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譯本前言 《法國中尉的女人》已譯為世界大部分主要語言。由于劉憲之、藺延梓先生及百花文藝 出版社的努力,現在它又有了中譯本,對此我甚感欣慰。遺憾的是我對當代中國知之甚少 (盡管對其古代詩人和哲學家還略知一二),因此,很難說我的故事中的人物和背景對當今 的中國人民來說,是否過于遙遠。不消說,中國人民懂得,十九世紀的英國是一個极富侵略 性的國家,它不僅對外不講自由,對內亦無自由可談。實際上,我的小說的主題就是寫在這 樣一個毫無自由的社會里,一個地位卑賤的女子是怎樣獲得自由的。爭取自由并不是謀取私 人利益的事情,也并不僅僅是与社會相抗衡的問題。我曾說過,自由不應視為個別人的事 情。只有靠許多人的共同努力和相互理解,自由才可能取得。 這部小說因寫了好几個可能的結局──一個以悲劇結尾,一個是以喜劇結尾,等等── 而變得引人注目。有人指責我,說這一技巧“扼殺”了歐洲的傳統小說。不過我以為,真實 生活本身充滿了各种解釋,有不同的發展趨勢。生活并不是從一開始便固定了的故事,它不 象鐵道那樣只能有一個固定的旅程。中華人民共和國本身的歷史就証實了這一點。 約翰?福爾斯 一九八五年 ------------------ 法國中尉的女人 第一章 放眼西眺, 煙波浩渺。 日晒雨淋, 佇立首翹。 孑孑孤影, 日馳天遙。 胜境何在? 天涯海角。 ──哈代ヾ《謎》 ヾ托馬斯?哈代(1840─1928),英國著名詩人、小說家。 英國國土在西南方伸出一條腿。腿背面有一凹處,叫作萊姆灣。萊姆灣是這一帶最大的 海灣。海灣一帶的那片陸地叫作“萊姆里吉斯”,這是一個古老而不引人注目的名字。在萊 姆灣,東風是再叫人討厭不過的了。 一八六七年三月末的一個上午,狂風怒號,侵人肌骨。這當儿,卻有一男一女沿萊姆里 吉斯碼頭走了過來。對這一雙男女的行色与關系,明眼人一看便可猜出几分。 碼頭近處的防波堤至少在過去的七百年來一直是老樣子。對土生土長的萊姆人來說,那 防波堤不過是沿海邊蜿蜒曲折的堵灰蒙蒙的長牆ヾ,僅此而已。事實上,由于碼頭遠离鎮 子,恰似希腊的比雷埃夫斯港遠离雅典城一樣(當然按城市和港口的規模來講是差得很遠、 不好相比的),因此,萊姆人似乎對它是不屑一顧的。自然,因為有時實在看不下去,萊姆 人几個世紀以來還是花了不少錢來修繕防波堤。但是,對一個不計較納稅而且很有眼力的人 來說,萊姆里吉斯碼頭卻是英國南海岸最美麗的海邊壁壘。它之所以受到重視,倒不僅是因 為象導游手冊上說的那樣,它散發著英國七百年來的歷史气息,因為英國戰艦就是從這儿啟 航去迎擊西班牙無敵艦隊的ゝ,因為蒙默思公爵ゞ就是從其側面登陸的……最重要的是,它 是民間藝術的一塊瑰寶。 它既簡單又复雜,既粗獷又雅致,既有細膩的曲線又有大筆濃抹,象亨利?莫爾々和米 開朗琪羅ぁ的繪畫作品似的。它清新,生机盎然,盡善盡美。我這樣講是不是言過其實了? 或許是吧。不過,我的話是經得住檢驗的,因為從本書故事發生的那一年至今,碼頭几乎沒 有什么變化。當然萊姆鎮已有了很大改變。倘若你立在海邊向內陸望去,這种檢驗就失之公 平嘍。 ヾ萊姆里吉斯碼頭附近是一條石砌的防波堤,統稱“theCobb”,在本書中,碼頭和 防波堤經常混用。另外,萊姆里吉斯指一個地區,萊姆鎮是這個地區的小鎮,本書中也經常 混用。 ゝ1588年,英國艦隊擊敗了稱雄一時的西班牙無敵艦隊。 ゞ即詹姆斯?司各特(1649─1685),是查理斯二世的私生子。1685年,詹姆斯二世 繼承王位以后,他在英格蘭西部起兵叛亂,失敗后被殺。 々亨利?莫爾(1898─?),英國畫家、雕刻家。 ぁ米開朗琪羅(1475─1564),文藝复興時期意大利著名畫家。 不過,要是你在一八六七年,象剛才講的那個男子所做的那樣。向北方和內陸眺望,映 入你眼帘的卻是一片和諧景象。有十几所房屋和一家小小的造船厂座落在碼頭与內陸的交界 處,如風景畫似的錯落有致。造船台上擺著一只小帆船的骨架。越過傾斜的草地向東半英 里,是萊姆鎮上茅草加石板的屋頂。萊姆鎮在中世紀曾名噪一時,但從那以后便日漸衰落。 西面是當地叫做克立夫斯崖的灰色峭壁,靜靜地矗立在遍布鵝卵石的沙灘上。蒙默思正是從 那儿開始了他的愚蠢行動。再往遠處的內陸方向望去,可以看到連綿不斷的懸崖峭壁,映掩 在茂密的樹木之中。單憑這一點,我們就可以說防波堤确實象是最后一道壁壘,它阻止了海 崖西部嚴重的水土流失。我說這話也是可以得到証實的。在那一帶,當時并看不到有什么房 屋,就是今天,遠處海灘上也不過只有几間孤零零的破舊茅屋。 由此看來,當地人并不難看出(當時也的确有一個人在望著),那一男一女都是外鄉 人。他們都是高雅人物,不會因為怕冒一點風寒而放棄欣賞碼頭風光的大好時机。不過,那 個在旁觀察的人如果把他的望遠鏡焦距調得更近一點,他就會發現,那一對儿似乎對默默地 一起散步更感興趣,而對萊姆鎮那些沿海的建筑物卻不以為然。而且他一定還會注意到,這 兩個人不僅有高雅的興致,也有高雅的外表。 那年輕姑娘穿著入時。一八六七年還吹著另一股風:人們對女裙襯架和大女帽開始感到 厭惡了。透過望遠鏡,可以看到她穿著一品紅的裙子,裙子很瘦,緊緊地捆在身上──而且 還很短,因為厚厚的綠色外套下面裸露著一雙雪白的腳踝,在碼頭的護牆上姍姍地移動著。 帶网的發髻上面戴著一頂卷邊低平小帽,小帽的邊上插著一束精致的白鷺羽毛──未見過大 世面的萊姆婦女當時覺得這种頭飾款式很不順眼,她們至少還得再過一年才敢于嘗試。那個 男子個頭稍高,周身上下穿著淺灰色衣服,一只手里拿著大禮帽。他刮掉了腮邊胡了──一 兩年前,英國男性最佳時尚的公斷人就說過,這种舉動有些庸俗,也就是說,外國人會感到 滑稽可笑。今天看來,我們必定感到那年輕女子衣服的顏色十分刺眼,可是那時因為剛剛發 明了苯胺染料,所以衣服都是大紅大綠的。再說,其他方面的陳規陋習緊緊地束縛著婦女們 的一舉一動,于是作為一种補償,婦女們希望穿大紅大綠的刺激性顏色,而不愿謹小慎微地 去穿得素淨淡雅。 那位持望遠鏡的人最感莫名其妙的,大概是站在蜿蜒、暗黑的防波堤上的另一個人影。 那人站在防波堤靠海的盡頭,看得出是倚在一門古代的炮管上。那炮管倒豎著,權作系纜 柱。那人周身著黑,風吹動著她的黑衣服,可是人卻木然不動,只管向大海望去,頗似一尊 海事遇難者的活紀念碑,一個神話中的影子。 ------------------ 法國中尉的女人 第二章 一八五一年,英國人口中十歲以上的女性人數約為8,155,000,而男性人數僅有 7,600,000。很明顯,一個維多利亞時代的少女如果命定要結婚當母親的話,男子的數目 顯然是不足以匹配的。 ──諾矣斯頓?帕克ヾ 《維多利亞鼎盛時期人俗錄》 我要張起銀帆駛向太陽, 我要張起銀帆駛向太陽, 我那虛假情人會哭泣悲傷,哭泣悲傷。 一旦我离開,我那虛假情人會哭泣悲傷。 ──西鄉民謠“西爾維离開時” ヾ生平不祥。 “蒂娜,親愛的,咱們已經拜了海神。假如咱們現在向回走,背對海神,他是不會怪罪 的。” “您的騎士風度尚顯不足。” “請問,此話怎講?” “我原以為,您會乘机大大方方地挽著我的胳膊,多在這里呆一會儿呢。” “咱們都變得嬌气十足了。” “因為咱們現在不是在倫敦啊。” “象是在寒冷的北极,如果我沒有搞錯的話。” “最好是走到防波堤的盡頭。” 于是,那男子帶著無可奈何的神色,冷冷地朝陸地瞥了一眼,似乎這是他最后一次向陸 地眺望,再也不回來了。然后,他轉過身去,兩個人繼續朝防波堤走去。 “我想听听,上星期二您和家父是如何商定的。” “關于那個令人愉快的夜晚,您姨媽已從我這儿把每一個細節都探听去了。” 那女子驀地站住,兩眼直盯著他。 “查爾斯!請注意,對別人您盡可以打馬虎眼,但對我,您這樣粘粘糊糊,態度不明, 那可不行。” “我的寶貝儿,如此說來,咱們怎能以神圣婚姻的形式粘糊在一起呢?” “請把這种低級的笑話留著,到您的俱樂部里去說好啦。”她做出一本正經的樣子,催 著他向前走。她說:“我收到了一封信。” “呃,我擔心您可能收到了。是令堂來的?” “我听說出了點事儿……在碼頭上。” 查爾斯本想發火,但轉念一想,又改變了主意。他們向前走了几步,他才說道: “我承認,令尊跟我之間在哲學問題上發生了一點口角。” “您那樣就太不老實了。” “我認為那樣做正是老實的表現。” “那么,你們談了些什么?” “令尊居然認為,應當把達爾文裝進籠子,送到動物園的猴子房去展覽。我想講一些關 于達爾文理論的科學論据給他听,但怎么也說服不了他,簡直是對牛彈琴。” “您怎么能夠──您又不是不知道父親的見解。” “我非常尊敬他。” “其實是您非常恨他。” “他的确說過,倘若有人將自己的祖父說成是猴子,他是不會把女儿嫁給他的。其實, 回想一下,他總會記起,我的‘猴子’是有爵位的。” 她邊走邊朝他望了一眼,然后莫名其妙地把頭扭向一邊。她每次認真起來,都要擺出這 個姿勢。他們雖然已經訂婚,但在她看來,當時訂婚中碰到的最大障礙恰在于此。她的父親 是位富翁,不過她的祖父卻是位布商。而查爾斯則不同,他的祖父是位從男爵。她輕輕地勾 住查爾斯的左臂,查爾斯握了一下她戴著手套的手,微微一笑。 “親愛的,咱們兩人的婚事反正已經定下來了。您畏懼令尊,那是天經地義的事。而我 要娶的是您,而不是他。您別忘了,我是個科學家。我寫過一篇專論,因此也算是科學有 吧。哎,別這么笑,您要是不听,我就把時間全花在化石的搜集和研究上,而不用在您身 上。” “我大概還不會嫉妒化石吧。”她有意停頓一下。“因為您踩著化石走了至少有一分 鐘,卻未曾看它們一眼。” 他赶緊低頭搜索,猛地伏下身。防波堤上有些部分是用帶化石的石頭砌的。 “天哪!您看這個,氫氧鈣石。這种化石一定是從波特蘭鮞狀岩演化來的。” “要是您還呆在這儿不走,我就要懲罰您,把您送到一家采石場去干一輩子。”听到這 話,他笑著乖乖地站起來。“怎么樣,我把您領到這儿來,夠味吧。看吧。”她把他帶到石 牆旁,那儿砌著一排平整的石頭,可以作為台階往下走。 “還記得簡?奧斯丁的《勸導》吧?在那本小說里,奧斯丁就是讓馬斯格魯夫跌倒在這 些台階上的。” “真夠浪漫的了。” “紳士們都是浪漫的……在那個時代。” “現代的紳士們就不浪漫,而是講究科學了么?咱們冒險向下走走怎么樣?” “等回來的時候吧。” 他們又繼續朝前走。這時,他看到防波堤的盡頭站著一個身影,而且他看出那是位女性。 “天哪,我原以為那是個漁夫呢。可那不是個女人么?” 歐內斯蒂娜眯起眼睛望了望。她那灰色的眼睛長得很美麗,可惜是近視,只能看到一團 黑影。 “她是不是挺年輕?” “太遠了,看不請。” “不過,我可以猜出那是誰。一定是那位可怜的‘悲劇人物’。” “悲劇人物?” “這是個綽號。她的綽號多著呢。” “還有些什么?” “漁民們給她起了個下流綽號。” “我親愛的蒂娜,您可以肯定──” “他們稱她‘法國中尉的……女人’。” “噢,那么人們就都不理她,她也就只得到這儿來消磨時光,是嗎?” “她……有點神經錯亂。咱們往回走吧,我可不想靠近她。” 他們停住腳步。查爾斯注視著那個黑影。 “這倒滿有意思。那個法國中尉是什么人?” “一個男人唄。据說她已經……” “愛上他了?” “比這糟得多呢。” “那么是他甩掉了她?有孩子嗎?” “沒有,据我所知沒有。都是些傳言。” “可是她在那儿干什么呢?” “人們說她在那儿等著他歸來。” “噢。就沒有人關心她嗎?” “她算是波爾蒂尼夫人的佣人。我們去她家拜訪時,從沒見到這個佣人,但她确實住在 那儿。咱們往回走吧。我看不清她是什么樣子。 他笑了笑,沒有動。 “要是她向您扑來,我就當您的保鏢,顯示一下我那微弱的勇气。走,去看看。” 于是,他們向前走去。那女人站在一根系纜柱旁,帽子拿在手里,頭發緊緊地裹在黑大 衣的高領子里。那件黑上衣四十年前還算時髦,這時看來則是不倫不類了,活象斗牛士穿的 大衣。她的裙子里沒有襯架,但很明顯,那并非是因為她不了解倫敦的時髦風尚,只是忘記 未用罷了。查爾斯故意大聲說了句什么,以便讓她知道有人來了。但是,她卻一動不動。他 倆又向前走了几步,從側面看清了她的面容,發現她的兩眼正直勾勾地望著遙遠的天際。驀 地,一陣大風驟起,查爾斯連忙抱住歐內斯蒂娜的腰,惟恐她被吹倒。那女人扶在系纜柱上 的手握得更緊了。 風勢稍緩,查爾斯便立即走上前去。至于此舉的原因,他自己也糊里糊涂,大概是教給 歐內斯蒂娜怎樣來表現勇敢吧。 “您這位女士,我們不能看著您身處險境而不告誡一聲,風再大一點,您會──” 她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或者說,查爾斯覺得是她盯了自己一眼。查爾斯對這第一次見 面久久難以忘怀。難忘的并非是那張臉上意料之中的東西,而是意料之外的印象。在他們那 個時代,最受推崇的女人面容是文靜、柔順、 腆。那張臉不象歐內斯蒂娜的那么漂亮。不 論什么時代,也不管用什么樣的審美標准衡量,那确實不是一張漂亮的臉蛋儿。但那卻是一 張令人難忘的臉,一張悲涼凄切的臉。那張臉上所流露出的悲哀,正象樹林中所流出的泉水 一樣,純淨、自然、難以遮攔。那張臉上沒有矯揉造作,沒有虛情假意,沒有歇斯底里,沒 有騙人的面具,最重要的是,沒有神經錯亂的痕跡。神經錯亂、瘋狂只屬于那茫茫的大海, 那一望無際的天涯。那种自作多情的悲哀,正如泉水淙淙而流的本身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但 要把它從沙漠中汲出來就不自然了。 事后,查爾斯總覺得那一眼具有穿透一切的力量。當然,這樣說并不是指目光本身,而 是指它的效果。在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被對方看成了面目可憎的敵人,被一眼看穿,活該 被刺透、被消滅。 那女人默默不語。她回頭看的時間充其量不過兩三秒鐘,隨后便轉過身,照舊盯著南 方。歐內斯蒂娜扯了扯查爾斯的袖子。他轉過身,朝她聳聳肩,微笑一下。快走出碼頭時, 他說:“要是您剛才沒講那些窩囊事該多好啊。鄉間生活的弊病就在于此。人們對彼此的隱 私都了如指掌,沒有神秘色彩,沒有浪漫情調。” 當時歐內斯蒂娜挖苦他說,他只懂得科學,哪里懂什么軼聞趣事。 ------------------ 法國中尉的女人 第三章 另一個應加以考慮的因素是,每一生物的主要机体組織部分都是由遺傳造成的;因 此,盡管每一生物在自然界适得其所,但它們身上的許多机体結构与現在的習性并無直接的 密切關系。 ──達爾文《物种起源》(1859) 在我們歷史上的所有年代中,聰明人自然會選擇在十九世紀五十年代做一個年輕人。 ──G?M?楊格ヾ《時代風云錄》 ヾG?M?楊格(1882─1959),國史學家,曾主編《英國歷史文獻》,著有《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等。 用過午餐后,查爾斯回到他白獅旅館的房間里。他對著鏡子,呆呆地望著自己的臉,他 的思路混混沌沌,難以理清。他感到腦袋里有說不盡的神奇東西,感到心里隱隱約約有种挫 敗感。這种心情与防波堤上發生的事毫無關系。真正使他煩惱的倒是以下這些事情:在特蘭 特姨媽家吃午飯時,他只講了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情;對有些事情他故意避而不談,但做得又 過于顯眼;自己潛心于古生物學研究,但這种學問是否是自己的用武之地,他感到沒有把 握;歐內斯蒂娜到底是否真正理解自己,而自己是否真正理解她,這他也吃不准;他感到百 無聊賴,無所事事──他最后發現,產生這种情緒的原因,是他必須熬過一個漫長、陰郁的 下午,而這對他來說,簡直是個威脅。那時畢竟是一八六七年,而他剛剛才三十二歲,他對 人生的思索已經夠多的了。 雖然查爾斯喜歡把自己看作是一位熱愛科學的青年,而且,倘若他能听到關于飛机、噴 气發動机、電視、雷達等未來科學發展方面的情景,他也不會過于惊奇。但是使他目瞪口呆 的,可能是當代人跟他那個時代的人對時間本身截然不同的看法。在我們這個世紀里,最糟 糕的大概就是覺得時間不夠用。我們之所以有如此的感覺,倒不是因為我們對科學有一种無 私的偏愛,也并非出自我們智慧的本能,而是我們要將社會的聰明才智与万貫財富用在提高 效率的方法上──似乎人類的最終目標不是向完美的人性邁進,而是為了得到完美的、閃電 般的時效。可對查爾斯、對几乎他所有的同代人和社會顯貴來說,人世間的時間是無限緩慢 的。對他們來說,問題不是計划時間以完成需要做的事情,而是想方設法找點營生,以消磨 那漫長的悠悠時日。 當今為了謀取財富而產生的常見病之一是精神分裂症,而在查爾斯那個時代,通病之一 卻是百無聊賴。不消說,對一八四八年的革命浪潮以及此時已消聲匿跡的憲章運動ヾ的回憶 給那個時代投下了巨大的陰影,但對許多人──包括查爾斯──來說,最有意義的事情莫過 于那遙遠的抗爭早已煙消云散了。十九世紀六十年代是繁榮昌盛的時期,這是毋庸置疑的。 工匠,甚至普通的勞工,都富裕起來了,這就使革命的可能性大為減少,至少在英國是這 樣。人們已把革命拋到了九霄云外。當然嘍,查爾斯不可能知道,正巧在那天下午,那位大 胡子的德國猶太人正在大英博物館的圖書館里悄悄地工作著,而且他在那灰色牆壁的圖書室 內的工作將結出鮮紅的果實。要是您當時把這一果實以及后來它那滌蕩一切的效果預先向查 爾斯描述一番,他是無論如何不會相信的──盡管如此,一八六七年三月過后的六個月, 《資本論》第一卷還是在漢堡問世了。 ヾ英國工人階級為爭取普選權而發起的強大工人運動。這個運動經歷了1839、1842和1848年的三次高潮。 查爾斯之所以不象多數人那么悲觀,還有他個人的多种因素。他的祖父,即那位從男 爵,屬于鄉村紳士中的第二類人:他們喜歡獵取狐狸,痛飲紅葡萄酒,收藏人間任何有學術 价值的東西。他的祖父平生喜歡收藏書籍,誰知到了晚年,竟對石頭發生了興趣,于是不惜 血本,連家人也動員起來,挖掘他在威爾特郡的那三千英畝土地上并不妨礙耕作的座座土 丘。他拚命搜集鈣石、古糙石、燧石等各种石頭,發掘新石器時代的各种古墓。待到他的大 儿子繼承家產后,卻拚命搜集起古代戰爭的袖珍戰利品和紀念品來,那勁頭跟他老子一樣狂 熱,真是一脈相傳。遺憾的是,老天爺懲罰了這個儿子,當然也可以說保佑了他,叫他至今 還沒娶妻。老人的小儿子,也就是查爾斯的父親,繼承了大宗產業,土地和金錢,應有盡有。 查爾斯的父親一帆風順,一生只遭受一次災殃──年輕的妻子去世,剛出生的女儿同時 夭折。那時,查爾斯才剛滿一周歲。查爾斯的父親咬緊牙關,強忍悲痛,一心扑在撫養儿 子,即使不能說他給了儿子偉大的愛,至少是在精神和肉体上使他受到了一系列嚴格訓練。 總的說來,他除了喜愛自己以外,最喜愛的是他的儿子。他把自己名下的土地售出,精明地 購買了鐵路股票,糊涂地扔進了賭場(他不是向上帝而是向阿爾邁克賭場去尋求安尉)。從 他的生活方式看,他好象不是出生在一八○二年,倒象是在一七○二年。他一生主要的任務 就是享樂。他一八五六年歸天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由于享樂過度。查爾斯成了唯一的繼承人, 不僅繼承了老子日趨減少的財產(紙牌賭博吞沒了他的鐵路紅利),而且到頭來還要繼承伯 父的大宗財產。當然,一八六七年,盡管他的伯父恢复了痛飲葡萄酒的家風,但還沒有走上 黃泉之路的征兆。 查爾斯喜歡伯父,伯父也喜歡他,不過他們的這种感情在彼此交往中并不總是顯而易見 的。查爾斯雖然經常遵照伯父的吩附去打獵,射殺鷓鴣、野雞什么的,可是他無論如何也不 射狐狸。那倒不是因為狐狸這种獵物無法食用,主要原因是他對獵人們那种難以言傳的殘忍 十分厭惡。更叫他的伯父不滿的是,他不喜歡騎馬,倒情愿步行。真是不可思議。要知道, 對一位紳士來說,步行作為一种消遣,只有在瑞士的阿爾卑斯山才得体,實際上他并不反對 騎馬,只是他生來就熱愛自然,對不能近距离、安閑地觀察自然而痛恨不已。不過有一次他 交上了好運。那是多年前的一個秋天,一只奇异的鳥儿正在他伯父的一塊麥田邊上跑著。他 舉槍把它打死了。當他發現自己打中的是一只什么樣的鳥儿,而且知道那是一种稀有品种之 后,他對自己的行為感到有些惱火,因為這种碩鴇在英國索爾茲伯里平原上已瀕臨絕种的境 地,他打死的這只鳥儿是最后的几只之一了。可是他的伯父卻喜不自禁。那只鳥儿被剝制做 了標本,放在溫斯亞特庄園各廳的玻璃罩里,象一只雜种火雞,就那么永遠朝玻璃罩外面呆 視著。 他的伯父總是向來訪的鄉紳們喋喋不休地大談這只鳥的來歷,人家都听膩了。每當他想 到要廢棄查爾斯的繼承權時──事實上他一想到繼承權的事儿就火冒三丈,因為他的庄園最 終還是應由男性來繼承的──他便站在那儿望著查爾斯的不死鳥,就又恢复了他作為伯父的 慈愛心腸。怎么會產生了廢棄繼承權的念頭呢?這都怪查爾斯。他沒有每星期一次給伯父寫 信。再說查爾斯有個怪僻,常常喜歡整個下午泡在漫斯亞特庄園的圖書室里,而他的伯父卻 是极少到那儿去的。 而且,查爾斯還有比這更嚴重的過錯呢。當初在劍橋大學讀書時,他在一年級倒勤奮好 學,頗有長進,背了不少經典,并且信奉國教,在國教的三十九條教規下簽了字,這在當時 的年輕人中算得上是難能可貴的。可是到了二年級,他漸漸誤入歧途。終于,在倫敦一個霧 气濃重的夜晚,他突然發現自己色迷迷的摟抱著一個赤條條的女人。他懊惱万分,掙脫那個 倫敦下層社會女人的渾圓雙臂,一頭扎進教堂里忏悔起來。事后不久,他向父親宣布,他希 望去當牧師。他的父親聞言惊恐不已,對這种大逆不道別無它法,只好把這邪惡纏身的逆子 送往巴黎。誰知到巴黎后,他童貞頓失,在這條路上就愈走愈遠。同時,正如他父親所希望 的那樣,他有意識地密切注意宗教問題。查爾斯看出,當時英國國教改革中的所謂“牛津運 動”ヾ表面上頗有些誘惑力,骨子里不過是羅馬天主教的教義而已。他才不愿意謹小慎微地 將典型的英國气質消耗在天主教的禁忌之中呢。英國气質一半是諷喻現實,一半是遵從傳 統,也就是說一半是要消极,一半是要安逸。他后來返回倫敦以后,粗略研究了當時的十多 种宗教理論,結果一無所獲,最后變成了一個響當當的不可知論者。生活中并沒有上帝,他 崇拜的是大自然,而不是《圣經》。倘若早出世一百年,他或許成為一位自然神論者,甚至 泛神論者。他有時為了陪伴別人才去做禮拜天早禱,但他是很少單獨前往的。 ヾ1833年至1841年,牛津大學代表貴族利益的一些保守分子刊印了九十本小冊 子,發動了一個竭力恢复舊制的運動,主張在教義、儀式和教會規章上大量保持天主教傳 統,鼓吹維持教會的較高權威地位,被稱作高教會派。与此對立的“低教會派”觀點傾向于 清教徒的新教。 一八五六年,他在那罪惡的城市里混了六個月后,回到了英國。三個月后,他的父親一 命歸天。查爾斯將貝爾格拉瓦街的大宅子出租,自己住到肯星頓街一座不大的寓所里。一個 年輕的單身漢住這樣的寓所倒更合适些。伺候他的只有一名男仆、一名廚子和兩名侍女。有 他那樣的社會關系和巨大財富的人,使用如此少的仆人未免過于寒酸,但他自己倒覺得沒有 什么不便;再說,他的大部分時間都用來游山玩水,也用不著多少仆人。有時他也偶然命 筆,寫寫邊遠地區的游記,投給流行雜志。有一次他在葡萄牙旅游九個月,有位雄心勃勃的 出版商居然約他寫一本書,但查爾斯覺得寫出來未免“有失身份”ヾ,再說寫書這玩意儿必 然要集中精力,勞心費神。他躊躇再三,拿不定主意,最后還是決定作罷。其實,他近十年 來就是一直這樣舉棋不定。 ヾ英國當時一般文人的社會地位不高,被上流社會瞧不起。 雖說查爾斯在發展緩慢的維多利亞時代隨波逐流,但他本質上并非是個 子弟。有一 次,他偶然遇到一個了解他祖父癖好的人,這才知道當初老人為什么夜以繼日地監督著一伙 懵懵懂懂的鄉下人大挖石頭;這件事,只有他家里的人才視為笑料;而實際上,別人都把查 爾斯?史密遜爵士尊崇為對羅馬人征服英國以前的時期進行考古的先驅。大英博物館里至今 還珍存著他收集的文物。查爾斯不知不覺地發現,自己的性情倒很象祖父,而不象祖父的兩 個儿子。近三年來,他越發覺得自己對古生物學熱心起來,最后打定主意,干此一行。他經 常到地質學會走走,參加各种學術討論會,還經常手拿楔形榔頭,挎著收集包,興致勃勃地 离開溫斯亞特庄園,外出收集標本。對此,他的伯父以為大謬不然。在他看來,一個紳士去 鄉下,手里拿的最得体的東西應當是馬鞭或獵槍。不過,退一步說,拿榔頭和拎挎包總比到 討厭的圖書室去讀那些討厭的書本好些。 而且,查爾斯對另一件事情也毫無興趣,這也使他的伯父怏怏不快。黃緞帶和水仙花是 自由党的標記,這些東西在溫斯亞特庄園被視為旁門左道,應受詛咒。老頭子是保守党的虔 誠信徒──而且對保守党的活動有著濃厚的興趣。他想讓侄子競選議員,可查爾斯總是婉言 拒絕。他聲稱自己沒有任何政治信仰,但私下里他對格拉斯通ヾ倒是极有好感。在溫斯亞特 庄園,格拉斯通卻是最大的叛逆者,是一文不值的小人。這樣,尊貴的家世和懶于社會事務 的習性輕易地斷送了對他來說本應是順理成章的錦繡前程。 懶散大概是查爾斯最突出的特點了。他象自己的許多同代人一樣,發覺那一世紀早期那 种重視義務的風尚正轉向對自我的關心;推動新的英國前進的力量已經不再是獻身精神,而 是一种把自己變成尊貴人物的日趨強烈的欲望。他知道自己有過于挑剔、舉棋不定的毛病, 可是究竟干什么好呢?在歷史界,剛剛出了個麥考萊ゝ,誰還能寫出更好的史書?說到小說 与詩歌創作,英國文學史上已是人才濟濟,再寫點東西又談何容易?在科學界,萊爾ゞ和達 爾文依然健在,誰還能成為一名有創見的科學家?要想搞政治吧,迪斯雷利々和格拉斯通兩 個山頭對峙,各霸一方,誰能与之爭雄? ヾW.E.格拉斯通(1809─1898),英國政治家,曾三度任英國首相。他曾是保守 党領袖,后來領導了新成立的自由党。 ゝ麥考萊(1800─1859),英國政治家、歷史學家,主要代表作有《詹姆士二世登极后 的英國史》、《古羅馬歌曲》等。 ゞ查爾斯?萊爾(1797─1875),英國地質學家。 々本杰明?迪斯雷利(1804─1881),英國政治家、文學家,曾兩度任英國首相。 讀者們將會看到,查爾斯有好高 遠的毛病。聰明的懶漢為了証明自己懶得有理,總是 要好高 遠的。總而言之,查爾斯有著拜倫式的游手好閑,卻沒有拜倫那些發泄情感的途 徑:作詩和尋花問柳。 雖說查爾斯對自己今后的前程心中無數,但他還是個討人喜歡的青年。很遺憾,國外的 游山玩水磨掉了一些他那极度庄重正經的外表(維多利亞時代的人把這种庄重正經叫作熱 情、道德嚴正、誠實等名目繁多的假名堂),當時作為一名英國紳士必須具有那种風度。乍 一看,他的确有些玩世不恭,肯定受到舊的腐朽道德的侵蝕。可是在社交場合,他總是得到 母親們的青睞、父親們的親近和姑娘們的秋波。查爾斯對窈窕淑女還是頗感興趣的,而且也 不顧惜使姑娘們和她們雄心勃勃的父母到頭來落得個竹籃打水的結果。于是他得了個清高、 冷漠的名聲。這一名聲對他的行為不能說不是一种有益的報償──到三十歲時,他在婚姻問 題上還是象雞貂求偶一樣:嗅一嗅誘餌,然后轉身离去,避開在他前進路上設下的婚姻陷阱 中的釣鉤。 伯父時常催促查爾斯早日考慮終身大事。可是,查爾斯動輒反唇相譏,說伯父也一輩子 未婚,于是老頭子就卡了殼,無言以對。在這种情況下,伯父便咕噥著說: “我從來沒找到過合适的女人呀。” “瞎說,您從來就沒有找過。” “誰說我沒找?我在你這個年紀時……” “您只惦記著獵狗,只曉得什么季節去打野雞。” 于是,老頭子便滿腹愁腸地望著眼前的葡萄酒發呆。他對自己未曾娶妻并不怎么感到遺 憾,可是膝下無子,買了駿馬、獵槍來給誰呢?這是最傷腦筋的事。他看到自己的人生之路 就要不留痕跡地消失了。 “我真糊涂,真糊涂。” “親愛的大伯,我可并不糊涂。別難過了。我也一直在尋找合适的姑娘,但還沒有找 到。” ------------------ 法國中尉的女人 第四章 遺下的都是完成的!哦,幸運儿啊, 离開人世,卻留已竟姻緣一段 替他們作無聲的應答── 韶華流逝,生活并非紛亂雜沓。 ──諾頓夫人ヾ《加拉夫人》 英國多數上層或中產階級的家宅下都有自己的糞池…… ──諾穎斯頓?怕克 《維多利亞鼎盛時期人俗錄》 ヾ諾頓夫人是英國著名劇作家理查德?謝立丹(1751──1856)的孫女,其生平不 詳。關于她的情況,可參閱本書第十六章對她的評論。 波爾蒂尼夫人的府邸座落在萊姆里吉斯后面陡峭的山坡上,那儿視野寬闊,可以俯視遠 近的景物。那是攝政時期ヾ建造的一所樓房,是波爾蒂尼夫人社會地位的鮮明寫照。樓房的 底層是廚房。從今天的標准來看,廚房的設備、衛生等條件之差,簡直是不能容忍的。固 然,在一八六七年,住在那幢樓房里的仆人可能非常清楚誰是他們生活中的暴君,但照我們 今天看來,真正的惡魔必定是那寬大的廚房。廚房里光線昏暗,有三只爐子每天需要加煤封 爐兩次,捅旺兩次。而且,要想有條有理地把這幢樓房里的家務搞好,就离不開爐子,所以 爐子是万万不能熄滅的。不管是在酷暑盛夏的日子里,還是在刮著西南風的時候,那個惡魔 總是吐著滾滾濃煙──那貪得無厭的爐膛總得喂飽啊。還有那牆壁的顏色!四堵牆壁哭叫著 要淡顏色,要白色,可是它們反而變成了墨綠色──那种顏色里含有大量劇毒的三氧化二 砷。好在仆人們對此一竅不通(說句良心話,樓上的那個暴君也不懂)。廚房間里非常潮 濕,惡魔又吐出了那么多煙霧和油垢,不過這可能倒是件好事,至少那些致命的灰塵就不能 飛起,難以逞凶了。 ヾ英國史上自1811年至1820年期間。當時,英王喬治三世重病,由其子威爾士親 滅攝政。1820年,喬治三世去世,由攝政王繼承王位,即喬治四世(1820─1830年在 位)。后世把這個時期的建筑和裝飾稱為“攝政時期風格”。 在這塊陰森森的領地上,當頭目的是一位叫弗爾利夫人的女人,她是波爾蒂尼夫人的女 陪伴。她身材瘦小,總是穿一身黑衣服。穿黑的原因与其說是守寡,不如說是習慣。她滿臉 陰郁,究其原因可能是她已看到無數可怜虫穿過她的廚房揚長而去了。男管家、男仆、園 丁、馬夫、上房侍女、打雜侍女──他們實在忍受不了波爾蒂尼夫人那么多的規矩,只得逃 之夭夭。逃跑固然是一种丟人、懦弱的行為;可是,人家規定你每天六點起身,從六點半干 到中午十一點,再從十一點半干到下午四點半,接著又從五點干到夜里十點,而且每天如 此,這樣,一個星期就得干一百多個小時,在這种情況下,誰還顧得了什么臉面和勇气? 据傳,倒數第五個逃跑的男管家曾將仆人們的心情概括地對波爾蒂尼夫人說過:“太 太,今天我宁肯呆在我那窮透了的家里,忍飢挨餓地過一輩子,也不想多在這儿呆一個星期 了。”有些人很怀疑,誰能膽大包天,竟敢對那位令人敬畏的女人說這种話?但不管怎樣, 當那位男管家背著鋪蓋卷從樓上走下來,并聲稱他确實說過那話時,其他仆人們听了后心里 是什么滋味,這是不難猜測的。 至于那個聲名狼藉的弗爾利夫人何以能長久地受得住女主人的折磨,這在當地是一團 謎。最可能的是,倘若老天有眼,她自己本來也可能成為波爾蒂尼夫人的。她的妒嫉心使她 留了下來。再說,這所樓房里常常降臨的災難也使她高興,滿足了她的陰暗心理。總而言 之,這兩個女人都是后來虐待狂的老祖宗。相互容忍對彼此都有利。 波爾蒂尼夫人有兩件恨事,或者說一件恨事的兩個方面。一是恨臟──當然她有時對廚 房間還是能高抬貴手的,因為那是仆人們住的地方;二是恨傷風敗俗。在這兩方面,哪怕是 芝麻綠豆大小的事儿,也別想逃過她那鷹一般的眼睛。 她象一只碩大的禿鷲,在無限的閑暇中無休無止地盤旋著。對于第一件事,在人們的五 种感官之外她又貢獻了第六种感官。她能准确地發現灰塵、指印、污斑、怪味道、破布爛條 以及漿洗不周的麻布等。在她家里,任何形式的不洁都在她痛恨之列。她可以毫不手軟地解 雇不洁的仆人。園丁進屋時手上有點土,廚子衣服上有點酒斑,侍女床下有點亂毛線頭,一 經發現,他們就得立即卷鋪蓋。 最可惡的是,除了在家里逞威風以外,她還在外面為所欲為。要是什么人禮拜天沒有去 參加早禱或晚禱,凡讓她發現,她必得痛斥人家是极端的道德墮落。她勉強每月給女佣們一 個下午的休息時間。有時侍女難得利用這點時間同小伙子外出走走,倘若她發現,這個侍女 就要大禍臨頭;倘若墮入情网的那個小伙子竟敢偷偷地來莫爾伯勒府邸与那個侍女幽會,那 么大禍也必定降臨到他的頭上,因為府邸內的花園實在是一個人為的大陷阱。這個陷阱非常 人道──此處所謂人道,是說這個陷阱象大張著的嘴巴,但沒有牙齒──然而,其力量之 大,足以咬斷一個人的大腿。波爾蒂尼夫人特別寵愛幫她設陷阱的那些殘酷的仆人。這些 人,她無論如何是不會解雇的。 若非生不逢時,這位太太准能在蓋世太保那儿充當個角色。她有一套審訊的特殊本領, 可以在五分鐘內使最堅定的姑娘淚流滿面。她是蒸蒸日上的大英帝國极度傲慢性格的縮影。 她判斷是非的唯一標准就是她那完美無缺的一貫正确。她統治別人的唯一宗旨是:要對那些 粗野的群氓痛加譴責,毫不留情。 不過,在她自己的階層,在她的一個小圈子之中,她卻是赫赫有名的慈善家。倘若你怀 疑她的樂善好施,你的對手必定會擺出一個無可爭辯的事實:尊貴善良的波爾蒂尼夫人不是 收留了法國中尉的女人嗎?當然我几乎用不著說明,當時這位尊貴、善良的太太只听說過這 個比較文明的綽號;比“法國中尉的女人”更加低下的綽號還有,只是她還沒有听說過。 那件頗為轟動的事件發生在一八六六年春,正是我在小說中所寫的時間背景的前一年。 那件事与波爾蒂尼夫人生活中的一大秘密有關。實際上,那是一种不足挂齒的秘密:她深信 存在著地獄。 當時萊姆鎮的牧師在神學方面還比較開通。不過,對自己的收入來自何方,這位牧師也 是心中有數的。萊姆鎮的教堂不大,會眾也不多,他在那儿供職混得還不錯。他布道時頗有 竅門儿,熱情奔放,侃侃而談。他使自己的教堂沒有十字架、神像和裝飾物,總之,沒有天 主教弊端的任何跡象。每逢波爾蒂尼夫人對他大講自己對來生的看法時,他總是隨聲附和, 不加爭辯,因為他心里明白,手頭拮据的牧師是不能与富裕的施主爭辯的。波爾蒂尼夫人在 金錢方面是有求必應,其大方程度跟她對家中十三個佣人的吝嗇程度差不多。前一年冬天 (就是第四次大霍亂襲擊維多利亞英國的那一年),波爾蒂尼夫人偶染微恙,牧師便不斷前 去問候,其殷勤程度跟醫生差不多。醫生一再向她保証,她只是有點腸胃不适,決非是可怕 的霍亂。 波爾蒂尼夫人并不是糊涂虫,相反,她處理實際問題時极為精明。正象她的舒适的現實 生活是一個實際問題一樣,來生也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實際問題。她在臥室里躺著,一個可怕 的數學問題一直縈繞在心頭,使她不得安宁:上帝是怎樣計算施舍的呢?是根据一個人已經 拿出的量計算呢,還是根据一個人按能力應當拿出的量計算呢?已經拿出了多少和應當拿出 多少,她比牧師清楚得多。她已經給了教堂一筆可觀的數目,但要進入天堂非得拿出財產的 十分之一不可,而她知道,那數目還差得多。當然她已經修改了遺囑,保証所缺份額待她死 后可以全部補齊。叫人不放心的是,万一讀遺囑時上帝不在場,听不到“全部補齊”這句 話,那可怎么辦呢?還有,在她生病期間,弗爾利夫人給她讀《圣經》讀的恰巧就是“寡婦 的硬幣”ヾ那一節比喻,波爾蒂尼夫人總覺得,那個比喻對她太不公平。這件事深深地埋在 她的心里,比她腸子里的大腸肝菌鑽得還要深。有一天她的身体好了些,牧師面帶憂色地前 來看她,她便利用這一机會,仔細審查起自己的良心來。開初,牧師打算幫她解脫她的精神 負擔。 ヾ“寡婦的硬幣”見《圣經?馬可福音》第十二章第二十四節,講一個寡婦捐獻了 兩枚硬幣,但她已盡了最大的力量。這一比喻是對波爾蒂尼夫人的尖刻諷刺。 “尊貴的太太,您這樣想是危險的。造物主全知全能,眼明心亮,咱們不能怀疑他的怜 憫──或公正。” “話是這么說,要是主問我我的良心是否清白,我怎么回答?” 牧師笑了。“您應當說,您的良心是混沌的。上帝怜憫眾生,寬大無邊,定會──” “別忙,要是他不寬大呢?” “尊敬的太太,要是您這樣說話,我就只好說您的不是了。 對他的怜憫,我們不能有絲毫怀疑。” 兩人都沉默了。在波爾蒂尼夫人眼中,牧師好象是兩個人似的。一個是地位低于她的下 等人,吃喝要靠她,教堂各种活動的大部分費用要靠她,向窮人發放救濟品也要靠她;另一 個是上帝的代表,在他面前,她必須在心靈上向他屈膝。這樣,她對牧師的態度往往是別別 扭扭,前后矛盾,忽而居高臨下,忽而屈尊奉迎。有時她會挖空心思想出句話來,使這兩种 態度兼而有之。 “可怜的弗德里克要是不死該多好,他一定會給我出主意。” “那是自然的。不過,他的主意肯定跟我的差不多,您盡管放心好了。我知道他是位基 督教徒。我說的話是完全符合基督教教義的。” “他的死對我是個警告,也是個懲罰。” 牧師嚴厲地瞪了她一眼。“當心,親愛的夫人,當心,對造物主的決斷是不可妄加議論 的。” 波爾蒂尼夫人改變了話題。對于她丈夫的早死,世界上哪一個牧師也沒法向她解釋清 楚。這件事只有她和上帝知道。此事象一塊黑色蛋白石一樣,是一團謎。它有時閃閃發光, 象是發出嚴肅的警告,有時又象是已付出的一筆贖罪款項,來清算她可能犯下的罪孽。 “我只是施舍,但還沒有做好事。” “施舍本身就是大好事呀。” “我還不如科頓太太。” 這种突然的謙恭并沒有使牧師感到惊奇。他從以前的材料中早就知道,波爾蒂尼夫人本 人也深知自己在虔誠比賽中遠遠落后于科頓太太。科頓太太住在离萊姆鎮几英里遠的地方, 平生以狂熱的施舍名聞遐邇。她常常訪貧問苦,是一個傳教士協會的主持人,還創辦了一所 失身婦女之家。不過那個妓女收容所的教誨手段极為嚴厲,結果那些受益者一有机會便逃回 那罪惡的深淵中去。當然,這一點波爾蒂尼夫人并不知道,正如她不知道比“悲劇人物”更 下流的綽號一樣。 牧師干咳了一聲。“科頓太太是我們大家的榜樣。”這句話簡直是火上澆油──也可能 有弦外之音。 “我也要去訪問窮人。” “那太好了。” “只是那种訪問總叫人喪气。”這一回,牧師沒有幫腔。波爾蒂尼夫人接著說:“我知 道這种想法是罪孽。” “快別這么說,別這么說。” “是的,是罪孽。” 接著是一陣長時間的沉默。牧師在想著一個小時后的晚飯,波爾蒂尼夫人在想著自己的 罪孽。過了一會儿,她想出了一個擺脫困境的折衷方案,用异乎尋常的、怯生生的口吻說: “您是否知道有什么女人,比方說某個好人陷入逆境……” “我不大清楚您的意思。” “我想找個陪伴,如今我寫起字來感到挺費勁,再說弗爾利太太《圣經》讀得也不好。 要是有合适的人,幫我抄寫和讀經,我愿意叫她到我家來。” “好吧,既然您有意,我就給您打听一下。” 波爾蒂尼夫人覺得她這一次是做善事,真正投入了基督的怀抱,不過她又覺得過于匆 忙,于是便稍許退了一步,說:“在道德品質上,她必須是無可挑剔的。我不能不為我的仆 人們著想。” “當然,當然,尊貴的夫人。”牧師說著,站起身來。 “另外,她最好沒有親戚。親戚有時怪麻煩的。” “請放心,我給您找的人,保您中意。” 他握了握波爾蒂尼夫人的手,然后向門口走去。 “還有,福賽思先生,找的人可別太年輕了。” 他鞠了一躬,出了房間。剛走到一層樓樓梯的一半,他突然想到“法國中尉的女人”, 便停住腳步。這時,一個念頭閃過他的腦際,他在思考著。這是一种什么樣的念頭呢?是一 种与惡作劇不無關系的情緒?或是他在波爾蒂尼夫人面前長期虛偽(至少是不夠坦率)的結 果?不管怎么說,反正是一陣沖動使他轉回身來,走回客廳,站在門口。 “我突然想起了一個合格的人,她叫莎拉?伍德拉夫。” ------------------ 法國中尉的女人 第五章 啊,天哪,提這樣的問題 又有保益?如果死亡 首先意味著生命了結, 那愛情,如果不是 在涓涓細流中戛然中止, 就是一种平庸的友情, 或是最粗野的色迷 在樹林中肆意饕餮, 全不顧折斷莖葉, 揉碎葡萄。 ──丁尼生ヾ《悼亡友》(1850) 年輕人都急不可耐地要去萊姆。 ──簡?奧斯丁ゝ《勸導》 ヾ阿弗瑞德?丁尼生(1809─1892),英國維多利亞時代著名詩人。他的代表作 《悼亡友》是為了緬怀自己摯友亨利?哈拉姆早夭折而作的。 ゝ簡?奧斯丁(1775─1817),英國女小說家。 歐內斯蒂娜有著她那個時代的典型長相,即小小的下巴,橢圓形的臉盤儿,嬌弱得象朵 紫羅蘭,至今人們還可以從當時的大畫家菲茲ヾ和約翰?利奇ゝ的作品中看到這种臉型。她 那灰色的眼睛和蒼白的皮膚更增加了這种嬌弱感。在生人面前,她會動人地垂下眼帘,看上 去要是有什么男人貿然對她說句話,她便會立即暈倒似的。其實不然,她的眼角和嘴角都微 微向上翹著,雖然象二月的紫羅蘭的花香一樣不易為人覺察,但她的這种神態确實表明,她 決不會依頭順腦地屈從偉大的神靈──男人。或許,正統的維多利亞人會根据她這种微妙的 表情把她看成難以駕馭的夏潑小姐ゞ但照查爾斯這樣的人看來,她卻有著無限的魅力。 ヾ菲茲是英國幽默畫家H?K?布朗(1815─1882)的筆名,他曾為狄更斯的一些小 說畫過插圖。 ゝ約翰?利奇(1817─1864),英國幽默畫家。 ゞ夏潑小姐是英國作家薩克雷(1811─1863)的著名小說《名利場》中的女主角,她精 明干練,工于心計,不屈不撓,但又品格低下,是個女冒險家形象。 特蘭特姨媽家的房屋座落在布羅德街。查爾斯离開那儿后悠閑地踱了百來米步,回到自 己下榻的旅館,心事重重地(定了終身的戀人不都是如此愚蠢么?)登上樓梯,走進自己的 房間,拿起鏡子端詳起自己的面容來。在這同時,歐內斯蒂娜尋了一個借口也回自己的臥室 去,其實她是想透過鏤花窗帘再看一看未婚夫。當然,她的确本來也想回自己的臥室去的。 在姨媽家里,唯有這個房間還算說得過去。 她美滋滋地望著查爾斯走路的樣子,望著他向特蘭特姨媽的侍女脫帽致意的姿態。那侍 女正巧外出有事,歐內斯蒂娜看到查爾斯向她脫帽,感到很窩火,因為那個侍女生了一雙多 塞特郡農民特有的滴溜溜亂轉的小眼睛,面色紅潤,富有挑逗性。再說,打從訂婚那天起, 她就嚴格規定,查爾斯不得向六十歲以下的任何女人看一眼──謝天謝地,特蘭特姨媽剛好 超過一歲,不在禁區范圍之內。歐內斯蒂娜看了一會儿,然后轉身走進臥室。這個房間是專 門為她布置的,很合她的胃口,一副法國气派,家具之多与英國式的房間不相上下,只是稍 許亮堂些,浪漫些。特蘭特姨媽的其他房間則頑固地、不容他人置喙地大量保留著四分之一 世紀前的風格。那簡直是個博物館,擺滿各种物品,而且那种擺設方法叫人一下子既看不出 有頹廢的東西,也看不出有雅致的東西,它很能使人聯想起喬治四世普林尼那种令人作嘔的 鑒賞力。 誰也不會討厭特蘭特姨媽。她那天真無邪、富于表情的面孔上老是挂著微笑。誰要是跟 這樣一張面孔過不去,那可真是太荒唐了。她有著一帆風順的老處女所特有的、發自內心的 樂觀。孤獨可能使人脾气乖戾,也可能教會人獨立生活。特蘭特姨媽年輕時處處為自己打 算,到了老年卻盡心竭力為別人著想。 誰知,歐內斯蒂娜卻偏偏跟姨媽處處作對。她對五點鐘不能准時開晚飯感到不滿;對塞 在其他房間里的那些單調的家具不滿;對姨媽過分關心她的名聲不滿(這位姨媽居然不懂得 未來的新郎和新娘希望單獨坐在一起,單獨去外出散步);歐內斯蒂娜感到最不滿的是,她 覺得自己本來就不應該到萊姆鎮來。 歐內斯蒂娜是獨生女儿。從出生那天起,她就不得不忍受每個獨生子女都得忍受的痛苦 ──在無窮的嬌慣之中過日子,而這种嬌生慣養又是那樣毫不放松,始終如一。從出生起, 她的輕微咳嗽會召來醫生;從身体發育開始,她稍微有點別出心裁,化妝師和剪裁師就前來 為她服務。年复一年,她的輕微蹙眉會使父母暗中反躬自責。至于時興衣著,室內新式裝飾 品,父母對她都是百依百順。但有一樣事情,不管她如何賭气,怎樣抱怨,都無濟于事,她 得听父母的。那就是她的健康問題。父母深信她患了肺結核。他們因為嗅到底樓有潮濕气味 便搬了家。有一次在外度假時,因某個地方一連下了兩天雨,他們就赶緊离開那儿。住在哈 雷街ヾ的一半醫生都給她檢查過身体,但沒有發現什么。她生來從沒患過什么大病。她既沒 有嗜眠病,也沒有慢性虛脫病。她可以──如果父母允許的話──徹夜跳舞,接著第二天整 個上午打板羽球,也不會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覺。盡管如此,她還是象蚍蜉撼樹一樣,無力改 變把她視如掌上明珠的父母所因有的看法。要是他們能看到未來的情況就好了。歐內斯蒂娜 比她的同輩人都活得長久。她生于一八四六年,死于希特勒入侵波蘭的那一天! ヾ倫敦一條街道,是名醫居住的地區。 她的那些毫無必要的養生措施都是由父母安排的,其中不可缺少的一項就是每年必得到 萊姆鎮跟姨媽住一段時間。一般情況下,她總是在冬天過后方才到萊姆鎮換換空气。可今年 不同,她被早早地打發到這儿,為的是養養身体准備結婚。英吉利海峽的陣陣微風當然對她 有益無害,誰知她在萊姆下馬車后總是愁眉苦臉,象是個囚徒來到了西伯利亞似的。萊姆鎮 社交界的風尚跟特蘭特姨媽家的家具那樣不倫不類。說到那些娛樂,對于熟悉倫敦最上等娛 樂的一位大家閨秀來說,還不如沒有倒好一些。她跟姨媽的關系,并非是人們所想象的外甥 女跟姨好的關系。實際上她變成了英國的朱麗葉ヾ,變成了淘气的孩子,而姨媽卻變成了大 腳板的保姆。要不是羅密歐前一年的冬天仁慈地降臨到她的身旁,并且答應陪她消磨那難熬 的寂寞,她准會抗命不從,逃之夭夭。至少她曾打算這樣做。歐內斯蒂娜的堅強意志,超出 了她周圍的人,也跟她的年齡很不相稱。好在她還能恰當地遵從傳統習慣,而且与查爾斯一 樣,同樣有著自我嘲諷的意識,有時她竟然還有幽默感,不然的話,她准會變成一個可怕 的、寵坏了的孩子。她每次提到自己時,總是加上這么一句:“你這可怕的、寵坏了的孩 子”──這樣做倒是時時提醒了她,對她大有好處。 ヾ朱麗葉的故事,見于莎士比亞的劇作《羅密歐与朱麗葉》。該劇取材于意大利, 所以這里說“她變成了英國的朱麗葉”。下文的羅密歐指查爾斯。 那天下午她在自己的臥室里脫去外套,身著無領襯衫和襯裙,站到鏡子前面。一時,她 陷入了高度的自我陶醉和遐想之中。她的頸項与雙肩恰与臉蛋儿相配,十分勻稱。她的确非 常漂亮,是她的圈子里少數几個漂亮姑娘之一。象是為了証明這一點似的,她抬起胳膊,松 散開頭發。她明白,這樣的舉動似乎有點不大正經,是一种罪過,但她需要這樣做,正象冬 夜需要洗個熱水澡、睡張暖和床一樣。她想象著自己是個不正經的女人,例如一個舞女,一 個女演員,想象著真正罪過的時刻該是什么樣子。隨后,如果你這時正瞅著她,你准會感到 非常惊奇,因為她驀地停止了扭動,不再欣賞自己的臉型,而是匆匆仰頭看了看天花板,抽 動一下嘴唇,急忙拉開抽屜,抽出一件睡衣來。 剛才她扭身看鏡子的時候,順便瞧瞧床頭,于是,她的腦海里閃過性的念頭,一种想 象,一种赤裸裸的四肢被緊緊抱住的幻覺。她對那种事儿的實際情形一無所知,所以想象起 來未免心惊肉跳。 久而久之,她偷偷地給自己定了一條戒律。不管什么時候,只要身体上產生性沖動的反 應,使她想到那种事儿,她便在心里默默地說:“我無論如何也不干。”然而,人們盡可以 把狼關在門外,狼卻還是黑夜里在門外嚎叫。歐內斯蒂娜需要有個丈夫,需要查爾斯做她的 丈夫,她也想要生儿育女。但是,要得到丈夫与孩子,就得付出她隱約感到神圣的代价,而 這代价實在是高得嚇人。 有時她感到實在迷惑不解,上帝為何允許人們將這种純真的向往變成一种殘酷的義務。 她那時代的大多數婦女都有同感,男子也不例外。由此看來,若要理解維多利亞時代的這一 問題,必須抓住這一基本概念──義務。而在我們的時代,義務云云,就未免大煞風景了。 把狼的嚎叫平息以后,歐內斯蒂娜走到梳妝台前,打開抽屜,拿出一本日記簿來。日記 簿的外面是一只摩洛哥皮包,用一把小金鎖鎖著。她從另一個抽屜里拿出一把暗藏的鑰匙, 打開金鎖,抽出日記簿。她飛快地翻到最后一頁。在那一頁上,她寫好了跟查爾斯訂婚的日 期,以及從訂婚到結婚之間每一天的日期。每過一天,她就用整洁的線條把那一天的日期划 掉,表示這一天已經過去。有兩個月的日期已划掉,大約還有九十個日期未划。這時,歐內 斯蒂娜從日記簿頂端抽出象牙頭鉛筆,迅速在三月二十六日這個數字上划了一下。實際上, 這一天還有九個小時才結束,但她習慣上總是諒解自己的這一點不誠實。隨后,她翻到日記 簿的前面,或者說接近于前面,因為這簿子是別人在圣誕節送給她的,前十五頁已密密麻麻 地寫滿了祝詞之類的東西。這十五頁后面有一空白頁,上面貼著一小枝茉莉。她凝視了一會 儿,低頭聞了聞,松散的頭發飄到日記本的那一頁上。她閉上眼睛,試圖再次想象那令人陶 醉的日子。那一天,她會快樂得要死,高興得淚流滿面,幸福得難以形容…… 這當儿,她听到樓梯上傳來特蘭特姨媽的腳步聲。她慌忙藏起日記本,動手梳理她那柔 軟的金發。 ------------------ 法國中尉的女人 第六章 啊,毛黛,無瑕的幼麋, 你又怎适合做一個主婦? ──丁尼生《毛黛》(1855) 那天下午,當牧師再次來訪時,波爾蒂尼夫人的臉上明顯地帶著一种冷漠的表情。她的 兩片腮幫子朝下耷拉著,象牛脖子下面的肉一樣松弛,把兩片嘴唇壓得緊繃繃的。 “你提到的那個女人我沒听說過嘛。” 牧師覺得碰了一鼻子灰。他想,倘若那個慈善的撒瑪利亞人遇到的不是那個受傷的過路 人,而是波爾蒂尼夫人,情況會怎樣呢ヾ? ヾ《圣經?路加福音》第十章記載:一個旅行者去耶利哥,半路遇上強盜,被剝去 衣服,打個半死。一個撒瑪利亞人經過那儿,動了善心,給他治好傷,并救濟他。 “我想您也許不知道,她是夏茅斯鎮的姑娘。” “姑娘?” “是的。我不大清楚她的年齡,大概三十歲,也或許更大一點儿。我想還是不要亂加猜 測為好。”牧師發覺自己在為缺席的被告辯護,可是他發現開局不利。“她的處境艱難,非 常需要您的恩賜。” “她受過教育嗎?” “受過。她受的教育是當家庭女教師,她以前也做過家庭教師。” “現在呢?” “据說她現在失業了。” “為什么呢?” “這就說來話長了。” “我想,在我們進一步談下去之前,我希望你先介紹一下她的情況。” 牧師便坐了下來,把他所知道的關于莎拉?伍德拉夫的情況告訴了她。為了見義勇為地 拯救波爾蒂尼夫人的靈魂,他便拿自己的靈魂冒險,隱瞞了某些情節。 “那姑娘的父親住在比敏斯特附近,是梅里頓勛爵的佃戶。別看他是個不起眼的農民, 為人卻十分謹慎,街坊鄰居都很敬重他。他為人很精明,誰也沒料到他竟能使女儿受到了良 好的教育。” “他去世了嗎?” “几年前已去世了。那姑娘便在夏茅斯鎮的塔爾博特船長家當了家庭教師。” “那位船長是否可以寫封信,介紹一下她的情況?” “親愛的波爾蒂尼夫人,如果我沒有理解錯您先前講過的話,咱們是在討論恩賜問題, 而不是雇佣問題。”她點了點頭,就算是道歉,就連這樣的道歉,對她來說還是破天荒頭一 遭呢。“這樣一封信當然可以弄到。她是主動辭職的。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是這樣的:您還 記得那艘法國三桅船吧?它好象是從圣馬洛啟航的。去年十二月,大風不是把它刮到斯通巴 羅崖下的淺灘上了么?您一定會想起,不是有三個水手被夏茅斯的人救起來了么?其中,有 兩人是普通水手,另一人是中尉。船一開始被撞破時,他的腿就給撞傷了。他抓住一塊木 頭,被沖到了岸上。您一定從報紙上讀到過這件事。” “很可能。我對法國人不感興趣。” “塔爾博特船長本人是位海軍軍官,人很善良,便叫家人悉心照料這位……外國軍官。 那個中尉不會講英語,莎拉?伍德拉夫小姐便被叫去當翻譯,并且負責照料他的生活。” “她會講法語?”波爾蒂尼夫人對這一可怕新聞所表示的惊慌足以使這位牧師啞然失 聲。誰知那位牧師卻若無其事,溫文爾雅地鞠了一躬,微微一笑。 “親愛的夫人,大凡家庭女教師都會講法語。既然世人要求她們有些造詣,那又怎能遷 罪于她們呢?好啦,咱們再說那位法國紳士。我很遺憾地說,他配不上紳士這個雅號。” “福賽思先生!” 她繃起了臉,但繃得不很緊,惟恐這個可怜的人看了太緊張,嚇得說不出話來。 “我得馬上說明,在塔爾博特船長家并沒發生過什么逾閑行為。真的,伍德拉夫小姐即 使后來也沒在任何地方有過逾閑行為。我听弗斯哈里斯先生說過的。對那樁事儿,他比我清 楚得多。”他指的是夏茅斯鎮的牧師。“可是那個法國中尉賺取了伍德拉夫小姐的愛情。他 的腿傷好了以后,大家都說他乘車到了韋茅斯,只是在那儿順便小住几天,想搭船回國。他 走后兩天,伍德拉夫小姐百般懇求塔爾博特夫人准許她辭職。听說塔爾博特夫人想要她說明 辭職的原因,但是沒有成功。” “那么,塔爾博特夫人就讓她擅自离職了嗎?” 牧師巧妙地抓住這一机會,說道:“是呀──再蠢不過了。她是個糊涂虫。要是伍德拉 夫找的是個好雇主,以后的悲劇本來是不會發生的。”他頓了頓,以便讓波爾蒂尼夫人領會 一下他話里有話。“簡短捷說吧,伍德拉夫小姐到韋茅斯找到了那個法國中尉。她的行為當 然應當受到嚴厲的譴責。但据我所知,她在那儿是和一位堂妹住在一起的。” “照我看來,即便如此,她也是不能饒恕的。” “當然。不過,不要忘記她出身低微。在拋頭露面問題上,下等人不象咱們那么謹慎。 另外,我忘了向您說明,那個法國人事先已經跟她有了婚約。伍德拉夫小姐是抱著結婚的幻 想去韋茅斯的。” “慢著,他是個天主教徒嗎?”波爾蒂尼夫人把自己看作邪惡勢力包圍之中的一位純正 的圣徒。 “他的行為說明,他毫無基督教的品行。不過他肯定對她說過,他在那個誤入歧途的國 家中,不幸跟我們是同一教派的人。過了些日子,他就回國了。他向伍德拉夫小姐保証,他 一回到家,便找條新船馬上回萊姆鎮,跟她結婚并把她帶走。他還撒謊說,他回來時便會提 升為船長。從那以后。她就一直在等待著。很清楚,那個人是個狼心狗肺的騙子。他肯定曾 在韋茅斯想對那可怜的人儿圖謀不軌,而她那堅強的基督教信念向他表明,他的企圖不過是 一場夢想,于是他便揚長而去了。” “那么,從那以后她怎么樣了?塔爾博特夫人肯定不會再收留她了。” “太太,塔爾博特夫人有點怪,叫人摸不著頭腦。她竟主動提出把伍德拉夫小姐接回 來。好啦,還是讓我說說這件事的悲慘結局吧。伍德拉夫小姐并沒有發瘋,絕無發瘋這回 事。如果讓她做什么事,她還是完全能胜任的。但是她患了嚴重的憂郁症。這當然与悔恨自 責不無關系,但与她固執的幻想也有關系。她以為那個法國中尉是個正人君子,總有一天會 回到她的身邊來。因此,您可以看到她經常在咱們鎮子的海邊躑躅。弗斯哈里斯先生本人一 直很關心她,向她說明她的希望是空中樓閣,并且還告訴她,她的舉動不大合适。太太,說 句不中听的話,她可能有點神經錯亂了呢。” 接著是一陣沉默。牧師把自己出的主意交給了异教神──机會。他知道波爾蒂尼夫人正 在打算盤。按照她的秉性,听到讓這等人進入她的莫爾伯勒府邸,她應該是大吃一惊。好在 還有上帝,說不定他會起作用。 “她有親戚嗎?” “据我所知沒有。” “那么,從那以后她靠什么為生的?” “太可怜了,据說就是靠點針線活。大概特蘭特夫人一直請她做針線。但她主要靠從前 的積蓄過日子。” “如此說來,她有積蓄?” 看到她沒有表示反對,牧師象吃了一顆定心丸。 “如果您收留她,太太,她就算真正得救了。”這時,他打出了王牌:“或許──當然 我無權對您的良心作出評判── 她反過來也能拯救別人呢。” 波爾蒂尼夫人仿佛突然看見一個令人眩目的超凡形象:科頓太太正用圣洁的雙手將她推 出天國。接著,波爾蒂尼夫人雙眉緊蹙,瞅著厚厚的地毯。 “希望弗斯哈里斯先生能光臨寒舍。” 一個星期后,夏茅斯的牧師弗斯哈里斯先生由萊姆的牧師陪同,來到波爾蒂尼夫人的大 客廳里。他呷著非洲馬德拉島產的白葡萄酒,根据其基督教同行預先的提示,介紹了關于莎 拉的許多情況,并且也省略了不少情節。塔爾博特夫人寫了一封厚厚的情況介紹信,這封信 固然幫了不少忙,但恐怕幫的倒忙更多些。因為她在這封信中沒有嚴厲譴責家庭女教師的不 端行為,這在波爾蒂尼夫人看來是很不光彩的。其中,有個句子特別令波爾蒂尼夫人光火: “法國中尉瓦格納先生是位挺迷人的小伙子,再說,塔爾博特先生叫我關照您,海員的生活 本來就是不檢點的。”信上還說,莎拉小姐是一位“工作熟練、責任心強的教師”,“我的 孩子們一直在深深地怀念著她。”波爾蒂尼夫人對以上這些話也不感興趣。可是,塔爾博特 夫人這种不過于苛求的態度和愚蠢的感情還是幫了莎拉一點忙,因為這等于是向波爾蒂尼夫 人提出了挑戰啊。 這樣,莎拉便由牧師陪同前來參加面試了。一開始她就使波爾蒂尼夫人暗暗高興。她看 上去是那樣的失魂落魄,被環境壓得透不過气來。當然,她的模樣儿令人怀疑──只有二十 五歲光景,而不是“三十或更大一點儿”。不過,她滿面陰郁,象個罪人,而波爾蒂尼夫人 正是對這樣的人才感興趣。再說,她總是沉默寡言,也叫波爾蒂尼夫人覺得那是無聲的感 激。最重要的是,波爾蒂尼夫人厭惡仆人的魯莽和主動,在這方面,她對被解雇了的許多仆 人的舉止還記憶猶新。按照她的說法,魯莽者總是先主人而說三道四,主動者則能預見她的 需要。那樣的話,就會剝奪了她的樂趣──她喜歡責問仆人們為何不能預先知道她的需要。 隨后,在牧師的提議下,她口授了一封信,由莎拉抄寫。莎拉的書法漂亮,拼寫正确無 誤。接著,她又出了一個狡猾的難題。她把自己的《圣經》遞給莎拉,叫她誦讀。至于讀哪 一段,波爾蒂尼夫人事先早有打算。不過,到底是讀《詩篇》第一百十九篇(“品行端正, 遵守上帝法度的人必有厚福”),還是讀《詩篇》第一百四十篇(“啊,上帝,請您拯救我 脫离那個凶惡的男人吧”),她絞盡腦汁,舉棋不定。最后還是決定叫她讀前者,因為除了 听听聲音之外,還要當心一點儿才好,免得詩人的話過于打動讀詩者的心弦,以生不測。 莎拉的聲音深沉有力,帶著鄉下口音。鄉下口音在當時倒也無妨,只是到了后來,有教 養的斯文口音才變為社交的必要條件。而當時,上議院有許多人,乃至于許多公爵都保留著 自己的鄉音,誰也沒對他們另眼相看。弗爾利太太的聲音乏味得很,讀起來疙里疙瘩,或許 是因為有此一比,所以莎拉的聲音一開始便博得了她的歡心,甚至還使她頗為動情。 “啊,上帝,我將永遠銘記您的教誨!”莎拉讀這一句的姿態也叫她賞心悅目。最后是 簡短的問話。 “福賽思先生告訴我,您對那個外國人還抱有希望。” “我希望不要談此事,太太。” 要在平時,若有什么女仆膽敢對波爾蒂尼夫人這樣說話,那么,“最后的審判日”必然 隨之而來。但是莎拉說得极為坦率,毫無懼色,然而又十分恭敬,所以波爾蒂尼夫人也就有 生以來第一次放棄了她訓斥別人的大好机會。 “我不希望家里有法語書。” “我一本也沒有,連英語書也沒有,太太。” 順便提一句,她說的倒是大實話,因為她的書都賣光了。 “那么,你總應該有本《圣經》吧?” 姑娘搖了搖頭。牧師連忙插話說:“這件事由我來辦,親愛的波爾蒂尼夫人。” “听說你常去教堂?” “是的,太太。” “希望你能始終如一。不論我們身處何种逆境,上帝總會安撫我們的。” “一定遵命,太太。” 這時,波爾蒂尼夫人提出了最令人難堪的問題,事實上,牧師原先已請求她不要提及此 事。 “要是……那個外國人回來,你怎么辦?” 可是,莎拉又一次做得恰如其分。她一聲不吭,只是垂下頭來,搖了搖。波爾蒂尼夫人 此時心情极佳,把這一舉動看作她無聲的忏悔。 于是,波爾蒂尼夫人做了好事,決定雇佣莎拉。 當然,波爾蒂尼夫人沒有想到問問莎拉:不如她嚴厲的基督教徒大有人在,但莎拉原先 拒絕了他們所提供的工作机會,現在卻偏偏來到她家,這究竟是為什么?其實原因很簡單, 只有兩條:第一條是在波爾蒂尼夫人的住宅可以俯視萊姆灣;第二條更簡單,她在人世間所 擁有的一切錢財,不多不少,正好是七個便士。 ------------------ 法國中尉的女人 第七章 現代工業巨大的產量……可容納越來越龐大的類似古代家奴性質的非產業性的雇佣 工人隊伍的存在,而且隨著他們的自身繁衍,這支隊伍將愈加龐大。他們包括了男佣女侍和 門人老卒等。 ──馬克思《資本論》 薩姆拉開窗帘,清晨的陽光洒滿了查爾斯的全身。其實,這時正鼾聲如雷的波爾蒂尼夫 人也在她的臥室里做夢,巴望著她死后不多會儿,天堂的靈光會傾瀉在她的身上。气候宜人 的多賽特郡沿海地區一年中總有十來次這樣的天气──气候不合季節,不僅僅是溫和,而是 從地中海吹來了陣陣熱風,帶來了光芒。在這种時候,自然界就有點亂了套。十一月份本應 該冬眠的蜘蛛卻在熱烘烘的岩石上爬來爬去;畫眉在十二月份歌唱;報春花在一月份開放; 三月分的气候酷似六月。 查爾斯坐起身,脫下睡帽,吩咐薩姆打開窗子。他用雙手支起身子,望著照進室內的陽 光。前一天他那种隱隱不安的心情象天空的烏云一樣吹散了。他感到暖洋洋的春風透過半敞 著的睡衣搔撫著他的脖頸。薩姆正站在那儿磨剃刀,他隨身帶進屋來的銅壺熱气繚繞,生意 盎然,正象普魯斯特ヾ的作品給人的丰富聯想一樣。生活是那樣愉快、安定、平靜、丰富、 井井有條。樓下鋪滿鵝卵石的街上,有人騎著馬悠閑地朝海邊走去。一股微風吹動著破舊的 紅色天鵝絨窗帘。在和煦的陽光中,即使破舊的窗帘看起來也很美麗。一切是那么美好。但 愿世界永遠如此,永遠象此時此刻。 ヾ普魯斯特(1871─1922),法國作家。 樓下傳來小蹄子啪嗒啪嗒的落地聲,接連不斷的咩咩叫聲。查爾斯站起來,向窗外望 去。街上有兩個穿皺褶外套的老人,正面對面地站著講話。其中一個是牧羊人,用牧人的彎 柄杖斜撐著身子。十二只母羊和一大群羊羔慌慌張張地呆在街上。古代英國留傳下來的這种 衣著樣式到一八六七年雖并非罕見,但已不多,看起來很別致。每個村庄里都還有十來個老 人穿這种外套。查爾斯想,要是自己會畫畫就好了。的确,鄉下真叫人陶醉。他轉身對仆人 說: “說真的,薩姆,在這儿過這樣的日子,我再也不想回倫敦去了。” “要是您老是站在風口上,先生,您就真的去不成倫敦啦。” 主人冷冷地瞪了他一眼。查爾斯跟薩姆相處已經四年了,彼此都很了解,比那些理應更 加親密的家庭成員熟悉得多。 “薩姆,你又喝酒了。” “沒有,先生。” “新房間好一些嗎?” “好一些,先生。” “伙食也不錯吧?” “很對口味,先生。” “這就說明問題了。你早晨總是悶悶不樂,不大吃東西,這樣,吝嗇鬼會高興得唱起來 呢。所以,你肯定是喝酒了。” 薩姆用拇指試試刀刃是否鋒利。他臉色陰沉,那樣子叫人怀疑他可能隨時心血來潮,割 斷自己的喉嚨,或者朝笑眯眯的主人喉嚨上割一刀。 “都怪特蘭特夫人家里那個當廚子的姑娘,先生,否則我根本不會……” “請把那剃刀放下,說說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看到她了。她就在下面街上。”他翹起拇指,向窗外指了指。“她正在街對面喊叫 呢。” “她在喊什么?” 薩姆的臉色更加陰沉了,似乎就要大發雷霆。 “她在喊,‘你有沒有掃煙囪的袋子?’”薩姆不高興地停了一下,才又補說了“先 生”。 查爾斯笑了。 “我認識那個姑娘。是不是穿灰裙子的那一個?是看上去很丑的那一個?”查爾斯這樣 說是不公平的,因為他說的姑娘就是前一天下午他向她脫帽致意的那一個。她身材丰滿,長 得俊俏,是萊姆鎮可以為之驕傲的小東西。 “一點也不丑。無論怎么說也不丑。” “啊哈,愛神丘比特對倫敦佬不大公平喲。” 薩姆忿忿地掃了一眼,說:“我討厭她,混帳的擠牛扔婆!” “薩姆,你剛才說‘混帳的’這個形容詞,是道道地地的俚語嘛。你可能,正如你常常 吹噓的那樣,出生在一個大酒店里吧,去那里的人是專說粗話的──” “在一家大酒店的隔壁,先生。” “這么說是靠近大酒店。但在這樣愉快的日子里,我不准許你使用大酒店里的語言。” “太丟人了,查爾斯先生。她的喊聲被這個旅館里所有的馬付繼疻肸丑I彼降楔K紹 的馬浮幣膊還騚夾索G鋈耍t撗噹閰祚晼@質橇桫潾紹阱槎犰@ 煌批}K峉\誦Γ 做了個手勢,示意薩姆給他倒熱水。 “別生气啦,听話,給我去端早餐吧。今天早晨我自己刮臉。我要比平時多吃一份松 餅。” “好的,先生。” 可是當怒气沖沖的薩姆走到門口時,查爾斯叫住了他,手里還拿著肥皂刷子,就對薩姆 數落起來。 “鄉村姑娘膽子小,不敢對倫敦來的先生大人講那樣的粗話,除非她們被惹惱了。我很 怀疑,薩姆,你大概性子太急躁了。”薩姆大張著嘴站在那儿。“要是你不快一點去給我端 早飯,我就要毫不客气地踢你那倒霉的屁股了。” 門關上了,但并不是輕輕關上的。查爾斯對著鏡子,朝自己的映像擠擠眼睛,隨后板起 面孔,做出一本正經的樣子,儼然是一副嚴厲的年輕家長的模樣。接著,他看著自己做出的 鬼臉,情不自禁地笑了。他平靜下來,深情地注視著自己的面容。的确,他長得五官端正─ ─寬闊的額頭,胡子長得跟頭發一樣烏黑。因為脫掉了睡帽,他的頭發亂蓬蓬的,這反而使 他看上去更年輕些。他的皮膚微白,但不象倫敦紳士們的那樣白──在那個時代,經日光浴 變成棕色的皮膚不被看作社會地位高和健美的象征,而是恰恰相反,被認為是社會地位低下 的標志。仔細看來,這會儿查爾斯的臉有些發呆,前一天百無聊賴的感覺又微微向他襲來。 回到旅館,摘掉在社交場合那种一本正經的假面具以后,他的臉就顯得天真無邪了。他長著 典型的多利安人的鼻子,冷靜的灰眼珠。從臉上明顯地看得出,他受過良好的教育,有自知 之明。 對于他的面孔,人們可以作出多种不同的解釋。此時,查爾斯開始往臉上涂肥皂。 薩姆比查爾斯年輕十來歲。由于年紀太輕,當仆人很不稱職。再說,他常常心不在焉, 爭強好胜,虛榮心很強,自以為精明干練。他喜歡倚在個什么地方,嘴角里嚼著一根稻草秸 或歐芹梗,在那儿說說笑話,混混日子。他常常冒充養馬行家。有時候,主人在樓上喊他 時,他卻在樓下用篩子捉麻雀呢。 當然,凡是名叫薩姆的任何倫敦仆人都會使我們想起那個不朽的文學形象韋勒ヾ。薩姆 跟韋勒有著同樣的背景,不過《匹克威克外傳》已經問世三十年了。薩姆并非真心實意地愛 馬。他吹噓自己是養馬行家,這跟當代某些工人自以為對小轎車的性能、結构了若指掌一 樣,都是以此來顯示自己社會地位的提高。薩姆甚至還知道韋勒這個人物,當然他沒看過 《匹克威克外傳》,而是看根据這部小說改編的話劇時知道的。他居然也知道世道變了。的 确,他那一代倫敦普通百姓的地位比過去提高了。誠然,他有時到馬廄去看看,但那主要是 向鄉巴佬馬負吐霉萏瓮A就_~挫乓鰬蠽藙C坏奶岣摺 ヾ即薩姆?韋勒,是狄更斯在《匹克威克外傳》中創造的著名典型人物。他是匹克 威克先生的仆人,滿口倫敦土腔,是個樂觀、滑稽、聰明、心地善良的人物。下文提到的桑 丘?潘沙是文藝复興時期西班牙小說家塞万提斯的小說《堂吉訶德》中的著名形象,跟薩 姆?韋勒有近似之處。 十九世紀中期,一群新型的花花公子登上英國舞台。上流社會原有的各類人物,布魯邁 爾勛爵ヾ的那些萎靡不振的子孫,都被稱為“顯赫人物”。但是新崛起的手藝人以及象薩姆 這樣未來的高等仆人已經擠了上來,開始了競爭。“顯赫人物”把這些向上爬的人物叫作 “勢利鬼”。就“勢利鬼”的局部含義而言,薩姆的确是夠典型的。他對衣著款式十分挑剔 ──象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時髦派”一樣挑剔。他把自己大部分的工錢都花在赶時髦上。 他身上還表現出這一階層的另一個特點:努力學習上流社會的語言。 ヾ喬治?布?布魯邁爾(1778─1840),英國貴族,攝政王的密友。他的“那些萎 靡不振的子孫”在這儿是泛指,指英國貴族子弟。 眾所周知,薩姆?韋勒不會發“V”音,而是把“V”發成“W”,這是多少世紀以來倫 敦平民的語言特點。但到一八七○年,這种平民語言已受到“勢利鬼”們的蔑視,資產階級 小說家也對此嗤之以鼻。不過,在以后的一段時間里,小說家們還是將這种語言用在下層人 物的對話里,但已用得不很准确了。勢利鬼們主要是學習送气音。對我們的這位薩姆來說, 這真是一种艱苦的努力,而且常常是失敗多于成功。他在發“a”和“h”這兩個音時經常搞 錯。實在說,這并沒有什么可笑之處,它是一場社會革命的預兆,可查爾斯卻看不出這一點。 查爾斯之所以沒有看出這一預兆,可能是因為薩姆給他提供了生活中十分需要的東西: 茶余飯后閑聊的机會。查爾斯喜歡那些絞盡腦汁的雙關語和影射性的句子。他感到這類東西 很幽默。在薩姆學習語言期間,查爾斯就可以盡情地對他講這些東西了。其實,這些幽默令 人厭惡,是受過教育的人所特有的。經濟剝削已給薩姆帶來了深刻的創傷,查爾斯的這种態 度是對他進一步的侮辱。盡管如此,我必須說明,他跟薩姆的關系确實還有些親密,是合乎 人性的,這比當時許多腰纏万貫的暴發戶与家仆之間那种冷冰冰的關系好得多。 不用說,查爾斯家里多少世代以來一直是雇佣仆人的,而那個時代的暴發戶卻不是這樣 ──實際上,他們往往都是奴仆的后代。查爾斯不會去想象一個沒有奴仆的世界,而這些暴 發戶卻會想象得到,也正是這一點促使他們更注重主仆之間的地位要涇渭分明。他們盡量使 仆人變成机器,而查爾斯卻很明白,他的仆人同樣也是他的伙伴──他的桑丘?潘沙,是支 持他對多蘿西婭ヾ式的歐內斯蒂娜進行精神崇拜的滑稽人物。總之,他所以把薩姆留在身 邊,是因為薩姆常常給他樂趣,而不是因為他找不到更好的“机器”。 ヾ神話中的仙女。 可是薩姆?韋勒和薩姆?法羅ヾ之間(即一八三六年与一八六七年之間ゝ)的不同之點 是:前者對自己充當的角色心滿意足,后者對自己充當的角色痛苦不已;韋勒會回答有沒有 煙灰袋ゞ,而且還會講几句笑話,而薩姆卻態度生硬,雙眉緊鎖,不予理睬。 ヾ即查爾斯的仆人薩姆。 ゝ一八三六年是狄更斯發表《匹克威克外傳》的時間,一八六七年是本書故事發生的時間。 ゞ這儿指上文中特蘭特姨媽家的女仆瑪麗在街上高聲問薩姆有沒有掃煙灰的袋子。薩姆 自以為是高等仆人,覺得瑪麗的舉動有損他的体面,因此不予理睬。而在三十年以前,狄更 斯筆下的那個薩姆?韋勒就不會在乎這一些。 ------------------ 法國中尉的女人 第八章 當年綠權蔥郁,如今洪波涌起, 大地喲,滄海几度變遷。 如今通衢喧鬧處, 曾是深海寂靜時。 山巒曾是波濤,變化挪騰, 昔日的歸跡已蕩然無存。 堅實的土地已化為烏有, 如變幻的云霧,形銷九天。 ──丁尼生《悼亡友》(1850) 但如今你若想自鳴清高并立即撒手什么也不干,最好的遁辭是做一些高深的學問。 ──萊斯利?斯梯芬ヾ《劍橋雜記》(1865) ヾ萊斯利?斯梯芬(1832─1904),英國文學評論家和傳記作家,曾任《英國名人傳記辭典》的編輯。 那天早晨,萊姆鎮上陰沉著面孔的人不只薩姆一個。歐內斯蒂娜醒來時,覺得陽光明媚 的天气反而使她苦惱。她覺得身体不适。盡管如此,她卻不想讓查爾斯為她的病情操心。這 樣,當查爾斯照例十點鐘來到特蘭特姨媽家時,發現迎接自己的只有那位老太太。她說:歐 內斯蒂娜夜間睡得不好,希望多休息一下;還說他最好下午來喝茶,那時她的身体就好了, 這樣行嗎? 查爾斯焦慮地詢問:要不要請醫生?他得到的回答是不必要。于是,他离開了那儿。他 吩咐薩姆要買些什么花送到生病的姑娘那儿,還允許并提議薩姆自己也應弄一兩束花,送給 那位深恨煙灰的年輕姑娘。薩姆干完這一點事,就可以得到放假一天的報酬。一切布置停當 后,查爾斯便考慮如何安排自己的空閑時間。 空閑時間并不難打發。只要對歐內斯蒂娜的健康有利,查爾斯什么地方都愿意去。但也 必須承認,使他愉快履行婚前義務的不是別的,正是萊姆灣一帶的山丘。斯通巴羅山、布賴 克溫岭、克立夫斯岭──這些名字對一般人來說毫無意義。可是,萊姆周圍的山丘上裸露著 一种罕見的石頭──地質學上叫侏羅紀的藍色里阿斯石。當然,對游山玩水的人來說,這种 石頭是毫無吸引力的,因為它呈灰色,使人看了感到沮喪。況且,其質地不過是石化了的污 泥,叫人望而生畏,而不是討人喜歡。這种石頭也极為松散,石層极脆,動輒滑走,結果這 條約十二英里的藍色里阿斯石海岸的水土流失,歷來比英國任何其他地方都嚴重得多。可是 這條海岸卻有著研究价值很高的化石,再加上水土之易于流失,因而它成了英國古生物學家 的圣地。近一百多年來,這儿海灘上最覺見的動物是人──是揮動著榔頭的地質學家。 查爾斯已經去過那時可能是萊姆鎮最有名的商店──“古化石商店”。那爿店是著名的 瑪麗?安宁開設的。她是一位未曾受過正規教育的婦女,但有著發現標本的天才(當時許多 標本還沒有進行分類),魚龍化石就是她首先發現的。查爾斯曾怀著敬意到這個當地著名的 商店里參觀,同時也花費不少錢買了他夢寐以求的化石,放到他在倫敦書房的標本櫥里。然 而,他有一點感到很失望。那時,他正專門研究一個分支,而“古化石商店”卻很少有那類 化石。 查爾斯求之不得的是棘皮動物化石,或者叫作石化的海刺 。這种化石有時叫作烤缽石 (來自拉丁語的“testa”,意為瓦片或瓷罐)。烤缽石雖然常常是對稱的,但其形狀還是 五花八門,有著刺狀紋理。這种化石除具有珍貴的科學价值外(十九世紀六十年代初從比奇 海角獲得的一些豎式標本是進化論最初的實物証明之一),還是十分好看的小擺設。由于這 种化石不易找到,所以更使人感到求之不得。即使您花上几天時間,到處尋找,也可能一無 所獲。假如一個上午能找到兩三片,那么這個上午就可以說是終生難忘的時刻了。既然查爾 斯只是為找點事儿來做,以打發光陰,再說他生來就只愿作個業余研究者,所以并未自覺地 意識到這种化石的魅力。當然,出于對科學研究的關心,他會對有同樣愛好的伙伴們忿忿地 說,棘皮動物化石的研究“無人過問,真不光彩”!這是他常用的理由,以說明他在如此狹 小的領域里化費那么多的時間是有道理的。不管出于什么樣的動机,反正他在一門心思地搜 集烤缽石。 實際上,烤缽石并不隱藏在藍色里阿斯石中,而是只能在擠壓极緊的燧石中找到。化石 店的老板告訴他,這种化石最可能在鎮子西面的地段找到,不必去海灘上尋找。從特蘭特姨 媽家出來后約半個小時,查爾斯再次來到碼頭上。 那天碼頭上可夠熱鬧的。漁夫們腰里挂著丁當作響的蝦蟹罐子,正在漆网、補网;有錢 的人、早春的游客和當地一些居民在海邊溜衒著。此時雖仍在漲潮,但海面已平靜下來。查 爾斯沒有發現那個眼睛盯著大海的女人。不過,他對那個女人──或者防波堤──都沒有多 想,便邁著輕快的步子沿著克立夫斯岭下的海灘朝目的地匆匆走去。他的腳步与他平時在鎮 子里閑逛時懶洋洋的步子迥然不同。 他那种打扮叫你看了不禁啞然失笑。他為這次海岸之行做了充分的准備,穿一雙帶釘的 長統靴子,油布綁腿把諾福克法蘭絨馬褲緊裹在腿上,外面披了一件長得可笑的緊身大衣。 他頭上戴著混絨布遮陽帽,手里撐著來海灘的路上買的q木棍,肩上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帆 布包,包里裝著錘頭、包裝材料、筆記本、藥丸盒、手斧等雜七雜八的東西。對我們當代人 來說,最難理解的是維多利亞時代人的方法論。這一點我們可以再清楚不過地(也是再滑稽 不過地)從貝戴克ヾ早期寫的旅游指南里向游客提供的大量建議中看出。我們實在難以想 象,假如按那些建議行事,旅行中還有什么樂趣可言?就拿查爾斯來說,他怎么竟不懂得輕 裝會更舒服些?怎么不知道根本不需要戴帽子?在亂石粼粼的海灘上穿堅硬的鐵釘鞋不是無 异于穿滑冰鞋么? ヾ貝戴克(1801─1859),英國早期導游手冊的作者。 我們盡可以啞然失笑,但當時人們在穿得舒服与按建議行事之間采取游移態度,這說不 定還是值得敬佩的呢。這里,我們再次遇到了兩個世紀之間分歧的焦點:義務ヾ是否會推動 我們前進?倘若我們把這种對衣著、對力求應付不測的深思熟慮看作愚蠢無知,看作無視經 驗,那么,据我看來,我們在對先輩的判斷上就犯了一個嚴重的──或者是輕浮的──錯 誤。這是因為,正是查爾斯那樣的人──盡管他那天穿得十分臃腫,帶的工具過多──奠定 了今天所有現代科學的基礎。他們在這一方面的“愚蠢”只是一种表象,說明他們對另一至 關重要的愚蠢持嚴肅認真的態度。他們發覺:當時的理論不足以解釋世界;認識現實的窗口 被傳統觀念、宗教信仰和社會呆滯弄得模糊不清,這才是最大的愚蠢。他們懂得有許多東西 有待于他們去探索,而探索本身對人類的未來有著极為重要的意義。而我們卻以為(在實驗 室里的人除外),沒有什么東西需要探索了,以為只是跟目前人類生活有關的東西才是最重 要的。難道我們做這一些就夠了嗎?或許夠了。可是不要忘記,最后對這問題下結論的不是 我們。 ヾ在維多利亞中期(而不是現代),不可知論和無神論是与神學教條緊密相聯的。 為提醒讀者注意這一點,我最好還是引用當時女作家喬治?艾略特的名言:“上帝是不可思 議的,永生是不可相信的,但義務是絕對的,不可避免的。”我們可以進一步指出,在這种 可怕的信仰游移當中,義務顯得更加絕對。──作者原注。 如此看來,查爾斯那天彎著身子搜索前進,沿海岸敲打著石頭,多次在遍布卵石的寬闊 地段搜尋,難堪地被摔個仰面朝天,我覺得對這一些不應該感到好笑。查爾斯對不時摔倒并 不在意,因為那一天天气晴朗,里阿斯化石到處可見。不多會儿,他發現自己到了個僻靜 處,四周一個人影也沒有。 海水波光粼粼,候鳥歌聲陣陣。一群蠣鷸飛過頭頂,有的是黑色,有的是白色,還有的 是紅色,向著他前進的方向飛去。海灘的岩石之間有許多誘人的水池,一陣怪异的念頭閃過 這位可怜老兄的腦海──研究海洋生物是否更有趣?不,不,是否更有价值?或許可以离開 倫敦,到萊姆定居……不過歐內斯蒂娜是無論如何不肯答應的。我极為高興地記下這一點: 這當儿,一個完全合乎人性的時刻來到了。查爾斯警惕地環顧一下四周,當他确信四周無人 時,便小心翼翼地脫去靴子、綁腿和長統襪。那是童年才會有的時刻,他試著回想荷馬的詩 句,說明這樣的時刻古已有之。可這時一只小螃蟹從他身邊爬時,捉螃蟹的念頭分散了他的 精神。查爾斯在水中的巨大倒影落在螃蟹警惕的、高高翹起的眼上。 正如你可能嘲笑查爾斯笨重的裝備一樣,你也可能嘲笑他研究面太寬,不夠專門化。可 是請不要忘記,自然史的研究在當時并沒有象今天這樣含有貶意,被認為是逃避現實和不健 康的情調。查爾斯還是一位頗有造詣的鳥類學家和植物學家。要是從我們今天關于科學的見 解來看,假如他專門研究海刺 而拋棄其他,或者終生研究海藻分布,可能會更好些。但 是,請想想達爾文,想想他的《貝格爾航行記》ヾ吧。《物种起源》是普遍研究的胜利,而 不是專門研究的胜利。就算你可以向我証明,對查爾斯這樣一位沒有什么天才的科學工作者 來說,專門研究會更好些,但我仍然認為,查爾斯作為人而不是神,普遍研究更有利。這并 非是說業余研究者有條件涉獵面寬些,而是說他們應該擴大自己的研究領域。讓科學界那些 試圖將人們禁錮于一個狹小天地的發號施令者見鬼去吧。 查爾斯自稱是達爾文主義者,但他實際上并未真正理解達爾文。不過這并沒有什么可以 指責的,因為達爾文本人也并不理解自己。達爾文的天才著作推翻了林尼厄斯ゝ《自然之階 梯》中的觀點。這部著作的主調是“世上不會產生新物种”。這一主調對該書之重要就象耶 穌對神學一樣,它解釋了林尼厄斯為什么要千方百計試圖將世間万物加以分類、命名,使之 固定不變。我們現在可以看出,那种將不斷變化著事物使其固定不變的企圖是注定要失敗 的;林尼厄斯本人最后神經錯亂也是十分合乎規律的。他知道自己墮入了迷宮,但他并不知 道迷宮的牆壁和通道也是無休無止地變化著的。即便是達爾文,他也沒有完全擺脫這個瑞士 人的羈絆,因此,當查爾斯仰視著懸崖上的里阿斯岩層想入非非時,我們對他是不應當有所 指責的。 ヾ“貝格爾”是達爾文去世界各地考察時所搭乘的船名,這部書是他的考察記實。 ゝ林尼厄斯(1707─1778),瑞士生物學家。 他知道,“世界上不會產生新物种”是一派胡言,不過他通過對岩層的觀察再次發現, 世間万物确實是井然有序的。他從那些灰綠色岩片的破碎方式中還看到當代的社會象征主 義。他還看到時間給人的一种啟迪:必然規律(這种規律是神圣的、有益的,誰能說規律、 秩序不是對人類有极大利益呢?)自身總是安排得非常巧妙,對那些适者和优越者的生存有 利。例如,查爾斯?史密遜就是一個适者、优越者。在這春天陽光明媚的日子里,他獨自然 切地探究著,理解著,欣賞著,記錄著。他感到欣慰。當然,他不能理解自然階梯倒塌后的 結果:即新的物种產生,舊的物种總得讓出地盤。查爾斯懂得,作為個体的人總是要滅亡的 ──維多利亞時代的人誰都懂得這一點。但是普遍滅亡這一概念在他的腦海里就象此時天空 那片最小的云朵一樣,根本就不占任何位置。雖然如此,當他最后穿上長統襪,打好綁腿, 蹬上靴子后,他很快找到了普遍滅亡的一個十分具体的例証。 那是一塊非常漂亮的里阿斯化石,上面有菊石印跡,十分清晰,簡直是宏觀世界的縮 影,飛旋著的星系聚集在這十英寸大的岩石中。查爾斯按照慣例,在化石上刻好發現的日期 和地點,隨后,他的思路再次飛出了科學的天地──這一次是飛向愛情。他決定回去后把化 石送給歐內斯蒂娜。化石如此漂亮,她一定會喜歡。再說,過不了多久,化石會連同她本人 一起回到他的身邊。使他越發覺得欣慰的是,他背上的負擔加重了,這既是一种勞累,也是 一种禮物,順應時代潮流的義務感涌上了他的心頭。 他的另一個想法是覺得自己向前走得太慢,比原計划的速度要慢。他解開上衣,拿出怀 表一看:已經兩點鐘了!接著,他回頭仔細地望了望,發現一英里外,海浪正拍打著崖角。 他并沒有退路被截斷的危險,因為他發現他的頭頂上方有一條陡峭但還安全的小路。順著小 路攀緣而上,就可走到上面一片茂密的樹林里。但是沿著海岸返回鎮子已經不行了。其實, 他的目的地本來就是這條小路,不過他原來打算快一點到這里,然后順著小路走到上面的平 地,因為那里有燧石層。為了懲治自己的拖拉,他在小路上飛快著往上走。不過由于走得太 快,只得坐下來歇口气,身子被那討厭的法蘭絨布裹著,汗流浹背。他听到附近有山溪嘩嘩 的流水聲,于是走過去喝了個夠。他浸濕手帕,擦擦面孔。接著,他向四周張望起來。 ------------------ 法國中尉的女人 第九章 ……我知道,這顆心 從未鑄就長相愛。 底焰熠熠在燃燒, 怪异,不安,又浮躁。 ──馬修?阿諾德ヾ《告別》(1853) ヾ馬修?阿諾德(1822─1838),英國維多利亞時代著名詩人,文藝批評家和教育 家。著有史詩体敘事詩《邵萊布与羅斯托》和抒情詩《色希斯》、《夜鶯》等,其中《多佛 灘》至今仍是膾炙人口的抒情佳作。 我上面列出兩條最明顯的原因,說明莎拉為什么甘愿到波爾蒂尼夫人家里,讓她左盤右 問。實際上不管其原因怎樣不言自明,她都不愿說出口來。其實,原因還多著呢。萊姆鎮是 個狹小的天地,她對波爾蒂尼夫人的名聲并非不了解。听到牧師引荐的消息后,她曾整整一 天猶豫不決。于是她去找塔爾博特夫人,想听听她的高見。說起塔爾博特夫人,那倒是個心 地善良的年輕婦女,可惜并不精明。她雖然希望莎拉再回到她家(以前确實還真的請過), 但她也知道,干家庭教師這一行需要日夜操勞,而莎拉恐怕無力當此重任了。盡管如此,她 還是很樂于幫忙的。 她知道莎拉此時已分文不名,整夜想象著少女時代讀過的浪漫文學中的場景,不能成 眠,她想象著飢腸轆轆的女主人公蜷縮在白雪覆蓋著的大門口,或者在空蕩蕩的、不遮風雨 的閣樓里發著高燒。其中有一個形象最叫她心惊膽顫。那是舍伍德夫人ヾ的小說中一段逼真 的描寫:一個女人被追逼得走投無路,縱身跳下懸崖;電光閃閃,划破夜空,照射在那些殘 酷的追逼者身上;最駭人的是,那個命在傾刻的人臉色蜡黃,恐怖地尖叫著,她的斗篷張開 來,又黑又大,象只烏鴉的翅膀,向死亡的深淵沉下去。 ヾ瑪麗?舍伍德夫人(1775─1851),英國儿童文學家,她的童話《蘇姍?格雷》 和《好孩子家庭的歷史》流傳很廣。 塔爾博特夫人對波爾蒂尼夫人有些怀疑,但她隱瞞了這些,建議莎拉接受這個差事。于 是,這位從前的家庭教師吻別了塔爾博特夫人的兩個孩子小保爾和弗吉尼亞,回到萊姆活受 罪。她相信塔爾博特夫人的判斷。是啊,一個聰明的女人信任一個愚蠢的女人(盡管她心地 善良),還會有什么好的結果呢? 莎拉的确很聰明,但她的聰明卻屬于一种罕見的類型。在我們現代的智力測驗中,她的 那种聰明肯定不會引起人們的注意。它不是分析型,也談不上是解決問題型。她費了九牛二 虎之力才學會了數學,這無疑就說明問題了。她的聰明,即便是在那些事事如意的日子里, 也從不以活潑机靈的形式表現出來。她的聰明在于能夠識別他人的价值,能夠充分理解別 人。那是未曾涉足紛繁的人生,未曾在倫敦混跡過的人所表現出的一种神奇洞察力。 她有某种心理分析能力,正如有經驗的馬販子具有相馬能力一樣,一眼便可分辨出良馬 或劣馬。或者說,讓我們跳過一個世紀,她心里似乎天生有一架計算机。我特意用“心”這 個字,因為她是用心靈而不是用大腦來對价值進行計算的。凡遇到裝腔作勢的空洞理論,遇 到欺世盜名的學問或片面的邏輯推理,她都可以憑本能覺察出來。她還能看穿人們的行為, 看透人的本質,不為假象所迷惑。至于她怎樣會有此种能力,她自己也說不清楚,正象計算 机無法說清自己解題的過程一樣。把她說成是一位精明的道德法官,這也不足以說明問題, 因為她的理解力遠遠胜過法官。再說,倘若道德是她衡量一切事物的唯一依据,那她就不會 干那种事了──再清楚不過的証明是,她在韋茅斯時并沒有跟什么堂妹住在一起。 這种天生的洞察力是她倒霉的第一個原因。第二個原因便是她受的教育。其實那并非是 多么了不起的教育,充其量不過是第三流的淑女短訓班。當時她住在埃克塞特郡,白天進學 校讀書,晚上干活掙學費,干的是針線活或是侍候人的活計,有時還要干到深夜。她与同學 們相處得不好,她們歧視她,她也藐視她們。于是,她便常常一個人躲起來拚命讀小說,讀 詩歌,所讀數量之大遠遠超過了她的同學們。本來嘛,詩歌和小說是孤獨者的兩大圣物呀。 書取代了她的實際生活經驗。不知不覺,她總是根据司各特ヾ和奧斯丁的標准而不是以現實 社會的目光看人。她將周圍的人看成小說中的人物,用詩的標准來衡量他們。不幸的是,她 自己所學的那些純洁東西,終究抵擋不住別人教她的那些世俗的東西,結果,純洁東西被沖 得一干二淨。表面上看,她變成了高等女郎,實際上卻成了等級社會的犧牲品。她的父親迫 使她离開了自己的階層,但又無力把她提高到上一個階層,這就使她處于高不成低不就的局 面。對她已經离開了的那個階層的小伙子來說,她顯得過于挑剔,高不可攀;對她所向往的 那個階層來說,她又顯得過于平庸。 ヾ沃爾特?司各特(1771─1832),英國歷史小說家,主要小說有《艾凡赫》、 《昆丁?達沃德》和《羅布?羅伊》等。 她的那位父親,就是萊姆的牧師所說的那個“十分謹慎的人”,其實呢,他毫不謹慎, 是個集所有錯誤于一身的人。他日夜回想著先祖的榮耀,因此,他送女儿去寄宿學校讀書并 非出于對女儿的關心,而是希望她光宗耀祖。四代以前,他的祖輩們還是名聲煌赫的紳士。 他們跟德雷克家族甚至還是遠親。其實,此事純屬道听途說,誰知天長日久,居然弄假成 真,他們也便成了弗蘭西斯勛爵的嫡系后裔。不管怎么說,先祖們從前确實在達特茅与埃克 茅之間冷僻蔥綠的荒原上擁有一塊很小的采邑。莎拉的父親曾三次去瞻仰過,然后便悻悻地 回到從巨大的梅里頓庄園租來的小農場上苦思冥想,反复籌划。 女儿十八歲畢業回家,他顯得老大不快(也許他原以為家中會出現什么奇跡,但誰知道 他怎么想的呢?)。他吹牛時,女儿坐在偷木桌子對面不以為然地望著他。那神態刺激著 他。在他看來,女儿成了一堆廢鐵(他出生在德文郡,而德文郡人總是視金錢為一切的)。 他終于被刺激得發了瘋。他放棄了租佃,自己買了一個農場。他自以為很聰明,揀了個便宜 貨,誰知便宜過了頭,便宜貨竟是一片不毛之地。有好几年,他抵東押西,拚命保持著荒唐 可笑的紳士外表,最后完全發了瘋,被送往多切斯特瘋人院,一年以后咽了最后一口气。這 時候,莎拉自己謀生已有一年了。她一開始是在多切斯特的一戶人家任教,為的是离父親近 些。父親去世后,她便來到塔爾博特家。 莎拉雖然沒有陪嫁,但她人長得標致,求婚者還是大有人在。誰知使她倒霉的那第一個 原因動輒作怪,她一眼就看穿了那些偽裝成信心十足的求婚者。她看清了他們的卑鄙,他們 屈尊俯就的架式,他們的施舍心理和愚蠢行為。這樣一來,她無法逃避的命運就是做個老處 女。大自然花了几百万年的時間使她進化到今天,以便讓她逃避這种命運,可這又有什么用 呢? 讓我們想象一下實際上可能沒有發生的事情。就在查爾斯丟下歐內斯蒂娜,獨自專心致 志地進行科學遠征的那一天,波爾蒂尼夫人正在一張紙上羅列莎拉來她府上以后所做的值得 稱道的好事和錯事。無論怎樣,我們總可以想象她是在做這件事,因為莫爾伯勒府邸的莎拉 小姐外出了。 讓我們一開始高興點,先說值得稱道的方面。她可能寫道:“家庭气氛比以前愉快些 了。”這第一條至少在莎拉來此工作的一年前是難以想象的。最令人吃惊的事實是,自莎拉 來后,不管男仆和女仆,誰也沒有卷鋪蓋走掉(据統計,過去卷鋪蓋走掉的多是女仆)。 這种奇妙的變化是在莎拉就職(即擔負起拯救波爾蒂尼夫人之靈魂的職責)不過几個星 期后的一天上午開始的。象以往那樣,老太太敏感地發現了一起玩忽職守的嚴重事故:有個 上房侍女的任務是每星期二給第二客廳(波爾蒂尼夫人給自己和她的陪伴人分別准備了一間 客廳)的蕨花澆水,誰知那女仆竟然忘記去履行自己的職責。蕨花倒是原諒了她,仍舊綠茸 茸的。而波爾蒂尼夫人正好相反,气得直翻白眼。罪犯被傳喚上樓,承認了自己失職。波爾 蒂尼夫人本來可以大發慈悲,饒她這一次,可是那姑娘近來有兩三次類似的過失都已記在女 主人的懲治簿子上,所以,她的喪鐘實際上早就敲響了。于是,就象家犬理應去咬夜賊的腳 脖子一樣,波爾蒂尼夫人帶著這种責任感敲起了喪鐘。 “許多事情我都可以容忍,但這件事卻不行。” “我再也不敢了,太太。” “不管敢不敢,別想呆在我家了。” “唉,太太,饒了我吧。” 波爾蒂尼夫人朝那女仆的面孔瞅了一會儿,仔細地欣賞著她的淚水。 “弗爾利夫人會給你結帳的。” 莎拉小姐這當儿正好在場,因為波爾蒂尼夫人剛才正在口授信件。她的信大都是給主教 們的,或者至少從她授信的語气上听起來是給主教們的。這時,莎拉提了一個問題,而且這 問題的效果還出人意料。首先,那是她在波爾蒂尼夫人面前第一次提出的与她的職責沒有直 接關系的問題。第二,這問題對波爾蒂尼夫人的決斷暗含著抵触情緒。第三,問題是向那個 姑娘,而不是向波爾蒂尼夫人提出的。 “你好些了嗎,米莉?” 不管那姑娘是由于听到同情的聲音還是由于身体支撐不住,反正她跌倒在地,搖著頭, 雙手捂住了臉。這使波爾蒂尼夫人嚇了一大跳。莎拉小姐快步走到她身邊,不一會儿就弄清 了,那姑娘身体确實不好,最近一星期已暈倒過兩次,但心里很害怕,不敢告訴別人…… 莎拉扶著米莉到了女仆的寢室里,安頓她上床休息以后,便又回到波爾蒂尼夫人的身 邊。這次是波爾蒂尼夫人提出了個令人惊訝的問題。 “我該怎么辦?” 莎拉在回答以前直盯著波爾蒂尼夫人的臉。老太太的面色嚴峻,使莎拉下面的回答簡直 是對傳統勢力的讓步。 “您看怎么做最好就怎么做吧,夫人。” 于是,可貴的花朵──原諒──就這樣在莫爾伯勒府邸扎下了一條脆弱的根。當醫生前 來給女仆檢查并說她患的是萎黃病時,波爾蒂尼夫人感到自己的确很慈善,因此异常高興。 后來又出現過一兩次類似事故,雖然不象這一次那樣充滿戲劇性,但其結局都与這一次差不 多。不過,這种事也只發生過一兩次,因為莎拉總是搶在波爾蒂尼夫人的前頭,對女仆做的 事情進行檢查。莎拉已經摸透了波爾蒂尼夫人的脾气,不久便能夠象一位精明的紅衣主教擺 布無能的教皇一樣,老練地擺布起波爾蒂尼夫人來,當然那都是為了達到高尚的目的。 波爾蒂尼夫人列出的莎拉值得稱道的第二條,很可能是“她的聲音”。如果說這位女主 人對仆人的世俗事務不夠關心的話,那么她對他們的靈魂的關怀卻是無微不至的。他們星期 日必須兩次去教堂。另外,每天還要進行早禱──包括唱圣歌、日課和禱告──而且老太太 總是親自到場,威嚴地主持一切。從前,有一件事總叫她傷透腦筋,這就是,不管她怎樣對 著仆人們怒目而視,也不能使他們乖乖順從和進行忏悔,而順從与忏悔正是他們的(當然也 是她的)上帝所需要的。他們的臉上總是挂著對波爾蒂尼夫人的恐懼和麻木呆滯的表情── 象是慌慌張張的羊群,而不象得救了的罪人。但莎拉卻改變了這一切。 莎拉的嗓音實在优美,既清晰又有節制,可是總是帶著悲調,有時感情過于強烈。但不 管怎么樣,那确實是一种誠摯的聲音。在這伙不知感恩的人群中,波爾蒂尼夫人第一次看到 她的仆人們确實神態專注,有時還帶著篤信宗教的表情。 早禱固然很好,但是還要進行第二次崇敬上帝的儀式。仆人們被允許在弗爾利夫人淡漠 的目光和粗糙、呆板的聲音中于廚房里舉行晚禱。樓上,波爾蒂尼夫人只一個人听莎拉讀 《圣經》。在這樣小型的儀式中,莎拉那优美動人的嗓音達到了最佳效果。有那么一兩次, 她的聲音竟使那雙從不動情的金魚眼睛流出眼淚。真是難以置信。這樣的效果自然不是故意 制造的,而是產生于兩個女人之間的深刻差异。波爾蒂尼夫人信仰的是虛無縹緲的上帝,而 莎拉知道,上帝是實實在在的。 莎拉讀《圣經》時,不象那些著名牧師和達官要人一樣,那些人要模仿布萊希特戲劇演 出中的語气(“現在是你們的市長在給你們讀一節《圣經》”),要求達到潛移默化的效 果。恰恰相反,莎拉直接述說耶穌的苦難,述說那個生在拿撒勒的男子ヾ的經歷。在這种時 候,她似乎失去了歷史概念,是在述說眼前發生的事情。有時房間里燈光昏暗,她似乎忘記 了波爾蒂尼夫人的存在,好象看見耶穌就在自己的面前。有一天她讀“喇嘛,喇嘛,救救我 吧”那一段,讀到這几個字時,她猶豫了一下,然后沉默起來。波爾蒂尼夫人轉身望了望 她,發現莎拉淚流滿面。這一時刻使波爾蒂尼夫人擺脫了日后的無限困境。或許因為這位老 太太起身撫摩了一下莎拉低垂的肩頭,所以她已被地獄的烈火烤干了的靈魂總有一天會得救。 ヾ拿撒勒是現在巴勒斯坦地區的一小城鎮。根据《圣經》傳說:這儿是圣約瑟和圣 母瑪麗亞的故鄉,耶穌的誕生地。 我冒險將莎拉說得象個主教。其實她不信神。正如她看穿了人世一樣,她同樣看穿了維 多利亞時代的教堂,看穿了教堂中那些沾滿污穢的玻璃、那些愚蠢行為和對《圣經》狹隘、 拘泥的解釋。她看到世間存在著苦難,她禱告,希望苦難結束。我說不出,假如莎拉生在我 們這個時代,她會成為什么樣的人物;但要是她生在更早的時代,我相信她要么會成為圣 女,要么會成為皇后。這既不是因為她篤信宗教,也不是因為她的性別,而是因為她本質上 具有罕見的力量,一种同情和激情兼備的力量。 波爾蒂尼夫人羅列的關于莎拉值得稱道的還有其他各條:一种不去煩扰波爾蒂尼夫人的 能力,這种能力令人敬畏,是莎拉所獨有的;默默承擔各种家政責任而又不越權行事;能做 一手好針線活儿。 波爾蒂尼夫人生日那天,莎拉送給她一件禮物,那是一只椅背套,四周繡著蕨花和鈴蘭 花,煞是好看。實際上,波爾蒂尼夫人坐的椅子并不需要這种保護性的裝飾品,但是在那個 時代,椅子上沒有背套看上去赤裸裸的,很不雅觀。椅背套使波爾蒂尼夫人喜出望外,它巧 妙而永久地使那女妖每次坐上寶座便想起受她庇護的這個女子是可以原諒的。由此看來,莎 拉真的有點象老練的紅衣主教呢。別看那椅背套微不足道,它給莎拉帶來的好處,就象那只 不死鳥給查爾斯帶來的好處一樣。 最后一件值得稱道的事是莎拉分發了宗教宣傳小冊子(在莎拉來以前,分發小冊子是仆 人們感到最艱難的任務)。波爾蒂尼夫人象維多利亞時代許多有錢的孤獨寡婦一樣,對此類 小冊子的力量深信不疑。但是,收到小冊子的人十之八九都不會讀──實際上很多人什么東 西也不讀,即使讀過的人,也十之八九對尊貴作者的本意一無所知。只要發掉就行,至于收 到小冊子的人讀還是不讀,理解還是不理解,那都是無關緊要的事。莎拉每次拿一大批小冊 子發出去后,波爾蒂尼夫人便會看到同樣數目的靈魂得救了,而且她還用粉筆記到自己在天 國的帳簿上。她還看到這位法國中尉的女人在做公開忏悔,這也使她心里樂滋滋的。萊姆鎮 的其他人,那些窮人,也以同樣的目光看著莎拉,不過他們對莎拉比波爾蒂尼夫人所能想象 的要慈善得多。 莎拉發明了一句套語:“此書由波爾蒂尼夫人撰寫,請閱讀并銘記在心。”同時,她無 所畏懼地跟萊姆的居民們打交道。不久,那些面帶譏笑的人收起了笑容,背后的冷嘲熱諷也 消失了。我想,他們從莎拉那雙眼睛中所學到的東西,遠遠超出了塞到他們手中的、字打得 密密麻麻的那些小冊子。 現在,讓我們回過頭來談談兩人關系中莎拉的不良行為。首要的一條毫無疑義是“她單 獨外出”。本來商定,莎拉小姐每星期有半天假。對此,波爾蒂尼夫人覺得自己過分寬厚, 因為那樣就無异于承認莎拉的地位比其他女仆高,但是因為她要散發小冊子,所以也就應承 下來。其實此事還是牧師提議的呢。兩個月來一切正常。誰知一天上午,莫爾伯勒府邸的仆 人早禱時,莎拉小姐沒有露面,波爾蒂尼夫人便打發女仆去找她,發現她尚未起床。波爾蒂 尼夫人親自前往,看到莎拉的眼里又噙著淚花。這一次,波爾蒂尼夫人十分惱火。盡管如 此,她還是派人請來了醫生。那位醫生給莎拉看了好長時間,隨后下樓找到等得不耐煩的波 爾蒂尼夫人,就有關憂郁症的問題給她上了簡短的一課(他在這方面的造詣超出了同時代的 人和他的職位),并且命令她,必須給她的罪人更多的自由時間,讓她更多地呼吸新鮮空气。 “如果您堅持認為這是十分必要的話……” “是的,親愛的太太,我的确認為十分必要,而且非這樣做不可。否則,我對此不負任 何責任。” “那太不方便了。”可是醫生听了一聲不吭,板著面孔。波爾蒂尼夫人只好接著說: “好吧,我一周給她兩個下午。” 格羅根醫生不象牧師那樣靠波爾蒂尼夫人掏腰包過日子。說實在的,在萊姆鎮,這位醫 生在任何人的死亡証明書上簽字也要比波爾蒂尼夫人的更難過些。不過他還是忍著气提醒 她,莎拉小姐每天下午都應睡覺,而且必須按他的吩咐辦。這樣,莎拉每天都可以得到半天 自由時間了。 莎拉的第二條毛病是“客人在時,常不露面”。在這一問題上,波爾蒂尼夫人發現自己 完全處于糟糕的進退維谷之中。她极想讓人看看自己的菩薩心腸,這就是說,每有來客,莎 拉應當在場給人看看。但是在客人面前出現那樣一張臉會產生非常有害的效果,那副悲切切 的樣子簡直是給主人丟丑。客人們有時會問問莎拉過去的情況,她出于無奈,只好應酬。她 的話有种自然的魅力,但也有种緊張感,聰明的常客很快就會禮貌地轉過身去看看那位陪伴 兼秘書。對于人們津津樂道的一些复雜、奇特的問題,她總是抱著一种冷漠的態度,使得這 些問題變得索然無味。當然,她并非有意不讓別人談論這些問題。波爾蒂尼夫人從年輕時就 隱約記得絞刑架上一個人的模樣,在眼下這种場合,她覺得此時的莎拉再象那個人不過了。 在待客的方式上,莎拉也施展了外交手腕。凡是熟悉的常客來訪,她就留下來陪著。對 于別的客人,她要么坐上一會儿便抽身走開,要么听到通報姓名還沒等客人走進客廳,她就 有意悄然离去。歐內斯蒂娜一直沒有在莫爾伯勒府邸見到莎拉,就是這個原因。不過對波爾 蒂尼夫人來說,莎拉不在場對她也有些好處,那樣,女主人至少可以有机會向客人細細述說 她不得不背著莎拉這個十字架。她會說,十字架的退席或根本不露面,只說明她自己在背十 字架的技術上還有毛病,這可不能責怪莎拉喲。唉,背十字架是件令人討厭的事! 我把莎拉最嚴重的毛病留到最后講,即“對勾引過她的那個男人還有藕斷絲連的跡象”。 波爾蒂尼夫人曾多次試圖誘使她說出她那罪過的細節,并了解她目前追悔到何种程度。 再善良的母親也不會象她所表現得那么熱切,希望做了錯事的孩子改悔。誰知道莎拉對此事 卻象海葵一般敏感。不論波爾蒂尼夫人怎樣旁敲側擊地接近這一問題,她馬上就可以猜到她 的心思。要是直接問她,她對這個問題的回答跟她們兩人第一次見面時她的回答一模一樣。 當然這是指內容,而不是指每一個字。 在此期間,波爾蒂尼夫人已是深居簡出,即使偶爾出門,也只是乘四輪馬車,到地位与 她相當的人家走訪。對莎拉在外面的活動,她只能依靠別人的眼睛來獲得消息。幸好也有這 么一對眼睛。這對眼睛后面的大腦受到怨恨和惡意的支配,心甘情愿時刻為那無能為力的女 主人提供情況。這位間諜,想來讀者一猜便中,就是弗爾利夫人。盡管她給波爾蒂尼夫人讀 《圣經》并不感到有絲毫樂趣,但她被莎拉取代,降了級,這使她惱羞成怒。莎拉小姐事事 謹慎,對她分外客气,惟恐落個篡奪女管家職位的罵名,但磨擦終不可避免。弗爾利夫人需 要做的事少了,可她并不覺得高興,因為這意味著她的影響縮小。莎拉對米莉的幫助以及其 他一些更周到的考慮,使她在樓下的佣人中間受到歡迎和尊敬。最使弗爾利夫人光火的是, 她無法對手下人說這個陪伴兼秘書的坏話。她是個神經質女人,听到什么坏消息或擔心發生 什么糟糕的情況時,她反而感到開心。漸漸地,她對莎拉仇恨起來,最后簡直是恨之入骨。 她很刁滑。在波爾蒂尼夫人面前,她總是极力掩飾對莎拉的仇恨。她表面上裝作對“可 怜的伍德拉夫小姐”深表同情的樣子,匯報時還不時地夾雜著“恐怕”、“我擔心”等字眼 儿。實際上她對莎拉進行了大量偵察活動。她不僅本人因差事需要常到鎮子里去,而且她還 有眾多的親朋好友听她使喚。她對那些人說,波爾蒂尼夫人很關心伍德拉夫小姐(自然是出 于基督教最高尚、最慈善的目的),希望知道她在莫爾伯勒花園高牆以外的活動。結果,此 時的萊姆鎮就象莎拉當初生生事情時那樣,到處是流言蜚語,莎拉在自由支配時間的每一舉 動,每一面部表情,都被夸大得一塌糊涂,被曲解得面目全非,而且很快就會傳到弗爾利夫 人的耳朵里。 在不是去散發小冊子時,莎拉外出活動的方式很簡單,下午散步總是走同樣的路線:從 陡峭的龐德街往下走到陡峭的布羅德街,再從那儿走到“防波堤門”。所謂“防波堤門”, 實際上是一座俯視著大海的石台,跟防波堤毫無關系。她時常站在石台旁邊的岩壁上向大海 眺望,但眺望的時間一般不長──不比走出駕駛台的船長仔細觀賞大海的時間更長。隨后, 她要么轉身朝下走,去考克莫伊爾海灘,要么朝另一個方向往西沿小路走半小時,繞過一個 平靜的海灣,到達防波堤。要是去考克莫伊爾海灘,她几乎總是轉個彎到教堂去禱告一會儿 (弗爾利夫人認為這件事決不值得一提),然后再沿教堂邊的通道走至克立夫斯教堂的草地 上。那片草地往上延伸至布賴克岭上的斷壁殘垣中。登上這片草地后,她一面走著一面不時 地扭頭望望大海,最后走到小路与通向夏茅斯的古道交叉的地方,從那儿回到萊姆鎮。每當 防波堤上人多時,她就要走這一條路線。可是當天气不好或由于其他緣故防波堤上人少時, 她就從那條小路到防波堤上來,站在查爾斯第一次見到她的那個地方。据說,她說在那儿就 會覺得自己离法國更近些。 莎拉的這一切活動,經過添油加醋、歪曲污蔑,最后都傳到波爾蒂尼夫人的耳朵里。不 過,對波爾蒂尼夫人來說,莎拉是她的一件新玩具。老太太那時剛有了這件玩具,心里很高 興,所以,雖說她在乖戾、多疑方面本性難改,但在處理這件事時還是能寬宏大量的。盡管 如此,她還是對這件玩具責備了一番。 “伍德拉夫小姐,听說人家看到你外出時老是到同一個地方。”莎拉看到對方的責備目 光,低下了頭。“你朝海上看。”莎拉仍舊沉默不語。“我很高興你正在悔改。我相信,在 目前的環境中,你一定會悔改的。” 莎拉接過話頭:“謝謝您,夫人。” “我并不在乎你對我的感謝。天國里有人已得出了結論。” 姑娘小聲說:“這我知道。” “對不了解情況的人來說,你好象是在堅持不改。” “要是他們了解我的事儿,太太,他們是不會那樣想的。” “可是他們偏要那么想。他們說你在巴望著撒旦ヾ回來。” ヾ根据《圣經》故事,撒旦是引誘人類墮落的魔鬼。這儿暗指那個法國中尉。 莎拉站起身,走到窗前。時光正值初夏,紫丁香与山梅花香气四溢,畫眉鳥的叫聲陣陣 傳來。她疑視著人們要求她避而遠之的大海。接著,她轉過身,望著那老太婆:她安坐在扶 手椅上,象女王在宮廷的御座上打坐一樣。 “您是否希望我离開你家,夫人?” 波爾蒂尼夫人心中微微一震。莎拉簡洁的語言再次使她感到無可奈何。她是那樣喜歡她 的聲音,喜歡她其他方面的魅力!更可怕的是,她有可能要失掉天國帳單上正在增長的利 潤。她把語气緩和了一下。 “我希望你能表明……那個人已經從你的心中抹掉了。我知道你已經把他抹掉了,但我 希望你能表現出來。” “我怎樣才算是表現出來呢?” “到別的地方去散步,不要去顯示你的恥辱。這樣做不是為了別的,就是因為這是我的 要求。” 莎拉低頭站在那儿,什么也不說。過了一會儿,她抬頭盯著波爾蒂尼夫人,來到這里后 第一次微微笑了。 “就按您的要求辦吧,夫人。” 用棋盤上的術語說,這叫丟卒保車,棋高一著。波爾蒂尼夫人听了莎拉的話后,寬寵大 度地說,到海邊換換空气也有好處,她并非完全不讓莎拉到那儿去,可以偶然到那儿去走 走,但不要老是去──“請不要站在那儿盯著大海。”總之,這是兩個進退兩難的女人達成 的一項妥協。莎拉主動提出辭職,這使兩個女人都看清了這個問題,不過是從不同的角度而 已。 莎拉遵守著協議對自己一方的規定,至少是履行了有關散步時走的路線那一部分。她現 在難得到防波堤去,但是一旦去了,還是要象我們開頭描寫的那一天一樣,她站在那儿盯著 大海。萊姆鎮周圍的鄉間小路縱橫交錯,散步時從哪儿都可以看見大海。倘若莎拉的唯一愿 望是觀賞大海,她只要在莫爾伯勒大院的草地上散步就行了,在那里完全可以看得到。 弗爾利夫人有好几個月沒有得安生了。不管什么時候,只要莎拉一停住腳步,一望大 海,她馬上就可以知道。只是這种机會并不多。再說,到這時為止,波爾蒂尼夫人已經不敢 對痛苦的莎拉過分苛求,這也就使莎拉免遭過多的指責。關鍵問題是,正如間諜和主子常常 相互提醒的那樣,可怜的“悲劇人物”已經發瘋了。 不用說,讀者也可以猜到實情:她表面上好象是瘋了,實際上根本就沒有瘋……或者至 少不是人們常常說的那樣瘋瘋癲癲。她到處張揚恥辱自有她的目的,而有目的的人是神經正 常的人。他們知道,只有在達到目的時,才可以停下來,暫時歇歇腳。 但是有一天,就是本書開頭的十多天前,弗爾利夫人來見波爾蒂尼夫人了。她站在那儿 焦慮不安,那副面孔看上去象是她要報告一位老朋友死亡的消息。 “我有件很不愉快的事要告訴您,太太。” 波爾蒂尼夫人對這种話已經很熟悉了,就象漁民熟悉風暴征兆一樣。 “不是關于伍德拉夫小姐的事吧?” “要不是那就好了,太太。”女管家帶著庄重的面色,盯著波爾蒂尼夫人,似乎要顯示 一下她獨自承擔的痛苦。“恐怕告訴您這件事是我的責任。” “對于承擔責任,我們永遠不能說‘恐怕’。” “是的,太太。” 那張嘴依然緊緊地繃著,要是有第三者在場,他一定會惊奇不已,不明白她到底會說出 何等可怕的事情。除了在教區教堂的祭壇前光著身子跳舞以外,還會有比她要說的更為可怕 的事么? “太太,她去康芒岭了。” 簡直是小題大作!可是,波爾蒂尼夫人好象并不這樣想,只見她的嘴巴奇怪地動了動, 惊得再也合不攏了。 ------------------ 法國中尉的女人 第十章 有一次,有那么一次,她抬起雙眸, 忽然間,她的兩頰泛起了奇妙的紅暈, 只因我們四目相逢。 ──丁尼生《毛黛》(1855) ……引人遐想的山岩間,叢林稀疏,果園里卻果實累累。滄桑變遷的遺跡依稀可 辨。多少年前的崖壁斷裂坍塌后,几經風蝕,形成了這片使人賞心悅目的風景區,几可与名 聞遐邇的怀特島相媲美。 ──簡?奧斯丁《勸導》 萊姆里吉斯和埃克茅斯之間,有一片六英里長的地段向西伸展著,這是英格蘭南部最奇 特的海邊風景區之一。從飛机上看,這片風景區并非多么壯觀。在海岸的其他地方,四野往 往通到峭壁的邊緣,而在這里,田野卻在离海岸一英里的地方便消失了。棋格式的綠色、棕 色農田不規則地跟陰暗的樹林或灌木叢相接。如果飛机飛得很低,我們就可以看到這里的地 勢高低不平。低處是深深的峽谷,高處是白堊和燧石形成的奇形怪狀的懸崖峭壁。這些懸崖 峭壁宛如廢棄的古堡牆壁,從周圍蒼翠的樹林中拔地而起。從飛机上還可以看到……可是假 如我們步行走到這里,我們便會發現,這片外表看來并不重要的原野卻非常寬廣。有人曾在 這里迷了路,几個小時都走不出去。他們攤開地圖,查到自己在什么地方迷了路,很難相信 在這种小地方也會發生迷路的事。假如天气不好,迷路的現象會更嚴重。 安德克立夫崖實際上是個長約一英里的斜坡,相當陡峭,是古代懸崖經水土不斷流失形 成的,其中平坦地段很少,難得有人到這儿來游玩。高低不平的坡壁斜對著太陽,上面生長 著各种植物,到處是當年造成水土流失的噴泉。因而,這塊地方也就成了植物學上的神奇之 地。這里長著五月花、圣櫟和其他英國罕見的樹木。巨大的裂縫中長滿了常春藤,蕨類植物 長到七、八尺高,花儿比這一帶的其他地方早開一個月。夏天,它是這個國家能提供的最近 的熱帶叢林。象其他人跡罕至的地方一樣,它也有它的神秘、陰暗和危險──從地理上講, 這樣的地方确實為數不多。那里有許多罅隙和大坑,一不小心就會遭殃。有些地方,折斷了 腿的人即使喊上整整一個星期也不會有人听見。這地方今天雖然神秘莫測,但一百多年以前 卻比今天好些,不那么冷僻。現在,安德克立夫崖一所農舍也看不到了,而一八六七年那里 倒有好几所,里面住著獵人、樵夫和一兩個豬倌。獐子總喜歡在十分偏僻的地方生活,它們 那時的日子過得肯定不很安宁。現在,安德克立夫崖已完全變成了荒野,農舍的牆壁已經倒 塌,上面覆蓋著常春藤。往昔的那些小路也不見了,附近也沒有公路,唯一剩下的通安德克 立夫崖的小路經常無法行走,于是議會便通過法案,把那儿列為國家自然保護區,所以這地 方還沒有完全喪失其用途。 一八六七年三月二十九日,查爾斯爬過濱黑灣沿岸的陡峭小路,來到了安德克立夫崖。 這儿真是英國的一座伊甸樂園。這個地方的東半部,就叫做康芒岭。 查爾斯喝了點泉水解解渴,用濕手帕擦了擦滾燙的面頰。隨后,他認真地向四周瞧著。 樹葉的沙沙聲,花儿的芬芳,茂密的野生植物,嬌嫩的蓓蕾,眼前斜坡上的這一切景物使他 神魂顛倒。他沉醉在大自然的怀抱之中,對搞化石研究這門科學居然反感起來。他周圍的地 面上長著金黃色与淡黃色的白屈菜和櫻草花。四周的斜坡上長著雪白、茂密、鮮花盛開的刺 李樹。蔥綠的接骨木樹冠遮蔽著長滿苔蘚的小溪岸邊。查爾斯剛才就是在這條小溪旁喝過 水。小溪的岸上長著一簇簇麝香薔薇和酢漿草,這是英國春季最优美的花草。在斜坡上方, 他望見的是銀蓮花的朵朵花冠,再遠處是一片深綠色的風玲草葉子。一只啄木鳥在遠方的高 樹上啄出咚咚的響聲。几只紅肚子灰雀在他頭頂上方唧唧喳喳地叫著。一些囂鰶鳥和柳鳴鳥 剛剛飛到樹梢上和灌木叢中,在那儿婉轉歌唱。查爾斯轉過身來,看到藍色的海潮正在緩緩 而退,整個萊姆灣盡收眼底。向遠處看去,黃色的切斯爾大壩一望無際,那些懸崖峭壁也似 乎變得越來越小。大壩遠方的一端跟英國的直布羅陀海峽──即波蘭特海峽──相接。從遠 處看,海峽象是一片淡灰色的影子a入蔚藍色的大海。 歷史上只有一种藝術捕捉到過這樣的自然景象。那就是文藝复興時期的藝術。博蒂切利 ヾ曾在這樣的大地上信步而行,朗薩德ゝ曾在這樣的空气中放聲歌唱。不管那次文化革命的 明确目標和目的是什么,也不管其失敗程度和殘忍性如何,文藝复興本質上是文明世界最嚴 酷的一個冬天的終結,它打破了國界的限制,是鎖鏈和束縛的終結。總之,它与查爾斯所處 的時代迥然不同。可是不要以為站在那儿的查爾斯對此一竅不通。他意識到自己對這個時代 不滿,不适應,也知道自己的局限性。當他深究這一切時,他便更接近了人類的本性──接 近了盧梭接近了古代神話中的黃金時代和原始人類。也就是說,他假定人不可能再回到遠古 時代,他便用這种假定來排除他那個時代對待自然的偏見。他認為自己被文明養嬌了,寵坏 了,再也不能适應大自然了。而這一點使他感到憂傷──一种又苦又甜的憂傷。他畢竟是維 多利亞時代的人,因此我們不能苛求他跟我們有同樣的認識。其實,即使我們時代有著比那 時遠為丰富的知識,而且可以借助存在主義哲學來分析事物,我們也不過剛剛開始認識:占 有欲与享樂欲是相互抵触的。查爾斯應該對自己說:“只要我現在占有這個,我就是幸福 的,”而不是維多利亞時代的人那种說法:“因為我不能永久占有這個,所以我很悲傷。” 不過,最后還是科學再次占了上風,他開始沿著小溪的燧石層尋找烤缽石。他找到了一塊漂 亮的扇貝殼化石,但沒有找到海刺 化石。他彎著腰,細心搜尋地面,然后直起身來走了几 步,再彎下身去尋找。就這樣,他慢慢穿過樹林向西走去。有時他停下來用木棍尖端翻過一 塊看上去象是化石的石頭看看,但是往往運气不佳,一無所獲。一個小時過去了,對歐內斯 蒂娜的義務感壓倒了他對化石的貪婪心情。他看了看表,心里嘀咕了一句,轉身往放著挎包 的地方走去。爬上斜坡后,他來到一條小路上,背對著西斜的太陽,動身向萊姆鎮走去。那 條小路蜿蜒而上,轉到一堵長滿常春藤的石牆邊,然后分成一些小岔路。他不知該朝哪里走 好,猶豫了一下,接著沿一條低處的小路向前走了五十碼左右。這條小路藏在峽谷之中。由 于天色變暗,峽谷中的小路影影綽綽的。這當儿,他發現另一條支路突然轉向他的右方。那 條支路爬上一個長滿雜草的斜坡,通向海邊。他雖然對地勢不很清楚,但還是決定走這條小 路。他想,沿著這條小路走過去,一定會辨清方向。于是他撥開荊棘(這條小路很少有人 走),來到一塊綠色的小高地上。 ヾ山德羅?博蒂切利(1444─1510),文藝复興時期意大利畫家。 ゝ朗薩德(1524─1585),法國詩人。 那塊小高地頗為寬敞,象高原上的一片牧場。有几只短尾巴野兔竄來竄去,將草坪上稍 高一些的雜草啃得一干二淨。 查爾斯站在陽光下,小米草和三葉草點綴著草坪,一簇茉莉花綻開笑臉。他走到高地的 邊緣。 就在高地下面,他看到一個人。 他呆住了,以為自己撞上了一具死尸。其實那是一個女人,躺在地上睡著了。她選的地 方很特別。從高地上有一大片草叢垂了下來,高約五英尺,將她遮得嚴嚴實實,除非象查爾 斯那樣走到高地的邊緣,否則誰也別想看到她。這小小的天然陽台后面是白堊牆壁,牆壁伸 向西南,遮住了冷風,使這塊地方成為一個晒太陽的露台。不過這樣的露台大概不會有多少 人欣賞,因為它的外邊是一大片三四十英尺長的极為難看的荊棘叢。荊棘叢的外面是真正的 峭壁,伸向海邊。 查爾斯的第一個念頭是要抽身走開,免得讓那女人看見。他沒有看清那是誰。他站在那 儿手足無措,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她,對周圍的景物視而不見。他遲疑了一下,准備馬上走 開,誰知好奇心又驅使他向前挪動了几步。 那女人仰臥著,睡得很香。她的大衣敞開著,露出靛藍上衣,上衣是棉布做的,領子是 白色的。她的臉背著他,右胳膊伸向后面,象小孩子地樣彎曲著。胳膊周圍的雜草叢中開著 一簇銀蓮花。她那樣子十分溫柔,可是她躺的姿勢叫人不由聯想起男女之間的事情。它使查 爾斯隱隱約約地回憶起在巴黎的那段生活。有一天黎明,在賽納河畔的一間臥室里,他看到 另一個姑娘也是這么睡著。至于那姑娘姓甚名誰,他現在忘得一干二淨,興許他壓根儿就不 知道。 他沿高地的弧形邊緣走著,來到可以看清那女人面孔的地方。只有這時他才猛地發現, 自己撞上的正是法國中尉的女人!她的一些頭發已經松散開來,遮住了半邊臉。他記得在防 波堤上看見她的時候,她的頭發好象是深褐色。這時他才看清了,原來她的頭發微帶紅色, 而且蓬蓬松松,沒有當時每個女人都涂的頭油所發出的光澤。她的面容呈褐色,在陽光下看 上去几乎是紅色的,大概她更注意健康,常晒陽光,對當時把蒼白、倦怠的面容視為美貌的 風尚不以為然。她的鼻梁挺直,眉毛粗濃……他看不清她的嘴巴呈什么形狀。不知怎么,他 感到很煩惱,因為那地方很難找到一個适當的角度來觀察她。 對于這次意外的相遇,他感到精神恍惚,只是站在那儿呆呆地望著。同時,他心里也充 滿一种奇特的感覺。那并非是一种性感,而是一种兄弟情誼或父輩的情誼。他深信,這個可 怜的人儿是無辜的,她被社會遺棄是不公正的。他想,她這樣孤孤單單正是這种遺棄所造成 的惡果。他不能想象,除絕望以外還會有什么東西能將她驅逐到這种地方。要知道,在他那 個時代,女人都是文靜、膽小,不輕易拋頭露面,難以進行長久体力活動的。 最后,他走到高地的邊緣上,向下看她的面孔。這時,他以前看到過的她那种悲愴的表 情完全消失了。在睡夢中,這張臉是溫存的,甚至還帶著一絲笑意。正當他彎著腰、側著身 細細端詳的時候,她醒了。 她猛地抬頭向上一望,動作之快使查爾斯已經來不及抽身退避。他窺探別人,被發覺 了,但他還不至于因為要擺紳士派頭而否認這一點。這當儿,莎拉慌忙站了起來,披好大 衣,回過頭來望著他。他脫下帽子,深深地鞠了一躬。她默默不語,一直那樣惊奇地、慌亂 地、略帶羞澀地望著他。她的眼睛很漂亮,一對眸子黑黑的。 他們就那樣站著待了好几秒鐘,似乎彼此都不理解。她站在下面,腰以下全被雜草遮 住,看上去是那么矮小。她抓住領子,看樣子要是他向她走近一步,她就會逃之夭夭似的。 他終于鎮定下來,找到了合适的詞儿。 “實在太抱歉了。我無意間碰到了您。”說完后,他便掉轉身走開了。他沒有回頭,急 急匆匆地回到原路。他來到叉路口,不知該走哪條路,心想剛才應該向她問路。他等了一會 儿,看看她是否跟上來。她沒有走過來。于是他邁著堅定的步子,在更加陡峻的小路上走起 來。 此時,海面上很平靜;在晚霞閃耀的黃昏中,到處是一片寂靜,只有海浪輕輕拍打著岸 邊,發出嘩嘩聲。查爾斯并沒意識到,在他躊躇不決的几秒鐘里,整個維多利亞時代的精神 已煙消云散。當然,我并不認為他走的是一條錯誤的道路。 ------------------ 法國中尉的女人 第十一章 你得循規蹈矩盡義務, 盡管對叫你做的事摸不著頭腦。 世人要你上教堂, 世人要你上舞場, 父母要你早成家, 姐妹同學也一樣。 ──A.H.克勞ヾ《義務》 “噢,哼,他呀!”她鄙夷地嚷道, “他算個啥子? 看不出有什么出息; 衣服倒穿得花里胡哨, 可拉扯他長大的山民, 并沒教他懂得多少……” ──威廉?巴里斯ゝ《多塞特鄉音詩集》(1869) ヾ亞瑟?休斯?克勞(1819─1861),英國詩人,著有詩体小說《旅之戀》。 ゝ威廉?巴里斯(1801─1886),英國牧師、詩人。他堅持用英國多塞特方言寫詩,主 要作品有《鄉情集》等。 大約与這次意外相遇的同一時刻,歐內斯蒂娜焦躁不安地從床上爬起來,打開梳妝台的 抽屜,拿出她那本摩洛哥皮封套的黑色日記本。她繃著臉,翻到早晨寫的几句話。從文學的 角度看,那几句話實在是平庸無奇。“給媽媽寫了信。沒見到最親愛的查爾斯。天气挺好, 但沒有外出。覺得不開心。” 這位可怜的姑娘一整天都無所事事,只有特蘭特姨媽待在身邊,給她消愁解悶。查爾斯 差人送來的水仙花和長壽花早就放在那儿,這時,她正在嗅著花儿的香味。誰知那些花儿也 叫她煩惱。特蘭特姨媽家的院落不大,她听到查爾斯的男仆薩姆敲前大門,又听到趾高气 揚、心眼很坏的女仆瑪麗開門──兩個人的嘀咕聲、女仆在遠處的咯咯笑聲和關門聲,這一 切使她的腦海里閃過一個肮臟而可怕的疑團:查爾斯當時就在樓下,跟瑪麗打情罵俏。這就 触動了她的心思,她對查爾斯最不放心的就是這一點。 她知道,查爾斯曾在巴黎和里斯本住過,也到其他不少地方旅行過。她知道查爾斯比自 己大十一歲,也知道他是很討女人喜歡的男子。對他過去征服過什么樣的女人,她總是裝作 漫不經心地問三問四,而他也就輕描淡寫地回答她。問題就出在這里。她感到他一定對她隱 瞞著什么事情──或許他跟一位倒了霉的法國伯爵夫人,也或許是跟一位多情善感的葡萄牙 女侯爵有過什么風流韻事。她永遠沒想到過巴黎下層社會的姑娘或葡萄牙辛特拉市旅館長著 杏核眼的女招待,其實那倒更為接近實情。從某种程度上講,查爾斯是否与別的女人睡過, 她并不象現代姑娘那么醋勁十足。當然,她一想到那种罪過的事情時,便要說一句“我無論 如何也不干”,而她真正嫉妒的卻是查爾斯的心。不管過去還是現在,她都無法摸透查爾斯 的心思。她不懂得分析問題應去其枝節,抓住要害。查爾斯說,他确實沒有真正地戀愛過, 這倒是實話,而她在心情不佳的當儿,反而將此話當作确鑿証据,証明他以前曾經熱烈地愛 過別人。她認為,查爾斯鎮靜的外表,是激戰過后戰場上的可怕沉寂,是激戰一個月后的滑 鐵盧,除了那次戰役外,別的都不值得一提。 大門關上后,歐內斯蒂娜考慮到自己尊貴的身分,便盡力控制自己的感情,時間之長正 好是一分半鐘。隨后,她伸出纖細的小手,毫不猶豫地拉了一下床邊拉繩的鍍金手柄,樓下 的廚房里便響起一陣丁丁當當的清脆鈴聲。過了不一會儿,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敲門聲。 門開了,瑪麗走進來,手里捧著一只花瓶,里面插著一大束春天的各种鮮花。那姑娘走上前 來站在床邊,臉給花儿半掩著。她那笑眯眯的神態,男人見了無論如何是不會惱火的,而對 歐內斯蒂娜來說卻恰恰相反。她看見這個不受歡迎的弗洛拉ヾ就皺起了眉頭,責備地望著她。 ヾ羅馬神話中的花神。 在本書已寫到的三位年輕女子中,照我看來,瑪麗是最漂亮的一位。她總是那樣生气勃 勃,沒有一點儿私心,而且她的外表又是那樣俊俏……她的粉紅色的皮膚細嫩純淨,頭發呈 黃色,淡藍色的大眼睛特別迷人,男人看了定會為之動情,作為回報,這對眼睛也會含情脈 脈地朝那男人回望一下。這對眼睛象是上等美酒,芬香扑鼻,但又不給人過分的感覺。她時 常穿一身維多利亞時代的標准衣服,盡管因為舊而顯得寒傖,但它不能掩蓋瑪麗那勻稱、丰 滿的身材。我說“丰滿”,其實這個詞儿并不确切。我剛才提到過朗薩德,他有個詞儿倒是 可以用來形容瑪麗,叫做“丰腴”,既有挑逗性的丰滿而又不失苗條之魅力。瑪麗的曾孫女 在我寫本書的這個月正好年滿二十二歲,長得极象其先祖;她的美貌聞名世界,因為她是英 國著名的青年影星。 但是這种臉蛋儿在一八六七年恐怕還吃不開。例如它并不能博得波爾蒂尼夫人的歡心。 三年前波爾蒂尼夫人就熟悉這張面孔了。瑪麗是弗爾利夫人一個堂兄的侄女。弗爾利夫人到 波爾蒂尼夫人那里求情,讓她留下瑪麗在她那可憎的廚房里干活。可是莫爾伯勒府邸對瑪麗 來說,就象墳墓對一只金翅雀一樣。波爾蒂尼夫人有一天暗暗地巡視她的統治區,從樓上的 窗口里突然發現一個令人作嘔的場面:年輕的馬夫正向瑪麗懇求接個吻,而他竟沒有怎樣遭 到拒絕。這一下,金翅雀立即獲得了自由,飛到特蘭特夫人家中。波爾蒂尼夫人嚴肅地警告 那位夫人,說收留這樣一個事實已証明了的蕩婦實在太莽撞了。可是警告無濟于事。 瑪麗在布羅德街過得很愉快。特蘭特夫人喜歡漂亮姑娘,更喜歡笑眯眯的漂亮姑娘。歐 內斯蒂娜是她的外甥女,當然得到她更多的關心。可是,她每年只能見歐內斯蒂娜一兩次, 而瑪麗,她卻可以每天看到。這姑娘表面上輕佻,含情脈脈,實際上對人很和善、親熱。再 說她并不吝嗇,人家對她熱情,她對人家也是一副熱心腸。歐內斯蒂娜并不知道,布羅德街 的這幢房子里有一個令人惊愕的秘密:有時廚子放假時,特蘭特姨媽居然和瑪麗在樓下的廚 房里一起坐著用膳。這對兩個人來說,不能不說是一生中最愉快的時刻。 瑪麗并非是無可指責的,其缺點之一就是對歐內斯蒂娜充滿妒意。這倒不全是因為從倫 敦來的那位年輕女子一到,她便立刻失去了這個家庭中默認的寵儿的地位,而是因為那年輕 女子不但從倫敦來了,還帶來一箱箱倫敦和巴黎的時髦衣著,這對一個整年只有三條裙子可 換的女仆來說,不能算是最好的見面禮。在那些時裝中,沒有一件是她看了順眼的。最好的 一件她看了最窩火,那全是因為它是由來自首都的那位年輕王子送給歐內斯蒂娜的。她還認 為查爾斯長得很帥,是位漂亮丈夫,要是配歐內斯蒂娜這樣病懨懨的可怜虫,他未免太好了 些,實在可惜。這就是為什么每次她給查爾斯開門或在街上撞見他時,查爾斯總是有幸得到 那對灰眸子傳來的秋波。事實上,這鬼頭鬼腦的小東西常常故意選在查爾斯到來或告辭時出 現在門口。每次查爾斯在街上向她脫帽致意時,她心里便偷偷地向歐內斯蒂娜翹起鼻子表示 輕蔑。她心里很清楚,為什么查爾斯一走,歐內斯蒂娜便匆匆回到樓上ヾ。象所有的風流女 仆一樣,她敢于去想那些年輕的女主人不敢想的事情,而且她也知道自己比她們敢想。 ヾ指上樓窺望查爾斯是否在离去時与瑪麗打情罵俏。 在用恰當而又惡毒的方式向病人炫耀了自己的健康和歡樂以后,瑪麗把鮮花放在旁邊的 小衣櫥上。 “查爾斯先生叫送來的,蒂娜小姐,她向您問候。”瑪麗說起自己的土話來總是亂用代 詞和后綴,叫人听起來很不舒服。 “把花放到梳妝台上。我不喜歡它們靠我這么近。” 瑪麗順從地把花放到梳妝台上,又稍稍重新整理一下花束,表示對女主人的吩咐不那么 服貼。隨后,她笑著側轉過身,望著疑心重重的歐內斯蒂娜。 “他親自送來的嗎?” “不是,小姐。” “查爾斯先生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小姐。我沒問過他的仆人。”她緊繃著嘴巴,似乎要咯咯地笑出聲來一樣。 “可是我听見你跟他的仆人說過話呀。” “是的,小姐。” “說什么來著?” “就是問問當時是几點鐘,小姐。” “就是這個使你笑的嗎?” “是的,小姐,是他說話的腔調使我笑的,小姐。” 當時出現在門口的薩姆与早晨磨剃刀時那個滿臉憂郁、憤懣的薩姆判若兩人。他把漂亮 的鮮花塞到淘气的瑪麗的胳膊彎里,說:“給樓上那位漂亮的年輕女士。”接著,瑪麗正要 關門,薩姆靈巧地把一只腳插在門檻里邊,又机靈地從背后抽出一只手,送上一小束藏紅 花,另一只手迅速摘下時髦的短邊禮帽,向面前的姑娘致意,說道:“給樓下這位更可愛的 女士。”瑪麗臉上飛過一陣紅暈。薩姆覺得,剛才擠住他的腳的那扇門這時壓力奇妙地減輕 了。他瞅著瑪麗聞那些黃色的鮮花。她聞花時的姿勢雖不优美,但卻是當真地在聞著,結果 她那漂亮而傲慢的鼻尖染上了一點桔黃色。 “那袋煙灰得照吩咐的那樣馬上送去。”她咬著嘴唇,等待薩姆回答。“有一個條件, 就是不賒帳,必須立即付錢。” “那么要付多少錢?” 薩姆站在門口盯著對方,似乎在計算一個公平的价格。隨后,他把手指放在嘴唇上,朝 瑪麗莫名其妙地用力擠了擠眼。就是他這個動作引起了瑪麗的那陣笑聲,但她又不敢大笑, 只得盡力克制自己。接著,門砰地一聲關了起來。 歐內斯蒂娜瞪了瑪麗一眼。當然,這一眼不會使波爾蒂尼夫人丟臉,因她早已把瑪麗赶 走了。“你要記住,那個仆人是從倫敦來的。” “是的,小姐。” “史密遜先生已跟我談起過他。那人把自己看成是唐璜ヾ。” ヾ唐璜原是西班牙文學中的人物。据說他生活在十四世紀,曾引誘了塞維利亞駐軍 司令的女儿,并在決斗中將這個司令殺死。在歐洲文學中,唐璜常常是浪子的形象。 “小姐,唐璜是什么東西?” 瑪麗問話時那种迫不及待的樣子使歐內斯蒂娜大為不悅。 “這你就別管了。要是他進一步動什么坏腦筋,我希望你馬上告訴我。好啦,去給我端 點大麥茶來。以后要當心點。” 瑪麗的目光微微閃爍一下,很象是表示輕蔑。不過她很快垂下眼皮,平頂花邊小帽也隨 著腦袋低垂下來。她彎腰象征性地行了個禮,便离開了房間。她走下三段樓梯,回來時再爬 三段樓梯,去給小姐端大麥茶。而在這期間,歐內斯蒂娜卻坐在那儿回憶往事,來安慰自 己。她對特蘭特姨媽家那种有益于健康但卻不好喝的大麥茶絲毫不感興趣。 從某种意義上講,瑪麗在這次對話中倒是占了上風,因為它使歐內斯蒂娜(從本質上 講,她并非是個家庭暴君,而僅僅是個寵坏了的孩子)想到,她不多久就用不著假裝家庭主 婦,而要成為名副其實的家庭主婦了。當然,想到這一點她心里挺快活。有自己的家,脫离 父母……這自然不錯,可是仆人是個很頭痛的問題,人家都這么說。人家還說,現在的仆人 跟過去不一樣了。總之,這是件令人討厭的事。歐內斯蒂娜的這种疑慮和憂傷在查爾斯身上 也不見得沒有──此時,他正汗流浹背地沿著海岸跋涉著。生活會改變一切,這是毋庸置疑 的。但与此同時,還不得不承受著煩惱,別無選擇的余地。 為了解除這种對未來思慮引起的煩惱──即便此時已到下午,她還在煩惱著──歐內斯 蒂娜抽出日記本,在床上支起身子,再次翻到貼著茉莉花枝的那一頁。 十九世紀中葉,按財富划分社會等級的趨勢已經在倫敦出現。當然,高貴的血統和門第 并沒有被取代,但是世人已經公認,健全的大腦和金錢可以人為地創造出能被人們所承認的 社會地位來。當時的首相迪斯雷利就屬于這种靠金錢和大腦起家的人,而這樣的人還為數不 少。歐內斯蒂娜的祖父年輕時也不過是斯托克紐文頓一個富裕的布商,可到去世前竟變成了 一個腰纏万貫的布商──而且還不止于此,他搬到倫敦市中心做生意,在西區建立了最大的 商店之一,除布匹之外,又開辟了好几個其他營業部。她的父親使女儿受到他自己受到的同 樣教育──用金錢所能買到的最上等的教育。除了出身以外,他的确變成了一位無懈可擊的 紳士。他考慮周到,娶了一位比自己門第高的女子,倫敦一位最著名法官的女儿。那位法官 的地位比得上大法官,其名聲之 赫与他不遠的先祖不相上下。因此,歐內斯蒂娜對自己社 會地位的擔心實在是杞人憂天,即使按照維多利亞時代的標准看,她也大可不必焦慮。而 且,查爾斯從來也不把此事放在心上。 “想想看,”查爾斯有一次對她說,“我這個姓氏史密遜是多少不光彩,多么粗俗。” “說的是,不過要是你叫布拉巴宗?瓦瓦蘇勛爵,我就會更愛你的呀!” 但是,在她這种自我解嘲的背后,卻潛伏著一种恐懼心理。 他是前一年十一月遇到她的。當時一位太太請客,她早就看中了查爾斯,想把自己一窩 子傻乎乎的女儿挑一個嫁給他。糟糕的是,盡管這些淑女們在晚會開始前已由父母指點過一 番,但她們在晚會上還是犯了一個大錯誤。她們裝模作樣地對查爾斯說,古生物學深深地打 動了她們,并要求查爾斯務必給她們開出這一方面最有趣的書單。而歐內斯蒂娜則不同,她 帶著彬彬有禮但又挖苦人的神气,決心對他不那么認真。她咕噥道,要是在煤筒里發現什么 有趣的煤塊標本,她一定送給他。過了一會儿,她又說,她認為他太懶惰。為什么這樣說 呢?因為倫敦的任何客廳里都有許多他感興趣的那种物件,只要他邁開雙腳就行了。 本來,這兩位年輕人都以為那一定是個令人掃興的晚會,可是晚會后他們各自回家時, 卻發現事情并非是他們原來想象的那樣。 他們兩人都發現對方很聰明,都很隨便,說話直來直去,叫人覺得有趣。那一年冬天, 已有一大堆小伙子擺到她面前,讓她審查。她放出口風說“那個史密遜先生”倒是調起了她 的胃口。她的母親做了周密的調查,隨后便和丈夫商議,丈夫又進行了更多的調查。任何男 性青年,要踏進海德公園旁邊那所高房子的客廳之中,都要經過縝密的審查,就象如今要進 入保安部門的任何原子科學家都得經過審查一樣。查爾斯完全成功地通過了秘密的嚴格考查。 歐內斯蒂娜已看清了她的情敵們的錯誤,她知道硬塞給查爾斯的妻子是永遠不會打動他 的心的。后來,歐內斯蒂娜的母親經常請查爾斯吃飯、看戲,但他惊奇地發現,這其中沒有 一般婚姻中常使用的手腕。她的母親直截了當地說:她的小乖乖是多么喜歡孩子,“偷偷地 盼著冬天赶快結束”(据說,絆腳石伯父一死,查爾斯就要永遠住在溫斯亞特庄園)。而她 的父親則更率直地說,“我最可愛的女儿”會給她的丈夫帶去一大筆財產。其實這話也是多 此一舉。海德公園的那所房子完全配得上一位公爵居住,歐內斯蒂娜沒有兄弟姐妹,還能給 誰呢?唯一的繼承人本身不是比銀行的千百條聲明還能說明問題嗎? 歐內斯蒂娜后來當然是完全投入了查爾斯的怀抱,但在當初,她象一般寵坏了的孩子一 樣,卻決心不給查爾斯以任何优待。查爾斯到她家時,她總要設法讓一些漂亮的小伙子也在 場,并不給她真正的獵物以任何特殊的關注和青睞。她對查爾斯從來都是隨隨便便,雖然未 曾明言,但她給他的印象是,她之所以喜歡他,是因為他好玩。當然她心里明白,他是非她 不娶的。后來,在一月份的一天傍晚,她決定攤牌。 她看見查爾斯一個人站在客廳的一端,另一端是位老寡婦,此人跟波爾蒂尼夫人差不 多,都是貴族老太婆。歐內斯蒂娜看得出,查爾斯對那個老太婆十分討厭。她朝查爾斯走 去,說: “您何不跟費爾韋瑟太太談一談?” “我宁愿跟您一談。” “我可以把您介紹給她,那樣您就可以親自觀賞一下早期白堊時期發生的事情了。” 他笑了。“早期白堊是個紀,而不是個時期。” “這無關緊要,反正它一定很古老。而且我知道,過去九千万年之內發生的事情,您是 不感興趣的。請吧。” 他們便走向客廳的另一頭,朝那位“白堊紀老太太”走去。走到一半,她止住步子,將 手搭在他的胳膊上,兩眼流盼生情,看著他的臉。 “如果您決意當個令人討厭的老光棍儿,史密遜先生,那您就該裝得更象一些。” 他還沒來回答,她便走開了。她那句話听起來只不過是平時的玩笑話,但就在那短暫的 一刻,她的目光告訴他,她是在求婚。錯不了,當時的倫敦,躑躅于草市街大門口的那些女 人就是向行人投去這樣的目光。 但她并不知道,她的行為触動了查爾斯內心深處日漸敏感的區域。他感到自己越發象住 在溫斯亞特的伯父了。隨著時光的流失,他對婚姻大事,象對許多別的事情一樣,越發挑 剔、懶散、自私……總之越來越不成樣子了。這兩年來,他沒有出國旅行。他認為,自己到 現在還沒成家,其原因就在于旅行。旅行這玩意儿他他顧不得成家立業。在旅行中,他也有 机會跟什么女人睡上一夜,但他對這种樂事儿還是盡力克制自己的。那大概是因為他還沒有 忘記在英國時,他在這方面寫的第一篇文章所引起的內心的恐懼。 旅游不再有吸引力了,有吸引力的是女人。他在道德方面是很敏感的,所以,他雖然在 性欲滿足方面极不順利,但也不愿再到比利時的奧斯坦德或到巴黎去住上一個星期了。他不 想為了滿足性欲而去旅游。自從歐內斯蒂娜看他那一眼后,他反复考慮了一個星期。隨后, 有一天早晨他醒了過來。 他覺得事情很簡單,他愛歐內斯蒂娜。他想,在這樣一個清冷、灰暗的早晨,地上撒著 白花花的雪片,倘若一覺醒來,看見那文靜甜蜜、對一切都不以為然的小臉儿睡在身邊,那 該多有意思。而且,天哪(這一事實使查爾斯大吃一惊),那是上帝和人類都認為合法的 “睡在身邊”。几分鐘后,他急匆匆地打鈴,惊動了睡眼惺忪的仆人薩姆。薩姆慌忙跑上樓 來,主人的話叫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薩姆!我是個絕對的、百分之百的混帳大傻瓜!” 一兩天后,這位“十足的大傻瓜”与歐內斯蒂娜的父親談了一席話。談話很簡短,雙方 也都滿意。隨后,查爾斯到了客廳,歐內斯蒂娜的母親坐在那儿,渾身激烈地顫抖著。她連 跟查爾斯講話的力气也沒有了。只是糊里糊涂地朝暖房的方向指了指。查爾斯來到暖房,打 開白色大門,一陣花香扑鼻而來。他東張西望地尋找,最后發現歐內斯蒂娜站在暖房最遠的 一個角落里,一族白蘭花遮住她的身子。他看見她瞥了他一眼,隨后急忙垂下眼皮轉向一 邊。她拿著一把銀剪刀,假裝在剪除枯花。查爾斯走近她的身后,咳嗽了一聲。 查爾斯說:“我辭行來了。”她痛苦地瞟了他一眼,但他假裝看著地面,沒有注意她的 表情,并接著說:“我已決定离開英國。我的后半生將用來旅行。一個脾气不好的老光棍儿 還能怎樣打發日子呢?” 他還想再往下說,但他發現歐內斯蒂娜垂下了頭,抓住桌子的手因用力過猛,指節都發 白了。他知道,要是在平時,她會馬上看出他在開玩笑。而現在她竟如此遲鈍,那是因為她 太激動了。查爾斯看出她的确十分激動。 “但是,要是有人對我特別關心,愿意跟我一起……” 他不能再講下去了,因為她轉過身來,眼里噙滿淚水。他們的手碰到了一起,他擁抱了 她。他們沒有接吻。他們無力接吻。天生的性本能被無情地囚禁了二十年,然后大門豁然敞 開,囚徒怎能不激動得啜泣一會儿呢? 過了几分鐘,歐內斯蒂娜稍微平靜了一些,查爾斯便帶著她穿過暖房的花間通道,往客 廳走去。他在一棵茉莉前停下,折了一小枝花,往她的頭發里插。 “這雖不是槲寄生ヾ,但意思是相同的,對嗎?” ヾ當時英國人訂婚時,男子習慣上要送給女子槲寄生。 于是他們便孩子般地熱烈親吻著。歐內斯蒂娜又哭起來,隨后她擦干眼淚,讓他領著回 客廳。她的父母站在那儿。用不著再說什么了,歐內斯蒂娜扑向母親張開的雙臂,流了比剛 才多兩倍的眼淚。而兩個男子則站在那里會心地笑了。一個好象剛剛達成了一筆极好的交 易;另一個好象糊里糊涂地不知落到了哪一個星球上,但他真心地希望這個星球上的居民能 夠通達容人。 ------------------ 法國中尉的女人 第十二章 那么,勞動的外化表現在什么地方呢? 首先,對勞動者來說,勞動是外在的東西,也就是 說,是不屬于他的本質的東西;因此,勞動者在自己的勞動中并不肯定自己,而是否定 自己,并不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因此,勞動者只是在勞動之外才感到自由存在,而 在勞動之內則感到惘然若失。 ──馬克思 《一八四四年經濟學──哲學手稿》(1844) 我幸福的時光, 真象我所說的那樣純洁無瑕? ──丁尼生《悼亡友》(1850) 查爾斯心里想著身后那個神秘的女人,小心地在康芒岭的叢林中穿行。他走了一英里多 路,來到樹林的邊緣,同時也看到他下面不遠處有很長的一排茅屋。屋子的周圍有几片草 地,伸向懸崖。查爾斯從樹林里走出時剛巧看到一個男子從茅屋旁邊的牛欄里赶出一群牛。 他的腦海里閃過一個念頭:喝一碗美味的冷牛奶。他早晨吃了兩塊松餅,到現在還沒吃過別 的東西。特蘭特姨媽家的茶點和溫暖气氛在召喚他。但是,那碗牛奶也在向他呼喊……而且 牛奶近在咫尺。他走下一個陡峭的草坡,敲敲茅屋的后門。 開門的是一個木桶般粗壯的矮個子女人,胖胖的胳膊上沾滿了奶沫。行,要喝多少有多 少。這地方的名字?牛奶房。因為這儿确實有牛奶房,所以這地方也就叫這個名字。查爾斯 跟著她走進斜房頂的屋子,這間屋子很長,是整幢茅屋的后半部分。屋里黑糊糊的,很是陰 涼。地面上鋪著石板。屋子里全是熟乳酷的气味。乳酷下面放著一排開水燙過的碗。三角木 架上支著大銅鍋,鍋上面漂著金色的乳脂層。查爾斯這時想起從前听說過這個地方,這里出 產的乳酷和黃油在當地很有些名气。特蘭特姨媽說過這件事。查爾斯說出了這個牛奶女工的 名字。那女人正從奶罐里舀出鮮牛奶,倒進一只藍白相間的瓷碗里,那碗跟他來之前所想象 的一模一樣。那女人听到查爾斯叫她的名字,便微笑著瞥了他一眼。他由生人變成了熟人。 查爾斯正在跟站在牛奶房外草地上的女人說著話儿,她的丈夫把牛赶出去后回家來了。 他是個禿頂的大胡子,陰沉著臉,是位耶利米ヾ。他嚴厲地瞪了妻子一眼,她慌忙停止嘮 叨,進屋去照看銅鍋了。那丈夫顯然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可是當查爾斯問他那碗甘美的牛奶 值多少錢時,他回答得倒是挺快:一個便士!就是有年輕漂亮的維多得亞女王頭像的那种便 士,現在偶爾在找零錢時還可以看到,只是因為用了一個多世紀,那漂亮的頭像已經磨得面 目全非了。查爾斯付了錢。 ヾ耶利米是基督教《圣經》中的人物,是公元前六、七世紀的預言家,悲觀主義者。 查爾斯打算回到原來走的那條路,可是他還沒來得及動身,便看到一個黑色人影從兩個 男子上方的樹林里走出來。就是那個姑娘。她望了望下面兩個人,繼續向萊姆鎮走去。查爾 斯轉身看了看那個牛奶工,發現他厭惡地瞪著上面那個人影。 “你認得那位小姐嗎?” “認得。” “她常走這條道么?” “常走。”牛奶工還在瞪著眼。過了一會儿,他說:“她算不上小姐。她是法國中尉的 強(娼)婦。” 查爾斯過了好大一會儿才弄清最后那個詞儿的意思。他生气地瞪一下那個大胡子牛奶 工。他是個衛理公會教徒,喜歡有啥說啥,特別那個“啥”是關于別人罪過的事,他講過來 就更起勁儿。查爾斯覺得這個人是萊姆鎮流言蜚語的化身。對那個在草叢中睡著的女人,他 可以相信別人說的許多事情,但要說她是娼婦,就是掉了腦袋他也不會相信。 很快,他自己也走在回萊姆鎮的馬車道上了。樹林之間兩條白堊車轍向內陸延伸著,一 排高大的樹木半遮著大海,前頭走著那個穿著黑衣服、已經戴上帽子的姑娘。她走得不算 快,穩穩當當,沒有女性矯揉造作之感,倒象是個慣于長距离走路的人。查爾斯加快步子赶 了上去,走了一百碼光景來到她的身后。白堊地上有些燧石露了出來,她一定會听見他帶釘 子的皮靴踩在上面的聲響,但她沒有回頭。他看出她的大衣稍微長了一點,鞋后跟上粘著 泥。他遲疑了一下,但是他記起了那個与他持有不同看法的牛奶工臉上的堅定表情,它驅使 查爾斯非得見義勇為地走向前去,向她表明自己的態度。他要向那個可怜的女人表明,在她 接触的范圍內,并非每個人都是粗野的。 “小姐!” 她轉過身,看到他脫掉帽子微笑著。她流露出惊訝的神色。雖然這种惊訝表情沒有特別 之處,但她的面容卻給他有一种特殊的感覺。就好象每次見到它后,他都不相信有這种感 覺,所以非得再看一眼不可。這張臉似乎既吸引他又拒絕他,他好象是在睡夢之中,既站著 不動又一直在向后倒退。 “我得罪了您兩次。昨天我還不知道您是波爾蒂尼夫人的秘書,恐怕我跟您說話時很不 禮貌。” 她望著地面。“沒關系,先生。” “剛才我看您好象是……其實我是擔心您是不是病了。” 她還是沒有看他,只是垂下頭轉身走開了。 “我是否可以陪陪您,反正咱們走的是同一方向。” 她止住步子,但沒有轉身。“我喜歡一個人走路。” “是特蘭特夫人使我發現自己錯了。我是──” “我知道您是誰,先生。” 看到她膽怯地急忙插話,他笑了。“那么……” 她驟然望著他的臉,膽怯之中帶著絕望的神色。“請行行好,讓我一個人走吧。”他止 住笑,鞠了一躬,向后退了兩步。但她沒有走,只是望著地面,過了半晌才說: “請不要對任何人講您在這地方見到過我。” 隨后,她沒有再看他一眼便真的轉身走了,那神色好象是說她知道自己的請求毫無用 處,剛說出口就又懊悔了似的。查爾斯站在路中央,看著她的背影漸漸逝去,留在他腦海中 的唯一東西就是她的眼睛。她雙眼睛大得出奇,好象既能看透一切,也能忍受一切。而且, 那雙眼睛直勾勾地看人──他雖然沒意識到,但他從前見到過,那是布道人的一种目光。那 雙眼睛里含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奇特力量,它們似乎在說:別靠近我,Noli me tangere.ヾ ヾ拉丁語:禁止接触。 查爾斯朝四周望了望,心里猜測著她為什么不想讓別人知道她到這樹林里來過。樹林沒 有什么過錯呀。或許還有個男人?是來幽會?接著,他想起了關于她的傳說。 查爾斯最后來到布羅德街。他打算在回白獅旅館以前先去見見特蘭特夫人,告訴她,待 他洗過澡、換上象樣的衣服后就立刻…… 開門的是瑪麗。不過特蘭特夫人碰巧走過門廳──說實話,她是有意走到門廳來的。她 堅持叫查爾斯不要客气,再說,他的衣服挺好,不進來那不是故意推辭嗎?于是,瑪麗笑吟 吟地接過查爾斯的木棍和挎包,把他帶到后面小客廳里。夕陽的余輝洒在小客廳上,里面躺 著生病的歐內斯蒂娜。她身上穿著胭脂紅和灰色的便服,模樣儿煞是好看。 “我簡直象個愛爾蘭海員被帶到女王的深閨里了。”查爾斯吻著歐內斯蒂娜的指尖,開 玩笑地說。其實,他那親吻的姿勢說明他壓根儿不象個愛爾蘭海員。 她把手移開。“把你今天每時每刻做的事情都講講,不然你就甭想在這儿喝到一滴茶 水。” 于是他便把碰到的每一件事講給她听,但碰到那個女人的事是個例外,因為歐內斯蒂娜 已經兩次表示過,她對法國中尉的女人這個話題不感興趣──一次是在防波堤上,一次是后 來在午餐桌上。那一次,特蘭特姨媽把法國中尉的女人的事講給查爾斯听,內容跟十二個月 前萊姆鎮的牧師講給波爾蒂尼太太听的差不多。歐內斯蒂娜責備姨媽,怪她用如此乏味的瑣 事煩扰查爾斯。那位可怜的女人常被數說成鄉巴姥,心里敏感得很,也就諾諾連聲,閉上了 嘴。 查爾斯把帶給歐內斯蒂娜的有菊花石印的化石拿了出來。她伸手去接,但沒有夠到。她 想到查爾斯費了那么太勁儿才采來這些化石,對其他事情也就不計較了。不過隨后她又假裝 生气,怪他不該拿生命去冒險。 “安德克立夫崖是一片茫茫荒野,真叫人心醉。我從來沒想到英國有這么一個去處,它 使我回想到葡萄牙北部的沿海風光。” “天哪,你這位老兄簡直是鬼迷心竅了。”歐內斯蒂娜叫道,“我說查爾斯,還是交待 交待為好,你大概根本就沒有去敲打那可怜的岩石,是不是跟林中仙女調情去了?” 查爾斯感到很尷尬,嘿嘿一笑掩蓋了過去。他看看就要提起那個姑娘,以開玩笑的方式 講講他是怎樣碰到她的,但又覺得這是一种背叛,不論對那姑娘的內心痛苦還是對自己,都 是一种背叛,所以他話到嘴邊又縮了回去。他知道,即使輕描淡寫地來掩飾那兩次會見的情 況,那他也只得撒謊,因此還是干脆不開口為妙。在這樣一間平凡的屋子里,沉默似乎也算 不上不老實。 兩個星期以前,康芒岭竟在波爾蒂尼夫人臉上激起了蔑視神色,認為它是索多姆和高馬 拉ヾ,其原因我還沒有說呢。 ヾ索多姆和高馬拉是死海邊的兩座古城。根据《圣經》記載,這兩座相鄰之城的居 民罪惡重大,上帝降火燒毀。 那地方离萊姆鎮最近,人們可以到那儿去走走而不會被發現,這就毋庸贅述了。重要的 是,它在法律上有一段模糊不清、引起事端的漫長歷史。在圈地法制定以前,人們一直認為 那是一片公地。后來,它一直被瓜分蚕食著,牛奶房占用的土地就是它的一部分,“牛奶 房”這個名字就沿用下來。當時有一位紳士,住在安德克立夫崖后面的一所大房子里,他悄 悄干起了“吞并領土”的勾當。這种勾當象歷史上類似的情況一樣,得到了他的社交同僚們 的默許。可是,更加講究民主的萊姆鎮居民們卻拿起了武器──如果斧頭也算武器的話── 反對這种勾當,因為那人貪得無厭,居然企圖在安德克立夫崖開墾植物園。結果官司打到上 面,最后是雙方妥協:人們有權到那儿去玩,為數不多的樹木也沒遭到砍伐。但是公地再也 不公了。 不過,當地的人在感情上一直還覺得康芒岭是公共財產。同到其他地方比起來,偷獵者 溜到那儿去打野雞和野兔時不大覺得有負罪感。最讓人吃惊的是,有一天人們發現那儿住著 一伙吉卜賽人,帳篷扎在一個不顯眼的小山谷里。至于他們已住了几個月,誰也說不上來。 那些流浪者很快就被赶走了。可是他們在那儿住過這一事實,人們總是念念不忘。更复雜的 是,那時附近村庄的一個孩子失蹤了。盡人皆知(恕我這樣說),吉卜賽人把她捉了去,扔 在兔子窩里,吃光了肉后把骨頭埋了起來。吉卜賽人既然不是英國人,他們八成都是些吃人 的生番。 另外,人們對康芒岭指責最激列的是跟道德敗坏的臭名有關:到牛奶房去的馬車道以及 再往前的那片樹木蔥翠的公地,雖然人們沒有正式使用農民熟悉的“情人之路”這個名字, 但它實際上已不言自明。那條小路每年夏天都吸引著不少情侶。情侶們到那儿去的借口自然 是說去牛奶房喝碗牛奶。其實呢,那儿盡是僻靜誘人的小路,喝完牛好折轉來時,使可沿小 路鑽進羊齒花和山楂樹叢中去了。 康芒岭那地方象塊濃瘡一樣,實在糟糕得很,至今還殘存著一塊黑紫色的傷疤。古代 (比莎士比亞還早)有一种傳統:在仲夏夜,年輕人拎著提燈,帶著一兩桶苹果酒,請一位 小提琴手跟他們一起,到那儿樹林中一塊叫“唐基格林”的草坪上,以跳集体舞來慶祝夏 至。据說到半夜時分,雙人舞多了起來,而集体舞變得稀稀落落。一些更嚴肅的人說,實際 上跳這兩种舞的人都很少,干別的事的倒大有人在。 只是到了最近,科學化的農業才用粘液瘤這种辦法把那片草地永久地鏟除掉了,可是傳 統本身卻把那地方跟性欲聯結在一起。很多年來,只有狐狸和獾仔才在仲夏夜到那塊草坪上 去蹦蹦跳跳。但是在一八六七年,情況卻不是這樣。 就在一年前,由波爾蒂尼夫人提議,一個婦女委員會還向當地政府施加過壓力,要求在 路口裝上門,圍上篱笆,將康芒岭封閉。可是更加民主的意見占了上風。公眾去康芒岭游玩 的權利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有些議員甚至更加淫蕩,令人作嘔,居然認為到牛奶房走走不但 無罪,還是一种娛樂,又說唐基格林草坪上的舞會只不過是每年一度的消遣而已。不過康芒 岭仍舊臭名昭著,只要正派的居民說上一句“康芒岭之流的人”,就足以斷送一個小伙子或 姑娘的一生。小伙子從此就成了迷戀淫欲的森林之神,姑娘也就成了灌木叢中的野雞。 大概就是這個原因吧,弗爾利夫人在完成自己的崇高使命以后,莎拉傍晚散步歸來時發 現,波爾蒂尼夫人正坐在那儿專門等著她呢。我用了“等著”兩字,其實用“瞪著”更為貼 切。莎拉來到小客廳,准備讀《圣經》。她發現自己好象面對著一個炮口。一看就知道,波 爾蒂尼夫人隨時都會爆發,而且聲音還會振耳欲聾。 莎拉向房角讀經台上面放著暫時棄而不用的巨大“家庭”《圣經》──這并非你想象中 的普通的家庭《圣經》,而是將其中一些莫名其妙的低級趣味(例如《雅歌》ヾ)剔除掉了 的《圣經》。她發現有點儿大事不妙。 ヾ即《圣經?舊約》中的“雅歌”,亦譯“所羅門歌”,共八章,都是婚姻与愛情 的頌歌。%%%“出了什么事,波爾蒂尼太太?” “事情還不小呢,”貌似女修道院院長的人說。“有人告訴我一件事,我簡直不敢相信 自己的耳朵。” “跟我有關么?” “怪我听信了醫生的話。怪我沒有按照自己的常識行事。” “我做什么事了?” “我根本就不相信你瘋了。你是個狡猾的坏東西。你做了什么事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我愿對著《圣經》起誓──” 波爾蒂尼夫人憤怒地瞪了她一眼:“不行!那是褻瀆神明!” 莎拉走過來,站到女主人面前:“我想知道你為什么指責我。” 波爾蒂尼夫人告訴了她。叫這位夫人感到莫名其妙的是,莎拉看上去一點也不感到羞恥。 “請問,到康芒岭走走,這何罪之有?” “罪過,你,一個年輕女子,獨自一人去那种地方!” “我說太太,那儿只不過是一大片樹林。” “我比你清楚,知道那里常發生什么事,也知道什么樣的人常到那儿去。” “沒有人常去,所以我才到那儿去──我想一個人獨自呆一會儿。” “你敢跟我頂嘴,小姐?難道我不懂得自己說的是什么嗎?” 這里有兩個极簡單的事實:一是波爾蒂尼夫人從來沒有見過康芒岭,即便是從老遠的地 方也沒看見過,因為不論站在哪一條馬車道上,也不論從哪一個角度,都看不到它;二是她 是位鴉片老客──為了免得你以為我散布聳人听聞的消息,我得赶緊補充一句:她對鴉片一 無所知。我們叫作“鴉片”的那种東西,她叫作“勞德酊”。當時有一位聰明的醫生,竟把 它叫作“我們的勞德酊”,真是褻瀆神明ヾ!在十九世紀,許多太太經常飲用這种東西,飲 用之多遠遠超出圣酒ゝ。實際上,什么階層的婦女都喝,因為這种藥物很便宜(以戈弗雷香 料甜酒的形式出售),可以幫助她們度過婦女們特有的漫漫長夜。總之,那東西跟我們時代 的鎮靜劑差不多。至于波爾蒂尼夫人何以要飲用此种藥劑,我們則不必追根究底。但有一點 需要點明,正象柯勒律治ゞ曾發現的那樣,勞德酊可以使人產生美妙生動的夢境。 我實在難以想象,這許多年來波爾蒂尼夫人在自己的頭腦里竟把康芒岭勾畫得象博希々 的畫那樣可怕。她看到每棵樹后都有誘人的妖怪,每片樹葉下都有法國式的墮落。我認為有 一點說出來不會錯:即康芒岭与她潛意識中所有那些肮臟的東西都有十分密切的關系。 波爾蒂尼夫人咆哮過后,她自己和莎拉都陷入了沉默。炮既已放完,波爾蒂尼夫人也就 改變了策略。 ヾ在英語中,上帝(Lord)与勞德酊(Iaudanum)的開頭几個字母的發音相同,醫 生用諧音,讀成Lordanum,故曰褻瀆神明。 ゝ基督教徒們舉行圣餐時喝的葡萄酒。 ゞ柯勒律治(1772─1834),英國著名詩人,也是個鴉片老客。据傳說:有一天晚上, 他抽鴉片之后昏昏欲睡,夢中寫了一首詩。這首詩即英國文學史上著名的詩篇之一,《忽必 烈汗》。 々H?博希(1460─1516),荷蘭畫家。 “你太使我傷心了。” “可我怎么知道呢?不允許我到海邊,我就不去唄。我要清靜,如此而已。這不能算罪 過,我不希望因此而被人叫做罪人。” “難道你沒听說過康芒岭的事嗎?” “象你所說的那樣──沒有。” 波爾蒂尼夫人听后,眼里看著那憤怒的姑娘,心里感到有些窘迫。她記起來,莎拉到萊 姆鎮的時間還不長,很可能不知道康芒岭的坏名聲。 “那么好吧,我要把話說在前頭。我雇的佣人誰也不准到那种野雞才去的地方,誰也不 准接近那個地方。你應當約束自己,到象樣的地方去散步。懂了嗎?” “是的,我必須在正經的地方散步。”一陣可怕的沉默。波爾蒂尼夫人以為莎拉在諷刺 她,但她看到她只是垂著眼皮,好象在自言自語。 “那么,不再扯這件蠢事儿了。我這樣做是為了你好。”莎拉小聲說道:“我知道。” 隨后,她又加了一句:“謝謝您,太太。” 她沒有再說什么,翻開《圣經》讀了波爾蒂尼夫人標出的那一節,就是她們第一次見面 時她選的那一節──《詩篇》第一百一十九節:“品行端正、遵守上帝法度的人必有厚 福。”莎拉讀起來調子低沉,看上去毫不動情。波爾蒂尼夫人坐在那儿,望著房間老遠地方 的那個黑影。老太太象一尊异教徒偶像,板著鐵石般的無情面孔,對于面前的血腥祭品無動 于衷。 那天深夜,可以看到──至于誰看到,我實在無可奉告,大概是只貓頭鷹吧──莎拉站 在黑暗臥室敞開著的窗口前面。整所房子都靜悄悄的,街上也一片寂靜──那時還沒有電和 電視,人們九點鐘以前便都上了床。已經一點了,莎拉身穿睡衣,蓬松著頭發,兩眼直勾勾 地望著大海。遠外黝黑的海面上,有只燈籠眨著昏暗的眼睛朝波特蘭岬方向移動著,那是一 條船,正駛向法國的布雷波特港。莎拉看見了那一點燈光,但她并沒有再想什么。 但是,假如你走近些,你就會看到她在默默地流淚,淚水挂滿了兩頰。她站在窗前并非 是在等候撒旦的帆船,而是准備從窗口跳下,了此殘生。 我不想描寫她在窗檻上搖搖欲墜,也不想描寫她向前擺動一下身子,隨后倒在自己臥室 的破爛地毯上嗚咽啜泣。我們知道這件事發生兩個星期后她還活著。由此看來那一天她并沒 有跳下去。我不想說她的啜泣、她的一陣陣淚水預示著她要采取极端行動。不,她的淚水直 接來自環境的重壓,而不是內心的激動情緒和苦惱──淚水象血從繃帶里滲出,緩緩向外流 淌,止不住,停不下。 莎拉是什么人? 她是從什么陰影中冒出來的? ------------------ 法國中尉的女人 第十三章 造化川流幽幽, 葉西絲河ヾ蒙蒙…… ──丁尼生《毛黛》(1855) ヾ葉西絲是古代埃及神話中的造化女神,被看作是明月。丁尼生詩中提及的葉西絲 是指流經牛津的一段泰晤士河,与埃及神話并無關系。 ゝ葛利葉和巴特都是當代法國新小說派的作家。 對于上面的兩個問題,我回答不出。我所講的這個故事純粹是想象。我所塑造的人物在 我的腦海之外根本不存在。假如說到現在為止我一直裝作了解我筆下人物的思想和內心世 界,那只是因為我所采用的是我的故事進行的那個時代被廣泛采用的傳統寫法(就連某些詞 匯和“語气”也是如此),也就是說,小說家僅次于上帝,他可能并不是無所不知的,但他 要裝出無所不知的樣子。可是我生活在阿蘭?羅伯?葛利葉和羅蘭?巴特ゝ的時代,倘若此 書也要作為一本小說的話,那它就不可能是當代意義上的小說了。 由此看來或許我是在寫一本換了位置的自傳,或許我現在正住在我的小說所描寫的某幢 房子里,或許查爾斯就是我喬裝的。或許本書只是個玩笑罷了。象莎拉那樣的現代女人是有 的,可是我一向不理解她們。或許我只是在給你一本以小說形式寫成的論文集。或許我不應 該在每一節前引用卷頭語,而應冠以這樣的標題:“在生存的水平線上”,“進步之夢幻” “小說形式發展史”,“論自由的緣起”,“維多利亞時代被遺忘的某些方面”,等等。 或許你認為小說家只要准确地牽動線繩,他的木偶們便會活龍活現地表演起來,還會根 据要求來說明它們的動机和目的。話到此處(第十三章──闡述莎拉的真實思想狀態),我 很想把一切──或者說一切重要的事情──都告訴你。可是我驀地發現,我很象置身于清冷 的春夜里的人,正站在草坪上,注視著莫爾伯勒樓上那個昏暗的窗口。我深知,在本書的現 實環境中,莎拉無論如何也不會擦去眼淚,探出身來,用一章的篇幅講些別人意想不到的 事。在彎彎的月亮升起的時候,要是她瞥見我站在那儿,她必定會抽身而去,消失在房間的 黑影中。 不過,我是個小說家,不是站在草坪上的人──我能夠跟蹤她到我愿意跟蹤的地方嗎? 請不要忘記,可能并不等于允許。丈夫常有可能殺死妻子,妻子也有可能殺死丈夫,殺人后 便溜之大吉,可是他們并不那樣做。 你可能以為小說家都事先擬好計划,然后按計划寫作,這樣,第一章所預言的未來事件 到第十三章時一定會成為現實。其實,小說家著書的原因是各式各樣的:為金錢,為名聲, 為父母,為朋友,為寫書評的人,為自己熱愛的人;出于虛榮,出于自豪,出于好奇,出于 樂趣。說到出于樂趣寫作。他們就象制作家具的技術工人一樣喜歡制作家具,象醉漢一樣喜 歡飲酒,象法官一樣喜歡斷案,象西西里人一樣喜歡從背后向敵人開一槍。寫小說的原因之 多足可以寫成一本書,而且它們都是真實的,當然這些原因對某個作家來說并非都對得上 號。只有一個原因适用于一切小說家:我們都希望盡可能把世界塑造得象現實世界一樣真 實,但又跟現實世界不完全相同,也不同于過去那個世界。這就是我們不能有計划的原因所 在。我們知道,世界是個有机体,而不是一部机器。我們還知道,一個塑造出的真實世界必 須獨立于其塑造者。一個計划的世界(一個充分顯示出計划性的世界)是一個僵死的世界。 只有在我們筆下的人物和事件開始不受我們的約束時,它們才開始變得活生生的。當查爾斯 离開站在懸崖邊緣的莎拉時,我命令他直接回萊姆鎮去,可是他并沒有那樣做,而是轉身走 下坡,無緣無故地到牛奶房去了。 呃,你可能會說,我的實際情況是──我寫著寫著,忽然靈机一動,覺得讓查爾斯停下 來喝碗牛奶,讓他再次跟莎拉相遇,這樣的寫法更聰明些。此話自然有其道理,可以解釋我 的那一段描寫。然而,我只會報導──而且我是最可靠的目擊者──我覺得,去牛奶房的那 個主意明顯地出自查爾斯,而不是出自我本人。這是實際情況,并不僅僅是因為他開始得到 自由。再說,倘若我希望他是位真實的人物,我就得尊重他的自由,而廢棄我為他規定的任 何貌似神圣的計划。 換句話說,為了使我自由,我就得給查爾斯,給蒂娜,給莎拉,甚至給面目可憎的波爾 蒂尼夫人以自由。何謂上帝?完美的定義只有一個,即允許別人保持自由。我必須遵從這一 定義行事。。 現在,小說家仍舊是神仙,因為他可以創造一切(即便是有幸成為現代小說先驅的作 品,也沒能完全排除作者的意向)。不同之處在于,我們已經不再是維多利亞時代所想象的 無所不知、發號施令的神仙;我們成了新的神學形象,即以自由而不是權威為首要原則。 我是否糟糕地破坏了原先的构想呢?沒有。我的人物還存在著,存在于跟我原先的构想 差不多的現實之中。正如一位希腊人在二千五百多年以前所說,虛构無處不在。我發現這個 新現實(或曰非現實)更加可信。我想讓你知道,我無法完全駕馭我腦海中的人物。其實你 也一樣,不管你怎樣想方設法,也不管你日后可能要變成波爾蒂尼夫人那樣的人物,你也不 能完全駕馭你的子女、同事、朋友,乃至你自己。 這种說法是不是失之荒謬呢?人物要么是“真實”的,要么是“虛构”的呀。倘若你認 為我的虛偽的宣傳家,那我只好一笑了之了。其實,你自己都認為自己的過去并不真實。因 此你裝扮它,美化它,或涂抹它,刪改它,修補它……總之是對它虛构。虛构完畢以后,便 把它擱在書架上──成了你的一本書,你的理想化了的自傳。我們都在逃避真正的現實。 這是現代人類的基本特點。 因此,要是你認為這些令人遺憾的插話(即第十三章)与你的時代、你的進步、你的社 會、你的發展毫無關系,与本書所描寫的場景后面在夜間正掙脫鎖鏈的其他人物毫無關 系……我也并不想爭辯,但我對你卻產生疑心了。 上文我只報導了事情的表面現象,即莎拉在黑暗中哭泣,但并沒有自殺;盡管下了嚴格 禁令,但她還是常去康芒岭。因此,從某种意義上講,她實際上是跳了下來,是在不停地跌 向深淵,因為波爾蒂尼夫人遲早會知道這個罪人執迷不悟,罪上加罪。莎拉過去常去樹林里 散步,現在确實去得少了。這無疑是剝奪了她的自由;不過從那次談話以后兩個星期來一直 是陰雨綿綿,因而這种剝奪也就并不怎么使她難過。另外,她也的确小心了一些。馬車道從 鎮子里伸展出來,通向一條小路,然后再彎彎曲曲地越過瓦里岭的寬闊岭頂,往下与通向西 德茅斯和埃克斯特的大馬車道匯合。瓦里岭上有几幢大戶人家的房屋,看樣子那里倒是散步 的好地方。幸好從那些房子里望不到馬車道与小路的交匯處,所以莎拉走到交匯處后只要向 四周張望一下,便可弄清周圍是否有人看見她。有一天,她出發時本來打算到樹林里走走, 但踏上小路來到通向牛奶房的支路時,她看見有兩個人繞過一個高坡走了過來。她沒有停下 腳步,直接朝那兩個人來的方向走去,可是她繞過山坡后回頭望了一下,發現那兩個人沒有 走通向牛奶房的支路。隨后,她轉身往回走,悄悄走進她那個不易被發現的庇護所。 走那條小路,她隨時都有撞見其他散步者的危險,也有被牛奶工和他老婆看見的危險。 不過她自己又找到了一條小路,可以避開后一种危險。因為那條小路在通牛奶房的支路的上 方,繞了個彎子通向樹林。從這條小路走過時,在牛奶房里是看不到她的。她時常走這條小 路,但是到了那天下午,她魯莽地──現在我們已看出她的不小心了──完全出現在兩個男 人的視線之內。 她被人發現的原因非常簡單。她睡過了頭,而且她知道回去讀《圣經》的時間已經過 了。那天晚上波爾蒂尼夫人要到科頓太太家進晚餐,因此讀《圣經》的時間比平時提前了一 些好讓波爾蒂尼夫人就有時間准備一場表面緩和但實質激烈的戰斗。她跟科頓太太見面時總 要發生一場戰斗。那是兩條古代雷龍之間翻江倒海的戰斗。雖然兩人戰斗時都是穿著黑色天 鵝絨衣服,而不是靠堅強的体力去拼殺,戰斗時雙方都是引用《圣經》箴言,而不是靠憤怒 的牙齒去撕咬,但戰斗的雙方卻同樣頑強不屈,殘酷無情。 還有,莎拉覺得,查爾斯從高處盯著她的目光也叫她震惊。她覺得自己正加速跌向深 淵。既然無情的淵底正向上浮起,而且又是從那樣的高度跌下去,小心又有什么用處? ------------------ 法國中尉的女人 第十四章 “要讓我說,埃里特先生,和聰明博學而又談鋒很健的人在一起,那才叫談得攏 呢。” “你錯了,”他彬彬有禮地說,“那不只是一般的談得攏的問題,而是談話投机了。一 般能夠与你談得攏的人無非只要出身不低微,念過書,有一點儀態就可以了。要論受教育程 度嘛,就難免欠缺得多了。” ──簡?奧斯丁《勸導》 在十九世紀,凡到萊姆旅行的人,雖然不象去古希腊殖民地旅游的人那樣要經受嚴峻的 考驗──實際上查爾斯不必站在倫敦市政廳門口。發表佩里克利斯ヾ式的演說,也不必對世 界大事縱橫議論,那才是真正的嚴峻考驗呢──但他們几乎毫無例外地要讓人們評頭品足, 總會有人向他們問這問那。到萊姆以前,歐內斯蒂娜已就此提醒過查爾斯,叫他必須把自己 看作跟動物園中關在籠子里的動物差不多,盡量忍受那些粗野的目光和捅到籠子里來的傘 柄。查爾斯每星期得兩三次陪著歐內斯蒂娜和特蘭特姨媽去拜親訪友,忍受那些難以忍受的 無聊應酬。唯一的安慰是他們回到特蘭特姨媽家后有一陣小小的歡樂。那時,歐內斯蒂娜會 怯生生地望著他那被無聊的閑談弄得呆滯的眼睛,問道:“是不是太討厭了?你能原諒我 嗎?你恨我嗎?”查爾斯听后展眉一笑,她便會扑進他的怀里,那副高興的樣子好象他經歷 了暴亂或雪崩后竟奇跡般地大難不死似的。 ヾ佩里克利斯是公元前五世紀雅典的政治家、演說家。 事有湊巧。就在查爾斯于安德克立夫崖碰見莎拉的第二天上午,在莫爾伯勒府邸發生了 “雪崩”。查爾斯參与的那些拜訪,既非偶然亦非必然。在萊姆這樣的小鎮上,不論哪些人 到哪家拜訪,人們很快就會得知。因此,雙方對這樣的拜訪都很重視,認為這是嚴格的禮 節。波爾蒂尼夫人對查爾斯的興趣可能不比查爾斯對她的興趣更濃。盡管如此,要是查爾斯 不被鎖著拖來見她,讓她那肥胖的小腳在他身上踩几下,這位太太必定深感在禮貌上受到了 怠慢。因此,查爾斯必得前往,而且愈早愈好,因為在逗留期間,拜訪越遲,敬意就越小。 自然,對當地人來說,這些“外地人”只不過是体育比賽中的記分牌而已。拜訪本身是 無足輕重的。關鍵的一點是這些拜訪可以得到充分的利用。“親愛的特蘭特夫人想讓客人第 一個拜訪我……”;“歐內斯蒂娜還沒到你家去過呀?這可夠怪的嘍。真夠煩人的,她已經 到我們家拜訪過兩次啦……”;“我敢肯定這是個疏忽,特蘭特太太倒是個好人,可是她也 太沒腦子啦……”這一類的話只不過表明人們希望得到垂涎已久的机會,以便將社交的匕首 插進對手的心臟。而這樣的机會要靠查爾斯那樣的“重要”人物來提供啊。因此,查爾斯就 不可能避開自己的注定命運,他就象一只胖胖的老鼠跌進餓貓──說得确切些,是几十只餓 貓──的利爪之間那樣。 那次樹林中相遇以后的第二天上午,莎拉在波爾蒂尼夫人的客廳里听到仆人通報,說特 蘭特夫人帶著兩名年輕客人來了。她正要起身离開客廳,可是波爾蒂尼夫人卻叫她留下,其 原因是她一想到年輕人的快樂勁頭,就火冒三丈。再說,她与科頓太太頭一天激戰了一個晚 上,現在更應該發泄一下了。她認為,歐內斯蒂娜是個輕佻的年輕女子,她的未婚夫也必定 是個輕佻男子。她的責任就是留下莎拉,使他們掃興。還有,她知道,這樣的社交場合對那 個罪人來說一定是如坐針氈。總之,她是心怀叵測。 客人們進來了。特蘭特夫人穿著拖地長裙走在前頭,滿面春風,一臉和气。莎拉怯生生 地站在不顯眼的地方,心里很難過。查爾斯和歐內斯蒂娜站在特蘭特夫人和波爾蒂尼夫人身 后的地毯上。兩個老太婆相識已有几十年了,可是還要象征性地擁抱一下。接著,歐內斯蒂 娜走上前來,先向這位儼然象女王般的老太太行了個屈膝禮,隨后接過她的手吻了吻。 “您好么,波爾蒂尼太太?您的臉色真是好极了。” “在我這种年齡,弗里曼小姐ヾ,精神上的健康才是真正的健康呢。” ヾ弗里曼是歐內斯蒂娜的姓。按西方人習慣,在正式場合或不熟悉的人之間稱姓, 而在熟人之間或在非正式場合呼名。 “那我就用不著擔心了。” 波爾蒂尼夫人本想就這個有趣的問題高談闊論一番,誰知歐內斯蒂娜轉身向她介紹查爾 斯。查爾斯彎腰吻了吻老太太的手。 “和您在一起真是莫大的快樂,太太。房子真漂亮。” “對我來說是太大了。只是由于我親愛的丈夫的緣故,我才住在這里的。我知道他活著 希望我住在這儿,現在他死了仍希望我住在這儿。 波爾蒂尼夫人說完后,便凝視著查爾斯身后牆上挂著的那張一家之主的畫像。那是她的 丈夫弗雷德里克的畫像,是一八五一年他去世前兩年畫的。從畫像上看,他顯然是位尊貴、 精明的基督教徒,人長得也挺漂亮,最重要的是,他的社會地位比大多數人都高。他是至尊 至貴的基督教徒,這是不言而喻的。至于其他品質,則是畫家的想象。已去世多年的波爾蒂 尼先生生前盡管十分富有,但在家中卻完全無足輕重,他一生真正有意義的行動就是离開了 這种形同虛設的地位。查爾斯不無敬意地望著自己面前這位令人掃興的人物,說道: “噢,說的是,我明白,那是很自然的事。” “他的愿望是不能違背的。” “是的,是的。” 特蘭特夫人剛才進門時就朝莎拉笑了笑,這時便趁机拿她來岔開這种關于死人的談話。 “伍德拉夫小姐,見到你真叫人高興。”她走過去握住莎拉的手,滿怀憂慮地望了望 她,低聲說道:“到我家坐坐──待蒂娜走后,好嗎?”頃刻間,莎拉的臉上出現了一种少 有的表情。她心里的那件計算机早就算過特蘭特夫人,而且還貯存著計算結果的記錄。她那 种冷淡含蓄,那种可怕的、近乎藐視一切的神態在波爾蒂尼夫人面前已經成了一种面具,而 這時面具一下子摘掉了。她甚至還笑了笑,雖然這种笑里帶著悲切。她微微點了點頭:如有 可能,定當前往。 隨后又是一番相互介紹。兩位年輕女子冷淡地相互點點頭。查爾斯向莎拉鞠了一躬。他 細細地觀察著,看那姑娘是否會露出前一天他們曾兩次相遇的事儿。但是,莎拉的眼睛卻有 意躲避著他。他极想看看這野性的動物在這禁閉的環境中會如何動作,但不久便大失所望, 他看到的是徹頭徹尾的逆來順受,膽小拘謹。波爾蒂尼夫人除了叫她拿東西或要熱巧克力時 叫她打鈴外,其他時間根本不理睬她。查爾斯看到歐內斯蒂娜也是如此,心中十分不悅。特 蘭特姨媽竭力叫那姑娘參加他們的談話,但莎拉總是坐得稍稍离開一點,臉色淡漠。這种態 度可以看作她自知地位低下,因此畏畏縮縮。查爾斯曾一兩次有禮貌地轉向她,問她是否同 意自己的某個看法,但每次都是徒勞。她回答得十分簡短,仍然避開他的目光。 查爾斯直到談話快結束時才看出,這种情勢之中有一种新的東西。那姑娘沉默不語、逆 來順受的樣子与她的本能正好相反。她不過是在表面應付,實際上她完全不愿与她的女主人 搭腔,對她的女主人的談話完全不以為然。波爾蒂尼夫人和特蘭特夫人各自一會儿憂郁,一 會儿歡快地談論著。話題數目雖然不多,但講起來卻是滔滔不絕。什么仆人呀,天气呀,就 要出生的孩子呀,婚喪嫁娶呀,迪斯雷利先生呀,格拉斯通先生呀(這時的話題似乎适合查 爾斯的胃口,但波爾蒂尼夫人卻乘机大罵迪斯雷利的私人信條,大罵格拉斯通的政治信 條),隨后又談到上個星期天講道的事,還談了當地商人的毛病,話題自然最終又回到仆人 身上。查爾斯時而笑笑,時而揚揚眉毛,時而點點頭。同時他發覺,悶聲不響的伍德拉夫小 姐一直在盡力壓抑著內心的不平。精明的旁觀者感到有趣的是,她并不怎么掩飾這种情緒。 查爾斯還是很有眼力的,他看出了萊姆鎮上几乎所有的人都沒有看出的東西。不過,要 不是他的女主人表現了典型的波爾蒂尼主義,他的推理便會仍舊停留在猜測階段。 這時,波爾蒂尼夫人問道:“我辭退的那個姑娘,她沒有給您惹麻煩吧?” 特蘭特夫人笑了。“瑪麗么?我說什么也不會讓她离開我的。” “弗爾利夫人告訴我說,她今天早晨看見瑪麗跟一個男人在說話儿。”波爾蒂尼夫人說 一個“男人”正如后來占領時期兩個法國愛國者說“納粹”一樣。“一個年輕男子,弗爾利 夫人不認識他。” 歐內斯蒂娜責備地瞥了查爾斯一眼,目光銳利。查爾斯一時心急火燎,以為人家指的是 他,過了一會他才明白過來。 他微笑著說:“那一定是薩姆,我的仆人,太太。”他說明薩姆是他的仆人,以便得到 波爾蒂尼夫人的諒解。 歐內斯蒂娜沒有看他,說道:“我本來想告訴你,我昨天也看到他們倆在說話儿。” “不過,不管怎么說,”查爾斯很不以為然,“咱們總不能在他們碰到一起時禁止他們 說話吧。” 歐內斯蒂娜開口了:“倫敦和這儿鄉下不同,我認為你該說說薩姆,那姑娘容易上當。” 特蘭特夫人听到“鄉下”一詞,又听到別人批評瑪麗,覺得自己受到了傷害。“歐內斯 蒂娜,親愛的……她可能喜歡說說笑笑,但我從來沒有發現──” “我親愛的、好心的姨媽,我早知道你非常喜歡她。” 查爾斯听出未婚妻的聲音里帶著冷冰冰的諷刺味道,便站到受傷害的特蘭特姨媽一邊了。 “我希望有更多的女主人喜歡自己的女仆。只有女仆感到幸福的家庭才是真正幸福的家 庭。” 歐內斯蒂娜听后不高興地撅起嘴唇,垂下眼皮。好心的特蘭特夫人听了贊揚,臉微微一 紅,也垂下了眼皮。波爾蒂尼夫人一直在樂呵呵地听著這場火力交叉的唇槍舌劍。現在,她 感到非常討厭查爾斯,覺得到了非奚落他一頓不可的時候了。“史密遜先生,您的未婚妻在 這种事情上比您看得准。那姑娘我是有數的,以前我只好辭退她。要是您的閱歷再深一些, 您就會懂得,在這种事情上怎樣嚴格也不過分。” 她也垂下了眼皮,那意思是說,對此問題她已發表了意見,因而也就有了定論,不必多 講了。 “我尊重您的丰富經驗。太太。”查爾斯說,但他的語調里明顯地帶著冷嘲熱諷。 三個女人都垂下眼皮坐著,但她們沉默的原因各不相同。特蘭特姨媽是因為受到贊揚后 十分窘迫;歐內斯蒂娜是因為生自己的气,原來她并非要查爾斯受到這种冷遇,后悔自己剛 才不該插嘴;波爾蒂尼夫人則是得意洋洋,暗中高興。就這樣,莎拉和查爾斯終于在她們不 注意的當口交換了一下目光。那是短暫的一瞥,但卻包含了千言万語。兩個陌生人終于發 現,他們有著共同的敵人。這是她第一次沒有那樣審視地瞪著他,而是望著他。查爾斯決意 對波爾蒂尼夫人報复,并就共同的人性給歐內斯蒂娜上一課,顯然這一課對她來說是必要的。 他還想起了跟歐內斯蒂娜的父親最近關于達爾父的一場爭論。頑固勢力在這個國家十分 強大,他不能讓這种勢力停留在他要娶的姑娘的心中。他是要說說薩姆,是的,老天在上, 他是要跟薩姆談談。 至于他怎樣說,咱們稍等片刻便見分曉。但是這次談話的大体內容其實已經落在了實際 情況的后面,因為波爾蒂尼夫人所說的“男人”那時已經坐在特蘭特夫人家樓下的廚房里了。 那天早晨薩姆的确在庫姆街碰到了瑪麗,并故意問她煙灰是不是可以在一個小時內清除 掉。這樣,他自然知道了特蘭特太太和歐內斯蒂娜小姐要到莫爾伯勒府邸作客一事。 廚房里的談話認真得要命,比波爾蒂尼夫人客廳里的談話不知認真了多少倍。瑪麗倚在 食品櫥上,白嫩的胳膊交叉在胸前,一綹金黃色的頭發從防塵帽下飄了下來。瑪麗間或也提 一兩個問題,但主要是薩姆在講話──講的主要內容是如何擦洗那張長桌子。兩人的目光只 是偶爾才碰到一起,隨后便各自羞澀地轉向一邊。 ------------------ 法國中尉的女人 第十五章 至于勞動階級,上一代人的粗野習俗已演變為泛濫成災的、縱情聲色的放浪…… 《礦區記實》(1850) 雙眸深處, 有一絲輕掠的笑意。 ──丁尼生《悼亡友》(1850) 第二天早晨,查爾斯開始不客气地試探起倫敦佬薩姆的心思來。實際上,他這樣做并非 是因為跟歐內斯蒂娜慪气,也不是因為他跟波爾蒂尼夫人就薩姆的事情有過激烈的爭論。在 上面描寫的那陣爭論過后不大一會儿,他們三人就离開了莫爾伯勒府邸。他們沿坡向下朝布 羅德街走著。一路上,歐內斯蒂娜默默無語。回到家后,她設法支開特蘭特姨媽,單獨跟查 爾斯待在一起。姨媽剛走出門,她的眼淚便奪眶而出(這一次不象以前那樣有前奏式的自我 譴責),她一下扑到查爾斯的怀里。他們在相愛中還從沒出現過這樣不愉快的情景呢。她的 甜蜜、親愛的查爾斯竟然受到那個可惡老太婆的奚落,而且全是因為她自己一時慪气才惹出 來的,這叫她無論如何忍受不了。查爾斯愛撫地拍拍她的肩膀,替她揩掉眼淚。這時歐內斯 蒂娜把以上的想法說了出來。作為“報复”,查爾斯在她淚汪汪的兩眼上各吻了一次。這 樣,他就算原諒了歐內斯蒂娜。 “我說親愛的蒂娜,傻姑娘,咱們干嗎要阻止別人象我們這樣幸福呢?那個鬼丫頭跟我 這個坏東西薩姆即便是相愛了,那有什么不好呢?難道咱們要向他們扔石頭?” 她坐在椅子上,抬頭朝查爾斯笑笑。“看樣子你為人處事倒真象個大人呢。” 他跪在她的身旁,握起她的手。“小乖乖,你永遠是我的好乖乖。”她低下頭來吻他的 手,他則吻著她的頭頂。 她輕輕地說:“還有八十八天,我簡直不敢去想。” “咱們私奔吧,到巴黎去!” “查爾斯……看你多坏!” 她抬起頭,查爾斯吻著她的嘴唇。她渾身酥軟,朝椅子的一角癱下去,熱淚盈眶,滿面 緋紅,芳心亂跳,以為自己就要暈過去了。她太脆弱,受不了這种感情的突然變化。查爾斯 仍然握著她的手,輕輕地摩挲著。 “要是那位了不起的波夫人看見我們現在這個樣子,她會怎樣呢?” 她雙手捂著臉咯咯地笑起來,笑得几乎岔了气。查爾斯也被引得笑起來,笑得前俯后 仰,最后只好站起身,走到窗口,裝出老成持重的樣子。可是他還是禁不住回頭看了看,結 果他的目光与歐內斯蒂娜透過手指縫的目光碰到了一起。抑制不住的笑聲蕩漾在這寂靜的房 間里。他們兩人都深深感到,他們正值妙齡青春,自由自在,其樂無窮;作一個純粹現代化 的青年是多么迷人!他們有著純粹現代化的幽默感,浸沉在永琲睽撘皏@界里,從而擺脫 了…… “哦,查爾斯,查爾斯,你記得那個早期白堊時代的老太婆嗎?” 他們兩人禁不住再次大笑起來。屋里傳出來的聲音使特蘭特姨媽如墮五里霧中。她一直 在門外心神不安,以為兩個年輕人一定是在吵架。末了,她想看看是否能調解一番,就鼓起 勇气走進屋子。誰知她剛一走進門,蒂娜便笑著跑上前來,在姨媽的兩頰上吻著。 “親愛的,親愛的姨媽,您太嬌貴我啦。我都給您寵坏啦。散步時穿的那條綠裙子我不 想要了,我想送給瑪麗,您看好嗎?” 當天晚上,夜已經很深了,瑪麗還在真心誠意地為歐內斯蒂娜祈禱著。至于神靈是否會 听到她的禱告,那就很難說了。其實她哪里有心思禱告,忙著試穿裙子還來不及呢。按說, 虔誠的人禱告過后就應立即就寢,可是瑪麗禱告完畢站起身來后,心里克制不住,想最后再 試穿一次。她只能靠一只蜡燭的光亮來打量自己。不過這也不要緊,女人是善于使用蜡燭 的。那披散開的金發,那明快的綠色裙子,那顫抖著的身影,那羞澀、歡快的臉蛋儿,連自 己看了也又惊又喜……那天夜里,假如她的上帝也在注視著她,他一定會大發思凡之心,希 望立刻降臨人世上。 “薩姆,我已決定不再雇佣你了,”查爾斯說。他看不到薩姆的表情,因為他正閉著 眼。此時,薩姆正在給他刮胡子。可是他感覺到剃刀停了下來,知道自己的話達到了預期的 效果──使對方大吃一惊。“你可以回肯星頓去。”一片寂靜,靜得任何不太凶狠的主人都 會心軟的。“你有什么要說的嗎?” “有,先生,我在這儿更快活。” “我已看出,你這個人心眼儿不好,而且這是你的生性。我看你還是到倫敦去吧,心眼 儿不好的人到那儿去混混更合适。” “我沒做什么錯事呀,查爾斯先生。” “特蘭特夫人家那個年輕的女仆太傲慢了。我不叫你去,是因為不想讓你撞見她,免得 你見了她那傲慢樣子心里感到痛苦。”查爾斯听到一聲長嘆。他小心地睜開一只眼。“我這 樣做不是為你好么?” 薩姆呆呆地望著主人的腦袋。“她已經陪不是了。我原諒了她。” “什么?一個擠牛扔的丫頭會陪不是?不可能!” 查爾斯說完后只得慌忙閉上眼睛,因為肥皂刷又粗魯地刷起來了。 “她不是擠牛奶的,這完全是瞎傳,查爾斯先生,純粹是瞎傳!” “我知道了。那么事情比我原先想的還要糟。你一定得走。”薩姆這時已受不住了。他 停下刷子。查爾斯只得睜開眼睛,看看發生了什么事情。原來薩姆站在那儿發脾气,或者說 至少表面上是一副怒气沖沖的樣子。 “怎么啦?” “她,先生。” “Ursaヾ?你在講拉丁語么?沒關系,拉丁語我比你強。現在你要說實話。你昨天不是 討厭那個姑娘嗎?這你不會否認吧?” ヾ薩姆講倫敦土語,發音不准,將英語的“她,先生”(her,sir)說得极象拉丁 語的“Ursa”。查爾斯知其意,故意取笑他。 “那是她惹的。” “嗯。那么是什么原因?誰先惹誰?” 查爾斯打住話頭,發現自己的玩笑開得太過分了。薩姆手中的剃刀在顫抖著。那倒不是 他想殺人,而是在盡力壓抑自己的怒火。查爾斯伸手拿過剃刀,用剃刀指著薩姆。 “在二十四小時之中,薩姆,在二十四小時之中你就變了個人?” 薩姆不知不覺地用原來給查爾斯擦臉的毛巾擦著臉盆架。沉默了一會儿,薩姆開腔了, 聲音里帶著憤懣。 “我們不是油(牛)馬,我們是銀(人)。” 查爾斯听后微微一笑,站起來走到薩姆身后,抓住他的肩膀,扳著他轉過身來。 “薩姆,對不起。可是你得承認,你過去跟女人那樣疏遠,誰會料到你現在變成這樣了 呢?”薩姆气呼呼地垂下眼皮。是啊,過去常常瞧不起女人,現在算是惡有惡報,活該倒霉。 “說說那個姑娘吧。她叫什么來著?瑪麗?跟那個漂亮的瑪麗小姐打情罵俏倒滿有意思 ──讓我講完──不過,我听說她心地滿好,可以信賴。我不允許你朝三暮四,叫她傷心。” “天地不容,查爾斯先生。” “那很好。用不著賭咒,我相信你。不過你先不要上門去找她,在街上碰到也別跟她講 話。我要去找特蘭特夫人說說,看看她是不是答應。” 薩姆垂著的眼皮抬了起來,望著主人。他又是感激又是悔恨地苦笑著,就象一個垂死的 年輕士兵躺在他的長官的腳旁時那樣。 “我真是頭蠢驢,先生,地地道道的蠢驢。” 讓我補充一句:驢是生而愚笨的,蠢驢就更不可救藥了。 ------------------ 法國中尉的女人 第十六章 豆蔻年華的毛黛姑娘, 將死神和不將功名歌唱, 引得得我連連嘆息世風日下, 哀嘆自己平庸懶惰,一副鄙俗模樣。 ──丁尼生《毛黛》(1855) 相信我,過去對儿女私情所知甚少, 直到我那回在農村鄉野度假(現在的假期多么乏 味), 有一天,我“漫不經心地”(就象丁尼生描寫的那 樣)悠悠蕩蕩, 我這憨小子,漫不經心地悠悠閑逛, 目光斜視,忽瞥見一個沒有戴帽的農家姑娘…… ──A?H?克勞 《托伯拿?烏里奇的木屋》(1848) 我上面描寫的那個場景發生之后,五天平靜地過去了。查爾斯未曾找到机會繼續去安德 克立夫崖考察。在這五天中,有一天他和歐內斯蒂娜去西德茅斯遠足。在另外几天中,他們 上午拜親訪友,間或也調調胃曰,例如射箭什么的。當時,在英國年輕女子中,射箭已經成 為一种小小的狂熱。紳士們則乖乖地從綠色草地上跑過去,從箭靶上取下箭來(恐怕眼睛近 視的歐內斯蒂娜從來沒有射中過),回來時開著各种玩笑,如愛神丘比特啦,射中多少環 啦,少女梅里安ヾ啦,等等,煞是好玩儿。 ヾ古代英國五月節游戲以及化裝莫利斯舞中的女主角,由男子著女裝扮演。 下午,歐內斯蒂娜總是叫查爾斯答應留在特蘭特姨媽家,因為有好多正經家務事需要商 議。他們在肯星頓的房子太小,因此最后總得搬到貝爾格雷瓦的房子去住,但那房子的契約 還沒到期,要再過兩年才能轉到查爾斯名下,這些事都要商量。歐內斯蒂娜似乎因上次那件 不幸的小事而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對查爾斯言听計從,儼然是位賢惠的妻子,總是那么畢 恭畢敬,結果查爾斯抱怨說自己成了土耳其的專制官僚。他雖然并非出自內心,但還是要求 歐內斯蒂娜在某些問題上跟她爭辯一下,要不他就會忘記他們是基督教徒之間的平等婚姻了。 對這种突然過分的順從,查爾斯只好耐心地對待。他一眼就看出,歐內斯蒂娜的內心受 到了猛烈的震撼。在那次小爭吵之前,她愛得更深的是婚姻本身而不是未婚夫。說句心里 話,查爾斯對她這种從冷淡到熱情的轉變有時感到有點膩味。歐內斯蒂娜對他諂媚奉承,百 般体貼,言听計從,百依百順,他當然覺得心里美滋滋的。男人嘛,還會有別的什么要求 呢?但是,他做了多年自由自在的單身漢,就他的情況而論,也是一個寵坏了的、說一不二 的孩子。如今他卻常常惊奇地發現不自由,上午的時間不屬于他,而下午已計划要做的事情 卻往往成了歐內斯蒂娜怪念頭的犧牲品。當然,他有自己的責任感。作丈夫嘛,就得按妻子 的要求去做,因此他也得這么做──這正象他到鄉下去散步時必得穿上法蘭絨衣服和帶釘的 靴子一樣理所應當。 最難打發的是夜晚!那些在汽燈下的時光真難熬!而且,那時還沒有電影或電視可看。 對那些靠干活掙錢糊口的人來說,根本不存在什么問題,白天干了十二個小時,晚飯后該做 什么的問題是很容易解決的。但是那些不幸的富人就可怜多了,不管晚飯前他們怎樣清靜, 晚飯后他們傳統上總是要乏味地呆在一起,來消磨時光。咱們不妨看看查爾斯和歐內斯蒂娜 是如何消磨這個無聊的夜晚的。特蘭特婕媽總算避開了,因為這位善良的太太到鄰居家生病 的老處女那儿喝茶去了。那位老處女除了長期和經歷与特蘭特太太有所不同外,其他方面兩 人是如出一轍。 查爾斯安閑地伸開雙腿坐在沙發上,兩個指頭按在腮上,另外兩個指頭頂住下巴,臂肘 支在沙發扶手上,無精打采地隔著阿克斯敏斯特地毯ヾ望著歐內斯蒂娜。歐內斯蒂娜左手拿 著紅色摩洛哥皮封面的一本薄薄的詩集,右手拿著火遮ゝ,正一邊讀詩,一邊有節奏地敲打 著火遮。 ヾ英格蘭德文郡的阿克斯敏斯特鎮出產的一种著名地毯。 ゝ火遮類似一個長柄乒乓球拍,上面套著繡花緞面,四周鑲著栗色花邊,用來遮擋爐 火,以免將白嫩的臉蛋儿烤紅。──作者原注。 那本詩集是尊敬的卡羅琳?諾頓夫人的《加拉夫人》,是十九世紀六十年代的暢銷書。 《愛丁堡評論》雜志對其大加贊揚,“該詩寫得純淨、細膩、動人心弦,是一部充滿辛酸、 痛苦、愛情、義務、虔誠和死亡的敘事詩”。──毫無疑義,它是維多利亞中期主要形容詞 和名詞的集錦,人們很難明白其意(讓我插一句,該詩實在太妙,鄙人不敢妄加評判)。你 可能以為諾頓夫人只不過是當時一位乏味的劣等詩人。不是這樣,雖然其詩可能味同嚼蜡, 但其人卻能引起公眾的興趣。這首先是因為她是謝立丹ヾ的孫女;還有,据傳她是墨爾本ゝ 的情婦──她的丈夫對此傳說信以為真,遂与那位大政治家打了一場官司,但卻敗訴。再 者,她也是一位激進的女性──即今天我們所說的自由主義分子。 ヾ理查德?謝立丹(1751─1861),十八世紀英國戲劇家,其代表作是《情敵》和《适謠學校》。 ゝ這里可能指威廉?墨爾本(1779─1848),英國政治家,曾任首相。 詩集標題中所說的那位太太是法國一位活躍勛爵的活躍妻子。有一天,她外出打獵時出 了事故,落了個終身殘廢,于是她把憂郁的有生之年全部貢獻給了慈善事來──胜過了本書 中的科頓太太,因為她辦了一家醫院。那首詩的背景雖然是十七世紀,但不難看出她是為當 時的女英雄弗洛倫斯?南丁格爾ヾ歌功頌德,這也就是該詩在當時能夠深深感動那么多女性 的原因。我們這些后來人在談到以前的偉大改革家時,首先想到的是他們戰胜了強大的反對 勢力和冷漠態度。固然,南丁格爾這位名副其實的“燈籠太太”ゝ是和反對派及冷漠態度作 過斗爭的,但我們同時要看到,她之所以要致力于改革,恐怕与怜憫不無關系。而怜憫,正 如前文所述,几乎往往是有害的。歐內斯蒂娜對此詩愛不釋手,有些章節甚至能夠背誦。她 每讀此詩時(這次是有意重讀此詩,因為适逢基督教的大齋期),總覺得自己陶冶了性情, 純洁了靈魂,變成了一個高尚的年輕女子。不過這里我要說明,她生來還沒邁過醫院的門 檻,也從沒護理過一個鄉下病人。自然,她的父母是不允許她那樣做的,不過她自己也從來 沒有想到過此等壯舉。 你可能說,對歐內斯蒂娜切勿苛求,因為那時的婦女有她們自己的責任。但也不要忘 記,她讀詩的時間是一八六七年四月六日晚上。就在一星期前,在西敏寺的會議上,約 翰?斯圖亞特?米爾ゞ抓住開始辯論“改革法案”的一個机會提出:給婦女同等選舉權的時 刻已經到了。這一行動無疑是勇敢的(該提案投票時以七十三票贊成、一百九十六票反對而 失敗。老狐狸迪斯雷利棄權),誰知一般男子卻對它置之一笑,而《笨拙》々雜志則對它大 加諷刺(該雜志刊登過一個笑話,說是一些紳士圍住一位女內閣大臣,那位大臣只能支支吾 吾,前言不搭后語地回答他們的問題)。可悲的是,大多數有教養的婦女居然皺著眉頭,對 此提案不以為然,認為她們的影響主要是在家庭之中。盡管如此,一八六七年三月三十日仍 然可以認為是英國婦女解放的轉折點。而當查爾斯把前一星期的《笨拙》雜志拿給歐內斯蒂 娜看時,她也對那個提案嗤笑過,這是不能原諒的。 ヾ弗洛倫斯?南丁格爾(1820─1910),英國女英雄。她在英俄克里米亞戰爭中首 先采用現代護理方法,對臨床護理進行了重大改革,并于1860年建立了英國第一所護士學校。 ゝ南丁格爾夜間探望傷病員時,總是提一盞燈籠,故得“燈籠太太”之名。 ゞ約翰?斯圖亞特?米爾(1806─1873),英國經濟學家、哲學家。 々《笨拙》雜志是英國1841年創刊的著名插圖周刊,延續至今。 閑言少敘,我們再回到維多利亞時代的晚上家庭生活場景,看一看,听一听。查爾斯用 庄重但卻有些呆滯的目光望著歐內斯蒂娜的嚴肅面孔。 “要我繼續讀下去嗎?” “你讀得動人极了。” 歐內斯蒂娜微微清了清喉嚨,再次捧起那本詩集。加拉夫人去打獵,剛剛發生了事故, 加拉勛爵走近倒下的太太。 “他分開她那披在臉上的金發, 小心翼翼將垂危的妻子攙拉, 他那惊恐的目光投向她的面顏, 她死了,他的心肝,芳魂飄天涯! 歐內斯蒂娜心情沉重地向查爾斯瞥了一眼。這時,查爾斯正閉著眼,象是在想象那悲慘 的場面。他庄重地點點頭,意思是說他正全神貫注地听著呢。 歐內斯蒂娜繼續讀起來。 從那可怕的震惊中你可能听到, 他的心臟象一只巨大的鐘在敲。 稍頃,熱血凝固,脈搏停跳, 由于突然的激動和恐懼, 蒼白的雙唇在不停地顫抖。 “啊,克勞德!”她說,永別了── 相識日久愈相愛,卻未曾似今朝, 她那甜蜜的誓言激起他的心潮; 笑吟吟,投入他的怀抱。 最后一句,歐內斯蒂娜讀得最為動情。她抬頭瞥了查爾斯一眼。他仍舊閉著眼睛,看得 出,他感動得連點頭的力气也沒有了。她微微吸了口气,繼續望著面色嚴峻、斜靠在沙發上 的未婚夫,口里接著念道: “‘啊,克勞德──痛啊!’‘啊,格特魯德,親愛的!’ 她的雙唇掠過一絲淡淡的笑意, 默默地接受了他的慰藉── 你睡著了,可恨啊,你已逝去!’ 寂靜。查爾斯的臉陰沉沉的,象是在給人送葬。讀詩的人又吸了一口气,橫了查爾斯一 眼。 “啊,悲痛的人們見到熟悉的面孔 該是多么欣慰── ?查?爾?斯!” 詩集驟然變成了一發炮彈,斜著飛向查爾斯,先擊中他的肩膀,接著落到沙發后的地板 上。 “怎么回事?”查爾斯看見歐內斯蒂娜站起來,兩手卡腰,樣子很不尋常。他坐直身 子,咕噥道:“呃,親愛的。” “你睡覺被捉住了。別想找借口。” 但事實上查爾斯肯定找到了使人信服的借口,可能還陪了罪,得到了諒解。所以在第二 天午餐時,歐內斯蒂娜第十九次提議商量一下怎樣布置他們八字還沒一撇的家中書房時,查 爾斯才敢提出异議。對查爾斯來說,离開他在肯星頓的舒适住所,是他做出的巨大犧牲。這 件事顛三到四地說來說去,他已听厭了。特蘭特姨媽這次幫了他的忙,于是他獲准了一個下 午,可以用來去翻弄那些倒霉的石頭。 用不著多想。查爾斯知道自己對于到什么地方去感興趣──他念念不忘的是化石。當 初,他看到法國中尉的女人躺在那片山崖上面的草地上時,沒有來得及想別的東西,不過他 還是發現山崖下面有不少落下來的燧石。因此,這天下午他來到了山崖下。他和歐內斯蒂娜 之間的愛情越來越強烈,出現了新的熱潮。這种熱潮已將波爾蒂尼夫人的女秘書從他的腦海 中赶走了。如果說不是徹底赶走的話,他也只是偶爾才想到她,而且是一閃而過。 當他撥開荊棘爬上山崖時,他确實猛然間想起了法國中尉的女人。他清楚地記得她那天 躺著的姿勢。待到他越過草地,往下看她曾躺過的平台時,那里卻空無一人。很快,他就把 她忘記了。他找到一條小路來到山崖底下,動手在岩石堆中尋找烤缽石。那天比上次冷,四 月的云迅速地移動著,時而遮住陽光,時而飄散開去。北風呼呼,因而山崖的南面稍許暖和 一些。查爾斯感到心里一熱的是,他很快找到了一塊极好的烤缽石。那塊化石好象是不久才 從燧石基座上裂下來的,就在他的腳下。 又過了四十分鐘,他覺得不會再交好運,至少是在山崖下的燧石堆中不會再找到烤缽石 了,就回到上面的草地,向一條通往樹林的小路走去。剛走了几步,一個黑色人影突然映入 他的眼帘! 她正走到通向山崖上面陡峭小路的半道上,大衣被一簇荊棘纏得結結實實。她一門心思 想掙脫出來,沒有听到查爾斯走在草地上的輕快腳步聲。他在她的面前站住。那條小路很 窄,她站在路當中。這時,她也看見了查爾斯。他們相距十五英尺光景,雖然相互看到時各 自的表情不同,但都十分尷尬。查爾斯微笑著,莎拉十分疑心地望著他。 “伍德拉夫小姐!” 她朝查爾斯莫名其妙地點點頭,似乎一時猶豫不決,也好象本來打算往回走似的。過了 一會儿,她發現對方已給自己讓開了路,便急急匆匆地從他身旁走過去。誰知步子沒邁好, 她一頭摔倒在泥路上。查爾斯赶快上前扶起她來。現在她可真象野性動物了。她渾身激烈地 顫抖著,有气無力地看著他,愣愣地說不出話來。 查爾斯輕輕地扶著她爬到山崖上面的草地,從那儿可以俯視下面的大海。她穿的還是那 件黑大衣,還是那件白領子的靛藍上衣。她的臉上透著一种活力,一點紅暈,這与她那种既 充滿野性又羞羞答答的舉止十分相稱。至于她以上這种神色是因為她剛摔倒過,還是因為查 爾斯在扶著她,或者是因為天气冷的緣故,那我就不得而知了。從表情來看,她象是一個在 果園里偷苹果時被捉住了的孩子似的……一种內疚,然而卻是一种不服气的內疚。她驀地望 著查爾斯,頭微微偏向一側,微突的眼睛向上瞅著,露出大片眼白,給人一种既膽怯又威嚴 的印象。查爾斯慌忙放開了她的胳膊。 “想來剛才這件事真叫人有點后怕,伍德拉夫小姐,假如有一天您在這种地方扭傷了 腳,那便如何是好?” “沒關系。” “我看很有關系,尊敬的小姐。從上星期您對我的要求看來,您不想讓波爾蒂尼夫人知 道您到這個地方來過。老天在上,我不想問您那是為什么。但我可以告訴您,要是您身處某 种逆境,盼著您的救星來臨的話,那么,在萊姆鎮只有我一人,能夠把您的救星找來,您相 信嗎?” “她知道,她會猜到的。”她所答非所問地說。 “她知道您來這個地方嗎?” 她垂著眼皮望著草地,似乎不想回答問題,而是求他走開。查爾斯仔細地瞅著她的臉, 那臉上有种東西使他決意留下不走。查爾斯看出,她的眼睛里流露著智慧,流露著獨立自主 的精神。那雙眼里有种東西默默地拒絕著任何怜憫,有种不容他人干預、保持自己人格的決 心。當時時髦的眉毛是淡雅、細巧、彎曲,但莎拉的眉毛卻很濃,至少是非常黑,几乎跟頭 發的顏色一樣,所以看上去很濃,微微帶有一點男子气。我并不是說她有愛德華時代ヾ公眾 所欣賞的“吉布森姑娘”ゝ那种美:洒脫、寬臉膛的男性美。莎拉的臉盤儿端正勻稱,帶著 女性的嬌美。嘴巴上壓抑著的性感恰与眼睛中壓抑著的激情相稱。她的嘴很寬──這不符合 當時人們的欣賞情趣。那時人們欣賞兩种嘴形,一是雙唇不明顯的漂亮小嘴,一是上唇呈弓 形的嬰儿般的嘴。查爾斯象當時的大部分男子一樣,仍然微微受到拉瓦特ゞ《相貌論》的影 響。他望著莎拉的嘴,心里明白它是在很不自然地緊閉著。 ヾ英國國王愛德華七世(1901─1910在位)統治時期。 ゝ“吉布森姑娘”指英國畫家查爾斯?吉布森(1867─1944)筆下的婦女形象。當時的 女子紛紛摹仿其風格。 ゞ約翰?拉瓦特(1741─1801),瑞士牧師。 莎拉的黑色眸子飛速的一瞥,使查爾斯的心中動了一下。但這种反響不是英國式的。他 看到莎拉這樣的面孔,就想到了外國女人,說得更坦率些(我比查爾斯坦率得多),想到了 外國床鋪。這意味著他對莎拉的看法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他已經意識到,莎拉的內心深處 比外表看來更聰慧,更有獨立性。這時,查爾斯開始猜測起她不大光彩的過去來。 對那個時代的大多數紳士們來說,他們對莎拉品性的直覺會使他們感到厭惡。它也确實 使查爾斯隱隱感到一种厭惡──至少是震惊。他与他同時代的人有著同樣的偏見,對任何形 式的肉欲都持怀疑態度。但是他們會根据心理學上“超我訓諭”中的可怕公式,把某些責任 推給莎拉,怪她生就的那副色情相;而查爾斯卻不會這樣做。這應感謝他對科學的愛好。達 爾文主義,正象它的反對者所說的那樣,向某种東西打開了閘門。這种東西比基督教關于人 類起源的解釋嚴肅得多。我并不是說查爾斯對莎拉毫無責難之意,而是說他不情愿去責難 她,不情愿的程度遠遠超出了莎拉所能想象的范圍。 愛好科學是他不情愿責怪莎拉的原因之一。另一個原因是查爾斯懂法語,偷偷讀過── 它被指控為淫書──十年前在法國出版的一本書。這就是充滿宿命論觀點的著名小說《包法 利夫人》。當他低頭望著身邊那張面孔時,愛瑪?包法利的名字不知怎地突然闖進了他的腦 海。這樣的幻覺既是一种悟性,也有其誘惑力。查爾斯之所以沒有躬身致意并揚長而去,就 是這個原因。 最后莎拉打破了沉寂 “我剛才不知道您在這儿。” “您怎么能知道呢。” “我得回去了。” 她說完后轉過身。但查爾斯急忙說: “您是否允許我先說几句話?當然嘍,作為不了解您和您的情況的人,我可能不該 說。”莎拉止住步子,低著頭,背對著他。 “我可以說嗎?” 莎拉沒說什么。查爾斯遲疑了一下,隨后說道: “伍德拉夫小姐,我不愿假裝我不了解您的情況──是特蘭特夫人告訴我的。但我想說 明,她是出于仁愛之心,出于同情。她認為您處在現在的環境中心情很不愉快。我認為,您 的不愉快是環境造成的,而不是人為的原因。我認識特蘭特夫人的時間不算長,但我知道她 是位真正的好心人。我這樣說,并不是因為我結婚以后她就是我的一位親戚。我是想說,我 相信──” 這時,莎拉急轉身望著他們身后的樹林,查爾斯也打住話頭。她靈敏的听覺發現了一個 聲響,是腳步踩斷樹枝的聲響。查爾斯還沒來得及問她是怎么回事儿,便也听到了兩個男子 低低的說話聲。但這時她已邁開腳步,手里撩著裙子,快步朝東面四十碼左右的地方走去。 那里的草地上方有一片茂密的荊豆,她就躲在荊豆的后面。查爾斯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那 儿,簡直成了無可狡辯的同謀罪犯。 那兩個男子的聲音變大了。查爾斯覺得自己不能再呆在那儿發楞,便朝下面一條穿過荊 棘叢的小路大步走去。幸虧他動作及時,就在他看到下面那條小路的同時,還看到了兩張臉 在向上張望著。他們一看見查爾斯,便惊慌失措起來。顯然,他們本來是想爬上查爾斯站著 的這條小路上來的。查爾斯一開口向他們打招呼,那兩個人影一晃便不見了。他听到“噓” 的一聲,接著听到有人喊“追,杰姆!”隨后是一陣奔跑的腳步聲。過了一會儿,他又听到 急促、低沉的口哨聲和一陣狗叫聲。隨后是一片沉寂。 他等了一下,直到肯定他們已經走遠了,他才繞到荊豆叢邊。她站在那儿,手撫摩著荊 豆的針葉,臉轉向一邊。 “他們走了。我想他們大概是偷獵的。” 她點點頭,但仍舊回避著他的目光。荊豆正值開花季節,黃花儿密密叢叢,几乎遮住了 綠葉。空气中彌漫著花蕊的芳香。 查爾斯說:“我想您沒有必要回避我。” “顧及好名聲的紳士誰也不愿被看到跟萊姆鎮的淫婦呆在一起。” 查爾斯溫和地說:“不要誤會。我對您的不幸深表同情。您這樣珍視我的名譽,我也十 分感謝。但在波爾蒂尼夫人之流看來,我怎么做都是一樣。” 莎拉沒有動。查爾斯繼續微笑著。他曾去很多地方旅游,見多識廣,又讀過很多書,所 以能對這种事情處之泰然。 “親愛的伍德拉夫小姐,我對人生有著深刻的了解,對那些偏執狂也深知其內心。…… 不管他們表面上裝得如何虔誠。您离開那個藏身的地方好嗎?咱們在這儿不過是邂逅相遇, 并沒有什么不体面的事。請您等一下,讓我把剛才要說的話說完。” 查爾斯往旁邊一閃,給她讓開路。她走出荊豆叢,站在旁邊的草地上。他看見她的睫毛 上挂著淚珠儿,但沒有朝她走過去,只是站在她背后几碼遠的地方,說道: “特蘭特夫人希望──她非常愿意幫助您,如果您打算改變一下環境的話。” 她搖了搖頭,算作回答。 “使別人同情的人……總是會得到幫助的。”查爾斯停了一下。一陣急風刮散了她的一 綹頭發,吹得它向前飄蕩著。她不安地將頭發捋了一下。查爾斯接著說:“我只是說了特蘭 特夫人本人想說的話。” 查爾斯說的完全是實情,因為在那次爭論和解后的第二天,他們一邊愉快地吃午飯,一 邊議論著波爾蒂尼夫人和莎拉。查爾斯覺得,他們對那個老太婆是無能為力的,要叫她改弦 易轍那比登天還難。查爾斯心想,自己既然已經踏入了連一般天使也望而卻步的領域,那就 干脆把他們那天議論的結果告訴莎拉。 “您應該离開萊姆鎮……离開這個地區。我知道您有极好的天賦,深信到其他地方同樣 可以得到充分的發揮。”莎拉听了毫無反應。查爾斯接著說:“我想弗里曼小姐和她母親一 定樂于在倫敦為您打听一下這方面的情況。” 莎拉听后,离開查爾斯走到山崖草地的邊緣,目不轉睛地望著大海。過了半晌,她才轉 過身來望著他。他仍舊站在荊豆叢旁邊。她的眼里閃爍著奇异的光芒,直楞楞地盯著查爾 斯,這使他微微笑了,是一种自知不能理直气壯的笑容。 她垂著眼皮說:“謝謝您的好意,但我不能离開這個地方。” 他輕輕地聳聳肩,感到無可奈何,又隱約覺得別人辜負了他的好心。“如此說來我必須 向您道歉,因為我干預了您的私事。今后我再也不這樣做了。” 他鞠了一躬,轉身走開了,但他剛走了一兩步就听到她說:“我……我知道特蘭特夫人 是好意。” “那么就讓她的好意得以實現吧。” 她望著兩人之間的草地。 “我好象……好象太不近人情了……我很感激。不過這樣的好心……” “這樣的好心怎么啦?” “這樣的好心更殘酷,比……” 她沒有說完便轉身望著大海。查爾斯真想沖上去抓住她的肩膀狠命搖動。戲台上出現這 樣的悲劇場景是自然而然的事,但在現實生活中就未免荒唐可笑了。再說,他剛才的話也并 不尖刻呀。 “您認為我的秉性是固執己見吧?”莎拉說。 “伍德拉夫小姐,恕我直說吧。据傳您的精神不大正常,我認為事實遠非如此。我認為 您把過去的事情看得太重。老天在上,您干嘛老是孤苦伶仃地走來走去?難道您對自己的折 磨還不夠么?您還年輕,您有能力生活下去。我听說您在儿沒有家庭拖累,何苦非呆在這儿 不可呢?” “不,我有。” “那個法國紳士嗎?” 她轉向一邊,好象根本不愿意談這件事。 “恕我直說,我認為那件事就象創傷一樣,如果你不會調理它,它就會潰爛化膿。倘若 他至今不回來,那么他當初就不值得您愛;倘若他回來了,我不信他在萊姆鎮找不到您便會 輕易回法國,他一定會設法弄清您在什么地方,并且千方百計找到您。這難道不是常理嗎?” 長時間的沉默。他走上前去,雖然兩人之間尚有几尺距离,但他已看清她臉孔的一側 了。她的表情出人意料,几乎可以說是沉著鎮靜的,仿佛她對某件事情已完全了解,查爾斯 剛才的話只是進一步証實罷了。 她仍在眺望著大海。五海里以遠,有一艘雙桅帆船,在陽光的照射下,航帆呈黃褐色, 正向西方駛去。她好象對著那艘帆船輕輕地說: “他永遠不會回來了。” “您擔心他永遠不會回來?” “他确實永遠不會回來了。”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她轉過身,久久地望著查爾斯迷惑不解的面孔,好象這迷惑不解反而使她感到高興似 的。隨后,她把臉轉向一邊,說道: “我很久以前就收到一封信,那位先生已經……”她又沉默了,似乎是后悔泄露得太 多。她突然走了,几乎是小跑著,越過草地朝小路奔去。 “伍德拉夫小姐!” 她又向前邁了兩步,接著轉過身來。她的目光象是拒絕他,也象是看透了他。她的聲音 充滿了壓抑著的怨恨,這种怨恨脫口而出,象是對著查爾斯似的。 “他已經結婚了。” “伍德拉夫小姐!” 但她并不回答。他被拋在那儿呆呆地站著。他自然感到十分惊奇。不自然的是他隱隱約 約地感到內疚。他發現,當他自以為在做好事時,恰恰是麻木不仁,缺乏同情。在她跑走以 后,他繼續朝她去的方向望了一會儿。隨后他轉過身,望著遠方的小船,好象那小船能夠解 開這謎。然而,謎仍舊是個謎。 ------------------ 法國中尉的女人 第十七章 檣桅,沙灘,廣場, 歡笑的人群熙來攘往; 輕松的,大聲的問侯, 從生机勃勃的世界傳來: 夕照中的峭壁, 大聲的聊天,高聲的呼喚。 苦澀的海灘咸鹽, 樂隊,蒙根布拉特圓舞曲。 我晚歸時, 她仍舊迎了上來, 愁容滿面,但還是來了。 …… ──哈代《一八六九年于海濱小鎮》 當天晚上,查爾斯發現自己在會議廳里坐在特蘭特夫人和歐內斯蒂娜兩人之間,萊姆的 會議廳或許比巴斯和切爾特南兩地的會議廳好不了多少,然而它卻寬敞明亮,面臨大海,因 此給人以舒适的感覺。正因為它過于舒适,過于优美,所以這個公眾聚會的場所也免不了做 了英國的上帝──方便──的犧牲品。后來,一伙頭腦簡單的鎮議會議員听信了流言蜚語, 便決定將那所會議廳推倒,另外建立了一所會議廳。新會議廳座落的地方和造型之丑陋,堪 稱英倫三島上最差的公共廁所。 然而,諸位不要以為萊姆鎮上波爾蒂紀夫人那一伙只是反對會議廳的輕佻建筑藝術,真 正使他們憤慨的是會議廳內所進行的活動。男人們在那儿抽煙,玩紙牌;那里還舉辦舞會、 音樂會什么的。總之,它慫恿享樂,而波爾蒂尼夫人之流深信,一個正經的鎮子里唯一可以 允許人們集聚的地方應該是教堂。會議廳被推倒時,萊姆鎮上的人雖痛心疾首,可時至今 日,也沒有人能夠將它重建起來。 查爾斯和兩位女士坐在這幢將遭厄運的會議廳里欣賞音樂會節目。那當然不是一次世俗 性音樂會,因為此時正值大齋期。節目全是一色宗教性的。即使這樣,萊姆鎮那些老頑固還 大為震惊呢。他們在公眾場合表白說,他們對大齋期十分尊重,就象伊斯蘭教徒對萊麥丹ヾ 那樣自相矛盾的尊重。所以,在舉行音樂會的大房間里,舞台前面一側竟有些位子空在那儿。 ヾ萊麥丹是伊斯蘭教歷太陰年第九月的名稱,是伊斯蘭教的齋月。每逢齋月教徒白 天禁食,但夜間還是要進餐的,故下文說“自相矛盾”。 我們的三位比較開明的人士,象大多數听眾一樣,早就入場了。因為他們覺得這類音樂 會确實叫人愉快──真正十八世紀的風格──不但音樂悅耳動听,听眾也使人高興。音樂會 給了太太小姐們一個大好時机,使她們有可能對鄰座女士們的服飾評頭品足,當然也得以炫 耀一下自己的華麗服飾。即便是瞧不起鄉下佬的歐內斯蒂娜,也變成了這种虛榮的俘虜。她 至少懂得,就衣服的款式和華麗而論,她在這里獨占鰲頭。她頭上戴的是“平頂”帽(而不 戴那种悶气的舊女帽),帽子上飾有藍白相間的緞帶。她身上穿的是生机盎然的綠裙子和紫 紅色与白色相間的皮外套,腳上蹬的是鑲有花邊的靴子,真是滿身生輝,光艷照人。人們對 她偷眼觀看,這足可以彌補她在其他場合所忍受的厭倦了。 那天晚上,當其他后到的听眾魚貫而入時,早已坐在那儿的歐內斯蒂娜非常活躍、淘 气。查爾斯只得用一只耳朵听著特蘭特姨媽的評論──哪些人住在什么地方,他們有些什么 親屬,老祖宗是什么樣的人物,同時用另一只耳朵听著歐內斯蒂娜對別人的低聲嘲弄。特蘭 特姨媽說,那邊那個約翰牛式的老太婆是“湯姆金斯夫人,心眼儿挺好,耳朵有點背,住在 上面的埃爾姆大院里,儿子在印度”;歐內斯蒂娜則告訴他,那是一個“貨真价實的醋栗 子”,照歐內斯蒂娜看來,出席音樂會的“醋栗子”比正常的人要多。他們都在聊天,耐心 地等待音樂會開場。每一個時期,人們總賦于某些名詞一种新的含義。在十九世紀六十年 代,“醋栗子”指的是“令人厭倦的、舊式的人或物”。若是今天,歐內斯蒂娜會把那些尊 貴的音樂會听眾叫做“老古董”……湯姆金斯夫人外表看來正是這樣的人,至少從背影看來 是如此。 這當儿,從布里斯托爾來的著名女歌唱家上場了,身邊是她的伴奏,即名聲 赫的黎托 奈洛先生(或者叫其他什么名字,反正彈鋼琴的男人必定是意大利人)。這時,身旁的兩位 女士不再講話了。查爾斯借這個机會想起心事來。 他希望檢點一下自己的所作所為,這似乎是他的責任,而且在內心深處,他竟覺得這也 是种樂趣。事實上,莎拉已開始縈繞在他的心頭……或者說至少是圍繞著她的那一團謎縈繞 在他的心頭。他主動陪這兩位女士离開布羅德街來會議廳時,本來決心把他与莎拉相遇的事 告訴她們──當然她們必須答應,決不把莎拉去康芒岭散步的事告訴任何人;但是,他似乎 沒有找到适當的机會。他首先必須對一個非常具体的問題作出裁決──這時正是穿羊毛織物 的季節,歐內斯蒂娜卻執意要穿薄紗衣服。她的父母早在法定的十條禁令之中又加上了九百 九十九條,其中一條便是“五月之前不得穿薄紗”。查爾斯只得放棄原來的打算,就此問題 發表了一通評論。其實,他沒有提起莎拉的真正原因恐怕還是因為他發現自己与莎拉談得過 深──是啊,他失去了理智,沒有适可而止。他太愚蠢了,居然濫用騎士精神,連普通常識 也不顧。最糟糕的是他發現這一切難以向歐內斯蒂娜解釋清楚。 他完全明白,這位年輕姑娘是個可怕的醋罐子。假如他講出來,她會覺得他的行為難以 理解,會跟他慪气。這就糟了;最好的結果是她會挖苦他一番。他可不希望在這种事情上被 人取笑。查爾斯本來倒可以信賴特蘭特夫人,把這件事告訴她。可他知道。特蘭特夫人雖然 跟他一樣有同情心。但她在說謊方面卻是個外行。他不能要求特蘭特夫人不把這件事告訴歐 內斯蒂娜。假如歐內斯蒂娜從姨媽那儿得知那次見面的事,他的日子就難熬了。 那天晚上,他的其他心事,他對歐內斯蒂娜的看法,這一切他都不敢細想。其實,她的 幽默倒沒有使他惱火,但是听起來卻非常做作,使人討厭,這正象她那法國式小帽和皮外套 上的裝飾品一樣,跟她的衣帽倒相配,但与當時的場合不協調。她的幽默同樣需要他做出相 應的反應……相應地眨眨眼睛,時而微笑一下,這些他都是出于義務而為之,也完全也做 作。兩人似乎都戴上了假面具。這到底是為什么呢?或許是因為亨德爾和巴赫ヾ的曲子演奏 得太多而且調子低沉?或許是因為女歌手跟她的伴奏老不協調?不管怎么說,他發現自己偷 眼觀看的身邊這位女郎──象是第一次看見似的,對他來說似乎完全是個陌生人。她花枝招 展,令人傾倒……可是那張臉上老是挂著矜持和冷淡的表情。這樣是不是有點貧乏、單調 呢?假如從那張臉上把這兩种特性拿開。還會剩下什么呢?只有一种無聊的自私。不過,這 個無情的念頭一涌上腦海,查爾斯便連忙把它驅開了。她是大家閨秀,又是獨生女儿,要不 是現在這個樣子還會怎樣呢?他又是怎么會對她傾倒的呢?与倫敦社交界那些尋求丈夫的富 家小姐相比,歐內斯蒂娜遠非平淡無奇。可是難道只有倫敦社交界才是他尋覓新娘的唯一地 方?查爾斯深信,他跟他同時代的大多數人不同。所以,他到世界各地旅游,并發現英國社 會過于墨守成規,英國人過于一本正經,英國的思想過于尊經重道,英國人的宗教信仰太偏 執。是這樣么?在選擇終身伴侶這樣的重大問題上他太因襲傳統了嗎?他是不是沒有按理智 行事而只是做表面文章呢? ヾ喬治?亨德爾(1685─1759)和威廉?巴赫(1710─1784)都是德國音樂家。 那么最理智的行動是什么呢?等著看吧。 一個個尖銳的問題使他反躬自問。他開始對自己──一個落入陷阱的有為青年,一個被 馴服了的拜倫──感遺憾起來。他的腦海里又出現了莎拉的形象。他試圖回憶起她的臉龐, 她的嘴巴,那個寬大的嘴巴。毫無疑問。那張臉喚起了他對過去的某种記憶。但這种記憶太 微妙。或者說太籠統。他很難找到線索來追要溯源。那張臉呼喚著他几乎沒有意識到其存在 的隱藏著的自我,這使他心神不安。但又不能擺脫。他心想:“這太荒唐了。可是那姑娘的 确在吸引著我。”他似乎心里明白,吸引他的并非莎拉本人──那怎么可能呢?他已訂婚了 ──而是她代表著的某种激情。某种机會。她使他意識到自己被剝奪了某种珍貴的東西。他 一向認為自己未來的道路無限廣闊,而現在,這無限廣闊的道路卻變成了一個固定的航程, 只能通向一個已知的地點。她使他想到了這一切。 歐內斯蒂娜的胳膊肘輕輕碰了查爾斯一下,這使他清醒過來,回到了現實之中。此時, 那女歌手正在謝幕,查爾斯懶洋洋地拍了几下巴掌。歐內斯蒂娜把手放回皮手筒里。嘴巴向 旁邊一撅,既表示對查爾斯心不在焉的不滿,也是對蹩腳的演出生气。查爾斯朝她笑笑。她 那樣年輕,簡直就是個孩子。因此不能跟她慪气。她畢竟是女流,有許多事情她永遠也不會 懂:男子生活應是丰富多采的;男子的世界不應當僅僅是衣服、家庭和孩子;而要做真正的 男子又談何容易! 當查爾斯金屋藏嬌時,歐內斯蒂娜真正成了他的,睡在他的床上……當然也生活在他的 心里,到那時,一切都會好了,用不著思考以上這些事情了。 此時此刻,薩姆正在思考相反的問題:他對他的夏娃究竟了解多少。他們兩人中一個是 出生在霍爾本的小伙子,另一個是東德文郡邊遠農村一個馬車夫的女儿。我們今天很難想象 他們之間的溝壑是多么深,多么難以愈越。他們二人走到一起,就象北美的一個愛斯基摩族 小伙子跟一個非洲的祖魯族姑娘走到一起所碰到的困難一樣多。他們几乎沒有共同的語言, 往往弄不清楚對方所講的意思。 可是諸位切不要以為存在著這种距离。存在著這种尚未溝通的深淵,這种當時還沒有無 線電、電視、便宜的旅行等來溝通的深淵,就完全是坏事。當時的人們可能相互了解得少 些。但是他們卻覺得相互之間更加獨立,更加自由,因而有著更多的個人天地。那時,他們 覺得整個世界并非是人聲鼎沸,擁擠不堪。人們彼此是感到陌生的,但陌生有時也會使人覺 得激動,覺得更美好。對于人類來說,也許彼此聯系越多越好。但我卻是個信奉旁門左道的 人,我以為我們的祖先是孤立的,但是他們享受著巨大的空間,這叫我們欣羡不已。對我們 來說當今世界實在太擁擠了,簡直是水泄不通。 在某些低等酒吧間里,薩姆能夠、而且确實給人一种對城市生活了如指掌的印象,而在 另外一些地方,他卻顯得知其一不知其二。凡与倫敦西區ヾ的生活方式不符或在那儿不流行 的東西,他都嗤之以鼻。可是他的內心深處卻別有打算。他有些膽怯,有點吃不准──不是 吃不准他希望今后成為什么樣的人(這一點他早就決心已定),而是吃不准自己是否有能力 來實現在一愿望。 而此時瑪麗心里想的正好相反。她一開始就被薩姆弄得眼花繚亂。她覺得薩姆是高等人 物。她之所以取笑他,那只是她在薩姆的优勢面前所進行的自衛。薩姆有著城里人那种永不 枯竭的力量,可以越過鴻溝,可以找到捷徑,辦事快,干淨利落。可是她的性格是實實在在 的。她有种不加虛飾的自信心。深信自己總有一天要做一位賢妻良母。她對誰好誰坏心里一 清二楚,例如她的女主人和女主人的外甥女心地如何,她心中有數。她畢竟是農民出身,而 農民比城里那些奴隸更講究實際。 薩姆之所以對瑪麗一見鐘情。是因為她身上充滿了朝气,她比那些毫無生气的“洗衣 刷”和“歡樂姑娘”ゝ不知強多少倍。那些人使他在性生活方面有了体驗。這方面他是信心 十足的──倫敦佬都如此。他生著滿頭黑發,湛藍的眼睛,身材瘦長、洒脫,面容充滿了生 气。他的言談舉止文質彬彬,瀟洒利落,只不過有時模仿查爾斯的一兩個動作時夸張了一 些。他覺得查爾斯的那類動作特別有紳士派頭。女人們第一次看見他總是向他送個秋波,可 是跟倫敦的那些姑娘混熟了以后。他總覺得她們無聊乏味。真正使薩姆惊疑的是瑪麗的天真 無邪。他發現自己象是用鏡子的反光照射人的頑童──他照來照去,有一天突然照到一個非 常文雅的人,他覺得不應該這樣對待那個人。他突然希望向她表白自己的一切,也希望了解 她是怎樣一個人。 ヾ倫敦西區是上流社會居住的地區,東區是普通人居住的地區。 ゝ“洗衣刷”指偶然賣淫的女仆人。“歡樂姑娘”即妓女。此語來自約翰?利奇(1817 ─1864)于一八五七年創作的一幅漫畫,那幅畫因使用了這個詞而妙趣橫生。畫面上有兩個 垂頭喪气的女子冒雨站在街頭,一個問另一個:“呃?范妮,你當歡樂姑娘多久啦?”── 作者原注。 這种突然彼此加深的了解發生在查爾斯等人去拜訪波爾蒂尼夫人的那天上午。兩人一開 頭先談了談各自的工作、查爾斯先生和特蘭特夫人的好處和坏處。瑪麗認為,薩姆能服侍那 樣一位可敬的紳士,真是有福气。薩姆不同意她的看法,過了一會儿,薩姆吃惊地發現。他 竟把自己從未向別人泄露過的雄心告訴了這個地地道道的擠牛奶女工。 他的雄心很簡單:他想作個男服飾用品商。多少年來,凡走過男服飾商店時,他總要停 下腳步,盯著櫥窗,或指指點點,或表示一番羡慕。他深信自己對服飾的流行特別敏感。他 隨查爾斯到國外游玩過,在男服飾方面從外國學了几手,有獨特的見解…… 他斷斷續續地述說著自己的壯志和才能,還不時地流露出對歐內斯蒂娜的父親弗里曼先 生的敬意。另外,他說要實現這計划困難重重,沒有錢,沒有受過教育。瑪麗全神貫注地听 著。她想,將來的那個薩姆真是了不起;她很快就知道了這些事情,真是好极啦。薩姆覺得 自己講得太多了。惟恐瑪麗嘲笑自己的抱負太荒唐,因此不時地抬頭望望對方。他看到瑪麗 沒有絲毫嘲笑的表情,相反,瑪麗睜大了眼睛,帶著羞澀、理解的神情听著,似乎要求他繼 續說下去。他的听眾感到有种需要,而當一個姑娘覺得需要時,她就接近情网了。 他該走的時間到了。可是他覺得來了才一會儿。他呆呆地站在那儿,瑪麗有點調皮地朝 他笑了笑。他想說他從來還沒有跟任何人這么隨便地──不,這么嚴肅地──談起過自己。 可是,他不知道怎樣說才好。 “喂,咱們明天上午可能還要見面的。” “那敢情好。” “可能有人追你了吧?” “我沒有真心喜歡的人。” “你肯定有,我听說你有了。” “都是我原來的東家瞎說,我們女佣人不准看男人一眼。 要不,她就說我們不正經。” 薩姆摸弄著禮帽。“哪儿的主人都是這樣。”沉默。薩姆望著她的臉,問:“我這個人 不坏吧?” “我沒說過你坏呀。” 沉默,薩姆撥弄著禮帽,讓它在手里轉圈子,眼睛看著帽邊。 “我認識好多姑娘,各种各樣的。沒有一個象你這么好。” “找個把姑娘并不費事。” “可我從來沒找到。”又是一陣沉默。瑪麗低著頭,眼睛盯著圍裙角。薩姆問:“去倫 敦怎么樣?想去看看嗎?” 她听了露齒一笑,并且點點頭──不停地點頭。 “你一定會看到。等上房的那兩位結婚時,我帶你在倫敦逛逛。” “真的?” 他擠擠眼睛。瑪麗連忙用手捂住嘴,臉漲得通紅,滿心歡喜地望著他。 “倫敦有那么多時髦姑娘,你肯定不愿意跟我一起逛馬路。” “你要是穿上時髦衣裳,一定很好看,好看得很。” “俺不信。” “我說的是真心話。” 兩個人的目光相遇,對視了好長一會儿。這時,薩姆將禮帽放在左胸,溫文爾雅地鞠了 一躬,說道: “A demang,madymosselle.” “你說什么?” “我講的法語,意思是庫姆街,明天上午──你的心上人會在那里等你。” 她轉過身去,不敢看他。薩姆急忙走到她的身后,抓住她的手,抬起來湊到嘴唇上。她 慌忙抽回手看了看,那樣子象是怕他的嘴唇會在她手上留下煙灰印似的。兩人的目光又碰到 了一起。她咬咬嘴唇。他再次擠了擠眼。然后轉身走了。 上面說過,查爾斯禁止薩姆去見瑪麗。但是,他們在第二天上午到底是否見過面。我不 得而知。不過那天很晚的時候,查爾斯從特蘭特夫人家走出來時,他假裝只是偶然地看見了 等候在街對面的薩姆。查爾斯做了個并不計較的手勢。薩姆脫下帽子,又一次恭敬地將帽子 放在左胸口,深鞠一躬──那副庄重樣子象是向抬著經過的棺材致敬,不同的是他的臉上挂 著微笑。 此事發生在音樂會的一個星期之前。由此看來,薩姆与其主人在對女性的看法上是大相 徑庭的。在查爾斯等人去參加音樂會時,薩姆又來到了特蘭特夫人家的廚房里。不巧的是, 廚房里還有另外一個人──特蘭特夫人的廚娘。不過她已在敞著爐門的灶前坐在椅子上睡著 了。薩姆和瑪麗坐在廚房最黑暗的角落里。他們沒有說話。他們不需要再說什么。因為他們 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對瑪麗來說,握手也是一种保護性動作,因為她發現只有這樣才可以 阻止對方的手伸向自己的胸前。盡管如此,而且兩人都沉默著,可是薩姆覺得跟瑪麗心心相 印,相互理解。原因何在?這是任何戀人都用不著解釋的秘密。 ------------------ 法國中尉的女人 第十八章 那些被社會冷眼相看的人,那些常為人們所唾棄的人,即使他們有出格之處,誰又 會感到惊奇呢? ──約翰?沙蒙博士 《城市醫療調查報告》(1849) 我上前跪在溪邊 掬起一捧清泉, 似要俯身啜飲, 背后似隱隱矗起 一個古風猶存的巨影。 ──哈代《仲夏夜色》 兩天過去了,查爾斯的錘子安閑地躺在挎包里。他盡力不去思考躺在山崖下等待著他去 發現的化石標本。也不去思考与化石有關的那個躺在平台上的女人。后來,歐內斯蒂娜得了 一次偏頭痛病,他突然發現自己又得到一個下午的自由時間。他一時對自己做什么躊躇不 決。他站在房間里靠海的窗口前,能看到的景色實在少得可怜,這叫人興味索然。他下榻的 旅館的標記是一頭白色獅子,那張臉象一個飢腸轆轆的北京人,也有點象(這一點查爾斯以 前就說過)波爾蒂尼夫人。門口的白獅子在悶悶不樂地瞅著他。此時,一絲儿風也沒有,也 不見一點陽光。天空布滿了灰色云彩,高高的,也不象下雨的樣子。他本想寫信,但又打不 起精神,不愿動筆。 實在說,他此時干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不知不覺,多年來已經淡漠了的旅行欲望又涌 上他的心頭。他希望此時待在西班牙的加的斯,意大利的那不勒斯或者希腊的摩里亞半島; 希望待在地中海沿岸波光耀眼的泉邊,不僅僅是為了欣賞泉水,而是為了自由自在,為今后 長時間的旅游做好准備,那時他將去某些島嶼、山脈和人跡罕至的綠色叢林。半小時以后, 他經過“牛奶房”,來到康芒岭的樹林之中。他是否本來可以到別的地方去而不來這儿呢? 當然可以。雖然來了,他嚴禁自己走近那片山崖草地。要是遇見伍德拉夫小姐,他會有禮 貌、但又堅決地做他上次本來就應該做的事,即拒絕跟她多談。不管怎么說,有一件事情很 清楚:她還是常常到那個地方去。他相信,只要遠遠避開那個地方,便決不會遇見她。 因此,在离那地方老遠時,查爾斯就轉身向北,爬上一段斜坡,走進了爬滿常春藤的q 樹林。那些q樹高拔挺直,是英國最高的樹种,粗壯的樹干上爬滿了具有外國風貌的水龍骨 屬植物。就是因為q木枝葉茂盛,當時那位侵吞土地的豪紳才企圖在安德克立夫崖開辟一個 植物園。查爾斯在q木林中穿行,朝那個几乎垂直的白堊峭壁前進。跟這些高大的樹木相 比,查爾斯覺得自己非常矮小。白堊峭壁就在斜坡的上方,已經映入他的眼帘。他開始覺得 自己有了興致,尤其是當他看到布滿地面的山靛和海芋中間露出了燧石床時,就更興致勃勃 起來。他馬上就找到了一塊海刺 髕骨烤缽石。這塊化石磨損得很厲害,只剩下裝飾全殼的 五片聚線。不過,這總比一無所獲好些。查爾斯鼓起了勁,貓著腰走走停停地向前搜索。 他慢慢朝峭壁腳下走去。那里落下的燧石最多,烤缽石不大可能腐蝕掉或擦傷。他在這 個高坡上向西走去。有些地方常春藤繁茂密集,爬到峭壁上面,纏到附近的樹上,是藤是樹 難以分辨。在查爾斯的上方,藤蔓組成了一大片支离破碎的大幕。有的地方,他只好鑽過枝 葉組成的隧道。遠處有一片空地,那儿不久前落下一片燧石。那樣的地方就有可能找到烤缽 石。查爾斯到了那儿,仔細的搜尋起來,身前身后不時地會撞到荊棘叢上。遠處的內陸田野 里,有一頭小牛在哞哞地低聲叫著;林鴿不時地輕輕拍打著翅膀,發出咕咕的叫聲;在樹林 下面的遠方,海水輕輕地拍打著岸邊,發出隱隱約約的聲響。除此之外,周圍一片寂靜。他 搜尋了大約十分鐘,突然听到一塊石頭落地的聲響。他環顧四周,但周圍靜悄悄的,他沒發 現什么。他想那大概是一塊燧石從白堊壁上面脫落下來發出的聲響。他又搜尋了一兩分鐘。 接著,或許是憑著一种難以解釋的直覺,他知道附近有人,便瞪著眼睛掃視四周。 她站在上面离他四十碼左右的地方,常春藤組成的隧道就到那儿為止。他不知道她在那 儿已站了多久,但他記得兩分鐘前那個響聲。他一時感到緊張,覺得她那樣靜悄悄地出現在 那儿似乎是不可思議。她沒有穿帶鐵釘的靴子,即便沒穿,她必定是十分小心地走過來的。 她有意跟著他,為的是叫他大吃一惊。 “伍德拉夫小姐!”他舉起帽子,大聲說道,“您怎么到這儿來呢?” “我剛才看見您到這儿來啦。” 他踩著碎石向上走了几步,靠她近了一些。她的帽子又是拿在手里。查爾斯發現,她的 頭發有點松亂,好象她在風里站過,但剛才并沒有刮風呀。散亂的頭發使她看上去有點野 性,而她盯著查爾斯時的神气更增加了這种野性感。他不明白,自己先前為什么沒相信她真 的有點瘋呢? “您有什么事……要對我說嗎?” 又是那么緊緊地盯著他,但這一次不是平視,而是站在上方向下盯著。 莎拉有著奇特的女性面孔。不管從什么角度,什么樣的光線下,也不管她是什么心情, 怎么看她都十分漂亮。這時,西斜的太陽透過云層的逢隙洒下一束光線,斜照在她的身上。 這种情景在英國下午晚些時候是常有的事。在西斜的陽光下,她顯得更加楚楚動人。她的身 后是一片蔥綠,陽光照亮了她的面頰和身影。她的臉孔陡然變得美麗起來,的确非常美麗, 盡管很庄重,但卻閃爍著內心和外表的光芒。查爾斯回想起,在比利牛斯山的加瓦尼市附 近,有個農民說他看見圣母瑪麗亞站在路旁的一個斜坡上……那件事發生在查爾斯經過那儿 時的前几個星期。人們把他領到那個地方,自然那里是一無所有。可是,假如眼前這個身影 當時站在那儿的話呢! 然而,眼前這個身影顯然有一個很平常的使命。她的雙手在大衣的兩個口袋里摸索著, 隨后一只手里拿著一個完好的微星体烤缽石送到他的面前。他爬到上面离她很近的地方,以 便弄清它屬于何种標本。接著,他抬起頭來,惊訝地看著她毫無笑意的面孔。他記起來了, 那天上午在波爾蒂尼夫人家,他曾扼要談起過古生物學,談起過海刺 的重要性。他再次吃 惊地望著她手中的兩塊小化石。 “您不要么?” 查爾斯伸過手去。她沒有戴手套,他們接触到了對方的手指。他的眼睛盯著兩塊化石, 心里卻想著接触到的那冰冷的手指。 “太感謝您了,它們非常完好。” “它們是您要找的東西嗎?” “是的,的确是。” “從前它們是海生貝嗎?” 查爾斯猶豫了一下,然后指著較完整的一塊化石說:這是嘴,這是肛門。他介紹著,莎 拉聚精會神地听著。不多一會儿,他心中原來不打算跟她長談的想法就煙消云散了。這姑娘 的外表象是有些特別。但是從她提的几個問題來看,她的腦子根本沒有什么毛病。最后,他 把兩塊化石放進口袋。 “謝謝您費心找到它們。” “這是我最高興做的事。” “我剛才正要回去,我把你送回原路好嗎?” 但她卻一動不動。“我剛才也正要謝謝您,史密遜先生,謝謝您……說要幫助我。” “您上次拒絕了幫助,這次又給了我化石,我更應該感謝您了。” 兩個人誰也沒再說什么。過了一會儿,他繞過她的身旁,向上走了几步,用木棍分開大 片常春藤,以便讓她走過去。可是她一動不動,仍站在那儿向下望著那片空地。 “我剛才不該跟著您。” 查爾斯很想看看她的面部表情,但她低著頭,他無法看到。 查爾斯說:“我想我先离開這儿可能如此。” 她沒有吭聲。查爾斯轉向常春藤,正准備离開,但他不由自主地又最后看了她一眼。莎 拉也扭過頭來望著查爾斯,但她沒有轉身,只是扭了一下頭。她的目光中含有責備的成分, 但更強烈的卻是懇求。她的兩眼里充滿了過去的痛苦……也流露著現在的痛苦,含有一种倍 受凌辱的神色,一种被無情摧殘過后的軟弱。她的目光并非指責查爾斯凌辱她,而是指責他 沒有看到那种早已開始的凌辱。他們兩人相互望了很久,隨后,她望著兩人之間的地面,紅 著臉說: “我沒有人可以依靠。” “我想上次我已說過,特蘭特夫人──” “有最善良的心。但是我不需要善良。” 沉默。他站在那儿,用木棍分開常春藤。 “我听說這儿的牧師非常明白事理。” “就是他把我介紹給波爾蒂尼夫人的。” 查爾斯站在常春藤邊,恰似站在一堵牆前。他躲避著她的目光,搜腸刮肚,尋找打開僵 局的話。 “倘若我可以代您向特蘭特夫人說說,那我很高興這樣做。但是,這件事如果由我來出 面,恐怕很不恰當,因為……” “因為那樣的話,別人就看出您對我的事情繼續感興趣。” “是的,我剛才也想這么說。”她听后把頭轉向一邊,因為他的話傷害了她的感情。慢 慢地,他放開分開著的常春藤蔓,讓它恢复到原來的位置。“您還沒有考慮我的建議──我 曾建議您离開這儿。” “要是我去倫敦,那我知道我會變成什么人。”查爾斯听到這儿心里一震。莎拉接著 說:“我就會就成大城市里許多失去名聲的女人變成的那种人。”她的臉變得緋紅,“我就 會變成萊姆鎮上有些人已經把我叫的那种人。” 查爾斯想,那太殘忍了,太不体面了。他輕聲說:“親愛的伍德拉夫小姐……”他自己 也臉紅了。 “我很軟弱,誰能保証我不會那樣呢?”她又痛苦地加了一句,“我已犯過罪了。” 一個姑娘在這樣的環境中竟向一個陌生人講自己的心事──這把查爾斯對她的好感全給 一風吹了。本來,查爾斯見她那樣專心致志听他講關于海刺 的情況,是對她頗有好感的。 雖說好些;可是查爾斯摸著口袋中的化石,覺得莎拉有些依靠他,于是他內心里又隱隱約約 地感到洋洋得意,這正象一位牧師發覺自己關于道德問題的建議被采納時所感覺的那樣。 他低著頭,瞅著木棍上的鐵箍。 “就是擔心這個,您才決定不离開萊姆鎮嗎?” “這是部分原因。” “您上次离開時告訴我,說他已結婚了,別人知道嗎?” “要是別人知道的話,他們會不失時机地告訴我的。” 更長時間的沉默,象收音机調頻那樣的時刻來到了人類關系之中。有的事情在此以前似 乎還是客觀的,大腦只是用無關痛痒的半文學術語將它描述一番,只值得人們隨心所欲地將 它歸類到什么范圍之中(例如把某個男人歸類到酗酒成性的人之中,把某個女人歸類到有著 不幸過去的人之中,等等。)但經過調頻,它變成了主觀的東西,變成獨特的東西,通過心 理學上的移情作用,變成了共同分擔而不是袖手旁觀的東西。當查爾斯望著眼前那個罪人垂 著的腦袋時,他的腦海里發生的就是這种變化。象我們大多數人面臨這种情勢時一樣(誰沒 喝醉過呢?)他找到了一個雖然婉轉,但卻能盡快解決現實問題的一個辦法。 “我為您的處境感到難過。但我必須承認,我不明白您為什么設法……就算是設法 吧……使我成為您的知音。” 她立即(似乎這一問題早在意料之中)急切地講起來,象是在背育一篇講演稿。 “因為您旅行過,見多識廣,因為您受過教育,因為您是位紳士。因為……我說不清。 世人都說我周圍的人是善良、虔誠的基督教徒,但照我來看,他們比最殘酷的异教徒還殘 酷,比最愚蠢的動物還愚蠢。我并不甘心,我不相信生活中沒有真正的同情与怜憫,不相信 就沒有真正通達的人來理解我所忍受的東西,理解我為什么忍受這一切。還有,不管我犯了 什么罪,我不該忍受那么多痛苦。”一陣沉默。她如此清晰地述說自己的情感,這大出查爾 斯的意料。她的智力超出一般人(這一點查爾斯已猜到,但還沒親自領教過),剛才的一席 話便是証明。查爾斯面對這种情況,一時不知說什么才好。她轉過臉去,稍微平靜地說: “我唯一的幸福是在睡夢之中。我一醒來,惡夢便開始了。我好象被扔到荒島上,被監禁、 被判了死刑,而我自己卻不知道犯了什么罪。” 查爾斯惊愕地回頭望著她,那樣子就象一個即將被山崩所毀滅的人。他想跑開,但又跑 不動;想要說話,但又說不出。 她的眼睛突然盯著他,問道:“我為什么生來就是我?我為什么生來不能是弗里曼小 姐?”可是這個名字剛一講出口,她便轉過臉去,意識到這個比喻講得太過分了。 “最好不要提那個問題。” “我的意思并非是…… “妒嫉是可以諒解的,因為在你這种環境……” “不是妒嫉,而是不理解。” “這個問題我無力幫您的忙。恐怕需要比我聰明得多的人才能夠幫助您。” “我不──我不相信這一點。” 查爾斯對女人開玩笑地反駁他是有体驗的──歐內斯蒂娜就常常如此。但那是在開玩笑 的情況下進行的。當一個男人認真起來的時候,女人除非措辭十分謹慎,否則她是駁不倒男 人的。莎拉卻似乎感到自己跟查爾斯的智力不相上下;再說,處在她這樣的環境中,假如她 想找到出路,本來應該抱畢恭畢敬的態度,可是她并沒有那樣做。因此,查爾斯感到受了侮 辱,感到……他也說不清楚。他這种感覺合乎邏輯的結果本應是冷冷地抬抬帽子,表示談話 就此作罷,然后邁開帶鐵釘的大靴子揚長而去。但是他仍站在那儿,象是腳下生了根似的。 莎拉輕聲說:“我讓您生气了。” “伍德拉夫小姐,您使我困惑不解,我僅僅口頭上想幫助您,但是沒有成功,您希望我 做什么呢?這一點我實在不知道。我想您一定明白,在目前這种情況下,我們之間任何進一 步的密切關系……不管用意多么純洁……都是不可能的。” 沉默。在某個綠蔭的角落里,一只啄木鳥發出聲來,似乎在嘲笑站在它下面的兩個呆呆 的二足動物。 “假如我不是完全絕望,我怎么會……這樣哀求您的怜憫呢?” “我毫不怀疑您的絕望心情。但至少要承認,您的要求是不可能的。”最后,他又加了 一句:“我對您的要求并不十分了解。” “我要求理解。我愿把十八個月前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您。” 沉默。她抬頭看他有什么反應。查爾斯又呆住了。無形的鏈條斷裂了,他的傳統思想占 了上風。他挺直腰板,滿面疑惑,很不高興。然而他的眼睛卻閃著疑惑的光芒,在向她探 索,想找到答案,找到動机。他想,她馬上就要再講下去,于是他想立即穿過常春藤,一聲 不吭地走開。但她似乎猜透了他的心思,搶先急匆匆地做出了最出人意料的事:她跪了下來。 查爾斯惊得目瞪口呆,他想,如果有人偷看,那么人家會怎么想呢?他向后退了一步, 似乎生怕別人看見似的。奇怪的是,她好象很鎮靜。那种下跪并非是歇斯底里。她的目光十 分強烈,雖不象陽光那樣刺人,但卻象月光那樣永不熄滅。 “伍德拉夫小姐!” “我求求您,我并沒有發瘋,但是,假如我得不到幫助,我一定會發瘋。” “您要克制自己。要是被人看到……” “您是我最后的指望了。您不冷酷,我知道您不冷酷。” 他盯著她,慌亂地朝四周歸視一下,走上前去扶她起來,僵硬的手托著她的臂肘,帶她 走到常春藤的枝葉下面。她雙手捂著臉,站在他的面前。查爾斯的心臟激烈地跳動著,思想 緊張地斗爭著,他雖然把她扶起來,但盡力不跟她的身体接触。 “我并非是對您的痛苦麻木不仁。但您必須明白,我── 我沒有選擇的余地。” 她急忙輕聲說:“我所請求的只是您跟我再見一面。我每天下午都可以到這儿來,誰也 不會看見咱們。”他想勸慰她,但她不想停下來,卻繼續說下去。“讓我說完。您是善良 的。您的理解力超出了萊姆的任何一個人。兩天前我几乎被瘋狂所壓倒。我覺得非見到您不 可,非跟您談談不行。我知道您住在什么地方。我本來是要去找您的,但是,我心里最后的 一點理智將我……阻擋在門口。” “這种做法是不能原諒的。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您現在是想用制造丑聞來威脅我。” 她猛烈地搖著頭。“您這樣看我,我宁肯死去。是這樣……我真不知該怎么說才好…… 我好象被絕望弄昏了頭,沒有細想過這類可怕的事情。我自己過后想想也不寒而栗。我不知 道出路在哪儿,不知道該做什么,沒有一個人能幫我……請想想……您還不明白嗎?” 查爾斯這時唯一的想法就是擺脫他已陷入的困境,擺脫那咄咄逼人的目光。那目光是真 誠的,但卻毫無悔改之意。 “我得走了,她們正在布羅德街等我呢。” “但您要再到這儿來一次,是么?” “我現在還不能──” “我每星期一、三、五下午都來這儿散步,那時候我沒有別的差事。” “您這种提議是……我跟您說過,特蘭特夫人──” “我不能把自己的事告訴特蘭特夫人” “那么,講給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听──況且与您的性別不同,您認為合适嗎?” “一個完全陌生的人──不同性別的人……判斷最少偏見。” “毫無疑義,對您的事情。我愿從慈善事業方面做出安排,但我必須再次說明,令人迷 惑不解的是您居然──” 她仍在抬頭望著他。他沒有說下去,卻變沉默了。 查爾斯可謂具有多种性情的人,讀者諸君或許已經看出。他上午對仆人薩姆是一种性 情。在愉快地吃午飯時對歐內斯蒂娜是另外一种性情,現在他面對這個可怕的好人儿時又是 另一种性情。他几乎變成了三种不同的人。在我們的故事終結以前,他還會變成另外几种不 同的人。對于這一現象,從生物學上解釋,就用得著達爾文的一個術語,叫做“保護色 變”,即學會与環境協調一致,以便求得生存。年齡變了,社會地位變了,相應的變化也就 勢在必行。在維多利亞時代,這种保護色變已成公理,极少有人提出疑義。然而,莎拉的目 光卻充滿了疑義。它直射查爾斯,但也有著膽怯的成分。這种目光的后面隱藏著一個現代術 語,叫坦白交代,“查爾斯,坦白交代!”它要求他去掉自己的保護色變,迫使他的內心失 去了平衡。歐內斯蒂娜及其同類頗象玻璃暖房中的花朵,优雅嬌美,但需要截上面罩,人們 對她敬而遠之。而眼前這位姑娘,雖然窮极潦倒,卻厭惡虛情假意的面罩。她低下頭說: “我只不過請求您給我一個小時。” 他明白了,化石這項禮物的背后還隱藏著他必須來的另一個理由:一個小時是找不到兩 塊化石的呀。 “倘若別無選擇,雖然我不是出自本意──” 她懂得下面的話,赶緊插嘴說:“假如您肯勞駕,我十分感謝,而且不管您提出什么建 議,我都將悉听尊命。” “事情很明顯,咱們不能繼續冒──” 查爾斯打住話頭,在尋找适當的字眼儿。這時莎拉又插嘴說:“這一點我理解。您的拖 累更多,壓力更大。” 耀眼的陽光不一會便消失了。天漸漸暗下來。頗有些涼意。這時,查爾斯覺得自己本來 走的是陽關大道,如今卻陡然面臨無底深淵的邊緣。其實,剛才他望著莎拉低著頭時,他已 意識到這一點。但是,是什么東西把他引誘到這儿?他到這儿來觀察一下情況又有什么錯 誤?他說不清楚。但他總覺得既迷失了方向,又受到了引誘。而現在他又邁錯了一步。 莎拉說:“我真不知如何感謝您才好。在我上面提到的那些日子,我都會在這儿的。” 隨后她又加了一句,“我不能再留您了。”她說這話時,那神气象是說這片空地是她的會客 室似的。 查爾斯鞠了一躬,帶著遲疑的神色最后看了她一眼,便轉過身去。接著,他用木棍分開 常春藤隧道的屏幕,跌跌撞撞地向山下走去,活象一只受惊的獐子,而不是一位世俗的英國 紳士。 他來到通往安德克立夫崖的大路,轉身沿大路往萊姆鎮走去。一只早出的貓頭鷹嗚嗚地 叫著。查爾斯覺得,這個下午他辦的事情很不聰明。他本應該堅定些,本應該早就离開那 儿,本應該還給她那兩塊化石,對她的絕望本應該提出別的建議──不,不是建議,而是應 該命令她用別的辦法解決。他覺得自己一敗涂地。他想停下來等著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訴 她。可是,他的兩條腿卻邁得更快了。 他知道,自己就要陷入世所不容的禁區,或者說世所不容的禁區就要將他吞沒。在時間 和距离上,他覺得离她越遠,就對自己的愚蠢行為看得越清楚。在她面前,他似乎失去了辨 別能力,看不清她的目的,看不清她是一個极端危險的女人──當然,她并不是有意要危害 別人,但是她在情感上受到极大的挫折,對整個社會深怀不滿,這就難保她不會干出違背常 理的事情。 可是,這一次是否要告訴歐內斯蒂娜的問題就無需多考慮了。他知道自己是不會告訴她 的。他深感羞愧,這好比自己事先對她沒打個招呼就一步邁下防波堤,乘船到中國去了一樣。 ------------------ 法國中尉的女人 第十九章 各類物种其繁衍的數量總要超過能夠存活的數量。 這就造成了永不停息的生活競爭。于是,在复雜多變的生存條件下,任何生命体,只要 它能朝自己有益的方面有所演變,生存的可能就要大一些,這也就是自然選擇。 ──達爾文《物种起源》(1859) 實際上,這位遠航中國的可怜虫當天晚上卻在他下榻的白獅旅館扮演了東道主的角色。 這次宴會是他和歐內斯蒂娜安排的,事先未曾告知特蘭特姨媽,為的是讓她感到突然和高 興。兩位女士即將到他在白獅旅館的房間里赴宴。一盤上等的鮮蝦已端上餐桌,剛從河里撈 上來的活鮮大馬哈魚也已燒好,旅館酒窖里的酒全送到了這儿。咱們在波爾蒂尼夫人家首次 見過面的醫生也被拉了來,以便使出席宴會的人在性別上得到准确的平衡。 格羅根醫生可謂萊姆鎮上的名人之一。大家公認,他正象那天晚上吃的從埃克斯河中撈 上來的大馬哈魚一樣,是婚姻河流中非常值得捕撈的獵物。歐內斯蒂娜拿他來毫不留情地取 笑特蘭特姨媽,說這位溫柔女性的典范真是冷酷無情,竟然拒絕了這樣一個可怜和孤獨的男 子的追求。不過,既然這位可怜的人能夠忍受六十多年的孤獨日子,那么他追求別人時也一 定是冷酷無情的。 實際上,格羅根醫生決心做個老光棍,就象特蘭特姨媽決定做老處女一樣。他象那些性 器官發育不健全的愛爾蘭人一樣,有奇特的能力。他可以跟女人說說笑笑,打情罵俏,卻從 來不會墮入情网而不能自拔。他身材矮小,表情冷漠,象只非洲的茶隼。他很精明,有時很 難對付。可是別人合他的胃口時,他又十分隨和。他使萊姆鎮的社交活動帶上了拘謹的色 彩,因為當你跟他在一起時,你覺得他隨時都在警覺地等待著,一旦你表現出一點愚蠢,他 就會扑將上來。可是當他對你抱有好感時,他總是表現出使人興奮的机智,并以自己的方式 表現出一個飽經風霜、精通世事的人的人情味,對你有所幫助。他也有隱忍不言的事情。他 從出生就一直是天主教徒,現在改信了英國國教(這一點他象迪斯雷利),否則波爾蒂尼夫 人怎能讓他到自己家里去?他大概跟那些本世紀三十年代曾當過共產主義者的人不無相似之 處。這些人現在改變了信仰,人們才可以与之相處。盡管格羅根醫生改信了英國國教,但他 身上仍有魔鬼的气味ヾ。他肯定是變了,因為他(這一點他不象迪斯雷利)每個禮拜天總是 小心翼翼地去教堂作早禱。萊姆人無論如何也不相信他的變化是一种假象,因為去教堂是表 示自己宗教信仰的主要方面。假如他對宗教信仰隨隨便便,抱無所謂的態度,那么他本來是 可去清真寺或猶太教堂的。再說,格羅根是位很好的醫生,精通醫學的最重要領域,對病人 的性情也很熟悉。有些病人內心深處想讓醫生教訓一頓。于是他就教訓他們一頓。他可以根 据病情的需要,要么熟練地治療,要么巧妙地安慰,要么干脆不理不睬。 ヾ英國在英王亨利八世(1491─1547)時与羅馬天主教斷絕關系,宣布英國教會不 再受制于羅馬教皇,并建立英國國教,即英國圣公會。“魔鬼的气味”指羅馬天主教的影響。 在萊姆鎮,他大概是最食不厭精、喜歡美酒的人了。查爾斯在白獅旅館舉行的宴會很合 他的胃口,于是他便喧賓奪主,代替那個年輕人當起東道主來。他曾在海德堡學醫,后來在 倫敦開業,深知世態的炎涼和人生的荒謬,不愧為一位聰明的愛爾蘭人。這就是說,假如他 對某件事知之甚少或毫無記憶,他隨時可以用想象來彌補自己的不足。對于他講的故事,沒 有人完全相信,也沒人喜歡再听。特蘭特姨媽大概象萊姆鎮的其他人一樣,對那些故事的細 節一清二楚,因為醫生和她是多年的至交。她肯定覺察到格羅根講的一個故事這次跟上次不 一樣,總是矛盾百出。不過她听了只是開心地哈哈大笑──有時笑得那么放縱,我擔心這笑 聲倘若被家住山坡上的萊姆鎮社會棟梁波爾蒂尼夫人听見,那可能會發生什么事情的。 一般說來,這樣的晚上查爾斯本應該興高采烈,因為醫生在講故事時沒有象以前那么古 板,語言的運用和情節的敘述都稍許隨便了些。特別是當肥美的大馬哈魚只剩下解剖學上稱 的殘骸,兩位先生換上葡萄酒時,醫生的話就更多更隨便了。對此,歐內斯蒂娜稍感不甚得 体,這与她被訓練就的典雅社交不太合拍。查爾斯注意到,她有時微露吃惊的神色,而特蘭 特姨媽卻沒有這种表情。兩位年長的客人十分高興回到他們各自的青年時代,留戀那更加開 通的時尚。這使查爾斯頓生怀古之感。望著醫生的調皮眼神和特蘭特姨媽的滿臉歡笑,他自 然想到自己的時代是多么令人厭惡:僵死的繁文縟節;對運輸和制造業中机器的崇拜;對社 會習俗中出現的更為可怕的“机器”的頂禮膜拜。 他這些令人欽佩的客觀看法可能与他那天下午的行為并無明顯的聯系。至少查爾斯認為 沒有什么聯系。此時,他的腦海里已不再怀古,而是想到其他方面去了。他對自己的朝三暮 四并非毫無覺察。他覺得自己把伍德拉夫小姐的事情看得過分認真,這樣他在前進的路上就 會跌跌撞撞,而不是高視闊步了。他感到對歐內斯蒂娜是恨鐵不成鋼,而不是感到苦惱。此 時,歐內斯蒂娜不象平時那樣活躍,這究竟是因為偏頭痛呢,還是因為醫生那种愛爾蘭式的 談話使人頭暈目眩?很難說清楚。不管怎樣,這使他象在音樂會上那樣,又一次發現她身上 有某种淺薄的東西──不論是智力還是語言上,她的机敏不過是裝腔作勢。《霍夫曼的故 事》ヾ中有不少靈巧的机器式的姑娘,知識貧乏,感情單調。歐內斯蒂娜表面上嫻靜可愛, 深知事理,但她是否有點象那些姑娘呢? ヾ霍夫曼(1776─1822),德國儿童文學家。后人將他的三個短篇編在一起出版, 書名《霍夫曼的故事》(1881)。 然而,查爾斯轉念一想,她在三個成人面前還不過是個孩子,于是,他伸手在紅木餐桌 下面輕輕地握了握她的手。她臉紅時還是挺嬌艷的呢。 末了,兩位先生──個子高高有點象已故康索特王子的查爾斯和身材瘦小的醫生──將 兩位女士護送回家。這時是晚上十點半,在倫敦正是社交生活剛剛開始的時分,可在這儿, 萊姆鎮象往常那樣,早已進入夢鄉。兩位女士帶著笑臉關上大門以后,查爾斯和醫生發現布 羅德街上只有他們兩個人。 醫生用手指按著鼻子,說:“那么您,先生,我想給您開一大杯摻水烈酒,用我這熟練 的手配制。”查爾斯有禮貌地猶豫了一下。醫生接著說:“這是醫生的命令,懂嗎?正如一 位詩人所說:Dulce est desipereヾ。在一個适當的地方呷上兩口還是挺不錯的嘛。” ヾ拉丁語,意思是:不可抗命不從。 查爾斯笑了。“如果您保証您的摻水烈酒比您的拉丁語好的話,我就悉听尊命。” 十分鐘后,查爾斯發現自己已被格羅根醫生安排在一間叫“小屋”的舒适書房中。書房 在二樓,前面成弓形,從這儿可以俯瞰防波堤和防波堤大門之間的小海灣。這位愛爾蘭人向 他保証,他的書房在夏天特別优美,因為從這儿可以望見去小海灣游泳的仙女們。不管怎么 說,作為一位醫生,他可以命令女病人去做能使他大飽眼福的事情,還有比這更美的嗎?在 弓形窗檻上,放著一架格里高利時代ヾ的銅制小望遠鏡。格羅根鬼頭鬼腦地咂咂嘴,擠擠眼。 ヾ格里高利(1572─1585),羅馬教皇。 “呃,這是用來觀察天文的,沒有別的。” 查爾斯探身窗外,嗅著帶有咸味的空气。他看到了右側遠處海灘上游泳更衣車的黑色方 形輪廓。海中的仙女們就是從那些更衣車里換好衣服走出來的。但是這天夜里大海所發出的 聲響只是海潮撞擊岸邊卵石的嘩嘩聲。從某個更遠的地方,隱約傳來平靜海面上海鷗的尖 叫。他的身后是燈光明亮的書房,傳來了醫生配制“藥品”的丁當聲。他覺得自己身處兩個 世界之中,一個是背后溫暖明亮的世界,一個是屋外陰冷漆黑的神秘世界。我們都把詩寫在 紙上,其實真正的詩人是那些想象著的人。 摻水烈酒味道极佳。邊喝酒邊抽“伯馬”牌雪茄煙,更使人心曠神怡。兩位紳士那會儿 仍生活在一個不同領域的學者可以享受知識相通的世界里。在那個世界里,人們有共同的語 言,有一套通用的規則和固定的含義。而今天的醫生,誰懂得古典文學?今天的業余愛好者 能夠跟專家彼此理解地交談嗎?這兩位紳士生活的那個世界,是還沒有被專門化這個暴君統 治的世界。不過我不希望諸位──您馬上就可看到,格羅根醫生也不希望──將進步与幸福 混為一談。 一時,兩個人誰也沒吱聲。离開了那兩位女士,离開了那個宴席,他們高興地回到了男 子世界,回到了更加嚴肅的世界。查爾斯出于好奇,想了解醫生所持的政治觀點。為了引向 這一話題,他問醫生,放在書本之間的那兩尊白色雕像是誰。 醫生笑了笑,用拉丁語說:“Quisque suos patimurm-anes。”這是維吉爾ヾ的 話,大意是:“我們根据自己選擇的神來安排自己的命運。” 查爾斯也笑了,說:“那一尊是邊沁ゝ,對吧?” ヾ維吉爾(公元前70─前19),古羅馬詩人。 ゝ杰里米?邊沁(1748─1832),英國法學家、哲學家。 “對。另外一尊是用帕羅斯島大理石雕刻的,是伏爾泰的雕像。” “由此看來咱們支持同一個党。” 醫生反問道:“一個愛爾蘭人還能有什么選擇呢?” 查爾斯點點頭,承認他別無選擇。接著,他主動講起自己支持自由党的理由。“在我看 來,格拉斯通先生至少認識到我們時代的倫理道德基礎是极其腐朽的。” “天哪,我是不是跟一位社會主義者坐在一道啦?” 查爾斯笑起來。“現在還不是。” “告訴你,在這個充滿謊話的時代,什么人我都可以原諒──但就是不能原諒那些毫無 信仰的人。” “呃,是的。” “我年輕時是邊沁的信徒,伏爾泰使我离開了羅馬天主教,邊沁又使我离開了保守党。 至于現在那种裝點門面的廢話──擴大選舉權,它跟我毫不相干。依我看來,血統、門第一 文不值。一個公爵,就算一個國王,他照樣可以象普通人一樣愚蠢可笑。不過我倒也感謝大 自然母親,我不會再活五十年,對世事可以不管不問了。當一個政府害怕老百姓的時候,那 就等于說是怕自己。”他眨了眨眼。“有一次,一位憲章派人物到都柏林去宣傳自己的主 張,我的一位同胞對他說過一句話,你听說過這件事嗎?那個憲章派高喊道:‘弟兄們,人 都是一樣的,這一個人不是同另一個人一樣好么?’那個愛爾蘭人高聲叫道:‘對呀,演講 的先生,你說的對呀,而且還比他娘的另外一個更好一點呢。’查爾斯听到這儿笑了。可是 醫生伸出一個手指,嚴肅地搖動著。“你別笑,史密遜。可是你要注意,那個愛爾蘭人是對 的,他并不是胡扯。那句‘比他娘的另一個更好些’將會毀掉這個國家。不信咱走著瞧。” “可是照您這樣說,您的兩尊家神也應受到譴責嘍?是誰為大多數人的幸福祈禱來著?” “我并不反對大多數人的幸福,問題是我們怎樣得到幸福。我們沒有‘鐵的文明’時不 是照樣過得挺快活?”(“鐵的文明”這儿指鐵路。)“那時我還是個小伙子呢。你要給大 多數人帶來幸福,但總不能揠苗助長吧?” 查爾斯有禮貌地輕聲說了句贊同的話。格羅根正好触及到了他伯父覺得同樣敏銳的問 題。他伯父的政治主張跟格羅根完全不同。許多在十九世紀三十年代曾為“改革法案”奮斗 過的人,在三十年后轉而反對改革。他們覺得机會主義和兩面派是這個世紀的致命弊端,結 果他們身上產生了具有威脅性的妒嫉和反抗精神。或許由于這位一八○一年出生的醫生确實 有點奧古斯都ヾ式的仁愛,他過分地認為,進步要靠有秩序的社會──所謂秩序,就是對他 現有的一切毫不干涉。 這就使他既接近法西斯式的邊沁,而更接近自由主義者伯克。ゝ不過,他那一代人對 “新英國”以及一八五○年以后長期經濟繁榮時期崛起的政治家持怀疑態度,也并非毫無道 理。許多年輕人,從查爾斯這樣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到馬修?阿諾德那樣名聞遐邇的年輕 人,都同意他們的看法。不是听說似乎已改變了宗教信仰的迪斯雷利,在臨終時居然為猶太 死者低聲禱告嗎?那個徒有其名的演說家格拉斯通,在現代政治史上不也只是個含糊其詞、 模棱兩可的大師嗎?不也是個說話的巨人、行動的矮子嗎?最高階層的人物講話時閃爍其 詞、不知所云,這是最糟糕不過的事……呃,看樣子應該改個話題了。查爾斯問醫生,他是 否對古生物學感興趣。 ヾ奧古斯都(公元前63──公元14),古羅馬第一位皇帝。 ゝ艾德芒德?伯克(1729─1797),英國政治家。 “爽快地說吧,不感興趣,先生。我還不想破坏剛才那頓晚飯所引起的興致。我倒喜歡 研究現代生物。”他坐在高背椅子上,對查爾斯微笑著。‘我們只有對生者研究得更透徹 時,才能去研究死者。” 查爾斯接受了對方的反駁意見,趁机說道:“前几天我听說當地發生的一件事情,它使 我跟您有些同感。”他故意停了一下。“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我想您知道的肯定比我 多。”說到這里,他感到自己這樣轉彎抹角,可能反而暴露出自己并非偶然談及此事,于是 急忙說:“听說她名叫伍德拉夫,在波爾蒂尼夫人府上做事。” 醫生用帶柄的鐵托盤托著玻璃杯,眼睛望著托盤。“噢,對,可怜的‘悲劇人物’。” “我說話可能不夠謹慎,不過我想問一下,她是您的病人嗎?” “這個么,我關心波爾蒂尼夫人,因此不允許有人說她的坏話。” 查爾斯偷著瞥了醫生一眼。醫生眼鏡后面的眼睛里閃出了一道深恨波爾蒂尼夫人的凶 光,這肯定不會錯。年輕人微微一笑,低下頭來。 格羅根醫生伸手捅了捅壁爐。“對外面海灘上的化石,我們知之甚少,而對發生在那姑 娘內心的東西就更不了解了。最近,有位聰明的德國醫生把憂郁症分成了几种類型。有一种 他叫作中性。所謂中性,他指的是先天性的,即生來就有悲傷的脾性。另一种叫作陣發性, 即在某种情況下會變得憂傷。這一种,我想你懂得,我們大家有時也會患上的。第三种叫作 模糊性憂郁。所謂模糊性,意思是那個可怜的醫生自己也搞不清楚發病的原因。” “她是陣發性,是不是?” “呃,別急,難道她是第一個被拋棄了的青年女子嗎?我告訴您,萊姆鎮有十來個這樣 的姑娘。” “都是象她那樣被無情地甩掉了嗎?” “有些姑娘的情況比她還糟呢。可是現在,她們照樣快快活活地過日子。” “那么您把伍德拉夫小姐划在模糊性一類里?” 醫生沉默了半晌才說:“十個月前,我被請去給她看病──您知道,這是我跟您私下說 說──我一眼就看出了她的毛病:她無緣無故地哭泣;不用問,只要看看她的眼睛就知道患 的是憂郁症,一清二楚。我知道她的事情。我了解塔爾博特夫婦。那件事發生時,她在他們 家當家庭教師。我想,病因是很清楚的──在莫爾伯勒大院住上六個星期,不,六天,就足 可以把任何一個正常的人逼進瘋人院。我只對您說,史密遜。我是個不開化的老頭子。我盼 著那所虔誠的宮殿燒成灰燼,連同它的主人一起燒成灰燼。要是我不在灰燼上跳快步舞就不 算人養的!” “我想我會跟您一起跳的。” “肯定不光是我們。”醫生狠狠地抽了一口煙。“全鎮子的人都會去跳的。不過,咱們 還是接著談那個姑娘吧。我為她做了我力所能及的事。不過,我當時看得出,只有一個辦法 能治好她的病。” “讓她离開這儿。” 醫生連連點頭。“半個月以后的一天下午,我在回家的路上看見她,她正朝防波堤走 去。我叫住她,把她帶到家里,對她那個關心勁儿就象她是我最喜歡的侄女一樣。誰知言者 諄諄,听者蒙蒙。天哪,史密遜,她根本不為所動!似乎我不是在跟她談話!我在埃克斯特 有位同行。他是位和藹可親的人,有個賢惠的妻子,四個象天使般的孩子,當時他正在尋找 一位家庭女教師。這些我都對她講過了。” “這么說來她不想离開這儿?” “一步也不肯离開。情況就是這樣。塔爾博特夫人心地善良,開頭她想請伍德拉夫小姐 回去,可是她硬是不肯,反而進了她明知是閻王殿似的人家。她硬是找了個把仆人當成奴隸 對待的女主人,硬是找了個那么棘手的差使。她鐵了心,怎么都勸不動她。說來您不會相 信,史密遜。你就是請她去當女王,給她一千鎊的年金,她也會搖頭拒絕的。” “可是……我覺得真是難以理解。剛才您提到的她拒絕的事情,正是我們前些日子也考 慮過的。歐內斯蒂娜的母親: “老弟,歐內斯蒂娜的母親就算樂于助人,恐怕也是白費勁儿。”他朝查爾斯苦笑一 下,起身從爐邊的鐵架上提起酒壺,斟滿兩人的杯子。“哈特曼醫生是個好人,他說過一些 類似的病例。有一個給人印象很深的病例,那是個寡婦,一個年輕的寡婦,住在魏瑪,丈夫 原來是騎兵軍官,死于一次野外訓練事故。你看這兩個人的情況是不是相似?那女人十分悲 痛。傷心嘛,這是很自然的事情。可是,史密遜,誰知她沒完沒了,年复一年地悲痛欲絕。 家里原有的一切東西都不准動。那個死人的衣服仍挂在衣櫥里,煙斗仍舊擺在他常坐的椅子 旁邊,甚至他死后不明情況的人給他寫來的信也……擺在那儿……”醫生指了指查爾斯身后 的暗處。“在那儿,跟那個相同的銀盤子里放著。信都發黃了,還是沒有打開,年复一年地 在那儿放著。”他頓了頓,朝查爾斯笑笑。“您的菊石當中從來不會有這樣神秘的事情。以 上是哈特曼告訴我的。” 醫生站在那儿,低頭望著坐在那儿的查爾斯,向他伸出一個指頭,強調說:“情況似乎 是這樣的:憂郁已變成了那個女人的嗜好,正象鴉片成了一個鴉片老客的嗜好一樣。現在您 明白了吧?她的悲傷已變成她的樂趣。她甘心情愿作個犧牲品,史密遜。您和我望而卻步的 地方,她卻要大踏步前進。她已經給鬼迷了心竅啦,懂嗎?”他再次坐下。“愚蠢,真是愚 蠢。” 兩人都沉默了。查爾斯把煙蒂扔進了火爐。它燃燒了一會,變成了灰燼。他准備提下一 個問題,但沒有勇气抬頭望著醫生。 “那么她沒有把真心話告訴過任何人嗎?” “她最知心的朋友當然是塔爾博特夫人。可是就連她也對我說,那姑娘對她一字不露。 我自信……可是我差不多是完全失敗了。” “那么……讓我們設想一下,如果她能夠把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感情透露給一個同情她的 人──” “那她的病就會治好。可是她壓根儿不想治好,就象她拒絕吃藥一樣。” “可是,假如她能透露的話,您能……” “年輕人,您如何強迫一個人透露呢?您能告訴我辦法嗎?”查爾斯聳聳肩,表示無能 為力。醫生接著說:“當然不能。讓我告訴您,這會有好處的,即強迫永遠不會變得彼此理 解的。” “如此說來她是不可救藥了?” “從您所指的意思上來說,是不可救藥了。藥物是不濟事的。您要知道,她完全不能象 我們男人那樣能夠合情合理地思考問題,不能審察自己的動机,不能理解自己為什么要那樣 行事。我們必須把她看作一個被大霧迷住了眼睛的人。我們所能做的一切就是等待,盼望大 霧會消失。那樣可許……”他沉默了。隨后,他又毫無信心地補充說了聲“或許”。 就在這同一時刻,莎拉在自己的臥室里安然入睡了。黑暗、寂靜籠罩著莫爾伯勒府邸。 她向右面轉了個身,黑發散落臉上,几乎把面部全遮住了。可以再次看到,她是那么平靜, 那么自在。她已二十六、七歲,是個健康的年輕女子。此時,她的一條纖細的圓胳膊露在被 子外面。夜里沒有風,窗子是關著的。剛才我說,她的胳膊伸了出來,而且還壓在另一個人 身上。 但那不是個男人,一個十九歲光景的姑娘也睡在那儿。她背對著莎拉,兩人靠得很近, 因為雖說這張床不算小,但睡兩個人還是挺擠的。 讀者的腦子里可能會產生某种想法。但您不要忘記,那是一八六七年的事。要是波爾蒂 尼夫人提著燈籠突然出現在門前,走到兩個躺得很近、親熱地糾纏在一起的肉体面前,您以 為她一定會大發雷霆,象雌老虎一樣對她們百般詛咒,最后把兩個穿著破舊襯衫的姑娘扔到 花崗石大門外面。 不,您完全錯了。因為我們知道,波爾蒂尼夫人每天晚上都服勞德酊,所以此事她不會 知道。退一步說,即使她真的站到了門口,几乎可以肯定,她會轉身而去,僅此而已──她 甚至還可能做點好事,把門關上,而且關得很輕,以免惊醒屋里兩個睡著的姑娘。 您不理解?要知道,有些惡習并非是天生的,原來并不存在。我怀疑波爾蒂尼夫人有生 以來是否听說過“萊斯姘。”ヾ這個詞儿。就算听說過,她也以為那個詞的第一個字母必定 大寫,指的是希腊的一個海島,叫萊斯勃斯。另外,她認為女人沒有肉欲的快感,這決不會 有錯,正象地球是圓的或者埃克斯特的大主教是費爾波茨博士一樣不會有錯。當然她也知 道,有的下賤女人确實對男性的情愛有种愉快的感覺,例如上次她就看到馬車夫在瑪麗的腮 上荒唐地吻了一下。但她認為這种快感只不過是女性虛榮和軟弱的結果。妓女是有的,科頓 太太最有名的慈善事業就提醒了她這一點。不過那是些墮落的可怜虫,只顧貪財而舍棄了女 人討厭肉欲的本性。她對瑪麗本來就是這樣看的。那個蠢丫頭被馬車夫侮辱以后還咯咯地笑 呢,看來就是個妓女胚子。 ヾ“lesbian”,即女性同性戀,此處為音譯,以便与下文相聯。 那么莎拉是想干什么呢?說到女性間的同性戀,她跟主人同樣一點不懂。但她并不象波 爾蒂尼夫人那樣懼怕肉欲。她知道,或者至少猜測,在愛情中肉欲大概是有快感的。不過我 想,她在這方面還是天真無知,不會有什么行動。她跟米莉在一起睡覺,是從這位可怜的姑 娘那次在波爾蒂尼夫人面前暈倒以后開始的。當時,格羅根醫生建議米莉應該离開女仆宿 舍,住到陽光充足的房間里。剛巧莎拉的臥室旁有一間長期棄置不用的化妝室,于是米莉就 被安置在那里。莎拉主動承擔了照顧這個患貧血症姑娘的大部分工作。米莉是農夫的女儿, 兄弟姐妹十一人,她排行第四。他們都跟父母生活在一起,家里窮得揭不開鍋。她的家在荒 涼的埃加頓西面的一個山谷里,兩間草屋,又潮濕又擁擠。現在,那兩間草屋已落到了倫敦 一個時髦的年輕建筑師手里,他常到那儿度周末。他很喜愛那兩間草屋,因為那儿地處山 野,十分偏僻,一片田園風光。這件事或許消滅了維多利亞時代這地方出現的可怕現象。但 愿如此。喬治?莫蘭ヾ之流(在一八六七年,伯基特?福斯特ゝ是罪魁禍首)把鄉村生活大 加渲染,似乎農村勞動者和他們的子孫都是那樣心滿意足地生活著。其實,他們的繪畫同我 們時代的好萊塢電影一樣,都掩蓋了“真實”的生活,是一种愚蠢而有害的情調。只要看一 看米莉和她的十個兄弟姐妹的情況,關于“快樂的鄉村少年”的神話便會不攻自破了。但是 真正去看的人卻廖廖無几。每一個時代,每一個罪惡的時代,都圍繞著它的凡爾賽宮建造高 牆。就我個人而論,我最痛恨的是那种用文學和藝術建造起來的高牆。 ヾ喬治?莫蘭(1763─1804),英國畫家。 ゝ伯基特?福斯特(1825─1890),英國畫家、雕刻家。 后來,有一天夜里莎拉听到米莉在哭泣。她到她的屋里去安慰她。對她安慰一下并不 難。因為米莉雖說十九歲了,但各方面都是個孩子。她既不會讀書也不會寫字,對周圍的人 也不大能辨別好坏。如果你拍拍她,她當然懂得你是愛她──如果你踢她一腳,她卻覺得命 該如此。那天夜里异常寒冷。莎拉沒說別的,只是鑽進姑娘的被窩,摟著她,吻吻她,确實 還拍了拍她。她覺得米莉象是一只生了病的羔羊。她記得,在她父親雄心勃勃地搞事業,但 還仍舊保留著農民的生活方式時,她時常親手把一只羔羊喂大。這位農夫的女儿也确實象只 羔羊。 打那以后,羔羊每星期總有兩三次帶著孤獨的神色到莎拉的臥室里來。她睡得不好,還 不如莎拉。有時,莎拉一個人睡覺了,但黎明醒來時卻發現米莉睡在她的身旁。有時候,米 莉在半夜里覺得難以入睡,就怯生生地、輕手輕腳地鑽到莎拉的被窩里。這個可怜的姑娘怕 黑,要不是有莎拉,她准會要求回到女仆宿舍里去住。 這种親切的關系几乎是用不著語言來表達的。她們很少談話,即使偶爾談几句,也都是 無關緊要的家庭瑣事。她們懂得,在黑暗中默默無語、熱熱乎乎地待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 在她們的感情中會有某种性愛嗎?可能有吧。可是她們之間從來沒有超出姐妹關系的范圍。 毫毛疑問,在最粗野的城市貧民中,在最開放的貴族中,當時在一些地方一定存在著与生殖 器官相關的女子同性戀。但是在維多利亞時代,婦女睡在一起是种普通現象,這跟我們時代 人們傲慢地喜歡單獨生活一樣,是普通現象。而不是有令人怀疑的動机。再說,在那時的孤 獨世界里,兩人湊得更近一些,這更接近人性而不是接近墮落,難道不是這樣么? 既然這樣,那就該讓這兩個清白無罪的姑娘睡吧。讓我們回到下面海邊那兩位更理智、 更有學問、也更高尚的男人身邊來吧。 兩個男人談了伍德拉夫小姐,談了大霧那個切中要害的比喻,話題又回到了不是那么模 糊不清的古生物學領域。 “您得承認,”查爾斯說,“萊爾的發現其重要性遠遠超出了發現的本身。恐怕牧師們 要駁倒他也不那么容易。” 讓我插几句。萊爾是現代地質學的鼻祖。一七七八年,布丰ヾ在他的《自然史》中已經 擊破了大主教厄謝爾ゝ在十七世紀制造的神話。這位主教曾說世界是公元前四○○四年十月 二十六日九點鐘創造出來的。這一說法庄嚴地載入英國官方《圣經》,印刷了無數次。但 是,即使法國的偉大自然科學家布丰也未敢將世界的起源往前推到七万五千年。萊爾的《地 質學原理》出版于一八三○年至一八三三年之間──剛巧与其他方面的改革同時發生,他把 世界的起源推前了几百万年。很多人并不記得他的名字,但他是個關鍵人物。他給了那個時 代、給了其他領域的無數科學家以最有意義的空間。他的發現象朔風一樣吹向四方,吹過那 個世紀臭气熏天的玄學長廊。對膽小鬼來說,他的發現令人心寒;但對勇敢的人來說,卻大 大鼓舞人心。但是諸君切莫忘記,在我所描寫的那個時代,很少有人听說過他的代表作,更 很少有人相信他的理論,甚至沒有什么人接受他的理論所暗示的東西。“創世紀”是一大謊 言,可它同樣也是一首虛构的偉大詩篇。因為一個六千年前的子宮總要比長達二十億年前的 子宮要暖和得多啊ゞ。 ヾ布丰(1707─1788),法國博物學家、作家,進化論思想的先驅者,著有《自然史》三十六卷。 ゝ詹姆斯?厄謝爾(1581─1656),愛爾蘭大主教。 ゞ根据厄謝爾主教的說法,世界是公元前四千年創造出來的,至維多利亞時代已有六千 年的歷史。二十億年指科學家經過研究,推算出的地球誕生的歷史。這句話的含義是指六千 年的說法在當時更容易為一般人所接受。 查爾斯對牧師及其他神職人員的前途表示怀疑。他的未來岳父和伯父都曾告誡他,要他 在這一方面謹慎行事。此時,他想弄清格羅根對他的這种怀疑是支持還是反對。可是醫生不 想深談這個問題,只是望著火爐,含含糊糊地說:“是的,不那么容易。” 他們沉默了一會儿后,查爾斯漫不經心地提了個問題,目的是想使談話繼續下去。 “您讀過達爾文那家伙的書嗎?” 格羅根的唯一回答是從眼鏡框上面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隨后,他站起身,手里端著油 燈,走到這狹長書房后面的書架旁。他很快走回來,遞給查爾斯一本書。那本書正是《物种 起源》。查爾斯望著醫生的嚴厲目光,說: “我剛才的意思并不是──” “那么您讀過這部書嗎?” “讀過。” “既然讀過,您就應該明白,把一個偉大人物叫作‘家伙’恐怕不妥當吧。” “照您剛才說的──” “這本書講的是生者,史密遜,而不是死者。” 醫生气乎乎地轉身把油燈放到桌子上。查爾斯站起身。 “您說的對。我道歉。” 小個子醫生斜了他一眼。 “戈斯几年前到這儿來過,還帶來一位花枝招展的女學者。您讀過他的《中樞》ヾ嗎?” ヾ《中樞:解開地質學難題之嘗試》一書現在已被人們忘卻了。這真是件憾事,因 為它是整個時代的一部奇書。作者戈斯是皇家學會會員,是當時最著名的海洋生物學家。誰 知由于他對萊爾恐懼,再加上他的追隨者的攛掇,此公居然在一八五七年提出了一种理論。 那理論一下子解決了科學和宗教對世界起源的爭論。戈斯奇妙的論點是,上帝創造亞當的那 天,同時也創造了所有的化石和一切絕跡了的生物形式。我們完全應該把戈斯的做法看作有 史以來人對神所進行的最難以理解的掩飾行為。──作者原注。 查爾斯笑了笑。“我發現那本書只是一派胡言而已。” 格羅根醫生對查爾斯進行了正面和反面的考驗以后,對他苦笑一下,算作回報。 “在他那次講座結束時,我也是對他這么說的。我看我完全正确。”醫生那愛爾蘭人的 鼻孔哼了一聲,接著說:“我看今后誰想在多塞特郡的這片沿海地帶鼓吹傳統的基督教信 仰,他就得當心點。” 他和气地看了查爾斯一眼。 “您是達爾文主義者嗎?” “道道地地。” 格羅根听后一把抓住查爾斯的手,緊緊地握著,好象他自己是魯濱遜,而查爾斯是他的 男仆星期五ヾ。兩個人之間的感情大概与半英里之外兩個熟睡中的姑娘并未意識到的感情一 樣深厚。他們知道,他們是兩顆酵母粒,置身于毫無生气的巨大面團之中;他們是兩顆鹽 粒,撒在一大碗淡而無味的肉湯之中。 我們這兩位具有燒炭党ゝ思想的人物(人的天真的一面不都是崇尚秘密社團嗎?)這時 重新斟滿摻水烈酒,點上雪茄煙,隨后對達爾文進行了長時間的贊美。按說,在他們所討論 的偉大真理面前,他們本該覺得自己十分渺小,然而事實并非如此。他們(特別是查爾斯在 黎明時分往回走時)情緒高漲,覺得跟他們的同胞比起來自己是超群絕倫的。 ヾ英國作家丹尼爾?笛福(1661─1731)的小說《魯濱遜漂流記》中的人物。 ゝ燒炭党是十九世紀初意大利的秘密革命組織。 黑暗籠罩著的萊姆鎮是人類社會的普通一角。顯然,全鎮的人都默默無聞地酣睡了,而 經過自然選擇的(此處有雙重意思,一是大自然的選擇,一是查爾斯自己的自然選擇)查爾 斯卻非常聰明,頭腦清醒,自由自在,象永遠閃爍的明星,對一切都能理解。 唯獨莎拉,他不能理解。 ------------------ 黃金書屋 整理校對 熾天使書城收集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