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溫特夫人 第九章 但是,這種情況並沒有發生。一開始並沒有發生。我們可以度過一段光明燦爛的時 光,惡運退避三舍,讓我們自由自在,我們獲得了一次赦免,這一來我就能愛撫我的希 冀和夢想,把它們攥在手心裡,給它們加溫,因此這些希冀和夢想之光一直熠熠生輝。 我覺得,接下來的那一星期是我一生中度過的最愉快的一段時光。每天早晨一醒來, 每天晚上睡覺前,我都以極大的毅力,付出極大的努力,有意識地抑制自己不去想關於 花圈的一切,這樣過了一段時間後,我發覺,要轉移自己的心思,不讓自己想到過去, 不讓所發生的一切來煩擾自己,竟然是件輕而易舉的事兒——這,我說,是現在,這個 時光太可貴了,絕不可輕擲浪費,這正是我們眼前的幸福。 確實是這樣。日子緩緩地、就像樹葉從樹上飄落一樣,悠悠然地過去了,冬季臨近 了,金色的陽光流連不去,溫柔地灑在鄉間,透過光禿禿的樹枝照射下來,使每幢房子 生硬的輪廓邊線變得柔和了。黎明時分,河上、沼澤地,以及大地上霧氣繚繞,裊裊騰 起,晚上、有時會起很重的霜凍,一輪新月打冬青樹上升起,金星在它旁邊熠熠生輝; 日落後是一片寧靜,闃無聲動的夜晚,我們睜大眼躺著,聆聽著貓頭鷹的啼叫。 邁克西姆又變成了一個年輕人,他心境寧靜,興致勃勃,這,我在他身上幾乎還沒 發現過,我也同樣,毫無恐懼,滿身輕鬆地和他相依相伴。 在多逗留了一個夜晚後,我們辭別了克勞利一家,按弗蘭克的建議,駕駛著一輛租 來的汽車,很快穿過了蘇格蘭,突如其來地,邁克西姆說他已相當熟悉了解了,他並不 想再在這兒多兜,於是,在從容地駛了幾段行程後,他擇取一條安靜的大路而行,每到 一個讓人賞心悅目的地方便停車歇腳。空茫的群山,北方諸郡的沼地,牧羊之鄉,隨旨 是更為悅目、更有生氣的田野和樹林,再向南,是漫漫一片空曠的鄉野,一個接一個的 村落,石砌房屋的小市鎮——在我們眼中這一切真是美麗之至,它們歡迎我們的到來, 真是陽光下的靜謐世界。 邁克西姆對英格蘭所知甚少,除了曼陀麗周圍一帶的鄉間,他幾乎沒到別處去過, 這真令我驚訝不已——他對國外的許多地方則如數家珍。而我則幾乎什麼地方都沒到過, 一切對我都是那麼新奇,令人愉快,我們就這樣一起尋訪,發現,盡情享受。 對未來我隻字不提。我想我無需多提,邁克西姆知道我需要什麼,而一星期過去後, 我開始相信他也需要這樣的生活,這樣我的計劃日益清晰,現在它們不再是夢想而要成 為事實了。 我們肯定會回去的,這一點毋庸置疑,不存在什麼危險,一切正常。很快,我們就 會安然歸去。 不,我對未來隻字未提,不過,我也並沒期望會發現一個我一眼就知道我們會來的 地方,我沒這麼肯定,也不曾想到它會不期而至。我完全是在無意之中被它吸引住的, 就如我先前突如其來墜入情網一樣——這次也同樣,這也可算作一種墜入情網。 我們來到了背依科茨沃爾德1丘陵的這部分英國,在貧瘠、高高的山坡庇蔭下,這 兒的鄉間樹木蔥籠,田地縱橫交錯,青草蔥翠的牧場上,小溪潺水爰流淌,真是片溫和 的無所索求的夢幻之鄉,日常的鄉間生活就在這片土地上以自己的節奏靜靜地度過。來 到此地,我們依然十分心滿意足,沒什麼令我們煩擾的東西,唯有的陰影便是橫亙在土 地盡頭的那片丘陵。 1英國西南部,曾是羊毛主要產地。 邁克西姆懶洋洋地開著車,車窗通常都是搖下的,他的胳臂就擱在車窗邊上,我們 閒聊著一些令人高興的瑣事,路兩人有關的笑話和樂事,互相給對方指點車窗外的某幢 魅人的農舍或是某個特別的景致,還像孩子般地開懷大笑。這一切讓我覺得,眼下我倆 就是孩子,這麼些年來一直是在裝扮成一對上了年紀的人。 只有一次,邁克西姆冒出過一句話,它在我心底深處激起最輕微的迴盪,就好像令 人想起那遠遠傳來的鐘聲的微微余音,撥亂了人的心弦。 我們走出車子,旁邊就是我們發現的一家小旅館,籠罩在落日的余暉中。我從邁克 西姆手中接過我的包,掃視了一眼村子廣場,注視著奶油色的石砌房屋和房屋背後聳立 的教堂鐘樓,我說,「噢,我愛這兒——我太愛英格蘭的這塊地方了。」 邁克西姆看了我一眼,露出些許笑容。 「你也愛這兒,對嗎?」我問道。 「對。那是因為這是人所能來到的一個離開大海最遠的地方,」說罷他摔然轉身, 在我前頭逕自走進了旅館。一時間我給留下來,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傻了眼似地瞠目看 著他的背影,真鬧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想到了大海,我真擔心往事一直悄悄地郁結在他 心頭,令他無法排解:大海、曼陀麗那隱秘的小海灣、那條船和呂蓓卡的溺水。 然而,我跟在他後面走進旅館,來到又冷又黑的小廳裡——小廳地上舖著石板,充 溢著一股柴煙味——這時,我碰碰他的胳臂,仔細盯視著他的臉,他臉色顯得非常平靜, 雙眼穩穩地迎住了我注視的目光,然後興致勃勃地說他真太喜歡我們碰巧到達的這個地 方。 這倒是真的,來到這種地方,誰會不感到身心愉快呢?就是現在,我回想起它—— 因為我對地方的記憶遠比我對人,哪怕是向來跟我非常親近的人的記憶要強得多,因此 我毫不費事就讓那地方在我記憶中浮現——我心裡就覺得我重又站在那張漆得珵亮、用 作接待處的桌旁,桌上還放著小銀鈴和那本綠皮封面的來客登記簿,我知道是這樣的; 若個是命運的一次偶然而可怕的耍弄,我對這個地方的記憶將是完美無缺的。 這個村子相當大,一幢幢房子和農舍坐落在一片傾斜的草地上,草地中央聳立著兩 棵高大挺拔的榛樹,在草地盡頭,一條寬闊的清澈溪水流淌著,溪水中還有一塊塊大石 頭,溪上橫跨一道橋樑,大路經過橋而抵近旅館。 我們現在都已成了經驗老到的旅館常客了,習慣於對客房進行估摸,而擇取具有最 好或最安靜條件的房間,要不就是能使我們不顯山露水蟄居其中的房間,我們也習慣了 要求一個遠離門口的角落餐桌,在那兒我們決不會有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的感覺——這 已成了一個我們不能捨棄的習慣,可有時,我真恨我們得這樣,我們有什麼可羞愧的? 我們為什麼要將自己隱藏起來?我就是想要抬起頭,傲然地大步走入人群之中。 當然嘍,為了他,我從沒采取過這樣的舉動,因為他對任何注視,對任何人眼中流 露出的、他以為是認出我們或揣測到我們身份的眼光,都顯得極為敏感,我絕對不會讓 自己引起別人對我們的注意。這家旅館只有八個房間,不過據說有不少人上這兒用晚餐; 餐廳要走下幾步台階,正好俯視到底下的一個花園,花園中央有一個石砌的小池塘,這 季節最後的幾朵美麗的玫瑰攀在高高的圍牆上;餐廳裡有小巧的雅座酒吧,裡面有陳舊 卻很舒服的椅子和軟軟的沙發,還有石砌的壁爐台,小小的鉛框窗口邊設有窗座,有兩 架鐘,一架會發出悅耳的報時聲,另一架發出響亮的滴答聲,爐前地毯上有一條白臉的 紐芬蘭老拾犬黃,它費勁地站起身,邁著蹣跚的步子立刻向邁克西姆走來,將鼻子埋到 他的手中,緊依著他。看著他俯下身,愛撫地摩挲著這條狗,我想,他也一直想望這樣, 唉,我也一樣,我也真想有一條狗,跟我們一起在鄉間漫步,在火爐邊陪伴我們,我們 本來是可能再有一條跟這條極其相似的狗的。我祈求得到它,我衝動熱切地祈求著。 讓我們回來吧。讓我們回來吧。 我沒有問過邁克西姆我們該作何打算,我不敢問。我揣測我們最終是要回到比阿特 麗斯的家,重見賈爾斯和羅傑的。我知道我們總得回國外去,因為我們所有的東西都鎖 在湖邊我們住的那家旅館房間裡。我的夢想——我只允許我隱隱約約地想上一下——便 是我們只是到那兒去一下,整理好所有行李,將它托運回家,可我不知道家在何處。那 沒關係,我自我掩飾地想,我們可以隨便在什麼地方租一幢房子,直到我們知道想在何 處安家為止。唯一當緊的是我們應該回去。 但是,我害怕講出我的夢想,我只是心存希望,間或偷偷地祈禱著夢想的實現。 在旅館裡,我們度過了安寧而滿足的三個晚上,只有那緩緩流淌過石塊的溪流的潺 潺水聲打破了這一安寧,每天,我們都外出散步,觀賞風景,在落日余暉中流連忘返。 到了第四天,我們驅車漫無目的地走了十五至二十英里,穿過彎彎曲曲十分狹窄的 小路,路兩旁是低矮的樹籬,抬頭眺望,只見田野那邊是成行的、一叢一叢的山毛櫸、 榛樹、栗樹、梣樹、榆樹,有些樹光禿禿的,有些還掛著尚未落盡的樹葉,我們上坡下 坡,所到地方也並無什麼特別之處;我們在小村干的小酒館歇歇腳,吃點面包和奶酪, 打個盹,又繼續前行。樹籬上依然掛滿晶瑩發亮的黑刺毒和烏黑的黑刺李,谷物早已收 割進倉,大地又呈現一片褐色,這兒那兒可見一堆堆的黃色的乾草垛兀立,我們經過的 所有農舍的院子裡,都看見搭起的支撐豆類的圓錐形支架,前一天晚上的霜凍把支架頂 上的豆秸都凍黑了,男人們在挖馬鈴薯,到處是一堆堆燃起的篝火。 我們來到一個十字路口,駛進一條小路,路兩旁的大樹高聳於我們頭上,不過,透 過灰色的樹幹,我們看見前面又是一片開闊的鄉野,蔚藍色的天空陽光普照。 邁克西姆停住車。「我們這是到了哪兒?」 「我不知道。」 「我們經過了一塊路標。」 「真抱歉,我沒留神看。」 他笑了。我想,他都明白,我不需跟他講明,他了解我的夢想。 前面的路向上而去,顯得很陡峭,而且拐了個彎看不見了。在我們右邊,是一條平 坦卻更狹窄的小路,夾在長滿苔蘚的路旁土坡間向上透運而去。 「就走這條道,」我說。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那兒並沒路標,但我知道這並不 是一種隨意的想法,冥冥之中我是受到指引的。 「我們已經迷路了。再開下去更要迷失方向了。」 「不會的,至少不會完全迷失方向。離最後經過的那個村子不會超過兩英里,到那 兒我們很容易就能找到回去的路,那兒有一個醒目的路標。」 「可這兒卻沒有,」邁克西姆說著,重又發動了車子。 「(口歐),那有什麼關係?」我突然有一種輕鬆的無所顧忌的感覺。「我們繼續往 前走。」 我們往前開了。 夾在兩旁長滿苔蘚的高坡中間,這條小路顯得很暗,坡上發綠色的樹幹挺拔聳立; 接著小路又變得十分陡峭地向上延伸。這兒的樹更高大,高高地聳立在我們頭上,我想, 夏天這些樹一定是非常茂密,樹枝交錯搭成一個頂。 突然,小路豁然開闊,通到了一塊半圓形的空地。我們在一塊木頭路標旁停了車, 路標上的字母是用綠漆薄薄地塗刷過的。 我下了車,來到路標旁。抬頭望去,四周悄然無聲,間或傳來一個乾果,或是一根 樹枝斷裂,落在乾枯樹葉中發出的極其輕柔細微的籟籟聲。有一會兒,邁克西姆安然不 動地坐在汽車裡。 我想,就在那時,奇怪的第六感覺就讓我立時明白了,我意識到了那有時出現在我 面前的未來,這種感覺是確信無疑的,但卻無法言喻,無法把握。我並沒看見什麼,我 只是站在小路中間的一塊路標底下。 然而,我的確知道。我有一種確信無疑的感覺,週身一陣激動。就在這兒——我們 已經找到了它——很近,很近,只要繞過那個拐角。 路標指向一條小路,在夾峙兩邊的大樹間,它充其量只不過是一條長滿苔蘚、落葉 覆蓋的小徑而已。 至科貝特林苑。 我把這名字默念了一遍,嘴唇龕動,不出聲地把它讀出來。 科貝特林苑。 我知道了。 然後我朝邁克西姆轉過身去。 我們踩著厚厚的落葉向前走了一百碼左右。小徑向下傾斜,我們只得小心翼翼地互 相攙扶著擇路前行,在某處,一隻松鼠在我們頭頂上的兩根樹枝間的分權處一躍而過, 除此以外,四下悄然無聲,只有我們腳下發出的聲響,除了我們兩人外,毫無動靜。 我不知道我們還會這樣往下走多遠,想像著要回到汽車那兒去又該多麼費勁地攀爬 一番。 我兩眼緊盯住腳下,小心落步,這一來我首先看到的便是小徑到了盡頭,因為它擴 展開去,下午的太陽穿過疏疏朗朗的樹枝,照射到地上。 我抬起頭來。 一條很短的粗而小道通到一個很大的門戶,兩根石柱中間是兩扇精致高大的熟鐵大 門,我們幾乎屏住氣走近了大門。我們停住腳,不出聲兒地站在那兒,望著,望著。 在我們腳下,在一條車道的盡頭,是一塊低窪地,四周是向上升去的斜坡,斜坡上 長滿野草,而在低地中央,赫然一幢我從未見過的最漂亮的房子,我一眼看到它,就覺 得它比曼陀麗更美,因為它並沒有那般顯赫壯觀,也不是那麼大得驚人,氣勢逼人,而 是一幢立即讓我感到貼近的房子。我迅速閉攏兩眼,又再睜開,真有點希望它就此消逝, 只不過是我自己的希望所產生的一個幻覺,可它就在那兒,安臥在陽光底下,是一幢童 話故事裡的迷人的房子,而不是那種有鐘樓和角樓的奇幻的城堡,只是一幢紅磚砌就、 有許多煙囪的伊麗莎白時代的莊園大廈。大廈四周遍佈草坪和玫瑰花圃,還有籐架綠廊 和泉水,另有小小池塘點綴其中,不過卻是缺少管理,自由生長,可也並不是自生自滅, 也不是雜蔓叢生,看來像是有人住在那兒,無法照管這一切,盡管盡過力,卻因缺少人 手而照看不過來。由樹木點綴的水池四周悄悄長滿了蒼翠的玫瑰,大麥棒糖式的煙囪, 四周的磚牆都塗上了一層淺淺的褚色、鮮紅色。帶淡黃的粉紅色、米色,還有杏黃色, 這麼多色彩混和到一起,就像燦爛陽光下的一座意大利山頂城鎮的牆和屋頂所反照出的 顏色。 四下根本沒有人住的跡象,沒有人聲和狗吠,煙囪裡也不冒煙。眼前的「科貝特林 苑」空寂無人,但我覺得它並沒遭人遺棄,失去寵愛,它並不是一座遭人遺忘的棄屋。 我們手牽手,屏住氣,站在那兒,就像置身著了魔力的樹林裡的兩個孩子,半是恐 懼,半是驚詫。在過去一週的漫遊中,我們時常看見氣派的房子,還有莊園、大樓和大 廈,都是那麼壯觀令人讚歎,我都將目光移開,背朝它們,很快離去。在我眼中,那些 地方不屑一顧,那兒的生活並不是屬於我們的。然而,眼前這幢房子卻截然不同。 這幢房子不算小,但沒有那種顯赫逼人的氣勢,它根本不是什麼不可逾越的禁區, 卻顯得那麼引人,向人招手示意,歡迎他人的光臨。盡管現在它有點荒蕪,雜草叢生, 悄然站立,它自有一種欣欣喜喜的外表,讓人感到溫暖。 我站在那兒,沉入夢幻之中,我依稀覺得這幢房子包容了我們,我們全家,我看見 邁克西姆在車道上散步,看見孩子們爬上綠草茵茵的山坡,來到羊群正在吃草的地方, 聽到他們的叫喊聲,看到他們在向我招手,而我正跪在花園裡,給一個花圃除草。 我看見大麥棒糖式的煙囪裡輕煙裊裊升起,後面那道老籬邊有一匹鬃毛蓬亂的褐色 小馬。 在這兒我會過得無比幸福,對此我心底清楚確信無疑,因為在邁克西姆的同意下, 我會按自己的方式佈置這幢房子,讓它真正成為我的家。站在那兒,我意識到,我從來 還沒擁有過自己的家,我一生中還從來沒有,然而這兒將成為我的家。因為曼陀麗從來 就不是我的家,它是屬於別人的,屬於邁克西姆,屬於他的家庭,有好幾代人了,也屬 於別的任何人,屬於半個郡,屬於那些僕人們。屬於丹佛斯太太,屬於呂蓓卡。它從來 就不是我的家。 可現在,我對此是不遺憾,毫不在意,就在那個下午,曼陀麗消失了,它就像一支 蠟燭燃盡熄滅了。 這就是我腦中所想到的,我凝視著這幢美麗的房子,隨著下午的時光悄然逝去,我 看到光線越來越柔和、黯淡,使得牆上的色彩變幻不定。這兒會成為我的——我知道, 我們會到這兒安家。 這是一種瘋狂,一種幻想,它比現實更強烈地攫住了我的心,可它卻出現得這麼平 靜,這麼真實,完全把我給俘虜了,我毫不懷疑,我有充分的自信,我已經找到了這幢 房子,總有一天,一切都會各得其所井然有序,對此我看得一清二楚,堅信不疑。 我說,「我要進去。」 「我們當然不能進去。門上有一把掛鎖。」 「那道籬笆破了——瞧,就是那兒——還有那兒。」 「不行。 不過他也並沒有阻止。他站在我身後,他的手搭在我肩上,我知道了,他心中的感 覺跟我的一樣。我對此毫不懷疑。 「來吧,」我說,我開始小心地爬上那道土坡,這是同籬笆並行的,我的視線始終 落在那幢房子上。過了一會兒邁克西姆跟了上來,我扭回頭,看見他也抑制不住老是望 著它。噢,那天的夢境啊,我進入的那個天地,那是我的希望所在。至今我還是那麼清 晰地記得那一切。 我們貼房子東面走去,那兒的花園更顯得久已無人管理。一座老籐架橫跨兩邊,上 面還留著一些殘枝,玫瑰和忍冬一縷縷從籐架上垂掛下來,沒人修剪的紫籐互相交錯, 纏繞在一起,底下是兩排石柱,中間有一條小道,直達一扇緊閉著的園門。花圃和狹長 花壇都任其生長無人修剪,然而我卻覺得這座花園役人照管的時間並不長,將它修葺一 新並不要費太多勁。我看見自己已在盤算開了,剪掉這些,修整那些,在這兒再種上些, 我努力幹活,或許再加上一個了解這地方的本地漢子和一個孩子,要不了兩個夏天,我 們就會讓它重又變得百花爭艷欣欣向榮的。 房子背後有幾個馬廄,石塊舖就的場院中央有一座跪著的孩子的雕像,一輛舊車和 一輛壞了的獨輪車撂在一邊,還有一個暖棚,窗戶卻破了,樹枝上,一隻旅鶇使勁朝我 們啼叫著。 我抬起頭,順牆一直望到房頂上那些鉛框小窗子。夕陽已經很低了,滑落到了屋子 後面。 「邁克西姆……」 「他們很有可能剛搬走。」 「不,」我說,「不,他們沒搬走,我覺得直到最近他們都在這兒,可現在他們走 了。」 這時,我朝他瞥了一眼,看見他臉上露出的悲哀神色,他已全然沉浸在悲哀之中, 我看見他顯老了,他從來不能真正脫離過去的陰影,因為他並不想這麼做。 我轉過身去。這會兒的「科貝特林苑」籠罩在一片陰影之中,磚牆和石徑的淡紅色 轉成了灰色,充溢我內心的已不僅是對這兒的愛,而是別的什麼,一種百折不回的決心。 現在我想要的是我想為我自己爭取的,我嚇了一跳,為自己有這種反抗念頭而震驚。 邁克西姆已經撇下我,一個人慢慢往回走去,他低垂著頭,不再去看那房子。我想, 他不會再提起它,我們只能離開,回到汽車裡,開車走路,明天或後天,我們就會永遠 離開這兒,我根本不會受到任何拒絕或否認,可我的夢想根本不會實現,這個地方就此 再也不會提及。那將是他處理這件事的方式。懊恨和痛楚,夾帶著一種對自我的極其憐 憫,開始在我心中翻騰起來。我已經估計到我得不到它,為此我感到多麼傷心。現實中 有吸引力的東西我都失去了,我對一切都變得麻木不仁。 沿著那條陡峭狹窄的小徑爬回我們停放汽車的地方可真是費勁,一路上,邁克西姆 一直走在我前頭。一回,只有一回,我停住腳喘口氣,忍不住回過頭,透過樹叢眺望著 那塊空地,一片朦朧昏暗中,那幢房子靜靜地佇立在那兒,緊緊地封閉著,夕陽的最後 一抹余暉落在了靠西邊的三四個煙囪上,照得它們紅通通的,就像燃燒的煤。 我的情緒從高興、希望變為淒苦,我突然感到心灰意冷。 汽車裡也是冰冷。我將兩只手緊緊握在一起,不讓它們顫抖。邁克西姆一直沒開過 口。他坐著,手放在啟動鑰匙上,似乎他在等什麼。我瞅著他。 「我想我們要趕不上茶點了,」我木然地說道。「一回去我就想洗個熱水澡。」 邁克西姆拿起了我的兩只手,用自己的手把它們緊緊摀住。 「可憐的小家伙,」他說道,我看見他又像昔日那樣無限眷愛,無限溫情地望著我。 「你拚命想庇佑我,保護我,可說真的,你不需要這麼做,你拚命想掩飾起自己的 願望,自己的感受,可當然,你做不到。」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說,突然怒火中燒,眼淚幾欲奪眶而出,我真對自己感到 失望,心灰意冷。 「你到底想說什麼?走吧,我冷得要命。」 「我了解你,」他說。仍然握著我的手。「我太I解你了。」 「別這麼對我說話,就好像我那麼愚蠢,是個嬌慣的離不開人寵護的小傻瓜似的。」 「行,行,我剛才是那麼做了,對不起。」 「邁克西姆……」 「別說了,你完全有權利提出抗議。」 「我只不過……」 「我知道。」 「真的嗎?」 「『科貝特林苑』,」他沉思著說道。「奇怪的名字。誰是科貝特,你猜得到嗎?」 我沒有吭聲,我不願對這幢房子妄加推測,似乎它是我們無意之中撞上看到的任何 一個地方,就好像人們在旅遊途中來到某個外國城鎮對它發生了一點興趣。我們就要離 開了,我們再不會看到它了。就這麼回事。我想,假如上帝多發點慈悲,投讓我們發現 它,那就更好了。 「你說得對,我們要趕不上茶點了。」 「那沒關係。」 「那倒是,可我得承認,我倒真想喝上口茶。」 「對不起,都是我的不是——」 「是嗎?為什麼?」 「我們在這兒待得太久了。你早該提醒我——讓我離開的。」 「我不想這麼做。好吧,既然趕不上喫茶點了,我們最好還是更好地利用一下這段 時間。」 「你想幹什麼?」 他松開了我的手,發動了汽車。 「你還記得嗎,我們剛才經過了一個農莊。離那個十字路口大約四分之一英里,正 好就是我們覺得似乎迷了路前經過的那個農莊。它叫家庭農莊。」 他熟練地在空地上將車掉了個頭。 「我敢肯定,如果我們到那兒打聽一下,他們准能告訴你那所房子的一切,不管你 想了解什麼。」 農莊的人為我們提供了茶點,濃濃的甜茶,斟在從前屋取出來的最好的瓷茶具裡, 切成片的熱烘烘的水果面包和黃油。他們說,真太歡迎我們的光臨了,這兒很僻靜,一 向很安靜,不大有遊客光顧。我就喜歡這樣,我幾乎要脫口而出,我們是喜歡安靜的人, 習慣了這種生活。邁克西姆同莊主聊起來,談收成,羊群和奶牛,談到樹木如何也需要 料理,可戰後,勞力奇缺,還談到地租和狩獵,他們在場院裡散步,還朝田裡走去,我 覺得,他很愉快,過去在曼陀麗他就喜次這樣,同弗蘭克一起同佃戶聊聊,到各個農莊 和農舍去走走,他本能地知道如何同人們交談,十分隨意地同他們交往,我總是太膽怯, 對自己的地位把握不定,所以沒法像他這樣去做。 我跟叫佩克夫人的女主人一起待在廚房裡,吃著我的水果面包,手捂在茶杯上取暖, 喜悅使我輕飄飄的,因為這事會十分順利的,我知道是這樣。我知道。母雞在院子裡四 處啄食,一個學步小孩邁著穩穩的步子跟在它們後面。我想,我們會經常來這兒,我還 會帶上孩子們,他們會認識各種動物,會幫著餵豬,跟著初生的羊羔來到田野上。這一 家人會成為我們的鄰居。 她又給我斟上茶,然後從放在爐上的壺裡往茶壺裡倒水,她一邊說話,一邊不停地 攪動著茶水。 「那時仗打起來了,」她說,「日子就更艱難了,當然,所有的幫工都走了,男人 們一定得走,只剩下孩子們。有一段時間,他們弄來了一些戰俘,是從戰俘營弄來的。 他們是意大利人,一句英語也講不來,只有一兩個似乎想學上一點。我想那是由於人生 地不熟,再加離開了自己的祖國受到很大刺激。你會感到無根無底飄浮不定。」 是啊,我想,唉,不錯——你會的,你是這麼感覺的。 「他們中有一人種上了葡萄,你說不定已經看到了,想讓它長起來,葡萄倒真長起 來了,就在那一邊,在那堵老牆的背風處。可你知道,結出的葡萄都是又小又黑又酸……」 「他們還會回來嗎——他們還會再試試,打開那幢房子嗎?」 廚房裡的鐘嘀嗒嘀嗒地走著,這聲音合著我的心跳顯得那麼響亮。 「那對老夫妻?不,不會。還沒等他們自己承認,我早就看出他們對那兒放任不管 了。反正也用不到旁人多嘴。是他們自己不得已而如此的。那不是我的家。」 她坐在廚房桌子我的對面,這是個挺漂亮的女人,一頭優雅的淺赭色的頭發,眉清 目秀。我很喜歡她。我看見自己就坐在這兒,整整一下午跟她聊天,向她傾述自己的心 裡話,跟她討教料理房屋花園和照料孩子的事——因為我可以盡力做我力所能及的事, 只要有個當地姑娘做幫手,再有個廚娘就行,我不想有一幫僕人來管理這幢房子,就像 當年曼陀麗那樣,有那麼一大批氣勢逼人,等級森嚴的僕人。 「不,他們不會回來了。」 我的心怦然一跳。 「不過,他們有一個兒子,羅德裡克先生——等他服完役,我想他會回家來,重新 整理開放這老房子。他還有個妹妹,不過結了婚,有自己的家園,我不相信她還會對這 兒有興趣。不,只有羅德裡克先生。他不時有信寄給我們,要我們幫他做這做那——當 然,是由土地代理人塔蘭特先生全權負責。」 我聽到院裡傳來一聲哭聲,是那個學步小孩在石板地上絆了一交,她跑到他身邊, 哄慰著,扶他起來,這時,我看見邁克西姆和男主人已經回來了,正站在院門邊聊天。 天空呈現一片蛋青色,黑麥色、靛藍色和青紫色的條狀雲塊飛快掠過,太陽正在迅速西 沉。在院子盡頭,豬正在食槽裡吭吃吭吃地嗅拱著。 我真不想離去,我不要這一天就此過去。我回頭望去,只見他們正站在那兒,在我 們駛離時向我們揮手送別,我就這麼一直望著,盡管我們已走了老遠,他們的身影已完 全看不見了。 ------------------ 亦凡掃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