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沮喪極了,這是大家都沒有想到的,埃萊娜不辭而別,離開了斯泰納,搶走了我
的勝利果實,破壞了我的故事情節。本來,這會是一個很好的故事。任務完成後,得由
我去解救她。她有什麼權利搶走我的好事?她搶佔了我的位置,這使我惱火極了。我氣
了一夜,一有動靜就驚跳起來,隨時等待老闆敲門。我絲毫不幻想得到他的寬容:他會
就這種背叛的行為對我進行報復,痛打我一頓,或許更糟。我眼裡湧出了淚水,腦袋裡
充滿了可怕的念頭。
早晨7點30分左右,電話鈴響了:埃萊娜被找回來了。她正在離「晾草架」5公里的
野外逃跑呢!他們把她關在地窯中的一個監牢裡,等我回去處理。再也收不到錄音帶了。
我躺下來睡覺,希望他們沒有虐待她。
這時,我們漂亮的汽車出了點小麻煩,壞了,回汝拉山不得不推遲幾個星期。這是
雷蒙第一次獨自留在巴黎,不受斯泰納或弗朗切西卡的監督。這個侏儒負責監視我,可
沒有任何人監視他。他嘗到了自由的甜頭,過去的習慣全都恢復了。女人們經過冬天這
個漫長的煉獄之後,終於又露面了,展示出遮掩已久的珍貴的東西,又開始大大地炫耀
其愛情和隨意、豐滿的肉體,但與雷蒙無緣。那些身材高挑的時髦女郎和身體豐滿的純
情少女經過他面前時似乎在說:這一切都與你無關。他在公共場合使人不快,老露出乞
求的目光。他很弱小,派他獨自上前線是斯泰納的錯誤。當我輕而易舉地抑制住自己的
欲望時,他卻深受性慾的折磨,很難控制慾火中燒的身軀。早晨我就能發現這一點:他
穿著睡衣伺候我吃早飯時,那玩藝兒翹得高高的。我要求他至少穿上一條長褲。不久以
後,我又發現了更糟的事情:有天晚上,我失眠了,便到廚房裡去找牛奶喝,雷蒙曾對
我吹牛說這辦法治失眠很靈。當我經過他的房間時,我突然發現裡面亮著燈,門半開半
關。我聽見有人在奇怪地嘀咕著。我悄悄地探頭進去看:雷蒙長褲滑到腿肚子上,戴著
白手套,正忙著翻閱堆放在面前的十來本色情雜誌。他頭髮蓬亂,滿臉通紅,詛咒著雜
志上那些暴露無遺的尤物。他看見我時,驚叫了一聲,急忙提起長褲。
我慌慌張張地逃了。第二天,他滿臉慚愧地來向我道歉,求我千萬不要告訴老闆。
他曾經「墮落」,以後再也不會了。我本來應該乘這個機會博得他的好感,讓他反過來
對付斯泰納和弗朗切西卡,最後達到自我解放的目的,這個機會真是太好了,但我白白
地錯過了。我對他說,要我沉默可以,但有一個條件。我讓這個侏儒把藏在壁櫥裡的色
情雜誌統統拿來。我把壁爐燒得旺旺的,強迫他燒掉這堆骯髒的東西,片紙不剩。雷蒙
心痛極了,但我的態度很堅決:我不允許這屋子成為俄南ヾ的共和國。
ヾ俄南:《聖經》中的人物,猶大的次子f,其兄死後,被迫娶嫂為妻。此處引申
為色情、亂倫的場所。
然而,雷蒙的毛病遠遠沒有改掉。他變得像條瘋狗,只有斯泰納每天一次打電話來
時他才能短時間恢復理智。在大街上,這個微縮的巨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任何一個
年輕的女子,任何一雙黑色的眼睛都會使他出軌。那些動人的姑娘可愛地展示著自己,
衣服裡面的寶貝讓人想入非非。雷蒙被陶醉了。必須像陪溫ゝ那樣警覺才能讓他不出亂
子。
ゝ陪媼:舊時雇來監督少女、少婦的年長婦人。
他對我說:「有的女人太漂亮了,我不敢看,怕得心髒病死掉。對我來說,每一個
女人都有理由死掉。她們太完美了,而我則糟糕透頂。」
於是,大禍慢慢地降臨了。該來的總是要來的。一天晚上,雷蒙要我跟他一起出去:
他感到孤獨。我同意了。我們首先去看電影,然後在半夜時分吃飯,之後想去俱樂部轉
轉。我曾遠遠地看過那種地方,相信自己不會進去。所有的俱樂部都大同小異,一大幫
年輕的傻瓜在嘈雜與空虛中如瘋似狂。我覺得我在那種場所會感到痛苦的。但我的痛苦
跟雷蒙比起來根本算不了什麼。他那麼矮小,還沒有姑娘們的胸脯或肚臍眼高,常常挨
戒指或紐扣的扎。面對面站在這些神秘的裸體女郎跟前,他被嚇壞了。那些又粗又高的
大腿,那些虎視眈眈的袒露的胸脯像迷宮一樣把他轉暈了,他大喊救命,這個對女人一
無所知的傢伙凝視著她們,試圖了解她們,那種貪婪和渴望是那些善於勾引女人的花花
公子們所不曾有的。一切都使雷蒙感到痛苦:嘴中的香氣、肚臍眼的香味、略為尖利的
笑聲、滾圓的肩膀和隆起的肚子。當我看見他消失在人群中,舉起的手臂就像是潛艇的
潛望鏡,努力在那些半裸的狂人當中擠出一條路時,我不由得感到心酸。
這天晚上,凌晨4點左右,當我抱怨累壞了的時候,他請我到皮加勒ヾ附近的一家
迪斯科舞廳最後再喝一杯。在布朗什街,一個陰險的無賴拿著小刀,想偷我們的錢包。
雷蒙一頭頂在他的肚子上,撞得他四腳朝天。這種體育鍛煉使雷蒙心裡愉快了一點。那
家夜總會在一棟大樓的樓上,就像是一個獨眼巨人。一些女人身上綁著細繩,在吊在天
花上的吊台上跳舞。幾個寬肩膀的人隨著走鋼絲的雜技演員優美的動作抖動著身體。幾
個開始衰老的胖女人手腳亂動。在這個陰暗的洞穴裡,現在是削價處理滯銷品的時候了,
孤獨的男女只能互相湊合。在那兒,總有個不思茶飯的假人,皮膚蒼白,瞳孔放大,嘴
唇厚得出奇,好像是用手縫在一個死了的腦袋上似的。幾個不知廉恥的女人,屁股肥大,
衣著性感,那身破衣可能很值錢。她們一無所獲,正打算離開,大聲說這地方真是混賬。
雷蒙驚慌失措地坐在一張扶手已磨平的破沙發上:在他身邊,兩個身體健壯的女人穿著
皮泳衣,正抱在一起接吻。她們人高馬大,使雷蒙顯得比平常更小。但是,特別的東西
總是格外引人注目。這是一條顛撲不破的真理。那天晚上,如果說雷蒙讓大多數人掃興,
他至少引起了一個女人的興趣。
ヾ皮加勒:巴黎的一個紅燈區。
我注意到了:那是一個誤入歧途的女孩,她太自信了,獨自一人在舞池中跳舞,而
她周圍的人都是成雙成對的。她極放肆地扭著身子,兩隻手像蛇一樣沿著身體往上爬。
燈光打在她臉上,勾出輪廓。她身體滾圓,肩寬背厚,衣著緊身,腰身和大腿十分突出
使人想入非非,吸引了眾多的目光。她跳著舞,踩著銅管二重奏的節奏。突然,事先沒
有任何跡象,她衝到雷蒙跟前,請他跳舞。雷蒙像觸了電一樣驚跳起來,試圖逃跑。但
她不由分說,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簡直令人難以置信。他掙扎著,慢慢地冷靜下來,屈
服了。於是,我的這個侏儒豁出去了。圍著這個美人扭了起來,就像星星圍繞著太陽。
面對這兩個奇特的舞伴,夜總會裡人都驚呆了,除了木頭人。在那漫長的幾分鐘裡,雷
蒙痛苦地扭著,他的舞伴討好地望著他。他都想不起來剛才發生什麼事了。
早上6點左右,夜總會要關門了,音響裡連續放著慢步舞曲,巴裡﹒懷特開始用陰
沉的聲音吼起那首「只想跟你走」。那個女孩把雷蒙拉到胸前,讓他靠在她比他的頭還
大的「地球儀」之間。她似乎是在跟一個長毛絨做的玩具熊在跳舞。不一會,她放開了
雷蒙,但仍抓著他的手,就像一個大姐。就這樣,他們一見鐘情了。
這首田園詩持續了一個星期。在這一個星期裡,雷蒙完全不管我了。他那個叫做馬
莉娜的女伴找到機會滿足自己的奇思怪想了:跟一個侏儒睡覺,跟一個象征著生殖力的
男人睡覺。她得到了一個吉祥物,發誓說,她從來沒有過像他這樣的情人。在這一點上,
她不撒謊。他得出結論說她喜歡他。在這一點上,他弄錯了。
他太天真了,結果上了當,受了騙。就像那些賭博贏了但失去了理智的可憐蟲,這
個矮小的普裡阿波ヾ跟馬莉娜接觸後,才華盡失。女人對他來說已遙不可及,他早就戒
腥了。他結識過女人,但一點都提不起勁來。但這個女人,在夜總會裡選中了他,並幾
乎要綁架他,這使他十分吃驚。他一頭紮進深淵,投身於熱情的女性。從放棄到享受,
這一過程使他陶醉了。終於,他在老闆擅長的這一領域跟老闆競爭了。他屈服於這種肉
體的狂歡,就像在礦井中度過漫長歲月之後重見光明一樣。他失去了理智,上氣不接下
氣。回家只為了更衣、洗澡、買東西、隨便做頓飯、打電話向斯泰納撒謊。他求我幫他
打扮、梳頭,梳理他像刺蝟毛一樣硬的頭髮。出門前,他讓我聞他嘴中有沒有怪味,並
花巨款買禮物。他有時也向我透露秘密,不過次數很少。那時,他便像童男一樣貪婪,
一一向我介紹情婦的可愛之處及其小小的怪癖,一臉淫相,我不禁想起青蛙鳴叫時鼓起
身體的樣子。
ヾ普裡阿波:古希臘司園藝和生育的神。
馬莉娜猜到雷蒙生來就是服侍人的料,於是在允許雷蒙碰她之前,讓他承擔所有的
家務,包括做飯。我想像著這個侏儒像侍女一樣,穿著短襪短褲,腰裡圍著圍裙,吸塵、
擦浴缸,忙個不停,一心想得到回報。但第七天晚上,那個美人趕他走了。她的任性已
得到滿足,她拋棄了他,請他不要再回去見她。他失落極了,就像被上帝造訪卻又被拋
棄的人一樣。
這場拋棄使他更丑了,扭曲了他的臉。他不願相信這是真的。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
他接受不了。勝利和毀滅只有一步之遙!他幾次試圖重新奪回他的愛情,但馬莉娜粗暴
地趕走了他。他消沉了,吃不香睡不著,開始胡思亂想,胡言亂語。他圍著電話機打轉,
心想馬莉娜肯定會向他道歉,會再次擁抱他。他頭髮蓬亂,臉也不刮,拚命喝酒,身上
發出麝香香水的味道,他的精神崩潰了。現在,他害怕受到老闆們的懲罰。他要我發誓
守口如瓶。我完全把他掌握在自己手掌心了。我本來可以馬上跟他商量我的自由,但我
再次錯過這個意外的好機會。他的哀訴讓我感到很傷心。他什麼事都不幹了,即使還有
力氣做飯,他也是浪費糧食和調料。我忍受不了啦,悄悄地打電話給傑洛姆﹒斯泰納,
對他說,他的僕人迷途了。主人大吃一驚。他感謝我的這種忠誠。
反擊馬上開始了。當天凌晨一點,弗朗切西卡離開了汝拉山,她從貝藏松風馳電掣
地往巴黎趕,命都不要了。她進屋時,雷蒙正穿著三角褲,醉醺醺地倒在客廳的沙發上
看電視。弗朗切西卡的突然出現把雷蒙嚇呆了:他犯了法,長官來懲罰他了。弗朗切西
卡徑直走向這個叛徒,抬手就給了他一個巴掌,然後揪住他的頭髮,把他帶到房間裡,
關上門。我整夜都聽見他們壓低聲音又哭又叫,我幾乎一夜沒合眼。第二天一大早,我
就看見弗朗切西卡坐在椅子上,面前有一個滿是煙頭的煙灰缸,還有半瓶杜松子酒。她
穿著一件舊風雪大衣,滿臉皺紋,面色蠟黃,幾乎是象牙色的,渾身發抖。打得太多了,
吼得太多了,她已經把雷蒙關在一個房間裡。
弗朗切西卡一臉瞧悴,向我轉過身來,示意我坐到她身邊去。
「邦雅曼,在處理雷蒙這件事上,您做得對,我很感謝您。您能通知我們,真是太
好了。」
跟我說話,消除她對我的那種深深的蔑視,她用得著心慌意亂嗎?她面目可憎,但
內心慌張,這個飽經滄桑的女人正在求救呢!每過兩分鐘,她就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粉盒,
輕輕地往臉上撲粉,包括又肥又厚的脖子,整個腦袋好像都籠罩在粉塵中。化妝粉使她
皮膚上的顆粒更加顯眼,並且「嘩嘩」地落在她身上。
「他的動搖是不可饒恕的。但有件事您必須知道。」
她合上沉重的眼皮,就像拉上了窗簾。她顫抖著嘴唇,嘴張得很大,好像想罵娘,
嘮嘮叨叨地罵上一輩子。
「頂不住的並不是他一個人。傑洛姆也許跟您說過,我年輕時有兩大愛好:享樂和
思考。當我不願意讓小伙子或姑娘們冷冷地撫摸時,我便讀我的哲學著作。我喜歡書中
遇到的困難,甚至喜歡書中難懂的地方。書抵制著肉欲,對我來說,那是些火熱的寶盒,
是定時炸彈。它們似乎睡在書架的塵埃當中,但它們的思想進入人的頭腦,總有一天會
公開爆炸。當我感到壓抑時,我便回去讀這些書。如果停止閱讀,那也只是為了去享受
肉體的快樂。」
「19歲時,我夢想成為一個愛情天使。我的身體應該屬於想要它的任何人:這是我
欠他們的債。有的人想作選擇,喜歡這個,拒絕那個,我覺得這很可惡。在愛神的盛宴
上,甚至連被放逐的人都是賓客。當時,我想沉浸在肉體享受的狂歡中。然而,性行為
簡單得很快就讓我厭煩了。更糟的是,我還發現它單調,而且很做作。那種快樂不管有
多大,永遠都不能讓人滿足。這時,我發現,肉體是有限的。相反,思想是無限的。迷
戀於前者,就是墨守成規;鐘情於後者,就是打破陋習,超越渺小的人生。出於習慣,
我繼續過那種荒淫的生活,我的肉體仍然很容易激動,但我的心已經不再激動了。為了
保持自由,我已經拒絕了壓在女人身上的兩種命運:家庭和生育。現在,我又排斥了第
三種:性。慢慢地,我退出了愛情世界,在它離開我之前離開了它。我離開了誘惑和欺
騙的競技場,離開了這整個熱情而瘋狂的舞台。當我漂亮的時候,我不知道自己漂亮;
當我知道的時候,我已經不漂亮了。如果我能改頭換面的話,時間很快就會恢復它的威
力。我看見一些年輕的女孩,她們惟一的榮耀,便是比我晚生了20年。可她們竟能奪走
向我求愛的人,廢黜我,取代我。我很快就會失去光彩,從高貴的聖人變成低賤的凡人。
年輕是一種短暫的優勢,但人們將渴望它一生。」
「就在那個時候,我遇到了斯泰納:他以為我很邪惡,其實我不過是心不在焉罷了。
他恨那些太讓他喜歡的女人,想懲罰她們,幻想把愛情變成復仇,變成侮辱她們的計謀。
我覺得這樣做太小氣了。然而,我利用他的痛苦,說服他跟隨我。我們合作了,決心要
聖潔自己,發誓放棄肉體和感官的快樂。當時,我是中學畢業班的哲學教帥。我請了無
薪長假。我們搬到了『晾草架』,堅信能找到醫治我們同代人痛苦的藥。我們將不讓他
們可憐的眼睛看到虛幻而短暫的美。合作了半年以後,我身上被克制的性慾又蠢蠢欲動
了。快樂也許是愚蠢的,但它至少是不可否認的。我沒有退讓。我之所以能堅持下去,
還得感激我的兩個立場堅定的同伴。他們也從我身上得到了堅持下去的勇氣。當我迫切
需要肉體接觸時,我便求助於酒和煙,讓它們幫助我完成僅靠思想完不成的任務。我開
始大吃大喝,身體發胖了,可我不管。我又為誰而注意自己的體形呢?為斯泰納還是他
那個傻傻的雷蒙?我在夢中滿足了自己在現實中拒絕的欲望。找有足夠的毅力信守諾
言。」
「後來,埃萊娜出現了。您去巴黎後,我只擔心一件事。我不讓斯泰納接近她,我
了解他的弱點:這是一個軟弱的歸依者,從來就不曾放棄對年輕女人的寬容。這種寬容
是有罪的。應該說,埃萊娜臉色蒼白,瘦骨嶙峋,非常難看。她曾絕食,拿自己的生命
當武器要挾我們。她撕破自己的臉,整片整片地拔掉自己的頭髮,故意抽搐自己的臉部,
半張臉都歪了,她想丑化自己,以向我們證明我們扣留她是做錯了。我沒上她的當:她
朝我眼睛底下打了一拳,我可沒忘。她罵我們,侮辱我們,那種罵法讓我大吃一驚。最
後,她軟了下來,重新開始吃東西了,您每周一次的錄音,她每天都要聽上一二十遍,
她相信了您的計劃。她要了一些消遣的東西,一些書,一些雜誌,一台電視機,一架收
音機。我還借她兩三本哲學著作,如柏拉圖的《盛宴》、黑格爾的《歷史學原理》、維
特根斯坦的《邏輯哲學淪》。我們一起對這些書進行討論:她的聰明、她思想的活躍使
我震驚。她迷上了小說,尤其是偵探小說,我甚至到多爾ヾ去給她買書。」
ヾ多爾:法國地名。
「於是,我們的關係開始了一個新階段,我們和平共處,互相哄騙。埃萊娜對待我
們倆的方式可不一樣:她接待傑洛姆時衣服穿得很少,請他坐在床上,稱讚他的體形,
讓他談論自己。對我呢,她就跟我進行理論上的辯論,其觀點往往使我吃驚。她重新開
始化妝,每天換幾次衣服,指甲也用粉紅和珠黃的指甲油塗得亮光光的。她又是撒嬌,
又是發嗲。邦雅曼,您的女朋友像一個小巧精緻的藝術品,但這種精美是騙人的。她可
能早上很可愛,下午就變成了兇神惡煞。她的情緒波動很大,把我都快弄瘋了。她謾罵
我說:
『打扮打扮,別大吃大喝,您看起來像頭胖母豬。』」
「使我大為驚訝的是,我覺服從了她的命令,開始控制飲食,重新打扮,常常整個
下午在城裡尋找新衣服。她做評判,發表自己的意見。她心情好的時候,我甚至可以給
她梳頭,把指頭伸進她的環形鬈發中。我經不起誘惑了,那種誘惑我感到每天都在增
加。」
「有一天晚上,我夢見了她,一個非常清晰的夢。我慌了。我曾想保護她,堅持不
住的是我。埃萊娜看穿了我的心事,悄悄地搞起了破壞。她一下子贊同,一下子攻擊,
不斷地動搖我們這個行動的理論依據。她老是指責我們把人的相貌奉若神明,我們越是
打擊,便越使它顯得神聖。她說我們分不清魅力、誘惑性感的區別,而這些東西比單純
的漂亮更刺激。她把我們的出征當做是可笑的舉動。『美是相對長相一般而言的,』她
說,『美人一被除掉,長相平常的人就成了美人了,那我們又得除掉她們。』她重複說,
『弗朗切西卡,美沒有任何好處。它只不過是隨便給某一種長相的人的一種形容。如果
在誰也看不見美的地方,在奇異的、非正常的、甚至是普通的人身上尋找美,所得到的
會更加豐富。不完美比缺乏活力的標致和端莊要有吸引力得多。一副動人的面孔,是把
缺陷和諧地安排在一個整體中!』」
「這個可愛的女人把美貌說得一錢不值,而她自己的長相最能說明問題。隨後,她
收起笑容,惡毒地說:
『承認自己的年齡吧,把位子讓給更年輕的人。在平靜中結束您的生命,而不要再
狂怒地痛恨什麼。』」
「她不斷地提到您,回憶起你們醉人的擁抱和兩人單獨在一起的甜蜜時光,都讓我
護嫉得快生病了。她動不動就攻擊我,把我逼火了。她說我身上味道難聞,口中有臭味,
不知道自己衣著難看,弄得我感到矮人三分。她把我叫做『沙皮狗』,因為我眼皮很厚;
她把我叫做豬,因為我又笨又重,還長著酒糟鼻。當她發火的時候,她便以『你』稱我,
對我說:
『你臭得像牛肝,我討厭你!』」
「天哪,邦雅曼,我井不希望您有一天與她為敵。她喋喋不休,我應該封住她的嘴
巴,把她像害獸一樣拴起來。不管我怎麼努力,我總是達不到她的要求。我沒辦法了,
轉身離開,但她卻淚流滿面地哭了起來。於是我又回去道歉。
「『弗朗切西卡,您知道,我很愛您。』」她說。
「我忘了她的好話和壞話,只聽見她的叫聲。她弄得我頭暈腦脹。傑洛姆和我經過
商量,決定把飯給她端到房間裡去,下午就陪伴在她的床頭。她對我丈夫說我的壞話,
又在我面前詆毀我丈夫。我又放鬆了對她的警惕,不再去搜查她的東西。我克制住自己,
不撲到她身上去,不去吻她。如果她想這樣,我會扭頭就走,重新冷落她。
「後來,我們來到了巴黎,對候選人進行選擇。我們決心讓自己平靜下來,在您面
前表現出一副和藹的樣子。雷蒙已經接換了我們。埃萊娜準備了一些工具,準備逃跑。
我們回去的那個晚上,她顯得特別可愛,我們倆都喝了很多。是故意忘的還是真的忘了?
我不知道。半夜裡,我離開她的房間時,門沒有關好,鎖只扣了一半。打開鎖對她來說
是小菜一碟。凌晨3點,我終於起了疑心,上樓去看她。有個人躺在床上。我突然產生
了衝動,心想反正斯泰納已經睡了,於是我脫掉衣服,鑽進她的被窩。但我擁抱的不是
埃萊娜溫暖而柔軟的身體,而是一個長枕頭!鳥兒飛了!她的逃跑和背叛把我弄瘋了。
我們在別人發現她之前把她找到,這是一個奇跡。那天晚上,天下大雨,她在泥濘的道
路深一腳淺一腳地艱難前行,腳踝也扭傷了。她在汝拉山的這片巨大的森林中瞎走了很
長時間,冷得直髮抖。她沒什麼方向感,你們2月份逃跑時就表現出來了。我痛打了她
一頓,她以後永遠不會忘記的。她的背叛刺傷了我們的心,況且她說變就變,溫柔可愛
的樣子轉眼消失,罵起我們來,什麼髒話部有。我們給她挪了地方,把她捆在地窯中的
一張行軍床上。她整天都在喊叫您的名字。我們將一直這樣捆著她,直到您回去。邦雅
曼,我希望您不會因此而生氣,因為她罪有應得。和美較量是很不愉快的:必須擊垮它,
否則它會壓扁您。」
弗朗切西卡有一會兒一動不動,那胖胖的身軀好像麻木了一般。我還以為她昏睡過
去了呢!多年積累的仇恨使她沉重不堪。她徹底失敗了,下巴塌了下來,好像從脖子底
下伸出來支撐下巴的皺紋斷了。埃萊娜扭轉了局勢,讓這些瘋子跪倒在地,我高興極了。
弗朗切西卡重新抬起頭,紅紅的大手在口袋裡摸索著,遞給我一本相冊。那是她年輕時
的照片,印在高級相紙上。我幾乎都認不出她來。她不安地望著我,眨著眼睛,她的眼
白就像是凝固的明膠,髒髒的。她等待著我的安慰。
「那時我挺不錯的,是嗎?」
這個問題弄得我很傷心:在這個小團體裡,只有一個人為她的外貌感到難受,那就
是我!很小的時候,我就已經像今天這樣消沉、壓抑了。弗朗切西卡想起了自己以前誘
人的樣子,想讓人勾起她的往事。這個木乃伊,有那麼多男女上過她的床,又一一被她
傷害、欺騙和嘲笑。如今,她成了一個被廢黜的王后,一個被卸掉引信的炸彈。一個強
大的主人征服了她,把這個神奇而多情的女人變成了一個害人的悍婦。她是靠對活人發
動戰爭、靠厭惡他們才活下去的。她從我手裡收回照片,慢慢地站了起來,最後掃了我
一眼。
「你知道,邦雅曼,最近情況有些複雜。有場綁架沒能如期進行。有幾天,我甚至
希望警察把我們抓了。我不會害怕公開審訊。那樣的話,我就可以把自己的觀點都講出
來,贏得千百人的支持。」
不久,她回汝拉山去了,讓丈夫來接替她。斯泰納起初對雷蒙顯得十分寬容,就像
父親對待犯了錯的兒子一樣。他把雷蒙叫做「柴棍」、「長竿」,提著他的耳朵,要他
把事情經過原原本本地講出來。細節太殘酷了,嚇得我汗毛直豎。斯泰納責備雷蒙享受
了已經遠離的快樂。那個侏儒大氣都不敢出一聲,兩隻耳朵就像兩個電阻,已經燒得發
白。我們三個人在廚房裡吃完晚飯後,氣氛緊張起來。斯泰納收起掛在臉上的笑容,語
氣一變,臉漲得通紅,一場狂怒眼看就要發作。突然,斯泰納猛地一拍桌子,抓住雷蒙
的衣領,摑了他兩個耳光。雷蒙一動不動,血從他的鼻子裡流出來。這種消極抵抗使斯
泰納火上澆油,他把雷蒙從椅子上拉起來,捏他的生殖器,然後又把他從地上提起來,
一頭撞過去。要是我,早就被撞死了。
「你不感到恥辱嗎,混蛋?對我干這種事?你知道你把弗朗切西卡氣成了什麼樣
子?」
他松開手,讓雷蒙跌倒在地,然後又啐他,用笨重的靴子踢他的腰。雷蒙開始叫喊
了,把吃下去的東西都吐到地板上,這使斯泰納更火了。他解開皮帶,對著雷蒙揚起來。
這可不行,我趕緊上去勸:
「住手,傑洛姆!您會把他打死的!」
我的勸阻讓斯泰納呆住了,他沒想到我會幹預。因為對他來說,我只不過是一件會
動的家具。他轉過身,一把抓住我:
「你想幹什麼?啊!討厭!閹了你!你是不是不同意我這樣做?你有什麼權力叫我
的名字?」
「我求您了。夠了!」
斯泰納仍然罵個不停,髒話連篇,但舉起的手臂已經放下來了。他搖搖晃晃,就像
一個當胸挨了一拳的巨人。他扔掉皮帶,回到房間裡,「乒」地一聲關上了門。我把雷
蒙扶起來,又用一塊濕布替他擦臉,但他卻一把推開我:
「讓我安靜點!老闆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第二天,我發現主僕二人都在客廳裡。斯泰納坐在一張扶手椅上,面對臨街的窗戶,
正撫摸著雷蒙的頭。雷蒙跪在他腳邊,穿著短褲和白毛衣,左眼下面有一塊很大的黑印,
鼻孔裡塞著棉花。斯泰納嘴唇上起了熱泡,佈滿皺紋的臉汗水淋漓,亮晶晶的。他的皺
紋比他衣服上的皺褶還要粗。我敢發誓,他一定哭過了。他們兩人的身上都有一種不祥
的氣息。斯泰納用手指著城裡,手上佈滿了人們所謂的老年斑。他向我指著樓下馬路上
的那些閒逛者,他們互相打著招呼,說著笑,曬著太陽。附近一座屋子裡傳來一首舊爵
士樂,與商人的叫賣聲和汽車的喇叭聲混雜在一起。這些嘈雜聲聽起來就像是一支歡快
而雜亂的音樂。
「看,邦雅曼。她們無處不在,就像老鼠一樣從地裡鑽出來。這是一股洪水。我想
消滅這些年輕的女人,就像擦掉幾根線條。就是她們,遮蓋了我,淹沒了我。」
在這嘈雜聲中,突然傳來一個小女孩的笑聲,非常尖利,撞在玻璃窗上又反彈回來,
變成一個清新的音符,與這陰郁的氣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主僕二人縮在一起,好像剛
剛挨了一場彈雨似的。馬路就是展示他們失敗的舞台。他們失去了傲氣,嘲笑自己的努
力競得到今天這樣的下場:幾個背叛者正走向滅亡。這個三人聯盟,一個是被激怒的誘
惑者,一個是白癡,一個是輕佻而惡毒的老女人。誘惑者受白癡崇拜,卻聽老女人的指
揮。這個魅力無比的男人被擊倒了。
我很傷心,下樓到藥店裡去買藥。他們毫不猶豫地讓我出去了,這在一星期前還是
難以想像的。露天店舖裡發出震耳欲聾的音樂聲,我去了一家肉店,一個報亭。我只需
走進電話亭,撥個17,報警台,一切都將結束。我躑躅了幾分鐘,被行人擠來擠去,在
一家酒吧間買了一瓶礦泉水。這種全新的自由竟使我感到心情沉重,於是,我又回了家。
雷蒙和斯泰納仍坐在窗邊,保持著原先的姿勢。陽光照在他們的大腿上。斯泰納的臉上
出現了與埃萊娜一樣的抽搐。
10天以後,雷蒙和我離開了巴黎,前往汝拉山。稍後,斯泰納也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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