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溫特夫人 第十三章 邁克西姆說我像孩子一樣在屋子裡戲耍,是啊,在充滿幸福和樂趣的日子裡,它真 的像一場游戲:搬進科貝特林苑,謹小慎微地進出於各間屋子,商量決定著留下什麼, 替換什麼。但在游戲的背後,我感到生平第一次在過一種真實的生活。現在比以往的任 何時候都重要,而將來只要是它的繼續,也會是很有價值的。 起初有從農場來的佩克太太來幫我,幾個星期後我們又找了個名叫多拉的姑娘,她 從鄰近的村子騎車來這兒,什麼活都願意干。我覺得很容易和她相處,她年輕,容易理 解,沒有威脅性,她充滿善意地急著想迎合我們。我並不覺得她是個僕人。我們嘻嘻哈 哈地在一起列出要干的活的單子,一起查看櫃子裡的東西,一起換窗簾;她還不停地告 訴我她家裡的事。只有當邁克西姆出現的時候,她才安靜下來,顯得有些畏怯。有一兩 次,我發現她在偷偷地觀察我們,臉上露出迷惑不解的表情,也許她是對我們懸殊的年 齡差別或其它方面的差異感到不理解——因為每天我醒來都感到自己在變得年輕,在追 回失落的歲月,在擺脫中年人的持重和沉悶的先兆。我整天又唱又笑,高興得有點飄飄 然了。 我漸漸地掌管起了這幢房子,對它越來越熟悉了:哪一扇門關不嚴實,哪一扇窗有 點漏風,哪裡能照到早上和下午的陽光,樓上過道裡的地板哪兒不太平整。男人們進來 一間一間地油漆了房間。幾件蛀了的廚房傢具和一些破舊的地毯被扔掉了;我決定在狹 長、明亮的客廳裡放上幾張新椅子,客廳正對著花園最漂亮的地方。科貝特林苑對我很 友好,當我一大早從廚房走到餐室,再從餐室走進門廳,打開門窗眺望四周隆起的翠綠 的斜坡時,我感覺到它在歡迎我,它好像一直在等待我們,期待著我們的到來。 邁克西姆開始去附近這一帶轉悠,找一些地主和農場主,看看哪一塊地可以買,哪 個農場准備出租。他說他想擁有羊群,擁有許多的林地,有一批奶牛和優良的草地—— 但他打算先聽些建議,不忙著作決定。科貝特林苑一共擁有四幢別墅和那個家用農場, 他開始在找幫手,熟悉村裡的那些人。和曼陀麗相比,科貝特林苑稱不上是個很大的莊 園,但由於我們不想要一大批的傭人,所以邁克西姆仍有不少的事情纏身。我看著他也 在變得年輕起來:步履輕鬆地在車道上走進走出,敏捷地爬上斜坡,皮膚在陽光下又變 得富有光澤了——這是個溫暖、乾爽、無可挑剔的春天和初夏。我覺得他的狀況好極了, 他現在非常地滿足,這是我們幸福的結局吧。 然而我們仍缺少點什麼,盡管彼此都沒有說出口。夏意越來越濃了,玫瑰綻開了花 蕾,在每一堵牆,每一根柱子,每一道籬笆上落下了繽紛的花瓣:鮮紅的,淡黃的,粉 紅的,潔白的;萬物競相開放,枝葉郁郁蔥蔥,我們深深地陶醉在這迷人的盛夏。但同 時我也越來越意識到了生活裡的缺陷,在心靈的深處有一個空白點。 六月末的一個早晨,我五點就醒了,再也無法入睡。夜裡悶熱得令人難以忍受,我 覺得渾身乏力,眼皮沉甸甸的。一簇簇玫瑰的芳香從臥室開啟的窗口飄進來,彌漫了整 個房間。 我悄悄地下了樓,從邊門溜了出去。外面的空氣清新爽朗,略帶點涼意。太陽還沒 有升起,斜坡上到處是安臥的羊群,密密麻麻,一動不動。我走在棚架的下面,來到了 通向刻有浮雕的圓形大池塘的那條小徑上。我們還沒來得及清洗池塘和修復那只人造噴 泉。我透過扁扁的睡蓮的篩孔望著下面綠色的死水,在想不知那裡有沒有大魚,過著一 種古老、慢條斯理、神秘莫測的生活。我坐在一塊扁平石頭的邊上。天空泛起了魚肚白, 黑黝黝的青草上沾著點點的露水。 這就是幸福,我想,我沉浸在幸福之中。在這兒。就現在。 我一抬頭看見了他們,正穿過花園朝這兒走來,從芳草青青的斜坡走來。我看得清 晰極了,好像他們就在眼前,三個孩子,男孩,就是當年我在曼陀麗想像的那三個男孩 ——兩個大點的長得健壯結實,充滿了活力,他們叫喊著互相推推搡搡;小的那個比他 們文靜,善於思考,也更加內向。他們穿過草地沿著碎石小路奔跑過來,一個孩子用力 采下了一朵花兒,另一個高高揮舞著樹枝。我看見了他們神采奕奕的小臉蛋,那麼單純, 妙趣橫生;我還看見了他們的身體和亂蓬蓬的小腦袋,和邁克西姆一樣漂亮。我看得如 此真切,情不自禁地張開了雙臂。他們向我撲來,爭先恐後地想第一個沖進我的懷抱, 告訴我這個,告訴我那個,讓我開心。我感到他們緊緊地貼著我,我知道他們長著什麼 樣的頭發:濃密,乾爽,撫摸起來富有彈性。我向最小的孩子望去,對他點點頭。他笑 了,笑得很嚴肅,但他想等一會才靠近我。等兩個哥哥蹦蹦跳跳跑遠了,我們就能緊挨 在一起,然後坐在那裡望著石頭池塘裡幽深的水,等待水底下白色條紋的閃現,等待魚 兒的突然出現。他既不吭聲,也不會吃驚,他會一動不動、很有耐心地坐在那裡。只要 和我待在一起他就覺得心滿意足。從車道的另一頭傳來他哥哥的喊叫聲,他們又在賽跑 了。 我仍坐在那兒,把手伸進了水裡,讓水在我的指縫間淌過。旭日東升,一道淡淡的 金光斜照在草地上,映紅了東牆上玫瑰的花瓣。在過去的幾個星期裡,我每天晚上都在 構思花園的新佈局,對出了一個個計劃,想像著幾年之後的一幅藍圖。此刻,當我看見 孩子們的時候,我便看到了花園的未來,我渴望擁有它。然而,這一目標的實現畢竟是 容易的,需要的只是時間和實施而已。我聽見了樓上窗子的開啟聲,接著是隱隱約約的 水聲。幾分鐘後,邁克西姆就會來到我的身邊,我們將一起在花園裡散步,我會對他說, 這兒該拆去,那兒該修剪,挖一條新的花壇,把棚架修葺一下——我得替那個噴水池費 點心——佩克先生派了一個園丁來管園藝——也許他今天就到。 這一切都很容易,我可以高高興興地談論它,心裡很踏實,可是孩子——我無法談 論孩子。出於某種原因,我害怕一旦跟邁克西姆談及孩子的事,厄運就會臨頭,我將永 無成功的希望。呂蓓卡一直不能懷上孩子,他們是在最後才發現的。我不願像呂蓓卡一 樣,絕不能。 我站起身,頭腦一下子清醒了,我作出了決定。我不能對邁克西姆說,至少不在這 個節骨眼上說;但我又無法讓這個念頭月復一月、年復一年地在我腦子裡滾動,一味地 寄希望於運氣。我一直在想——我們倆都在想——我們會有孩子的,只要我知道我們雙 方都不存在懷不上孩子的理由,可問題是我並不知道——我對自己也不甚了解。我從來 沒有病病懨懨的,很少去看大夫。這不,當我拿定主意後,我卻發現我一個大夫都不認 識。我最後見的大夫是倫敦的那個專家,我們是在那個可怕的下午一起去他的診所調查 有關呂蓓卡的病歷證明的。貝克大夫。我現在記起他來了,他穿著一身內衣走進來,我 們的來訪打斷了他的一場網球賽。 我不能去他那兒。那我該找誰呢?我又怎麼去找呢?沒有一個可以打聽的人。如果 我們當中有誰病了,我想我可以不費勁地打聽到當地某個大夫的名字;也許多拉或佩克 太太會告訴我。但我一想到說不准哪一天我會在社交場合上遇見他——因為我們准會去 結識一些人,我想和街坊鄰里友好地相處,而大夫顯然是一位非要邀請的客人——我又 立刻打消了這個念頭。我覺得我不能和一個認識的人,或一個將要認識的人談這件事, 這會使我非常擔心的,它過於密切地會影響到我們在這兒的生活。 我想去倫敦,就像當年呂蓓卡一樣,就事論事地找一個大夫,很正式地咨詢一下, 他對我一點都不了解。從前,我可以找比阿特麗斯給我出出主意。現在我一個人都不認 識。怎樣去找倫敦的大夫呢?我感到恐慌,感到絕望,第一次產生了與世隔絕、離群索 居的感覺。 邁克西姆從屋裡走了出來,他在門口站停了片刻,朝四周望去;從房子看到花園, 再從花園看到斜坡。我在他臉上看見了快樂的表情和滿足的笑容。他和我一樣幸福,他 愛科貝特林苑。我們不能讓它在我們的手中敗落。如果我們也像它以前的主人那樣步入 了老年,無力再去照料它,而又沒有後人去開拓它的將來,任它空曠下去,荒廢下去, 那現在的一切又有什麼意義呢?何必再去修葺,再去增地添房,再去裝飾一新呢?我一 定要有孩子,一定!我會有孩子的,為了我自己,因為我已經看見他們了,甚至了解他 們了;但更重要的是,也是為了邁克西姆,為了科貝特林苑。 我沿著小徑朝他走去,孩子們就在我的身後,只是沒人能看見他們。 ------------------ 亦凡掃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