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都
作 者:海明威
名叫"帕科"的男孩兒,馬德里多的是。這個名字是
"弗朗西斯科"的愛稱。馬德里流傳著一個笑話,說是有個做
父親的來到馬德里,在《自由報》的尋人欄中刊登了一則啟
事說:"帕科,星期二中午到蒙塔尼亞飯店來見我。往事一概
不咎。爸爸。"結果,應召而來的青年竟有八百人之多,最後
只得召來一中隊的騎警才把他們趕散。但是,在盧阿卡寄宿
公寓裡當餐室侍者的這個帕科,卻既沒有父親原諒他,也沒
有做過什麼錯事需要父親原諒。他有兩個姐姐在盧阿卡做女
侍,她們得到這份工作是因為她們跟這家寄宿公寓原先的一
個女侍是同鄉,那個女侍幹活勤快,為人又誠實,因而就給
她的村子和同村的人都贏得了好名聲。兩個姐姐出盤纏讓弟
弟乘長途汽車來到馬德里,並且替他弄到這份當侍者學徒的
活兒。他來自埃斯特雷馬杜拉1的一個村莊,那裡的情況還
處於原始狀態,真叫人難以相信,食物匱乏,生活中的舒適
1埃斯特雷馬杜拉:西班牙中西部一高原。
其根本談不上。從他有記憶的日子起,他就在拚命地幹活。
他是個身材結實的小伙子,頭發漆黑,有點兒鬈曲,一
口潔白的牙齒,皮膚細膩,連姐姐們也羨慕不已;臉上還經
常掛著一絲開朗的微笑。他手腳靈快,活兒幹得挺出色,也
很愛他的姐姐,她們看上去很標致,很世故。他喜歡馬德里:
這仍然是一個令人難以相信的地方;他也喜歡他的工作,穿
著乾乾淨淨的亞麻布襯衫和夜禮服在明亮的燈光下幹活兒,
廚房裡吃的東西又很豐盛,這工作似乎充滿了瑰麗的浪漫色
彩。
住在盧阿卡,並在餐室就餐的還有另外八到十二個人,但
是在帕科的眼裡--他是三個侍者中最年輕的一個--實際
存在的就只有那些鬥牛士。
二流的劍刺手1住在這家公寓裡,因為聖赫羅尼莫路地
段很好,伙食精美,膳宿費用又便宜。對於一個鬥牛士來說,
即使不顯得闊氣,至少得顯得體面些,因為在西班牙,人們
最最重視的美德就是體面和尊嚴,勇敢倒還在其次。鬥牛士
們總住在盧阿卡,直到他們花光了最後幾塊比塞塔。從來沒
聽說過有哪個鬥牛士搬出盧阿卡,住進了一家更高級或者更
豪華的旅館,因為二流鬥牛士從來不會成為一流鬥牛士;可
是從盧阿卡潦倒下去卻十分迅速,因為凡是能掙點錢的人,都
1鬥牛士一般可分為三種,"劍刺手"是鬥牛隊裡的主要鬥牛士,是唯一可
以用劍刺殺公牛的人;"騎馬長矛手"騎在馬上,於鬥牛開始時,用帶有
鋼尖的長矛刺牛,將其激怒;"短槍手"手持成雙的短槍,將其插入已被
激怒的牛之肩部和頸部。每個鬥牛隊通常由一名劍刺手,兩名片馬長矛
手和三名短槍手組成,以劍刺手為首,其他五人須服從他的指揮。
可以住在這裡;客人不提出,帳單是從不會拿給他的,除非
經營這家膳宿公寓的那個女人知道他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
步。
眼下,正有三名正式的劍刺手住在盧阿卡公寓,此外還
住著兩名很好的騎馬長矛手和一名出色的短槍手。對於家在
塞維利亞,春季要住在馬德里的騎馬長矛手和短槍手來說,1
住進盧阿卡是一種奢侈的享受。但是他們收入不錯,工作固
定,僱用他們的劍刺手在即將到來的鬥牛季節中全簽訂了大
量合同,所以這三位副手每一個掙的錢都有可能比那三個劍
刺手中的任何一個為多。說到那三個劍刺手,有一個生了病,
卻想裝得沒病似的;另一個是新興的角色,沒紅幾天便成了
過眼煙雲;而第三個則是個膽小鬼。
這個膽小鬼曾一度勇猛非凡,技藝高強,到鬥牛季節他
第一次作為正式劍刺手出場時,小肚子就被牛角狠狠地戳了
一下,負了重傷,從此便成了膽小鬼,不過仍然保留著走紅
時的許多豪爽的派頭。他一天到晚樂呵呵的,不管有人逗他,
沒人逗他,他總是笑口常開。當年得意的日子,他挺喜歡惡
作劇,但現在已經不再來這一套了。大概沒有心思了吧。這
位劍刺手有著一張聰明的、非常坦率的面孔,舉止很有派頭。
生病的那位劍刺手處處留神,從不顯出生病的樣子,餐
桌上擺出來的菜他都特別細心地每一樣都吃上一點。他有許
許多多手帕,總自己動手在房間裡洗。近來,他更賣起自己
的鬥牛服來了。聖誕節前他賣掉了一套,價錢十分便宜,到
1塞維利亞:西班牙西南部一城市。
四月的第一個星期又賣掉了一套。這都是很值錢的服裝,一
直保存得很好,如今他身邊只剩下一套了。生病以前,他曾
是一個大有希望,甚至是轟動一時的鬥牛士。盡管他自己不
識字,卻收集了一些剪報,上面說,他在馬德里的首場鬥牛
中表現得比貝爾蒙特1還要出色。現在他總是獨自一人在一
張小桌旁進餐,很少抬一抬頭。
那位曾經曇花一現的劍刺手個子矮小,皮膚黝黑,很有
氣派。他也是獨自一人坐在一張桌子旁就餐,臉上難得有一
絲笑意,更不用說哈哈大笑了。他來自瓦利阿多里德,那裡2
的人都是不苟言笑的。他可是個有才能的劍刺手,但是他還
沒有仗著自己臨危不懼、鎮靜自若的長處贏得公眾喜愛時,他
的風格就已經過時了,海報上披露出他的大名再不能把觀眾
吸引到鬥牛場去了。他當年的新奇之處在於他身材矮小,連
公牛的肩隆也看不到;但身材矮小的鬥牛士並不就只他一個,
他始終沒有能給公眾留下持久的印象。
至於那兩位騎馬長矛手,一個是花白頭發的瘦子,長著
一副禿鷲般的面孔,體格雖不健壯,胳膊和腿卻象鐵打的一
般,褲子下面總是穿一雙牧牛人穿的長筒靴,每天晚上總要
喝上過多的酒,色迷迷地盯著公寓裡的隨便哪個女人。另一
位則生著一張古銅色的面孔,身材魁梧,皮膚黝黑,容貌英
俊,兩手大得特別,頭發象印第安人那樣烏黑。這兩位都是
了不起的騎馬長矛手,不過大家都說第一位因為耽於酒色,技
1貝爾蒙特:生於1892年,為西班牙著名鬥牛士。
2瓦利阿多里德:西班牙北部一城市。
藝已經大不如前,而第二個據說又過於任性,動不動就跟人
吵架,所以跟任何劍刺手共事,頂多只一個鬥牛季節。
那個短槍手是個中年人,頭發已經斑白,可是盡管上了
歲數,卻仍然像貓一般敏捷;他坐在餐桌旁邊,看上去很象
一個生財有道的商人。對今年這個鬥牛季節說來,他的腿腳
還很利落,到了上場的時候,他的聰明才智和豐富經驗還足
以使他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不愁沒人正式僱用他。所不同的
是:到他腳底下不夠敏捷時他就會驚慌失措,而如今不管在
場內場外他都胸有成竹,鎮靜自若。
這天晚上,大家都已離開了餐室,只剩下那位長著禿鷲
面孔、喝了過多酒的騎馬長矛手,逢年過節在西班牙集市上
拍賣表的那位臉上帶有胎記、同樣也喝了過多的酒的商人;另
外還有兩個加利西亞1來的教士,他們坐在牆犄角的一張桌
子旁,酒即使喝得不算過多,肯定也已經不少。在當時,酒
是包括在盧阿卡的膳宿費用中的,而侍者又剛新拿來幾瓶巴
耳德佩尼亞斯2紅葡萄酒,先送到拍賣商的桌上,再送給騎
馬長矛手,最後又送去給兩個教士。
三名侍者站在餐室的一頭。這裡的規矩是:侍者要等他
們所負責的餐桌上的客人全部走光以後才能下班。但負責兩
個教士那張餐桌的侍者預先約好要去參加一個無政府工團主
義者的集會,帕科事先已答應幫他照料那張餐桌。
樓上,那個生病的劍刺手正獨自一人伏在床上。那位不
1加利西亞:西班牙西北部一沿海省份。
2巴耳德佩尼亞斯:西班牙中南部一村莊,盛產紅葡萄酒。
再引人注目的劍刺手正坐在那裡望著窗外,准備出去上咖啡
館坐會兒。那位膽小鬼劍刺手則把帕科的一個姐姐關在自己
的房間裡,想要讓她幹什麼事兒,可她卻嘻嘻笑著不肯答應。
劍刺手於是說:"來啊,野姑娘。"
"不,"帕科的姐姐說。"我幹嗎要來?"
"行個好吧。"
"你吃飽了,現在又要拿我當甜點心。"
"只來一回。這又有什麼害處呢?"
"別碰我。別碰我,我告訴你。"
"這不過是一件很小的事兒罷了。"
"我告訴你,別碰我。"
在下面餐室裡,那個個子最高的侍者這時已經誤了開會
的時間,他說:"瞧瞧這些黑豬喝酒的樣子。"
"話不能這麼說,"第二個侍者說。"他們都是些體面的顧
客,酒又喝得不算太多。"
"我看我這種說法很恰當,"高個子侍者說。"西班牙有兩
個大禍害,公牛和教士。"
"當然不是說個別的公牛和個別的教士羅,"第二個侍者
說。
"當然是,"高個子侍者說。"只有通過個別的人,你才能
向整個階級發動進攻。必須殺死個別的公牛和個別的教士。把
他們統統殺光。然後才不會再有新的出來。"
"留著這些話到會上去說吧,"第二個侍者說。
"瞧瞧馬德里的野蠻勁吧,"高個子侍者說。"現在已經十
一點半了,這些家伙還在大吃大喝。"
"他們是十點鐘才開始吃的,"第二個侍者說。"而且菜又
很多,這你也知道。那種酒又很便宜,他們都付了錢,再說,
這酒也不凶。"
"有你這樣的傻瓜,工人們怎麼能團結一致呢?"高個子
侍者問。
"聽我說,"第二個侍者說,他是個五十歲的人了。"我已
經幹了一輩子的活啦。下半輩子也一定要幹活。我對幹活毫
無怨言。幹活是正常的。"
"是呀,可沒有活干就要命了。"
"我一直在幹活,"年紀較大的侍者說。"去開會吧。用不
著待在這裡了。"
"你真是個好同志,"高個子侍者說。"不過你缺乏思想。"
"Mejorsime□faltaesoqueelotro,"年紀較大的侍者說
(意思是沒有思想總比沒有活兒干好點兒)。"去開會吧。"
帕科一直沒有吭聲。他還不懂得政治,但是每次聽高個
子待者講到必須殺死教士和憲警時,他總感到一陣心情激動。
在他看來,高個子侍者就代表著革命,而革命也是富於浪漫
色彩的。他本人倒很想成為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一個革命
者,有一個象現在這樣的固定工作,同時,還是一個鬥牛士。
"開會去吧,伊格納西奧,"他說。"你的工作我來照應。"
"我們倆來照應,"年紀較大的侍者說。
"一個人就足夠了,"帕科說。"去開會吧。"
"Pues me,voy,"1高個子侍者說。"多謝多謝。"
1原文為西班牙語,意思是"那我走了"。
同時,在樓上,帕科的姐姐已經擺脫了那個劍刺手的擁
抱,那副熟練的程度不亞於一個摔交運動員擺脫對手的擒拿
那樣。她現在發起火來,說:"你們這些餓狼般的家伙。一個
不夠格的鬥牛士,膽小如鼠。要是你對女人有這麼多本事,就
把它用到鬥牛場上去吧。"
"你這種說話的腔調就像個婊子。"
"婊子也是女人,可我不是婊子。"
"可也快了。"
"反正不會由你第一個來糟踐。"
"離開我出房去吧,"劍刺手說。這時候,他因為遭到拒
絕,碰了一鼻子灰,又感到心寒膽怯起來了。
"離開你?什麼東西沒有離開你呢?"帕科的姐姐說。"你
不要我幫你把床舖舖好嗎?老板花錢雇我來就是幹這個的。"
"離開我,"劍刺手說。那張英俊開朗的臉緊蹙起來,那
樣子像是在哭泣。"你這婊子。你這個小臭婊子。"
"劍刺手,"她說,順手把門關上。"我的劍刺手。"
在房間裡,劍刺手一屁股在床上坐下。他的臉仍然那樣
緊蹙著。在鬥牛場上,每當他這樣時,他總是強作笑臉,把
坐在第一排的觀眾嚇上一大跳,因為他們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竟會落到這步田地,"他大聲說。"竟會落到這步田地。"
他還沒有忘記自己得意的日子,那不過是三年前的事情。
他還沒有忘記五月裡那個炎熱的下午,他身上披著那件沉重
的、盤著金絲花的鬥牛服,那時候他在鬥牛場上的嗓音像在
咖啡館裡一樣從容,一樣響亮。他記得當他動手去刺殺公牛
時,牛角正低下來,他握緊寶劍,劍鋒斜著朝下,對准牛肩
膀的頂端,只看見兩只寬大的、可以撞倒木柵、尖端已經裂
開的牛角,上面是一片佈滿塵土、長著短毛的黝黑色的肉峰,
那時他曾經吁了一口氣;他記得劍扎進去時就像扎進一堆硬
黃油一樣容易,他用手掌推著劍柄,左臂低低地伸過去,左
肩朝前,全身的重量全壓到了左腿上,接著忽地一下身體的
重量又不在他的腿上了。說時遲,那時快,身體的重量竟落
到了他的小肚子上,公牛抬起頭來,一隻牛角戳進了他的小
肚子,他給牛角戳住,轉了兩下,才由別人把他救下來。所
以現在,當他難得有機會動手去刺殺公牛時,他已經不敢正
眼盯著牛角了。一個婊子又怎麼知道他每次鬥牛之前思想上
要經歷一番什麼樣的斗爭呢?這幫人經歷過些什麼場面,居
然敢來嘲笑他?她們都是些婊子,自己知道會幹出些什麼勾
當來。
在樓下餐室裡,那個騎馬長矛手坐在那裡,打量著那兩
個教士。餐室裡要是有女人,他便直眉瞪眼瞅著她們。要是
沒有女人,他就很有興趣地盯著一個外國人,uningl□s,但1
這當兒既沒有女人又沒有外國人,他只好傲慢無禮而又自得
起樂地盯著那兩個教士。正當他這樣盯著教士看的時候,臉
上帶有胎記的拍賣商站起身來,折好餐巾,走了出去,把他
要來的最後一瓶葡萄酒剩下了一大半。倘若他在盧阿卡的帳
目早已付清的話,他准會把這啤酒全部喝光的。
兩個教士並沒有回看這個騎馬長矛手。一個教士說:"我
來到這裡等著見他已經有十天了。我整天坐在接待室裡,可
1原文為西班雅語,意思是"一個英國人"。
他就是不肯見我。"
"有什麼辦法可想嗎?"
"一點辦法也沒有。能有什麼辦法呢?咱們這種身份的人
是沒法抗拒權貴的。"
"我來了兩個星期了,也是一事無成。我等著,他們就是
不肯見我。"
"咱們都是從被人遺棄的鄉下來的。等錢花光後,咱們就
可以回去了。"
"再回到被人遺棄的鄉下去。馬德里對加利西亞有什麼好
關心的呢?咱們那兒是個窮省份。"
"咱們的巴西略兄弟所幹的事是可以理解的。"
"但我對巴西略•阿爾瓦雷斯是否誠實還缺乏真正的信
心。"
"人到了馬德里就學會懂事了。馬德里扼殺了西班牙的生
機。"
"只要他們肯接見一下,哪怕是拒絕你的要求也好啊。"
"不會的。乾等著吧,就是要讓你等得焦頭爛額,精疲力
竭。"
"好吧,咱們就等著瞧吧。只要別人能等,我也就能等。"
正在這時,那個花白頭發禿鷲面孔的騎馬長矛手站起身,
走過來站在教士們的餐桌旁,面帶微笑地盯著他們看了一會。
"一位鬥牛士,"一個教士對另一個說。
"而且是個出色的,"騎馬長矛手說,然後便走出了餐室。
他身穿灰色茄克衫、緊身馬褲,腰身很漂亮,雙腿呈弓形,足
登一雙牧牛人的高跟皮靴。當他一邊微笑著,一邊相當穩健
地大踏步走出去的時候,這雙皮靴在地板上發出卡嗒卡嗒的
聲響。他生活在一個安排得當的職業小天地裡,在這個天地
裡,他日子過得挺樂和,夜夜陶醉在縱酒狂歡之中,什麼也
不放在眼裡。此刻,他點起一支雪茄,在門廳裡把帽子歪戴
在頭上,便出門向咖啡館去了。
兩個教士很快就意識到自己成了餐室裡最後的兩個人,
於是便緊跟著那位騎馬長矛手也離開了。現在餐室裡除了帕
科和那個中年侍者外,已經空無一人。他倆收拾好餐桌,把
酒瓶拿進了廚房。
洗盤子的小伙子待在廚房裡。他比帕科大三歲,為人玩
世不恭,尖酸刻薄。
"來,拿過去,"中年的侍者說。他倒了一杯巴耳德佩尼
亞斯紅葡萄酒,遞給他。
"有好喝的為什麼不喝?"小伙子把酒杯接了過去。
"Tu,帕科?"年紀較大的侍者問。1
"謝謝你,"帕科說。他們三個人都喝了。
"我要走了,"中年的侍者說。
"晚安,"帕科和那個小伙子對他說。
他走了出去,只剩下他們倆了。帕科拿起一個教士用過
的餐巾,兩腳站定,筆直地立著,然後放低餐巾,順勢低下
頭去,把雙臂一揮,模仿鬥牛士從從容容擺動披風的那種架
勢。他轉過身來,右腳稍稍向前移動了一下,又做了一個擺
動披風的動作,對著假想的公牛占據到了一個較為有利的地
1原文為西班牙語,意謂"你呢"。
位,接著又做了一個擺動披風的動作,這一次動作徐緩、恰
到好處、十分邊式,然後他把餐巾收回到腰部,腳步不動,身
子一閃,躲過了公牛。
那個洗盤子的名叫恩裡克,他用挑剔的目光嘲笑地望著
帕科。
"公牛怎麼樣?"他說。
"非常勇猛,"帕科說。"你瞧。"
他挺直瘦長的身子,又做了四個無懈可擊的擺動披風的
動作,身段乾淨利落,邊式優美。
"公牛呢?"恩裡克問,他背靠洗碗槽站著,手裡拿著酒
杯,腰上繫著圍裙。
"勁頭還很足,"帕科說。
"你真叫我噁心,"恩裡克說。
"為什麼?"
"瞧我的。"
恩裡克脫下圍裙,逗引著假想中的公牛,做了四個漂亮
的、吉卜賽式的揮動披風的慢動作,最後把圍裙的一端放開,
用手成弧形地一擺,掠過從身邊沖過的公牛的鼻子,再繞到
了自己的腰上。
"瞧瞧我這一手,"他說。"可我卻在洗盤子。"
"因為什麼呢?"
"因為我害怕,"恩裡克說。"Miedo.1你在鬥牛場上面對
著真的公牛時,也會同樣害怕。"
1原文為西班牙語,意謂"害怕"。
"不,"帕科說。"我不會害怕。"
"Leche!1"恩裡克說。"每個人都害怕。不過鬥牛士能夠
抑制住自己心頭的害怕,所以他才能撩撥公牛。我參加過一
次業餘鬥牛,結果怕得要死,只好逃走。每個人都認為那很
有趣。到時候你也會害怕的。如果不是因為害怕,那西班牙
所有擦皮鞋的早就都成了鬥牛士了。你,一個鄉下小伙子,准
會比我怕得還要厲害。"
"不會,"帕科說。
他在想像中,曾經斗過好多次牛了。好多次,他都看到
了牛角,看到了濕漉漉的牛嘴,看到牛耳朵在抽動,接著,當
他披風一揮時,就看到牛把頭一低,猛衝過來,蹄子啪啪作
響,激怒的公牛擦身而過。當他一次又一次地揮動披風時,公
牛便一次又一次地猛衝過來,最後他做了一個瀟灑的閃身動
作,使公牛兜過來繞過去。然後他大搖大擺地走開去,短上
衣的金花上粘著公牛擦身而過時碰下來的牛毛;公牛呆若木
雞地站在那裡,像中了催眠術那樣,觀眾中歡聲四起。不,他
才不會害怕呢。別人是會害怕的,但他不會。他知道自己不
會害怕的。即使他曾經感到害怕,他知道自己好歹能夠應付
的。他有信心。"我不會害怕,"他說。
恩裡克又說了一遍:"Leche。"
他接著說道,"咱們要不要試試看?"
"怎麼個試法呢?"
"聽我說,"恩裡克說。"你只想到牛,可你並沒有想到牛
1原文為西語牙語,意為"奶水",俚語作"去你的"解。
角。牛的氣力很大,牛角劃起人來象小刀子一樣鋒利,戳起
人來象刺刀一樣快,殺起人來象棍棒一樣凶狠。瞧,"他說著
打開桌子的一隻抽屜,取出兩把切肉刀。"我把這兩把刀綁在
椅子腿上,再把椅子舉在頭的前面給你扮演公牛。刀子就算
牛角。如果你做得出剛才那些動作,那才算你真有本事。"
"把你的圍裙借給我,"帕科說。"咱們到餐室裡去試試。"
"不,"恩裡克說,他突然變得不那麼刻薄了。"別試吧,
帕科。"
"要試,"帕科說。"我不怕。"
"等你看見刀子過來,你就會怕了。"
"咱們等著瞧吧,"帕科說。"把圍裙給我。"
恩裡克用兩塊油跡斑斑的餐巾縛住刀身的中央,打了個
結,把這兩把刀身沉重、刀鋒跟剃刀一樣犀利的切肉刀牢牢
縛在椅子的腿上。這時候,那兩個女侍,也就是帕科的兩個
姐姐,正在去電影院的路上。她們要去看葛利塔•嘉寶主演
的《安娜•克裡斯蒂》。至於那兩個教士,一個正穿著內衣1
坐在那裡讀祈禱書,另一個則穿著睡衣在念玫瑰經。除了生
病的那位以外,所有的鬥牛士晚間都到了福爾諾斯咖啡館;那
位身材魁梧、深色頭發的騎馬長矛手正在打彈子,那位矮小、
嚴肅的劍刺手正同那位中年的短槍手和其他幾個一本正經的
工人擠坐在一張桌子旁邊,面前擺著一杯牛奶咖啡。
1嘉寶:著名女影星,1906年生於瑞典,後去美國拍過許多電影。《安娜•
克裡斯蒂》系根據美國著名劇作家奧尼爾(1888-1953)所作同名劇本
改編的電影。
那位喜歡喝酒、頭發花白的騎馬長矛手坐在那裡,面前
擺著一杯卡扎拉斯白蘭地,樂滋滋地盯著另一張桌子,因為
那位早已洩了氣的劍刺手正跟另一名已經拋棄了劍重作短槍
手的劍刺手和兩名形容憔悴的妓女坐在那邊。
拍賣商站在街道拐角地方跟朋友談天。高個子侍者正在
無政府工團主義者的會議上等候機會發言。中年侍者坐在阿
爾瓦雷斯咖啡館的平台上喝著一小杯啤酒。盧阿卡的女老板
已經在自己的床上睡著了。她仰面躺著,兩腿夾著墊枕;她
身個兒又大又胖,為人隨和,誠實而清白,篤信宗教,丈夫
死了二十年,她每天都想念他,為他祈禱。那個生病的劍刺
手獨自一人待在自己的房間裡,伏在床上,嘴巴頂著一塊手
帕。
再說,在空蕩蕩的餐室裡,恩裡克用餐巾把切肉刀縛在
椅腿上,打好了最後一個結,然後把椅子舉起來。他把縛上
刀子的兩條椅腿朝前,又把椅子高舉過頭,頭的兩邊各有一
把刀子,筆直朝前。
"這椅子很重,"他說。"聽我說,帕科。這事兒很危險。
別來了吧。"他在出汗。
帕科面對他站著,把圍裙展開,拇指朝上,食指朝下,兩
手各捏著圍裙的一邊,把它展開來逗引"公牛"的注意。
"筆直沖過來吧,"他說。"象公牛那樣轉過身。想沖多少
次就沖多少次。"
"你怎麼知道什麼時候該停止揮披風呢?"恩裡克問。"最
好是斗三個回合以後,中間來個休息。"
"好,"帕科說。"對著我來吧。嘿,torito!來吧,小公1
牛!"
恩裡克低下頭朝他衝了過來,帕科就在刀子前面把圍裙
揮舞著,刀子從他的肚子前面刺過去。對他來說,這掠過去
的刀子就是真正的牛角,角尖白生生的,犀利而光滑;當恩
裡克從他身邊沖過去後重又轉過身子向他再衝來時,這正是
公牛那熱乎乎的、兩邊血跡斑斑的碩大身軀砰砰砰地沖過去,
又象貓一般敏捷地轉過身來,在他緩緩地揮動披風時再次向
他衝來。接著,公牛又一轉身衝了過來。當他盯視著來勢凶
猛的刀尖時,他把左腳向前多邁出了兩英寸,刀子沒有擦身
過去,而是象插進酒囊那樣一下子就插進了他的小肚子。從
突然插進去的堅硬的鋼刀上面和周圍,湧出了滾熱的鮮血。恩
裡克大聲喊道:"啊呀!唉!塊讓我拔出來!快讓我拔出來!"
帕科朝前撲倒在椅子上,手裡仍然拿著那件當披風用的圍裙,
恩裡克連連拉著椅子,這時刀子連連在他、在他的小肚子,在
帕科的小肚子裡轉動。
現在刀子抽出來了,他坐在地板上一攤越來越大的、熱
乎乎的血泊裡。
"把餐巾遮在上面。快摀住!"恩裡克說。"緊緊摀住。我
這就去請醫生。你必須摀住不讓血出來。"
"應該預備一隻橡皮杯子的,"帕科說。他曾經看見那種
杯子在鬥牛場上用過。
"我筆直地沖過來,"恩裡克哭著說。"我只是想讓你看看
1原文為西班牙語,意為"小公牛"。
這有多危險。"
"別擔心,"帕科說,他的聲音聽上去很微弱。"去把醫生
找來吧。"
在鬥牛場上,他們是把你抬起來,扛著跑到手術室去的。
如果你還沒有到那裡,股動脈裡的血就流光了,那麼他們就
把教士請來。
"去通知那兩個教士中的隨便哪一位,"帕科說,一邊把
餐巾緊緊摀住自己的小肚子。他簡直沒法相信這事兒已經落
到了自己的頭上。
但這話恩裡克並沒有聽到,他正沿著聖傑羅尼莫賽馬場
向通宵服務的急救站跑去。帕科獨自一人,先坐起身,後來
又把身子蜷作一團,終於摔倒在地板上,再也沒有爬起來過。
他感到自己的生命正在離開自己,就像拔掉浴缸裡的塞子以
後,缸裡的髒水很快流光一樣。他害怕起來,覺得頭發暈。他
想作一次懺悔。他記得它是怎麼開頭的:"我的上帝啊,我因
為觸犯了您而感到由衷的悔恨,您真值得我敬愛,我決心
…..."他雖然說得很快,但還沒等他說完,他已經覺得昏昏
沉沉,支撐不住,於是臉朝下伏到地板上,很快就死了。股
動脈一經割斷,血液總是一下子便流光,那速度簡直叫人難
以相信。
當急救站的醫生由一名警察(他緊緊抓住恩裡克的一隻
手臂)陪同走上樓梯時,帕科的兩個姐姐還在大馬路的電影
院裡。她們對嘉寶演的這部電影大為失望。過去她們慣於看
到這位大明星扮演的角色活動在豪華奢侈、富麗堂皇的場面
中,而在這部影其中她卻生活得那樣淒慘、卑微。觀眾根本
不喜歡這部影片,他們吹口哨,跺腳,來表示抗議。旅館裡
所有其他的客人幾乎都在做著帕科出事兒時他們正做的事
情,只有那兩個教士因為已經祈禱完畢,正在准備睡覺;那
個頭發花白的騎馬長矛手已經把酒移過去,跟那兩個面容憔
悴的妓女坐在一張桌子上。過了一會,他便跟她們中間的一
個走出了咖啡館。這個妓女剛才喝的酒一直是那個失去了勇
氣的劍刺手付錢買來的。
對於這些事兒裡的隨便哪一件,帕科這個小伙子永遠不
會知道了,對於這些人第二天和以後的日子要做些什麼,也
是這樣。他根本不知道他們到底怎樣生活下去,怎樣結束一
生。他甚至還沒有意識到他們已經結束了一生。正像西班牙
有句諺語所說的那樣,他是"充滿著幻想"死去的。在他短
促的一生中,他還沒有時間經歷幻想的破滅,甚至到臨死之
前也沒有來得及把懺悔做完。
他甚至連對嘉寶演的那部電影表示失望的時間也沒有,
這部電影使整個馬德里的觀眾失望了一個星期。
翟象俊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