人,而是一個小猢猻,沒有風度,沒有見識,愚蠢, 狂妄,在烏莫或許還算得上聰明,在巴黎只是一個平凡之极的青年,那你豈不糟糕?這儿每 星期都有詩集出版,便是最不行的也比沙爾東先生寫的高明。我勸你等一等,比較一下!” 夏特萊看見車子拐進盧森堡新街,又說:“明天是星期五,歌劇院有演出;德•埃斯巴太太 可以占用內廷總管的包廂,准會帶你同去。我到德•賽里齊太太的包廂去瞻仰你的風采。明 儿演的是《達那伊得斯》ヾ。” ヾ《達那伊得斯》,薩利埃里的歌劇,于一七八四年首演成功,成為保留劇目。 她說:“好吧,再見了。” 第二天,德•巴日東太太想湊起一套象樣的晨裝去見她遠房的弟媳婦,德•埃斯巴太 太。天气稍微涼一些,她在昂古萊姆的舊衣服里找來找去,勉強挑出一件綠絲絨袍子,滾邊 相當火气。在呂西安方面,他覺得應當把那件貴重的藍色禮服拿回來,他也討厭身上穿的單 薄的外套,又想到說不定會碰上德•埃斯巴太太,或者出其不意的到她家里去,不能不經常 衣冠楚楚。他急于取回包裹,跳上一輛出租馬車,不出兩小時花了三四個法郎,使他對巴黎 的開支大有感触。他穿上他最講究的服裝,走往盧森堡新街,在門口遇到冉蒂從屋內出來, 陪著一個跟班小 ,小 帽子上插著鮮艷的羽毛。 冉蒂說:“先生,我正要上你那儿去,太太叫我送個字條給你。”冉蒂在外省隨便慣 了,不懂巴黎的規矩和客套。 小 只道詩人是個當差。呂西安拆開信來看了:德•巴日東太太整天都在侯爵夫人家, 夜晚到歌劇院去,約呂西安在那儿相會;她弟媳婦很樂意請青年詩人看戲,在包廂中給他一 個位置。 呂西安私下想:“她是愛我的!我提心吊膽根本是荒唐。 今天晚上她就介紹我去見她弟媳婦了。” 他心花怒放,直跳起來。那時离開快樂的夜晚還有一段時間,他想痛痛快快的消磨,便 直奔杜伊勒里公園,打算散步到傍晚,再上韋里酒家吃一頓。他蹦蹦跳跳,快樂得飄飄然, 跨上斐揚平台,一邊走一邊打量游人,但見俊俏的婦女由她們的愛人和漂亮哥儿陪著,成雙 作對,手挽著手,跟熟人眉來眼去的打招呼。這個平台和美景街大不相同!蹲在這華麗的架 子上的鳥儿比昂古萊姆的不知好看多少!這里的是五色斑斕的印度鳥美洲鳥,昂古萊姆的只 是灰溜溜的歐洲鳥。呂西安在杜伊勒里待了兩小時,簡直是受罪。他把自己嚴格檢查了一 下,批判了一下。先是那些漂亮哥儿沒有一個穿禮服的。偶爾看到一個穿禮服的人,只是沒 人理會的老頭儿,窮苦的可怜虫,或是住在沼澤區靠利息過活的人,或是机關里的當差。容 易激動,目光尖銳的詩人,發現除了晚上的裝束還有白天的裝束,便覺得自己的舊衣衫丑陋 不堪:禮服的式樣早已過時,藍也藍得不登大雅,領子特別難看,前面的衣擺因為穿久了, 老是擠在中央;紐扣發紅;有折痕的地方褪了顏色;總而言之毛病百出,十分可笑。背心太 短了,外省的裁剪更是不堪入目,呂西安急忙扣上禮服的紐子,遮住背心。最后他發覺只有 普通人才穿南京緞褲子,有身分的人穿的不是上等花色細呢,便是一塵不染的雪白的料子。 并且褲腳管都有帶子扣在鞋底上;呂西安的褲腳偏偏和靴跟不合作,望上翻卷,似乎對靴子 大有反感。他戴著角上繡花的白領帶,當初妹子看見杜•奧圖瓦先生和德•尚杜先生系著這 种領帶,赶緊替哥哥照樣做了几條。可是巴黎人白天不用白領帶,除非是老古板、上了年紀 的金融家,或是一本正經的官吏。不但如此,可怜的呂西安從公園的鐵柵望出去,看見里沃 利街的人行道上走過一個雜貨店的伙計,頭上頂著一只籃,領帶兩頭有他心愛的女工繡的 花!那時仿佛一棍打著呂西安的胸口,這是我們感覺的中心,說不出是哪個器官的部位;人 類自從有了感情以后,遇到強烈的快樂或痛苦,總要拿手去按那個地方的。讀者認為以上的 敘述幼稚可笑嗎?有錢的人從來沒嘗到這一類的痛苦,當然覺得我說的情形惡俗,荒唐。可 是不見得只有幸運儿和有權有勢的人遭到困難,生活大起變化,才值得注意,可怜虫的苦惱 就不值得注意。小百姓受的痛苦不是和大人物一樣多嗎?痛苦能使一切變得偉大。如果改動 一下名詞,談的不是服裝的美丑,而是什么勛章,榮譽,頭銜,這些看上去很小的事情,不 是也叫功業彪炳的生涯大起風波嗎?況且對一般想冒充闊佬的人,服裝問題的确關系重大; 因為往往先要擺了空場面,以后才能撐起真場面。德•埃斯巴侯爵夫人是內廷總管的親戚; 各方面的名流,經過特別挑選的聞人,都在她府上出入;呂西安想起晚上要穿著這套衣服在 她面前出現,不禁冷汗直流。 他看見圣日耳曼區的青年子弟個個風流,漂亮,搔首弄姿,便恨恨的想道:“我可真象 藥房老板的儿子,鋪子里的小伙計!”那些哥儿們自有一种風度:清秀的外貌,高貴的气 派,臉上的神態,顯得他們彼此相象;可是又有各各不同的格局,顯出每個人的特色。他們 象台上的演員,會烘托自己的長處,這是巴黎的男人和女人同樣精通的訣竅。呂西安沾著母 親的光,長得非常体面,這一點能給他多少便宜,他已經看清楚了;可惜他這塊金子只是一 塊原料,不曾經過琢磨。他的頭發剪得很難看。脖子里沒有柔軟的鯨魚骨使他能高高的揚著 臉,他覺得自己的尊容陷在襯衫的蹩腳領子里頭;軟綿綿的領帶毫無支撐的力量,只得可怜 巴巴的耷拉著腦袋。從昂古萊姆帶來的靴子奇丑無比,哪個女人想得到里面的一雙腳多么有 樣呢?他的所謂禮服只能算一個藍布套,把他苗條的身段改了樣,哪個青年會羡慕他呢?人 家雪白的襯衫上紐扣多漂亮,哪象他的紐扣黃里泛紅!所有時髦貴族的手套都极其講究,呂 西安的手套卻和警察戴的一樣!有的拿著精工鑲嵌的手杖揮舞,有的襯衫裝著硬套袖,配著 小巧玲瓏的金紐扣。一個男的一邊和女人談天,一邊扭著手里的馬鞭子,穿著細腰身的外 套,釘縐邊的褲腳管上濺著几點泥漿,踢馬刺在地下叮叮當當,表示他快要上馬,一個拳頭 大的小 牽著兩頭牲口在一邊等著呢。另外一個男人從背心袋里掏出一只表,象五法郎的銀 元一樣薄,看鐘點的神气仿佛到這儿來赴約早了一步,或者遲了一步。呂西安從來沒想到這 些美麗的小玩意儿,直要看見了才知道有這么一大堆必不可少的無用之物,才明白沒有大筆 資金休想當一個漂亮哥儿!想到這里他直打寒噤。他越欣賞那般得意而瀟洒的青年,越感到 自己怪模怪樣,走在街上不知前面通到什么地方,到了王宮市場還不曉得王宮市場在哪儿, 向人打听盧浮宮,人家回答說:“就是這里。”呂西安發現自己和眼前的世界隔著一條鴻 溝,不知怎么跳過去,心里只想變得和苗條文雅的巴黎青年一樣。所有的貴公子遇到打扮和 相貌都象天仙似的婦女,沒有一個不打招呼;如果這些女子肯給他一個親吻,便是象科尼馬 克伯爵夫人的侍從ヾ一般頭顱落地,呂西安也心甘情愿。同這般王后相比,路易絲在他模糊 的記憶中只能算一個老婆子。他遇到好几個婦女,后來全是十九世紀的歷史人物,以才情, 美貌,愛情而論,名气不會在前朝的后妃之下。呂西安看見一個才華絕世的姑娘,杰出的女 作家德•圖希小姐,她的筆名卡米葉•莫潘無人不知,她不但容貌出眾,思想也高人一等; 公園里男女游客都輕輕的提著她的名字。 ヾ科尼馬克伯爵夫人(1662─1728),波蘭王奧古斯特二世的情婦,有一個貴族為了愛她而被殺。 呂西安心上想:“啊!多有詩意!” 那個天使渾身都是青春和希望的光彩,前程遠大,堆著溫柔的笑容,漆黑的眼睛象天空 一般廣闊,象太陽一般熱烈;相形之下,德•巴日東太太算得了什么呢!德•圖希小姐和菲 爾米亞尼太太有說有笑;菲爾米亞尼太太也是巴黎最有風趣的一個女人。呂西安明明听見有 個聲音說:“聰明才智是撥動社會的杠杆。”另外一個聲音接著說:“聰明才智要靠金錢做 支點。”他眼看自己在公園里當場出丑,打了敗仗,不愿意待下去了。他對本區的地形還沒 弄清,便問了路由,向王宮市場出發。他走進韋里酒家點了几樣菜,嘗嘗巴黎的樂趣,同時 排遣他的苦悶。一瓶波爾多紅酒,一盤奧斯坦德牡蠣,一盤魚,一盤鷓鴣,一盤意大利面 條,几樣水果,便是他necplusultraヾ。他一邊享受這頓小規模的酒席,一邊打算晚上在 德•埃斯巴太太面前賣弄才情,拿丰富的學識來補救他不倫不類的猥瑣的裝束。飯店開出賬 單,總數是五十法郎,把他的夢惊醒了。他本以為五十法郎在巴黎可以過不少日子,誰知一 頓晚飯就花掉他昂古萊姆一個月的用度。他走出豪華的飯店,恭恭敬敬帶上門,決意從此不 來了。 ヾ拉丁文:最大的欲望。 他穿過石廊回旅館去拿錢,心上想:“夏娃說的不錯,巴黎的物价不是昂古萊姆的物 价。” 他一路走一路欣賞時裝鋪子,想著白天看見的裝束。“我這副不三不四的打扮決不能去 見德•埃斯巴太太,”他想罷,一陣風似的赶回快活林旅店,奔進房間,拿了三百法郎回王 宮市場,預備從頭到腳置辦新裝。他剛才看到有專門做靴子的,做內衣的,做背心的,理發 的;体面的衣著穿戴,在王宮市場分散在十來家鋪子里。他隨便闖進一家時裝店,老板拿出 大批禮服,讓他盡量試穿,保証每件都是最新的式樣。等他走出鋪子,已經買下一件綠色的 禮服,一條白褲子,一件花色背心,總共花掉兩百法郎。一會儿又覓到一雙非常漂亮而合腳 的靴子。各式各樣的必需品買齊了,他叫一個理發師到旅館去;各家鋪子的東西也陸續送 到。晚上七點,他跳上一輛出租馬車赶往歌劇院,頭發燙得象迎神賽會中的圣約翰,背心, 領帶,無一不好看,只是第一次穿在身上,賽過背了一個硬殼,有點發僵。他按照德•巴日 東太太的囑咐,說要進內廷總管的包廂。檢票員看他的漂亮衣衫好象借來的,神气活脫是個 男儐相,便問他要票子。 “我沒有票子。” “那就不能進去,”檢票員冷冷的回答。 呂西安說:“我是德•埃斯巴太太的客人。” “這個用不著告訴我們,”檢票員說著,和同事們不動聲色的笑了笑。 那時門口回廊下面來了一輛轎車。跟班的小 ,呂西安已經認不得了,放下踏板,車上 走出兩個盛裝的女人。呂西安惟恐檢票員出言不遜叫他讓路,自動閃在一旁。 檢票員帶著挖苦的口气對呂西安道:“先生,你說你認識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她不是 來了嗎?” 呂西安狼狽得很,尤其換了新裝,德•巴日東太太似乎認不得他了;直到呂西安走近 去,她才微笑著說:“你這打扮妙极了,來吧!” 檢票處的職員又變得正經起來。呂西安跟在德•巴日東太太后面。她一邊走上歌劇院的 大樓梯,一邊把呂西安介紹給弟媳婦。內廷總管的包廂在正廳和側廳的拐角儿上,望得見全 場,全場也望得見這個包廂。呂西安坐在德•巴日東太太的弟媳婦背后,很高興躲在黑影里。 侯爵夫人口气怪親熱的說:“德•呂邦潑雷先生,你第一回上歌劇院,還是坐到前面這 個位置上來,看得清楚些,不要客气。” 呂西安只得從命。歌劇第一幕快完了。 路易絲看到呂西安改了樣子,詫异之下湊著他耳朵說: “你很會利用時間。” 路易絲還是原來的路易絲。不幸她和一個時髦女子,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巴黎的 德•巴日東太太坐在一起,大大的吃了虧。光芒四射的巴黎女子使外省婦女的缺點格外顯 著。呂西安見識了這個豪華戲院中的風流人物,又看到身邊這位名門閨秀,眼界大開,認清 了可怜的阿娜依斯•德•奈格珀利斯的真面目,同巴黎人眼中看出來的一模一樣,只覺得她 高大,干癟,憔悴,皮膚長著紅斑,頭發也紅得厲害,臉上到處是骨頭,拿腔作勢,自命不 凡,說話酸溜溜,土气十足,裝束尤其難看!巴黎人的舊衣衫連褶襉都還有個款式,說得出 名目,看得出原來的樣子,外省人的舊衣衫卻不知所云,只能叫人發笑。德•巴日東太太的 相貌和衣服既不高雅,也不新鮮,絲絨和皮色同樣斑駁。呂西安因為愛過這副烏賊魚骨,暗 暗慚愧,他想只要路易絲再裝出貞洁的樣子來,就跟她分手。呂西安眼力挺好,發現所有的 手眼鏡都向他這個標准貴族的包廂瞄准。一般最時髦的婦女邊說邊笑,准是在打量德•巴日 東太太。看著人家的笑容和手勢,德•埃斯巴太太知道她們為什么嘲笑,可是她滿不在乎。 第一,誰都看得出她的女客是外省來的窮親戚,這是巴黎無論哪一家都有的。其次,大姑曾 經提到自己的裝束,表示擔心;她安慰大姑,認為阿娜依斯打扮好了,巴黎人的舉動態度很 快就能學會。德•巴日東太太即使不懂交際場中的習慣,天生有种貴婦人的高傲,一股形容 不出的气息,可以說是种族的標記。下星期一她就能揚眉吐气了。況且侯爵夫人很有把握, 只要大家知道這女的是她的大姑,就會把冷嘲熱諷暫且收起,等重新考察過后再下斷語。呂 西安万万想不到,脖子里裹上一條圍巾,穿上一件美麗的衣衫,戴上一頂時行的帽子,再加 德•埃斯巴太太的指導,路易絲會有怎樣的變化。剛才侯爵夫人已經在樓梯上囑咐大姑別揚 著手帕走路。雅俗之分就在這一類數不清的小地方,聰明的女子一來就懂,某些女人永遠不 能領會。德•巴日東太太一心向上,絕頂机靈,完全知道自己的毛病出在哪里。德•埃斯巴 太太深信收下這個徒弟准有面子,也就樂于栽培。總之,兩人之間有了聯盟,彼此的關心使 聯盟更加鞏固。德•巴日東太太忽然對當今的偶像崇拜得五体投地,被她的風度,才情,周 圍的人物,誘惑了,迷住了,為之神魂顛倒。德•埃斯巴太太有的是野心勃勃的貴婦人的神 通,德•巴日東太太看出這一點,決意做她的衛星,利用她達到自己的目的,所以她毫不含 糊的佩服弟媳婦。侯爵夫人看見有人一片天真的歸附,當然高興,覺得大姑無財無勢,應當 關切;并且她已經安排妥當,盡可以收個門徒,自成一派,巴不得叫德•巴日東太太做一個 親隨,做一個奴隸,死心塌地的歌頌她;在巴黎婦女界中再見這种角色,比在文壇上找一個 始終回護你的批評家還要不容易。可是大眾的好奇心表現得太明顯了,初次露面的太太也不 能不發覺;德•埃斯巴太太不讓大姑難堪,故意把眾人騷動的原因扯開去。 她說:“只要有客人來,就好知道我們為什么引起那些太太們的注意……” 德•巴日東太太笑道:“我疑心巴黎的女太太們是笑我的舊絲絨衫和我的昂古萊姆臉 孔。” “不,不是你;事情有點蹊蹺,我弄不明白,”德•埃斯巴太太說著,望了望詩人。她 這是第一次瞧呂西安,覺得他衣服穿得古怪。 返老還童的老風流走進德•賽里齊太太的包廂,呂西安伸出手來指著說:“那不是 杜•夏特萊先生嗎?” 呂西安一做這個手勢,德•巴日東太太便恨恨的咬咬嘴唇;因為侯爵夫人詫异的瞪了一 眼,微微一笑,仿佛很輕蔑的說:“這年輕人這樣不懂規矩!”德•巴日東太太感到自己的 愛情受了屈辱,對一個法國女人來說,這是最難堪的刺激,她不能原諒情人丟她的臉。在那 個社會里,小事情都變成大事情,一個手勢,一句話,可以斷送一個初出道的角色。上流人 物的文雅的舉動,談吐,主要的优點是构成一個和諧的整体,樣樣都很融洽,沒有一點棱 角。即使出于無知或者思想一時沖動,不遵守這門學問的規律的人,也懂得社交和音樂一 樣,一個不協和音就能毀掉整個藝術,不在細節方面履行所有的條件,藝術根本不能成立。 侯爵夫人指著夏特萊問:“那一位是誰?難道你們已經認識德•賽里齊太太了?” “哦!原來她就是大名鼎鼎的德•賽里齊太太?事情鬧了一大堆,還是到處有人招待!” 侯爵夫人回答說:“這种情形從來沒听見過,我看不是沒有原因,只是沒人肯說!最有 勢力的男人都是她的朋友,為什么?誰也不敢追根究底。──那位先生難道是昂古萊姆的時 髦人物嗎?” “杜•夏特萊男爵是大家談論最多的人物,”阿娜依斯過去不承認崇拜她的人的爵位, 到了巴黎,為著爭自己的面子又承認了。“他曾經和德•蒙特里沃將軍出過遠門。” 侯爵夫人道:“我每次听見蒙特里沃的名字,都要想到德•朗熱公爵夫人,可怜她象流 星一般消逝了。”她又朝著一個包廂說:“那是德•拉斯蒂涅先生和紐沁根太太。她丈夫是 個生意人,又開銀行,又辦企業,大規模的買進賣出,仗著財力挨進巴黎社會,听說紐沁根 只要能擴充家業,不大考慮手段。他千方百計表示對波旁家忠心。他想到我家里來,已經試 探過了。他的女人只道繼承了德•朗熱太太的包廂,就能繼承德•朗熱太太的風度,才情, 聲望!還不是喜鵲戴孔雀毛的老笑話!” 拉斯蒂涅在衣著上顯出的高雅和奢華,叫呂西安看著奇怪,對德•巴日東太太說:“我 們都知道,德•拉斯蒂涅老夫婦的收入不到三千法郎一年,怎么供得起儿子在巴黎的花費 呢?” 侯爵夫人拿著手眼鏡眺望,含譏帶諷的說道:“听你的話就知道你是從昂古萊姆來的。” 呂西安沒有听懂,只顧聚精會神望著几個包廂,料定對德•巴日東太太的評論和對他的 注意都是從那里來的。另一方面,路易絲因為侯爵夫人不把呂西安的相貌放在眼里,心中懊 惱,私下想:“我本來以為他很美,原來也不見得!”一發覺他不怎么美,再進一步就會嫌 他并不怎么風雅。台上剛好演完第一幕。杜•夏特萊過來問候德•卡里利阿諾公爵夫人,她 的包廂就在德•埃斯巴太太的隔壁;夏特萊向德•巴日東太太行禮,她也點頭還禮。上流社 會的婦女對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侯爵夫人覺得杜•夏特萊落落大方。那時她包廂里陸續進 來四個客人,──四個巴黎的名流。 第一個是德•瑪賽先生,出名的會顛倒女性,長得象少女一般,是一种柔媚的,女性的 美;可是目光炯炯,沉著,嚴厲,帶點儿殺气,象老虎眼睛,叫人對他又愛又怕。呂西安也 很美,但眼神那么溫柔,藍眼睛那么明淨,一望而知不可能有女性所喜愛的那种力量和气 魄。況且我們的詩人還沒有顯出他的長處;不象德•瑪賽才气橫溢,信心十足,不怕沒人喜 歡,衣著打扮和他的身材面貌非常合适,把周圍的對手都比下去了。你們不難想象,在 德•瑪賽旁邊,那矜持,拘束,窘相畢露,象身上的衣服一樣新簇簇硬繃繃的呂西安,還成 什么模樣!德•瑪賽說話盡可肆無忌憚,因為他口角俏皮,而說話的態度又嫵媚動人。 德•巴日東太太看侯爵夫人接待他的神气,便知道這個人勢力不小。第二個是旺德奈斯兩兄 弟中的一個,杜德萊爵士夫人曾經被他弄得聲名狼藉。這青年性情和順,風雅,謙虛;他的 特點跟德•瑪賽引以自豪的那一套恰好相反;當初他是侯爵夫人的表姊德•莫爾索太太熱烈 介紹的。第三個,蒙特里沃將軍,便是斷送德•朗熱公爵夫人的人物。第四個是德•卡那利 先生,當時最有名的詩人之一,年紀很輕,才開始走紅;他對自己的貴族身分比對自己的才 气更得意,故意向德•埃斯巴太太獻殷勤,遮蓋他對德•紹利厄公爵夫人的痴情。他盡管裝 腔作勢,做得溫文爾雅,照樣看得出他熱衷得厲害,后來果然卷入几次政治上的風暴。近于 甜俗的漂亮,一味討好的笑容,并不能掩飾他极端的自私和一刻不停的心計,因為他那時前 途還有問題,不過從他看中四十開外的德•紹利厄夫人以后,居然得到宮廷的寵幸和圣日耳 曼區的捧場,同時招來自由党的侮辱,被稱為御用詩人。 德•巴日東太太見了這四個特別出眾的人物,才明白為什么侯爵夫人不把呂西安放在眼 里。听他們的談話,每個人的思想都那么微妙,細膩,警句妙語比阿娜依斯在外省一個月中 听到的內容更丰富,意義更深刻;大詩人還說了一句動人的話提到當時的科學成就,說得富 有詩意;路易絲這才懂得杜•夏特萊隔天說過的話,呂西安變得一文不值了。個個人望著可 怜的生客不理不睬,冷淡得可怕;他坐在那里象一個不通言語的外國人,侯爵夫人也看著過 意不去了。 她對卡那利說:“先生,允許我給你介紹德•呂邦潑雷先生。你在文壇上太有地位了, 不會不照顧一個初出道的人。德•呂邦潑雷先生才從昂古萊姆來,需要你在那些表揚天才的 人面前多多吹噓。他還沒有敵人攻擊,沒法借此成名。你們靠人家的仇恨得到的東西,他要 靠友誼來得到,這不是很別致的事,值得一試嗎?” 侯爵夫人說話的時候,四個客人才正眼望著呂西安。明明近在咫尺,德•瑪賽卻拿起手 眼鏡來瞧他;眼睛在呂西安和德•巴日東太太之間來回打轉,神气很刻薄,特意把他們倆放 在一起,使兩人又羞又恨。德•瑪賽打量他們象打量兩個古怪的動物,臉上堆著笑容。這笑 容等于把外省的大人物刺了一刀。費利克斯•德•旺德奈斯帶著怜憫的神气。蒙特里沃瞪著 呂西安,想看出他的底細。 德•卡那利先生彎了彎腰,說道:“太太,我一定遵命,雖然我們為了個人的利益素來 不幫助同行;可是您即使要求奇跡,也不難實現。” “好吧,那就請你賞光,下星期一到我家里去和德•呂邦潑雷先生一同吃飯,你們可以 談談文學,比這里談得痛快一些。我再邀几個文壇上的霸主,提倡風雅的名流,把《烏里 卡》的作者ヾ和一般思想正确的青年詩人一齊請來。” ヾ即德•杜拉公爵夫人(1777─1828),她的小說《烏里卡》以一個黑人女子作女主人公。 德•瑪賽道:“侯爵夫人是推荐先生的才气,我倒看中他的相貌,愿意做他的參謀,使 他成為巴黎最得意的漂亮哥儿。 那個時候再做詩人還來得及。” 德•巴日東太太向弟媳婦望了一眼,表示感激。 蒙特里沃和德•瑪賽說:“沒想到你還妒忌才子。有了幸福,詩人可完啦。” “難道就為這個緣故,閣下想結婚嗎?”德•瑪賽問卡那利,借此試試德•埃斯巴太太 听了是否動心。 卡那利聳聳肩膀;德•埃斯巴太太是德•紹利厄太太的朋友,听著笑了。 呂西安穿著新裝覺得自己象放在匣子里的埃及雕像,又因為一句話都說不出,暗暗慚 愧。終于他用柔和的聲調對侯爵夫人說:“太太這樣抬舉我,那我非成功不可了。” 那時杜•夏特萊走進包廂。他急于抓住机會,要巴黎最得勢的一個人,蒙特里沃,在侯 爵夫人面前撐他的腰。他向德•巴日東太太行了禮,請德•埃斯巴太太原諒他冒昧,說他和 旅行的周伴分別太久了;蒙特里沃和他在沙漠中分手以后,今天還是初次見到。 呂西安道:“啊,在沙漠中分別,在歌劇院相會!” 卡那利道:“真是戲劇式的團圓!” 蒙特里沃把杜•夏特萊男爵介紹給侯爵夫人,侯爵夫人看見前任帝國公主的秘書在三個 包廂中受到招待,便對他特別喜气,德•賽里齊太太一向只接待有地位的人,何況杜•夏特 萊還是蒙特里沃的同伴。這個資格的确太有作用,德•巴日東太太發覺四個客人的語气,眼 神,態度,把杜•夏特萊毫不考慮的當做自己人。他為什么在外省擺出那副不可一世的功 架,娜依斯忽然弄明白了。最后杜•夏特萊看到了呂西安,冷冷的點點頭。那种招呼的方式 往往用來壓低對方的身分,借此告訴上流人物他是個地位低微的家伙。夏特萊還露出冷笑的 神气,仿佛說:“他怎么會在這里的?”這個意思立刻有人領會了;德•瑪賽湊著蒙特里沃 的耳朵說:“你問問他這個古怪的青年是誰,穿得象時裝店門口的木頭模型”;說話的聲音 有心要夏特萊听見。 杜•夏特萊在蒙特里沃耳邊說了一會話,仿佛在那里敘舊,其實是把他的情敵攻擊得体 無完膚。呂西安想不到那些人才思敏捷,對答中肯,他佩服他們的警句,妙語,面對于談吐 的詼諧,態度的自然,尤其感到惊异。白天他看到衣著的豪華大吃一惊,此刻又見識到思想 的光彩。那些針鋒相對的談話,辛辣的議論,呂西安要思索半天才想得出來,不懂他們有什 么訣竅能脫口而出。五位交際家不僅言辭從容,穿著禮服也瀟洒自如,衣服無所謂新,無所 謂舊。身上沒有一點儿耀眼的東西,可是樣樣引人注目。豪華的裝束是今天的款式,也是昨 天的,明天的款式。呂西安心下明白,自己的神气好象生平第一次穿禮服。 德•瑪賽和費利克斯•德•旺德奈斯說:“朋友,你瞧,小家伙拉斯蒂涅扶搖直上,象 風箏一般!現在進了德•利斯托邁爾侯爵失人的包廂,越爬越高了。噢!他架著手眼鏡瞧我 們來著!”然后時髦哥儿眼睛望著別處,對呂西安道:“他大概認得閣下吧?” 德•巴日東太太道:“他不會不知道德•呂邦潑雷先生的名字,我們都為了這樣一個大 人物感到驕傲;最近他給我們念几首极精彩的詩,德•拉斯蒂涅先生的妹子也在場。” 費利克斯•德•旺德奈斯和德•瑪賽向侯爵夫人告辭,到旺德奈斯的姊姊,德•利斯托 邁爾太太的包廂去了。第二幕正開始,包廂中只剩下德•埃斯巴太太,她的大姑和呂西安, 客人都走了。有的去把德•巴日東太太的來歷告訴一般婦女,她們正在為著她大惊小怪;有 的去報告說來了一個詩人,嘲笑他的裝束。卡那利回到德•紹利厄公爵夫人身邊,不再來 了。呂西安看著台上賞心悅目的表演很快活。德•巴日東太太為呂西安擔的心事越發沉重, 看出弟媳婦對呂西安的客气有上下之分,對待杜•夏特萊男爵的殷勤,性質完全兩樣。台上 演第二幕的時候,德•利斯托邁爾太太的包廂始終擠滿著人,似乎為了議論德•巴日東太太 和昂西安,興奮得很。年輕的拉斯蒂涅明明在那里逗獎,叫人開心。巴黎的風气每天都需要 新鮮的材料取樂,急于把眼前的題目談個痛快,一下子談到膩煩為止。德•埃斯巴太太心緒 不宁,料定說長道短的話很快會傳到她得罪過的人耳里。她只等休息時間來到。象呂西安和 德•巴日東太太那樣對自己的感情開始反省,一下子就有意想不到的情形發生:內心的突變 是按照一套后果迅速的規律進行的。杜•夏特萊從滑稽歌舞劇院回去,批評呂西安的那番又 世故又巧妙的話,路易絲始終記著。他的話句句是預言,而呂西安還竭力証實每一句話。先 是呂西安對德•巴日東太太的幻想,跟德•巴日東太太對呂西安的幻想同樣破滅了;其次, 可怜的青年命運有點象冉-雅克•盧梭,并且學盧梭的樣,迷上德•埃斯巴太太,對她一見 生情。凡是青年人或者能回想到自己青春時期的成年人,都不難理解這一類的痴情是完全可 能的,自然的。那身段苗條的女子,多么气概,多么有地位,人人艷羡,象王后一般,小動 作十分可愛,談吐高雅,聲音又那么細气,在詩人心目中等于在昂古萊姆見到的德•巴日東 太太。呂西安逞著反复無常的性子,馬上想投靠這個有權有勢的后台,覺得最好是占有她, 那么功名富貴,樣樣到手了!在昂古萊姆做得到的事為什么在巴黎就做不到呢?盡管歌劇院 中的幻景對他非常新鮮,他的眼睛卻受著雍容華貴的賽莉梅娜ヾ吸引,老是情不自禁的望她 那邊溜過去,而且越看越想看!德•巴日東太太撞見呂西安的火剌剌的眼風,便暗暗留神, 發覺他對台上遠不如對侯爵夫人關切。呂西安若是為了達拉俄斯的五十個女儿ゝ變心,她倒 還能忍受;可是有一回呂西安的目光特別放肆,特別熱烈,意義特別明顯,讓德•巴日東太 太看破了心事,她可不能不忌妒了,雖然她的忌妒不是為了將來,而是為了過去。她心上 想:“他從來沒有這樣瞧過我。天哪!夏特萊說的不錯!”于是她承認自己愛錯了人。女人 一朝后悔她不該心腸太軟,就好比手里拿著海綿,非要把印在心上的痕跡一齊抹掉不可。呂 西安瞧一眼侯爵夫人,德•巴日東太太便多一番气惱,可是面上仍舊若無其事。 ヾ莫里哀喜劇《恨世者》中的人物,已成為弄情賣俏的女人典型。 ゝ當晚演出的歌劇《達那伊得斯》,以古希腊神話中達拉俄斯的五十個女儿的故事為題材。 休息時間,德•瑪賽又來了,還帶著德•利斯托邁爾先生。老成持重的人物和自命不凡 的公子哥儿,不一會都告訴驕傲的侯爵夫人,說她不幸得很,帶在包廂里的那個穿著新衣服 象儐相一般的家伙,根本不叫什么德•呂邦潑雷先生,正如猶太人根本沒有受洗的名字。呂 西安是個藥房老板的儿子,姓沙爾東。德•拉斯蒂涅先生熟悉昂古萊姆的情形,嘲笑侯爵夫 人稱為大姑的那個木乃伊式的女人,說她大概要經常吃藥才能維持她虛假的生命,所以很小 心,隨身帶著藥劑師。兩個包廂的人听著樂死了。巴黎人為了一時痛快說的許多事過即忘的 刻薄話,德•瑪賽也搬了几句給侯爵夫人听;其實那些說話背后躲著一個夏特萊,出賣朋友 的勾當就是他干的。 德•埃斯巴太太用扇子遮著臉對德•巴日東太太說:“親愛的,請你告訴我,你提拔的 那個青年是不是真的叫做德•呂邦潑雷?” 阿娜依斯不好意思的回答說:“他是用他母親的姓。” “他父親姓什么呢?” “沙爾東。” “沙爾東是干什么的?” “是個藥劑師。” “好朋友,我早知道,你是我正式承認的親屬,巴黎沒有人能開你玩笑。我可不愿意同 一個藥房老板的儿子在一起,讓那些輕薄的家伙跑來看著開心。你要是相信我的話,咱們倆 一塊儿走吧,馬上就走。” 德•埃斯巴太太忽然神態傲慢,呂西安猜不透自己在哪一點上使她變了臉色。他只道他 的背心花色惡俗,那倒是事實;又道是禮服的式樣過火,那也是事實。他暗暗懊惱,認為他 的服裝非另請高明不可,決意明天去找一個最出名的裁縫,下星期一才能在侯爵夫人家跟碰 到的男人見個高下。他雖然想得出神,眼睛可始終盯在台上,留心第二幕。他一邊看著華麗 無比的場面,一邊想入非非,在德•埃斯巴太太身上打主意。他正熱呼呼的想著新生的愛 情,明知困難极大也不放在心上,以為必定能克服;不料對方突然冷淡,大大挫傷了他的銳 气。他定了定神,想再瞧瞧他崇拜的新人;不料回過頭去,一個人都沒有了。他剛才听見一 些輕微的響動,原來是關包廂的門;德•埃斯巴太太帶著她的大姑走了。呂西安被她們突然 之間丟下,詫异得了不得;可是因為無法解釋,也就不去多想。 兩個女人上了車,在黎塞留街上往圣奧諾雷城關進發,侯爵夫人發起話來,隱隱然帶著 怒意。她說:“親愛的朋友,你打的什么主意?要關切一個藥房老板的儿子,也得等他真正 出了名。德•紹利厄公爵夫人至今沒有承認卡那利是她的知心朋友,而卡那利已經赫赫有 名,還是個世家子弟。這個青年既不是你的儿子,也不是你的情人,是不是?”那驕傲的女 子說著,明亮的眼睛把大姑追根究底的瞧了一眼。 德•巴日東太太心上想:“還算運气,不曾讓那小子過分接近,什么也沒有給他。” 侯爵夫人認為大姑的眼神等于回答了她的話,便接著說:“那么,好,我勸你就此放手 吧。哼!冒用一個舊家的姓?……這樣膽大妄為的舉動,社會決不輕易饒恕。我相信那的确 是他母親的姓;不過,親愛的,你該想到只有王上有權下一道上諭,把呂邦潑雷的姓賜給他 們族里的外孫。倘若那小姐嫁的是個身分低微的丈夫,王上的特許便是极大的恩典,要有巨 万的家私,不小的功勞,還得大人物保舉。他的打扮完全象小商人穿了新衣衫,可見他沒有 錢,也不是紳士;長相固然好看,可是傻得厲害,既沒有風度,也沒有口才,總之是沒有教 養,你怎么會提拔他的?” 德•巴日東太太已經不認呂西安,正如呂西安暗暗否認她一樣,她心惊膽戰,惟恐弟媳 婦知道她旅行的真相。 “唉,親愛的弟媳婦,我連累了你,真過意不去。” “我不會受連累,”德•埃斯巴太太微笑道,“我是為你著想。” “可是你約他星期一吃飯呢。” 侯爵夫人气沖沖的回答:“到時我推說不舒服就完了。你不妨通知他一聲。我會吩咐當 差,不管他報出哪一個姓來,一律擋駕。” 呂西安在戲院里看大家在休息時間上大客廳散步,也想去走走。先頭來過德•埃斯巴太 太包廂的人沒有一個跟他打招呼,好象根本沒看見他,叫外省詩人大為奇怪。接著,他想接 近杜•夏特萊,杜•夏特萊卻冷眼覷著他,老是回避。最后呂西安看著在休息室中踱來踱去 的人物,覺得自己的裝束太可笑了,便回去躲在包廂的一角,不再露面。下半場他一會儿聚 精會神,欣賞第五幕中場面偉大的芭蕾舞,其中“地獄”一場尤其出名;一會儿專心望著池 子,把一個一個包廂瞧過去;再不然對著巴黎的上流社會沉思默想。 他對自己說:“這就是我的天下!就是要我去征服的社會!” 他走回旅館,一路想著那些跑來奉承德•埃斯巴太太的人說的話;他們的態度,舉動, 進來出去的功架,都回到他腦子里來,印象非常清楚。第二天中午,他第一樁正經事儿是去 找當年最出名的裁縫斯托勃。一半靠央求,一半靠現錢,講妥衣服下星期一交貨。斯托勃居 然答應做一件絕頂漂亮的外套,一件背心,一條長褲,赶上他那個重要的日子。呂西安在專 做內衣的鋪子里定了襯衫,手帕,小小的一套行頭,叫一個有名的鞋匠量了腳樣做鞋子靴 子。向韋迪埃買了一根精致的手杖,向伊朗德太太買了手套,襯衫上的紐扣。總之,他要和 花花公子裝扮得一模一樣。籌到一心想望的東西備齊了,他就上盧森堡新街,可是路易絲出 去了。 阿爾貝蒂娜說:“她在德•埃斯巴太太家吃飯,要很晚才回來。” 呂西安在王宮市場一家小飯店里吃了兩法郎一頓的晚飯,很早睡了。星期日上午十一 點,他去看路易絲,路易絲還沒起床。下午兩點,他又去了。 阿爾貝蒂娜和他說:“太太還不見客呢,不過她有個字條儿給你。” “她還不見客呢,”呂西安重复了一句,“我可不是外人……” “那我不知道,”阿爾貝蒂娜說話的態度很不客气。 呂西安覺得詫异的還不是阿爾貝蒂娜的回答,而是德•巴日東太太有信給他。他接過來 在街上念了,沒想到是一封使他絕望的短信: 德•埃斯巴太太身体違和,星期二不能招待你了。我也不大舒服,可是還得換了衣 衫,到她府上去陪她。我為這個小小的波折很抱歉;但是想到你的才具,我很放心,你將來 一定能憑著真才實學在社會上成名。 “連簽名都沒有!”呂西安這么說著,到了杜伊勒里,根本不覺得自己在走路。有才能 的人都有預感,呂西安疑心這封冷淡的信是大禍臨頭的預兆。他神思恍惚,只管向前走著, 望著路易十五廣場上的紀念像。那日天气很好。漂亮的車子絡繹不絕,往愛麗舍田園大道進 發。呂西安跟在大批散步的人后面,只見那一帶和每個晴朗的星期日一樣,擠滿了三四千輛 車,好比長野跑馬場。馬匹,服裝,號衣,一派奢華的場面看得呂西安頭暈眼花;他一路行 來,到了正在動工的凱旋門前面。回來的時候,迎面瞥見德•埃斯巴太太和德•巴日東太太 坐著一輛敞篷車,套著精壯的牲口,車后站著跟班的小 ,小 頭上羽毛招展,呂西安還認 得他金線滾邊的綠號衣。他愣了一愣。前面交通阻塞,車輛一齊停下。呂西安這才發覺路易 絲改頭換面,認不得了:衣衫的顏色正好襯托她的皮膚;袍子美极了;頭發梳得挺有樣子, 完全配合她的臉蛋;大方的帽子便是在時裝領袖德•埃斯巴太太的帽子旁邊也還顯得別致。 戴帽子本來有一种說不出的訣竅:過分往后顯得放肆,過分往前近乎陰險,偏在一旁又透著 輕佻;可是大家閨秀隨心所欲的戴上去就很得体。這個難題,德•巴日東太太一下子就解決 了。美麗的腰帶勾勒出她苗條的身段。她學會了弟媳婦的舉動,功架;坐也坐得跟她一樣, 右手的手指上繞著一根絕細的鏈子,系著一個玲瓏可愛的小香爐,捏著玩儿,借此露出她細 气的手和講究的手套,而不象故意賣弄。總之,她一舉一動都和德•埃斯巴太太差不多,而 不是依樣畫葫蘆的模仿,她不愧為侯爵夫人的大姑,侯爵夫人對她的學生也很得意。在人行 道上散步的男男女女都注意這輛華麗的車子,背對背豎的兩塊盾牌畫著德•埃斯巴和布拉蒙 -紹弗里兩家的紋章。呂西安看見招呼姑嫂倆的人那么多,好不詫异;他想不到巴黎二十來 個沙龍組成的上流社會,都已知道德•巴日東太太和德•埃斯巴太太的親屬關系。騎在馬上 兜風的青年過來簇擁著車子,陪姑嫂倆向布洛涅森林進發,呂西安認出德•瑪賽和拉斯蒂涅 也在其內。看他們的手勢,不難猜想兩個臭得意的哥儿正在恭維德•巴日東太太的變化。 德•埃斯巴太太風頭十足,精神飽滿;可見她的不舒服是假的,不愿招待呂西安是真的,因 為她并不另約一個日子請他吃飯。詩人又气又恨,慢慢地朝著車子走過去,等兩個女人瞧見 他了,向她們行了一個禮,德•巴日東太太只做不看見,侯爵夫人拿手眼鏡把他照了一下, 根本不睬。巴黎貴族糟蹋人的方式,和昂古萊姆的貴族不一樣:鄉下紳士傷害呂西安,至少 還承認他的力量,把他當做一個人;在德•埃斯巴太太眼中,他壓根儿不存在。這不是宣 判,干脆是不受理。德•瑪賽架起手眼鏡打量他的時候,可怜的詩人身子涼了半截;時髦哥 儿放下手眼鏡的姿勢古怪透了,給呂西安的感覺仿佛斷頭台上的鍘刀直砍下來。車子過去 了。詩人遭了輕蔑,怒不可遏,心里只想報仇:要是他能抓住德•巴日東太太,准會把她當 場勒死;他恨不得變做富基埃-丹維爾ヾ,把德•埃斯巴太太送上斷頭台;還要叫德•瑪賽 嘗嘗野蠻人想出來的希奇古怪的毒刑。他瞧見卡那利騎著馬走過,風流瀟洒,儼然是個最會 趨奉的詩人,一路上向最漂亮的婦女打招呼。 ヾ富基埃-丹維爾(1746─1795),法國大革命時代控告貴族的檢察長。 呂西安心里想:“天哪!無論如何要有錢!這個社會只有見了黃金才下跪。”接著又听 見良心的呼聲對他嚷著:“不!還是成名要緊,要成名就得用功。對,用功!大衛說的就是 這句話。天哪!為什么我要到這里來?可是我一定成功!一定能坐著敞篷車,帶著跟班,在 這條林蔭道上兜風!一定能把德•埃斯巴侯爵夫人一流的婦女弄到手!” 呂西安說著這些气話,在于爾班飯庄吃了一頓兩法郎的晚飯。第二天早上九點,他上路 易絲家,打算去埋怨她不該那么冷酷,誰知非但德•巴日東太太不接見,門房還不准他上 樓。他在街上張望,一直守到中午。中午,杜•夏特萊從德•巴日東太太家出來,眼梢里瞥 見呂西安,立刻躲開。呂西安气坏了,緊緊跟著他的情敵。杜•夏特萊眼看他快追上了,只 得掉過身來點點頭,想打了招呼溜之大吉。 呂西安道:“對不起,先生,請你慢走一步,讓我說几句話。你一向待我很好,希望看 在過去的友誼份上,幫我一點小小的忙。你從德•巴日東太太家出來,請你告訴我為什么她 和德•埃斯巴太太忽然對我冷淡?” 杜•夏特萊裝著忠厚的樣子回答說:“沙爾東先生,兩位太太把你丟在歌劇院,你知道 為什么?” “不知道,”可怜的詩人說。 “告訴你,你一開始就吃了德•拉斯蒂涅先生的虧。人家向他打听你的來歷,他老老實 實說你姓沙爾東,不是姓呂邦潑雷;說你母親服侍產婦;你父親生前在昂古萊姆的烏莫鎮上 開藥房;你妹子是個挺可愛的姑娘,襯衫熨得再好沒有,快要嫁給昂古萊姆的印刷商賽夏。 上流社會就是這樣。你想出頭嗎?他們要查究你的出身。德•瑪賽先生在德•埃斯巴太太面 前把你挖苦了一陣;兩位太太生怕在你旁邊受累,赶緊溜了。你不用想再上她們家去。 德•巴日東太太如果再和你來往,她的弟媳婦便不理她了。你有的是天才,想法報复吧。社 會瞧不起你,你也瞧不起社會就是了。躲到閣樓上去,寫出偉大的作品來,想辦法培養一种 勢力,大家便對你俯首貼耳;那時你受的羞辱可以照樣回敬。德•巴日東太太以前對你越 好,以后越要躲開你。這是女人的心理。目前問題不在于爭回阿娜依斯的友誼,倒是別讓她 變做你的敵人,我告訴你一個方法。她給你寫的信,你統統還給她,這种君子作風她一定領 情;以后你要是用得著她,她不至于和你作對。至于我,我相信你前程遠大,到處替你辯 護;便是現在,只要有什么地方能替你效勞,我沒有不樂意的。” 這時的美男子在巴黎的气氛中返老還童了,他向呂西安冷冷的客客气气的告別;呂西安 垂頭喪气,臉色那么蒼白,精神那么渙散,竟顧不得還禮。他回到旅館,看見斯托勃等著。 裁縫親自上門,与其說替他試新裝,──事實上也替他試了,不如說向快活林旅店的老板娘 打听陌生主顧的經濟情形。呂西安來的時候坐著包車,上星期四德•巴日東太太用馬車把他 從滑稽歌舞劇院送回旅館。斯托勃覺得情形不坏,稱呂西安為伯爵,又夸耀自己的手藝,說 是把呂西安的漂亮身段完全顯出來了。 他說:“年輕人穿了這樣的衣衫,盡可上杜伊勒里散步,要不了半個月,准會娶到一個 有錢的英國小姐。” 德國裁縫ヾ的笑話,高雅大方的衣服,細洁的料子,在鏡子里看到自己的風度,這許多 小事情減少了一些呂西安的愁悶。他隱隱約約覺得巴黎有的是机會,相信自己不難碰到。他 不是有一部詩稿,一部精彩的小說,《查理九世的弓箭手》嗎?前途大有希望。斯托勃答應 第二天送外套和別的衣衫來。 第二天,做靴子的,做內衣的,做禮服的,一齊帶著發票來了。呂西安既不知道怎樣打 發他們,也沒有忘掉外省的習慣,統統付了現款。付清了賬,帶來的兩千法郎只剩三百六 了,而他還不過來了一星期!可是他照樣穿起衣衫,到斐場平台去走了一轉。他出了一口 气。他穿得那么体面,那么漂亮,那么風流,好些婦女望著他,有兩三個受著他美麗的相貌 吸引,還回過頭來瞧他。呂西安揣摩青年們走路的姿勢,動作,一邊想著他的三百六十法 郎,一邊學那些高雅的姿態。 晚上他獨自待在房內,想把住在快活林旅店的生活問題弄弄清楚。平日他自以為省錢, 在旅館里吃最簡單的早飯。他仿佛要搬走的樣子,叫旅館開賬,發現他欠了上百法郎。第二 天,想起大衛說過拉丁區物价便宜,就赶往那儿,找了半天,終于在克呂尼街,靠近索邦 ゝ,找到一家破爛的旅館,租下一個房間,租金正合乎他預定的數目。他馬上付清快活林旅 店的賬,當天搬往克呂尼街。除了雇一輛街車,沒有花別的搬家費。 ヾ德國人斯托勃當時是巴黎最有名的裁縫,一八二一年時鋪子開在黎塞留街。 ゝ巴黎大學文科理科的校址,十三世紀時路易九世的忏悔師索邦在此創辦神學院,至今沿用其名,稱為索邦。 呂西安在他寒傖的房間里安頓定當,把德•巴日東太太的信集中一處,包起來放在桌 上;沒有動筆之前,先對這一個倒霉的星期思索了一番。他不承認,在沒有想到路易絲在巴 黎會發生變化的時候,自己先糊里糊涂的變了心;他看不見自己的過失,只看見眼前的處 境;責備德•巴日東太太非但不指引他,反而斷送他。他憤恨交加,傲气十足,逞著一腔怒 火寫了一封信。 太太,有這么一個女人,不知你對她怎么看法:她看中一個可怜的膽怯的孩子,這 孩子抱著許多高尚的,后來被人叫做幻想的信念;那女人賣弄風情,拿她的聰明机智和假裝 的母愛,引誘孩子走上歧路。甜言蜜語的許愿,叫孩子听得出神的空中樓閣,在她嘴里都不 算一回事。她抓住孩子,帶在身邊,一會儿埋怨他信心不足,一會儿把他奉承夸獎。等到孩 子拋棄了家族,閉著眼睛跟那女人走了,那女人卻帶他到汪洋大海邊上,笑盈盈的叫他登上 一條單薄的小艇,逼他孤苦伶仃,無依無靠的在暴風雨中漂出去;她站在岩石上笑著,祝他 一路順風。那女人就是你,那孩子就是我。孩子手中有一樣紀念品,可能暴露你施舍的罪過 和遺棄的恩典。一旦你碰見孩子在波濤中苦苦掙扎,而如果你想到你曾經把他抱在怀中的 話,恐怕你也免不了臉紅。可是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那紀念品已經在你手上了。你盡可忘 掉一切。當初你指著天上,叫我看著美麗的希望,如今我在巴黎的泥淖中只看見悲慘的現 實。將來你在顯赫的社會里光芒四射,受人敬愛;而我,被你帶到了那個社會的門口,又被 你丟在破爛的閣樓上直打哆嗦。你在歡樂場中說不定會受到良心責備,想到被你投入深淵的 孩子。可是,太太,你不必內疚。那孩子盡管窮愁潦倒,還愿意把他僅有的一樣東西奉送, 就是在最后瞧你一眼的時候寬恕你。是的,太太,為著你,我弄得一無所有了。可是世界不 就是無中生有造出來的嗎?天才應當效法上帝,我學了他的寬容,不知是否能具備他的力 量。只要我不走上邪路,你毋須擔心;万一我墮落,你可逃不了責任。我要用工作去獵取榮 名,可惜那榮名絕對沒有你的份了。 這封浮夸的信充滿著沉痛的傲气,那是二十一歲的藝術家往往表現得過分的。呂西安寫 完了信,一顆心飛回老家,看到大衛犧牲了一部分積蓄替他裝修的美麗的房間;他曾經体味 過的安靜,朴素,小康的樂趣,歷歷如在目前;周圍全是母親,妹子,大衛的形象;他們臨 別的哭聲又听見了,他自己也不由得哭了,因為他一個人在巴黎,沒有朋友,沒有依傍。 過了几天,呂西安寫信給妹妹。 親愛的夏娃,做姊妹的特別不幸,只要听到獻身于藝術的弟兄報告生活,心里總是 苦多樂少,現在我就怕加重你的心事。你們不是都為我作了犧牲嗎?我不是把你們每個人都 拖累了嗎?我想著過去的日子,家庭中的快樂,才能忍受眼前的孤獨。在巴黎嘗到了初步的 苦難和初步的幻滅以后,我怎么能不超越我們之間的距离,象老鷹一般快快的飛回老巢,到 真正愛我的環境中來呢?你們的燈光有沒有閃動?灶肚里的木柴有沒有滾下來?耳朵里有沒 有嗡嗡的響聲?母親可曾說:──呂西安想念我們?大衛可曾回答:──他在人海中掙扎? 親愛的夏娃,這封信我只寫給你一個人。將來我遇到的善惡禍福也只敢告訴你一個人。說到 善惡也真可嘆:世界上應當善多惡少,而這里偏偏相反。你只要听我几句話就能知道許多事 情:德•巴日東太太覺得我丟了她的臉,到這儿第九天就翻臉不認人,把我打發了,赶走 了。她見了我掉過頭去;而我因為她要捧我出台,因為要跟著她踏進上流社會,在昂古萊姆 好不容易張羅的兩千法郎已經花了一千七百六。你不是要問怎么花的嗎?唉!可怜的妹妹, 巴黎真是一個怪地方:十八個銅子可以吃頓飯,上等酒家最普通的一餐要五十法郎;有四法 郎的背心,有兩法郎的褲子,時髦裁縫少了一百法郎不給你做。雨天街上積水,過街要付一 個銅子。不管路程多近,雇一輛車至少一法郎六十生丁。我住過了繁華地段,如今搬在克呂 尼街,巴黎最破落最黑的一條小街,擠在三座教堂和索邦的古老建筑之間。我在克呂尼旅館 住著五層樓上的一個房間,空無所有,臟得厲害,房租還得十五法郎一月。中午吃一塊兩個 銅子的小面包,一個銅子牛奶;晚飯在弗利谷多飯鋪吃,二十二個銅子一頓,吃得挺好,鋪 子就在索邦廣場。到冬天為止,每月開銷不至于超過六十法郎,至少我這么希望。開頭四個 月,我的二百四十法郎可以對付了。四個月內,《查理九世的弓箭手》和《長生菊》大概能 賣出去。因此你絕對不用為我擔憂。目前固然冷冰冰的,又清苦又寒傖,前途卻是美妙的, 富裕的,燦爛的。最近的變故使我受了傷害,可沒有把我壓倒。多數大人物全受過這一類的 挫折。偉大的喜劇詩人普勞圖斯做過磨坊伙計。馬基雅弗利的《君主論》是夜晚寫的,白天 還不是和工人們在一起?了不起的塞万提斯在勒班陀戰役ヾ出過力,丟了一條胳膊,被當時 一般不入流的文人叫做下賤的獨臂老頭;不朽的《堂吉訶德》寫了第一部,隔了十年才完成 第二部,因為沒有人肯印。現在的局面不至于到這一步。只有怀才不遇的人才苦悶潦倒;作 家出了名就有錢,將來我一定有錢。我此刻完全靠思想過日子,大半天的時間在圣熱內維埃 弗圖書館補足我缺少的學識,不下這番苦功決不能有大發展。所以我差不多快樂了。僅僅几 天功夫,我已經高高興興地适應我的處境。天一亮我就做我喜歡做的工作,不用擔心生活; 我想得很多,我研究學問。退出了上流社會,虛榮心不再時時刻刻受委屈以后,還有什么能 傷害我呢?一個時代的偉人應當离群索居。他們不是森林中的鳥儿嗎?只管歌唱,讓自然界 听著出神,不叫一個人看見。我預備這樣做,只要能實現我宏偉的計划。我失去德•巴日東 太太毫不惋惜。這种作風的女人根本不值得想念。我也不懊悔离開昂古萊姆。那女的把我扔 在巴黎獨自打天下,倒是對的。巴黎是作家,思想家,詩人的鄉土。惟有這儿能培養一個人 的聲名;而聲名所產生的美麗的果實,我已經看到了。惟有這儿,在博物館中和私人的收藏 中,作家能看到以往的天才的不朽的作品,使我們的想象受到鼓舞和刺激。惟有這儿,在規 模宏大,終年開放的圖書館中,能找到知識和精神食糧。總之,巴黎的空气和一切极細微的 事情都有一种精神,文藝作品受到感染而反映出來的也就是這种精神。在咖啡館或者戲院里 談半小時話,比在外省住上十年學到更多的東西。的确,這儿樣樣值得你觀看,比較,樣樣 能提供你知識。物价貴到极點,也便宜到极點,這就是巴黎。每只蜜蜂能在這里找到它的蜂 房,每顆心靈都有适合它的養料可以吸收。即使眼前苦一些,我并不后悔。美麗的遠景擺在 面前,我的心雖然痛苦了一個時候,看到前途也快慰了。再見了,親愛的妹妹,別希望我經 常寫信。巴黎有一個特點,就是你不知道時間是怎么過的。生活的速度快得惊人。我熱烈擁 抱母親,大衛和你。 ヾ勒班陀,希腊一地名,塞万提斯于一五七○年投入西班牙駐意大利的軍隊,一五 七一年參加著名的勒班陀戰役,受了三處傷,左手殘廢。 ------------------ 二 弗利谷多 許多人都記得弗利谷多的名字,他的鋪子可以說是解決飢餓,救濟貧窮的廟堂。王政复 辟最初十二年間住過拉丁區的大學生,很少不是弗利谷多的老主顧。晚飯一共三道菜,加上 一壺葡萄酒或者一瓶啤酒,定价十八銅子,多付四個銅子就能有整瓶的酒。同行的招貼上印 著“面包盡量”几個大字,就是說不怕客人“過量”;這种營業方針使那位照顧青年的老板 不曾發大財。好些顯赫的要人都經過費利谷多哺育。在索邦廣場和黎塞留新街的拐角儿上, 不少名流一看見裝著小格子的玻璃門面,心中便浮起許許多多無法形容的回憶,覺得意味深 長。七月革命ヾ以前,弗利谷多的儿子孫子從來沒改動門面,玻璃老是那暗黃的色調,一派 古老穩重的气息表示他們不喜歡招攬顧客的外表。現在的飯店老板几乎都拿中看不中吃的玩 意儿做廣告,櫥窗里陳列的有扎成標本一般,根本不預備燒烤的野味;有希奇古怪的魚,正 如唱滑稽戲說的“我瞧見一條出色的鯉魚,要買也不妨等上十天八天”;還有名為時鮮而早 已落市的蔬果,擺得五花八門,給士兵和他們的鄉親看著取樂。老實的弗利谷多不來這一 套,只用一再修補的生菜盆裝滿煮熟的李子,叫顧客看了眼睛舒服,知道別家飯店在招貼上 大吹特吹的“飯后點心”,在這儿不是一句空話。六斤重的面包切成四段,保証“面包盡 量”的諾言。這就算鋪子的排場了。主人的姓大有文章可做,ゝ如果早生兩百年,莫里哀准 會替他揚名。弗利谷多飯店至今存在,只要大學生想活下去,那鋪子一定能開下去。大家在 那儿照常吃飯,東西既不多,也不少;吃的時候也象工作的時候一樣,心情或者陰沉,或者 開朗,看各人的性格和情形而定。那有名的鋪子當時有兩間又長、又窄、又矮的餐廳,湊成 一個直角,一間面對索邦廣場,一間面對黎塞留新街。桌子特別長,頗有修道院風味,不知 從哪個修院飯廳搬來的,刀叉旁邊的飯巾套著湛亮的白鐵箍,刻著號碼。在老弗利谷多手 里,桌布每逢星期日更換一次,据說后來弗利谷多的儿子改做一星期換兩次,因為同行競 爭,老店受到威脅。這鋪子好比一個工具齊備的工場,而不是豪華富麗,大開筵席的禮廳, 客人吃完就走。店里忙得很,侍應的人來來去去,從來不閑著,大伙儿都在干活,沒有一個 多余的人。菜的品种不多。馬鈴薯終年不斷,愛爾蘭連一個馬鈴薯都沒有了,到處都絕跡 了,弗利谷多照樣供應:三十年來始終煎得黃黃的,象提香ゞ喜歡用的那個色調,上面撒著 細末子的菜葉,面目不變,叫惟恐衰老的婦女看了眼紅,一八一四年看到的馬鈴薯,你到一 八四○年再去看,保証沒有分別。店里的羊排和里脊牛排,相當于韋里酒家的松雞和鱘魚 片,算是了不起的名菜,需要早上預定。母牛肉不少,小牛肉很多,做成各种新鮮花樣。大 批的鱈魚和青花魚在大西洋沿岸一出現,弗利谷多鋪子就大批涌到。一切都跟蔬菜的交替和 法國時令的變化息息相關,你在那里知道的事都是有錢的,有閑的,不關心自然界順序的人 從來想不到的。拉丁區的大學生在弗利谷多飯店里知道的季節最正确:他知道什么時候大豆 和豌豆丰收,什么時候白菜在中央菜市場泛濫,哪种生菜貨源充足,蘿卜是不是歉收。民間 向來有种無稽之談,說牛排的供應和馬的死亡率有關;々呂西安住進拉丁區的時節又在流行 這樣的話。象弗利谷多鋪子里那种動人的景象,巴黎很少飯店看得見。那儿有的是青年人的 朝气,信心,不怕窮苦的自得其樂的精神;當然,表情激烈,嚴肅,又陰沉又騷動的臉不是 沒有。大家穿著很隨便。熟客一朝衣冠端整的上門,立刻有人注意。誰都知道那不是去會情 人,便是上戲院或者到上流社會去交際。据說后來成為名流的几個大學生,當初就在那飯店 里訂交的,你們看下文就知道。除了一般為著同鄉關系,在桌子盡頭坐在一處的青年之外, 吃飯的人大都一本正經,難得眉開眼笑,或許因為喝的是淡酒,興致不离。弗利谷多的老主 顧可能還記得某些神態抑郁,莫測高深的人,身上仿佛裹著貧窮的冷霧,吃了兩年飯,忽然 象幽靈似的不見了,便是最愛管閑事的熟客也摸不清他們的底細。至于在弗利谷多鋪子交了 朋友的人,往往到鄰近的咖啡館去喝一杯又濃又甜的雜合酒,或者來一盅攙烈酒的咖啡,借 著暖烘烘的酒意鞏固他們的友誼。 ヾ指一八三○年七月推翻复辟王朝的法國資產階級革命。 ゝ与弗利谷多讀音相近的一個字,叫做弗利谷端,意思是好吃的人,或是專圖非法利益 的人,正好和開飯店的弗利谷多性格相反。 ゞ提香(約1490─1576),意大利文藝复興時期威尼斯派大畫家。 々法國肉類中以馬肉价為最賤,故常有人疑心某些牛肉是馬肉冒充的。 呂西安搬進克呂尼旅館的初期,象進教不久的人一樣,行動拘謹,很有規律。他對高雅 的生活有過慘痛的經驗,把活命之本送掉以后,拚命用起功來。可是這股第一陣的勁頭很快 要被巴黎的艱難困苦和繁華的誘惑打消的,不論過的是最奢侈的還是最清苦的生活;除非你 真有才能而拿得出頑強的毅力,或者為了雄心壯志下著破釜沉舟的決心。呂西安下午四點半 就上弗利谷多鋪子,他發覺早去有好處,飯店里花色比較多,愛吃的菜還能叫到。他象一切 富于想象的人一樣,特別喜歡某一個位置,他挑的座儿証明他眼光不錯。呂西安第一天走進 飯店,從座客的相貌和偶爾听到的談話上面,發現靠近賬台的一張桌子坐的是文藝界朋友。 其次,他自然而然感覺到坐在賬台附近可以同飯店主人攀談,日久相熟了,手頭不寬的時候 也許能通融欠賬。因此他揀了賬台旁邊的一張小方桌,桌上只放兩份刀叉,兩條白飯巾不用 箍儿,大概是招待隨來隨去的客人的。同桌的是個又瘦又蒼白的青年,似乎跟呂西安一樣 窮,清秀的臉已經有些憔悴,破滅的希望使他腦門顯得疲倦,在他心上留下許多溝槽,而播 的种子沒有長出芽來。由于這些殘余的詩意,無法抑制的同情,呂西安很想接近那個陌生人。 他姓盧斯托,名叫艾蒂安。昂古萊姆詩人花了一星期功夫,殷勤湊趣,跟他攀談,交換 一些感想,把他當作第一個談話的對手。兩年以前,艾蒂安象呂西安一樣离開本鄉,貝里地 區的一個城市。他的指手划腳的動作,明亮的眼睛,有時很簡短的說話,流露出他對文藝生 涯有些辛酸的經驗。他從桑塞爾來的時候,帶著他的一部悲劇,和呂西安同樣受著光榮,權 勢,金錢的吸引。這年輕人先是接連几日在弗利谷多鋪子吃飯,過后卻難得露面。呂西安隔 了五六日重新見到他的詩人,希望他第二天再去,不料第二天他的位置上換了一個新人。在 青年人中間,第一天見過面,談話的興致第二天還接得上;有了間斷,呂西安只能每次想法 打破沉默,而且最初几星期兩人的關系沒有多大發展,所以更不容易親密。呂西安打听管賬 的女太太,知道他那未來的朋友在一家小報館當編輯,寫新書評論,報道昂必居喜劇院,快 活劇院,全景劇場的戲。呂西安立刻覺得那青年是個人物,有心同他談得親切一些,不惜作 些犧牲去換取一個初出道的人最需要的友誼。記者半個月不來吃飯。呂西安不知道艾蒂安只 在沒有錢的時候才上弗利谷多飯店,因此老是沉著臉,沒精打采;呂西安看他冷淡,便竭力 陪笑,揀好話來說。其實應不應該交這個朋友還值得鄭重考慮;看來那無名的記者過著揮霍 的生活:既要燒酒,又要咖啡,又要雜合酒,還得看戲,吃消夜。而呂西安住進拉丁區的初 期,行事象一個可怜的孩子,被第一次巴黎生活的經驗嚇坏了。他研究一下飲料的价錢,摸 摸錢袋,不敢學艾蒂安的樣;他還在后悔過去的荒唐,惟恐再出亂子。他還沒擺脫外省教育 的影響,一有邪念,他的兩個護身神,夏娃和大衛,立刻出現,使他想起大家對他的期望: 他不但要使老母幸福,也不能辜負自己的天才。白天他在圣熱內維埃弗圖書館鑽研歷史。經 過初步研究,發覺他的小說《查理九世的弓箭手》有些荒謬的錯誤。圖書館關了門,他回到 又冷又潮濕的房間把他的作品修改,整理,重寫,整章的刪掉。在弗利谷多鋪子吃過晚飯, 他往下走到商業巷,在布洛斯辦的文藝閱覽室中讀當代的文學作品,日報,期刊,詩集,了 解流行的思潮;半夜前后回到破爛的旅館,燈火和取暖的木柴都省掉了。那些讀物大大改變 了他的觀念,他重新校閱歌詠花卉的十四行詩集,他一向看重的《長生菊》,大改特改,保 留的原詩不滿一百行。可見呂西安最初過的是一般外省窮小子的生活,純洁,無邪,覺得弗 利谷多的飯菜比起老家的伙食已經是奢侈的享受了;所謂消遣只是在盧森堡公園的走道上慢 悠悠的散步,心里熱呼呼的,斜著眼睛望望漂亮女人;從來不走出本區,只管想著前途,一 本正經的用功。無奈呂西安天生是個詩人,欲望极大,看到戲院的招貼心痒難熬,忍耐不 住。他買樓下的后座,在法蘭西劇院,滑稽歌舞劇院,多藝劇院,喜歌劇院,花了五六十法 郎。看塔爾瑪演他最出名的几個角色,這樣的樂趣哪個大學生肯放棄呢?富于詩意的人一開 始就愛戲劇,呂西安被戲劇迷上了。他覺得男女演員全是重要人物,不可能跨過腳燈去對他 們隨便張望。在呂西安心目中,那些使他快樂的名角儿簡直象神仙一般,報紙上提到他們, 口气不亞于談論國家大事。他渴望做一個戲劇作家,編出戲來叫人上演!有些大膽的人,例 如卡西米•德拉維涅,居然實現了這樣的美夢!呂西安轉著這些創作的念頭,忽而信心十 足,忽而悲觀絕望,精神上騷動不已,可是他繼續過著用功和儉省的日子,不管有多少強烈 的欲望在暗中激蕩。他甚至過分謹慎,不敢走進王宮市場那樣的銷金窟,他不是一天之內在 韋里酒家花掉五十法郎,做衣服花掉將近五百嗎?即使打熬不住,要去看弗勒里,塔爾瑪, 米旭,或者巴蒂斯特弟兄ヾ演出,他也只敢買樓上黑洞洞的散座,五點半就去排隊,遲到的 人只好花十個銅子買一個靠近售票房的地盤。不少大學生往往等了兩小時,最后听見一聲票 子完啦!大失所望。散了戲,呂西安低著頭走回去,不敢望街上的神女。或許他有過几回极 簡單的艷遇,在他年輕膽小的想象中顯得重要無比。有一天呂西安把錢數了一下,發覺所剩 無几,大吃一惊;而想到要去找一個出版商,弄些工作來糊口,他又冷汗直流。他一相情愿 當做朋友的那個青年記者,不再上弗利谷多飯店。呂西安等著机會,机會始終不來。巴黎只 有交游廣闊的人才能碰到巧事;熟人越多,各式各樣成功的可能性越多,所謂幸運本來是趨 炎附勢的東西。呂西安還保持外省人未雨綢繆的脾气,不愿意等到只剩几個法郎的時候,他 決意大著膽子去找書店老板。 ヾ弗勒里和塔爾瑪都是有名的悲劇演員。米旭和巴蒂斯特弟兄是喜劇演員。 ------------------ 三 兩种不同的書店老板 九月里有一天上午,天气相當冷,呂西安挾著兩部手稿,從豎琴街往下走到奧古斯丁河 濱道,沿著人行道踱過去,瞧瞧塞納河,瞧瞧書店,仿佛有個好心的神通在勸告他,与其投 入文壇,還不如投河。從玻璃窗或店門口望到的臉相各各不等,有的和善,有的好玩,有的 快活,有的抑郁。呂西安先是遲疑不決,苦惱得厲害,把那些臉孔仔細打量了一番。最后發 見一家鋪子,好些伙計在門口忙著打包,准備發貨;牆上全是招貼,寫著:本店發售── 德•阿蘭古爾子爵著:《孤獨者》,第三版;──維克多•杜康熱著:《雷奧尼特》,全五 卷,上等紙精印,十二開本,定价十二法郎;──凱拉特里著:《道德綜論》。ヾ “這些人可運气啊!”呂西安叫道。 招貼是有名的拉沃卡ゝ想出來的新花樣,那時初次在牆上大批出現。不久群起效尤,巴 黎城內花花綠綠貼滿了這种廣告,國家也增加了一項稅源。在昂古萊姆那么威風,在巴黎那 么渺小的呂西安,心里又激動又慌張,沿著屋子溜過去,鼓足勇气踏進那書店,里頭擠滿著 伙計,顧客和書店老板,──“說不定還有作家在內,”呂西安私下想。 ヾ阿蘭古爾子爵(1789─1856)、杜康熱(1783─1833)、凱拉特里(1769─ 1859),均為當時的法國文人。 ゝ拉沃卡,法國十九世紀初期的出版商。夏多布里昂及浪漫派作家的作品大多由他高价收買。 他對一個伙計說:“我要見維達爾先生或者波雄先生。” 他看見招牌上寫著几個大字:維達爾-波雄合營書店,專營國內對圖書發行及經銷業務。 忙碌的伙計回答:“他們兩位都有事。” “我等著就是了。” 詩人在鋪子里待了兩小時,打量整包整捆的圖書,看看題目,打開書來東翻几頁,西翻 几頁。最后他肩膀靠著一個用玻璃子圍起來的小房間,挂著綠色的短窗帘;呂西安疑心維 達爾或者波雄就在小房間內,他听見談話的聲音。 “你要愿意批五百部,就算五法郎一部,每十二部奉送兩部。” “那么每部實价多少呢?” “照原价減去八十生丁。” “那就是四法郎二十生丁,”說話的大概是維達爾或者波雄,對方是來兜銷書的。 “對,”兜銷的人回答。 “是不是記賬呢?”進貨的人問。 “好家伙!難道你打算十八個月結賬,付我一年的期票不成?” “不,馬上結清,”不知是維達爾還是波雄回答。 “什么期頭?九個月嗎?”說話的不是來兜銷的出版商便是作者。 “不,朋友,一年,”兩個經銷人中的一個回答。 雙方不出聲了。一會儿,陌生人叫道:“你太辣手了。” “怎么,我們一年銷得掉五百部《雷奧尼特》嗎?”經銷人對杜康熱的出版商說。“銷 路要能按照出版商的心思,我們都是百万富翁了,親愛的先生!無奈銷路操在大眾手里。瓦 爾特•司各特的小說只賣九十生丁一卷,三法郎六十生丁一部;你想叫我把你的書賣得更貴 嗎?要我幫你推廣這部小說,得給我好處才行。──維達爾!” 一個胖子耳朵上夾著一支筆,离開賬台走過來。 波雄問:“你上回出門,發了多少杜康熱的作品?” “《加來的小老頭儿》銷去兩百部,為此不能不把兩部回扣小一些的書跌价,現在都變 了夜鶯。” 呂西安后來才知道,凡是擱在貨棧的架子上,冷清清無人過問的作品,書業中稱為夜鶯。 維達爾接著說:“而且你知道,皮卡爾正在寫小說;ヾ他的出版商向我們兜生意,為了 要暢銷,答應比一般的批价多給兩成回佣。” ヾ皮卡爾(1769─1828)原是演員,戲劇作家,當過歌劇院經理,從一八二一年起寫小說。 杜康熱的出版商听著維達爾告訴波雄的內幕消息,著了慌,可怜巴巴的回答說:“那 么,一年就一年吧。” 波雄毫不含糊的追問一句:“這話算數嗎?” “算數。” 出版商走了。呂西安听見波雄對維達爾說:“客戶已經定下三百部;咱們給他遠期票 子,把《雷奧尼特》五法郎一部賣出去,要人家付我們六個月的期票,那……” “那就淨賺一千五,”維達爾說。 “嘿!我看出他手頭很緊。” “他糟糕得很!印兩千部,給了杜康熱四千法郎。” 呂西安走到小房間門口,打斷了維達爾的話。 他對兩個合伙人說:“對不起,打攪你們……” 兩個老板對他似理非理。 “我寫了一部法國的歷史小說,近于瓦爾特•司各特一路,題目叫《查理九世的弓箭 手》,我想請你們收買。” 波雄把手里的筆放在桌上,朝呂西安冷冷的瞅了一眼。維達爾虎著臉瞧著作者,回答 說:“先生,我們不出版,只經銷。我們自己出書的話,做的是知名作家的生意;并且只收 買正經書,象歷史和什么概論之類。” “我的書非常正經,目的是把擁護專制政体的天主教徒,和想建立共和政体的新教徒的 斗爭,寫出一個真面目來。” 一個伙計在外面叫:“維達爾先生!” 維達爾走出去了。 波雄不客气的揮了揮手,說道:“我不說你的小說不是杰作,可是我們只銷現成的書。 你去找買稿子的人吧,比如盧浮宮附近雄雞街上的道格羅老頭,便是出版小說的。你要是早 一些開口,剛才就好見到波萊,他跟道格羅和一些木廊書店是同行。” “先生,我還有一部詩集……” “波雄先生!”外面有人叫。 “詩集?”波雄气沖沖的嚷道,“你當我什么人,”他朝呂西安冷笑一聲,往鋪子的后 間去了。 呂西安穿過新橋,想著許許多多念頭。剛才那些生意上的行話,他听懂了一些,知道在 書店老板的眼里,書不過是低价收進,高价售出的商品,同頭巾店老板看待頭巾一樣。 他想:“我找錯了門路”;可是發覺文學有這樣一副惡俗的生意面孔,暗暗吃惊。 他在雄雞街上找到一家外表挺老實的鋪子,原來是剛才走過的,綠色的店面漆著几個黃 字:道格羅書店。他記得在布洛斯閱覽室中念過的小說,好几部的封面插圖底下有這個名 字。呂西安忐忑不安的走進鋪子,富于幻想的人遇到斗爭總是這樣。他看見一個很特別的老 頭儿,帝政時代出版界中的一個怪物。道格羅穿著古老款式的黑禮服,前面是大方擺,后面 是鰲魚尾。背心的料子很普通,織成顏色不同的方格,口袋外面吊著一根鏈子,一把銅鑰 匙,在寬大的黑扎腳褲上晃來晃去。表的厚薄大概同玉蔥差不多。底下是深灰的羊毛襪和銀 搭扣的皮鞋。他光著頭,花白的頭發亂七八糟,頗有詩意。波雄稱為道格羅老頭的家伙,從 他的禮服,扎腳褲和鞋子來看,象文學教授;看他的背心,表和襪子,又是個做買賣的。他 的相貌也有這股奇怪的混合味儿:威嚴而霸道的神气,凹下去的臉孔,儼然是個修辭學教 師;尖利的眼睛,多疑的嘴巴,心緒不宁的表情,明明是個書店老板。 呂西安問道:“這位可是道格羅先生?” “是的,先生……” 呂西安道:“我寫了一部小說。” 出版商道:“你年輕得很啊。” “先生,我的年紀跟寫作無關。” “對,”老出版商說著,接過稿子。“啊!《查理九世的弓箭手》,題目不坏。好吧, 先生,你把內容簡單的說一說。” “先生,這是一部瓦爾特•司各特式的歷史小說。我把新教徒和天主教徒斗爭的性質, 寫成兩种政体的斗爭,王權在斗爭中受到嚴重的威脅。我是贊成天主教徒的。” “嗯,嗯,倒是异想天開。好吧,我可以念一念你的作品,我答應你。我更喜歡拉德克 利夫太太ヾ一路的小說,不過你倘若工作認真,稍微有些風格,意境,思想,安排情節的能 力,我很樂意幫忙。我們要求什么?……不是优秀的稿子嗎?” ヾ拉德克利夫(1764─1823),英國女作家,專寫神怪和恐怖小說,十九世紀初期在法國很受歡迎。 “什么時候听回音?” “我今晚下鄉,后天回來,那時作品可以看完了,我要認為合式的話,后天就好談判。” 呂西安看他這樣和气,轉錯了念頭,掏出《長生菊》來。 “先生,我還有一部詩集……” “哦!你是詩人,那我不要你的小說了,”老人把稿子還給呂西安。“起碼詩人寫散文 總是不行的。散文不能拿廢話充數,一定要說出些東西來。” “可是瓦爾特•司各特也寫詩啊……” “不錯,”道格羅又變得軟和了。他看出這個青年很窮,便留下稿子,說道:“你住哪 儿?我過一天去看你。” 呂西安寫了地址,沒想到老人別有用心,也不知道他是老派的出版商,恨不得把餓肚子 的伏爾泰和孟德斯鳩鎖在頂樓上。 出版商看了地址,說道:“我才從拉丁區回來。” 呂西安告別的時候心上想:“這個人真好!對年輕人多熱心,而且是個識貨的行家。不 是嗎?我早就告訴大衛:只要有本領,在巴黎是容易出頭的。” 呂西安又快活又輕松的回去,做著功成名就的好夢。他忘了在維達爾和波雄的賬桌上听 到的可怕的話,只道至少有一千二百法郎到手。一千二百法郎能在巴黎住一年,讓他准備新 作品。他從這個希望出發,定下不知多少計划!發憤用功的生活引起他不知多少甜蜜的幻 想!他把屋子安排了一下,整理了一下,差點儿沒置辦東西。他在布洛斯閱覽室成天看書, 耐著性子等回音。過了兩天,道格羅對于呂西安在第一部作品中表現的風格感到惊异,賞識 他的人物寫得夸張,那在故事發生的時代也說得過去;也注意到他的想象力非常奔放,青年 作家寫處女作的時候往往有這种气魄;道格羅居然不拿架子,親自上旅館訪問他未來的瓦爾 特•司各特。他決意花一千法郎買下《查理九世的弓箭手》的版權,另外訂一份合同要呂西 安再寫几部。一看見旅館,老狐狸馬上改變主意。──“住這种地方的青年欲望不大,一定 是個用功的讀書人;給他八百法郎就行了。”旅館的老板娘听道格羅問到呂西安•德•呂邦 潑雷,回答說:“五樓!”道格羅仰起頭來,看見五樓以上就是天空,心上想:“這個年輕 人長得漂亮,簡直是個美男子,錢太多了會心猿意馬,不用功的,為了咱們的共同利益,給 他六百法郎吧,不過是現金,不是期票。”他爬上樓去,在呂西安的房門上敲了三下,呂西 安開了門。屋子里空無所有。桌上擺著一碗牛奶,一小塊兩個銅子的面包。天才的窮苦使道 格羅老頭看了心中一動。 他私忖道:“這种朴素的習慣,菲薄的飲食,簡單的欲望,但愿他保持下去。”隨即對 呂西安說:“看到你我很高興。先生,你同冉-雅克ヾ有好几點相象,他便是過的這樣的生 活。天才在這等地方爆出火花,寫出好作品來。文人的生活正該如此,万万不能進咖啡館, 上飯店,大吃大喝,糟蹋他們的光陰和才具,浪費我們的金錢。”說著他坐下了。“小朋 友,你的小說不坏。我當過修辭學教師,熟悉法國史;你的作品頗有些出色的地方。你是有 前途的。” ヾ指啟蒙時代作家盧梭(1712─1778)。 “啊!先生。” “是的,你是有前途的。咱們可以合作。我愿意收買你的小說……” 呂西安心花怒放,高興得胸坎里扑通扑通直跳,他要登上文壇了,終究能出書了。 “我給你四百法郎,”道格羅說話的聲音特別甜,望著呂西安的神气仿佛他是大發慈悲。 “四百法郎買這部稿子?”呂西安問。 “對,買這部小說。”道格羅看著呂西安詫异并不奇怪,接著說:“可是付你現款。你 還得答應六年中間每年寫兩部。如果第一部在六個月之內銷完,以后我給你六百法郎一部。 一年兩部,每月一百法郎收入,你生活有了保障,應該快活了。有些作家的小說,我每部只 給三百法郎。英國小說的譯本,我只出兩百。這個价錢在從前是惊人的了。” 呂西安渾身冰冷,說道:“先生,我們談不成了,請你把稿子還我。” 出版商回答說:“稿子在這里。先生,你不懂生意經。出版一個作家的第一部小說,要 擔一千六百法郎印刷費和紙張費的風險。寫一部小說比張羅這樣一筆款子容易得多。我店里 存著一百部稿子,可拿不出十六万法郎。唉!我開了二十年書店,還沒賺到這個數目呢。可 見出版小說發不了財。維達爾和波雄經銷的條件一天比一天苛刻。你大不了白費時間,我卻 要掏出兩千法郎。habentsuabatalibelli,ヾ我要是眼光看得不准,就得賠兩千法郎;至于 你,你只消寫一首詩罵一通愚蠢的群眾。你把我的話細細想過以后,會再來找我的。”呂西 安不胜輕蔑的揮了揮手,道格羅正色重复了一句:“是的,你會再來找我的。你瞧著吧,不 但沒有一個出版家肯為一個無名的青年人擔兩千法郎風險,也沒有一個書店伙計肯看你亂七 八糟的稿子。我倒是看完的,能指出好几處文字的錯誤。應該說提醒的地方,你寫著提到, 盡管后面應當用直接被動詞,你卻加了一個介詞。”兩句話說得呂西安好不慚愧。道格羅又 道:“你下次再來看我,可要損失一百法郎,我只給三百了。”他說罷起身告辭,走到房門 口又道:“你要沒有才能,沒有前途,我要不關心用功的年輕人,我也不會給你這樣好的條 件。每月一百法郎!你考慮考慮吧。一部小說丟在抽斗里,當然不比一匹馬關在馬房里,不 用吃飯;可是老實說,也不會給你飯吃!” 呂西安抓起稿子扔在地下,嚷道:“我宁可燒掉的,先生!” “你真是詩人脾气,”老頭儿說。 呂西安吞下面包,喝完牛奶,走下樓去。房間太小了,不出去的話,他只能團團打轉, 象關在植物園鐵籠里的獅子。ゝ ヾ拉丁文:書的命運各各不同。(這是公元一世紀文法學家丹朗蒂阿努斯•莫呂斯的一句詩。) ゝ巴黎的動物園設在植物園內。 ------------------ 四 第一個朋友 呂西安准備上圣熱內維埃弗圖書館。平時他在那儿看見一個二十五歲左右的年輕人,每 次坐著老位置,埋頭工作,從來不分心,不怕扰亂,一望而知是真正好學的人。他大概在圖 書館出入久了,從館員到館長都對他很客气;館長讓他帶書回去,呂西安看著用功的陌生人 第二天把書送回。詩人認為他也是在窮苦和希望中掙扎的弟兄。身材矮小,瘦弱,沒有血 色,英气勃勃的額角蓋著又黑又濃而不大梳理的頭發,一雙手長得很美,使人注目的是他相 貌有點象翻刻羅貝爾•勒費弗爾原作的拿破侖像。那幅版畫把抑郁的熱情,抑制的野心,內 在的活動,表現得极有詩意。你細看之下,准會發覺畫上的人物天分极高而謹慎無比,心思 很深而又气概不凡。眼睛象女人的一樣机靈。目光好象只嫌視野不夠,竭力想找困難來克 服。就算版畫下面不寫明波拿巴,你也會望上半天。那青年好比畫像的化身,平日穿著長 褲,厚底皮鞋,料子很普通的外套,有白點子的灰呢背心,紐子一直扣到上面,打著黑領 結,戴一頂廉价的帽子。他顯然不喜歡多余的裝飾。神秘的陌生人額上印著天才的標記。呂 西安發覺他是弗利谷多鋪子最有規律的常客,不喝酒,吃飯只為充飢,不在乎吃什么,店里 的菜他似乎都熟悉。大概他是有意識的關心一些偉大的事業,所以不論在飯店或者圖書館, 處處表現出一种尊嚴,叫人不敢接近。目光帶著深思的意味。長相高貴而俊美的腦門,顯得 他經常在靜觀默想。炯炯有神的黑眼睛看起東西來又深刻又迅速,表示他對事物有追根究底 的習慣。他動作簡單,態度庄重。呂西安不由自主的對他有种敬意。兩人在圖書館和飯店進 進出出,彼此瞧過好几回,好象預備說話,可是誰都不敢開口。沉默的青年坐在餐廳的盡 頭,靠索邦廣場的一面。因此呂西安沒法和他結交,雖然對這個用功朋友很向往,覺得他有 些說不出的高人一等的跡象。后來兩人都承認,他們生來淳朴、膽小,動不動害怕,而孤獨 的人還喜歡這种羞怯的情緒。要不是呂西安碰了釘子忽然和他相遇,或許兩人永遠不會發生 關系。呂西安走進砂岩街,看見那青年從圣熱內維埃弗回來。 他說:“先生,圖書館沒有開門,不知道為什么。” 呂西安那時含著眼淚,他對陌生人做了一個手勢表示感謝;那种手勢比說話更有力量, 能溝通青年人的心。兩人從砂岩街一同走向豎琴街。 呂西安道:“那我就上盧森堡公園去散步。已經出了門,不大能夠再回去用功。” 那青年接口道:“是啊,思想給打斷了。先生,你好象心里不快活。” 呂西安道:“我才碰到一樁古怪事儿。” 他說出怎樣到河濱道,怎樣去見道格羅老頭,剛才听到怎樣的條件;又報出自己的姓 名,大致講了講處境。他一個月來吃飯花掉六十法郎,旅館三十法郎,看戲二十法郎,閱覽 室十法郎,總共一百二;此刻只剩一百二了。 陌生人回答:“先生,你的經歷就是我的經歷,也是一般年輕人的經歷;他們每年從外 省到巴黎來,數目有一千到一千二。咱們還不算最苦的呢。這所戲院,你瞧見沒有?”他指 著奧德翁ヾ的屋頂說。“有一天,廣場上一所屋子里住進一個人,很有才气,窮得不堪設 想;結了婚,這一樁額外的苦難還沒臨到你我身上;他和老婆感情很好,有兩個孩子,── 是禍是福,我也說不上來;他背了一身債,可是對寫作頗有信心。他把一部五幕喜劇送往奧 德翁,人家不但接受了,還另眼相看,演員開始排練,經理熱心督促。這五項運气等于五出 戲,比寫五幕喜劇更不容易。可怜的作者住在一個閣樓上,你從這儿望得見;他在排戲的時 期想盡方法活下去,老婆的衣服全進了當鋪,一家人光吃面包過日子。上演前夜,彩排那 天,夫妻倆欠著面包店,牛奶房,門房五十法郎。作家只留著必不可少的衣著:一件禮服, 一件襯衫,一件背心,一雙靴子。他只道成功在望,擁抱著妻子,告訴她苦難快完了,說 道:現在再沒有什么事跟我們搗亂了!老婆說:還有火呢,你瞧,奧德翁起火啦!──先 生,奧德翁起火啦。因此你別抱怨。你還有衣服,沒有妻儿子女,袋里還剩一百二十法郎, 一個錢都不欠人家。后來那出戲在盧瓦劇院演到一百五十場。王上給了作者一筆年俸。布丰 說的好:所謂天才就是耐性。的确,人的耐性同自然界化育万物的辦法最相近。我問你,先 生,什么叫做藝術?還不是經過凝煉的自然!” ヾ法國四大國家劇院之一,建于一七八二年,一七九九、一八一八再次毀于火。一 八一八年毀后,臨時遷往盧瓦劇院。 兩個青年在盧森堡公園大踏步走著。陌生人竭力安慰呂西安。呂西安不久就知道他姓阿 泰茲,名叫達尼埃爾,后來聲名顯赫,成為當代最杰出的作家之一,而且也是個少有的人 物,因為在他身上,借用某詩人的一句精彩的話來說:“卓越的才能和卓越的性格完全一 致。” 達尼埃爾聲音柔和的對呂西安說:“一個人要偉大,不能不付代价。天才的作品是用眼 淚灌溉的。才具是有生命的東西,同一切生物一樣有它多災多病的童年。社會排斥殘缺不全 的才具,正如自然界淘汰衰弱或畸形的生物。要出人頭地,必須准備斗爭,遇到任何困難決 不退縮。一個偉大的作家是個殉道者,只是不死罷了。你腦門上印著天才的標記,”阿泰茲 對呂西安一覽無余的瞧了一眼;“要是你沒有天才的意志,沒有那种超人的耐性,在命運的 播弄使你同目的隔著一段距离的時候,你不能繼續向無限的前程趲奔,象烏龜不論在什么地 方都爬向海洋一樣,那就不如趁早放棄。” “難道你准備受盡折磨嗎?”呂西安問。 “准備受各式各樣的考驗:同道的毀謗,出賣,偏枉不公;生意場中的無恥,奸詐,殘 酷,”達尼埃爾用逆來順受的口气回答。“只要你作品寫得好,第一次碰個釘子有什么關 系……” 呂西安道:“你愿意念一念我的作品,審定一下嗎?” 阿泰茲回答:“行。我住在四風街。我的屋子里住過一個非常有名的人物,當代最了不 起的一個天才,科學界的巨人,最偉大的外科醫生德普蘭。他最初就在那儿受難,跟艱苦的 巴黎生活和榮名作掙扎。我每天晚上想著他,第二天就有了勇气。在我那個房間里,他常常 只吃面包和櫻桃過日子,象盧梭一樣,可是沒有泰蕾絲ヾ。你過一小時去,我等你就是。” ヾ盧梭的情婦,盧梭到晚年才和她正式結婚。 兩個詩人握了握手走開了,心里都有种說不出的傷感和同情。呂西安回去拿稿子。因為 天冷,達尼埃爾•阿泰茲把表送往當鋪,買了兩捆木柴,在房里生起火來招待新朋友。呂西 安准時前往,發覺達尼埃爾的屋子比他的旅館更糟,走完一條黑洞洞的小弄才是不見天日的 樓梯。達尼埃爾的房間在六層樓上,兩個破落的窗洞之間有一個顏色發黑的木書架,插著貼 滿標簽的文件夾。房間盡頭擺一張油漆的小木床,象中學生睡的;床几是買的舊貨,還有兩 把馬鬃墊子的靠椅。方格的糊壁紙年深月久受著煙熏,象涂了一層油。一個窗洞和壁爐架之 間,放一張堆滿紙張的長桌。壁爐架對面,有一口桃花心木的蹩腳五斗柜。一條舊地毯把地 磚全部鋪滿,有了這件奢侈品,屋內可以不用生火。桌子前面擺一張普通的寫字椅,紅羊皮 面子用久了,顏色已經泛白;另外還有六把舊椅子。呂西安看見壁爐架上有一個帶罩子的舊 燭台,插著四支蜡燭,跟別的東西的寒傖大不相稱,他問了一下,原來阿泰茲受不了油燭ヾ 的气味。可見他知覺特別靈,是個极敏感的人。 ヾ油燭是用牛羊油做的,比蜡燭便宜得多。 呂西安的小說念了七小時才完畢。達尼埃爾誠心誠意的听著,一聲不出,不插一句嘴; 這樣的体貼在作家中是极少有的。 呂西安在壁爐架上放下稿子,問達尼埃爾:“怎么樣?” 達尼埃爾鄭重其事的回答:“你走的是正路,是大路,不過作品需要修改。你要不想照 抄瓦爾特•司各特,就得另外創造一种手法;現在你是模仿他。你和他一樣開場用長篇的談 話引進人物,談話完了才有描寫和情節。這兩個對立的因素,一切激動人心的作品都少不 了,你偏偏放在最后。為什么不顛倒一下呢?散漫的對話在瓦爾特•司各特筆下非常精彩, 你卻寫得黯淡無光,我看還是干脆不用,拿描寫來代替,我們的語言本來最宜于描寫。但愿 你的對話是讀者預期的后果,替你的上文做總結。最好先寫情節。或者從側面對付你的題 材,或者從結尾入手;各個場面要有變化,避免千篇一律。就算拿蘇格蘭作家對話式的戲劇 應用到法國歷史上來,你仍舊可以顯得新穎。瓦爾特•司各特筆下沒有情欲,他缺少這樣東 西,或許是他國內偽善的風俗不允許他提到。在他心目中,女人總是恪守婦道的。除了极少 數的例外,他的一些女主人翁簡直一模一樣,照畫家的說法,用的是一個標本:個個都是從 克拉麗莎•哈洛脫胎的。他把所有的女人都歸結到一個觀念,他只拿同一個模子來翻印,不 過著色濃淡有些參差罷了。可是女人就因為有了情欲才扰亂社會。情欲變化無窮。你一描寫 情欲,辦法就多了;偉大的司各特因為要古板的英國家家戶戶看他的小說,不能不放棄這些 手法。在法國,在我們歷史上情緒最騷動的時代,天主教的風流罪過,豪華的風气,同加爾 文教陰沉嚴厲的人物相比,正好是個极端。從查理曼起,每個名副其實的朝代至少需要一部 作品來描寫,有的還需要四五部,例如路易十四,亨利四世,弗朗索瓦一世。你可以寫出一 部生動的法國史,描寫各個時期的服裝,家具,屋子,室內景象,私人生活,同時刻划出時 代的精神,而不必吃力不討好,講一些盡人皆知的事實。我們多數的國王在民間被歪曲了, 你正好糾正這种錯誤,成為你的特色。在你第一部作品中,應當大膽把卡特琳娜ヾ那樣一個 了不起的人物還她一個本來面目;一般人至今對她存著偏見,而你現在是遷就他們,犧牲了 卡特琳娜。至于查理九世,也該如實描寫,不能同新教作家一鼻孔出气。你只要堅持十年, 不難名利雙收。” ヾ指卡特琳娜•德•梅迪契(1519─1589),烏爾班公爵洛朗二世之女,一五三三 年与弗朗索瓦一世的次子奧爾良公爵結婚,一五四七年成為法國皇后。 時間已經到九點。呂西安并不知道新朋友為著他在房內生火,卻是無意中學他的樣,請 他上埃東飯店吃飯,花了十二法郎。達尼埃爾在飯桌上說出他的希望和做的學問。阿泰茲認 為沒有深刻的思辯能力,一個人不可能出類拔萃。那時他正在挖掘古往今來的哲學寶藏,預 備吸收融化,他要象莫里哀那樣,先成為深刻的哲學家,再寫喜劇。思想和事實,書本上的 世界和活生生的世界,他都研究。交的朋友有自然科學家,有青年醫生,有政論家,藝術 家,全是好學,嚴肅,有前途的人。他的糊口之計是替人名辭典,百科辭典,自然科學辭 典,寫些認真而報酬微薄的稿子。他寫的不多不少,僅僅為滿足生活和發展思想的需要。阿 泰茲也在寫一部小說,專為研究語言的變化;這部還沒有完成的書時斷時續,完全趁他高 興,主要是在情緒低落的時候動筆;他用小說的形式研究心理,內容很有分量。雖然阿泰茲 談到自己很謙虛,呂西安已經覺得他近乎巨人了。十一點鐘走出飯店的時候,呂西安對這個 朴實的君子,超群絕倫而并不以此自居的人物,十分欽慕。他听著達尼埃爾的勸告毫無异 議,全盤接受。達尼埃爾的优秀才具已經成熟,一方面靠他的思想,一方面靠他在孤獨生活 中養成的批評精神;而那些從未發表的批評只供他自己思考,不是說給別人听的。他替呂西 安突然打開了一個美麗的幻想的宮殿。外省人好象被炭火燙了舌頭,大吃一惊;巴黎的用功 朋友說的話,在昂古萊姆詩人的頭腦中碰到一塊早已墾熟的土地。呂西安開始把作品徹底修 改。 ------------------ 五 小團体 在舉目無親的巴黎,外省大人物遇到一個和他感情同樣熱烈的人,太高興了,就跟缺少 溫暖的青年一樣,釘著阿泰茲寸步不离:他接阿泰茲一同上圖書館,晴天陪他在盧森堡散 步,每天晚上和他在弗利谷多飯店同桌吃飯,吃過飯送他回那個寒傖的房間,總而言之,呂 西安仿佛一個小兵在俄羅斯冰天雪地的平原上緊挨著身邊的弟兄。他結識達尼埃爾的初期, 注意到達尼埃爾的一般親密的朋友碰在一起,見了他都有點拘束,不免心中怏怏。阿泰茲和 呂西安提到那般杰出的人,口气之間隱隱然有一股熱情;他們的談話卻有所保留,同他們明 明很強烈的友誼不大相稱。呂西安覺得這些陌生人(因為他們彼此都用名字相稱)很奇怪, 受到他們排斥又感到苦悶,只得悄悄的走開。他們和阿泰茲一樣腦門上有個標記,可以看出 各有各的天才。直到經過達尼埃爾私下勸說,眾人的异議平息之后,呂西安才被認為有資格 加入這個优秀人物的集團。從那時起,呂西安才認識他們。濃厚的感情和嚴肅的精神生活把 他們結合在一起,几乎每天晚上在阿泰茲家聚會。他們有种預感,認為阿泰茲是個偉大的作 家,奉他為領袖。在他以前的第一個領袖是當代最了不起的一個思想家,神秘气息极濃的天 才,那時回了本鄉,原因不必在此多敘;呂西安听見他們常常提到他,名字叫路易。后來他 們之中有几個半途夭折,另外一些和阿泰茲一樣聲譽卓著。單看成功的几個,就不難了解為 什么那些人會引起詩人的興趣和注意。 至今在世的人中有荷拉斯•畢安訓,那時在市立醫院當住院醫生,后來是巴黎大學醫學 院的名教授,早已盡人皆知,不必再描寫他的為人,說明他的性格和思想的性質了。其次是 萊翁•吉羅,是個深刻的哲學家,大膽的理論家;所有的學說他都要探討,檢定,發揮,闡 明,最后奉獻給他崇拜的偶像,──人類。他始終偉大,便是犯的錯誤也因為動机純正而顯 得高尚。這位態度認真,孜孜不倦的學者,如今是某個倫理和政治學派的領袖,學派的价值 只有讓時間來判斷。他的信念使他和小團体的同伴分道揚鑣,在另一方面活動,但仍然是他 們忠實的朋友。在團体中代表藝術的是青年畫派中最优秀的一個畫家,叫做約瑟夫•勃里 杜,他兼有羅馬派的素描和威尼斯派的色彩,要不是過于敏感,無形中吃了虧,可能成為意 大利畫派的繼承人,──當然,他還沒有停止發展。愛情是他的致命傷,不僅影響他的心 情,也影響他的頭腦,扰亂他的生活,使他走著意想不到的彎路。如果約瑟夫為著短時期的 情婦太快樂了或者太苦惱了,送去展覽的作品就失敗,不是顏色厚重,掩沒素描,只能算稿 本,便是在假想的痛苦中完成的圖畫,只注重素描而看不見他擅長的色彩。一般的觀眾,包 括他的朋友在內,對他經常失望。霍夫曼ヾ准會喜歡他的任性,他的离奇的幻想,藝術上的 大膽創新。他的完美的作品的确令人欽佩,他受到欽佩也很高興;可是一朝作品失敗,他在 自己的想象中看到的特色,在群眾眼里并不存在,因而得不到贊美的時候,他就不胜駭怪。 脾气怪到极點,朋友們有一天眼看他毀掉一件完成的作品,認為畫得過頭了,他說:“功夫 太到家,太象小學生的作業了。”他性格与眾不同,有時竟崇高之极;凡是神經質的人的長 處短處,他無不具備;而十足地道的神經質往往近于病態。他的頭腦和斯特恩ゝ相似,而不 象斯特恩對文學下過功夫。他的談吐,他的思想的閃光,雋永無比。口齒伶俐,待人体貼, 可是變化無常,在感情方面和繪畫制作方面同樣任性。俗人可能指摘他的一些缺點,正是使 他在小團体中受到喜愛的原因。還有一個叫做費爾讓斯•里達,在當代作家中最富于詼諧滑 稽的想象。他不在乎名气,只拿极通俗的作品交給戲院,最精彩的戲劇都藏在腦子里留給自 己和朋友取樂。他但求溫飽,有了生活費就不愿再寫作。生性懶惰,提起筆來卻洋洋洒洒, 象羅西尼;對任何事情都從正反兩面考慮,這一點象所有偉大的喜劇詩人,例如莫里哀和拉 伯雷;他是怀疑派,覺得樣樣可笑,事實上他就是嘲笑一切。 ヾ霍夫曼(1776─1822),德國浪漫派作家兼音樂家,富于奇思幻想,觀察細致, 寫的神怪故事尤其著名。 ゝ英國小說家斯特恩(1713─1768)在作品中常有尖銳的批評,辛辣的諷刺,細膩的感情。 費爾讓斯•里達精通人生哲學,世故极深,有觀察的天賦,瞧不起他認為虛空的榮譽; 他的心可并沒因之冷下來。他對自己的利益滿不在乎,對人卻非常熱心,要有什么活動,總 是為了朋友。他外表象拉伯雷,也不討厭好酒好菜,ヾ可決不追求。他心情又憂郁又快活。 朋友們叫他聯隊里的看家狗,這個綽號ゝ形容他的為人再恰當沒有。其余三個,至少和以上 側面介紹的四個朋友同樣卓越,不幸陸續夭折。第一是梅羅。居維埃和若夫華•圣伊萊爾那 場有名的論戰,便是他在去世之前引起的。ゞ居維埃提倡一种狹義的著重分析的科學,至今 在世面在德國受到尊重々的若夫華•圣伊萊爾卻是泛神主義者;事實上兩人都是了不起的天 才。他們所爭論的大問題,在居維埃過世前几個月ぁ使科學界分成兩派。梅羅是路易的朋 友,而路易不久就被死神從知識界中帶走。這兩個短命的人雖然學識和天才浩瀚無涯,今日 都無人知道。此外還得加上一個雄才大略的共和党人,米歇爾•克雷斯蒂安,抱著歐羅巴聯 邦的夢想,為一八三○年代的圣西門運動出過不少力。政治才具不亞于圣茹斯特和丹東,為 人象少女一般和順,朴實;富于熱情和幻想;优美的聲音可能使莫扎特,韋伯,羅西尼傾 倒;唱起貝朗瑞的某些歌曲來能喚起人的詩意,愛情或者希望。米歇爾•克雷斯蒂安窮得象 呂西安,象達尼埃爾,象他所有的朋友,對于謀生之道看得和第歐根尼あ一樣曠達。他替大 部頭的著作編目,代出版商寫說明書,絕口不提自己的主張,正如墳墓決不泄漏死后的秘 密。這個快活而落拓的知識分子,或許還是一個會改變世界面目的大政治家,后來象小兵一 般死在圣梅麗修道院。ぃ不知哪個商人的子彈打中了法蘭西最高尚的一個人物。 并且米歇爾•克雷斯蒂安的性命不是為他自己的主張犧牲的。他的歐羅巴聯邦其實比共 和党的宣傳對歐洲的貴族威脅更大。一般瘋狂的青年自命為國民議會的繼承人,提倡那种觀 念模糊的要不得的自由;克雷斯蒂安的理想可不象他們的荒唐,要合理得多。認識他的人莫 不惋惜這個高貴的平民,時常想起這個無名的大政治家。 ヾ拉伯雷在《巨人傳》中津津樂道于好酒好菜。 ゝ這句俗語原是指軍隊中的班長或排長。 ゞ梅羅在歷史上實有其人,即梅朗醫生,卒于一八三二年六月,時年四十二歲。一八三 ○年二月,法國著名生物學家若夫華•圣伊萊爾(1772─1844)在法蘭西科學院就梅朗与洛 朗賽合寫的《論軟体動物的組織》一文作了報告,加以肯定,著名的動物學家居維埃(1769 ─1832)表示异議,在報刊上展開一場劇烈的論戰。 々歌德于一八三二年三月逝世前寫的最后一篇文字,贊成若夫華•圣伊萊爾的主張,所 以巴爾扎克說圣伊萊爾在德國受到尊重。 ぁ論戰始于一八三○年,居維埃卒于一八三二年,巴爾扎克所謂過世前几個月,實際是 過世前兩年。 あ第歐根尼(公元前413─前327),古希腊哲學家,厭惡財富,輕視亨受,經常以木 桶為家。 ぃ一八三二年六月四日,共和党人不滿路易-菲力浦的立憲政治,掀起群眾性的事變, 在巴黎發生巷戰;六月六日被政府軍隊鎮壓平息。圣梅麗修道院街是犧牲最慘重的地方,當 時擁護政府的以中小資產階級為主,鎮壓群眾的民團即由中小商人組成,故下文提到商人的 子彈。 這九個人組成一個小團体,相互的尊重和友情使他們各走极端的思想和主義從來不起沖 突。達尼埃爾•阿泰茲是庇卡底的鄉紳人家出身,對君主政体的信念同米歇爾•克雷斯蒂安 對歐羅巴聯邦的信念一樣堅定。費爾讓斯•里達嘲笑萊翁•吉羅的哲學思想,吉羅向阿泰茲 預言基督教和家庭組織必然要消滅。米歇爾•克雷斯蒂安篤信基督教,認為基督是平等的奠 基人;他在畢安訓的解剖刀前面堅持靈魂不死,而畢安訓是最會分析的學者。大家辯論而不 爭吵;除了几個自己人沒有別的听眾,所以不計較面子。他們彼此說出工作的成績,以青年 人的可愛的坦白征求意見。遇到重大事故,思想對立的人會放棄自己的主張,擁護朋友的見 解;凡是涉及本人思想以外的問題或作品,他們都大公無私,所以更樂于幫助朋友。几乎每 個人都秉性溫和,能夠容忍,這兩個优點說明他們高人一等。我們的破滅的希望,流產的才 能,失敗的事業,受了挫折的雄心,往往積聚起來變為忌妒;他們卻不知忌妒為何物。并且 他們走的是不同的道路。因此凡是象呂西安那樣被他們接受的人,都覺得和他們相處很舒 泰。真有才能的人總是善良的,坦白的,爽直的,決不矜持;他們的譏諷只是一种精神游 戲,并不針對別人的自尊心。最初你因為佩服他們而不免心情激動,過了這個階段就覺得處 在這批优秀的青年中間不知有多少樂趣。他們盡管彼此很親熱,仍舊感到各有各的价值,非 常尊重朋友;每個人都覺得可以与,可以受,坦然不以為意。談話极有風趣,毫不勉強,題 材無所不包。用的字象箭一般輕靈,不僅脫口而出,而且一針見血。物質方面的极端窮苦和 精神方面的巨大財富成為奇怪的對比。他們想到現實生活,只作為朋友之間戲謔的資料。有 一天,天气早寒,阿泰茲家來了五個朋友,不約而同在大衣底下挾著木柴,仿佛舉行野餐的 時候,每個客人帶一樣菜,結果全帶了肉餅。他們都有一种內心的美反映在他們的外表上 面,跟用功和熬夜一樣使年輕的臉上發出黃澄澄的奇妙的光彩;某些騷動的線條被純洁的生 活和思想的火焰淨化了,變得端正了。腦門象詩人的一樣寬廣。眼睛又亮又精神,証明他們 生活毫無污點。逢到特別艱苦的時候,大家還是快快活活的忍受,興致不減,臉上照舊清明 恬靜。年輕人要有這种气色,必須沒有犯過重大的過失,不曾為了打熬不住窮苦,只想不擇 手段的成功,象一般文人那樣對叛變的行為肯寬恕或縱容,因而自暴自棄,干出下流的勾 當。他們的友誼所以牢不可破,格外動人,是由于彼此深信不疑,這一點是愛情所沒有的。 那些青年完全信得過自己:一個人的仇敵便是眾人的公敵,為了休戚相關的義气,不惜損害 自己最迫切的利益。沒有一個人膽怯畏縮,誰要受到指控,個個人敢出來替朋友否認,信心 十足的為朋友辯護。心胸同樣高尚,感情同樣強烈,他們在學術和知識的園地中能夠自由思 索,互相傾訴,所以他們的關系才那么純洁,談話那么暢快。因為相信對方必定了解,各人 的腦子才能夠稱心愜意的活動;他們相互之間絕對不用客套,他們會說出自己的痛苦和快 樂,思想也罷,煩惱也罷,都可以盡情流露。一般心胸偉大的人重視《兩個朋友》的寓言 ヾ,就是為了那种無微不至的体貼,而這体貼在他們中間是常事。怪不得他們對新加入的人 挑選极嚴。他們深深体會到自己的偉大和幸福,不愿意讓陌生人闖進來扰亂。 ヾ見《拉封丹寓言詩》第八卷第十一則,描寫兩個知己,便是夢中也互相關切。 這個以感情和興趣結合的同盟持續了二十年,沒有沖突,沒有誤會。只有死神才能削減 這個“七星”社ヾ的成員,帶走了路易•朗貝爾,梅羅和米歇爾•克雷斯蒂安。一八三二年 米歇爾•克雷斯蒂安殞命的時候,荷拉斯•畢安訓,達尼埃爾•阿泰茲,萊翁•吉羅,約瑟 夫•勃里杜,費爾讓斯•里達,冒著危險到圣梅麗去收尸,不怕政治上的暴力,盡他們最后 一些義務。他們在夜里把心愛的朋友送往拉雪茲神甫公墓。畢安訓為這件事不避艱險,克服 所有的困難,告訴部長們他和過世的聯盟論者友誼深厚,要求他們幫助。替五位名人出過力 的几個朋友,看著他們的行事大為感動,始終忘記不了。你在那幽雅的墳場中散步的時候, 可以看到有一塊永久墓地,鋪著草皮,立著一個黑木的十字架,刻著一行紅字:米歇爾•克 雷斯蒂安。這种格式的墓碑只此一個。五位朋友覺得這個朴素的人應當用朴素的形式紀念。 ヾ公元前三世紀時的希腊,十五及十七世紀時的法國,都有一批著名的詩人稱為七星詩人。 可見那寒冷的閣樓上就有最理想的友誼。弟兄們在不同的學科中有同樣卓越的成就,誠 誠懇懇的互相指點,無所不談,便是不正當的念頭也直言不諱。沒有一個不是學識淵博,沒 有一個不經過貧窮的考驗。呂西安被這些优秀人物接受而且平等相待之后,在他們中間代表 詩歌,代表美。他念他的十四行詩,很受欣賞。人家有時要他朗誦一首詩,正如他要求米歇 爾•克雷斯蒂安唱一支歌。在荒涼的巴黎,呂西安終于在四風街上遇到了一片水草。 ------------------ 六 貧窮的花朵 十月初,呂西安正在鼓足精神修改作品,把剩下的錢買了一些木柴,生活成了問題。達 尼埃爾•阿泰茲只燒泥炭,不屈不撓的熬著窮苦,沒有一句怨言,他象老處女一般安分,象 守財奴一般有規律。這股勇气鼓舞著呂西安,他在小團体中是新人,极不愿意提到自己的窘 迫。有一天他往雄雞街想賣掉《查理九世的弓箭手》,沒有遇到道格羅。呂西安還不知道頭 腦出眾的人多么寬容。他的朋友們都体會到詩人特別有些弱點,為了要表達外界而靜觀默 想,精神過分緊張以后,往往會意志消沉。自己不怕吃苦的人對于呂西安的痛苦卻心腸很 軟。他們猜到他沒有錢了。所以小團体的成員除了交換深刻的感想,丰富的詩意,知心的談 話,大家在知識領域中,各個民族的遠景中,上下古今,自由翱翔,度過愉快的黃昏之外, 還做出一樁事來,說明呂西安太不了解他的一般新朋友。達尼埃爾道:“呂西安,昨天你沒 有在弗利谷多鋪子吃飯,我們知道為什么。” 呂西安忍不住冒出兩顆眼淚,沿著腮幫淌下來。 米歇爾•克雷斯蒂安道:“你不信任我們;我看你還是老毛病……” 畢安訓道:“我們都弄到了一些額外的工作:我替德普蘭看護一個有錢的病人;阿泰茲 給《百科雜志》寫了一篇文章;克雷斯蒂安本想晚上拿著一塊手帕,四支油燭,到愛麗舍田 園大道上去賣唱,后來他接到一筆生意,替一個想當政客的人寫一本小冊子,指點他成功的 秘訣,好到手六百法郎;萊翁•吉羅向他的出版商借了五十法郎,約瑟夫•勃里杜賣出几幅 速寫;費爾讓斯的戲星期日上演,賣了滿座。” 達尼埃爾道:“這儿是兩百法郎,你拿去,不用還。” 克雷斯蒂安道:“哎唷,他要來擁抱我們,仿佛我們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了!” 那些心地純洁,頭腦象百科全書一般,各人在專業中養成一些特色的青年,呂西安和他 們相處有多么快樂,可以從他第二天接到的兩封信中看出來。他給家里寫過一封動人的信, 充滿感情,意志,被苦難逼出來的慘痛的呼號;隨后來了回信。 大衛•賽夏致呂西安 親愛的呂西安,茲附上三個月期的本票一紙,票面兩百法郎,你可以向賽爾邦特街上的 紙商梅蒂維埃先生兌現,他和我們有買賣來往。親愛的呂西安,我們實在一無所有了。夏娃 管著印刷所,她的熱誠,耐性,勤謹,我看了只有感謝上天給我這樣一個天使做妻子。她也 覺得沒法幫你的忙。可是朋友,你跟那樣高尚偉大的人在一起,我相信你走的路太好了。既 有達尼埃爾•阿泰茲、米歇爾•克雷斯蒂安、萊翁•吉羅几位先生的卓越的才智幫助你,又 有梅羅、畢安訓、里達几位先生指導,──你的朋友,我從你來信中都認識了,──你決不 會耽誤你美好的前程。所以我瞞著夏娃簽了這張期票,到時我一定設法付款。千万別离開你 眼前的道路,那當然很艱苦,將來可是光榮的。我宁可受盡苦楚,不愿意你掉入巴黎的泥 淖,這些陷坑我見得多了。但望你有勇气,象現在一樣繼續避開下流場所,避開小人,糊涂 虫,以及某些文人;他們的底細我從前在巴黎看得很透。總之,希望你力求上進,不要辜負 那些高尚的朋友。你已經使我對他們不胜敬愛了。你的行為很快會得到酬報的。再見了,親 愛的兄弟,我真高興,我想不到你會這樣勇敢。 大衛。 夏娃•賽夏致呂西安 哥哥,我們讀了你的信都哭了。你靠善神指點,居然交上了那些高尚的人物;請你告訴 他們:一個母親和一個可怜的少婦將要為他們早晚祈禱,如果熱烈的禱告能上達天庭,將來 對你們必有些好處。真的,哥哥,他們的名字刻在我心上了。有一天我准會見到他們。他們 對你的友愛仿佛替我的傷口涂了油膏,為了這一點,哪怕要走到巴黎,我也會去向他們道 謝。我們在家象可怜的工人一樣做活。我時時刻刻發見大衛的新的品德,愈來愈愛這個無名 英雄了。他放下了印刷所,原因我知道:你的窮,我們的窮,母親的窮,使他難過到极點。 咱們的大衛受著苦惱侵蝕,好比被老鷹啄食的普羅米修斯。這個了不起的人把自己完全忘 了,他認為有希望掙一筆家業,每天都在試驗造紙,要我照顧買賣,他一有空閑就來幫助 我。不幸我怀了身孕。明明是一樁极快活的事,在眼前的情形之下只能使我發愁。可怜的母 親返老還童了,居然還有精力服侍病人,干那种辛苦的工作。要不是為家業操心,我們可以 算幸福了。賽夏老人一個小錢都不肯給儿子。大衛看著你的信急得沒有辦法,去向他借錢, 預備接濟你。老人說:我知道呂西安的脾气,他會糊涂的,會荒唐的。──我老實不客气把 他頂回去,回答說:怎么!難道我哥哥會做出不光彩的事來嗎?……呂西安知道那要使我痛 苦死的。──母親和我瞞著大衛,典押了一些東西,等母親一有錢就贖回。我們湊起一百法 郎,托驛車公司帶給你。我沒有复你第一封信,請你不要見怪。我們忙得連晚上都不得休 息,我干的活儿抵得上一個男人,唉!想不到我有這樣的精力。德•巴日東太太沒有靈魂, 沒有心肝;她既然從我們手中把你搶走,送進巴黎那樣險惡的海洋,就算她不再愛你,也該 支持你幫助你才對。幸虧吉人天相,在茫茫人海和利欲熏心的浪潮中,你遇到一般真正的朋 友。她不值得惋惜。我只盼望你身邊有個忠心耿耿的女子做我的替身;不過知道你那些朋友 象我們一樣愛你,我也放心了。親愛的哥哥,把你美妙的天才施展出來吧。現在我們的愛都 在你身上,將來我們的光榮也在你身上。 夏娃。 親愛的孩子,你妹妹把話說完了;我只有祝福你,并且告訴你:我的祈禱,我的心思, 都被你一個人占去了,來不及再顧到我身邊的人。在某些人心中,不在眼前的人總占著第一 位。在我心里就是這樣。 你的母親。 因此,朋友們多么体貼的借給呂西安的錢,過了兩天就還掉了。也許在他看來,人生從 來沒有這樣美好;可是他的自尊心的波動逃不過朋友們尖銳的目光和靈敏的感覺。 費爾讓斯道:“仿佛你只怕欠我們情分。” 米歇爾•克雷斯蒂安道:“噢!他這种得意的表示,我認為很嚴重;本來我覺得呂西安 虛榮,現在証實了。” 阿泰茲道:“他是詩人啊。” 呂西安道:“我這种心情自然得很,難道你們為此責備我嗎?” 萊翁•吉羅道:“他不瞞我們還是可取的,他還坦白;可是我擔心他將來會提防我們。” “為什么?”呂西安問。 “因為我們看到你的心,”約瑟夫•勃里杜回答。 米歇爾•克雷斯蒂安道:“有些事你明知道和我們的原則抵触,可是你心中有個鬼,會 替你把那些事說做正當的。你將來并非在思想上強詞奪理,而是在行動上以曲為直。” 阿泰茲道:“啊!呂西安,我就怕這一點。你思考問題的時候冠冕堂皇,表現你很高 尚,做出事來偏偏不大正當…… 你永遠不能跟你自己一致。” 呂西安道:“你們的責難有什么根据呢?” 費爾讓斯道:“親愛的詩人,你愛面子的心難道那么強,便是在朋友之間也擺脫不了 嗎?這一類的虛榮說明一個人自私得可怕,而自私就會毒害友誼。” “噢!天哪,”呂西安叫道,“我多么愛你們,難道你們不知道嗎?” “如果你的愛和我們之間的相愛一樣,你會把我們多么樂意給你的東西,這樣急不可 待,這樣鄭重其事的還我們嗎?” “我們這儿絕對不借貸,只有互相贈送,”約瑟夫•勃里杜不客气的說。 “親愛的朋友,”米歇爾•克雷斯蒂安說,“我們不是對你嚴厲,而是為了預防,怕你 有一天貪圖痛快,宁可來一下小小的報复,不珍重我們純洁的友誼。我勸你念一念歌德的 《塔索》,了不起的天才寫的最偉大的作品;塔索喜歡華麗的衣著,盛大的宴會,愛聲名, 愛炫耀。唉!但愿你成為塔索而不象他那樣放蕩。万一受到世俗的繁華誘惑,希望你不要動 搖,仍舊留在這里……你對虛榮的要求,不如轉移到思想方面。就算荒唐,宁可思想荒唐, 行為還是要正派;千万別象阿泰茲說的,想的是好主意,做的是坏事情。” 呂西安低下頭去:朋友們說的不錯。 他眼神挺嫵媚的望著大家,說道:“我承認不及你們剛強,我的筋骨受不住巴黎的壓 力,沒有勇气奮斗。各人的气質,能力,生來就有參差,而善和惡的另外一面,你們比誰都 清楚。 老實說,我已經很累了。” 阿泰茲說:“我們會支持你的,這种地方正用得著忠實的朋友。” “我最近得到的接濟只能應付一時,咱們彼此都一樣的窮,我不久又要遭到困難的。克 雷斯蒂安全靠臨時的主顧,在出版界中一點辦法都沒有。畢安訓不在這個圈子里。阿泰茲只 認識發行科學書和專門著作的書商,他們對專印新文藝的出版家毫無力量。荷拉斯,費爾讓 斯•里達,勃里杜,在另一方面工作,同出版社隔著十万八千里。我非挑一條路走不可。” 畢安訓說:“還是走我們的路吧,不要怕吃苦!拿出勇气來,相信你的工作!” 呂西安很激動的回答:“在你們不過是吃苦,在我是死亡。” 萊翁•吉羅微笑著說:“雞還沒啼到三遍,ヾ這個人就要背棄工作,向懶惰和巴黎的糜 爛生活投降。” ヾ耶穌被捕前夕,告訴他的門徒彼得,說第二日雞鳴以前,彼得要三次否認他。 呂西安笑著問:“你們這樣用功又有什么出路呢?” 約瑟夫•勃里杜說:“從巴黎出發到意大利,決不能在半路上見到羅馬。在你心目中, 小豌豆長出來就該拌著牛油,現成炒好才行。” 米歇爾•克雷斯蒂安說:“這种小豌豆只是替貴族院議員的長子預備的。我們可是自己 种,自己澆水,味道反而更好。” 大家說著笑話,扯到別的題目上去了。這些目光犀利而感情細膩的人,有意讓呂西安忘 掉那場小小的爭執。從此以后,呂西安知道要蒙蔽他們极不容易。不久他又悲觀絕望了,只 是竭力隱藏,不給朋友們發覺,認為他們是絕不妥協的導師。他的南方人脾气最容易在感情 方面忽上忽下的波動,打的主意自相矛盾。 他好几次說要投入新聞界,朋友們始終警告他:“万万使不得!” 阿泰茲說:“我們所認識的,喜愛的,又美又文雅的呂西安,進了那個地方就完啦。” “新聞記者的生活,作樂和用功經常沖突,你決計抵抗不了,而抵抗是德性的根本。能 夠運用自己的勢力,操著作品的生殺之權,會使你欣喜欲狂,不消兩個月就變為一個十足地 道的記者。當上記者好比在文藝界中當上執政。什么都說得出的人,結果什么都做得出!這 句名言是拿破侖說的,而且不難理解。” 呂西安道:“不是有你們在我身邊嗎?” 費爾讓斯道:“那時可不在你身邊了。一朝當了記者,你怎么還會想到我們?歌劇院的 紅角儿,受人崇拜,坐著綢里子的車廂,還會想到她的村子,母牛,木屐嗎?記者的思想要 有光彩,念頭要轉得快,這些長處你只多不少。你想到一句俏皮話就覺得非說不可,便是叫 你的朋友傷心也顧不得。我在戲院后台碰到一般記者,只覺得惡心。報界是一個地獄,干的 全是不正當的,騙人的,欺詐的勾當,除非象但丁那樣有維吉爾保護,ヾ你闖了進去休想清 清白白的走出來。” ヾ但丁在《神曲》中說他游歷地獄是由拉丁詩人維吉爾指引的。 小團体中的朋友愈阻止呂西安走這條路,呂西安愈想去冒險,嘗嘗危險的味道。他心中 盤算:毫不反抗而再受一次貧窮的襲擊,不是荒唐嗎?第一部小說賣不出去,呂西安沒有興 致再寫第二部。況且寫作的時候靠什么過活呢?他那點儿耐性已經被一個月艱苦的生活消磨 完了。一般記者人格掃地,昧盡天良干的事,難道他不能正正當當的干嗎?朋友們的成心明 明是小看他,他偏要向朋友們証明他堅強。或許有一天還能幫助他們,替他們的榮名當宣傳 員呢! 一天晚上他和萊翁•吉羅送米歇爾•克雷斯蒂安回家,對克雷斯蒂安說:“不敢和你一 同犯罪的人算得上朋友嗎?” 米歇爾•克雷斯蒂安回答:“我們什么都不怕。你要一時糊涂,殺了情婦,我會幫你隱 瞞,對你照樣敬重;不過你要是做了奸細,我就痛心疾首,跟你斷絕,因為那种卑鄙無恥是 有計划的。新聞事業就是這么回事。為了感情犯的錯誤,不假思索的沖動,做朋友的可以原 諒;可是有心拿靈魂,才气,思想做交易,我們絕對不能容忍。” “我不是可以當了記者,把我的詩集和小說賣掉以后,立刻脫离報紙嗎?” 萊翁•吉羅道:“馬基雅弗利做得到,呂西安•德•呂邦潑雷做不到。” 呂西安道:“好吧,讓我來証明我比得上馬基雅弗利。” 米歇爾一邊跟萊翁握手一邊說:“啊!你這句話害了他了。”又對呂西安道:“你此刻 有三百法郎,可以舒舒服服過三個月;還是用起功來,再寫一部小說吧;阿泰茲和費爾讓斯 幫你計划,你會慢慢成熟,做一個小說家。讓我去踏進那些販賣思想的妓院,當三個月記 者,攻擊某個書商的出版物,替你賣掉稿子,我再寫文章宣傳,叫別人也寫,想辦法捧你出 台;這樣你可以成名而始終是我們的呂西安。” 呂西安道:“原來你這樣瞧不起我,認為在那個圈子里你能夠脫險,而我非送命不可!” 米歇爾•克雷斯蒂安叫道:“噢!天哪,原諒他吧,他真是個孩子!” ------------------ 七 報館的外表 呂西安除了晚上在阿泰茲家談天,活動活動思想以外,也把小報上的文章和笑料做了一 番研究,相信自己的筆墨至少抵得上最俏皮的記者,偷偷的試了几回那一類的文字游戲。一 天早上他興沖沖的出門,決意去找新聞界的輕裝部隊的將領,申請入伍。他穿著最入時的裝 束過橋,ヾ以為作家,記者,所有未來的同道,一定比給他碰過釘子的兩种書店老板心腸軟 一些,不至于那樣利欲熏心。他會遇到同情,善意,殷勤,和四風街上小團体中的情形差不 多。他一路對自己的預感忽而深信,忽而否定,心情很緊張,富于幻想的人往往如此。他到 了蒙馬特爾大街附近的圣菲阿克街,找到那小報館的屋子,一看就心儿直跳,好比年輕人踏 進下流場所。他走進中二層ゝ上的辦公室:第一間屋子用板壁一分為二,大小相等,下半截 是木板,上面一直到天花板全是木柵。呂西安看見一個獨臂的殘廢軍人,頭上頂著好几令 紙,用他獨一無二的手扶著,嘴里銜著一本繳納印花稅用的小冊子。可怜的家伙臉色蜡黃, 長著紅紅的肉 ,因此外號叫苦葫蘆;他向呂西安指了指柜台。柜台后面站著報館的門神, 一個戴勛章的老軍官,花白的胡子蓋住鼻尖,頭上戴一頂黑綢小帽,身上裹一件寬大的藍外 套,賽過烏龜背著硬殼。 ヾ指從塞納河左岸(拉丁區所在地)到右岸(蒙馬特爾區所在地)。 ゝ巴黎的舊式房屋在底層与二樓之間往往另有一層,比較低矮,但仍是正式房屋。 “先生訂報從哪一天開始?”帝政時代的老軍官問。 “我不是來訂報的,”呂西安回答,望了望和他進來的門相對的一扇門,看見有塊牌子 寫著:編輯部,底下還有一行: 閑人莫入。 拿破侖手下的老兵接著說:“那么是來評理了。啊!不錯:我們對瑪麗埃特不大客气。 那有什么辦法?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不過你要是來抗議,我隨時奉陪,”說著向屋角瞟了一 眼,那儿有手槍,有技擊用的棍棒,交叉著挂在一起。 “更其不是了,先生。我是來拜訪你們總編輯的。” “四點以前,這儿從來沒有人。” “一點不錯,吉魯多,我數過了,一共十一欄,每欄五法郎,應該是五十五法郎;我只 收到四十,你還欠我十五法郎,就象我剛才說的……” 說話的是個瘦瘦的年輕人,被退伍軍人的厚敦敦的身体遮掉了;他長得小頭小臉,神气 狡猾,皮色象沒有煮熟的蛋白;一雙淺藍眼睛陰險可怕;聲音象貓叫,又象害气喘病的斑條 狗,喉嚨嘶嗄,叫呂西安听著毛骨悚然。 退伍軍官回答說:“不錯,老弟;你連小標題和空白一齊算進了;斐諾卻要我把行數加 起來,用每欄規定的行數去除。 我這樣一開刀,你那篇文章就少了三欄。” “他扣除空白,猶太!他跟合伙老板算賬,稿費明明是按整版算的。我去找艾蒂安•盧 斯托,韋爾努……” 軍官道:“老弟,我不能違反命令。怎么,你寫文章跟我抽一支雪茄一樣容易,難道為 了十五法郎跟你奶奶吵架不成?少請朋友們喝一杯雜合酒,或者在彈子台上贏一局,不就得 了嗎?” “好,斐諾刮皮,要不因小失大才怪!”作者說著,站起身來走了。 “他這副气派倒象伏爾泰跟盧梭!”出納員眼睛望著外省詩人,自言自語。 呂西安說:“先生,我四點鐘再來。” 呂西安趁兩人辦交涉的時候看了看壁上貼的人像,有邦雅曼•貢斯當,有富瓦將軍,還 有十七位出名的自由党議員,另外還有些攻擊政府的漫畫。他特別望了一下編輯室的門,在 他心目中,編輯室簡直是一座圣殿:詼諧滑稽,給他每天取樂的小報,有權嘲笑帝王,拿最 正經的事打哈哈,一句俏皮話把什么都翻案的刊物,准是在那屋內編的。接著呂西安到大街 上去閑蕩,逛馬路對他也是一种新鮮的消遣,而且吸引力挺大,鐘表店鐘上的針指著四點, 他還不發覺沒有吃過中飯。詩人急忙回到圣菲阿克街,爬上樓梯,推門進去。老軍人不見 了,只有那殘廢的漢子坐在蓋過印花稅章的紙上啃一段面包,死心塌地守著崗位。他替報館 當差,象過去在軍隊里做勤務一樣;以前不懂拿破侖急行軍的命令,現在也不知道報紙是怎 么回事。呂西安要騙過嚴厲的職員,想出一個大膽的辦法,不脫帽子,過去推開圣殿的門, 仿佛他是報館內部的人。他的饞飭的眼睛只看見編輯室里擺著一張鋪綠呢的圓桌,六把櫻桃 木椅子,草編的坐墊還新簇簇的。上過顏色的小方磚沒有擦過,倒也干淨,可見很少人出 入。壁爐架上挂一面鏡子,惡俗的座鐘積滿灰塵,一對燭台橫七豎八插著兩支油燭,旁邊扔 著一些名片。桌上有個墨水缸,墨水干了,象漆,筆尖彎成月牙形,周圍堆著愁眉苦臉的舊 報紙。寫在蹩腳紙上的文稿沒法辨認,近乎象形文字,被排字工人撕掉一角,表示稿子已經 排過了。桌上東一張西一張的灰色紙,畫著有趣的漫畫,大概客人在此枯坐,一雙手閑得發 慌,不能不糟蹋一些東西,消磨時間;呂西安把漫畫欣賞了一會。淺藍的糊壁紙上用別針扣 著九幅鋼筆畫,都是攻擊《孤獨者》ヾ的;那部書當時轟動歐洲,惹得新聞記者厭煩透了。 每幅畫都標著題目:── ──《孤獨者》,出現在外省,感到惊奇,女人們。──在古堡中,《孤獨者》,有人 看。──《孤獨者》的作用,對家畜。──在野蠻人中,《孤獨者》,經過解釋,极大的成 功獲得。──《孤獨者》譯成中文,介紹由原作者,在北京,向皇帝。──被野山,埃洛迪 強奸。ゝ ヾ《孤獨者》,德•阿蘭古爾子爵的歷史小說,內容荒謬,文体可笑,几乎全用倒 裝句,受到當時自由党報紙和一部分保王党報紙的猛烈抨擊。 ゝ全部題目都是仿《孤獨者》原文体裁,用倒裝句。 呂西安覺得這幅漫畫非常猥褻,可是也忍不住發笑。 ──被報館,《孤獨者》放在華蓋之下游行。──《孤獨者》壓坏了印刷机,大熊們傷 了。──《孤獨者》,倒讀之下大感惊异,一般法蘭西學院院士認為妙不可言。 呂西安還看見從報上撕下的一片紙條,畫一個編輯拿著帽子伸出手,底下批了一句:斐 諾,我的一百法郎呢?署名的人后來居然有了名气,可不是大名家。壁爐架和窗洞之間有一 張斜面的書桌,一把桃花心木靠椅,一個字紙簍,地下鋪一條長方地毯,俗話叫爐前毯。到 處都是灰土,窗上只挂小窗帘。書桌上堆著一二十本當天送到的書,畫片,樂譜,蓋子上刻 著憲章的煙草匣,ヾ《孤獨者》第九版的樣書,──當時大家取笑的對象,還有十來封未拆 的信。呂西安把這些古怪的家具一樣一樣看過來,胡思亂想了一陣,已經敲五點了。他回出 去想盤問殘廢軍人。苦葫蘆面包吃完了,象門崗一般耐著性子等那戴勛章的軍官回來,軍官 也許正在大街上散步。那時樓梯上傳來一陣衣衫悉索的聲音和輕巧的腳聲,一听就知道是個 女的。果然,一個女人在門口出現了,長得還好看。 ヾ當時有种廉价的煙草匣,蓋上用极小的字刻著路易十八頒發的憲章。 “先生,”她對呂西安說,“我知道為什么你們稱贊維吉妮小姐的帽子。現在我先來訂 一年報,請你告訴我,她跟你們有什么條件……” “太太,我不是報館里的。” “啊!” “從十月份開始嗎?”殘廢軍人問。 老軍人忽然出現了,說道:“太太要什么?” 老軍官和漂亮的帽子店老板娘開始談判。過了一會,呂西安等得不耐煩,又走到前間 來,听見最后几句:“好啊,先生,歡迎得很。弗洛朗蒂納小姐盡管請過來,愛什么挑什 么。緞帶我們有的是。那么事情講定了:你們再也別提維吉妮,她只會粗制濫造,又翻不出 花樣,我可是有新發明!” 呂西安听見柜子里掉進几塊錢。隨后老軍人結算當天的賬。 詩人神气很不高興的說:“先生,我等了一個鐘點了。” “他們沒有來,”老軍人裝做懊惱的樣子敷衍呂西安。“那也不希奇。我几天沒看到他 們了。你知道,現在是月中。他們要拿錢才來,不是二十九,便是三十。” 呂西安記得經理的名字,問道:“那么斐諾先生呢?” “他在費多街,在他家里。──苦葫蘆,你送紙到印刷所去的時候,順便把今天收到的 東西一齊帶給他。” 呂西安自言自語的說:“那么報紙在哪儿編的呢?” 苦葫蘆把印花稅的余款交還出納員,出納員一邊收錢一邊說:“報紙嗎?……勃羅!勃 羅!ヾ──喂,苦葫蘆,別忘了,明儿六點上印刷所幫著發報。──編報紙嗎,先生,街上 也行,作者家里也行,印刷所也行,在十一點和半夜之間。當初皇帝在的時候,沒有這种專 門糟蹋紙張的鋪子。他只要派一個班長帶四個弟兄來就解決了,他才不讓這般人胡說八道跟 他搗亂呢。得啦,廢話少說。只要我外甥有利可圖,只要大家寫文章是為那個人的儿子ゝ, ──勃羅!勃羅!──老實講,那也不坏。哎,哎!看樣子今天沒有大隊人馬來訂報;我要 下班了。” ヾ酒徒喉頭多痰的聲音。 ゝ王政复辟時期,拿破侖舊部用此隱語指拿破侖的未成年的儿子。 “先生,你好象對編輯的事很熟悉。” “我只知道有關經濟的部分,勃羅!勃羅!”軍人說著,打掃喉嚨里的痰,“三法郎或 五法郎一欄稿費,看你的本領;每欄五十行,每行四十字,空白不算。說到編輯,那些家伙 可古怪呢,年紀輕輕的小子,做我勤務兵都不配,自以為能夠在白紙上拉蒼蠅屎,膽敢瞧不 起帝國禁衛軍的騎兵老上尉,退伍的營長,跟著拿破侖歐洲每個京城都到過……” 拿破侖的舊部刷著身上的藍外套,預備走了,把呂西安推往門口;呂西安鼓著勇气攔住 去路,說道: “我是想來當記者的。我向你擔保,我最敬重帝國禁衛軍的上尉,鋼筋鐵骨的好 漢……” “說得好,老鄉,”軍官拍拍呂西安的肚子,“可是你打算做哪一等記者呢?”酒鬼反 問了一句,繞過呂西安走下樓梯,在看門的屋子里停下來點雪茄,說道:“肖萊媽媽,有人 來訂報,你招呼一下,把姓名地址記下來。”又回頭告訴跟在背后的呂西安:“訂戶訂戶, 我只曉得訂戶。斐諾是我外甥,家屬里頭只有他一個人照顧我的生活。所以誰要跟斐諾過不 去,我吉魯多上尉立刻出場,我先是桑布爾-默茲部隊的騎兵,后來在意大利方面軍第一騎 兵師做過五年劍術教官。誰要找上門來,我一,二,馬上叫他一命歸陰!”吉魯多說著,擺 了個擊劍的架式。“不錯,老弟,我們的記者有好几种:有寫稿子拿錢的,有一個錢不拿, 白寫的,我們叫做志愿軍;有的一字不寫,那才是聰明人:第一不會寫出不通的文章,照樣 裝著作家的幌子,算是報館的人,請我們吃飯,在各處戲院閑逛,養著女戲子,好不快活。 你打算做哪一种呢?” “當然是認真寫稿,拿足稿費嘍。” “你象所有的新兵,一開場就想當法蘭西元帥!我吉魯多勸你一句話,還是向左轉,快 步走,象那個好漢一樣到陽溝里去撿爛釘子吧,你看他樣子就知道是當過兵的。唉,在炮口 底下拼過上千回性命的老兵,只落得在巴黎街上撿釘子,你說慘不慘!我的天哪,這個化子 難道當年沒替皇帝出過力嗎?再說,老弟,今天早上你見到的那個家伙,只掙四十法郎一 月。你能掙得更多嗎?斐諾還說是他手下文筆最俏皮的記者呢。” “你從前到桑布爾-默茲去投軍,不是也有人說你冒險嗎?” “當然!” “那么?” “那么你去找我的外甥斐諾,只要你有本事找得到,因為他游來游去,象條魚。他是個 好小子,你再也碰不到象他這樣有義气的人。干他那一行不在于自己動筆,而是要叫別人動 筆。看樣子,大家宁可跟女戲子尋歡作樂,不愿意糟蹋稿紙。噢!他們真是怪東西,再見。” 出納員走開了,一路揮著裝鉛的手杖,──替《日爾瑪尼古斯》ヾ保過駕的武器,讓呂 西安獨自在大街上發愣。他看了編輯部的景象,和他在維達爾-波雄店里看見文學變成商品 的情形,同樣詫异。呂西安上費多街拜訪報館經理安多希•斐諾,去了十來次都沒有碰到。 一清早,斐諾沒回家。中午,斐諾上街了,据說在某某咖啡館吃飯。呂西安赶到咖啡館,忍 著許多說不盡的難堪打听老板娘,說是斐諾才走。最后,呂西安灰心了,覺得斐諾竟是一個 莫須有的,虛构的人物,還不如在弗利谷多鋪子等艾蒂安•盧斯托來得簡單。青年記者是那 個報館里的人,准會把內部的秘密說給他听。 ヾ戲劇家阿爾諾(1766─1834)的悲劇《日爾瑪尼古斯》于一八一七年三月在巴黎 上演,引起保王党和自由党劇烈沖突。 ------------------ 八 十四行詩 呂西安自從交了好運,和達尼埃爾•阿泰茲訂交的那一天起,在弗利谷多鋪子換了座 儿;兩個朋友并排儿坐在一起吃飯,低聲談著文學,寫作的題材,討論如何處理,如何開 場,如何結束。那時達尼埃爾•阿泰茲正在替呂西安修改《查理九世的弓箭手》,某几章重 新寫過,加入一些美妙的段落,寫了一篇出色的序,把新興文學說得非常透徹,差不多成為 全書的重點。有一天,達尼埃爾在飯店里等著,呂西安隨后赶到,握著朋友的手正要坐下, 忽然瞧見艾蒂安•盧斯托抓著門上的拉手走進鋪子,便立刻放下達尼埃爾的手,告訴茶房, 他要搬到賬台前面的老位置上吃飯。達尼埃爾挺溫柔的向呂西安瞟了一眼,埋怨中帶著原諒 的意味,詩人看了心中一動,又拿起達尼埃爾的手握著,說道: “我有要緊事儿,等會告訴你。” 盧斯托才坐下,呂西安也到了老位置上。他先招呼盧斯托,談起話來,兩人談得非常有 勁,呂西安趁盧斯托飯沒有吃完,赶去拿《長生菊》的詩稿。那記者答應看看他的十四行 詩,給它一個評价。呂西安看盧斯托表面上很殷勤,想托他介紹一個出版商或者引進報館。 他回到飯店,發覺達尼埃爾悶悶不樂坐在一邊,肘子靠在桌上,神態憂郁的望著呂西安。呂 西安受著貧窮的煎熬和野心的煽動,只做沒看見小團体里的弟兄,跟著盧斯托走了。太陽還 沒下山,新聞記者和新學生一同到盧森堡公園的樹蔭下坐定,地段在天文台街和西街之間。 那條西街當時等于一條狹長的泥坑,旁邊全是菜園,直要靠近沃日拉爾街才有住家。公園中 那個區域游人稀少,大家吃晚飯的時間,兩個情人盡管在此吵架,講和,不怕被人撞見。唯 一可能的打扰是在西街小鐵門口站崗的老兵,可敬的軍人來回踱步說不定有些變化,多走一 段路。艾蒂安就在這走道旁邊,兩株菩提樹中間的凳上坐下,讓呂西安從《長生菊》中挑出 几首十四行詩,作為樣品念給他听。艾蒂安•盧斯托實習過兩年,已經闖進新聞界,和當時 的几個名流有些交情,在呂西安眼里儼然是個要人了。因此外省詩人翻開詩稿的時候,認為 需要來几句開場白。 “先生,十四行詩是詩歌中最難的一种体裁。這個短詩的形式,大家已經放棄了。法國 沒有一個詩人比得上彼特拉克,因為意大利文比法文伸縮性大得多,允許思想縱橫馳騁,不 受我們的實証主義束縛,(原諒我用這個名詞)。因此我覺得用一部十四行詩集做處女作, 比較別致。維克多•雨果采用頌歌,卡那利擅長短詩,貝朗瑞獨霸歌謠,卡西米•德拉維涅 專寫悲劇,拉馬丁專作沉思ヾ。” “你是古典派還是浪漫派?”盧斯托問。 呂西安一臉惊愕的神气說明他完全不知道文壇的情形,盧斯托認為不能不指點他一番。 “朋友,文壇上正在展開一場惡戰,你要加入應當立刻打定主意。第一,文學有好几個 區域;我們的大人物卻分為兩個陣營。保王党是浪漫派,自由党是古典派。文藝意見的分歧 加上政見的分歧,在剛出頭的名人和失勢的名人之間引起一場大戰,各种武器都用到了:浪 潮似的墨水,尖刀般的諷刺,凶狠的誹謗,惡毒的綽號。奇怪的是保王党要求文藝自由,推 翻我們文体的規律;自由党倒要保持古典的題材,戲劇的三一律ゝ,十二音節詩的气勢。可 見每個陣營的文學主張是同它的政治主張矛盾的。如果你是折衷派,就沒有一個人支持你。 你打算站在哪一方面呢?” ヾ拉馬丁有兩部詩集都以“沉思”為題。 ゝ法國十七世紀的古典派戲劇規定時間,場所,情節三者必須一致,稱為三一律。 “哪一方面勢力更大?” 艾蒂安回答說:“自由党的報紙比保王党和政府党ヾ的報紙訂戶多得多;不過象卡那利 那樣,盡管擁護君主專制,擁護宗教,受宮廷和教會提拔,他還是冒出來了。”艾蒂安看見 呂西安覺得要在兩面旗幟中挑選很惊慌,便道:“呃!十四行詩是布瓦洛以前的体裁,你還 是做浪漫派吧。ゝ浪漫派都是年輕人,古典派是老頑固:將來准是浪漫派得胜。” ヾ保王党与政府党意義并不相同:前者指右派的保王党和真正的貴族,往往反對路 易十八的政策,認為他遷就自由党;后者是完全擁護政府的一派。 ゝ十七世紀布瓦洛所著《詩的藝術》,古典派奉為作詩的規范。浪漫派主張打破布瓦洛 的規律,歡迎十七世紀以前的詩文体裁及民族形式。 老頑固是浪漫派報紙想出來丑化古典派的名詞。 呂西安在開宗明義,最是切題的兩首十四行詩中挑了第一首,念道:《雛菊》! 田間的雛菊,你的色彩种類繁多, 不只為悅人眼目而開放, 還道破我們心中的愿望, 指出人心的趨向,用你的詩歌; 白銀的邊框鑲著你黃金的花心, 暗示世間的珍寶,人人著魔; 花絲上的血跡不知是何緣故, 豈不是要成功,先得嘗遍苦辛! 難道你為了要等開放那天,ヾ 复活的耶穌在更美好的世界上重現, 崇高的德行布滿塵寰, 所以秋天又看到你又短又白的花瓣, 向我們的眼睛揭露歡樂的虛幻, 或者叫我們想起少年的榮華一去不返? ヾ雛菊与長生菊同科,自春初至秋末花期不斷;最早開放是复活節前后,即四月上旬。 盧斯托不動聲色,若無其事的听著,呂西安看了心中有气;他還沒領教過這种難堪的冷 淡,不知道這是批評家的職業養成的,新聞記者對散文,韻文,戲劇,膩煩透了,都有這种 表現。听慣掌聲的詩人只得把失意的心情藏起,又念了德•巴日東太太和小團体中某几個朋 友最喜歡的一首。 “他听了這一首或許會開口了,”呂西安心上想。 長 生 菊 詩集第二首 滿目芳菲,野花鋪滿了草坪, 我長生菊本是田野的花魁, 只憑我的秀麗博人喜愛, 我的生命好象永遠的黎明。 不幸我新添了一樣本領, 擺明在臉上惹禍招殃; 命運教我吐露事情的真相, 我便受難身亡,為了知識而喪命。 從此不得清淨,不得安宁, 情人逼我說出未來的究竟, 揉碎我的心,要知道對方的情分。ヾ 等我泄漏了秘密,立即被人遺棄, 摘下我洁白的冠冕任意作踐; 惟有我此花受盡摧殘無人怜惜。 詩人念完了,瞧瞧嚴厲的批評家。艾蒂安•盧斯托只管朝著苗圃中的樹木出神。 “怎么樣?”呂西安問。 “怎么樣?朋友,你念吧!我不是听著嗎?在巴黎,一聲不出的听著就等于贊美。” 呂西安道:“你不要再听了嗎?” “往下念吧,”新聞記者的口气有些生硬。 ヾ西俗男女青年常將長生菊花瓣逐片摘下,隨摘隨念:“她(或他)愛我,少許, 甚多,若狂,絕不”;視花瓣摘盡時念至何字,以卜對方是否愛己。 呂西安念了下面一首,心里可是說不出的難過;盧斯托的莫測高深的鎮靜使他口齒遲 鈍。要是他在文壇上多一些經驗,就會懂得一個作家在這种場合的沉默和說話生硬,是表示 妒忌好作品,贊美倒是說明作品平庸,叫同行放心。 山 茶 詩集第三十首 天地的奇妙,每种花里都有消息可听: 薔薇訴說愛情,歌頌美, 紫羅蘭逗引多情而純洁的心, 百合花憑著素雅獨放光輝。 惟有山茶這古怪的花卉, 似薔薇而無香露,似百合而缺乏庄嚴, 獨獨在寒冷的季節盛開, 也許是為了處女的情怀難遣。 可是在戲院的包廂中間, 雪白的山茶儀態万千, 凝脂似的花瓣為貞洁加冕, 等在黑發蓬松的少婦頭上, 有如菲迪亞斯的白石雕像, 在純洁的心中引起一縷深情。 呂西安直截了當的問道:“對我這些不高明的詩,你有什么意見?” 盧斯托道:“你愿意听老實話嗎?” 呂西安回答:“我還年輕,當然喜歡听老實話,我也极希望成功,不至于听了生气,不 過失望是難免的。” “朋友,第一首有些做作,顯而易見在昂古萊姆寫的,大概你花了很多功夫,不肯割 愛。第二第三首已經有巴黎气息了;你再念一首好不好?”盧斯托說著,做了一個手勢,外 省大人物覺得嫵媚得很。 呂西安受著鼓勵,念起來也就更有信心。阿泰茲和勃里杜最愛這一首,也許是為了詩中 的色彩。 郁 金 香 詩集第五十首 我嗎,我是郁金香,在荷蘭是花中极品,ヾ 我的艷麗克服了弗朗德勒人吝嗇的脾气, 買我一個球根,出到比鑽石更高的价錢, 只要品种优良,枝干高挺。 我外貌封建,象西西里的王后 曳著寬大的長裙,織著無數的縐襉; 我身上畫著貴族的紋章,五色斑斕, 紅地銀條,金星點點,還有深紫的斜紋。ゝ 天上的園丁用他的神手編織, 織出太陽的光輪,帝王御用的紫色, 做成我這件錦繡的衣衫。 園林中誰也比不上我的華麗, 只可惜造物不給我香味, 古瓶似的花草沒有芬芳可散。 盧斯托一聲不響,呂西安覺得那段靜默的時間長得可怕,終于問道:“你怎么說啊?” ヾ荷蘭人最愛郁金香,种植技巧聞名世界。 ゝ此句原文用的是紋章學的術語。 ------------------ 九 忠 告 呂西安從昂古萊姆帶來的靴子已經穿舊,盧斯托瞧著他的靴尖,一本正經說道: “我勸你還是用墨水涂靴子,省點儿鞋油;寫字的筆不妨改做牙簽咬在嘴里,你走出弗 利谷多飯鋪,到這個公園的幽雅的走道上散步的時候,好讓人家知道你吃過飯。我還勸你好 歹找一個職業,有勇气的話,不妨做執達員的助手,腰背扎實的話,就做鋪子里的伙計,倘 若喜歡听軍樂,就去當兵。你這塊料做三個詩人也綽綽有余;可是要靠寫詩吃飯,你沒有出 頭先得餓死六次。听你沒有經驗的話,你是有心把墨水瓶當搖錢樹。我不批評你的詩,那比 所有堆在書店倉庫里的作品高明多了。那些漂亮的夜鶯,因為用了仿小牛皮紙,定价特別 貴,几乎全部集中在塞納河邊。你不妨去听听他們唱些什么,要是你愿意長長見識,在河濱 道上巡視一番,從圣母橋熱羅姆老頭的書攤起,到王家橋為止。你可以看到各种各樣的詩, 什么《靈感集》啊,《超越集》啊,《贊歌》啊,《歌謠》啊,《敘事曲》啊,《頌歌》 啊,反正七年來的出品應有盡有。詩神身上蓋滿灰土,濺著街車的泥漿,受所有的過路人褻 瀆,因為他們都要看看內封的銅版。你一個熟人都沒有,一家報館都走不進,你的《長生 菊》只好保持清高,把花瓣閉起來,象你現在拿在手里一樣,休想在天地頭寬敞的印刷世界 中開放,象木廊商場的大王,專收名家著作的書店老板,鼎鼎大名的道里阿那樣加上大批花 飾。可怜的朋友,我到巴黎的時候和你一樣抱著許多幻想,愛藝術的心和追求光榮的熱誠鼓 動著我;結果是看到了這一行的真相,出版界的困難,千真万确的貧窮。當時的狂熱(此刻 壓下去了),初期的興奮,使我看不見社會的机构;可是非看見不可,一定要撞到每個齒 輪,碰到每根軸梗,身上弄滿机油,听見鏈子和操縱盤的聲音。你將來要象我一樣的發覺, 在你夢想的美好的東西之下,都有人,有情欲,有生活的逼迫,在暗中興風作浪。你不能不 卷入丑惡的斗爭,作品跟作品的斗爭,人跟人的斗爭,党派跟党派的斗爭;你必須有計划的 殺,才不致被自己人遺棄。這些卑鄙的戰斗叫你看破一切,使你良心敗坏,弄到精疲力盡 而一無所得;你花的气力往往幫助別人成功,而那個人正是你痛恨的,你明明不愿意而不能 不稱之為天才的二等角色。文壇有文壇的內幕。池子里的觀眾看見有人成功只曉得拍手叫 好,不問那成功是盜竊得來的還是憑真功夫得來的。藏在幕后的是卑鄙齷齪的手段,涂脂抹 粉的龍套,鼓掌隊和打雜的工役。你此刻還在池子里,還來得及懸崖勒馬,千万別踏上台 階,搶那群雄逐鹿的寶座,別象我這樣為了生活而喪盡人格,”盧斯托說到這儿眼淚汪汪。 “我靠什么生活,你知道沒有?”他又恨恨的往下說。“家里所能供給我的一點儿錢,很快 就吃完了。法蘭西劇院收了我一個劇本,可是我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就算有什么親王 或者內廷大臣撐腰,你還不能叫法蘭西劇院對你另眼相看,演員只怕能傷害他們面子的人。 如果你有勢力,能散布謠言說某個男主角害气喘病,某個女主角身上長著 管,扮侍女的配 角口臭難當,那么你的戲明天就好上演。我現在和你說這些話,不知道再過兩年能不能有這 樣的力量,那不知要交上多少朋友才行。肚子餓起來,我只想著怎么掙口飯吃,到哪儿去 掙。這樣那樣的嘗試做了不少,也寫過一部不署名的小說,賣給道格羅,得了兩百法郎,道 格羅也沒賺到多少錢;后來我覺得只有當新聞記者可以活命。可是怎么混進去呢?我不再告 訴你那些白費气力的奔走,鑽營;也不想提我做六個月候補記者的經過,我盡量的討好讀 者,人家還說我嚇了他們。這些羞辱也不必談了。如今我替斐諾的報紙跑大街上的戲院ヾ, 寫的劇評几乎不拿稿費。斐諾是報紙的主編,那混蛋每個月還在伏爾泰咖啡館吃兩三頓中 飯,那地方可不是你去的!戲院經理要我在報上幫點小忙,送我戲票,出版商送我新書,要 我寫評論;我就靠出賣戲票和贈書過活。換句話說,等斐諾的欲望滿足了,我可以拿各行各 業進貢的貨色做交易,寫的文章是捧是罵,全听斐諾指揮。驅風藥水,女蘇丹油膏,護發 油,巴西混合膏,都肯出二三十法郎買一篇替它們吹捧的稿子。書店送的書少了,我便釘著 書店老板汪汪大叫,因為報館要兩份,歸斐諾出賣;我還要兩份。要是出了一部好作品,舍 不得送書的老板就得挨罵。這當然卑鄙,可是我靠此活命,象多少人一樣!不要以為政界比 文壇干淨,這兩個世界都賄賂盛行:每個人不是行賄,便是受賄。有什么規模大一些的出版 計划,出版商便送錢給我,怕我攻擊。因此我的進款眼出版物的說明書有關。說明書大批出 現,黃金就潮水般滾進我腰包,我便請客作樂。書店不做新買賣,我只能在弗利谷多鋪子吃 飯。女演員也出錢買捧場的文章,最精明的一批還出錢買批評,她們最怕人家一字不提。你 寫一篇攻擊的稿子,比干巴巴的,看過即忘的贊美效果更好,你得到的報酬也更多,因為一 份報有了批評,別的報就好反駁。朋友,你該知道,報刊上的論戰是名人的墊腳石。我替工 商界,文藝界,戲劇界,做宣傳工作,做爭名奪利的打手,掙到一百五十法郎一月,我的小 說可以賣到五百法郎一部了,也有人忌憚我了。等到有朝一日,我不需要住在佛洛麗納家 里,間接靠一個暴發的藥材商供養,等到我有了自己的屋子,進了一家大報,手中有份副刊 的時候,告訴你,朋友,佛洛麗納馬上走紅;至于我自己,那時可不知道變成什么:或者當 部長,或者做一個誠實君子,都可能。(盧斯托滿臉屈辱的抬起頭來,眼神又絕望又憤慨, 惡狠狠的望著樹上的葉子。)我寫過一部出色的悲劇,戲院也接受了!舊紙堆里還有一部永 遠不會出世的詩稿!我本是個好人!心地純洁。當初夢想美妙的愛情,交攀上流社會的最高 雅的婦女,如今只弄到一個全景劇場的女戲子做情婦!并且我明明認為出色的作品,為了書 店不肯送我一部,把它說得一文不值!” ヾ“大街上的戲院”是一百多年來巴黎流行的名稱,指國立四大劇院以外的一部分 民營戲院,多半開設在意大利人大街,魚鍋大街一帶的鬧市上。 呂西安感動之下,含著眼淚緊緊握著盧斯托的手。 記者站起身子,走往通向天文台的大路;兩人一塊儿踱過去,似乎要痛痛快快呼吸一下。 盧斯托又道:“稱呼各种才具的話,所謂時行,走運,得勢,聲望,成名,群眾的擁 護,只是達到榮譽的各個踏級,還算不得真正的榮譽;可是要爬到任何一級所作的殘酷的斗 爭,在文藝界以外沒有一個人知道。顯赫的聲名總是無數的机緣湊成的,机緣的變化极其迅 速,從來沒有兩個人走同樣的路子成功的。卡那利和拿當的經歷完全不同,以后也不會重 現。埋頭苦干的阿泰茲將來也要靠另一种机會出名。人人渴望的名气差不多永遠是個走紅的 娼妓。低級的文藝好比在街頭挨凍的神女;第二流的文藝是受人豢養的情婦,剛剛脫离新聞 界,由我做保鏢的那個下流地方;交運的文藝仿佛風頭十足,態度狂妄的交際花,有住宅, 有家具,有穿號衣的仆役,有車馬,向國家納稅,交結王公貴人,對他們或者款待,或者冷 淡,盡可以怠慢急迫的債主。啊!從前的我,現在的你,還有許多別人,都把聲名當做天 使,長著五色的翅膀,戴著雪白的頭巾,一手握著青枝綠葉的棕櫚,一手亮著寶劍;既象神 話中虛幻的人物,住在井底里,又象清白窮苦的姑娘,隱居在郊區,除了貞洁和勇气,沒有 別的財產,將來會白璧無瑕的飛回天上,假定她沒有在貧民窟中受著污辱而死,遭著強暴而 死,永遠沒人知道的話!抱著這种信念的人腦殼有銅箍保護,盡管殘酷的經驗象大風雪般打 在他們身上,一顆心照樣熱呼呼的,這等人在這個地方可少得很了,”盧斯托一邊說,一邊 拿手往下指著ヾ在暮色蒼茫中冒煙的巴黎。 呂西安眼中閃過小團体的形象,心中一動;盧斯托卻繼續大發牢騷,使呂西安听著出神。 “在這個發酵的大酒桶里,我說的那种人寥寥無几,和真正的情人一樣少,和金融界中 來路清白的財產一樣少,和新聞界中洁身自愛的人一樣少。我今天告訴你的經驗,從前也有 人告訴過我,可是沒用,正如我的經驗對你也不會有用。外省每年有一批年輕的野心家,受 著同樣的熱忱鼓動,揚著臉,逞著傲气,赶到這儿來,就算不是愈來愈多,至少每年相仿; 來干什么?來向時行的風气進攻。時行的風气好似《一千零一日》中的圖蘭杜克特公主,個 個青年想做卡拉弗王子!可是一個都猜不中她的謎。ゝ大家掉入苦難的溝壑,報界的泥坑, 書業的沼澤。這些要飯的花子,替報紙寫寫小品,社會新聞,傳記性質的稿子,或者受精明 的字紙商委托,寫一些小冊子,──出版商都喜歡半個月內銷完的無聊東西,不歡迎要相當 時間才能出售的杰作。這批小青虫沒有變成蝴蝶就被踩死了,他們只求活命,顧不得什么羞 恥,下賤,對一個新出台的人材咬一口也好,捧一陣也好,但憑《憲政報》,《每日新 聞》,《辯論報》的大老板吩咐,只听出版商的號令,或者受一個嫉妒的同道請托,為的什 么呢?往往為了吃一頓。一朝過了關,早先的苦處全忘了。我替一個混蛋做了六個月槍手, 寫出我最有才气的文字,算是他寫的;他憑著這批樣品當上一份副刊的主編,非但不請我合 作,連五個法郎也沒給我,而我見了他還不能不伸出手去,跟他握手。” ヾ巴黎城中崗巒起伏,盧森堡公園坐落在高地上,十九世紀中葉建筑物不多,尚可俯瞰全城。 ゝ波斯故事《一千零一日》中有一篇講一個美麗而殘忍的中國公主,名叫圖蘭杜克特。 向她求婚的人必須猜她的謎語,不中即請皇帝將求婚者斬首;因之喪命的男人不計其數。最 后卡拉弗王子把她的謎語全部猜中,兩人結為夫婦。 呂西安傲气十足的說道:“為什么呢?” 盧斯托冷冷的回答:“因為說不定有一天要他的副刊發表我一兩篇稿子。總而言之,朋 友,在文壇上飛黃騰達的秘訣不在于自己工作,而在于利用別人的工作。報紙的老板是承包 商,我們是泥水木工。一個人越平庸,越成功得快;因為他唾面自干,樣樣受得了,看見文 壇上的霸主有什么卑鄙齷齪的欲望,盡量迎合;比如那個剛從利摩日來的埃克托•曼蘭,已 經在一家中間偏右的報館里當政治編輯,也替我們的小報寫稿;我親眼看見他替一個總編輯 撿帽子。這家伙只要不得罪人,趁一般野心家爭名奪利,扭做一團的當口,自會鑽空子溜過 去。你叫我看了可怜。在你身上,我見到我從前的影子,而且我敢說一句,一兩年之內你會 變得象我現在一樣。我的沉痛的勸告,說不定你認為出于暗中嫉妒,或者從個人的利益出 發;其實是絕望的表現,因為我墮入了地獄,脫不了身。我向你吐露的痛苦,沒有一個人敢 說出來。我卻傷透了心,象坐在灰堆上的約伯那樣叫著:瞧我的傷口!ヾ” 呂西安說:“我一定要奮斗,不管在哪個陣地上。” 盧斯托接著說:“你該記住!這場斗爭是無休無歇的,如果你有些才具的話;沒有才具 才算你運气。如今你心地純洁,可是碰到一批支配你前途的人,只消一句話就能給你生路而 偏不肯說,那時你的一絲不苟的良心就要動搖。你可以相信我的話,當今的作家對待新人比 最粗暴的出版商更蠻橫,更冷酷。出版商只愁賠本,作家更怕同業競爭;出版商不過打發你 走路,作家要把你踩死才罷。可怜的朋友,你為了創作优秀的作品,盡量擠出你的溫情,元 气,精力,在情欲,感情,字句上表現出來!你只管寫作,不去活動;只管歌唱,不去斗 爭;你在書中發泄你的愛,你的恨,你整個儿生活在作品里;等到你把財富給了你的風格, 把金銀緋紫給了你的人物,然后你衣衫襤褸,在巴黎街上溜達,滿心歡喜,自以為和出生登 記簿一樣創造了一個人物,叫做什么阿道爾夫,柯麗娜,克拉麗莎,曼儂,ゝ為了哺育那個 人物,你的生活七顛八倒,把胃都弄坏了;臨了你卻發覺他或她受到新聞記者毀謗,欺騙, 出賣,流放在孤島上叫人遺忘,被你最知己的朋友們埋葬。也許你的人物以后會醒過來,在 社會上走紅,可是誰去喚醒他呢?什么時候呢?用什么方法呢?你能等到那一天嗎?我們有 一部出色的書,怀疑派的Piantoゞ,叫做《奧貝曼》々,孤苦伶仃的呆在荒涼的倉庫里, 被出版商用挖苦的口吻叫做夜鶯;哪一天這部書才能复活呢?誰也說不上。別的不談,你先 試試給你的《長生菊》找一個出版家,看誰有那么大的膽子承印?問題還不是拿到稿費,只 是把書印出來。 你去試一下,希奇古怪的戲才夠你瞧呢。” ヾ典出《舊約•約伯記》:古代善人約伯受到神的考驗,歷盡艱苦,約伯心中不 平,向人訴說他的种种苦楚。 ゝ以上是邦雅曼•貢斯當,斯塔爾夫人,理查遜,普雷沃神甫小說中的男女主人公。 ゞ意大利文:哀歌。 々法國作家塞南古(1770─1846)寫的一部悲觀气息极濃的小說,一八○四年初版,一 八三○年后方始聞名。 這番尖刻的議論,說的口吻表現出各种不同的情緒,象大風雪般打在呂西安心上,冷不 可當。他不聲不響站了一會,然后那些淋漓盡致,駭人听聞的苦難的描寫,似乎鼓動了呂西 安,突然振作起來。他握著盧斯托的手嚷道:“我非打胜仗不可!” 盧斯托道:“好!斗獸場中又來了一個舍身的基督徒。朋友,今晚全景劇場上演新戲, 八點開幕,此刻六點;你把你最好的衣衫穿起來,收拾得象個樣子,到我家里去跟我一塊儿 走。我住在豎琴街,塞爾韋爾咖啡館上面,五層樓上。等會咱們先上道里阿那儿走一走。你 決心干這一行,是不是?我今晚介紹你見一個出版界中的巨頭,還有几個新聞記者。看完 戲,有些朋友在我情婦家吃消夜;剛才的一頓算不得晚飯。你可以碰到斐諾,我報紙的老板 兼總編輯。你知道嗎?滑稽歌舞劇院的米奈特說時間是個瘦長子ヾ,對我們來說,机會也是 個瘦長子,要到處去碰的。” ヾ法國有句成語:時間是個了不起的老師。此處利用“瘦長子”和“了不起的老 師”諧音(只差一個音)改成笑話。 呂西安說:“我永遠忘不了今天這個日子。” “你的手稿隨身帶著,穿得体面一些,不是為佛洛麗納,而是為那個書店老板。” 盧斯托大聲疾呼描寫了文壇上的斗爭,接下來這樣爽直親熱,使呂西安感動的程度不亞 于以前阿泰茲在同一場所說的那番嚴肅真誠的話。毫無經驗的青年看到立刻要投入戰斗,十 分興奮,對于盧斯托揭露的墮落腐化的實質根本不曾体會。 他不知道面前擺著小團体和新聞界所代表的兩條不同的道路,兩种不同的方法:一條路 是漫長的,清白的,可靠的;一條路是危險的,布滿暗礁,臭溝,會玷污他的良心的。他的 天性使他挑了最近的,表面上最舒服的路,采用了效果迅速,立見分曉的手段。呂西安這時 完全看不出阿泰茲的高尚的友誼和盧斯托的輕易的親熱有什么不同。他輕浮的頭腦認為新聞 事業是一件對他挺适合的武器,自己很會運用,恨不得馬上拿在手里。新朋友懶洋洋的跟他 握手的神气,他覺得親切极了;那些建議更其使他入迷;哪里知道新聞界中個個人需要朋 友,象將軍需要小兵一樣!盧斯托看他決意投身報界,便有心拉攏,希望把他留在身旁。那 記者是交上第一個朋友,呂西安也是遇到第一個保護人:一個想做班長,一個只想當兵。 ------------------ 黃金書屋 整理校對 轉載請保留,謝謝! 熾天使書城收集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