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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片陌生的天地ヾ

作者:海明威

  邁阿密又熱又悶,從大沼澤吹來的陸地風還帶來了蚊子,連早上都有。
  "我們還是盡快走吧,"羅傑說。"我得先去弄點兒錢。汽車的事你懂行嗎?"
  "不大懂。"
  "你不妨在報紙的分類廣告裡看看,了解一下都有些什麼樣的汽車出讓,我去弄點兒錢讓匯到這裡的西聯ゝ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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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那片陌生的天地》原為海明威一部未完成小說的前四章。海明威創作這部小說的時間是在1946至1947年間及1950至1951年間,時寫時歇。1970年出版的海明威遺著《灣流中的島嶼》一書,有個初稿就是以這個片斷作為原始素材發展起來的。後來海明威在寫《灣流中的島嶼》一書的過程中,顯然改變了小說的創作思路,把這幾章文字刪去了。讀者一定會注意到,作者在《灣流中的島嶼》的最後一稿中又重新使用了其中的一些人名,只是用在另外一些人物的身上。儘管作者作了這樣的重新安排,《那片陌生的天地》一文仍不失其本身的統一與完整。--原編者注
  ゝ西部聯合電話電報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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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就這樣能拿到錢?"
  "只要我電話早些打通,能讓我的律師馬上把錢匯來。"
  他們是在比斯坎灣大街一家旅館的十三層樓上,茶房剛剛下樓買報紙和別的東西去了。他們借了兩個房間,房間下臨海灣,望得見公園和大街上的來往車輛。他們登記時都用了自己的本名。
  "你就住轉角上的這一間,"羅傑當時還說來著。"這個房間也許能吹到些風。我住那一間,打電話方便些。"
  "我能幫得上什麼忙嗎?"
  "你拿一份報紙,把分類廣告裡出讓汽車的欄目看一下,另一份報紙我來看。"
  "找什麼樣的車呢?"
  "跑車,輪胎要好。盡可能挑最好的。"
  "你看我們能弄到多少錢?"
  "我打算開口要五千。"
  "那太棒了。你看會給你這麼多?"
  "我也不知道。我這就給他打電話去,"羅傑說完就到隔壁房間裡去了。可門剛一關上,又打開了。"你還愛我嗎?"
  "我想那該是用不到再說的了,"她說。"趁這會兒茶房還沒有回來,請親親我吧。"
  "行。"
  他把她緊緊地擁在懷裡,使勁地親。
  "這就對了,"她說。"我們何必還要把房間分開呢?"
  "我是考慮到領匯款的時候可能要來查對一下我的姓名。"
  "是嗎。"
  "我們要是運氣好些的話,就用不到在這兒過夜了。"
  "真的這麼快就能走?"
  "要是運氣好些的話。"
  "那我們就可以用吉爾奇夫婦的名義了?"
  "斯蒂芬﹒吉爾奇夫婦。"
  "還是叫斯蒂芬﹒布拉特-吉爾奇夫婦好。"
  "我得趕快去打電話了。"
  "可別去了好大半天才來噢。"
  他們是在一家希臘人開的海鮮餐館裡吃的午飯。餐館有空調,在酷熱的城市裡真無異沙漠中的一片綠洲。菜倒也一點不假都是用海味做的,只是同樣的菜跟埃迪海鮮館一比,就好比一是煎了又煎的鍋底陳油,一是剛見黃的鮮白脫了。不過那一瓶希臘白葡萄酒倒還不錯,味道的確清涼純正,帶有一股樹脂香。甜點心他們要的是櫻桃醬餡餅。
  "我們到希臘去吧,那兒有不少海島,"她說。
  "你沒有去過?"
  "有一年夏天去過。我挺喜歡那兒的。"
  "我們一定去。"
  到兩點鐘,款子就已經匯到了西聯。是三千五,不是五千。到三點半,他們就已經買下了一輛別克牌的跑車,雖是舊車,看裡程計上卻才跑過六千英里。車上還備有兩只很好的備用輪胎,擋泥板都還是好好的,還配有收音機、大反光燈,車後的行李箱容量也大,車身是沙色的。
  到五點半,他們就已經買好了一應用品,結清帳目出了旅館,旅館的看門人也已經在替他們把旅行袋往車後裝了。天依然熱得要命。
  羅傑穿的是厚厚的軍裝,熱得一身大汗,在夏天的亞熱帶地方穿這號衣服,那個不受用也不下於在冬天的拉布拉多ヾ光穿一條短褲。他給過了看門人小費,上了汽車,車子就順著比斯坎灣大街駛去,然後又向西一拐,駛上了去科拉爾蓋布爾斯ゝ和"泰邁阿密小道"ゞ的路。
  "你覺得快活不?"他問那姑娘。
  "快活極了。你說這不會是做夢吧?"
  "肯定不是做夢,因為這天熱得簡直要人的命,我們要五
  千又沒拿到五千。」
  "你說我們買這輛車是不是花錢太多了點?"
  "不多。一點也不多。"
  "保過險了嗎?"
  "保了。還加入了三A會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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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拉布拉多是加拿大東部的一個半島。地處高緯度,東岸又有拉布拉多寒流經過,故氣候冷濕。
  ゝ邁阿密西南一城鎮。
  ゞ"泰邁阿密小道"是個歷史上留下的路名,現為41號國家公路中的一段。
  々美國汽車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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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的行動倒挺快的不是?"
  "稱得上神速。"
  "余下的錢你帶上啦?"
  "那個自然。在襯衫口袋裡,用別針扣著呢。"
  "那是我們的金庫。"
  "是我們的全部家產了。"
  "你看這筆錢夠用上多久?"
  "我們也不會就靠這筆錢的。我還會去掙一些。"
  "至少得靠這筆錢維持一個時期。"
  "那是。"
  "羅傑。"
  "噯,小妞兒。"
  "你愛我嗎?"
  "我說不清。"
  "說聲愛我吧。"
  "我真說不清。不過我會理清楚的,錯不了。"
  "我可是愛你的。愛煞了你,愛煞了你,愛煞了你。"
  "望你一直愛下去。這對我是個很大的支持。"
  "你幹嗎不肯說聲愛我?"
  "等等再說吧。"
  這一路上她本來一直把手按在他大腿上,這一下卻縮了回去。
  "好吧,"她說。"就等等吧。"
  當時期車正沿著去科拉爾蓋布爾斯的寬廣大路向西行駛,穿過單調乏味而又苦熱不堪的邁阿密的郊外。路邊有些店舖、加油站和市場,背後不斷有超車的,此刻人們都離開市區驅車回家了。不一會兒科拉爾蓋布爾斯就在他們的左邊閃了過去:只看見一座座開著威尼斯式矮窗的樓房,聳立在這佛囉哩達的草原上。面前,還是直溜溜備受烤逼的大路,在當年的大沼澤地上直穿而過。羅傑這時便加快了車速,汽車飛快地劃破沉悶的空氣,儀表盤上的通氣孔裡和斜開的通風窗裡一陣陣氣流朝車內直鑽,頓時讓人感到一陣清涼。
  "這輛汽車挺漂亮的,"姑娘說。"買到這麼輛車子不是挺幸運的嗎?"
  "夠幸運的。"
  "我們的運氣很不錯呢,可不是嗎?"
  "到目前為止還不錯。"
  "你對我也太不放心了。"
  "沒那事,真的。"
  "可我們難道也不能好好快活一下嗎?"
  "我這不是挺快活的嗎。"
  "聽你的口氣可不像是太快活。"
  "好吧,那就算我不快活。"
  "可你就不能快活一下嗎?你看,我才真叫快活呢。"
  "我一定快活潑來,"羅傑說,"向你保證。"
  羅傑望著面前的路,他駕車在這條路上跑,這輩子也不知跑過多少回了。只要一看到那不絕向前伸展的路面,就知道是這條路,兩邊有溝渠,有森林,有沼澤。路還是這條路,只是今天車子換了,坐在身邊的人不同了。一想到這裡,羅傑覺得先前的那種空虛之感又湧上心來了,他意識到這必須壓下去。
  "我是愛你的,小妞兒,"他就說。他覺得這並不是他的真心話。不過話聽起來倒也很像是那麼回事。"我是非常愛你的,我一定要好好待你。"
  "還要快活潑來。"
  "一定還要快活潑來。"
  "這就太好了,"她說。"我們這就算已經開始啦?"
  "不是早就在路上了嗎。"
  "什麼時候才能看見飛禽呢?"
  "在這種季節裡飛禽還遠著哪。"
  "羅傑。"
  "噯,布拉特欽。"
  "你真要快活不起來,也不一定非要硬裝快活不可。反正今後就有我們快活的。你此刻是怎麼個心情我也不想過問,那我就代表我們倆來好好快活一下吧。我今天可真叫情不自禁了。"
  他看見,再往前去路就向右一拐,不是往西,而是折向西北,通入森林沼澤地帶去了。這就好了。這一下真讓他大大松了口氣。一會兒就可以看到死柏樹上的那個大魚鷹窩了。車子剛才駛過的地方,正是他當年打死響尾蛇的所在。那是一年冬天的事,他是跟戴維他媽一同驅車經過這裡的,當時安德魯還沒有出世。也就在那一年,他們倆在大沼澤地的貿易站買了塞米諾爾人ヾ的襯衫,就在汽車裡穿了起來。他把打死的那條大響尾蛇給了趕來做買賣的一幫印第安人,那些印第安人很喜歡這條蛇,因為這蛇氣質極好,還有十二顆響環,羅傑還記得那蛇耷拉著砸扁了的大腦袋,提在手裡真是又粗又沉,接過去的那個印第安人還笑了呢。也正是在那一年,他們打到了一只穿路而過的野火雞,當時正是清早,初日方升,彌霧漸散,柏樹在銀白色的霧氣裡顯出了黑漆漆的身影,從霧氣裡闖出來一只赤銅色漂亮的野火雞,走到了大路上,先還昂起了頭大踏步走,繼而把頭一縮就想逃跑,最後普通一聲倒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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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當地的一個印第安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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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心情很好嘛,"他對那姑娘說。"前面這一帶地方可有趣了。"
  "你看我們今兒晚上能到哪兒?"
  "總有地方落腳的。只要一到海灣這一邊,這吹來的風ヾ就不是陸地風,而是海風了。海風就涼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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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指瀕臨墨西哥灣的佛囉哩達西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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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就太好了,"姑娘說。"要是第一個晚上就在那家旅館裡過,那叫我怎麼受得了啊。"
  "我們的運氣不錯,居然逃過了。我真沒有想到這麼快就能走成。"
  "不知道湯姆怎麼樣了?"
  "一定很冷清,"羅傑說。
  "他這人真了不起,是不?"
  "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也是我心目中的道德典範,我把他看作我的父兄,也得到他經濟上的支援。他簡直就像個聖人一樣。可又總是樂呵呵的。"
  "我從來也沒有見到過這樣的好人,"她說。"看他這樣愛你、愛孩子們,誰都會感動得心兒裡酸酸的。"
  "希望孩子們能好好陪他過上一個夏天。"
  "你不要想死他們了?"
  "我一直挺想念他們的。"
  那回打到了野火雞,就放在車廂的後座上,那火雞重得很,還暖乎乎的,一身耀眼的銅色羽毛漂亮極了,不像家養的火雞全是藍黑兩色,戴維他媽興奮得一時連話也說不上來。過了會兒才說:"別放在那兒,還是讓我抱著吧。我想再好好看看。待會兒再放到後邊去。"他就拿一張報紙給她墊在膝頭上,她把火雞血污的腦袋塞在翅膀底下,用翅膀掩得嚴嚴實實,於是就坐在那兒,把火雞胸脯上的羽毛撫啊抹啊,他羅傑則只管開他的車。到末了她說:"這會兒再沒有熱氣了,"於是就用報紙把火雞包起來,重又在後座放好,還說來著:"謝謝你呀,讓我玩兒了好一陣,剛才我真捨不得呢。"羅傑手不離方向盤,吻了她一下,她說:"羅傑呀,我們真是太幸福了,我們會永遠這樣幸福的,你說是嗎?"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記得車子正好駛到前邊的這第二個道路彎處。此刻西沉的太陽已經壓到了樹梢上。可還是沒有見到飛禽的蹤影。
  "你該不會一心想念他們,就顧不上愛我了吧?"
  "沒有的事。我不騙你。"
  "我也明白,他們不在你身邊你感到傷心。可你總不能老留在他們身邊呀,你說是不是?"
  "是啊。請你不要多慮,小妞兒。"
  "你叫我小妞兒,我聽了就高興。再叫叫我。"
  "在句子末了叫一聲才自然,"他說,"小妞兒。"
  "那也許是因為我年紀小了一截的緣故吧,"她說。"我是喜歡這些孩子的。三個都喜歡,喜歡極了,他們三個我覺得都是極好的。我真不知道原來還有這樣可愛的孩子。可是安迪才那麼點年紀,我總不見得會嫁給他吧,我愛的是你呢。所以我把他們都忘了,我就跟你在一起,盡情享受這無比的幸福。"
  "你挺好的。"
  "其實我才不好呢。我這個人是怪難弄的。不過我一旦愛上了誰,心裡是雪亮的,我也記不得從什麼時候起我就愛上了你。所以我會注意的,我一定要把不好的地方改掉。"
  "你這就挺了不起。"
  "喔,我還能改得好多呢。"
  "這樣就很好了。"
  "那就先做到這樣。羅傑啊,我真是太幸福了。我們今後還會這樣幸福吧?"
  "會的,小妞兒。"
  "我們會永遠這樣幸福吧?我知道我不該問出這樣的傻話來,因為我有那樣一個媽,你呢,見過的人也多了。不過我有信心,我相信有這種可能。我完全相信有這種可能。我這輩子就只知道愛你,既然愛你是可能的,享受幸福總也該可能吧?求求你,對我說聲可能吧。"
  "我想該可能吧。"
  他以前也總是說"可能"、"可能"。雖然不是在這輛車子裡。是在別的車子裡,又是在別的國家。但是在這個國家裡他"可能"兩字也說得夠多的了,嘴上說內心也信。其實本來也確實是有可能的。當初什麼都是有可能的。比如就在這條路上,就是眼前的這一段路,右邊的運河裡流淌著清澈的河水,當初這裡就可能有那麼個印第安人撐著那麼條獨木小舟。如今運河裡就沒有印第安人了。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以前才有可能。那都是飛禽銷聲匿跡前的事了。是打到野火雞前幾年的事了。就在打死大響尾蛇的前一年,他們看到這個印第安人撐著條獨木小舟,船頭橫著一只白頸白胸的雄鹿,細長的鹿腿高高擱起,纖巧的蹄子形如一顆破碎的心,鹿頭向著那印第安人,一對漂亮的鹿角還只方具雛形。他們停了車,跟那印第安人打招呼,可是那印第安人不懂英語,只是咧嘴一笑,船頭的那只小雄鹿雖是死的,眼睛卻睜得大大的,方向正好直對著那印第安人。這樣的事在當時是可能有的,在其後的五年裡也還可能有。可如今還能有些什麼呢?如今已是什麼都不可能有了,只有他自己算是還在,只要事情還有那麼一丁點兒實現的希望,他就還得提出來。即使提出來不好,他也不能不提。不提就永遠沒有實現的希望了。他不能不提,提了也許才會有所憧憬,也許才會產生信心,也許將來才會實現。他心想:"也許"可是個丑惡的詞兒,特別是在你"雪茄煙抽到了盡頭"ヾ的時候,用這個詞兒更要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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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有"山窮水盡"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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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身邊帶著煙嗎?"他問姑娘。"我還不知道那只打火機靈不靈呢。"
  "我沒試過。我還沒抽過煙呢。我心裡早已一點都不緊張了。"
  "你總不見得心裡不緊張就不抽煙了吧?"
  "是不抽。一般是不抽的。"
  "那麼把打火機打打看。"
  "好。"
  "你原先是跟誰結的婚?"
  "喔,我們不談他的事。"
  "是不談。我只是問問他姓什麼叫什麼?"
  "反正你不認識的。"
  "你真不想告訴我?"
  "不想,羅傑。真的不想。"
  "那好吧。"
  "我很抱歉,"她說。"其實原先的他是個英國人。"
  "原先?"
  "他是個英國人。不過我倒喜歡在這裡添上'原先'兩字。況且你不也用了'原先'兩字嗎。"
  "'原先'兩字挺不錯的,"他說。"比起'也許'兩字來可要強得多了。"
  "好吧。這話反正我也不懂,不過我相信你說的不會錯。我說,羅傑。"
  "噯,小妞兒。"
  "你心裡覺得好些了嗎?"
  "好多了。現在感覺良好。"
  "那好。我就把他的事告訴你。我後來才發現敢情他是個極放蕩的人。就是這樣一個傢伙。他以前可從來沒有露出過一點口風,也從來沒有露出過一點形跡。一絲一毫都沒有。真的。你大概要笑我糊塗了吧。可他就是絲毫不露。看他還真是一表人才呢。你知道這種人表裡完全不一樣。後來這個底細就被我發現了。自然馬上就發現了。不瞞你說,是當夜就發現的。好了,這事就不說了,好不好?"
  "可憐的海倫娜。"
  "別叫我海倫娜。叫我小妞兒吧。"
  "我可憐的小妞兒。我的心肝。"
  "叫心肝倒也挺好聽的。不過小妞兒和心肝可千萬不能混叫啊。混叫一起就不好了。其實呢,說到這個人媽媽是認識的。我當時心想,媽媽怎麼事先也不給我通通風呢。她只是事後才說了句她倒從來沒有留心。我就說:'你怎麼也不多留個心眼兒呢。'她說:'這事我想你自有主見,也用不到我來管閒事。'我說:'你就不能給我通通風嗎?難道就沒有一個人能來給我通通風?'她卻說:'寶貝兒,這事人家都以為你自有主見。沒有一個人不是這樣想的。誰都只當你自己在這方面是壓根兒無所謂的,咱們這島上正道不張,沒有不透風的牆,這種男女關係方面的事我當然以為你都是知道的啦。'"
  她此刻簡直是直挺挺坐在他身旁一動也不動,說話也完全是一副平板的調子。她並沒有學著當時的口吻。她只是照搬當時的原話,至少都是她記憶中的原話吧。羅傑覺得那聽來也的確很像是原話。
  "媽媽的一張嘴可就是甜,"她說。"她那天對我說了好多好多的話。"
  "聽我說,"羅傑說道。"我們把這些統統都丟開了吧。丟它一個精光。我們說丟就丟,就都丟在這路邊吧。你心裡有些什麼需要排遣,隨時只管對我說。可事情,我們現在已經統統都丟開了,徹徹底底丟開了。"
  "我就巴不得這樣,"她說。"我本來就是這樣的態度嘛。我不是一開始就說了不談這事嗎。"
  "是說了。我真抱歉。不過說真的,我心裡倒是挺高興,因為現在事情已經都丟開了。"
  "你真好。不過你也用不到這樣像念咒語、驅邪魔似的。你不用給我救生圍,我會游泳。他呀,原先可真是一表人才,沒說的。"
  "痛痛快快說吧。你要是還想說就痛痛快快說吧。"
  "別這樣。看你這份優越感好厲害,不用擺上架子就是架子十足的了。我說,羅傑。"
  "噯,布拉特欽。"
  "我可是深深愛你的,以後我們就不用再來這一套,好嗎?"
  "好,對。"
  "我真高興。讓我們來快活一下好不好?"
  "好極了。你看,"他說。"有飛禽了。算是見到了第一批飛禽。"
  左邊的沼澤裡隆起了一片柏樹地,儼然像個樹島,陽光照在黑沉沉枝葉叢中的飛禽身上,顯出了白色的身影。夕陽沉得更低了,禽鳥也都從天空裡飛來了,一個個白色的身影緩緩掠過,背後伸出了長長的腿。
  "那是到樹林子裡來過夜了。白天都在沼澤地裡覓食。你注意看,兩只翅膀一收,長長的腿往前面一伸,那就是鳥兒準備著陸了。"
  "我們也會看到鷺嗎?"
  "瞧那不是?"
  這時期車已經停下,隔著漸漸黑下來的沼澤,可以看見林鷺一下下鼓著翅膀在空中飛過,打個回旋,都降落在另一個樹島上。
  "過去這種鷺棲息的地方可要近多了。"
  "說不定我們明兒早上還能碰上,"她說。「既然車子停著,要不要我給你調杯酒喝?"
  "還是一路走一路調吧。留在這兒要挨蚊子叮了。"
  他發動車子的時候,車子裡早已有了幾隻蚊子,都是又大又黑的"大沼澤地種"。他打開車門,用一只手猛轟猛趕,就靠這一陣風,倒也把蚊子都攆了出去。姑娘在隨帶的包裡找出了兩只搪瓷杯,又拿出一起有紙盒包裝的白馬牌蘇格蘭威士忌。她用紙餐巾把杯子擦乾淨了,就連著紙盒從瓶裡倒了威士忌,再打保溫壺裡取出冰塊加上,然後沖上蘇打水。
  "為我們的幸福乾杯,"她說著就把冰涼的搪瓷杯遞給他,他接過杯子慢慢地喝,左手把著方向盤照舊開他的車,向著如今已是一片昏暗的大路上駛去。稍過一會他把車燈打開了,馬上兩道亮光就老遠插進了前面的黑暗裡。兩個人就一路喝他們的威士忌,這酒喝得正得平時,所以酒一落肚他們心裡也舒暢多了。羅傑心想:喝酒不是沒有喝酒的好處,只要喝得正是時機,酒還是有其好處的。這一杯酒,就喝得把好處完全發揮出來了。
  "在杯子裡喝酒總覺得有點黏糊糊、滑溜溜的。"
  "是搪瓷杯的緣故,"羅傑說。
  "搪瓷杯便當,"她說。"這酒味道挺好的不是?"
  "今天一天我們這還是第一次喝上酒。午飯的那片樹脂香葡萄酒不去算它。這'醉死大老虎'的玩意兒,才是我們的好朋友,"他說。
  "給酒起這麼個名兒倒真有意思。你們一向把威士忌叫做『醉死大老虎'?"
  "是打仗後的事。就在打仗的時候我們第一次用了這麼個名兒。"
  "這裡的樹林子裡也藏不下老虎之類的大傢伙。"
  "我看大傢伙恐怕也早給打光了,"他說。"人家很可能是坐了那種輪胎奇大的沼澤地專用大車來到處搜索的。"
  "那一定很費手腳吧。倒還不如用只搪瓷杯來'醉死大老虎'省力些。"
  "鐵皮杯子盛酒喝起來味道還要好呢,"他說。"不說死不死老虎。就說那個味道之好。不過那一定要有冰涼的泉水才行,杯子還要先在泉水裡冷卻一下。你要是往泉水裡瞧,看得見底下直冒氣泡,還有一小股一小股沙子往上冒。"
  "我們也可以嘗一下嗎?"
  "行啊。一定樣樣都讓你嘗到。加上點野草莓,那個味道真是呱呱叫呢。要是有檸檬的話,切半個把汁水擠在杯子裡,把皮也一起放入。然後把野草莓搗爛了加進去,再從冰窖裡取一小塊冰,沖去上面的鋸屑,放進杯子裡,倒上威士忌,不停地攪拌,攪到勻,攪到整杯酒都冰涼。"
  "不加水了?"
  "不加了。冰化出來的水就儘夠了,還有草莓汁和檸檬汁呢,夠多的了。"
  "你看這時候還會有野草莓嗎?"
  "肯定有。"
  "我要是想做個松餅的話,你看能采得到那麼多?"
  "包你能。"
  "我們還是別談這個了吧。招得我肚子都怪餓的。"
  "前邊還有約莫一杯酒的路程,"他說。"再一杯酒喝完,我們也該到了。"
  汽車此時已是在夜色中駛去,黑糊糊的沼澤高高地立在路的兩邊,明晃晃的車頭燈直照到老遠的前方。酒把往事都驅散了,正像這車頭燈沖破了黑暗一樣,羅傑說道:
  "小妞兒,我倒想再來一杯,要是你願意給我調一杯的話。"
  她把酒調好以後,說:"你何不讓我替你把酒拿著,你想喝我再給你喝?"
  "我拿著礙不了我開車。"
  "我拿著也礙不了我什麼事。你喝了覺得很痛快,是不?"
  "再也痛快不過了。"
  "這也不至於。覺得痛快得很就是了。"
  這時候前面出現了燈光,那是一個開林拓地建起的村子,羅傑隨即就拐上了通往左邊的一條路,車子開過一家雜貨店、一家百貨店、一家餐館,順著通往海邊的一條空落落的平整街道駛去。他又向右一轉,駛上另一條平整的街道,經過了一些空地和稀稀落落的房屋,最後看到了一個加油站的燈光標志,還有一個獨立小屋式汽車旅館的霓虹燈廣告牌。廣告牌上說是小屋一律朝海,海邊有路可通附近的公路干線。他們的車子就開到加油站停下,加油站裡走出來一個中年男人,在廣告牌的燈光下看去皮色都發了青,羅傑請他把車子的油、水系統檢查一下,要他加足汽油。
  "這裡的小屋好不好?"羅傑問他。
  "好啊,老總,"那人說。"又漂亮,又乾淨。"
  "被單乾淨嗎?"羅傑問。
  "要多乾淨有多乾淨。你們準備過夜?"
  "不走的話就過一夜。"
  "過一夜三塊錢。"
  "讓這位太太去看看樣子行嗎?"
  "當然行啦。再舒服的床墊沒處找了。床單管保沒一絲灰塵。還有淋浴設備。房間兩頭通風,涼爽極了。衛生設備都是現代化的。"
  "我去看看,"姑娘說。
  "在這兒拿把鑰匙去。你們是從邁阿密來的?"
  "對。"
  "我也覺得還是西岸好,"那人說。"你車子的油、水系統都沒問題。"
  姑娘回到了車上。
  "我看到的那間小屋很不錯。還挺蔭涼的。"
  "現下風正好從墨西哥灣吹來,"那人說。"今兒晚上都是這個風向。明兒一天也是。星期四或許還可以吹上個半天。屋裡的床墊你試過啦?"
  "看上去都蠻好的。"
  "我的老太婆總是拾掇得連半點灰塵影子都不許有,我都覺得她太傻了。她為了這幾間屋子把人都快累死了。今兒晚上我讓她看戲去了。洗東西最最費事了。可她都頂了下來。喏,請看。正好給你加了九加侖。"說完他就去把油泵的軟管掛好。
  "這人有點莫名片妙,"海倫娜悄悄說。"不過屋子倒是挺好、挺乾淨的。"
  "怎麼樣,住下吧?"那人問。
  "好的,"羅傑說。"就住下吧。"
  "那就請在登記簿上登記一下。"
  羅傑填上了"邁阿密海濱道9072號羅伯特﹒哈欽斯夫婦",把簿子還給他。
  "跟那位教育家ヾ沾點親?"那人在登記簿上記下了汽車牌照號碼,一邊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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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指美國著名教育家羅伯特﹒梅納斯﹒哈欽斯(1899-19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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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歉,半點親都不沾。"
  "沒什麼可抱歉的,"那人說。"我也不是覺得他有什麼了不起。剛才在報上看到有他的消息。要不要我幫你什麼忙?"
  "不用了。我自己開車進去得了,東西我們就自己搬吧。"
  "三塊錢,加九加侖汽油,連州稅共計五塊半。"
  "附近哪兒有東西吃?"羅傑問。
  "鎮上有兩家餐館。都差不多。"
  "你覺得哪一家好?"
  "人家都說綠燈相當不錯。"
  "我好像也聽說過,"姑娘說。"記不得在哪兒聽說的。"
  "很可能。那兒的老闆娘是個寡婦。"
  "對了,就是那家,"姑娘說。
  "真的不用我幫忙了?"
  "不用了。我們能對付,"羅傑說。
  "我倒有句話很想說,"那人說。"赫欽斯太太長得真是好人品哪。"
  "謝謝,"海倫娜說。"你過獎了。不過我看這都是燈光花花綠綠的關係。"
  "不,"他說。"我不是用話恭維你。我這可是心裡話。"
  "我看我們還是快進去吧,"海倫娜對羅傑說。"不要出門還沒多久就把我給丟了。"
  小屋裡有一張雙人床、一張舖破布的桌子、兩張椅子,天花板上掛下一只電燈泡。有個廁所,有個淋浴設備,洗臉盆上頭還有面鏡子。洗臉盆旁邊的毛巾架上掛有乾淨毛巾,屋子一頭有根橫桿,上面掛著幾個衣架。
  羅傑把提包搬進屋裡,海倫娜把冰壺、兩只杯子和帶紙盒的蘇格蘭威士忌在桌子上放下,另外還有個紙袋,滿滿一袋都是白石牌蘇打水。
  "不要皺眉頭,"她說。"床可是乾淨的。至少被單是乾淨的。"
  羅傑拿胳膊摟住了她,把她親了親。
  "請把燈關掉。"
  羅傑伸手上去把燈頭上的開關關了。他就在黑暗裡吻她,把嘴唇輕輕貼上她的嘴唇。他感覺到她兩片嘴唇拱得高高的,卻沒有張開,抱在他懷裡的身子還在那裡抖動。他把向後仰著頭的姑娘緊緊摟在胸前,耳畔只聽見海邊的浪聲,身上吹拂到窗口裡進來的涼風。他感覺到姑娘那絲也似的頭髮都披在他手臂上,兩人的身子都繃得直挺挺的。他的手落到了她的胸前,感覺到她的奶子在他的手指下甦醒了過來,就像花蕾驟然怒放一樣。
  "喔,羅傑,"她說。"來吧。來吧。"
  "不要說話。"
  "這就是那個他了麼?喔,他真好。"
  "不要說話。"
  "他會愛惜我的。是吧?我也一定愛惜他。可他該不會是個五大三粗的人吧?"
  "不是的。"
  "喔,我是那樣的愛你,所以也是那樣的愛他。你說我們現在是不是該來好好領略一下了?我可是再也耐不住了。一直可望而不可即的,已經苦苦熬耐了整整一個下午了。"
  "就領略一下吧。"
  "喔,來吧。來吧。快來吧。"
  "再親親我。"
  黑咕隆咚中他踏進了一片陌生的天地,那真是陌生得很,連進去都很困難,猛一下子讓人彆扭得都感到懸乎了,可隨即便變了個令人目眩神迷的幸福安全的洞天。什麼疑慮,什麼危險,什麼恐懼,這裡一概都沒有,在這裡只讓人感到若即若離,要說即,可是愈來愈貼近了,要說離,卻也離不到哪裡去。以往的事都忘得精光了,今後的事什麼也不想了。黑暗中見到的是燦爛的幸福的曙光,近了,近了,近了,愈來愈近了,他一個勁兒迎著奔去,說也不信會奔得那麼久,那麼遠,那麼歡。他奔得愈來愈歡,一直奔向這得來突然的火熱的幸福。
  "啊,我的心肝,"他說。"啊,我的心肝。"
  "噯。"
  "謝謝你呀,我親愛的幸福天使。"
  "我已經死了,"她說。"別謝我。我已經死了。"
  "你要不要......"
  "不要。我已經死了。"
  "那我們就......"
  "不要。請相信我的話。我也不知道還能用什麼話來表達我這種心情。"
  後來過了一陣她說了:"羅傑。"
  "噯,小妞兒。"
  "你心裡塌實嗎?"
  "塌實,小妞兒。"
  "你不覺得有什麼事讓你失望麼?"
  "沒有的事,小妞兒。"
  "你說你會愛我嗎?"
  "我愛你,"他沒說實話。"我愛你我剛才的樂兒"才是他的心裡話。
  "重新說一遍。"
  "我愛你,"他還是沒說實話。
  "再說一遍。"
  "我愛你,"他就是不說實話。
  "你說了三遍了,"她在黑地裡說。"那我可要強制你兌現了。"
  風吹在身上覺得涼涼的,棕櫚葉發出的響聲宛如下雨,過了一會姑娘說:"今晚的夜色是可愛的,可你知道我這會兒怎麼啦?"
  "肚子餓了。"
  "你可不是料事如神嗎?"
  "我自己也肚子餓了。"
  他們在綠燈飯店吃飯,那個寡婦老闆娘在餐桌底下噴了驅蚊水,給他們端來了焦脆鮮魚子炸鹹肉。他們喝冰鎮王牌啤酒,還各吃了一客牛排土豆泥。那牛看來是光喂草的,牛排很瘦,味道不怎麼樣,不過他們都很餓了,那姑娘在桌子底下踢掉了鞋子,光著一雙腳來貼在羅傑腳上。她長得美,他挺愛對她看,連她的腳貼在腳背上都覺得美滋滋的。
  "覺得夠味兒嗎?"
  "當然。"
  "能讓我嘗嘗味道嗎?"
  "只要寡婦老闆娘沒看著。"
  "我也覺得挺夠味兒的,"她說。"可見我們彼此的肌膚是很親合得來的,不是嗎?"
  最後一道甜點吃的是菠蘿餡餅,兩人又各喝了一篇王牌啤酒,啤酒是從冰箱內的冰水底下現取的,因而喝上去冰涼。
  "我腳上沾著驅蚊水呢,"她說。"沒有驅蚊水感覺還要美呢。"
  "就是沾著驅蚊水也夠美妙的了。使狠勁來踹兩下。"
  "我可不想踹得你人仰椅翻,跌出這把寡婦老闆娘的椅子。"
  "好吧。就這樣也不錯了。"
  "你從來沒有這樣痛快過吧?"
  "沒有,"羅傑說的是老實話。
  "電影就不一定要去看了吧?"
  "你要是不太想看,就不一定要去看了。"
  "那我們就回旅館去,明兒早上絕早動身。"
  "也好。"
  他們付了寡婦老闆娘的帳,帶了幾瓶冰鎮王牌啤酒,用個紙袋裝了,駕車回到旅館,把汽車就停在小屋和小屋之間的空地上。
  "這車子已經很懂得我們的心意了,"一來到小屋裡,她就說。
  "那好嘛。"
  "我起初見了它總有點兒不自在,可現在覺得它真是我們的好夥伴。"
  "這輛車子不賴。"
  "你看那人是不是神經有毛病?"
  "不是的。是眼紅了。"
  "都那麼大年紀了,還眼紅?"
  "說不定的。也說不定是他一時高興才那麼說的。"
  "得了,別再想他了。"
  "我根本就沒有想過他。"
  "我們有汽車當保鏢呢。這車子已經是我們的好朋友了。你不感覺到剛才從寡婦老闆娘那裡回來的時候這車子有多聽使喚嗎?"
  "我覺得是有點不一樣。"
  "我們連燈都別開了吧。"
  "好,"羅傑說。"我想去洗個澡,還是你先洗呀?"
  "不,你先洗吧。"
  洗完澡他就躺在床上等著,聽見她在淋浴間裡沖得水聲嘩嘩,後來是在擦乾身子了,不一會兒她就飛一般的衝到了床上,好像覺得都走開了這麼久了,這一下身上可涼爽了、松快了。
  "我的美人,"他說。「我心上的美人。"
  "你有了我,真覺得高興?"
  "真的,我的心肝。"
  "真感到滿意?"
  "太滿意了。"
  "我們可以歡歡愛愛走遍全國、走遍全世界。"
  "我們現在可是在這兒。"
  "對。我們是在這兒。是在這兒。眼前我們是在這兒。是在這兒。啊,這兒黑沉沉的,有多好,多美,多可愛。好一個美妙可愛的'這兒'。黑暗裡是這樣的可愛。多麼可愛的黑暗啊。在這兒你可要聽我的話。在這兒你可要多疼疼我,求求你,一定要多疼疼我,一定要憐惜我。求求你,求求你,多多憐惜我吧。請多多憐惜我吧,喔,多麼可愛的黑暗啊。"
  他又進入了一個陌生的天地,不過這一回他臨了就沒有孤獨之感了,後來人雖醒在那兒,這境界卻似乎仍很陌生,兩個人誰也沒有說一句話,不過現在這是他們倆共同的天地了,不是他的也不是她的,而真正是他們倆共同的,對此雙方都是清楚的。
  黑暗裡涼風一陣陣穿屋而過,她說:"現在你很愉快了,而且心裡可疼我呢。"
  "現在我是很愉快,心裡也是很疼你。"
  "這話用不著你再說了。現在是明擺在那兒的。"
  "那我知道。我興頭來得奇慢,是不?"
  "是慢了點。"
  "能夠這樣疼你,我真高興。"
  "這下明白了吧?"她說。"沒有什麼可犯難的。"
  "我是真的疼你。"
  "我早就想你大概會疼我的。說實在的,我是真希望你會疼我。"
  "我疼你。"他把她摟得很緊很緊。"我是真的疼你。聽見我說了嗎?"
  回答又是"明擺在那兒的",這倒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特別是到了第二天早上,他聽到的還是這一句"明擺在那兒的",那就更加沒有料到了。
  第二天早上他們並沒有就走。羅傑一覺醒來的時候海倫娜還沒有醒,於是他就看她睡覺,見她的頭髮都攏在腦後,甩在一邊,披得滿枕都是,那曬黑了的可愛的臉龐上閉攏的眼睛和嘴唇比醒著時還俏麗。他注意到她黑黝黝的臉配著灰白的眼瞼,長長的睫毛一動不動,兩片嬌美的嘴唇此刻就像孩子睡熟了一樣安靜。夜來她在身上蓋了條被單,被單下可見乳房隱隱隆起。叫醒她不好,吻她又怕把她驚醒,他就穿好衣服,往村子裡走去。肚裡餓得慌,心裡卻愉快,聞到了清晨的氣息,聽到了鳥語見到了鳥跡,拂著那還是從墨西哥灣吹來的微風,鼻子由不得嗅了又嗅。過了綠燈餐館再走過一條街,便來到了另一家飯店裡。那裡其實總共也只有一個便餐櫃台,他在櫃台前的凳子上坐了,要了牛奶咖啡,再來一客黑麵包做的火腿煎蛋三明治。櫃台上有一份午夜版的《邁阿密先驅報》,準是哪個過路的卡車司機扔下的,他就一邊吃三明治、喝咖啡,一邊看報上西班牙軍事叛亂的消息。牙齒在三明治上一口咬下去,他就感到溏心蛋迸開來都散在黑麵包上,從氣味裡他聞到了這裡面有麵包,有一瓶蒔蘿泡菜,有蛋,還有火腿,端起杯子,又聞到了早咖啡的清香。
  "那邊的亂子鬧得還真不小呢,是不是?"那個掌櫃的說。這人已經上了年紀,那張臉兒沿帽子襯圈線以下全給曬得黑黑的,往上則是一片煞白,雀斑點點。羅傑見他長著一張薄薄的、難看的巧嘴,戴一副鋼邊眼鏡。
  "是不小,"羅傑應了一聲。
  "那些歐洲國家都是這樣,"那人說。"亂子一個接著一個。"
  "再給我一杯咖啡,"羅傑說。他想利用看報的工夫讓這杯咖啡涼一涼。
  "他們要是把原因查究一下的話,就會發現根本原因在教皇。"那人倒好了咖啡,在旁邊放上牛奶壺。
  羅傑很感興趣,抬頭看了看,一邊就把牛奶倒進杯子裡。
  "一切的一切,根子都在三個人,"那人對他說。"一個是教皇,一個是赫伯特﹒胡佛,還有一個是富蘭克林﹒德拉諾﹒羅斯福。"
  羅傑舒展了一下身子。那人接下去就把這三個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利害關係說開了,羅傑也欣然聽著。他心想:美國這地方也真妙。吃早飯還有這一套奉送,也用不到去買《BouvardetP□cuchet》ヾ了。他想:報紙上是看不到這一套的。倒要先聽聽他的高論。
  "那猶太人呢?"聽到最後他問了一句。"猶太人又該怎麼辦?"
  "猶太人已是過去的事了,"掌櫃的對他說。"亨利﹒福特的《猶太長老會談紀要》一出版,猶太人的買賣就砸了。"ゝ
  --
  ヾ《布法爾與白居謝》。這是法國作家福樓拜的一部未完成長篇小說,小說諷刺了不得其法的所謂研究。
  ゝ亨利﹒福特(1863-1947):美國福特汽車公司老闆。所謂《猶太人長老會談紀要》其實是一部偽造的文件,曾以多種文字在世界各地刊行。反猶勢力包括希特勒即以這部偽造的文件作為猶太人圖謀統治全世界的證據,興起反猶浪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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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依你看他們算是完了?"
  "那還用說嗎,老兄,"那人說。「猶太人再也別想出頭了。"
  "這我倒是沒有想到,"羅傑說。
  "我還有句話可以告訴你,"那人探過身來說。"總有一天老亨利會把教皇也抓在手裡的。就像抓住華爾街一樣把教皇也抓在手裡。"
  "華爾街已經叫他抓在手裡啦?"
  "啊呀伙計哎,"那人說。"華爾街算是完啦。"
  "亨利一定很有辦法。"
  "你說亨利?這話才真叫你說對了。亨利是時代的巨人。"
  "希特勒呢?"
  "希特勒是說話算數的。"
  "俄國人呢?"
  "這個問題你問我,算是找對人了。俄國熊嘛,應該讓它留在自己的後院裡。"
  "好哇,這樣問題也差不多全解決了,"羅傑站起身來了。
  "形勢看來還是不壞的,"掌櫃的說。"我是個樂觀派。等老亨利一旦抓住了教皇,你瞧著吧,他們三個全得垮台。"
  "你看什麼報紙?"
  "什麼報紙都看,"那人說。"不過我的政治見解並不是照搬報紙的。我都經過了自己的思考。"
  "我該付多少帳?"
  "四毛五。"
  "這頓早飯頂好的。"
  "歡迎再來,"那人說著就從櫃台上拿起羅傑放下的報紙。他又要去獨自個兒琢磨什麼問題了,羅傑心想。
  羅傑回汽車旅館去,經過雜貨店的時候買了一份新出的《邁阿密先驅報》。他還買了幾把剃胡子刀片、一管薄荷剃鬚膏、幾包潔齒口香糖、一起消毒藥水和一台鬧鐘。
  來到小屋,輕輕開門,把買來的東西在桌子上連包放下,保溫壺、搪瓷杯、牛皮紙袋裡一瓶瓶白石牌蘇打水,以及昨晚忘了喝的兩瓶王牌啤酒,都還在那兒,看海倫娜也依然熟睡未醒。他就坐在椅子裡看報,也看她睡覺。太陽已經高高昇起,陽光照不到她的臉上,微風從另一邊的窗子裡吹進來,一陣陣在她身上拂過,她睡在那兒一動也不動。
  羅傑想根據報上的多份新聞公報,來揣度一下局面到底是如何演變的,當前又是怎麼個形勢。心裡想:她要睡還是由她去睡吧。事情,如今終於爆發了,現在我們也只好有一天算一天了,只好每天盡量過得充實些、盡量過得有意思些。事情來得比我預料的快呢。眼下我還不一定要馬上就去。我們暫時還可以等一等。說不定政府ヾ會把叛亂鎮壓下去,問題很快就會解決呢,要不,那可就來日方長了。我要不是跟孩子們在一期待了這兩個月,此刻早已身在那邊,什麼都碰上了。不過他想:跟孩子們在一起,這兩個月我待得不後悔。只是現在再去已經晚了。也許人還沒有到,事情早已都了結了呢。反正這號事情今後就有的是了。我們在有生之年就有得可以看看了。有的是呢。多得不叫你頭疼才怪呢。今年夏天有湯姆和孩子們作伴我過得好不快活,現在我又得了這個姑娘,我且看看我的良心還能安生多久,到了不能不去的時候我一定就去,要操心也到那時候再操心吧。這肯定還只是個開頭。一旦開了頭就不會有完。不把他們裡裡外外一起斬草除根,我看就不會有完。他想:我看這號事情永遠也不會有完。至少在我們這一代不會有完。不過他又想:這頭一次較量可能會被他們很快得手,因此這一次我恐怕就不一定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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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指1936年2月成立的西班牙共和國聯合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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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早就料到會有這樣的事,他准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為此他還曾在馬德裡等了整整一個秋天,如今事情當真來了,他卻忙不迭的尋找借口想要甩手不管了。前些時他到孩子們那兒過了一陣,那倒還情有可原,他相信當時的西班牙還沒有什麼謀反的活動。可是現在事情終於發生了,他又在這兒干什麼呢?他卻在尋找種種理由,想叫自己相信他不用去。他心裡想的是,八成兒我人還沒到那兒,問題就全解決了。反正來日方長嘛。
  另外還有一些因素也拉了他的後腿,只是當時他還並不理解。那就是,在長處得到發展的同時,他也滋生出了一些缺點,好比冰川的積雪之下還隱藏著裂縫,如果嫌這個比喻失之於誇大,那也可以比作肌肉之間還夾著一層層脂肪。這些缺點如果不是發展到蓋過了長處,一般還是從屬於長處的,不過這些缺點往往隱而不露,他自己並不理解,也不知道可以化解利用。他就知道出了這件事他不能不理,他必須千方百計助上一臂之力,可是他又覺得有種種理由表明他也不是一定非去不可。
  這些理由都還多少有些道理,可也都不是很有說服力,只有一點可是硬的,那就是他還得去掙些錢給自己的孩子和他們的媽媽ヾ做生活費,他得好好寫些文章,把他們的生活費籌足,不籌足這筆錢他就覺得自己算不得個男子漢。他心裡想:我有六個很好的短篇已經有了腹稿,我就把這六個短篇寫出來。寫出來也算完成了一件工作,我得拿這幾篇小說為我在西海岸干下的那件違心事將功補過。六七小說真要有四篇寫成了,我也就比較可以心安理得了,那件違心勾當也就算有所補償了。違心?呸!什麼違心,那簡直就像是給你個試管,讓你提供一份精液,去給人作人工授精之用。為了要你搞出來,還專門給了你一間辦公室,給你配備了一名秘書。奇恥大辱啊。不過這只是打個比方,其實那跟性事是毫不相干的。他的意思只是說,他收受了錢,讓他寫的卻是不能代表他最高水平的作品。呸!扯得上什麼最高水平!那簡直是垃圾。制造無聊透頂的垃圾。現在他就得寫出自己的最高水平,而且還要超過自己的最高水平,好將功贖罪,恢復名聲。他想,這事似乎不難。改天就動手做起來吧。反正,只要我發揮水平寫好了四篇,只要我寫得正正經經,決不稍遜於上帝耳聰目明時的傑作(嗨,天廷裡的上帝!老兄哎,祝我走運吧!聽說你老兄眼下也幹得不錯,我真是高興!)那我心上的負疚就可以一筆勾銷了,只要那神通廣大的傢伙尼科爾森能替我把四篇小說推銷出兩篇,那我們走後孩子們的生活費也就有了著落了。我們?是啊。是我們。你難道忘了還有我們?可不就像兒歌裡唱的那只小豬嗎,我們、我們、我們路遙遙回家鄉。只是現在不是回家鄉,而是離開家鄉了。家鄉?笑話了。我還有什麼家鄉啊?不對,我有家鄉。這就是家鄉。這兒的一切就是。這小屋。這汽車。那原先是乾淨挺括的床單。那綠燈餐館,那寡婦老闆娘,那王牌啤酒。那雜貨店,那海灣吹來的微風。那便餐櫃台的怪掌櫃,黑麵包做的火腿煎蛋三明治。吃一份再帶一份回去。這回要夾一平生洋蔥。請替我的車子加足汽油,把油、水系統檢查一下。請替我把輪胎也檢查一下好嗎?一陣嘶嘶響,壓縮空氣打了進去,服務周到,分文不取,這就是家鄉,到處都是斑斑油漬水泥地的家鄉,路上盡見破輪胎的家鄉,生活設施這樣舒適、有紅色自動售貨機賣可口可樂的家鄉。公路當中的分道線就是家鄉的邊界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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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原文的"媽媽"是複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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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暗自想道:瞧你,頭腦裡的想法也跟那幫鼓吹"美國前途無限廣闊"的作家一個樣了。這可得警惕啊。千萬要注意了。眼睛看著你的姑娘睡覺,心裡可得記住:家鄉,該是個連飯都吃不飽的地方。家鄉,該是個人們到處遭受壓迫的地方。家鄉,該是個到處都有極強大的惡勢力得與之鬥爭的地方。家鄉,該是個今後不應再留戀的地方。
  不過他心裡又想:我現在還不必就走。他有慢些再走的充分理由。他的良心對他說:對,你還不必就走。他說:我還可以把小說寫出來。對,你得把小說寫出來。一定要寫出你的最佳水平,還要超過你的最佳水平。他暗暗說道:好吧,我的良心,咱們就這樣談妥了。既然情況是這樣,我看那我還是讓她睡她的吧。他的良心說:你就讓她睡吧。你可要盡心竭力好好照顧她,不但要盡心竭力,而且一定要把她照顧好。他對他的良心說:我一定盡我所能把她照顧好,我還至少要寫出四篇好小說。他的良心說:可要寫好了啊。他說:一定寫好。一定寫出第一流的。
  這樣,願也許了,決心也下了,那他該拿起鉛筆和舊抄本,把鉛筆削好,趁這會兒姑娘還在睡覺,就在桌子上動手把小說寫起來了吧?他卻又沒那麼辦。他在一只搪瓷杯裡倒了約有一英寸半高的白馬威士忌,旋開冰壺蓋子,伸手到涼颼颼的壺底裡掏出一大塊冰,放進杯子。又打開一瓶白石牌蘇打水,加到冰塊浸沒,然後用指頭把冰塊轉了幾轉,就喝了起來。
  他心裡想:西屬摩洛哥、塞維利亞、潘普洛納、布爾戈斯、薩拉戈薩,都叫他們占了。巴塞羅那、馬德裡、巴倫西亞,還有巴斯克地區,還在我們手裡。兩面的邊界都還暢通ヾ無阻。形勢看來還不算太壞。應該說還是不錯的。我可得去買一張好些的地圖。在新奧爾良大概買得到。說不定在莫比爾就有。ゝ
  此刻他就不用地圖,憑著腦子裡大致的印象琢磨起形勢來。他想:薩拉戈薩被佔倒是有點不妙。這一來,去巴塞羅那的鐵路就給切斷了。薩拉戈薩市的無政府主義勢力很大。雖說比不上巴塞羅那或萊裡達,可也夠大的了。看來那邊不見得會作過什麼像樣的抵抗。也許根本就沒有作過什麼抵抗。他們要是力量夠得到的話,就得趕快去把薩拉戈薩奪過來。得趕快從加泰隆尼亞ゞ方面發動進攻,把薩拉戈薩奪過來。
  假如他們馬德裡-巴倫西亞-巴塞羅那一線的鐵路能夠保持不失,再把馬德裡-薩拉戈薩-巴塞羅那一線的鐵路打通,同時堅決守住伊隆,那就問題不大了。只要物資能源源々不斷從法國運來,在北線他們就應該可以在巴斯克地區積聚力量,強攻莫拉高地。這一仗可是最難打的了。打起來才夠嗆呢。至於南線的形勢,他腦子裡就沒有多少印象了,只知道叛軍要進攻馬德裡的話,就勢必得取道特茹河谷,而且他ぁ們很可能會從北面同時打來。要是那樣的話,那他們勢必就得馬上下手,先要設法強行通過瓜達臘馬山あ的山口,就跟當年的拿破侖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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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西班牙西北部巴斯克人居住的地區。
  ゝ莫比爾在亞拉巴馬州,城市規模小於路易斯安那州的新奧爾良。從佛囉哩達沿墨西哥灣西行,先過莫比爾,後到新奧爾良。
  ゞ加泰隆尼亞是西班牙的東北部地區,北接法國,東瀕地中海。巴塞羅那即在該地區。
  々靠近法國邊境的一個市鎮。
  ぁ特茹河在馬德裡以南,由東往西流入大西洋。
  あ瓜達臘馬山脈橫亙於馬德裡以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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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心裡想:我要是沒來跟孩子們團聚就好了。我要是能在那兒該有多好呢。不,你別說沒來跟孩子們團聚就好。要樣樣都照顧到是不可能的。你既然到了這兒,也不能那邊一動手就立時趕去呀。你又不是救火隊,你對孩子們應盡的義務,份量決不比你的其他義務輕。他就把話作了修正:那就等以後再看,什麼時候這世界不能讓孩子們太太平平過下去了,不戰鬥不行了,到那時再去吧。可是這話聽來漂亮而並不實在,因此他又改為:到戰鬥的需要超過團聚的需要時再去。這話就說得痛快了。時間,也不會很遠了。
  他告訴自己:把這個問題考慮成熟了,明確了自己應該做些什麼,就要堅決按照這個方針辦。問題一定要考慮成熟,應該做的一定要確確實實做到。自己答應了:好吧。於是就又琢磨了起來。
  海倫娜到十一點半才醒,這時他第二杯酒也已經喝完了。
  "你怎麼也不叫醒我呀,親愛的?"姑娘睜開眼睛,翻過身來,衝著他微微一笑說。
  "你睡覺的模樣太可愛了。"
  "可我們原打算一早動身,趁清晨趕路的呀,這一來全吹了。"
  "明兒一早再走吧。"
  "吻吻我。"
  "好,吻你。"
  "摟摟我。"
  「好,緊緊摟住你。"
  "這才夠味,"她說。"哎,這才夠味。"
  沖了個涼,橡皮帽裹住了頭髮從淋浴間裡出來,她說:「親愛的,你該不是因為寂寞難捱才喝酒的吧?"
  "不,我是正想喝兩杯。"
  "是不是心裡覺得不痛快?"
  "沒有的事。我心情好得很。"
  "那太好了。真對你不起。我一睡就睡了那麼久。"
  "我們去海裡游游再吃午飯吧。"
  "這好嗎?"她說。"我可是餓慌了。你看我們是不是可以先吃午飯,然後打上個盹,或者看會兒報什麼的,過後再去海裡游游?"
  "Wunderbar."ヾ
  --
  ヾ德語:好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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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今天下午就決定不走了?"
  "由你決定吧,小妞兒。"
  "過來,"她說。
  他走過去。姑娘把他一把摟住,他覺得這個洗了淋浴還沒有擦乾、遍體透著一股清新涼意的姑娘等在那兒不動了,他就欣然給了她一個款款的吻,只覺得被她緊緊貼住的地方壓得都發了疼,不過疼得愉快。
  "怎麼了?"
  "沒什麼。"
  "那好,"她說。"我們就明天再走吧。"
  海灘上的沙是白的,細得簡直像麵粉,好幾里長一大片。傍晚他們順著沙灘走得很遠,然後才下到海裡,仰臥在清澈的海水中浮游嬉戲,後來又回到岸上,順著海灘再繼續往前走。
  "這兒的海灘比比美尼ヾ還可愛,"姑娘說。
  --
  ヾ在巴哈馬群島,靠近佛囉哩達。
  --
  "可海水就不如那邊純淨。墨西哥灣流的海水按說有一種特色,這兒卻沒有。"
  "是沒有。不過比起歐洲的海灘來,這兒已是好得叫人都不敢相信了。"
  那潔淨松軟的沙子,走在上面真是一種感官的享受,而且感覺隨處而異,有的地方是干而又軟,有如粉末,有的地方略帶潮潤,踩上去稍有點軟綿綿,也有地方卻很結實,帶些涼意,退潮線一帶的沙子便屬於這一種。
  "要是孩子們在這兒該有多好呢,他們可以當向導,給我指點指點,講些給我聽聽。"
  "我來當向導好了。"
  "也用不到你來當向導。你只要走在前麵點兒,讓我看著你的後背和屁股就行。"
  "你走前頭。"
  "不,你走前頭。"
  後來她卻追上來說:"來,咱們就並排跑吧。"
  他們就在碎浪打不到的一段結實愜意的沙地上自由自在慢步跑去。她很會跑路,一個姑娘家這麼會跑倒似乎不大多見,羅傑腳下的步子稍一加快,她也不費什麼事就跟上來了。羅傑還是照原來的速度跑,過會兒又稍稍放大了步子。她跟上了,不過卻說:"嗨,可別跑死我啊。"他就停下來,把她親了親。她跑得身上熱烘烘的,說道:"別,別這麼著。"
  "這有什麼不好的呢?"
  "得先下水裡去,"她說。海上的浪頭打來,水花碎處飛濺起一片沙子,他們沖進浪花,往海裡游去,到了澄清一碧的海水裡。她在水中仰起了身子,只露出腦袋和雙肩。
  "現在可以吻我了。"
  她的嘴唇帶著鹽味,臉上濕漉漉盡是海水,他正吻著時,她的頭卻轉了過來,那一頭海水透濕的秀髮都披到了他的肩頭上。
  "鹹是鹹極了,可這滋味也美極了,"她說。「快使勁摟緊。"
  他遵命摟緊。
  "有個大浪頭打來了,"她說。"這個浪頭才叫大呢。快繃住勁,浪頭來了我們倆要去就一塊兒去。"
  浪頭打得他們連打了好幾個滾,他們倆始終緊緊摟在一起,他一直用自己的腿護住了她的腿。
  "這總比淹死強,"她說。"強多了。我們再來一趟。"
  這回他們選了一個特大的海浪,卷起的浪頭躍上半空,正要往下打,羅傑抱著姑娘一縱身衝到飛浪底下,浪花砸下來,打得他們連打了好幾個滾,好似海上衝來一段浮木滾上沙灘。
  「我們把身上洗乾淨了,就在沙上躺著吧,"她說。於是他們就下到海裡,到清澈的海水中轉了轉,然後就在一段結實陰涼的海灘上找個地方並排躺下。剛才還有一個浪頭打來,只舔到了他們的腳趾和腳踝。
  "羅傑,你還愛我嗎?"
  "愛,小妞兒,愛煞了你。"
  "我也愛你。跟你作伴真有趣。"
  "我會尋歡作樂唄。"
  "我們不是都玩得很快樂嗎?"
  "今天快活了一整天。"
  "只能說半天,因為只怪我這個沒出息的丫頭,睡到那麼晚才起來。"
  "睡個大覺恢復一下也好得很嘛。"
  "我睡大覺可不是為了恢復體力。我是已經成了習慣,自己作不得主了。"
  他跟她緊緊相偎,右腳挨著她的左腳,腿兒挨著腿兒,手還撫撫她的腦袋和脖子。
  "你這頭漂亮頭髮都濕透了。吹了風會不會受涼?"
  "不會的。要是我們就一直在大洋邊住,我這一頭長髮該剪掉了。"
  "可我們不會一直在大洋邊住的。"
  "剪短了頭髮很好看。你見了會吃一驚的。"
  "你現在這樣子我就很喜歡。"
  "剪短了游泳起來才妙呢。"
  "睡起覺來可就不妙了。"
  "那也未必,"她說。"我剪短了頭髮你就還能把我當個小姑娘嘛。"
  "是嗎?"
  "錯不了。你要想不起來反正我可以提醒你。"
  "小妞兒?"
  "什麼事,親愛的?"
  "作愛你講究時間嗎?"
  "嗯。"
  "這會兒怎麼樣?"
  "你說呢?"
  "我說,我去朝海灘兩頭仔細看上一看,要是半個人影也看不見,那也未嘗不可。"
  "這一帶海灘真夠冷清的,"她說。
  他們沿著海邊走回去,風還在勁吹,浪頭卻只在遠遠以外拍擊:潮退下去了。
  "事情看起來好像挺簡單,好像半點問題也沒有,"姑娘說。"似乎我遇上了你,我們就可以啥事都不干,就知道吃飯、睡覺、作愛。其實才不是這麼回事呢。"
  "讓我們暫時就只當是這麼回事吧。"
  "暫時,我想還是可以的。也許不好說可以。只好說還辦得到吧。可老跟我在一起你會不會膩味得受不了呢?"
  "這哪兒會呢。"不管跟誰,也不管是在哪兒,他歡娛過後通常只會感到心情寂寞,可是剛才這一回,他事後卻並沒有這種感覺。自從昨天晚上開了個頭以後,他再不曾有過過去的那種要命的寂寞之感。"你對我的好處大著呢。"
  "真要是這樣,那就太好了。假如雙方的脾氣老是你惹得我心煩、我惹得你苦惱,不打不愛,那不是太可怕了麼?"
  "我們不是那號人。"
  "我也決不做那號人。可就跟我一個人相處你會不會感到膩味呢?"
  "不會的。"
  "可這會兒你心上在想別的事。"
  "是的。我在想,不知道是不是買得到《邁阿密每日新聞報》?"
  "那是下午出版的吧?"
  "我很想看看西班牙方面的消息。"
  "武裝叛亂的事?"
  "對。"
  "你把這事給我說說好嗎?"
  "行。"
  他就根據自己的那點所知所聞,一五一十統統講給她聽。
  "你心裡一直放不開這事,是不是?"
  "是的。不過今天卻一下午都沒有想到過。"
  "待會兒就看報上有什麼消息吧,"她說。"明天還可以聽汽車上的收音機。明天我們可無論如何要起個早動身了。"
  "我買了個鬧鐘。"
  "看不出你還挺機靈哩!弄上這麼個機靈鬼做丈夫倒真是有幸。羅傑?"
  "哎,小妞兒。"
  "不知道今天綠燈飯店又有些什麼難吃的菜?"
  第二天他們不等天亮就早早動了身,到吃早飯時便已趕了上百英里的路,把大海、把海灣、把那些木排碼頭和魚品加工廠早撂得老遠,一頭鑽進了這內陸的畜牧地帶,舉目盡是千篇一律的松樹和矮棕櫚。他們在佛囉哩達中部一個鎮上找了家便餐館吃早飯。餐館位於廣場背陰的一面,對面是法院:紅磚的房子,青翠的草坪。
  "我也不知道這後面的五十英里路我是怎麼支撐過來的,"姑娘看著菜單說。
  "我們實在應該在蓬塔戈達就停下吃早飯,"羅傑說。"那樣比較妥當。"
  "不過我們說過走不到一百英里就決不停下,"姑娘說。「我們可是說到做到了。親愛的,你吃些什麼?"
  "我來一客火腿煎蛋,一杯咖啡,加一大平生洋蔥,"羅傑對女招待說。
  "請問蛋煎單面還是雙面?"
  "單面就行。"
  "這位小姐呢?"
  "我來一客醃牛肉末烤土豆泥,烤得要老,再來兩個水煮蛋,"海倫娜說。
  "要茶,咖啡,還是牛奶?"
  "來牛奶吧。"
  "果汁要什麼?"
  "葡萄柚吧。"
  "兩客葡萄柚汁。我來點洋蔥你討厭嗎?"羅傑問。
  "洋蔥我倒也是挺愛吃的,"她說。"不過這愛可遠不如愛你那麼深。再說我早飯是從來不吃洋蔥的。"
  "吃點洋蔥好,"羅傑說。"吃洋蔥喝咖啡最相配了,吃了以後開汽車一點都不會感到寂寞。"
  "你該不會感到寂寞吧?"
  "沒有的事,小妞兒。"
  "我們的車子開得還算快吧?"
  "其實也不好算很快。一會兒過橋,一會兒穿鎮,總不讓你痛痛快快一口氣直開下去。"
  "看牛仔,"她說。只見兩個穿西部工作服、騎牧牛矮種馬的人,翻身下了牛仔鞍,把馬在餐館前的欄杆上一拴,登ヾ著跟子高高的靴子,向人行道上走去。
  "這一帶放養了不少牛呢,"羅傑說。"在路上開車都得留神,說不定就會有牛群過路。"
  "我倒不知道佛囉哩達也放養了很多牛。"
  "才多呢。而且現在都是良種牛。"
  "你要不要去弄份報紙看看?"
  "倒真想看看,"他說。"我去看看帳台上有沒有。"
  "雜貨店裡有賣,"帳台上的人說。"聖彼得斯堡和坦帕ゝ的報紙,雜貨店裡都有賣。"
  --
  ヾ又稱西部鞍。這種鞍子鞍座特深,前繑特高。西部牛仔騎馬都喜歡用這種鞍子
  ゝ佛囉哩達西部兩個相鄰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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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雜貨店在哪兒?"
  "轉角上便是。一找就找到了。"
  "我到雜貨店去,你還要不要帶什麼東西?"羅傑問姑娘。
  "帶一包駱駝牌,"她說。"別忘了,我們的冰壺裡得添點冰了。"
  "我到店裡去問一下。"
  羅傑買來了早報,還帶了包香煙。
  "不大妙呢。"他把報紙遞了一份給她。
  "有沒有剛才廣播裡沒有提到的消息?"
  "這倒不大有。可是看起來形勢不大妙。"
  "雜貨店裡有冰添嗎?"
  "我忘了問了。"
  女招待把兩客早飯一起送了上來,兩口子喝下了冰涼的葡萄柚汁,就吃起早飯來。羅傑一邊吃一邊只管看他的報,海倫娜索性把她的報紙在玻璃杯上一靠,也看了起來。
  "有番茄辣醬嗎?"羅傑問女招待。這女招待是個瘦瘦的金髮女郎,一股鄉間小酒店的村味。
  "當然有啦,"她說。"你們是好萊塢來的嗎?"
  "我在那兒待過。"
  "小姐不是好萊塢來的?"
  "她正打算去。"
  "哎呀,這真是,"那女招待說。"請在我的本子上簽個名好不好?"
  "好倒是好,"海倫娜說。"可我不是大明星呀。"
  "你會成為大明星的,親愛的,"那女招待說。"等一等,"她又說。"我去拿支鋼筆。"
  她把本子遞到海倫娜手裡。本子還新得很,灰色的兗皮面子。
  "我還剛買來不久,"她說。"我干上這份工作總共還不過一個禮拜。"
  海倫娜在本子的第一頁上簽下了海倫娜﹒漢考克的字樣。
  這一手字一反她樸素的筆跡,寫得可相當花哨,她歷來學到的各派書法,這一下都混在一起冒出來了。
  "哎呀呀,多美的名字啊,"那女招待說。"再題上幾個字好嗎?"
  "你叫什麼名字?"海倫娜問。
  "瑪麗。"
  海倫娜就在那花哨的簽名前邊添上"向瑪麗致意你的朋友"幾個字,那字體卻總有點不倫不類。
  "哎呀,太感謝了,"瑪麗說。然後又對羅傑說:"你也題幾個字好嗎?"
  "行,"羅傑說。"非常樂意。你姓什麼,瑪麗?"
  "啊,姓不寫也罷。"
  他就寫上"祝瑪麗永遠幸福",下面具名羅傑﹒漢考克。
  "你是她的爸爸吧?"女招待問。
  "對,"羅傑說。
  "哎呀,有自己的爸爸領進好萊塢,那可太好了,"女招待說。"沒什麼說的,我祝你們鴻運高照啦。"
  "但願如此,"羅傑說。
  "不,"女招待說。"你們鴻運高照那是不用說得的。不過我還是要表示一下我的心意。唷,那麼說你一定很早就結婚了吧。"
  "是的,"羅傑說。心裡想:這話倒給她說著了。
  "她媽媽肯定長得挺美。"
  "說得上天下少有。"
  "她現在在哪兒?"
  "在倫敦,"海倫娜說。
  "哎呀呀,你們一家都是在外頭見大場面的,"女招待說。「要不要再來杯牛奶?"
  "謝謝,不用了,"海倫娜說。"你是哪兒的人呀,瑪麗?"
  "米德堡人,"女招待說。「順著這條路去,前面不遠就是。"
  "這兒呢,你喜歡這兒嗎?"
  "這兒地方大些。也算是升高了一個檔次吧。"
  "你是不是也找些玩樂呢?"
  "我總是一有空就去玩兒。請問還要不要用些什麼?"她問羅傑。
  "不用了。我們得走了。"
  他們付了帳,還握了手。
  "多謝你賞了我兩毛半,"女招待說。"還在我的本子上簽了名。相信我會在報上看到你們的消息的。祝你走運。漢考克小姐。"
  "也祝你走運,"海倫娜說。"願你夏天過得順順噹噹。"
  "那沒問題,"女招待說。"你自己請多保重。"
  "你也多保重,"海倫娜說。
  "好的,"瑪麗說。"可惜我實在沒工夫奉陪了。"
  她咬了咬嘴唇,一轉身,進廚房裡去了。
  "這姑娘不錯,"上車的時候海倫娜對羅傑說。"其實我應該告訴她我也有事不能再耽擱了。可我要是這麼一說,怕反而會引得她心上不安。"
  「我們的冰壺裡得添冰了,"羅傑說。
  "我去裝,"海倫娜自告奮勇道。"我今天還沒有出過一點力呢。"
  "還是我去裝吧。"
  "不。你看報,我去裝。威士忌還剩多不多?"
  "盒子裡還有一平原封未動的。"
  "那好。"
  羅傑就看起報來。他心想:我還是看報吧。今天要開上整整一天的車呢。
  "只花了兩毛半,"姑娘裝好了冰回來說。"不過這兒的冰塊粒頭可小了。粒頭太小了也不好。"
  "晚上再到別處添點兒好了。"
  一出鎮子,汽車就駛上了長長黑黑的北去的公路,穿過草原和松林,來到了湖泊地帶的群山之中,這時的公路就宛如一道黑色的條紋嵌在這雜色斑駁的長長的半島上。這裡已經吹不到海風,四下暑起熏蒸,愈來愈熱,不過汽車保持著起十英里的時速,一直不停地筆直開去,迎面自會生出風來,兩邊的田野都給紛紛甩在腦後。姑娘有感於此,說道:"開快車挺有意思的,是不?好像又回到自己的青年時代了。"
  "這話怎麼講?"
  "我也講不清楚,"她說。"只覺得這世界似乎一下子縮小了許多,這種感覺只有年輕的時候才有。"
  "我從來不想年輕的時候。"
  "這我知道,"她說。"可我就想。你沒有失去青春,所以就不想。不想,也就不會失去了。"
  "看你扯的,"他說。"根本邏輯不通。"
  "是有點不大講得通,"她說。"不過這中間的關係我會理清楚的,到那時就包你都講得通了。現在雖然還不怎麼講得通,可不可以讓我說說呢?"
  "好,你說吧,小妞兒。"
  "其實,我要真是百份之百明理的話,我也不會在這兒了。"她頓了一下。"不,我還是會來的。我明理明的是一種『超理'。不是平常的道理。"
  "就跟超現實主義似的?"
  "跟超現實主義完全不相干。我討厭超現實主義。"
  "我可不討厭,"他說。"這玩意兒一出世我就喜歡上了。問題是,超現實主義已經沒落,卻還那樣遲遲不肯退出歷史舞台。"
  "可事物往往總要到沒落以後才真正走紅。"
  "你這話有道理。"
  "我的意思是說,在美國,事物不到沒落以後是決不會走紅的。等到在倫敦走紅的話,那就更不知早已沒落了有多少年了。"
  "你這些都是從哪兒看來的,小妞兒?"
  "是我自己琢磨出來的,"她說。"我在等你的時候有的是思考的工夫。"
  "我幾時讓你挨過等啦?"
  "怎麼沒有哇?你自己是不會知道的。"
  車開到這裡他得趕快作出抉擇了:前面有兩條主幹公路可通,論裡程倒是相差無幾,一條他知道路面平、景緻好,不過這條路他跟安迪和戴維的媽媽走的次數多了,今天到底是走這條老路呢,還是走景緻也許要差一些的新完工的那一條?
  他心想:沒有什麼可選擇的。當然走新路啦。就是像有天晚上過"泰邁阿密小道"那樣再驚起點什麼來,我也不怕。
  他們聽收音機裡的新聞廣播,午前盡播些"肥皂劇",他們關掉不聽,只聽每小時的整點新聞。
  "這可不是像羅馬起火光看熱鬧麼,"羅傑說。"東邊起了火,把你的希望所寄都快燒光了,你卻開了輛車,以起十英里的時速反朝西北西的方向而去。車子在反方向行駛,人卻又一直在聽那邊的消息。"
  "車子只要一直往前開,不也能開到那裡嘛。"
  "還沒開到先就一頭栽進大海了。"
  "羅傑,你真有必要去?真要是有必要,那你就應該去。"
  "嗨,沒有的事。我不一定要去。至少眼前還不一定要去。昨兒早上你還在睡大覺的時候,我細細考慮過了。"
  "我這一大覺睡得夠瞧的吧?怪難為情的。"
  "這麼睡上一大覺好得很嘛。你昨兒晚上睡夠了沒有?我叫醒你的時候天還早得很呢。"
  "昨兒晚上我睡得挺暢的。羅傑?"
  "什麼事,小妞兒?"
  "我們對那個女招待說假話,不大好吧。"
  "她愛打聽,"羅傑說。"還是那樣對她說好辦些。"
  "你做我的爸爸,像嗎?"
  "除非我十四歲就生下了你。"
  "幸虧你不是我的爸爸,"她說。"不然的話,哎呀那事情就麻煩了。我們的事恐怕本來就是夠麻煩的,還不是我給來了個快刀斬亂麻?可你看我會不會惹你生厭呢,因為我才二十二歲,晚上又貪睡,還老是要嚷肚子餓?"
  "而且還是我生氣見過的最美麗的姑娘,一副睡態堪稱妙絕、奇絕,跟她說話兒也總是那麼有趣。"
  "得了,別再說了。我的睡態怎麼叫奇啊?"
  "是奇嘛。"
  "我是問你怎麼叫奇?"
  "我對人體結構沒什麼研究,"他說。"我心裡愛你,就是這麼回事。"
  "你不想談談?"
  "不想。你呢?"
  "也不想。這種事羞人答答的,可叫人害怕了。一想起來就害怕。"
  "布拉特欽我的好妞兒。我們很幸運是不是?"
  "是挺幸運的,可我們不談這些吧。你倒說說,安迪、戴夫ヾ和湯姆會不會不高興?"
  --
  ヾ戴維的愛稱。
  --
  "不會的。"
  "我們應當給湯姆寫封信。"
  "寫吧。"
  "你猜他這會兒在干些什麼?"
  羅傑的目光穿過方向盤,瞅了下儀表盤上的時鐘。
  "估計他已經擱下了畫筆,在喝一杯了。"
  "我們何不也喝一杯呢?"
  "好啊。"
  她就取出杯子來調酒,抓了兩把小粒子的冰塊放在杯子裡,沖上威士忌和蘇打水。面前的這段新公路路面寬廣,坦坦蕩蕩一直伸展到老遠老遠,兩邊都是松林,松樹上都開了槽在采松脂。
  "這不像是蘭德斯公司采的,"羅傑說著,就舉起杯子,酒到嘴裡覺得冰涼。真夠味兒,可惜冰塊太小,很快就化完了。
  "的確不像。在蘭德斯公司的地方上松樹之間都種得有黃荊豆。"
  "他們也不會用囚犯隊來干采松脂的活兒,"羅傑說。"可這兒一帶盡是犯人在幹活。"
  "給我說說那是怎麼回事。"
  "說起來真太不像話了,"他說。"州裡把犯人都包給了采松脂和伐木的工地。在經濟恐慌最嚴重的時期,從火車上下來的人往往是來一個給逮一個。火車上盡是找工作的人。往東跑的、往西跑的、往南跑的,都有。火車一出塔拉哈西,ヾ人家就截住火車,把車上的人都趕下去,押去關起來,隨即就判他們統統打入囚犯隊,包給采松脂和伐木的工地去幹活。這一帶是個黑暗世界。腐朽,黑暗,法律條文倒是一大堆,可就是有天沒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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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佛囉哩達北部一個城市。
  --
  "松林地帶有時倒也挺可愛的。"
  "可愛什麼呀。應該說可惡至極。這裡有多少橫行不法之徒,可一切活兒卻都叫囚犯去幹。簡直就是個奴隸社會。法律條文都是給外頭人看的。"
  "好在我們很快就可以過了。"
  "是啊。不過說真的,這個情況我們還是應該了解的。要了解這一切是怎麼搞的。是怎麼搞得起來的。要了解誰是惡棍,誰是豪霸,該怎樣把他們剷除。"
  "我就願意去把他們剷除。"
  "你還不知道呢,佛囉哩達的政治勢力你要是膽敢去碰一碰,那可是夠你瞧的。"
  "真有那麼厲害?"
  "厲害得簡直叫你不敢相信。"
  "你挺了解的?"
  "有些了解,"他說。"我跟幾個好心人一起去碰過一碰,可是動不了一根毫毛。倒是我們都給打得頭破血流。當然這都是嘴上打架罷了。」
  "你不想搞政治活動?"
  "不想。我想當個作家。"
  "我也希望你當個作家。"
  此刻公路正穿過一片稀稀落落的闊葉樹林,不一會兒又過了幾處盡是柏樹的沼澤地和一個圓丘地帶,再往前有一座鐵橋,橋下河水清澈而水色奇濃,流得那麼曼妙而歡暢,岸邊櫟樹成行,橋頭立有一塊牌子,上標河名:森旺尼河(原文如此)。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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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牌子上的森旺尼(Senwannee)顯系瑟旺尼(Suwannee)的拼寫錯誤。瑟旺尼河發源於佐治亞,流經佛囉哩達,匯入墨西哥灣。被作曲家斯蒂芬﹒福斯特寫入《家鄉的老人家》一歌後,名聞遐邇。
  --
  車子上了橋,過了河,到了對面岸上,公路的走向如今已是正北。
  "這樣的河只應在夢中才有,"海倫娜說。"河水這樣清澈卻又這樣深濃,可不是一絕麼?我們可不可以改天弄上一只小劃子,到這河裡來劃劃?"
  "上游的橋我也過過,這河哪兒都是景色絕美的。"
  "我們可不可以改天來劃划船呢?"
  "行啊。在上游頭我見過個地方,水流清澈得會沒有鮭魚才怪。"
  "不會有蛇吧?"
  "我看蛇是少不了的。"
  "我是怕蛇的。真打心裡害怕。不過我們只要多留點神,該不會有事吧?"
  "包你沒事。我們到冬天去玩好了。"
  "天下竟還有這樣的美妙去處可以讓我們去,"她說。"這條河我今天一見,一輩子也忘不了。可惜我們只是像照相機的快門喀噠一下,不能多看一眼。要是車子能停一下該有多好呢。"
  "你要不要再退回去?"
  "以後回來路過的時候再看吧。我現在只想往前開,一直不停往前開。"
  "我們總得停下來找個地方吃點什麼吧,要不就買些三明治,一邊趕路一邊吃。"
  "我們先再來杯酒,"她說。"然後去買些三明治。你估計店裡有些什麼樣的三明治賣?"
  "漢堡包總該有吧,說不定還有夾烤肉的。"
  第二杯酒還跟前一杯一樣,冰涼的,可是給風一吹,冰化得很快。海倫娜替他拿著酒杯,避開了迎面撲來的風,他要喝時才遞給他喝。
  "小妞兒,你這酒是不是喝得過了平日的量了?"
  "那有什麼。我每天中午吃飯以前總要獨自喝上兩杯兌水的威士忌,這你沒有想到吧?"
  "我是希望你不要喝得過了頭。"
  "不會的。不過我喜歡喝酒。不想喝了,我會不喝的。野外行車,一路喝酒,我真連做夢也沒有想到過。"
  "我們要是停下車來逛逛,到海邊去看看古跡,也是挺有意思的。不過我想我們還是快些到西部去。"
  "我也很想快些去。我從來沒有到過西部。這裡反正隨時都可以來玩。"
  "去西部路遠著哪。不過這樣開著車去要比乘飛機去有趣得多了。"
  "這車開得跟飛也差不多了。羅傑,西部挺帶勁兒的吧?"
  "我總覺得是挺帶勁兒的。"
  "我從來沒有去過西部,這回讓咱倆一塊兒去,可不是挺幸運的麼?"
  "我們要過好些地方才到得了西部呢。"
  "那也滿有趣嘛。你看前邊很快就會有賣三明治的鎮子嗎?"
  "到下一個鎮子我們就去買買看。"
  下一個鎮子是個伐木業的集鎮,公路兩邊長長的兩排磚木房屋,這就是鎮上唯一的一條街了。木材廠設在鐵路附近,木材就高高的堆起在路軌旁,熱烘烘的空氣裡有股子松木柏木的鋸屑味兒。羅傑去加汽油,順便讓加油工把車上的油、水、氣系統檢查一下,海倫娜在一家快餐店裡要了漢堡包積烤豬肉三明治,澆上點熱的調味汁,用個牛皮紙袋裝了,拿到汽車上來。還有一只硬紙袋裡裝的是啤酒。
  車子又駛上了公路,一出鎮子那股子熱氣就沒有了,姑娘開了瓶啤酒,兩個人就吃三明治、喝冰啤酒。
  "我買不到我們婚宴上喝的那種啤酒,"她說。"這裡就只有這麼一種。"
  "這也很好,冰涼的。吃一口烤肉三明治喝一口啤酒,味道頂呱呱。"
  "店裡的人說這種啤酒跟'王牌'簡直一般無二。還說,包我喝了還當是喝'王牌'。"
  "味道比'王牌'還好。"
  "那牌子的名字挺怪的。可又不是個德國名字。可惜招牌紙著了水,已經掉了。"
  "蓋子上有牌子的。"
  "蓋子都讓我給扔了。"
  "等我們到了西部再買好的吧。愈往西去,出的啤酒愈好。"
  "這裡做三明治的麵包和烤肉才好呢,西部怕是不會有更好的了。你說呢,好不好?"
  "味道好極了。其實說起來這裡一帶倒並不是很講究吃喝的地方。"
  "羅傑,吃過午飯你就讓我打會兒盹,成不成?你要是困,我就不睡。"
  "很好嘛,你就睡吧。說真的,我一點也不困。困了我會對你說的。"
  "再開一瓶啤酒給你。糟糕,我忘了看舖蓋了。"
  "不要緊。我就喜歡喝不曉得牌子的啤酒。"
  "可曉得了牌子可以記著下次再買呀。"
  "下次買到的該又是另外一個陌生牌子了。"
  "羅傑,我睡會兒你真不會怪我?"
  "不怪,美人兒。"
  "你要我別睡的話我可以不睡。"
  "請睡吧,醒過來覺得寂寞,我們再說話。"
  "那就祝你晚安,我親愛的羅傑。真感謝你啊,帶我來作這次旅行,讓我享受了那兩杯酒,那三明治,那不曉得牌子的啤酒,見識了那'遙遠的瑟旺尼河之濱',還要到西部去。"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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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這裡借用了《家鄉的老人家》的一句歌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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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睡吧,寶貝兒。"
  "我睡。要我的話只管叫醒我。"
  她就蜷在那深深的座椅裡睡著了,羅傑還是照舊開他的車,他怕路上有牲口,所以一直密切注意著前邊的大路。車子在這松林地帶開得飛快,他總是盡量把時速保持在七十英里上下,每個鐘頭都要看一看裡程計上的讀數:在預定的六十英里之外又多跑了幾英里路?這一段公路他從來沒有跑過,不過佛囉哩達的這一帶他熟悉。此刻他在這條路上飛駛,一心只想快快把路趕完。開車能不埋著頭開就不應該只顧埋著頭開,可是要趕遠路,不這樣埋著頭開不行啊。
  他心想:這無聊勁兒,真惹人厭煩。一是開車無聊,二是前方竟一無景色可觀。要是在比較涼爽的季節,這一帶倒也是個信步閒游的好去處,可是現在在這裡開著汽車趕路,實在是無聊啊。
  我開車遠行還只是剛開了個頭呢,時間一長自會習慣的。可我還應該多多培養自己的耐力。我人倒不困。大概是我的眼睛不但看累了,而且也看厭了。我自己可一點也不覺得厭煩,他心想。都是我的眼睛在作怪,再說,我已經有好久沒有這樣長時間靜坐不動了。這也得要有功夫,我還真得重新磨練磨練。大約到了後天,就可以見點苗頭了,就可以大開快車而不覺得累了。我已經有好久沒有這樣長時間靜坐不動了。
  他伸手到前面,打開收音機,調到一個電台。海倫娜並沒有醒,所以他就讓收音機開著,由著收音機含含糊糊在他耳邊響,一邊只管想他的心思、開他的車。
  他想:有她在汽車裡睡覺倒是蠻有意思的。她儘管睡著了,給你作個伴兒還是挺有勁的。你這個傢伙真是怪幸運的,他心想。這樣幸運,未免太便宜你了。你剛剛覺得自己體會到了幾分孤獨的滋味,為此你還認真下了番苦功,還當真有了些心得,至少已經摸到點邊兒了吧,可是一下子你又老毛病復發,跟那幫無聊的人廝混在一起了。那幫子人雖還沒有前一幫人那麼無聊,可也無聊得夠瞧的。不,說不定比前一幫還要無聊些呢。你跟他們混在一起,當然也就成為無聊人了。後來你算是脫身了出來,跟湯姆和孩子們一起相處得倒也挺不錯,你覺得已是幸福得無以復加,如其有變,那也只有重新去捱受寂寞的份兒,卻沒想到後來會來了這個姑娘,你像是一步跨進了一片幸福的天地,成了其中最大的一個領主。如果把這片幸福的天地比作戰前的匈牙利,那你就是卡羅伊伯爵ヾ了。即便算不上最大的領主吧,至少那野雞之類多半都生息在你的領地上。不知道她喜歡不喜歡打野雞呢?她也許會喜歡的。我現在打起來還行。野雞什麼的,還難不倒我。我倒從來沒有問過她會不會打獵。她的母親一旦過足了大煙癮,情緒興奮起來,那槍法是相當不錯的。她最初也不是一個壞女人。她是一個非常可愛的女人,活潑和藹,在男女關係上一向無往而不利,而且依我看她對人家說的話倒從來不是有口無心的。真的,我看她說的倒全是心裡話。恐怕也正因為這樣,所以事情才會有那麼大的危險性吧。反正她的話聽起來總像都是心裡話。不過,事情不到做丈夫的自殺了事,就誰也不會相信兩口子的結合實際並不美滿,這大概已經成為一個社會的通病了。歡天喜地開頭的事,到頭來卻沒有不是以慘禍巨變告終的。可我看這大概也是吸毒的必然結果吧。不過話說回來,蜘蛛吃配偶,想來那吃配偶的蜘蛛一定有好些是相當票亮的。她當時的那個俏,乖乖!就俏得從來少有,真是從來少有。亨利老兄不過是充當了一頓可口的點心罷了。亨利本人也長得挺俊的。當時我們大家對他的那個喜歡也甭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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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米哈依﹒卡羅伊(1875-1955)在匈牙利擁有大片土地。第一次世界大戰後他擔任過匈牙利首相(1918-1919)。匈牙利民主共和國總統(1919)。後即流亡國外,受缺席判決,土地被沒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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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蜘蛛可是不會吸毒的,他想。跟這妞兒相處,這個問題倒真得記著點兒,好比駕駛一架飛機得記著低於多少速度就會失速一樣。得記住:她的母親是那樣一個母親。
  這事倒也不難,他想。不過你要知道,你自己的母親就是一個下流女人。可是你也知道你這人的為人作風跟你母親不同。那為什麼她的"失速速度"就該跟她的母親一樣呢?你就跟你母親不一樣嘛。
  誰也沒說一樣啊。誰也沒說她跟她母親一樣啊。剛才也只是說,得記住她的母親就是那樣一個人,無非是這樣的意思罷了。
  可這也要不得呢,他想。你在你最需要的時候平白得到了這個姑娘,這裡邊並沒有什麼緣故,也沒有叫你付出什麼代價,那完全是出於她的主動,她的自願。姑娘是那樣可愛,那樣愛你,對你充滿了幻想。可此刻她在你旁邊的座位上睡著了,你卻就詆毀她了,就不認她了,儘管你連一聲應有的雞叫都聽不到,更別說兩遍、三遍了,連收音機裡都聽不到。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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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不認"、"雞叫"、"兩遍"雲雲,典出《新約》。《馬太福音》26章34節:"耶穌說:我實在告訴你(指彼得),今夜雞叫以前,你要三次不認我。"又《馬可福音》14章30節:"耶穌對他說:我實在告訴你,就在今天夜裡,雞叫兩遍以前,你要三次不認我。"後來彼得果然三次不認耶穌,"立時雞就叫了"(見《馬太福音》27章74節)。《馬可福音》則作:"立時雞叫了第二遍"(見14章7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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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這個壞東西!他暗自罵了一聲,低頭瞅了瞅在旁邊座位上熟睡的姑娘。
  據我看,對這麼個送上門來的姑娘你所以再不惜加以詆毀,無非是因為你唯恐會把她失去,或者唯恐自己會受到她太多的制約,要不就是怕此事萬一不能實現,不過詆毀她總是不大應該的。你除了自己的孩子以外,總還應該有個值得你愛惜的人吧。這姑娘的母親是個下流女人,至今不改,你的母親當年也是個下流女人。正因為如此,所以你對這姑娘就應該格外貼心,對她就應該有所理解。那可不是說她一定就會成為個下流女人,正好比你,你也不一定就會成為個卑鄙小人。她心目中的你要比實際的你高大得多,這或許也會使你知所上進。你做規矩人已經做了好久了,看來你是能夠做個規矩人的。據我所知,你自從那天夜裡在碼頭上對那個攜妻帶狗的老百姓干了一傢伙以後,就從來沒有再幹過一件沒心沒肝的事。你也沒有喝醉過酒。你也沒有起過壞心。可惜你已經不在教了,要不,讓你懺悔的話你這張嘴倒是完全硬得起來的。
  她以為你就是現在這樣的你,以為你就是近幾個星期來讓她看到的這麼一個好人,她大概以為你一貫就是這樣的為人,以為人家都是故意給你抹黑。
  真的,那你何不就趁這個機會從頭干起呢?真的,你完全可以從頭干起嘛。得了,別傻啦--他內心的角落裡又有個聲音說道。不過他還是對自己說:真的,你完全可以從頭干起嘛。她心目中的你是那麼個好人,此刻你也確實就是那麼個好人,那樣的好人你完全可以做到。從頭干起名正言順,這機會又好,你能做到,你也一定會做到。你還打算許下那麼多的心願麼?許啊。必要的話我就要許下那麼多的心願,而且決心說到做到。還是別許得那麼多吧?有的事你不是許下了心願卻沒有做到麼?他無言以對了。你可不能還沒干起來先就耍滑頭啊。不會。那我絕對不會。還是一天一天來,看哪些事確有把握做到,有一件說一件,說了就做。每天就說當天的。一天一天來,無論對她還是對你自己,每天許下了願就要兌現。他心想:這樣也好,我可以再從頭干起,依然正正經經做人。
  可是他心裡又想:這樣下去你不要變成個討厭的道學先生了嗎?不注意點兒的話你會惹她厭煩的。你難道還不算個十足的道學先生麼?至少樸素不是吧。得了,別再騙自己了。那至少在一般場合下絕對不是吧。得了,別再騙自己了。
  他說:好吧,良心兄。可你別這樣老愛一本正經教訓人啊。你好好聽我說,良心老兄,我知道你作用大、有權威,我遇上的種種麻煩,其實只要你出頭說句話本來早就都沒事了,可你先生,能不能把態度稍微放寬和些呢?我知道你良心所說的話都得用斜體字來表示,可你有時候說的話,似乎個個ヾ字都是線條極粗的黑體字。良心兄,你即使不來嚇唬我,我對你的話也會一樣句句聽從,就好比"十誡","十誡"即使不是刻在石板上,我對之也會一樣心懷虔敬。你也知道,良心兄,人聞打雷而驚恐,這是由來已久的事了。可你要是觀察一下閃電的話,你會覺得那才真叫厲害呢。相比之下打雷倒就顯得不是那麼嚇人了。哎呀,你這個傢伙,我倒是想來幫你的忙呢--他的良心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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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在中文裡改用仿體字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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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娘還沒有醒,汽車上坡,進了塔拉哈西城。他想:只要一碰上紅燈,車子一停,她多半就得醒過來。可是姑娘倒偏偏沒醒,他就穿過老城,向左一拐,順著319號國家公路筆直南去,駛入了景色優美的林木地帶,從這裡直到海灣沿岸,都是這樣的林木地帶。
  他心裡在想:姑娘,你有一點實在了不起。你睡覺的本領過人,以你這樣的身材而言你的胃口也堪稱第一,可是這些都還不算,了不起的是你還有一種完全是天賦的能耐:不洗澡也覺得無所謂。
  他們的房間在十四樓,房間裡可不怎麼涼快。打開了窗子,把風扇一開,才覺得好了些。一等茶房出去以後,海倫娜就說:"別洩氣,親愛的。請別洩氣。這兒還滿不錯。"
  "我本來以為總可以給你弄上個有空調的房間。"
  "其實房間有空調睡在裡面也難受。就跟睡在個地窖裡似的。這個房間不錯了。"
  "本來還可以到另外兩家旅館去看看。可那裡的人都是認識我的。"
  "如今這旅館裡的人該也認識我們倆了。我們叫什麼名字來著?"
  "羅伯特﹒哈裡斯先生太太。"
  "這名字響亮極了。名字響亮我們的日子過得也不能馬虎。你要不要先去洗澡?"
  "不。你先洗。"
  "好吧。不過我可要好好洗上一番嘍。"
  "去洗吧。想睡的話在浴缸裡睡上一覺也行。"
  "我沒準兒會的。我不是睡了整整一天嗎?"
  "真有你的。不過這一路上有幾段路也確是夠乏味的。"
  "還不錯。有好幾段路還挺美呢。可新奧爾良會是這樣,倒真出乎我的意料。你以前常來:難道新奧爾良向來就是這樣平淡乏味?我沒來過,只能瞎捉摸。我想這個城市總該跟馬賽差不多吧。總還該有河景可以看看吧。"
  "只有吃的喝的還可以。這兒附近一帶的夜景也還不壞。確實相當美。"
  "那我們到天黑以後再出去吧。這一帶還真不錯。有幾處倒是挺美的。"
  "我們就晚上去逛,明兒天一亮就上路。"
  "那就總共也只能吃上一頓飯。"
  "沒關係。等天冷了,胃口開了,我們再來好了。"
  "親愛的,"她說,「我們這還是第一次碰到了一點洩氣事。可別讓這麼點小事掃了我們的興。我們且舒舒服服洗個澡,喝上兩杯,平日至多只花十塊的今晚且花上二十塊享受一頓,吃罷就回來睡覺,好好親熱上一番。"
  "電影裡的那個新奧爾良再好也別去玩了,」羅傑說。"我們就在新奧爾良作床上游吧。"
  "先還得吃飯。你有沒有叫茶房帶幾瓶白石牌蘇打水,再買些冰塊?"
  "說了。你想要喝一杯?"
  "不。我想到的是你。"
  "就要來了,"羅傑說。有人敲門了。"瞧這不是來了?你快去浴缸裡放水洗澡吧。"
  "浴缸裡洗澡真是一樂,"她說。"全身沒在水裡,只露出一個鼻子,還可以露出一對奶頭,十個腳趾,盡情的泡呀泡呀,泡到水都涼了也不想出來。"
  茶房送上了冰壺、瓶裝蘇打水和報紙,接過賞錢,就又出去了。
  羅傑調了一杯酒,躺下來看報。他累了,腦後枕上兩個枕頭,在床上這樣一靠,晚報早報連著看,覺得倒也舒服。西班牙的局勢不太妙,不過至目前還沒有真正明朗化。他把三份報紙裡有關西班牙的消息都細細看了,看完了再看其他的電訊,還有本地的新聞。
  "你沒有什麼吧,親愛的?"海倫娜在浴間裡喊道。
  "我蠻好。"
  "你脫了衣服沒有?"
  "脫了。"
  "身上還穿著什麼嗎?"
  "沒有。"
  "你皮膚是不是還挺紅的?"
  "還挺紅。"
  "你知道嗎,我們今兒早上ヾ去游泳的那一帶海灘,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可愛的海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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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原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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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知道那裡的沙子怎麼會這樣白,這麼細得像麵粉似的?"
  "親愛的,你的皮膚還是挺紅、挺紅的嗎?"
  "怎麼?"
  "我在想你呢。"
  "在冷水裡一泡紅該會褪的。"
  "我泡在水裡還是紅紅的呢。你見了準會喜歡的。"
  "是很喜歡。"
  "你管你看報吧,"她說。"你是在看報吧?"
  "對。"
  "西班牙的情況還好嗎?"
  "不好。"
  "那可太糟了。情況非常嚴重?"
  "不,那還不至於。真的還不至於。"
  "羅傑?"
  "噯。"
  "你愛我嗎?"
  "愛,小妞兒。"
  "那你就快看你的報吧。我還想泡在水裡把這事兒琢磨琢磨。"
  羅傑又躺了下去,聽了聽下面大街上傳來的喧囂,照舊看他的報、喝他的酒。此時已快到一天中的黃金時間了。他以前住在巴黎的時候,每到這個時分總要獨自一人上咖啡館去,在那兒看晚報,喝一杯開胃酒。這個城市哪兒比得上巴黎喲,連奧爾良ヾ都比不上。其實奧爾良也不算什麼了不得的城市。只是讓人看著覺得挺喜歡的。住著恐怕也要比這兒愜意些。不過這個城市的郊區如何他並不清楚,他自知這方面的感覺比較遲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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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法國中部的一個城市,在巴黎以南約一百公里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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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儘管對新奧爾良所知不多,卻一向喜歡這個城市,不過誰要是期望過高的話,這兒可是要叫人失望的。再說,在這種季節到這兒來,也實在來得不是時候。
  他有兩次來得最是時候,一次是帶著安迪在冬天過此,一次是帶著戴維遍游了全城。跟安迪一塊兒來的那一回,北上時並沒有在新奧爾良城裡過。為了節省時間,他們就在城北繞了過去,取道龐徹特蘭湖北岸,經哈蒙德直駛巴吞魯日,走的是當時還在修建中的一條新公路,所以一路頗多迂迴,然後再從巴吞魯日穿越密西西比州北上,當時北方有一股暴風雪正在南下,密西西比州正處在暴風雪的南緣之內。他們是在南返的途中到達新奧爾良的。可那時天仍然很冷,他們吃了個痛快也喝了個痛快,這個城市給他的印象是既不潮也不濕,冷得厲害卻令人愉快,安迪還逛遍了全城的古玩舖子,用聖誕節攢下的錢買了一把劍。坐車的時候他把劍藏在座椅背後的行李箱內,到晚上就帶到床上,貼身而睡。
  他帶戴維來那是冬天的事,他們把根據地設在一家飯店裡,到底是哪家飯店這就有待查訪了,反正不是做游客生意的。他記得飯店是在一個地下室裡,桌椅都是柚木的,又好像沒有椅子,只有長凳。也可能不是這樣,反正印象模模糊糊,記不得飯店叫什麼牌號,也記不得這店開在哪裡,只似乎覺得那跟安托萬酒家ヾ正好方向相反,不是坐落在南北向的街上,而是在一條東西向的街上,他跟戴維在那裡整整待了兩天。可也說不定是他把這家飯店跟別的飯店搞混了。比如里昂有家飯店,蒙梭公園ゝ附近也有一家飯店,在他的夢中這兩家飯店就老是會混而為一。年輕的時候喝醉了酒,就往往有這樣的事。總記得像是到過個什麼地方,事後卻怎麼找也找不到,找不到就越發覺得其好,別想再有第二個地方比得上。不過他可以肯定的是,這個地方他決沒有帶安迪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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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新奧爾良的一家豪華酒店,以"洛克菲勒牡蠣"著名。
  ゝ在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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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洗好啦,"她說。
  "你摸摸,身上涼絲絲的,"她躺到床上來說。"你摸摸,從頭到腳都是涼絲絲的。哎,別走呀。我喜歡你呢。"
  "不,我去洗個淋浴。"
  "你要洗就去洗吧。可我倒希望你別洗。你在雞尾酒裡加一片醋洋蔥,總不見得把醋洋蔥也洗一洗吧?喝味美思酒總不見得把酒也洗一洗吧?"
  "酒杯和冰塊總是要洗一洗的咯。"
  "那可是兩碼事。你不是酒杯也不是冰塊。羅傑,請再那樣跟我親熱親熱吧。這'再'字你不覺得挺好聽的嗎?"
  "那就永遠'再'下去吧,"他說。
  他輕輕摩挲,從腰下順著那柔美的曲線一直撫到肋下,撫到那誘人的隆起的奶子上。
  "曲線美不美?"
  他吻了吻她的奶子,她說:"這會兒正涼絲絲的呢,你嘴下可要多留情哪。請多多留情,疼疼我嘛。你知道嗎,奶子是很容易碰痛的。"
  "知道,"他說。"我知道很容易碰痛。"
  過了會兒她說:"那一只妒忌了呢。"
  又過了會兒她又說:「老天爺安排得不好,我有兩只奶子,你卻只能吻一面。老天爺造人,何必什麼都要一分為二,隔得那麼開呢。"
  他就伸過手去攬住她的另一只奶子,輕輕的不敢使勁,只是勉強搭著點兒罷了,然後他的嘴唇就順著那涼絲絲的可愛的肌膚往上游移而去,一直移到了她的嘴唇上。四片嘴唇碰在一起,左一親右一親的,輕輕相擦,故意做出的一副媚人模樣依然是那麼媚人,於是他就親戚她的嘴來。
  "喔,親愛的,"她還直叨叨。"喔,親愛的,來吧。我最親愛的疼我的可愛的寶貝。喔,來吧,來吧,來吧,我親愛的寶貝。"
  一直過了好久,她才又說:"你沒有去洗澡如果是由於我自私,那我真是太抱歉了。我洗好了澡出來,心裡就只想著自己。"
  "你這算不上自私。"
  "羅傑,你還愛我嗎?"
  "愛,小妞兒。"
  "你是不是覺得後來不大有勁了?"
  "沒有啊。"他撒了個謊。
  "我倒沒有。我倒覺得後來更帶勁了。那可千萬不能告訴你。"
  "你這不是告訴我了嗎。"
  "沒有。我才不會一股腦兒端給你呢。可我們好歹還是樂了個痛快,是吧?"
  "是的,"他這話倒完全是出於真心。
  "我們洗好澡就出去吧。"
  "我這就去洗。"
  "我說我們明天恐怕還是多待一天的好。我的指甲該修了,頭髮也該洗了。我自己修修洗洗當然也可以,不過請人弄就像樣點,你大概也會喜歡些吧。那樣的話我們就可以起得晚些,抽半天工夫在城裡逛逛,到第二天早上再走。"
  "那也好。"
  "我現在倒喜歡起新奧爾良來了。你呢?"
  "新奧爾良挺不錯。這些時沒來,變化很大。"
  "我進去一下。一會兒就好。回頭就讓你洗。"
  "我只要洗個淋浴就行。"
  後來他們就乘電梯下樓。這裡的電梯都有黑人姑娘開,黑人姑娘長得好漂亮。電梯裡滿滿的都是從上一層樓下去的客人,所以一路開得飛快。電梯載著他下去時,他只覺得心窩裡一陣空虛,從來也沒有這樣厲害過。電梯裡擠得很,他感覺到海倫娜緊挨在他的身上。
  "你要是一旦有這樣的情況,比如看到飛魚躍出水面,或者乘電梯急速下降,而自己居然什麼感覺也沒有,那你最好還是回房間裡睡覺去,"他對她說。
  "我都還心有余悸呢,"她說。「你有時只想回房間裡睡覺,難道就只是為了這個緣故?"
  電梯門早已打開,客人都陸續走進那老式的大理石面底層大廳,大廳裡此刻人頭擠擠,有等人的,有等入座吃飯的,也有等在那兒無所事事的。羅傑說:"你往前走,讓我看看你的風度。"
  "叫我走到哪兒呀?"
  "就朝這空調酒吧的門口筆直走過去。"
  在門口他一把把她拉住了。
  "你真美。真是風度不凡,我今天要是在這兒第一次看見你,我管保會對你一見傾心的。"
  "我只要踏進這大廳遠遠看見了你,我也管保會對你一見傾心的。"
  "我要是今天第一次看見你,我的五髒六腑就會像翻江倒海,心窩兒都會給搗得前後生疼。"
  "這種感覺我是一直有的。"
  "這種感覺不可能一直有。"
  "也許不可能一直有。不過我是經常而又經常有這種感覺的。"
  "小妞兒,新奧爾良這個地方可不是挺好的嗎?"
  "我們幸虧來了,是不是?"
  酒吧間寬大舒適,高高的天花板,深色的板壁,裡邊冷氣逼人。在一張餐桌上,海倫娜緊緊挨著羅傑坐。"你瞧,"她說著叫他看:那曬紅了的胳膊上都起了小小的雞皮疙瘩。"你也挺會讓我起這玩意兒的,"她說。"不過這一回可是空調在作怪。"
  "是真夠冷的。但是氣味絕佳。"
  "我們喝什麼好呢?"
  "喝個醉怎麼樣?"
  "就小醉一番吧。"
  "那我喝苦艾酒。"
  "你看我也喝得?"
  "幹嗎不試試呢。你從來沒有喝過嗎?"
  "沒有。我特意不破這個戒,好今天第一次跟你同喝。"
  "別胡說一氣啦。"
  "不是胡說一氣。是真的。"
  "小妞兒,別盡自胡說一氣啦。"
  "不是胡說一氣。我的身子我沒有保住,因為我怕你厭煩,再說有一陣子跟你也實在沒什麼好說的。不過我可始終沒有破苦艾酒這個戒。真的。"
  "你們有地道的苦艾酒嗎?"羅傑問酒吧招待。
  "那按說是不准賣的,"招待說。"不過我倒還存有一點。"
  "是真正的六十八度'庫維-蓬塔利耶'ヾ嗎?該不是『塔拉戈瓦'ゝ吧?"
  "沒錯,先生,"那招待說。"不過我不能原瓶送上來給你。只能裝在一只普通'佩諾'酒ゞ的瓶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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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庫維是瑞士一小城,與法國東部蓬塔利耶城隔山相對,兩地皆出苦艾酒。
  ゝ疑應作塔拉戈納。那是西班牙的一個地方,產塔拉戈納紅葡萄酒。
  ゞ佩諾茴香酒,是一種普通的開胃酒。佩諾是商標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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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辨得出來的,"羅傑說。
  "那當然,先生,"招待說。"你要冰鎮的呢,還是要滴著喝?"
  "滴著喝,不用冰鎮。你有滴盤吧?"
  "有啊,先生。"
  "不用加糖。"
  "這位小姐要不要加糖,先生?"
  "不要。就讓她不加糖試試吧。"
  "好的,先生。"
  招待一走,羅傑就在桌子底下拉住了海倫娜的手。"喂,我的美人兒?"
  "真妙極了。在這兒我們有呱呱叫的老窖喝,回頭再找一家上等飯店吃一頓。"
  "吃完了就去睡覺。"
  "你就這麼愛睡覺?"
  "以前不愛。可現在愛。"
  "以前為什麼不愛?"
  "我們不談這個。"
  "不談就不談。"
  "你以前曾經愛過的人,我也不是一個個都要問到的。比方說我們就不一定要談倫敦吧?"
  "對。"
  "我們不妨就談談你,談談你有多美。你知道嗎?你的一舉一動至今還像個頑皮小伙子似的。"
  "羅傑,你老實告訴我,我走路的模樣真叫你看著喜歡?"
  "你走路的模樣讓我看得心都要崩開了。"
  "我也沒什麼呀,我就是總要昂起了頭挺起了胸,才邁開步子。我知道走路一定也有什麼訣竅,可惜我不懂。"
  "小妞兒,有你這樣的風度,還要什麼訣竅呢。你是這樣的美,我看你一眼都覺得幸福。"
  "也不會永遠如此吧。"
  "白天總是如此,"他說。"聽我說,小妞兒。喝苦艾酒有一點要注意,就是一定要喝得很慢很慢。摻了水,這酒的味道也不算很兇,不過你一定要當它是很兇的酒來喝。"
  "我聽命就是。羅傑的信條嘛。"
  "希望你不會像卡羅琳夫人那樣變了主意。"
  "不為原則問題我才不會變呢。可你也根本就不像'他'。"
  "我可不願意像'他'。"
  "你根本就不像'他'。在大學裡的時候有人還對我說你像'他'呢。人家說這話大概原本是恭維的意思,可我一聽氣壞了,跟那個英語教授大吵了一場。你知道,課上佈置下來要我們看你的作品。其實也只有班上別的同學用得著佈置。你的作品我早就全看過了。你的作品不是很多,羅傑。你不覺得應該再多寫一些嗎?"
  "等我們到了西部,我馬上就動手寫。"
  "那我們明天恐怕就不應該再多耽擱一天了。等你一寫文章,那我真是太快活了。"
  "比現在還快活?"
  "對,"她說。"比現在還快活。"
  "我一定發奮寫。你瞧著吧。"
  "羅傑,你看我是不是妨害了你呢?我是不是讓你酒喝多了點?恩愛過分了點?"
  "沒有的事,小妞兒。"
  "你這如果是實話,那我就太高興了,因為我總希望自己能對你有些好處。我知道我這是個毛病,挺傻起的:我老是會大白天一個人胡思亂想,比如我就常常會幻想自己救了你的命。你有時似乎是差點被淹死,有時似乎是差點被火車撞了,有時似乎是在飛機裡,有時似乎是在高山崇嶺中。你要笑話就笑話吧。我有時甚至還會生出那麼個幻想,似乎你對所有的女人都感到討厭了、失望了,而這時我卻闖進了你的生活,你是那樣的愛我,我對你也照料得無微不至,於是你就寫出了劃時代的好作品。這樣的幻想最美妙不過了。我今天在汽車裡就又幻想過一回。"
  "這種故事,我肯定不是在電影裡見過就是在書上看到過。"
  "喔,那是。我也在電影裡見過。在書上肯定也看到過。可你說這樣的事難道就不會真有?我難道就不會對你有好處?不是那種空空洞洞的好處,或者給你生一個小寶貝之類,而是要真正有益於你,讓你既能寫出超水平的佳作,又能過得幸福。"
  "這樣的事電影裡有。為什麼我們就不可以有呢?"
  苦艾酒端上來了。兩小盤碎冰,擱在兩隻酒杯的口上,羅傑拿起一只小水罐,在盤子裡加了點水,水一滴滴滴進黃兮兮純淨的酒裡,酒即刻變成了乳白色。
  羅傑看那混濁的顏色到火候了,便說:"喝喝看吧。"
  "好怪,"姑娘說。"喝下去肚子裡暖乎乎的。味道可真像藥。"
  "是藥。還是很猛的藥哩。"
  "吃藥我可還不大有這個必要,"姑娘說。"不過這倒也蠻好喝的。喝幾杯會醉?"
  "簡直可以說醉就醉。我準備喝三杯。你喝多少隨你的便。可一定要喝得慢。"
  "我自己會當心的。我還沒有感覺到什麼,只是覺得味道像吃藥。羅傑?"
  "噯,小妞兒。"
  他感覺到心窩裡燙起來了,燙得簡直就像煉金術士的煉金爐似的。
  "羅傑,你說我是不是真能像我幻想中的那樣,會對你有所幫助?"
  "我想我們一定可以相親相愛,彼此都有所幫助。不過我覺得這不應該建立在幻想的基礎上。幻想的玩意兒我看是要不得的。"
  "可你瞧,我就是這樣的性格。我是個專愛幻想的人,我知道自己充滿了羅曼蒂克的想頭。可我就是這麼個人。如果我愛講求實際的話,我也真不會到比美尼來呢。"
  羅傑心想:這話倒也難說。如果這想頭跟你的心願完全一致,那不也是挺實際的麼。那就不能說完全是幻想了。可是他內心的另一個角落裡又在想:你這小子,苦艾酒一下肚,你卑劣的本性一下子就全露頭了,可見你是愈來愈不成器了。不過他嘴裡說的卻是:"我也說不清,小妞兒。我看幻想的玩意兒是危險的。你最初可能只是作些無害的幻想,比如說想到了我,可是以後你就可能五花八門什麼都要胡思亂想了。那就說不定會起些要不得的想頭。"
  "你也不見得真就是那麼無害。"
  "不,我是無害的。至少在我身上作些幻想還是無害的。救我,又何害之有?不過你第一步先是救我,下一步就可能想拯救全世界了。再下一步你也許就想拯救自己了。"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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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英語中,"救自己"還有個習慣的別解,就是"偷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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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倒很想拯救全世界。我總希望自己能拯救全世界。這個幻想的題目可就大啦。不過我第一步還是先要救你。"
  "那我可要嚇壞了,"羅傑說。
  他又喝了點苦艾酒,精神是好了些,可是卻添了件心事。
  "你一向有幻想的習慣?"
  "從我能記事的時候起就有了。對你東想西想也有十二個年頭了。種種想頭我也不能一個個全告訴你。前後總有幾百個呢。"
  "你與其這樣東想西想,何不搞搞創作呢?"
  "我怎麼不寫呀。可寫作不如幻想那麼有趣,而且也難得多。再說寫出來的東西又遠不如幻想那麼夠味。我的幻想那才叫精采呢。"
  "可你要是寫出來的話,你就可以永遠做小說中的女主角了。"
  "不見得。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好,算了,這事就不要再放在心上了。"他又抿了一口苦艾酒,含在舌頭底下。
  "我本來就一點都沒有放在心上,"姑娘說。"我是始終如一,要的是你,現在我終於跟你在一起了。現在我就要你去做一個大作家。"
  "看你性急的,好像連吃頓飯的工夫都不該花似的,"他說。
  他的心依然揪得很緊,苦艾酒的一股熱力此刻已經上衝到他的頭裡,有這股熱力在頭裡他不放心。他在心裡自問:你倒想想,這會子要是幹出點什麼事來,還會有後果不嚴重的麼?你倒想想,這世上有什麼樣的女人才會結實得像一輛完好的二手"別克"車似的?你這輩子總共只見識過兩個壯實的女人,兩個你都沒有拉住。如今她喝了這個,會要你怎麼樣呢?他的另外半邊腦子說了:好啊,卑劣的小人!今兒晚上苦艾酒下了肚,果然就叫你很快現出了原形。
  因此他就說道:"小妞兒,眼前我們就甭管別的,還是讓我們盡情的相親相愛吧,"(儘管苦艾酒已經使他很難把字眼咬清楚,他終於還是把這幾個字說出了口)"一籌我們到了目的地,我一定發奮工作,寫出我最好的作品來。"
  "那可太好了,"她說。"我跟你說了我胡思亂想的事,你沒有不高興吧?"
  "這沒什麼,"他撒了個謊。"你的幻想都是挺有趣的。"這倒是句實話。
  "我可以再來一杯嗎?"她問。
  "行啊。"他現在倒後悔了:儘管這苦艾酒大概也可以算得是他最心愛的酒了,可是他今天實在不應該喝。他以前碰上的倒霉事,幾乎件件都是在喝苦艾酒的時候碰上的,而且這些倒霉事都是他咎由自取。他看得出姑娘也意識到了眼前的光景有些不大對頭,所以他就極力克制自己:可千萬不能惹出些什麼事來。
  "我沒有說什麼不該說的話吧?"
  "哪兒的話呢,小妞兒。來,祝你幸福。"
  "祝咱倆幸福。"
  第二杯酒的味道總要比第一杯好,因為苦艾的苦味把某些味蕾刺激得都麻木了,因此第二杯酒上口時,雖不覺得甜或格外的甜,至少也沒那麼苦了,舌頭上有些部位更感到津津有味了。
  "這酒味兒倒是既奇且妙。可是喝下去好處還沒見到一點,我們卻已經走到了誤會的邊緣,"她說。
  "我知道,"他說。"只要我們把心緊緊貼在一起,事情就會過去的。"
  "是不是你覺得我心太大了?"
  "喜歡幻想,那有什麼?"
  "不。你不會覺得沒什麼的。你要是心裡不自在而瞞著我,我可就不能再這樣愛你了。"
  "我沒有不自在,"他撒謊說。"我也不會不自在,"一副堅決的口氣。"我們還是談談別的吧。"
  "一等我們到了西部,你開始了寫作,那真是太妙了。"
  他想:她的反應有點遲鈍呢。也說不定是因為喝了這玩意兒才如此的吧?不過他還是說:"是啊。不過到時候你不會感到厭煩吧?"
  "哪兒會呢。"
  "我一旦投入了工作,一定拚命發奮地寫。"
  "我也寫。"
  "這就有趣了,"他說。"就跟白朗寧夫婦ヾ似的。可惜我沒有看過那個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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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白朗寧夫婦都是英國詩人。丈夫名羅伯特(1812-1889),妻子名伊麗莎白﹒巴雷特(1806-18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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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傑,正經事你也開玩笑。"
  "是嗎?"心裡他卻在告誡自己:千萬要冷靜。這個當口千萬要冷靜。可不能惹出事來。"我就喜歡開開玩笑,"他說。「我想那也好。我寫作的時候你也有點事情做做,要好得多了。"
  "你也抽空看看我寫的東西好嗎?"
  "行啊。我太願意了。"
  "真的?"
  "當然真的。我真的非常樂意替你看。真的。"
  "喝了這個酒,覺得自己真像是無所不能了似的,"姑娘說。"謝天謝地,幸虧我以前沒喝過這個酒呢。我們再談談寫作好嗎,羅傑?"
  "哪能不好呢?"
  "你怎麼這麼說話呀?"
  "我也不知道,"他說。"我們就來談寫作吧。真的,不是開玩笑,來談談。你說寫作怎麼啦?"
  "你真弄得我不知道該怎麼好了。我可不是要你把我當成同等水平的人看待,或者收我做個搭檔。我的意思不過是說,對這個題目如果你願意談談,我倒也很想談談。"
  "我們就談吧。你說寫作怎麼啦?"
  姑娘哭起來了,身子挺得筆直,兩眼對他直瞅。她並不是嗚嗚的哭,也並沒有扭過頭去。她只是兩眼瞅著他,淚水順著面頰直往下淌,嘴巴都變大了,卻沒有耷拉下來,也沒有高高嘟起。
  "別這樣,小妞兒,"他說。"請別這樣。我們就談寫作,或者談什麼都行,我一定盡量好好的談。"
  她咬了咬嘴唇,才說:"我雖然嘴上說不想做你的搭檔,心裡恐怕還是想做的。"
  我看她的幻想裡就准有這一條,真是的,這又有何不可?--羅傑心想。你這個傢伙,傷她的心又是何苦呢?還是趕快好好兒的,不要去傷她的心了。
  "你要知道,我希望你喜歡我,不只是喜歡我這同床共枕人,我還希望你能喜歡我這腦袋瓜子,喜歡跟我談談我們彼此都感到興趣的一些問題。"
  "這行,"他說。"馬上就談。布拉特欽,你覺得寫作上有什麼問題,我親愛的美人?"
  "我剛才想要告訴你的是這麼回事,就是我一喝了這酒,就又產生了我準備寫作時的那種感覺。覺得我沒有辦不到的事,覺得我能夠寫出絕妙的作品。後來我就寫了,寫出來的東西卻索然無味。我愈是想寫得真實,寫出來的卻愈是乏味。寫得不真實吧,寫出來又覺得可笑。"
  "讓我親一下。"
  "在這種地方?"
  "對。"
  他隔著桌子探出身去,把她親了親。"你哭的時候真美極了。"
  "真對不起,剛才我哭了,"她說。"你真的願意跟我談這些?"
  "當然真的。"
  "告訴你,我日盼夜望的夢想裡就有這一條。"
  果然,我猜得沒錯--他想。好吧,這又有何不可?要談就談談吧。也許談談我就喜歡了。
  "你覺得寫作上有什麼問題呢?"他說。"除了動筆前覺得寫得出佳作、寫出來卻索然無味以外,還有什麼呢?"
  "你開始搞創作的時候是不是也有這樣的感受?"
  "沒有。我開始搞創作的時候,總覺得自己似乎沒有辦不到的事,一寫起來,就覺得自己像在創造整個世界,寫好了一看,只覺得那是一篇絕妙奇文,自己怎麼也寫得出這樣的作品?只當那是在什麼報刊上看到的。大概只有《星期六晚郵報》上才能看到這樣的文章吧。」
  "你有沒有寫得洩氣的時候呢?"
  "初寫的時候始終沒有洩過氣。我總覺得自己寫的是自古以來最偉大的短篇小說,世人根本沒有那麼高的理解力,哪裡識得我的好文章。"
  "你真是那麼自高自大?"
  "恐怕豈止是自高自大。不過我倒一向不認為我是自高自大。我只是充滿了自信罷了。"
  "如果你指的是你最早的一批短篇小說,也就是我讀過的那一批,那你充滿自信倒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不是那批,"他說。"我最早的這批信心十足的短篇小說已經都丟失了。你看到的那批是我毫無信心的時期的作品。"
  "怎麼會丟失的呢,羅傑?"
  "說來痛心。改天告訴你吧。"
  "你這就給我講講好嗎?"
  "我真不想講,因為這樣的事人家也碰到過,勝我多多的作家也有碰到過的,我講出來反倒像是捏造的了。這種事,實在很不應該有,然而卻是常有的,至今還叫我傷心透頂。不,其實已經並不傷心了。如今傷處早已結了疤了。一層疤可厚了。"
  "請給我說說吧。既然已經結了疤,而不是結的痂,說說也不會觸痛吧。"
  "是不會觸痛了,小妞兒。是這樣的,當年我做事很有條理,我的稿子,向來一只硬紙夾放底稿,一只硬紙夾放打印稿,另外再用一只硬紙夾放複寫件。這樣歸放,說是辦法好到極點當然算不上,可我也想不出還能怎麼個放法。唉,說起來就覺得心裡窩囊!"
  "不要難過,跟我說吧。"
  "是這樣的:我當時在報道洛桑會議,眼看假日快要到了,於是安德魯的媽--她真是個可愛的姑娘,美麗極了,厚道極了......"
  "我對她倒從來不妒忌,"姑娘說。"我妒忌的是戴維和湯姆的媽。"
  "對她倆你誰也不該妒忌。她倆都是挺好的。"
  "我說妒忌戴維和湯姆的媽也是從前的事了,"海倫娜說。「現在我不妒忌了。"
  "這就足見你人品非常高尚,"羅傑說。"我們是不是還應該給她打個電報呢?"
  "得了,快說下去吧,別招人討厭了。"
  "好吧。就是這安迪的媽,自以為得了個好主意,她打算把我寫好的東西都給我帶到洛桑來,趁我們一塊兒休假的工夫,也好讓我得空做些工作。她打算給我來一個出豈不意,事先在信上一字不提,所以我在洛桑去接她的時候,還一點都不知道。她晚到了一天,這倒是來電報通知了。跟她一見面,只見她在哭,就知道一個勁兒的哭,問她是怎麼回事,她就說糟糕,糟糕,說不得,說不得,說完又哭了。哭得那個傷心啊,就像心都碎了似的。要不要說下去?"
  "快說下去。"
  "她一個上午就是死也不說,我盡朝壞裡想,一切最壞的可能我都想到了,問她是不是,她就是搖頭。我想,壞到了頂,也大不了就是她tromper了我,愛上別人了,我就問她ヾ是不是這麼回事,她說:'哎呀,你怎麼說得出這樣的話來?'說完又哭了好一陣。我這才松了口氣,她也這才終於告訴了我。
  "原來她把那幾隻放稿子的文件夾統統裝在一只箱子裡,到了去里昂方向的車站上,她把箱子連同其他行李往巴黎-洛桑-米蘭快車的頭等臥車包房裡一放,便又下車到站台上去買一份倫敦報紙、買一瓶埃維安礦泉水。你記得去里昂方ゝ向的那個車站嗎,那裡的站台上有一種手推活動貨攤,報紙、雜誌、礦泉水、小瓶干邑白蘭地、麵包片又長又尖的紙包的火腿三明治,什麼都有賣,還有手推車,推著枕頭、毯子之類,供你租用。可後來等她買了報紙礦泉水回到自己的包房裡,卻發現箱子不見了。
  "該辦的手續她都辦了。法國警察的辦事作風你是知道的。她首先得出示cartedidentit□,得證明自己不是個國際Cゞ騙子,也不是個妄想狂患者,還得證明她千真萬確是有這樣一只箱子,裡面的文件不是涉及政治的重要文件吧?再說,夫人,你總該還有復本吧?這些事情就足足鬧騰了一夜,第二天還來了一名偵探,搜索了我們的住處,箱子沒找到,倒搜出了我的一把獵鎗,於是便追問,我可有permisdechasse,事情到了々這個地步,是不是還可以放她去洛桑,在這些警察的腦子裡看來已經打了個不小的問號了,她說那個偵探竟一直跟蹤到了列車上,就在列車即將開出的當兒,來到包房裡問道:『夫人,你檢點清楚啦,這一回你的行李該都在吧?該沒有再丟失什麼東西吧?該沒有再丟失什麼重要的文件吧?'
  --
  ヾ法語:欺騙。
  ゝ埃維安為法國地名。那是沿日內瓦湖的一個休養勝地。
  ゞ法語:身份證。
  々法語:狩獵執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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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此我就說:'可其實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你總不見得會把底稿、打印稿、複寫件全帶上吧?'
  "'可我全帶上了呀,'她說。'羅傑,我明明白白全帶上了呀。'可不。我趕到巴黎去一看:果然如此。我連當時走上樓梯、到房間門口開門入內的情景都還記得:把門鎖一打開,按住黃銅的活閂把手一轉,再往後一拉,立刻聞到了廚房裡雅韋耳水ヾ的氣味,看到了吃飯間桌子上蒙著一層從窗縫裡鑽進來的塵土,吃飯間裡的那頂碗櫥是我放稿子的地方,過去一看,櫥裡哪還有一點蹤影。不會不在那兒的呀!那兒應該有幾隻紙夾,連紙夾擺的樣子我都還歷歷如在眼前呢。可是那兒卻什麼也沒有了,連紙盒裡的回形針,還有鉛筆橡皮擦,還有魚形卷筆刀,還有我左上角留有回信地址的信封,還有我藏在一只波斯小皮盒裡(盒子裡側還畫著"春畫"呢)以備隨稿附去供萬一退稿時用的國際通用郵券,都沒有了。全都不在了。全都裝在那只箱子裡了。連我一向用來封信、封郵包的那支紅火漆都拿走了。我站在那兒,呆呆地望著那波斯盒裡的畫,這才注意到畫上畫的那話兒大得極不成比例,那是'春畫'的特點也不足為奇,我對色情的東西,無論是照片、還是圖畫、還是文字,向來深惡痛絕,這只盒子是一個朋友從波斯帶回來送給我的,自他給了我,記得我就是為了不掃他的興,才當著他的面對裡邊的畫看過一回,從此就一直把這只盒子只用來放放郵券郵票,對裡邊的畫從來視而不見。總之當時一見底稿夾子、打印稿夾子、複寫件夾子果真都已統統不在,我簡直覺得連氣都透不過來了,過了好一陣,我才鎖上了碗櫥的門,走到隔壁臥房裡,在床上躺了下來,拿一個枕頭在胯下一夾,懷裡再摟上一個枕頭,躺在那兒不出一聲。我以前可從來沒有在胯下夾過個枕頭,也從來沒有摟個枕頭躺著的事,可現在我不這樣就頂不住。我心裡清楚:自己所寫下的一切、自信寫得十分出色的一切,全都沒有了。這些作品我不知已修改過多少遍,已經改得再稱心、再滿意也沒有了,我知道要我再照式重新寫出來是不可能的了,因為我一旦把稿子改定,心上就再也沒有這回事了,每次拿出來看看,連自己也會感到詫異,真不懂這文章我是怎麼寫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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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一種次氯酸鹽消毒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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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我就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只有枕頭為伴,心裡是一片絕望。這種絕望的滋味,這種真正的絕望滋味,我以前從來也沒有嘗到過,此後也再不曾有過第二回。我的前額緊緊貼著床上罩的波斯巾,這床其實也不過是地板上安一只彈簧墊子,床罩上也積起了灰塵,我只聞到一股塵土味,就這樣我躺在那兒,滿心絕望,只有那兩個枕頭是我唯一的安慰。"
  "總共丟失了多少東西呢?"姑娘問。
  "十一個短篇,一個長篇,另外還有一些詩。"
  "好可憐的羅傑。"
  "沒什麼。我沒有什麼可憐的,因為我肚子裡還有貨色。不是這些。我另外還寫得出來。可我已是心亂如麻。你瞧,我就是不信我的稿子會丟失。會丟得一個字都不剩。"
  "你後來怎麼樣呢?"
  "也想不出什麼可行的辦法。我就在那兒躺了好一陣。"
  "你哭了嗎?"
  "沒有。我內心已是滴淚全無,像那滿屋的灰塵一樣擠不出半點水了。你感到絕望的時候哭過嗎?"
  "當然啦。在倫敦的時候就哭過。不過我哭得出來。"
  "對不起,小妞兒。我一心想著這個事,就全忘了。真是對不起。"
  "你後來怎麼樣呢?」
  "噢,後來我就爬了起來,下樓去跟著大樓的女人打個招呼。她問起太太怎麼樣。她心裡急得很,因為警察到公寓裡來過,還問過她一些事,不過她的態度還是很真誠的。她問我給偷走的提箱找回來了沒有,我說沒有,她說這也太不走運了,真是太不幸了,還問我寫好的文章是不是真的都在裡面。我說是啊,她說可怎麼會沒留副本呢?我說副本也一塊兒在箱子裡啊。這時她就說了:Maiscaalors.ヾ副本跟底稿一塊兒丟,這副本還要留來幹嗎呀?我說太太錯把副本也裝在箱子裡了。她說:這一錯可嚴重了,真是要了命了。可先生寫的文章總該都記得吧。我說:記不得了。她說:可先生法語(下同):可這是怎麼回事。記不起來不行啊。Ilfautlesouviennerappeler.
  ヾ我說:Oui,maiscenestpaspossibleJenemensouviensPlus』ゝ她說:Maisilfautfaireuneffort.ゞ我說:Jeleferais.々可是沒有用。她又問:Maisquestcequemonsieurvafire』?ぁ先生在這兒工作三年了。我見過先生在轉角上的咖啡館裡寫文章。有時送東西上來,我也見過先生在吃飯間的桌子上寫。JesaisquemonsieurtravaillecommeunsourdQuesce.'-queilfautfairemaintenant?あ我說:Ilfautrecommencer.ぃ那看門的女人一聽哭了起來。我就用手摟著她,她身上有股子腋臭,有股子塵土氣,還有股子不乾不淨的舊衣服的氣味,那頭髮也難聞得可以,她卻把頭靠在我的胸前,哭了。她問:連詩也一起丟了麼?我說:是的。她說:真是太不幸了。可那些詩你總還該記得起來吧。我說:Jetacheraidelafaire.い她說:快干吧。今兒晚上就動手。
  "我對她說:我一定干。她說:先生啊,太太可是又美麗又和氣,touslequiilyadegentil,可這個錯誤她犯得太ぅ大了。你跟我一起喝一杯麥克酒う吧?我對她說:好的。她抽了抽鼻子,就離開了我的胸口,去找來了酒瓶和兩隻小酒杯。她說:為你的新作乾杯。我說:為我的新作乾杯。先生將來準能當上法蘭西學院的院士。我說:哪能呢。她說:對了,應該是美利堅學院。你要不要換朗姆酒喝?我還有些朗姆酒。我說:別費心了,麥克酒就滿好。她說:那好,再來一杯。她又說:現在你到酒店裡去痛痛快快喝個醉,今天馬塞爾是不來收拾房間的,我一等我的男人來了,這爛攤子有人守著了,我就上樓去替你把房間打掃打掃,今兒晚上你好安歇。我問她:要不要我給你買些什麼回來?早飯是不是要我自己解決?她說:好吧,你給我十個法郎,有多余我找給你。飯我給你做,不過今兒晚上這一頓你得到外邊去吃了。雖說外邊吃飯要貴得多,也只能這樣了。Allezyoirdesamisetmangerquequepart.□要不是我的男人要回來,我倒很願意陪你去。
  --
  ヾ一定記得起來。
  ゝ是啊,可是說來也不信。我已經都記不得了。
  ゞ再盡力想想吧。
  々我想了。
  ぁ可先生現有怎麼辦呢?
  あ我知道,先生工作起來簡直像拚命。現在怎麼辦呢?
  ぃ再從頭開始吧。
  い原文如此,意思應是:我再盡力去想。
  ぅ原文如此。這裡是用法語把上一句重複說一遍。
  う葡萄搾去汁水後,用品渣釀製的白蘭地叫麥克酒。
  □去看看朋友,找個地方吃飯。
  --
  "我說:你這會兒跟我一塊兒到愛好者咖啡館去喝一杯吧。我們去喝一杯熱的格洛格。她說:不行啊,我男人沒來,ヾ我不能出這籠子一步。D□binetoimaintenant.
  ゝ把鑰匙交給我。到你回來,管保一切都已經停停噹噹了。
  --
  ヾ格洛格是摻水的烈酒(如朗姆),有時還加檸檬汁和糖,一般都喝熱的。
  ゝ現在你就去吧。
  --
  "這個看門女人倒真是個好人,我那時的心情也已經好多了,因為我明白自己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再從頭干起。不過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幹得了。那些短篇小說有的寫拳擊,有的寫棒球,有的寫賽馬。這些題材我最了解、最熟悉了,有幾篇則是寫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寫這些小說,一接觸到這些題材,我的激情就總會禁不住一股腦兒湧上心來,我把全部激情都傾注在作品裡,我把自己在這方面的認識凡能表達的都表達在作品中,我一遍又一遍地寫,一遍又一遍地改,直改到激情都已溶匯在作品內,自己身上一點一滴都不剩。因為我年紀不大就開始替報紙工作了,所以東西只要一經寫下,腦子裡就再也沒有印象了;每天只要報道寫過,留下的記憶就給擦得一乾二淨,就像用海綿擦或濕布頭一擦,黑板就給擦得乾乾淨淨一樣。我還一直保留著這個壞習慣,如今這個習慣就叫我吃苦了。
  "可是那個看門女人,還有那股子看門女人的氣味,以及她那種實際而果斷的作風,對我這絕望的心理卻是一擊正中要害,好比一枚釘子,釘的恰到好處,敲得又利落又著實。當下我就覺得自己應該有所行動,應該有些實際的行動,那即使對小說已無補於事,對我的為人卻大有好處。其實這時我心裡也早已有點松動了:那長篇小說丟了也好嘛,因為我內心已經意識到自己可以寫出一部更好的長起來,這就好比風推雨移,出海而去,烏雲漸散,海面上已漸漸可以看清楚了一樣。不過我對那些短篇小說還是挺懷念的,彷彿我的家,以及我的工作、我僅有的一把槍、我那點微薄的積蓄,還有我的妻子,全都已融合在我那些短篇小說裡了,當然我也很懷念我那些詩。總之絕望的心情漸漸消退了,如今剩下的只是失去了寶物後的懷念。懷念也是非常不好受的。"
  "我知道懷念的滋味,"姑娘說。
  "可憐的姑娘,"他說。"懷念不好受,卻不會要了你的命。可絕望是很快就會要人的命的。"
  "真會要人的命?"
  "我看真會,"他說。
  "我們再來一杯好嗎?"她問。"後來怎麼樣,給我說說好不好?碰到這種事情我總是忍不住想知道。"
  "我們就再來一杯,"羅傑說。"只要你聽著不覺得厭煩,我就給你說說後來怎麼樣。"
  "羅傑,什麼厭煩不厭煩的,再也不許你這麼說。"
  "我有時候惹得自己都厭煩死了,"他說。"所以我惹你厭煩似乎也是理所當然的。"
  "快調酒,調好了就告訴我後來怎麼樣。"

                 蔡慧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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