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中尉的女人 第二十章 莫非是上帝与自然离异, 自然衍生出如此的惡夢? 她看上去規規矩矩, 卻又那么不檢點自斂度人生…… ──丁尼生《悼亡友》(1850) 她終于打破沉默,向布克利醫生吐露了此事。醫生跪著,手指顫抖地指著她那件不 堪入目的裙子,試探地問道:“要不要換一件?”她恨恨地低聲回答說:“不,讓他們看看 自己干了些什么。” ──威廉?曼徹斯特ヾ《總統之死》 ヾ威廉?曼徹斯特,當代美國作家、歷史學家,主要著作有《光榮与夢想:美國 史,1932──1972》、《危險的城》及《永別了,黑暗》等。以上引自他的著名長篇小說 《總統之死》中肯尼迪夫人跟醫生的對話。 她站在常春藤通道另一端的蔭影下,隱約可見。她沒有向四周張望,因為她已經看見查 爾斯穿過q樹林往上走來。天气晴朗,蔚藍色的天空籠罩著大地,西南風暖洋洋地輕輕吹 著。春風帶來了成群的蝴蝶,有硫蝶、粉蝶,還有綠色翅膀的白蝴蝶。我們不久前發現蝴蝶 与農業高產水火不容,于是到處噴洒農藥,它們也就近乎絕跡了。可在當年,它們卻一路陪 著查爾斯經過“牛奶房”,穿過樹林。此時,有只大個儿硫斑蝶正在莎拉身后光燦燦的空地 上面飛舞著呢。 查爾斯在走進常春藤昏暗的綠蔭下之前,停住腳步,十分警覺地向四周掃視一眼,以便 吃准肯定沒人看見他。只有高大的q樹伸著至今還光禿禿的樹枝懸浮在林地上空,其他什么 也沒有。 她等查爾斯走近時才轉過身來,即便如此,她依然沒有看他,只是伸手在口袋里摸索 著,隨后便垂著眼皮,默默地又遞給他一塊烤缽石,那樣子象是在給他一件禮物,用來贖 罪。查爾斯接過化石,看著她那不知所措的樣子,不禁為之感動。 “這些化石,請允許我付錢給您,正象我在安宁小姐的店里買東西應該付錢一樣。” 她听后抬起頭來,兩個人的目光終于碰在一起。他看出莎拉生气了。他又一次莫名其妙 地感到她的目光向自己刺來,感到剛才用詞不當,使她大失所望。但是這一次他卻頭腦清 醒,對自己所要采取的態度心中有數,因為這次見面是發生在上兩章所述事件的兩天以后。 格羅根醫生關于死者与生者的相對优先權所做的那些分析,使查爾斯茅塞頓開。他現在認 為,自己的冒險不僅有科學道理,而且也合乎人道主義。他原來私下坦白地承認,自己的行 為雖然莽撞,卻也有些樂趣。而現在他清醒地看出其中有一個因素──責任。毫無疑問,他 本人自然是“适者生存”中的适者,但富有人性的适者對不适者應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他甚至還有過一個念頭,既想把自己和伍德拉夫小姐的事一古腦儿告訴歐內斯蒂娜。但 是轉念一想,他覺得歐內斯蒂娜必定會提出一些愚蠢的娘儿們的問題,而要如實回答,那他 自己就難免要陷入困境。他很快斷定,歐內斯蒂娜既沒有男性的坦蕩胸怀,也沒有足夠的生 活經驗,因此不可能理解自己的利他主義動机。于是,他悄悄地避開了自己的責任中不很吸 引人的一面。 他用下面的話擋開了莎拉責備的目光:“我比較富裕,您手頭拮据,我想您就不必客气 了”。 這話的确表達了他內心的打算:既對莎拉深表同情,同時必須保持一定的距离,使她意 識到他們之間處境的不同……當然話要說得婉轉些,要帶有一點明顯的自我解嘲。 莎拉說:“我所能給您的只有化石。” “您何必一定要給我什么東西呢?” “因為您到底來了。” 他發現,她的謙卑几乎与她的高傲一樣使人無所适從。 “我來是因為您确實需要幫助,為此我感到高興。雖然我至今不明白您為什么如些信任 我,使我有興趣了解您的……”他收住話頭,因為他就要說的“那件事”,會暴露出他即想 當醫生,又想當紳士的打算。“……您的艱難處境。我來是想听听您希望叫我听的話……您 不是叫我……听嗎?” 她抬頭望了望他。他因受到別人的尊重而感到喜悅。這時,莎拉怯生生地指了指陽光, 說道: “附近有個僻靜的地方,咱們到那儿去好嗎?” 查爾斯表示同意。她在陽光下走著,越過到處是一片碎石的空地。就是在那片空地上, 她上次碰到正在尋找化石的查爾斯。她走起來輕松自如,步子穩健,一只手將裙子提得离地 面高出几英寸,另一只手捏著黑帽的帶子。查爾斯笨手笨腳地跟在她身后。他看到了她的黑 襪子后跟上的補丁和破舊的鞋幫;也看到了她的暗褐色頭發上是紅色光澤,心想要是那頭發 完全松開,一定是又蓬松又濃密,漂亮得很。這會儿,她的頭發緊緊地向后梳著,裹在大衣 領子里。盡管如此,他還是想到,她總把帽子拎在手里,大概是因為對自己的頭發感到自豪 吧。 她帶著查爾斯穿過另一條綠色通道。他們到了通道的另一頭時發現,那里是一個綠色斜 坡,陡峭的石壁很久以前就塌了下來。他們在草叢上走著,步子倒很穩當。她小心地蜿蜒而 上,來到崖頂。他在后面吃力地走著。瞥見了她的褲腳管。褲腳管用白帶子扎著,扎到腳踝 以上。他想,一般說來,一位女性在爬坡時應該落在他的后面,而不會在他的前頭啊。 莎拉在崖上等著查爾斯赶上來。他爬上來后跟著她順崖頂走著,兩人來到二個陡峭的山 肩。在查爾斯看來,那地方相當危險。倘若一不小心跌出几步,便會從山崖的邊緣滑下去, 無可挽回。要是他一個人,他一定會躊躇不前的。但是莎拉卻穩穩當當地走了過去,似乎一 點也不覺得有什么危險。山肩的另一端有一塊几碼寬的平地,她的“僻靜的地方”就在那儿。 那是一片座北朝南的小凹地,四周長著茂密的荊棘叢和山茱萸,頗似一個小小的圓形劇 場。矮小的蒺藜爬滿了舞台背后──如果我們可以將這一塊十五英尺寬的地方叫作舞台的 話。有人──顯然不是莎拉──曾經在一棵樹樁邊安放了一塊巨大的平頂燧石,算得上是一 個土造御座,坐在上面可以俯視下面的樹梢和大海。查爾斯身穿法蘭絨上衣,微微地喘息 著,大汗淋漓,向四周觀望。凹地四周的坡壁覆蓋著濃密的櫻草花与紫羅蘭。其間點綴著野 草莓。在藍天白云下,這地方沐浴著午后的陽光,既十分安全,景色也分外迷人。 “祝賀您,您在找安樂窩方面還很有天才呢。” “我是找個孤寂的地方。” 她請查爾斯坐在小樹旁的石座上。 “我想這是您的座位呀。” 但是她急忙翩翩轉身,坐到小樹前面几英尺遠的一個小丘上,她坐在那儿,既可以面對 大海,也可使查爾斯無法看到她的臉。這一點,查爾斯朝那個較好的座位上一坐便看出來 了。他還看出,莎拉在巧妙地賣弄風情,因為她那樣一坐,查爾斯就必然注意到她的頭發。 她坐得筆直,但卻低著頭,莫名其妙地擺弄著帽子。查爾斯望著她,心里感到好笑,但他臉 上并沒笑。他看得出,莎拉不知道從哪儿講起才好。由于她過于羞怯,气氛顯得太天真,太 孩子气,好象他們是一對少年兄妹似的。 她把帽子放在一邊,松了松大衣,雙手交叉放在膝前坐在那儿,但是始終沒有開腔。大 衣的高領子和皺折給人一种男子的印象,特別從背后看更是如此。這使她看上去有點象女馬 車夫或女兵──當然也只是有一點象,因為不管怎么說,從頭發上看是不象的。查爾斯有些 惊訝地發現,破舊衣服穿在她身上胜過綾羅綢緞,反而使她看起來楚楚動人。近五年來,婦 女的裝束大大時髦起來,至少在倫敦是如此。許多婦女開始使用第一批墊撐物,以便使胸部 丰滿、优美。她們描睫毛、涂眉毛、抹口紅、染頭發……而且這樣做的大多是名媛貴婦,并 不僅僅是那些名聲不好的女人。而莎拉卻毫不修飾。她好象對時髦的東西毫不動心,在時髦 的浪潮中仍舊我行我素地生活著。這种情況就象查爾斯腳下的櫻草花一樣,它雖然朴實無 華,但卻能跟奇异的暖房植物一樣茁壯地生長,并跟它們爭奇斗艷。 查爾斯就這樣默默地坐著,對面前這位奇怪的求援者頗有點高傲的神气,并不急于要去 幫她。她仍不開口,這或許是因為她膽怯、畏縮,但他越來越清楚地發現,莎拉在向他挑 戰,要他采取主動,把那秘密從她口里引出來。結果還是查爾斯投降了。 “伍德拉夫小姐,我厭惡不講道德,但我更厭惡沒有怜憫的道德。我保証對您的事不過 分責備。” 她的頭稍微動了一下,但是她仍在猶豫著。隨后,就象一個在水邊遲疑了一下的游泳者 一樣,她猛地跳入了坦白的波濤。“他叫瓦格納。船失事后,他被抬到塔爾博特家。其他人 都死了,只有他和另外兩人幸免于難。您一定听說過這件事吧?” “只是听說過一些,并不了解這些水手。” “他使我最欽佩的首先是他的勇气。那時我并不知道一個男人既可以勇敢,又可以虛情 假意。”她盯著大海,好象她的听眾不是身后的查爾斯,而是面前的大海。“他的傷很重, 從腰下到膝蓋的肌肉全撕裂了。要是當時出現坏疽,他的腿就得鋸掉。痛苦是可以想象的, 但他從不叫喊,甚至不哼一聲。醫生給他包扎傷口時,他就緊緊地抓住我的手,他抓得那么 緊,有一天我差點暈倒。” “他不會講英語吧?” “只懂几個字。塔爾博特夫人講的法語也不比他的英語強多少。他剛來不久,塔爾博特 船長就出航了。瓦格納對我們說,他是波爾多人,父親是位有錢的紳士,結婚兩次,遺棄了 前妻的孩子,不讓他們繼承財產。他后來在運酒的船上當了海員,還說船失事時他己升為大 副。不過他說的全是謊話。實際上我并不了解他到底是什么樣的人。他表面上象個紳士,僅 此而已。” 她似乎不善于連貫地講話,經常停頓一下,可能是想想下面該說什么,也可能是想讓查 爾斯插話。但是,查爾斯并不想打斷她,只是輕輕地說了聲: “我懂您的意思。” “后來我有時想,他壓根儿跟沉船毫無關系,他只是個披著海員外衣的魔鬼。”她垂下 頭,看看自己的雙手。“他很英俊。從來沒有人象他那樣注意我──我是說他在傷口好轉的 時候開始注意我。他不喜歡看書,這方面比個孩子還差。他老是希望有人陪他說說話儿。他 說我很漂亮,還說他弄不懂我為什么不結婚,等等,我就傻乎乎地相信了他。” “總之是他提出了進一步的要求?” “您知道,我們總是用法語交談。大概就是因為這一點,我們所表達的意思總是不确 切。我從沒去過法國,口語不好,常常不能充分理解他的意思,有時我所理解的意思并非是 他的真意。他有時挖苦我,但并沒有惡意。”她遲疑了一下,然后說:“我……覺得跟他談 話挺快活。我不叫他吻我的手,他就說我心太狠。有一天,我也覺得自己心太狠了。” “那么不久您就不再心狠了?” “是的。” 一只烏鴉在頭頂低低盤旋著,黑色的羽毛閃閃發光。它迎著微風躊躇不決地拍打著翅 膀,忽然發現下面有兩個人,便惊慌地飛走了。 “我懂。”查爾斯說。 他的意思僅僅是鼓勵她說下去,但她卻對這句話認真起來。 “您不懂,史密遜先生。因為您不是一個女人,不是一個出生后將來要作農夫的妻子但 后來又受過相當教育……的女人。向我求婚的已有好几個人。我在多切斯特時有個富裕的牧 場主──不談這個了。您不是一個生而向往于追求智慧、美和學識的女人……我實在不知道 該怎么說。我雖然沒有權利得到這些,但我的心卻向往著這一切,而且我不認為那是出自虛 榮……”她沉默了一會。“而且您從來沒做過家庭女教師,史密遜先生。一個沒有孩子的年 輕女人,為了拿薪水而去照顧別人的孩子。您不可能懂得,孩子們越可愛,她的痛苦就越無 法忍受。千万不要認為我這是嫉妒。我喜歡可愛的小保爾和弗吉尼亞。我對塔爾博特夫人只 有感激和熱愛──我可以為她和她的孩子們去死。但是,我每天卻要看著幸福的婚姻、家庭 和令人羡慕的孩子,看著他們的天倫之樂。”她頓了一下,“再說,塔爾博特夫人跟我正好 同年。”她又頓了一下,“我好象被允許住在天堂里,卻被禁止享受天堂的幸福。” “不過,您說被剝奪了這种權利是痛苦的,我們每個人不是都以不同的方式忍受著痛苦 嗎?” 她使勁地搖著頭。查爾斯意識到自己触到了對方的痛處,便解釋道:“我的意思僅僅是 說,社會特權不一定就帶來幸福。” “那跟我說的情況毫無共同之處。” “但是您總不能認為所有的家庭女教師都是不幸福的──或者是一直不結婚。” “都跟我差不多。” 他停頓一下,接著說:“我打斷了您的話,請原諒。接著講吧。” “那么您相信我的話并非出自妒嫉?” 她說完后轉過頭來,目光銳利地瞅著查爾斯。他點點頭。她從身旁的坡壁上采了一束遠 志花的花枝,拿在手里擺弄著。 她繼續說下去。 “瓦格納終于康复了。再過一個星期他就要走。那時他已明确地表示了對我的愛。” “他要求您嫁給他嗎?” 她覺得這個問題很難回答。“當時談到了婚事。他說他回法國后就會升為船長,還說他 跟他弟弟有希望獲得已失去的繼承權。”她猶豫了一下,隨后放開膽子說:“他希望我跟他 一起回法國。” “塔爾博特夫人知道此事嗎? “她是位心地善良的純洁女性。要是當時塔爾博特船長在的話……可他不在家。我開始 是因為害羞沒有告訴她;后來是因為害怕,害怕她勸我,我知道她會勸我怎么做。”她用手 撕著遠志花的葉子。“瓦格納不斷央求,他想盡一切辦法使我相信,他的全部幸福都在于我 跟他一起走──而且,我的幸福也在于此。關于我,他已了解很多情況。他知道我父親怎樣 死在瘋人院里,知道我是如何窮极潦倒,無親無故,知道我几年來如何寂寞。史密遜先生, 我的整個生命似乎已陷入孤寂之中,好象命中已經注定,我永遠不能跟同類人建立友誼,永 遠不可能建立家庭,永遠被排除在這個世界之外。四年前,我父親宣布破產,所有的東西賣 得干干淨淨。打那以后,我便被一种幻覺所折磨,認為連家什物件──象椅子、桌子、鏡子 什么的──都聯合起來加深我的寂寞。它們在說:‘你永遠沒有權力說我們是你的,我們永 遠不屬于你,只屬于別人。’我知道這是神經不正常。我知道,在工業城市中存在著貧窮与 寂寞,相比之下,我算是過著豪華舒适的生活。盡管如此,當我讀著關于工會主義者的瘋狂 報复行為的報導時,我卻能理解一部分。我甚至羡慕他們,因為他們懂得向誰复仇,如何复 仇。而我卻束手無策。”她的聲音里出現了一种新的東西,一种強烈的感情,這种感情對她 最后一句話起了某种否定作用。她平靜地補充了一句:“恐怕我沒有把自己的意思講清楚。” “對您的這种感情我不敢苟同,但我完全理解。” “瓦格納走了,到韋茅斯去乘班船。塔爾博特夫人認為他當然一到那儿就會乘船走。但 他對我說他在那儿等我。我并沒有答應去找他。相反,我對他發誓說……但我哭得淚人儿似 的。最后他說他要在那儿等一個星期。我說我根本不會跟他去。但是一天過去了,又一天過 去了,可以与之促膝談心的人不在了。我剛才說的那种情緒又重新攫住了我的心。我覺得自 己就要淹死在寂寞之中了。更糟糕的是,我竟讓一塊本來可以救命的木頭失之交臂。我絕望 透了。而我必須痛苦地將這种絕望隱藏在心底,這就更加深了由絕望引起的痛苦。 到第五天,我再也忍受不了啦。” “不過,伍德拉夫小姐,瓦格納的一切行動都瞞著塔爾博特夫人,這難道沒有引起您的 怀疑嗎?正大光明的人是不會這樣行事的。” “史密遜先生,我知道,對不了解我當時的心情和處境的人來說,我是愚蠢的,我對他 的本性的糊涂認識應該受到責備。我承認這一點。可是,我的靈魂中的某种缺陷希望我那清 醒的自我變得盲目些。于是欺騙也就開始了。人一旦沿著這個方向陷下去,就難以止步了。” 這對查爾斯倒可以起警告作用,可是他全神貫注地听對方講她的經歷,沒有顧得上想自 己的事情。 “那么您就去韋茅斯了?” “我騙塔爾博特夫人,說有個從前的同學病得很重,得去看看。她相信了我,以為我要 去舍邦。不論去韋茅斯還是去舍邦,都要經過多切斯特。到了多切斯特,我就乘公共馬車去 韋茅斯了。” 說到這儿她停下來,垂著頭,似乎無力繼續講下去。 “別講了,伍德拉夫小姐,以后的事情我可以猜──” 她搖搖頭。“我就講到非講不可的事了,但我不知怎么講才好。”查爾斯也望著地面。 下方一棵巨大的q樹上,一只鶇鳥藏在枝葉中尖叫著。在四周一片寂靜中,這叫聲分外響 亮。她繼續說道:“我在碼頭上找了個住處,隨后又找到了他說過他要住的那個旅店。他不 在那儿,但留給我一張條子,上面寫著另一個旅店的名字。我到了那家旅店,但那不是 個……正經地方。我打听他時,從那里的人回答我的方式我看出了這一點。他們告訴我他住 的房間號碼,叫我直接上他的房間。我堅持叫他下來。他下來了。他看到我似乎很高興,真 象一對戀人久別重逢似的。他道歉說那地方很齷齪,但比其他地方便宜,還說法國海員和商 人經常住在那儿。我感到緊張不安,而他卻很和善。我一天沒吃東西,他准備了晚飯……” 她遲疑了一忽儿,接著說:“大廳里很嘈雜,我們便走進一間會客室。我說不上來是怎 樣看出的,但我覺得他變了。雖然他滿臉堆笑,甜言蜜語,但我還是覺得,要是我不去,他 既不會惊奇也不會悲傷。這時我明白了,我不過是他養病期間的玩物而已。我面前的帷幕拉 開了。我看出他不誠實,是個騙子。我看出,和他結婚等于和一個混帳冒險家結婚。那次見 面不到五分种我就看清了這一切。”她的聲音里含著自怨自艾的語气,接著又壓低聲音說: “您可能覺得奇怪,我怎么以前沒看出來呢?我相信以前我就看出來了,但看出來不等于承 認。我想他有點象蜥蜴,隨環境的不同而改變著顏色。在上流社會里,他裝得比紳士還紳 士;在那個旅店里,他又變成了另一种顏色。而我知道,這才是他真正的顏色。” 她盯著大海過了片刻,在繼續講以前,她的臉變得更紅了。 “在那种情況下,我知道,一個……正經的女子本來會立即走開的。從那晚以后,我上 千次地在心里找理由,但我所找到的任何理由都不足以解釋我那天晚上的行為。開頭我意識 到自己的錯誤后嚇呆了,嚇得只顧從他身上找好的方面,找可尊敬的方面,找誠實的方面。 隨后,我覺得受了騙,气得怒吼如雷。我想,要不是過去一直忍受孤獨的折磨,自己本來不 會那么糊涂的。于是我把責任推給了所處的環境。我從前從未遇到過那种情形,從未去過那 樣的旅店。要知道,在那种地方,人們似乎不懂得体面,他們崇拜罪過就象高尚地方的人們 崇拜德行一樣不遺余力。我無法解釋。我給弄懵了。或許,我那時自以為可以把握自己的命 運。我想,既然逃出來了,找到了這個人,要是太忸怩就未免過于荒唐……過于虛榮。”她 頓了一下。“我留下了,吃了他叫的晚餐,喝了他勸我喝的酒,但我并沒有醉,反倒覺得頭 腦更清醒了……您說這可能嗎?” 她微微轉過頭,等著他回答,好象他有可能不見了似的。她雖然看不見他,但她卻想弄 清楚,他沒有消失在稀薄的空气中。 “毫無疑問,這是可能的。” “我覺得酒給了我力量和勇气,還有洞察力。時候到了,瓦格納再也不隱瞞他對我的真 正企圖了,我對他的企圖也沒有假裝惊奇。我決定留下來,這就証明了我的純洁是假的。史 密遜先生,我并不想替自己辯護。我很清楚,即便是女招待收拾完餐桌走開后關上門,那時 我本來也可以走掉的。當然,我可以對您撒謊,說他強迫了我,說他在酒中下了藥,說他把 我拉到……諸如此類的話。但事實并不是那樣。他雖然是個無所顧及的人,是個反复無常、 狂熱自私的人,但他卻不會對一個女人施行強迫手段。” 接著,她突然轉過臉來,面對面地望著查爾斯。她滿面通紅。但查爾斯覺得那不是羞 愧,而是一种熱情,一种憤怒,一种卑視。就象是她在查爾斯面前暴露了一切,還為此深感 自豪呢。 “是我自己把身子給了他的。” 查爾斯不敢正視她的目光,只是垂著眼皮,微微點點頭。 “我明白。” “這樣,就有兩件事使我丟盡了臉:一是那儿的環境,二是我心甘情愿。” 沉默。她再次望著大海。 查爾斯咕噥道:“我并沒有要求您談這類事情啊。” “史密遜先生,我請求您理解的不是我做的那种丑事本身,而是我為什么要那樣做,為 什么我犧牲了一個女人最珍貴的東西去滿足一個男人的一時歡樂,而且我并不愛這個男 人。”她抬起手捂住臉。“我那樣做是為了變成另一個人。我那樣做是為了讓人們可以指著 我的背說三道四,瞧,那個女人就是法國中尉的娼婦──呃,好吧,讓他們說吧。我那樣做 是為了讓人們知道我過去痛苦,現在也痛苦,象這個國家每一個城市和村庄的人一樣痛苦。 我當時沒嫁給那個人,可是嫁給了恥辱。我并不是說我當時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 是說我有目的地讓瓦格納占有我。那時我似乎覺得跳進了万丈深淵,或者將一把匕首捅進了 自己的心臟。那是一种自殺,一种絕望的行動,史密遜先生。我知道那是邪惡的,是褻瀆神 明,但是我不知道用什么辦法改變我的境況。倘若當時就离開旅店的那個房間,回到塔爾博 特夫人那儿,恢复我以前的生活,那么我已經真正死去了……而且是死在自己手里。使我活 下去的是我的恥辱,是我知道自己完全不同于其他女人。我將永遠不會有孩子,不會有丈 夫,不會有別人那樣的天倫之樂。而別人也永遠不明白我犯罪的原因。”她頓了頓,似乎第 一次意識到自己講得清清楚楚。“我有時候甚至可怜別的女人,覺得我有一种她們不能理解 的自由。侮辱也好,指桑罵槐也好,都不能動我一根毫毛,因為我已把侮辱和指責置之度外 了,我一錢不值,我几乎不再是人了,我只是法國中尉的娼婦。” 對莎拉在這長篇大論中所在講的意思,查爾斯只理解了一點鳳毛麟角。在她講到她在韋 茅斯做的那個奇怪決定之前,查爾斯雖然表面上平靜,但心底里對她卻十分同情。他可以想 象出家庭教師的那种令人難熬的悠悠時日。在那种情況下,她自然很容易落入瓦格納那樣的 無賴之手。但是,對于她講的什么范圍之外的自由啦,什么嫁給恥辱啦,他覺得摸不著頭 腦。當然從某一方面來說,他好象又可以理解,因為她在講完那一大段為自己辯護的話時, 已經珠淚漣漣了。莎拉不想讓查爾斯看出自己在哭,所以她沒有用手捂臉,也沒有掏手帕, 只是坐在那儿把臉轉向一邊。開頭,查爾斯還沒弄清她沉默下來的原因呢。” 接著,他下意識地站起身,在草地上靜靜朝前走了兩步,看清了她的臉。他看到她的兩 頰挂著淚水。他深受感動,心潮起伏,思路紛亂。他被一團漩渦包圍著,隨后又被這團漩渦 卷走了,從他原來公正、明智、富有同情心的立足點上被卷走了。他仿佛看到了莎拉沒有細 說的那個場面,即委身于那個男人的場面。查爾斯這時變成了兩個人,一個是拿莎拉作玩物 的瓦格納,一個是沖上去將瓦格納打翻在地的查爾斯。這种情況正象莎拉此時在他眼里也是 兩個人一樣,一個是無辜的受害者,一個是野性的、被世人所不齒的女人。他內心深處已經 原諒了莎拉的不貞,同時他也瞥見了那昏暗的場景,在那种場景中,他自己說不定也會銷魂 一番呢。 查爾斯激動地低頭望著莎拉,過了半晌才轉過身,坐回到原來的地方。他的心怦怦地跳 著,恰似剛從懸崖邊緣縮回身來一般。在大海正南方的天際,一排云朵冉冉升起,躍入他的 眼帘。云朵色彩斑斕,有白色的,奶油色的,琥珀色的,象一座座山峰一樣參差不齊。云朵 舒展開四肢,伸向遠方。它們伸得那樣遠,遠得象德廉美修道院ヾ,象一片永無罪惡的樂 土,象一片令人神往的田園,查爾斯、莎拉和歐內斯蒂娜可以悠閑地漫游其間…… ヾ見法國作家弗郎索?拉伯雷(1495?─1553)的著名小說《巨人傳》第一部。巨 人卡岡都亞的國家受到鄰國國王畢可肖的侵略。他率領若望修士等擊退敵人。他建立德廉美 修道院酬答若望的功勞。 我并不是說查爾斯想得那么具体、細致,那么不光彩的伊斯蘭教化ヾ。但是遠方的云朵 使他聯想到自己并非是稱心如意的。他多么希望能再次駕著帆船,越過第勒尼安海,或騎著 馬,朝西班牙阿維拉的高牆進發;或者冒著愛琴海上眩目的陽光,向希腊的宙宇挺進。不過 即便那樣,他還是會看到一個人,一個黑黑的影子,也就是他死去的妹妹,輕輕地引著他登 上方石台階,進入斷裂廊柱后面的神秘之中。 ヾ伊斯蘭教主張一夫多妻制。 ------------------ 法國中尉的女人 第二十一章 原諒我!原諒我! 哦,瑪格麗特,這雙臂伸出 擁抱你又有什么用? 你看看,這沒有用! 我繃緊的雙臂, 越過空間伸向你。 但我們不同的經歷 象海浪卷來,將我們隔离。 ──馬修?阿諾德《分別》(1853) 一陣沉默過后,莎拉微微抬起頭,可以看出,她已平靜下來。她半側過臉,說道: “讓我講完好嗎?沒有几句話就如結束了。” “請不要過分悲傷。” 她點頭應著,接著說:“他第二天就走了。當時正好有一知船回法國,再說他也總能找 得到借口,什么家中有困難啦,离家太久啦。他說馬上就會回來。我知道他在撒謊,可我什 么也沒說。您可能以為我會回到塔爾博特夫人那儿,推說我真的去看望過生病的同學。但是 我難以掩飾自己的情緒,史密遜先生。我頭昏腦脹,實在太絕望了。人們一看我的臉,就會 知道那几天發生了影響我一生的事件。再說,我不能對塔爾博特夫人撒謊,那時我也不想撒 謊。” “那么您把剛才講給我听的都告訴了她?” 她低頭望著兩手。“沒有。我告訴她,我見到了瓦格納,說他有一天會回來跟我結婚。 我當時那樣說并不是出自虛榮。 塔爾博特夫人會理解那件事──我的意思是說她會諒解我──但是我不會對她說,是她 的家庭幸福逼著我去做那件事的。” “您什么時候知道瓦格納結婚了?” “一個月后。他說自己是個不幸的丈夫,還談什么愛呀,說什么另作安排呀。我一點也 不感到奇怪,一點也不覺得痛苦,我給他回信時一點也不動气。我告訴他,我對他的愛已經 一去不复返了,說我再也不想見到他了。” “除了我,您對誰也沒講過這件事?” 沉默了半晌,她才回答說:“沒講過。就是為我剛才說過的那個原因,對誰也沒講。” “為了懲罰您自己?” “為了作一個我必須作的孤獨人,一個被社會遺棄的人。” 查爾斯想起了格羅根醫生在關心伍德拉夫小姐時所持的符合常理的態度。“可是,親愛 的伍德拉夫小姐,倘若每一個受到不道德的男人欺騙的女人都象您這行事,那么,恐怕咱們 這個國家會遍地都是孤獨的人了吧。” “事實上已經遍地都是了。” “哪儿話,這太荒唐了。” “她們不敢承認自己是被遺棄了的人。” 查爾斯盯著她的背影,想起了格羅根醫生說的另外一件事──病人拒絕吃藥的事──不 過他還是決定再做一次努力。他向前探著身子,雙手緊握著。 “我完全可以理解,對一個受到教育的聰明人來說,某些環境看來是難以忍受的。但 是,她受的教育及其他有利條件就不能使她戰胜──” 她驀地站起身,走到懸崖邊。查爾斯急忙跟上去,站在她身邊,擺好架式,准備隨時抓 住她的胳膊──因為他已看出,他那些泄气的話已產生了事与愿違的效果。她緊繃著臉,望 著大海。他從那張臉上看出,她覺得自己看錯了人,覺得他是個迂夫子,只是傳統觀念的應 聲虫。她的确有些男子气,而查爾斯覺得自己婆婆媽媽的。從感情上講,他自己也不愿這樣 做。 “請原諒,我可能問得太多了。不過,我是出自好心。” 她低下頭,接受了他那含糊其辭的道歉,接著,她又抬起頭來,盯著海面。他們這時站 在极為顯眼的地方,下面樹林中的人完全可以看得見他們。 “請您向后退一步,站在這儿很不安全。” 她轉過身,望著查爾斯。從她的目光看來,她似乎再次看透了他的真實動机,并使他的 動机赤裸裸地暴露出來,他感到十分尷尬。我們有時可以從現代人的臉上看到一個世紀前人 的表情,但永遠不能看到一個世紀后人的表情。過了片刻,莎拉從查爾斯身過走過,回到那 棵山楂樹旁。查爾斯站在那個小舞台的中央。 “您的話証實了我先前的想法,您必須离開萊姆。” “倘若我离開這儿,我便离開了恥辱,那我就完了。” 她伸手抓住一根山楂樹樹枝。查爾斯弄不清楚她在干什么,但是看她似乎故意將自己的 食指硬向樹刺上壓,隨后,她在瞅著一滴殷紅的鮮血。她看了一會儿,然后從口袋里掏出手 帕,偷偷地把血揩去。 他沉默了一會儿,接著突然對她說: “去年夏天,您為什么拒絕格羅根醫生的幫助呢?”莎拉听了這句話,責備地看了查爾 斯一眼。不過查爾斯已有思想准備,知道她會做出這樣的反應。“真的,我了解過他的意見。 您總不能否認我有權利這樣做吧。” 她又轉向一邊,說道:“是的,您有權。” “那么,您得回答我剛才的問題。” “因為我不想得到他的幫助。我并不是有意跟他過不去。 我知道他愿意幫助我。” “他的建議跟我的不是一樣嗎?” “是一樣。” “那么,我誠心地提醒您,別忘了您答應我的事儿。” 她沒有回答。不過沉默也是一种回答。她站在那儿,眼睛盯著山楂樹枝。查爾斯朝她走 了几步。 “伍德拉夫小姐,怎么樣?” “現在您知道了真相,還堅持自己的意見嗎?” “毫無疑問。” “那么,您原諒了我的罪過?” 這使查爾斯心里微微一惊。“您過于看重我的諒解了吧。最重要的是您自己諒解自己。 而繼續呆在這里,您是永遠做不到的。” “您沒在回答我的問題,史密遜先生。” “能否諒解,那是我們的造物主所決定的事情。假如我越俎代庖,那是上天不容的事。 不過我相信,我們大家都相信,您贖罪的苦行已經足夠了。您是應當得到諒解的。” “那么我也就被人們遺忘了。” 她說這句話時那种結論性的語气使查爾斯迷惑不解。過了一會儿,他笑了,說道: “倘若您這樣說是指這儿的朋友不想給您實際的幫助──”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知道他們是好心。但是,我正象這棵山楂樹一樣,史密遜先生, 誰也不會指責它寂寞地生長在這個地方,只有當它出現在布羅德街上時,它才會冒犯社會。” 他嘆了一口气,表示反對這种看法,“可是,親愛的伍德拉夫人姐,您總不能說您的責 任就是冒犯社會吧?”接著,他又補充了一句:“如果說這就是您給我的印象的話。” 她半側過臉,說:“但是,難道社會不正是希望我陷入另一种寂寞之中去么?” “您現在怀疑的是正當的生存權利。” “難道禁止怀疑嗎?” “不是禁止,而是怀疑毫無結果。” 她搖搖頭。“結果是有的,不過是苦果罷了。” 這話并非是反駁,倒象是自言自語,而且聲音里帶著凄涼。查爾斯感到精疲力竭,覺得 自己被挫敗了。他看出,不僅她的目光是那么直率,而且她的思想和語言也是那么直率。以 前,他偶爾覺得莎拉有要求跟男人平等的思想,這曾使他暗暗惊奇。而現在,他發現那不僅 僅是一种平等,而是一种親近,是一种不加掩飾的親近。在他与女人的接触中,還從沒有体 會到這种思想和感情上的親近。 他的這种想法并非是主觀斷想,而是客觀事實。查爾斯心想,一個富有自由思想的、有 智慧的男人能看清這一點的話,他一定會承認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人。她的 感情并非是妒嫉男人,而是處在這种情況下不知如何是好。作為一种安慰的表示,他把手搭 在她的肩上,但又迅速地把手縮了回去,轉了個身。兩人又沉默起來。 莎拉好象覺察到了他的失敗感,說道:“那么您認為我應當离開萊姆么?” 他突然覺得松了口气,急忙轉過身來望著她。 “我求您這樣做。您到新的環境里,周圍是另外一些人,就再也不必要憂慮過去的那些 事情了。我等著您打定主意。” “我是否可以考慮一兩天再說?” 當然可以,如果您認為必要的話。”她抓住机會,不讓她再游移不定。“如果您允許, 我建議此事由特蘭特夫人負責。 我保証不論您需要多少錢她都可以贊助。” 她低下了頭,似乎又要落淚了。她輕聲說:“我不配這樣的關怀,我……” “別說這些了。我認為這樣花錢是最值得的。” 查爾斯的心頭涌起了一絲胜利的喜悅。是啊,正如格羅根醫生所預言的那樣,只要莎拉 把心里的話都說出來,她的病就可以治愈──或者說至少看到了治愈的一線希望。他轉過 身,拿起燧石座位旁的木棍儿。 “我去特蘭特夫人家去好嗎?” “太好了。當然不必提咱們見面的事。” “我決不會說的。” 他已經預見到跟特蘭特夫人會面的情景:一開始,他會裝作對此事有些吃惊,但也不會 太過分;接著。他會不耐煩地表示,為了把這件事打發掉,一切費用都應該由他來負擔;而 歐內斯蒂娜可能要就此事大大挖苦他一番──這樣也好,倒使他良心上得到安慰。他對莎拉 微笑了。 “您已經講出了您的密密。我想您今后將會發現,從許多方面來看,我件事不會再是您 的負擔。您天資聰慧,沒有什么牽挂。這樣一天必定會到來:您將發現,這些年來的不幸只 不過象那邊切斯爾大壩上空的云影一樣。您將站在陽光下,對過去的痛苦付之一笑。”查爾 斯覺得可以看出來莎拉那疑惑的目光后面隱現著一點光亮。剎時間,她簡直象個孩子一樣, 一邊不情愿,一邊又希望自己被哄著、勸著從痛苦中擺脫出來。他打心底里感到高興。隨后 他輕松地說:“咱們現在是否可以下去了?” 她看上去似乎有什么話要說。當然,一定是再次表示感謝。他樂滋滋地等著她講話。可 是莎拉最后盯著他望了一會儿,沒有說什么便從他身旁拐過,朝前走了。 莎拉走在前面帶路,步子邁起來象她上坡時一樣穩健。查爾斯朝下望著她,不禁有种悵 然若失之感。再也不能跟她這樣呆在一起了……既感到惘然,又感到寬慰。真是個了不起的 女人。他是不會忘記她的。不忘記這樣一位女性,這對查爾斯來說也是一种安慰。看來今后 要了解她的情況只有通過特蘭特姨媽了。 他們來到那個小山坡的腳下,穿過第一條常春藤通道,再走過那片空地,剛進入第二條 通道──墓地,他們呆住了! 下面,從遠處通往安德克立夫崖的大路上,傳來一陣咯咯的笑聲。那笑聲听起來很奇 怪,象是一個人強忍著但又忍不住時發出來的。它好象是樹林中的某個精靈,一直在瞅著他 們的秘密約會,而現在,她──從笑聲听起來那肯定是個女的──在嘲笑查爾斯和莎拉這兩 個蠢人,因為他們自以為別人對這次約會還不知道呢。 查爾斯和莎拉不約而同地住停腳步。查爾斯本來越想越覺得寬慰,這時他突然由高興變 得惊慌起來。不過,常春藤擋得嚴嚴實實,那笑聲也遠在下面二三百碼的地方,不會有人看 到他們的。只要他們不走下斜坡,誰也不會──過了會儿,莎拉把指頭放在嘴唇上,示意叫 他站在那儿別動,而她自己則躡又躡腳地走到通道頭上。查爾斯看見她向前探著身子,全神 貫注地向路上望著。接著,她突然轉過臉來,向他招手,意思是叫他悄悄走過去。這時,下 面的笑聲又響了。這次笑得輕些,但是距离更近了。不管是誰在那儿笑,反正這個人已經离 開了大路,正在穿過得樹林朝他們走來。 查爾斯躡手躡腳地急忙朝莎拉走來。他每走一步都要看准地方,以便站穩腳步,同時不 要讓他的高統靴發出聲響。他覺得自己的臉火燒火燎,十分尷尬。在這种時刻,不管他怎樣 被人看見,跟莎拉在一起,肯定就是“作案現場”,怎么辯解也毫無用處。 他來到莎拉身旁,幸虧那地方的常春藤密不透風。莎拉不再觀察來的人是誰,而是倚靠 在一棵樹干上,眼皮下垂著,好象因為自己把查爾斯帶到這儿來而深感內疚。查爾斯向下面 生著q樹灌木叢的斜坡上一望──他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凝住了。兩個人正向他們走來,似乎 是要到他們隱身的這個地方來。他們不是別人,正是薩姆和瑪麗!薩姆摟著那姑娘的肩頭, 兩人的手里各拎著自己的帽子。瑪麗穿著歐內斯蒂娜給她的那件散步時穿的綠裙子──肯定 是的,查爾斯最后看見這件裙子時,歐內斯蒂娜還穿著呢──她的頭向后仰著,靠在薩姆的 臉上。毫無疑問,他們是一對年輕的戀人,象他們腳下四月的花草那樣情意綿綿。 查爾斯向后縮了一下,但仍緊盯著那兩個人。他看到薩姆捧著那姑娘的臉親吻起來,瑪 麗抬起胳膊,兩人緊緊地擁抱著。隨后,兩人松開手,羞答答地站在那儿。薩姆帶著那姑娘 走到樹林間的一片草地上。瑪麗坐下來,隨后又躺下。薩姆坐在她身旁,低頭望著她。他把 她臉上的一綹頭發捋向一邊,俯下身溫柔地吻著她的兩眼。 查爾斯突然又感到一种新的窘迫:他回頭望望莎拉,看她是否知道那一對男女是誰。但 是她卻若無其事地瞅著腳下的荷葉蕨,似乎那兩個人不過是到這儿來躲避陣頭雨,跟她毫無 關系。兩分鐘過去了。三分鐘過去了。查爾斯漸漸覺得不再那么尷尬,倒是有些放心了,因 為一看便知,那兩個仆人正忙著相互親熱,顧不得其余。查爾斯又瞥了瞥莎拉。她站在樹 旁,也正望著那兩個人。不一會儿,她轉過身來,望著地面,但接著又突然抬頭盯著查爾斯。 沉默。 接著,她做了一件既使人奇怪,又令人吃惊的事。這种事簡直就象她當著別人的面脫光 了衣服那樣不可能──她竟然笑了。 那种笑實在令人費解,查爾斯開頭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是呆呆地望著她。這种時 候竟還笑得出來!他覺得莎拉大概一直在等待著某一時刻,以便把她的笑呈獻給她的知己。 在往昔的歲月里,塔爾博特夫人的孩子小保爾和弗吉尼亞一定對這种笑容很熟悉,但這种笑 從沒恩賜給萊姆鎮。這一笑顯示出她的幽默感,說明她的心中并非全部是悲傷。在她那對大 眼睛里,笑意是那樣憂郁、悲傷、坦率,這揭示了她內心的矛盾,暴露了她另一新的性格。 那明亮的大眼睛和微微彎曲的雙唇似乎在對查爾斯說:您那自命不凡的架式哪儿去了? 您那尊貴的出身、复雜的科學都到哪儿去了?您的傳統禮儀、社會等級又到哪儿去了?不僅 如此,那种微笑可能使人不知所措,也可能使人皺眉蹙額。但無論如何,人們只能報以微 笑,因為它原諒了薩姆和瑪麗,原諒了一切。不知怎么,它在某种程度上使她和查爾斯之間 到此為止的一切隔閡和拘謹都煙消云散了。它要求彼此間更加深切的理解,它要求公開承認 (而不是象以前那樣默默地承認)那种不自然的平等關系要融化成和諧的親近。的确,查爾 斯并沒有有意識地報以微笑,但他發現自己在笑。雖然只是眼睛里含著笑意,但不管怎么 說,他确實在笑。他渾身激動不已,但那激動莫名其妙,不知從何而來,很難稱之為性的沖 動。他象是沿著一堵長長的高牆摸索前進的人那樣,好不容易到了終點,找到了大門……但 遺憾的是大門緊鎖著。 查爾斯在那儿呆呆地站了半晌。那女人好比是大門,男人卻沒有鑰匙。這時,莎拉又垂 下眼皮,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們二人長久地沉默著。查爾斯看清了這樣一個事實:他的一 只腳已經站在了懸崖的邊緣;而且,他剛才剎那間曾想縱身跳下去──他知道,假如他伸出 雙臂,莎拉會順從地讓他擁抱……那會是一陣強烈的情感交流。想到這里,查爾斯的臉更紅 了。最后,他小聲說: “咱們以后再也不能單獨見面了。” 莎拉沒有抬頭,只是微微頷首表示贊同。隨后,她几乎是生气地轉過身去,不讓查爾斯 看見自己的臉。查爾斯這時又透過常春藤的枝葉向外望去,看見薩姆的身子壓在瑪麗身上, 但瑪麗的身子被草叢遮住了,看不清楚。半晌過后,查爾斯還在呆呆地望著,他的思想仍在 飄飄悠悠地向懸崖下墜落,几乎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在窺探別人的秘密;他也沒意識到,每過 一刻,他所受的感染就加深一分,而他對感染的抵抗能力就減弱一分。 瑪麗救了他。她驀地將薩姆推向一邊,咯咯地笑著跑下斜坡,回到大路上。她停住腳 步,調皮地朝薩姆望了望,然后提起裙子,飄飄地沿著大路向下走去,她的上衣在綠蔭下划 出一條紅線,那條紅線穿過鮮艷的紫羅蘭,穿過銀白色的山茱萸。薩姆在后面追赶著。兩個 人的身影──一個綠色,一個藍色──漸漸縮小,最后看不見了。接著傳來一陣笑聲,笑聲 過后是輕聲尖叫,然后是一片寂靜。 五分鐘過去了。在此期間,這兩個藏在綠色通道中的人誰也沒講什么。查爾斯依然呆呆 地盯著山下,似乎他這么聚精會神地望著是十分必要的。當然嘍,他的這一舉動是為了避免 看莎拉。最后,他打破了沉寂,說道: “最好您先走。”莎拉點點頭。查爾斯又說:“我過半個個小時再走。”她又點點頭, 從他身邊走過,但并沒有再看他一眼。 莎拉走到q樹林時才回頭望了望查爾斯。雖說她看不清查爾斯的臉,但她知道他一定在 目送她。她的眼里又閃現出那种看穿一切的神色。隨后,她穿過樹林,輕快地朝坡下走去。 ------------------ 法國中尉的女人 第二十二章 我也曾感受過, 纏綿悱惻的重負, 我也曾祈求過,再別与女人糾葛, 這顆悸動、狂熱的心呀,离開我。 我也曾渴望過 利刃般的執著追求, 贊美過急切大膽的舉動, 沒有猶豫,沒有顧慮重重。 但在我已飽閱的世上, 總有一天,你也要証實, 你那執著的追求雖然可貴, 卻永遠不是甜蜜的愛情。 ──馬修?阿諾德《告別》(1853) 查爾斯在回萊姆鎮的崎嶇小道上走著,心里上下翻滾,反复思考著男人常碰到的那個問 題:“伙計,你這樣做太危險了!”他想自己太愚蠢了,幸好還沒做出蠢事;荒唐地冒了一 次險,但又安全地脫險了。此時,他看到下面碼頭上的系纜柱被遠遠地甩在身后,精神不禁 為之一振。 反過來想,又何必那樣深深地反躬自責呢?打從一開頭,他的動机就是最純正的嘛。他 治愈了她的瘋病,即便是在他的一片誠意中曾經攙雜過一些不純正的念頭,那也不過象在整 只羊腿上抹了一滴薄荷醬一樣無關大局。倘若當時他沒有盡力避開那位火一般的人物,他倒 是應該狠狠地責備自己了。他將小心謹慎,永遠避開她。他畢竟不是讓蜡燭燈火誘昏了頭的 飛蛾,而是有高級智能的人,是最能适應生存環境的人,天生就有著自由的意志。倘若他不 相信自由意志的屏障,難道他會涉足如此可怕的險灘嗎?我打的這個比方可能不恰當,但那 确實是查爾斯的想法。 于是,他心里靠著自由意志,手里撐著木棍儿,從山坡上下來,朝萊姆鎮走去。他想, 從今天開始,他將要靠自由意志來嚴厲地壓制對那姑娘有任何同情式的、肉体上的情感;靠 自由意志毫不動搖地拒絕跟那姑娘秘密會面,靠自由意志,他要將自己感興趣的任何具体安 排都交給特蘭特姨媽去辦;同樣,靠自由意志來繼續使歐內斯蒂娜呆在悶葫蘆里。他走著走 著,當他望見白獅旅館時,他不僅有自由意志,而且信心十足,甚至對自己暗自慶幸起 來……在這种心情下,他把遇見莎拉這件事看作已經過去,可以不必費心思了。 他想:莎拉真是位不同凡響的女子,一位不同凡響的年輕女子!而且她是那樣令人迷惑 不解。她的動人之處是叫人看不透。他沒有意識到正象他自己既不滿現實又尊重傳統一樣, 莎拉身上也有英國人身上典型的兩种特點,即激情和想象。第一种特點,查爾斯或許已隱約 地感覺到了。第二种特點,他還沒有看出。他自然看不出,因為莎拉的兩种特點都被時代拒 之門外,激情等于性欲,想象等于幻想。這兩個“等于”是查爾斯的弱點,這里,他恰恰代 表著他那個時代。 查爾斯想,叫人大傷腦筋的是如何蒙騙歐內斯蒂娜。可是當他回到旅館時,發現伯父幫 了他的忙。 一封電報在等著他,是溫斯亞特的伯父打來的。“万分緊急的事情”需要他立即返回。 查爾斯讀完電報笑了起來,真想親吻一下那電報的黃色封面,因為它使他避免了迫在眉睫的 尷尬處境,避免了想方設法去蒙騙蒂娜的必要。真是及時雨!他打听了一下,第二天一早有 一班火車從埃克斯特開出,第二站离萊姆最近。這樣,他可以有充分的理由馬上出發,在車 站上過夜。他咐吩立即備好馬車,并准備親自駕車。他真想立即出發,只給特蘭特姨媽留個 條子就可以了。但他又一想,那樣慌里慌張地不辭而別未免顯得缺乏男子气概。于是他手持 電服,來到街上。 好心的特蘭特太太听說電報后馬上變得心神不安。因為在她看來,電報總沒有好事儿。 歐內斯蒂娜倒不很迷信,只是大為不快。她認為羅伯特伯父用這种方式抖威風簡直“太不象 話”。她肯定壓根儿沒有什么事,那只不過是怪老頭儿心血來潮,任性胡來。更可惡的是, 那一定是老光棍儿對年輕人愛情的嫉妒。 她早先自然去過溫斯亞特,是由父母陪同去的。她不喜歡羅伯特爵士。那可能是因為她 覺得對方在審視她;也可能是因為那個伯父有著几代鄉紳的傳統,不過根据倫敦中產階級的 標准,他的舉止實在不雅──善良的人也許會說,他的行為确實有些古怪,但是還說得過 去;還可能是因為她覺得庄園的房子跟谷倉相差無几,家具、挂飾和油畫都已老掉了牙;也 許因為伯父對查爾斯非常溺愛,而查爾斯作為侄子反過來也很恭順,這使她感到有點妒嫉。 最重要的,是她對庄園的情況大吃一惊。 鄰近的太太小姐們都事先接到通知,前來看望她。她們都知道,歐內斯蒂娜的父親是個 大富翁,甚至可以把她們的父親和丈夫一古腦儿買了去。歐內斯蒂娜覺得人家瞧不起她(實 際上人家只是妒嫉她),用各种巧妙的方式冷落她。她對最終住到溫斯亞特庄園一事也并不 感到欣喜若狂,但她想,她至少可以用她大宗嫁妝的一部分來徹底更換庄園里那些陳舊的玩 意儿──那些難看的渦形木椅子(卡羅琳時代ヾ的,几乎是無价之寶)。那些令人沮喪的碗 櫥(都鐸時代ゝ的),那些被虫子蛀過的挂毯(戈布林ゞ式的)和那些暗淡的油畫(其中包 括克勞德々的兩幅和廷托萊托ぁ的一幅),這些她覺得都不中意。 ヾ卡羅琳時代即英國十七世紀由查理一世和二世統治時期。 ゝ都鐸時代即英國從1485年亨利七世至1603年伊麗莎白女王統治時期。 ゞ戈布林挂毯是十五世紀巴黎的戈布林兄弟制造的。 々克勞德(1600─1682),法國畫家。 ぁ廷托萊托(1518─1594),意大利威尼斯畫家。 她沒敢把自己對伯父的反感告訴查爾斯。至于她對庄園其它方面的不滿,她也沒直接地 諷刺挖苦,而是用講笑話的方式隱隱約約地向查爾斯暗示過。我想這也不能怪她。她象古往 今來的富家小姐一樣,只不過有些傳統觀念的欣賞力……也就是說,她只懂得怎樣在裁縫 店、婦女首飾店和家具店里大把大把地花錢。這才是她的王國,而且是她唯一真正的王國, 她自然不希望在這方面別人來干預她。 心急火燎的查爾斯耐著性子望著滿臉陰郁、撅著漂亮小嘴的蒂娜,安慰她說去去就回 來。實際上,他心里明白伯父為何叫他立即回去。他和蒂娜以及蒂娜的父母到溫斯亞特時, 那件事伯父可能已經考慮過了。當然只是可能,因為伯父的話閃爍其詞,不很明白。查爾斯 和新娘可能要与他一起住在溫斯亞特庄園。小兩口就住在東廂房。查爾斯知道,照伯父的意 思,他跟蒂娜婚后不僅應當間或到那儿住住,而是應該在那儿安家,并開始學習如何管理那 個庄園。查爾斯對此不很感興趣,但他并不知道歐內斯蒂娜對此也不感興趣。他想,伯父對 他總是要么百般溺愛,要么求全責備……而且,還要想法早點結婚,勸說歐內斯蒂娜搬到庄 園里來。對這种安排,他覺得并不理想,但伯父私下向他暗示過,意思是說溫斯亞特庄園對 一個孤獨的老頭儿來說可能太大了,他倒希望到一個小些的地方去住。那儿并不乏小庄園, 實際上,他們的出租帳冊上就記載著几個。溫斯亞特附近就有一座伊麗莎白時代的小庄園, 從那儿几乎可以看到他的大庄園。 查爾斯想,可能是老頭儿感到自己變得越來越自私了,所以急急忙忙叫他回去,想把事 情盡早定下來,要么給他小庄園,要么給他大庄園。兩种安排實際上都還算可以,只要老頭 儿不礙手礙腳,他拿到哪個庄園倒是無關宏旨。他很有把握,現在把那老光輥儿安排到哪個 庄園都行。他想,伯父現在象個面臨溝壑的騎馬人,心情很緊張,只要帶著他跳過溝壑就 行,別的都不在乎。 在布羅德街,三個人商量一陣后,查爾斯要求單獨与歐內斯蒂娜說几句話。特蘭特姨媽 剛剛走開,查爾斯便把自己的猜測告訴了歐內斯蒂娜。 “那他為什么不早些說呢?” “寶貝儿,這恐怕是伯父的處世哲學吧。先不談這個,請告訴我,我應當怎樣對他說 呢?” “你喜歡哪座庄園?” “你喜歡的我就喜歡。要是你不喜歡,他會傷心的,不過我可以什么都不要。” 歐內斯蒂娜對財主伯父抱怨了几句。不過她想到自己──查爾斯?史密遜太太──安閑 地住在溫斯亞特的庄園里,不禁飄飄然起來。 “那座庄園的房子……就是咱們上次乘車經過的那座嗎?” “是的,你記得吧,那里有漂亮的山牆。” “從外面看上去倒還漂亮。” “當然要修繕一下。” “叫什么名字?” “人們管那座庄園叫‘小房子’,當然那只是比較而言。我好多年沒有進去過了,但我 想它一定比表面上看來大得多。” “那种老房子我知道,全是些亂七八糟的小房間。大概伊麗莎白時代的人都是些矮子。” 他笑了笑(其實他本來應該糾正一下她對都鐸王朝建筑藝術的奇怪認識),摟住她的肩 頭,說:“那么,咱們就要溫斯亞特大庄園?” 彎彎的眉毛下,一對眸子微微盯了他一下: “你希望要大庄園嗎?” “你知道對我來說什么最重要。” “那么你允許我按照自己的想法布置嗎?” “你可以把它夷為平地,建起另一座‘水晶宮’,我才不管呢。” “查爾斯,別開玩笑!” 她推開他的胳膊,但不一會儿她諒解似地吻了他一下,查爾斯便帶著輕松的心情上路 了。歐內斯蒂娜則走上樓去,從抽屜里拿出了厚厚的日記簿。 ------------------ 法國中尉的女人 第二十三章 這棵紫杉樹 是我祖父認識的一個人…… ──哈代《變遷》 馬車的車篷放了下來,查爾斯沐浴在春天的陽光之中。車子駛過庄園門房時,他看到小 霍金斯立在開著的門旁,而他的母親霍金斯老太太則站在茅屋的門邊忸怩地笑臉相迎。查爾 斯吩咐馬車夫副手停下車子。那副手在這之前曾等候在奇彭漢姆,這會儿他正和薩姆坐在查 爾斯旁邊的駕駛座上赶著馬車。車子停下來。查爾斯跟這位老太太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他剛 滿周歲時母親便去世,孩提時代便從各處尋找母愛。當初住在溫斯亞特庄園時,查爾斯全仰 仗這位女仆的照應。從干的差使上看,霍金斯夫人當時是洗衣女工的領班,但她活儿干得 好,再加上人緣又好,所以她在仆人中的地位僅次于那位威風凜凜的女管家。查爾斯之所以 對特蘭特姨媽抱有好感,恐怕与他儿時對這位平凡婦女的記憶不無關系。這個女仆后來嫁給 了鮑西斯,成了他無可挑剔的賢妻。這當儿,鮑西斯正跌跌撞撞地走在通向花園門的路上, 前來迎接查爾斯。 霍金斯夫人急切地詢問查爾斯關于他即將到來的婚事,查爾斯一一回答了她的問題,還 詢問了她子女的情況。查爾斯覺得,這位老太太對他的關心似乎有點反常,從她的目光中還 看到了好心的窮人對自己喜歡的富人有時表現出的那种怜憫。這种怜憫的目光他在儿時就見 過多次。當年,這位純洁、精明的鄉下女人經常向這個失去母親而只有黑心腸父親的孩子投 來這樣的目光。那時,查爾斯那位仍舊活在世上的父親在倫敦花天酒地地打發時日,有關他 的謠傳不斷悄悄地傳到溫斯亞特。眼下,查爾斯覺得她這种默默表示怜憫的目光未免不合時 宜,但他還是高興地承受著。它來自對他的愛,不僅如此,庄園的一切都是為了愛他才存在 著的:那整洁的門房花園,那遠方的園林,那一叢叢的古樹──每叢古樹都有一個雅號,象 “卡森的講壇”呀“十松岭”呀,“拉米伊ヾ呀,(為慶祝那次戰役的胜利而种植的), “櫟榆合歡”呀,“謬斯叢”呀,等等。查爾斯對這一切都很熟悉,就象他熟悉自己身体的 各個部分一樣;還有那酸橙樹林蔭道,那鐵欄杆,這一切在他看來,或者憑他的本能覺得, 都是來自對他的愛,因為那一天溫斯亞特庄園要由他繼承了。末了,他朝洗衣女工笑了笑, 說: “我得走了。我伯父還在等我呢。” ヾ拉米伊是比利時一村庄名。1706年,英國和法國為西班牙國王的繼承問題發生戰 爭,英軍在這儿戰敗法軍。 霍金斯夫人遲疑地望了望查爾斯,那樣子象是舍不得就這樣讓他走掉似的。可是奴仆的 地位克服了母愛。她滿意地摸著查爾斯那只放在馬車車門上的手。 “是啊,查爾斯先生,他是在等您。” 馬車夫甩了一下鞭子,輕輕抽在轅馬屁股上,馬車拐了小小彎儿,駛進至今仍未長出葉 子的酸橙樹林蔭道中。不一會儿,馬車駛上了平坦大道。鞭梢再次輕輕地拍打著栗色馬的屁 股。兩匹馬似乎意識到馬槽已近在咫尺,撩起蹄子一路小跑起來。那帶鐵箍的車輪所發出的 歡快吱嘎聲,那涂油不多的車軸發出的吱扭聲,霍金斯夫人喚起的甜密回憶,即將成為這片 庄園主人的踏實心情,這一切都使查爾斯感到,幸福的命運和正常的秩序叫人感到說不出的 快樂,而這种快樂心情在萊姆鎮卻一度受到煩扰。這一片英國土地是屬于他的,而他自己也 屬于這片土地。他要承擔起對它的責任,維護它的榮耀,維持它几百年來的秩序。 他們碰到了他伯父的几個雇工,其中有鐵匠埃比尼澤,他正在一個小火盆旁將一根弄彎 了的鐵欄杆打直。在鐵匠身后,有兩個木工向查爾斯問安。第四個是名叫本恩的老人,他身 上穿著年輕時穿的外套,頭上戴著氈帽。他是鐵匠的父親,是十几個獲准住在庄園領取養老 金的老人之一。這些老人可以象庄園主人一樣隨意在庄園里起動。這是溫斯亞特庄園八十多 年來相沿成習的規矩,至今仍然如此。 馬車駛過時,這四個人轉過身,都向查爾斯揮手致意,老頭儿還舉起了氈帽。查爾斯以 主人的身分也向他們揮揮手。他對這四個人都很熟悉,他們也都熟悉他,他甚至還知道那鐵 欄杆是怎么弄彎的……伯父最喜歡的大公牛瓊尼斯曾撞過湯姆金斯夫人的四輪馬車。伯父在 給他的信上說:“都他娘的……怪她自己,口涂得血紅。”查爾斯想到這儿笑了。他記得當 時在給伯父的回信中曾冷漠地問過,那樣一位漂亮的寡婦怎么沒有人陪同,卻只身去溫斯亞 特拜訪…… 其實,真正使查爾斯喜不自胜的是再次踏入這万古不變的平靜鄉間。几英里內都是春意 融融的草地,威爾郡的廣闊平原盡收眼底。遠方的房屋已清晰可見。屋子灰白相間,兩側聳 立著高大的雪松和著名的銅色山羊櫸樹,后面是隱約可見的成排馬廄。馬廄中間的小木塔和 大鐘象一個白色的感嘆號掩映在密密叢叢的枝葉之中。那大鐘僅僅起著象征作用。雖然電報 已經問世,但在溫斯亞特并沒什么緊急事情,一切都是慢條斯理地進行著。人們年复一年地 按照太陽的升起和降落作息。雖然在割草季節和收獲季節有許多人干活,顯得有些忙亂,但 其實人手多,活儿少,人們總覺得這种有條不紊的机械生活是應該的,永遠不可動搖,永遠 是有益的、神圣的。可是,老天知道──女仆米莉也知道──鄉下的非正義与貧窮象謝菲爾 德市和曼徹斯特市的非正義与貧窮一樣丑惡。但是農村里的這种非正義与貧窮總是以隱蔽的 形式進行著,這一個庄園的事情即使鄰近的庄園也不易覺察,其原因不過是農村的主人們象 喜歡照料良好的土地和牲畜一樣喜歡照料良好的農民。他們對雇工們相對而言的善良,只不 過是追求家業興旺過程中的副產品,但農民總可以得到一點殘湯剩羹。今天那种“明智”的 現代管理的目的可能也不會是為了對他人有利。不同之處在于,過去那些善良的剝削者追求 的是“家業興旺”,而今天這些善良的剝削者追求的是“高生產率”。 在酸橙樹林蔭道的盡頭,已不再是木欄杆圍住的牧場,而是平坦的草坪和蔥籠的灌木 叢。馬車從大道駛下,拐了一個長長的大彎了,來到大房子跟前。那是一座帕拉第奧ヾ式的 建筑物,但溫斯亞特的歷代主人們并沒對它修繕和擴建過。這當儿,查爾斯覺得自己要真正 行使繼承權了。現在他覺得,以前他無所事事,對宗教信仰敷敷衍衍,把時間化在旅行和科 學上,這一切都容易解釋了,因為他一直在等待著這一時刻呀……等待著登上庄園主寶座的 時刻。安德克立夫崖的荒唐冒險已被拋在腦后。巨大的責任──保持安宁和秩序──在前面 呼喚著它,正象它以往召喚著家族中的許多年輕人一樣。責任,這才是他所要追求的東西, 是他的歐內斯蒂娜,是他的莎拉。他象個孩子一樣,喜气洋洋地伸開雙臂來歡迎它。 ヾ安德列亞?帕拉第奧(1508─1580),文藝复興時期的意大利建筑家。 然而,迎接他的卻是一間空蕩蕩的大廳。他急匆匆走進會客廳,心想伯父一定會微笑著 起身迎接他,誰知這個房間居然也是空的。室內好象有點异樣,查爾斯一時迷惑不解。不一 會儿,他笑了,因為他看出挂著的窗帘是新的,地毯也是新的。嗨,讓歐內斯蒂娜失去布置 房間的机會,她一定會不高興的呀。但是,還有什么比這更能表示出仁慈的老單身漢傳宗接 代的堅強意志呢? 屋里還有別的變化,查爾斯費了好大勁儿才看出,不死鳥已經給移出去了,原來擺裝著 不死鳥玻璃盒的地方現在放著一只瓷器櫥。 盡管如此,可他并不猜疑。 同樣,他也沒有猜測前一天下午莎拉离開他后碰到了什么事──在這种心情下,他怎么 可能想到那种事呢?她急急忙忙穿過樹林往回走;來到一個斜坡,免得“牛奶房”那邊有人 看見她。她躊躇了一下。如果有人偷看的話,不僅可以看見她豫豫了一下,要是耳朵靈敏還 可以猜得出她為什么猶豫。這時,樹林下方約一百碼的“牛奶房”里傳來了說話聲。莎拉從 容不迫地走到一片冬青灌木叢邊,透過稠密的葉子望著下面“牛奶房”的屋后。她一動不動 地站在那儿待了一忽儿,但從她平靜的臉上看不出她在想什么。隨后,她看到下面屋外有了 新的動靜,便走了起來。但她不是走回樹林藏身,而是昂首挺胸地從冬青灌木叢后走出來, 踏上了通向馬車道的小路。于是牛奶房門口的兩個女人一眼便認出她是誰了。其中一個女人 挎著籃子,看樣子就要動身回家了。 莎拉的黑影出現在她們眼前:她沒有看下面的牛奶房,也沒看那兩雙惊呆了的眼睛,而 是加快腳步,一會儿便消失在樹篱的后面了。 下面的兩個女人中,一個是牛奶工的老婆,另一個便是弗爾利夫人。” ------------------ 法國中尉的女人 第二十四章 我曾听人說過,一句典型的維多利亞俗語是:“別忘了,他是你的伯父……” ──G?M?楊格《維多利亞散記》 “太荒唐了,太不象話了!他不是完全失去了理智才怪呢。” “他只是理智比例失調,不能說是失去了理智。” “可是偏偏在這個時候。” “我的親愛的蒂娜,丘比特ヾ有一個可憎的習慣,就是無視別人的方便。” ヾ希腊神話中的愛神,查爾斯這里借此挖苦他的伯父。 “你心里一清二楚,丘比特与這件事毫無關系。” “恐怕大有關系,老年人是最容易動情的。” “都怪我。我知道他看不起我。” “得了,得了,別胡說了,” “不是胡說。我很清楚,對他來說,我只不過是個布商的女儿。” “寶貝儿,別生气。” “我是在替你生气呢。” “好啦──這個气還是讓我自己來生吧。” 兩人都沉默了。這樣我倒可以趁机說明,以上對話發生在特蘭特家的后客廳里。查爾斯 站在窗前,背對著歐內斯蒂娜。歐內斯蒂娜剛剛哭過,此時坐在那儿,气乎乎地用雙手絞著 一塊花邊手帕。 “我知道你是多么喜歡溫斯亞特。” 查爾斯會怎樣回答只好靠讀者自己去想象了,因為這時客廳門開了。特蘭特姨媽帶著歡 迎的笑容走了進來。 “回來得這么快!”此時正值九點半,就是我們看見查爾斯驅車到達溫斯亞特庄園的同 一天晚上。 查爾斯淡淡一笑:“我們的事很快就……辦妥了。” “出了可怕的事!丟人現眼的事!查爾斯被剝奪繼承權啦!”歐內斯蒂娜忿忿地說。 特蘭特姨媽望著外甥女悲憤的面孔,不覺大吃一惊,說: “剝奪繼承權?” “歐內斯蒂娜言過其實了。只是我伯父已經決定要結婚。 要是他有幸得子,那么繼承人……” “有幸……!”歐內斯蒂娜朝查爾斯瞪了一眼。特蘭特姨媽惊愕地看看這一個,望望那 一個。 “慢著。那女人是誰?” “她叫湯姆金斯夫人,是個寡婦,特蘭特姨媽。” “年輕到能生一打儿子呢。” 查爾斯笑了:“生不了那么多。不過人還年輕,還能生儿子。” “你了解她嗎?” 歐內斯蒂娜搶著回答說:“丟人就丟在這里。僅僅兩個月前,他伯父還在給查爾斯的信 里恥笑過那個女人,現在卻卑躬屈膝地拜倒在她的裙下。” “歐內斯蒂娜!” “我就是要說!太過分了。這么多年都遨過來了……” 查爾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轉身對特蘭特姨媽說:“据我所知,她的地位也不低。她丈 夫生前是第四十輕騎隊的上校,留給她一大筆遺產。恐怕她沒有攫取財產的企圖。”歐內斯 蒂娜听到這儿,火辣辣地瞪了他一眼,心想她必定是為了財產。 “听說她長得挺漂亮。”查爾斯最后補了一句。 “她肯定還會賽馬、賽狗呢!”歐內斯蒂娜挖苦說。 他朝歐內斯蒂娜苦笑一下。歐內斯蒂娜指的是她從前看到過伯父賽馬、賽狗的賭帳,因 而怀疑湯姆金斯夫人好賭。查爾斯說:“完全可能,但這算不上什么罪過。” 特蘭特姨媽肥胖的身体坐在一把椅子上,左顧右盼,望著兩個年輕人的臉,想從其中找 出點好的兆頭;每逢這樣的當口,她都是抱這种希望。 “可是,你伯父不是年紀太大,已經不能生育了嗎?” 對她的無知,查爾斯不禁笑了笑:“他才六十七歲,特蘭特夫人,還不算老。” “就算他不是太老,但她卻太年輕,好當他的孫女儿呀。” “親愛的蒂娜,在這种情況下,人應該保持自己的尊嚴。我請求您看在我的份上而不要 太刻薄。咱們必須平心靜气地對待這一事件。” 她抬起頭,看到他是那樣難堪、嚴厲,心想自己非得改變一下態度不可了。于是她跑上 去抓住他的手,把它抬起對准自己的嘴唇。查爾斯把她拉過去,吻她的額頭。盡管如此,他 心里卻明白,黂 跟老鼠外表上可能看不出區別,但它們卻是截然不同的兩种動物。歐內斯 蒂娜對他帶來的消息那樣震惊,那樣憎惡,盡管他找不出恰當的字眼儿來形容她的舉動,但 總覺得她遠未擺脫世俗女人的秉性,到底不是貴族出身。馬車把他從埃克斯特拉回來,他跳 下馬車急匆匆來到特蘭特姨媽家,本來希望看到的不是暴跳如雷,而是同情,盡管這种同情 只不過是為了迎合他的心境而已。啊,是了,原因大概在于她沒有預想到,一位紳士永遠不 會流露出她所想象的那种大發雷霆。但是她開初的舉動,總使人覺得她身上有著布商女儿的 痕跡,有著在買賣中失利的人的絕望。她缺乏傳統上那种“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台”的气 魄。有教養的貴族永遠不會允許生活中的無妄之災毀了自己的風度。 他把歐內斯蒂娜扶回沙發,她剛剛就是從那只沙發上跳起來的。他之所以到特蘭特姨媽 家來,其中有個重要原因。在長途歸來的路上,他已打定了主意,但這會儿看來只好留待明 天再商議了。他想找個辦法來顯示一下自己對這件事的正确態態,想來想去,最好的辦法還 是若無其事地改變話題。 “今天萊姆有什么特大新聞?” 這句話好象提醒了歐內斯蒂娜,她對姨媽說:“听到關于她的消息了嗎?”隨后,還沒 等待特蘭特姨媽回答,她便望著查爾斯說:“倒真是有重要新聞。波爾蒂尼夫人已經把伍德 拉夫小姐解雇了。” 查爾斯心里猛的一震。特蘭特姨媽忙于要講新聞,并未留心他臉上是否有惊訝的神色。 查爾斯回來時她不在家,就是因為她在外面打听這件事呢。解雇之事必定發生在前一天晚 上。那罪人只允許在波爾蒂尼夫人的莫爾伯勒住宅中再過最后一夜。第二天一早,一個搬運 溉ヲ崴珓n渥櫻空p人邿幼梴取O嚴渥影岬槳資 霉 2槎优E惶捊R埃’取梊U北淶沒 白。但是特蘭特夫人下面的一句話倒使他稍稍安定下來。 “只是臨時寄存一下罷了。”從多切斯特到埃克斯特的公共馬車不經過萊姆鎮,因為那 會在陡峭的山坡上顛簸。所以,人們需要朝內陸走四英里光景,在一條通往西鄉的大道的十 字路口上搭車。“但是亨尼科特夫人問過那個搬運福仴w櫚呂黤鞢@悴輝誆 陪儔妊M 家里。那家的女仆說她天剛亮就走了,別的沒有什么話,只說了聲箱子往哪儿運。” “那么后來呢?” “沒見影儿。” “您見過牧師了嗎?” “沒有。不過特林布爾小姐滿有把握地對我說,牧師今天上午到莫爾伯勒大院去過。但 仆人對他說,波爾蒂尼夫人身体欠安,他被擋駕了。牧師又問弗爾利夫人。她說,她只知道 波爾蒂尼夫人听到一件丑聞,大為震惊,憤怒异常……”善良的特蘭特夫人說不下去了,顯 然,正象對莎拉的失蹤一樣,她對自己的孤陋寡聞也是深感苦惱的。她望望外甥女和查爾斯 的臉。“這究竟是怎么回事──究竟是怎么回事喲?” “千不該万不該,她不該到莫爾伯勒大院去做事,那不等于把羊羔送到狼嘴里嘛。”歐 內斯蒂娜望望查爾斯,看他是否贊成自己的見解。查爾斯表面上似乎很鎮定,但內心里卻很 不平靜。 “會不會出事……” “我們都擔心這個。牧師已派人沿路往夏茅斯方向尋找去了。她常在那條路上散步,就 是懸崖上面的那一條。” “那么他們已經……” “什么也沒找到。” “您不是說過,她有一次給一家人家干活……” “也去問過了,人家說不知道。” “格羅根醫生──沒有到莫爾伯勒大院去嗎?” 查爾斯一提到這個名字,便立刻巧妙地轉向歐內斯蒂娜,說:“那天晚上我跟他喝摻水 烈酒時──他提到過那個姑娘。 我知道他對她的處境很關心。” “特林布爾小姐說,她七點鐘時看到格羅根醫生跟牧師說話。她說他看上去很激動。 啊,對了,特林布爾小姐用的詞儿是‘憤怒’。”特林布爾小姐在布羅德街的街頭開了一爿 雜貨鋪,店鋪的地勢非常有利,因而也就成了萊娜鎮所有的消息的集散中心。特蘭特姨媽和 善的臉上也居然出現了怒色,看上去十分嚴厲。“波爾蒂尼太太病得再厲害我也不會去看她 的。” 歐內斯蒂娜用雙手捂住了臉:“哎喲,今天是多么殘酷的日子呀!” 查爾斯低頭望著兩位女士,說:“或許我應該到格羅根那儿去看看。” “哎呀,查爾斯,你能干什么呢?尋找她的人已經不少了。” 查爾斯想的自然不是要去尋找。他想莎拉之以所被解雇,恐怕与她在安德克立夫崖的散 步不無關系。他最擔心的當然是有人可能看見他和她在一起。他吃不准是怎么回事,感到十 分苦惱。眼下,十万火急的事情是弄清楚人們對莎拉被解雇的原因了解到什么程度。他陡然 發現這個小客廳的气氛令人恐怖。他必須离開她們,必須琢磨一下該怎么辦。前一天夜里, 當他安安靜靜地睡在埃克期特旅館里時,誰知道莎拉在那絕望的夜晚會干出什么蠢事來呢? 但是如果她還活著,那么她在什么地方,他是可以猜到的。他是萊姆鎮唯一知道莎拉下落的 人。他心急如焚,卻又不敢泄露天机。 几分鐘后,他大步流星地起下街坡,往白獅旅館走去。空气倒是挺柔和,但天空卻濃云 密布,濕潤的夜風搔著他的雙頰。遠處的海面上傳來滾滾雷聲,同樣,他的心里也是雷聲滾 滾。 ------------------ 法國中尉的女人 第二十五章 哦,年輕多情的勛爵, 你在為誰嘆息? 為那永遠不屬于你的佳人? ──丁尼生《毛黛》(1855) 查爾斯打算立即派薩姆送個條子給那位愛爾蘭醫生。他邊走邊思考著條子的借辭── “特蘭特夫人十分關心……”,“在組織尋人小組時如需要費用……”,或者不如說“不論 在經濟或別的方面,倘若我能盡綿薄之力”──諸如此類的措辭在他的腦海中浮現著。他一 走進白獅旅館,便大聲告訴那個并不耳聾的馬福{興拿Y滮洈a瓢杉浠匠觶岸UФ醇} 可是他一踏進起居室,便碰到那多事之日的第三件出人意料的事。 圓桌上放著一封短信,是用黑蜡封住的。那筆跡他未曾見過:白獅旅館,史密遜先生 收。他把信打開,上面沒有稱謂,也沒有落款。 我請求最后跟您會面一次。今天下午和明天上午我都在等著您。如您不來,我今后 便永不打扰您了。 查爾斯將短信讀了兩三遍,隨后便朝著屋外的夜空發愣。她這樣莽撞,竟拿他的名聲冒 險,這叫他怒上心頭;但她還活著,這又使他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可是,想到最后一句話 所包含的威脅,他又覺得怒不可遏。薩姆走進房間,用手帕擦著嘴,那顯然是說他正在吃晚 飯就給叫來了。他想,中午只喝了一瓶姜汁啤酒,吃了三片阿波尼斯陳餅干,此時急于吃晚 飯是不會受到責怪的。不過他一眼就看出,主人的心情极坏,從离開溫斯亞特到現在從來沒 有這樣坏過。 “出去打听一下,是誰送來的這封信。” “好的,查爾斯先生。” 薩姆剛走出門口几步,查爾斯便追上來,說:“打听一下,不論是誰送來的,都要請他 到樓上來。” “好的,查爾斯先生。” 主人回到房間,心里頓時涌上遠古時代災殃的一幕,据記載,早在侏羅籃世紀,地殼變 异,有的古生物嵌入海底石隙中,形成菊石,就是他帶給歐內斯蒂娜的那一种。那是九千万 年前的一次小小禍殃。這象是黑暗中的空電一樣,一种新的啟迪驟然清晰地展現在他的面 前。世間万物大体如此:物競天擇帶來的并非是完美無瑕,一切演變不過是周而复始。時間 不過是海市蜃樓,人生只是過眼煙云。人總是在這生活的旋渦中徘徊游移而不能自拔。人類 筑起的層層彩色幕障──歷史、宗教、責任、地位──僅僅是蒙蔽現實的幻想,如同服鴉片 以后所產生的幻覺一般。 薩姆帶著查爾斯剛才呼喚過的那個馬缸囈瓽弛晦A伝霧h磯宰潘}B 杆擔咻姪捰鉸 個孩子,是上午十點鐘送來的。他說還記得那個孩子的模樣,但不知道他的名字。沒有,那 小孩沒有說誰差他來的。查爾斯很不耐煩地把他打發走,接著又很不耐煩地責問薩姆,問他 干嘛那樣大瞪著雙眼。 “沒有什么,查爾斯先生。” “夠了,夠了,叫他們送晚飯上來。隨便吃什么都行。隨便什么。” “好的,查爾斯先生。” “還有,別再來打攪我。你可以去把東西整理整理。” 薩姆走進起居室隔壁的臥室。查爾斯站在窗前朝街上望著。這時,他借著旅館窗口射出 的光亮,看見一個小孩從街尾跑來。不一會儿,那小孩跨過下面街上的鵝卵石路面消失了。 他差點儿要打開窗子喊叫起來。他憑著敏銳的直覺感到,那就是送信的孩子。他一時手足無 措,尷尬异常,過了半晌他才相信,自己的判斷是錯誤的。薩姆從臥室出來,朝門口走去, 打算外出。誰知他剛走了几步,便響起了敲門聲。薩姆開了大門。 敲門的是那個馬福’里M易派島鹺醯奈 Γx孟笫撬嫡庖淮嗡砭敻椪毳佗K擲錟 著一張紙條。 “還是那個小孩,先生,我問過他了,先生。他說還是那個女人叫他送來的,先生。但 他不知道她叫什么,俺們都管她叫法國……” “別說啦,別說啦,把紙條給我。” 薩姆接過條子,交給查爾斯,他雖然對主子唯唯諾諾,但不難看出,他那表面恭順的后 面卻暗藏著一种默默的蔑視,一种深知就里的淡漠神態。他朝馬富位問种福郁C檔叵蛩熒 了擠眼睛,馬副閫肆順鋈ャH漭ロ噁WU懦鋈ュp槎伒o職閹誘縑悎丐晦A伄_聊楔款 斟酌既体面又使人信服的字句。 “薩姆,我最近對這儿一個不幸的女人很關心。我原先希望,也就是說,我現在仍然希 望不要讓特蘭特夫人知道此事,你明白嗎?” “完全明白,查爾斯先生。” “我想給這個人提供一個……發揮才能的環境。當然,事成之后我自己會告訴特蘭特夫 人的。這种做法只是為了使她有點又惊又喜。特蘭特夫人待我那么好,這就算是一點報答 吧。她也很關心那個女人呢。” 薩姆裝出唯唯諾諾的樣子,查爾斯暗想他真是標准的“貼身仆人薩姆。”他對主人十分 恭順,這与他的秉性极不相稱,因此查爾斯又補充一句:“因此──當然并不是什么了不起 的事儿──這件事你對誰也不能講。” 當然不講,查爾斯先生。”薩姆看上去大為震惊,就象一個牧師被指責為賭徒似的。 查爾斯轉身望著窗外,并未注意薩姆在干什么。薩姆奇怪地撅起嘴,點點頭,看了主人 一眼,走出去后順手關上了門。查爾斯等薩姆走后,打開了第二封短信。 我整個下午都在等您,我──一個絕望的女人請求您的幫助。我將整夜祈禱著您的 到來。明天拂曉我將在海邊一個小谷倉里等您。您可以走上次走過的靠近農場的那條小路。 這張便條沒有封住,那肯定是因為沒有蜡,所以才用家庭女教師式的法語寫的。那好象 是在某所茅屋門口或在安德克立夫崖用鉛筆匆匆寫就的。查爾斯知道她准是躲到安德克立夫 崖去了。那個小孩准是到碼頭去的漁家孩子,因為經安德克立夫崖去碼頭是條捷徑,不必穿 過鎮子。但是,這种送信的辦法是多么愚蠢,多么危險! 法國人!瓦格納! 查爾斯緊攥著手,把那張紙條揉成一團。遠方的閃電划破天空,暴風雨即將來臨。他向 窗外望望,巨大的雨點已經在砰砰地敲著窗子,雨水順著窗檻向下流著。他想莎拉現在在什 么地方呢?他好象看見她全身濕透,在電光下、暴雨中奔跑著。這使他一時間忘記了對自己 的擔憂。但是這真叫人受不了,而且是經過了這樣的一天! 我上面加了感嘆號,未免過于夸張。但不管怎樣,當查爾斯在房間里來回踱步時,万般 思緒一齊涌上他的心頭。他在臨海的窗前站定,呆呆地望著布羅德街。驀地,他記起了她的 話,她曾說過什么山楂樹在布羅德街上行走。他猛地轉過身,雙手抱住頭,隨后進入臥室, 對著鏡子看看自己的臉。 但他心里很明白自己并非在做夢。他不停地自言自語:我必須做點什么,我得行動起 來。他對自己的軟弱無能十分惱火,真想振臂高呼,表明自己并非是淹沒在洪水中的菊石, 自己有能力拔開包圍著自己的濃云。他覺得非找個人說說不行,非得把自己的靈魂暴露無遺 不行。 他大步流星地回到起居室,拉拉汽燈的鏈條,將淡綠色的燈光拔到白識,隨后又狠狠地 拉了一下門口的鈴繩。旅館的一個老年招待聞聲而來,查爾斯嚴厲地吩咐他去准備一杯白獅 旅館最上等的冷飲,一杯淡淡的櫻桃酒和白蘭地混合酒。 這种飲料曾使維多利亞時代許多人大腹便便呢。 大約四五分鐘后,惊恐不定的薩姆端著晚餐盤子走上樓來。走到樓梯的一半便驟然止住 步子,吃惊地望著面色微紅的主人身披因弗內斯ヾ斗篷,大踏步地朝他走來。查爾斯在他上 面一級的樓梯上站住,揭開餐盤上的遮布,看了看紅湯、羊肉和煮土豆,然后一聲不吭地下 樓了。 ヾ因弗內斯是蘇格蘭北部一城市,因生產斗篷而聞名。 “查爾斯先生。” “你自己吃吧。” 主人就這樣走了,而薩姆卻那樣呆著,眼睛死死地盯著身邊的樓梯扶手。 ------------------ 法國中尉的女人 第二十六章 朋友們,我來告訴你們,這件事取決于一個古老庄園的權利。 ──路易斯?卡羅 爾《獵蛇鯊》ヾ(1876) ヾ路易斯?卡羅爾(1832─1898),英國著名童話小說家。他的《艾麗絲漫游奇境 記》和《鏡中世界》開創了夢幻文學新風,享有世界聲譽。蛇鯊是卡羅爾在他的長詩《獵蛇 鯊》中想象出的動物。 薩姆對瑪麗真是念念不忘,如醉如痴。誠然,他愛著瑪麗這個人,任何感官正常的年輕 人都會如此。可是他之所以愛瑪麗還有另外的原因,那就是瑪麗在他對未來事業的夢想中所 起的作用。在我們今天這個毫無約束、缺乏想象的時代,小伙子們也在遐想著姑娘們的作 用。但不同時代的這兩种作用卻毫無共同之處。薩姆似乎經常看到,瑪麗打扮得花枝招展, 端坐在他這位老板的柜台后面。整個倫敦的高貴男性顧客都象被磁鐵吸引著一般,蜂擁來到 他的店門口,來瞻仰這位老板娘的丰采。店門外的大街上擠滿了黑壓壓的人群,各种漂亮馬 車的車輪發出轔轔聲響,震耳欲聾。店鋪簡真象一家俄國式的茶社,而正是瑪麗執掌著水籠 頭的開關:她大批大批地賣給顧客手套、圍巾、短襪、帽子、襪帶、鞋子,還有各种各樣的 項圈──薩姆一心想著項圈,我看他大概中了拜物教的邪,因為他居然想象著瑪麗那粉嫩的 細脖頸上也戴著項圈,站在令人羡慕的公爵和大臣面前。在這令人陶醉的場面之中,薩姆本 人卻安坐在錢柜旁,大把大把地收著黃燦燦的金幣。 他心下明白,這只不過是一种夢想。而且,瑪麗使他更加感到這的确是個幻想。這樣一 來,薩姆也更明确看到自己的成功之路上有個攔路虎。什么呢?缺少金錢。此時,薩姆在他 主人的房間里正睜大眼睛思慮的東西可能就是人類處處碰到的這個敵人。他看著查爾斯走出 門去,在布羅德街上漸漸走遠了。然后,他神秘地撅了一下嘴唇,舒舒服服地坐下,樂滋滋 地吃起第二頓晚飯來。他呷了一兩口湯,細細嚼著几片羊肉。他有著富貴人物的天性,卻沒 有富貴人物的錢財。這時,他手里拿著叉子,叉子上挑著一塊涂著山柑醬的燜羊肉,但他并 不看那塊肥美的羊肉,卻大睜著兩眼,再次陷入沉思。 這儿,我不妨插几句,談談“mal”這個詞的演變過程。當然,這种知識對諸位讀者可 能是毫無用處。“mal”是個古英語詞,來自古挪威語,是由當時的北歐海盜帶到英國來 的。它本來的意思是“談話”。后來北歐海盜干起了那种婆婆媽媽的勾當,他們不去殺人搶 劫,而只是拿著斧子嚇唬人,向人勒索,于是這個詞變成了“捐稅”或“貢品”的意思。北 歐海盜中有一支南下,在西西里島建立了馬菲亞城。另一支(這時(mal已拼作mail)則留 在蘇格蘭邊界,開始忙于保護自身的既得利益。如果一個人想保護自己的庄稼,保護女儿的 貞操,他就得向部落酋長交納“mail”(錢財)。久而久之,受害者就把這個詞的意思改變 成“敲詐勒索”。 即便不能說薩姆正在思考這個詞的演變,但他肯定是在考慮這個詞的含意。他一下便猜 中了那“不幸的女人”是誰。 “法國中尉的女人”被解雇,這在萊姆是非常引人注意的事件,人們在一天之中便會一 傳十、十傳百地張揚開來。薩姆在酒吧間吃第一頓晚飯時,就听到人們在嘰咕這件事。他知 道莎拉是什么人,因為瑪麗有一天提到過他。他了解主人,也知道他的行動。他看得出主人 一反常態,要去干某件事情。他猜得出,主人离開旅館,不是去特蘭特夫人家,而是去別的 地方。 在溫斯亞特庄園,仆人們心里都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情:那位伯父一心要跟侄子過不去。 鄉下人天生就十分重視良好的家規,他們對查爾斯未能經常到溫斯亞特庄園向羅伯特請安大 為不滿──為什么不抓住一切机會向伯父討好呢?在那時候,仆人在主子的眼里跟桌椅板凳 差不多,主人們常常忘記他們是一些有耳朵、有腦子的人。因此,老頭子跟繼承人之間的一 些不愉快談話被仆人們听了去,他們私下里議論紛紛。年輕的女仆們為漂亮的查爾斯深感惋 惜。可是一些聰明的男仆卻象嗎蟻看待游手好閑的蚱蜢ヾ和它的結局一樣看待查爾斯。他們 一生都在忙忙碌碌,掙錢糊口,因而他們看到查爾斯因懶惰受到懲罰時,心里感到十分高興。 ヾ《螞蟻与蚱蜢》是法國作家拉?封丹(1621─1695)寫的一篇著名寓言。故事 說:螞蟻整個夏天都在辛勤忙碌,貯備冬天的食物,而蚱蜢卻整天蹲在樹葉上唱歌。冬天來 臨,螞蟻生計備足,而蚱蜢的窩里卻空無一物。它只得到螞蟻那儿去乞討,螞蟻對它嗤之以鼻。 再說,果不出歐內斯蒂娜所料,湯姆金斯夫人的确是個中上等階層的冒險家。她精明、 屈尊地去討好女管家和男管家,而這對男女則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這位丰滿、情感溢于言表 的寡婦身上。那一天,湯姆金斯夫人被帶著看了東廂房那套長久棄置不用的房間后,對女管 家說,那套房間作儿童游樂室倒滿不錯。的确,她与前夫生過一男二女,但照女管家看來, 湯姆金斯夫人可能又要生育了。女管家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男管家本森先生。 “也可能生個女儿啊,特羅特夫人。” “她會爭奪繼承權的,本森先生,我不會看錯,她會盡力爭奪的。” 男管家呷了口茶,說道:“她給小費也很大方。”在這個家庭中,查爾斯是從來不給仆 人小費的。 以上談話的大致內容,薩姆在樓下仆人房里等候查爾斯時都听到了。這件事本身對薩姆 來說并不是令人高興的。再說,作為薩姆,作為蚱蜢的仆人,人家對主子說三道四,也不能 說跟他無關。還有,這一切跟他另一個孜孜以求的愿望──即他更上一層樓的夢想──也不 無關系。他希望,等查爾斯繼承溫斯亞特庄園以后,他可以取得本森先生現在所占据的重要 職位。他甚至曾隨意地向瑪麗談過這件事。而且,這件事在瑪麗的心里埋下了种子──如果 他愿意,种子自然會發芽、生根。看著自己心愛的秧苗(盡管還算不上最理想的秧苗)被別 人野蠻地連根拔起,薩姆心里自然不是滋味。 他們离開溫斯亞特庄園時,查爾斯本人并未向薩姆透露過一點口風,這樣,薩姆對自己 已蒙上了陰影的希望會有什么結果,還是一無所知。不過,主人那陰云密布的臉色實際上已 不言自明了。 誰知情況現在變得這樣糟。 最后,薩姆將冷了的羊肉塞進嘴里;嚼了嚼,吞了下去。 他的兩眼一直呆呆地望著,思考著未來。 查爾斯与伯父的談話并非异常激烈,因為他們兩人心里各目有一种負疚感──伯父為自 己正做的事情感到內疚,侄子則為過去沒有做的事情感到內疚。 伯父直截了當地把事情告訴了查爾斯,不過他在講話時把頭轉向了一邊,目光流露出負 疚的心情。查爾斯听后先是一惊,隨后很生硬但有禮貌地說: “我向您祝賀,先生,祝您万事如意。” 查爾斯在客廳里剛落座,他的伯父就走了進來。伯父轉身望著窗外,象是要從他那綠茵 茵的草坪上獲得點勇气似的。他向查爾斯簡要敘述了事情的經過。他說,那是三個星期以前 的事,他一開始遭到了拒絕。可是,他并非是那种一遭到點挫折就畏縮不前的人。他听得 出,那女人的話里帶著猶豫的口气。一個星期以前,他乘火車到了倫敦,“再次長驅直入地 進攻”,結果,障礙終于掃除,他胜利了。“她開始說‘不行’,查爾斯,可是她哭了。我 知道我胜利了。”以后又磨了兩三天,她終于答應了,說“好的。” “隨后,親愛的孩子,我知道我得見你。你是第一個應該知道這件事的人。” 然而,查爾斯此時記起了霍金斯老太太的怜憫目光。到那時為止,溫斯亞特所有的人都 已知道此事了。伯父斷斷續續地敘述著自己的愛情傳奇,這就使他有時間使自己從震惊中恢 复過來。他覺得自己象是遭受了鞭打,受到了侮辱,碰上了种种不幸。對這一切,他唯一的 自衛手段就是保持冷靜,就是用不以為然的外表來掩飾憤怒已极的內心。 “謝謝您詳細地講了這些情況,伯父。” “你完全有權稱我是昏庸的老傻瓜。鄰居們也都會這么說我的。” “老年人作出的選擇往往是最好的選擇。” “她是個很活潑的女人,查爾斯,可不象你們的那些可惡的、忸忸捏捏的現代小姐那 樣。”剎那間,查爾斯認為這是對歐內斯蒂娜的輕蔑──事實上也是,不過那不是故意的。 伯父對查爾斯的反應毫無覺察,繼續說:“她心直口快,有啥說啥。如今有些人說,這樣的 女人是投机鑽營的人,可她卻是。”他以自己對園林的滿意心情打了個比喻說:“她象一棵 好榆樹那樣直。” “我從來也沒認為她是另外一种人呀。” “我宁愿你听了以后動怒,也不希望你是個……”他本來要說“反應冷淡的家伙”,可 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他走上前去摟住查爾斯的肩膀。他原來想激起查爾斯的怒火,以便 証明自己的決定是正确的──但他是個光明正大的人,深知這樣的証明方法實在不公道。 “查爾斯,真糟糕,只好照實說了。這件事會改變你今后的前途。雖然我已這把年紀,天知 道……”的确,他決定不要那只“碩鴇”鳥儿了。“但是,如果确實那樣的話,我想告訴 你,不管這樁婚姻會帶來什么結果,你不會一無所得的。我現在沒有一個适當的名義把‘小 房子’庄園給你,但我真心希望,你就把那個庄園看成是自己的。我很想在你和歐內斯蒂娜 結婚時,把它作為禮物送給你們──當然還包括妥善管理那個庄園的費用。” “您很慷慨。但是我們已初步盤鼻好了,等貝爾哥萊瓦那處房子的租期滿了以后,就搬 到那儿去住。” “噢,是的,你們得在鄉下有一處房子。我不想讓這件事成為我們之間的隔閡。我明天 就去通知她,跟她散伙,如果──” 查爾斯苦笑一下,說:“那樣做是不可能的。其實,您按理說許多年前就該結婚了。” “這話也對,可事實上我沒有結婚。” 羅伯特爵士走到牆邊,把一幅畫擺回原處,与其它畫對齊。查爾斯沉默不語。他之所以 難過可能不是因為這消息使他大吃一惊,而是想起了驅車來溫斯亞特時自己一路上怀著占有 庄園的愚蠢夢想。再說,老家伙在電報上居然那樣寫。但是反過來說,那也是老家伙不能理 直气壯的表現。這時,羅伯特爵士不再看油畫,轉過身來,說: “查爾斯,你還年輕,而且你把一半的時間化在旅游上,因此你不能体會我是多么孤 獨,多么寂寞,多么……我也說不清楚。但是,我在自己的一半時間中覺得跟死了一樣。” 查爾斯低聲說:“我以前不了解……” “不,不,我并不責怪你。你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實際上,他象許多沒有子嗣的老鰥 夫一樣,暗地里還是責怪查爾斯的,責怪侄子沒有象他想象中的儿子那樣──照他想來,儿 子應該盡職盡孝,敬愛長輩,哪怕做上十分鐘的真正父親,他也就滿意了。“不管怎么說, 有些事情只有女人才能注意到。這間屋子里挂的那些東西,你注意到了沒有?有一天,湯姆 金斯夫人說,這些挂飾的格調都很憂郁。媽的,是很憂郁,可我怎么就沒覺察出?一個女人 就能看得出來。你連自己鼻子底下的東西也不注意,可她們能使你看出來。”查爾斯本想說 眼鏡也可以起到這种作用,而且便宜得多。可是他并沒說,只是點點頭,表示贊同伯父的 話。羅伯特爵士很客气地揮了揮手,問:“你看這些新的挂飾怎么樣?” 查爾斯這會儿真是忍俊不禁。伯父只是在相馬和鑒別獵槍方面有些鑒賞力,例如馬的肩 隆的深淺啦,喬?曼頓ヾ造的獵槍比歷史上造出的獵槍高級到什么程度啦,等等。要是讓他 鑒別書畫,那真象讓一位殺人魔王鑒別一首儿歌一樣可笑。 ヾ喬?曼頓(1776─1835),英國著名造槍工匠。 “比以前那些好多了。” “對,大家都這么說。” 查爾斯咬了咬嘴唇,問:“我什么時候去見這位太太?” “呃,我正要說此事。她很想跟你認識。還有,查爾斯,還有件不大好說的……呢,這 叫我怎么說呢?” “關于我的繼承權的事?” “正是此事。上星期她承認,她一開初拒絕我就是為了這個。”查爾斯心里明白,伯父 是在為那個女人打圓場。他出于禮貌,才表示有些惊訝。“不過我對她說過,你攀上了一門 好親戚。你會理解并贊成我選擇伴侶……以度過晚年。” “您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伯父。” 羅伯特先生顯得有點不好意思起來。“她到約克郡走親戚去了。她跟道本斯家族有親戚 關系。” “是嗎?” “明天我要到那儿去見她。” “噢。” “所以我想這件事還是由咱們男人來解決吧。不過,她确實想見見你。”伯父遲疑了一 下,隨著羞羞答答地伸手從馬甲口袋里掏出一只小盒來。“這是她上星期給我的。” 查爾斯望著伯父用粗壯的手指捏著一張鑲著金框的照片,那是貝拉?湯姆金斯夫人的玉 照。她看上去很年輕,跟她的年齡不相稱;嘴唇緊閉,神色堅定;目光明亮。十分自信── 即使在查爾斯看來,這位太太的相貌也不能說不動人。令人惊奇的是,她的神色跟莎拉有點 相象。查爾斯被剝奪繼承權已經感到受了屈辱,這件事又給他增加了新的煩惱。莎拉是個未 諳世事的年輕姑娘,可湯姆金斯太太卻是個老于世故的女人。但是,她們兩人的共同點是各 以自己獨特的方式表示出有別于忸忸捏捏的廣大普通婦女,他的伯父在這一點上說的話是對 的。剎那間,他覺得象個司令員,統領著一支不堪一擊的部隊,此時他正在注視著敵人的營 壘。他清楚地看到,歐內斯蒂娜和這位未來的史密遜太太之間的對抗將會是一种什么結果。 只能是歐內斯蒂娜全軍覆沒。 “從照片看來,我更應該祝賀您。” “她很漂亮,是個了不起的女人。查爾斯,我等了這么多年還是值得的。”伯父捅了一 下查爾斯的腋窩。“你會妒嫉我的,不信就走著瞧吧。”他再次愛不釋手地看了看那個小 盒,滿怀深情地關上它,放回到口袋里。隨后,他象是為了改變這种纏綿情調似的,快活地 叫查爾斯陪他來到馬廄,看看他新近買的一匹母馬。“那匹馬只花了一百個几尼ヾ,揀了個 便宜。”從他講話的神气來看,這個便宜跟他新近的另一收獲很相似──只是他自己沒有完 全意識到如何便宜罷了。 ヾ英舊金幣單位。 他們二人都是標准的英國紳士,因此,如果不是再提到的話,誰都想避免進一步議論兩 人內心都感到极為重要的那個問題(再說,羅伯特爵士對自己交了好運而喜形于色,根本不 愿意再回到原來那個話題上)。查爾斯執意要在當晚回萊姆去見未婚妻。要是在過去,查爾 斯這樣急急匆匆离去,伯父一定會板面孔的。查爾斯答應將“小房子”的事情与歐內斯蒂娜 談談,還答應盡早安排讓歐內斯蒂娜來見見另一位未來的新娘。可是他看得出,在他告別 時,盡管伯父表現得很熱情,還跟他緊緊握手,但實際上他掩蓋不住希望侄子盡早离開的心 情。 查爾斯真是來時歡樂去時憂。草地、牧場、圍欄和大片的樹林隨著馬車的前進消失在后 面,象是從他的手指縫里滑掉了似的。他覺得再也不想看見溫斯亞特了。天空在上午還是瓦 藍的。此時已陰云密布,預示著即將出現我們在萊姆已經見過的那种暴風雨。他的腦海里也 開始了同樣气氛的斗爭。 這种思想斗爭的矛頭全是對著歐內斯蒂娜。他知道,伯父不滿她那种過分講究的倫敦派 頭,不滿她那种看不起鄉村生活的架子。照一個終生注重出身門第的人看來,歐內斯蒂娜進 入顯赫的史密遜家族顯然是不夠格的。再說,伯父和侄子之間過去的聯系紐帶之一就是兩人 都是單身漢。可能是查爾斯的幸福使羅伯特爵士的思想開了點竅:既然他能得到幸福,我何 嘗不能呢?還有,伯父對歐內斯蒂娜唯一深表滿意的就是她的大宗陪嫁。可是,正是這大宗 陪嫁使他心安理得地剝奪了查爾斯的繼承權。 最重要的是,查爾斯此時覺得在歐內斯蒂娜面前陷入了一种令人難堪的不利地位。他從 父親的地產中收的租銳足夠他的開銷,可是他并沒有使父親留下來的產業擴大。作為溫斯亞 特庄園的未來主人,他可以把自己看得在財產上与新娘旗鼓相當,但是不能繼承伯父的財 產,僅靠地租過活,他就不得不在財產上依附于歐內斯蒂娜了。查爾斯不喜歡這种局面。在 這方面,查爾斯与他那個階層以及和他同時代的年輕人相比,就顯得過分看重所謂依附的問 題了。他為自己目前的處境感到惋惜,并且知道很少有人能理解他的這种心情。他甚至怨恨 過去的一些事情:怨恨以前的客觀情況沒有使伯父做出更嚴重的錯誤決定,怨恨自己過去不 經常去溫斯亞特,怨恨自己當初根本就不該認識歐內斯蒂娜…… 然而,正是歐內斯蒂娜,以及需要在她面前表現得堅強的態度,才使查爾斯從那天的痛 苦中擺脫出來。 ------------------ 法國中尉的女人 第二十七章 几回回,我獨坐反省我那 怪异扭曲的時光, 搜索枯腸,枉自尋覓 那實實在在的感情;…… 我的心多么希望專一, 而它又不能不變化万千, 為了別人,為了自己, 最好象夏塵那樣干枯。 心血來潮,言行就如 泉涌溪流──但不, 它們并沒有,其他什么也不能 触及深藏的天地一隅。 ──A?H克勞《無題》(1840) 開門的是女管家。醫生好象是在藥房里。女管家問他是否要上樓等一下,查爾斯便摘下 帽子,脫去斗篷,被帶到他上次喝摻水烈酒的房間,就是在這間屋里,他申明自己支持達爾 文的觀點。壁爐里生著火,臨海窗前的圓桌上擺著醫生獨自吃剩的飯菜。女管家急急忙忙走 過去收拾杯盤狼藉的餐桌。稍頃,查爾斯便听到有人上樓的腳步聲。格羅根醫生走進房間, 熱情地伸出手來。 “史密遜先生,大駕光臨,不胜榮幸。咳,那個蠢女仆──她沒有給您倒點飲料喝,來 沖沖寒气?” “謝謝──”他本來不想喝白蘭地,但轉念一想又接過了杯子。他接杯在手,便開門見 山地說明來意。“我有件私事想跟您談談,完全是關于我個人的事,我想听听您的高見。 此時,醫生的眼里閃過一點自信的光芒。許多出身名門的青年在即將結婚前都來向他求 教。有的人患淋症,也有少數人患梅毒,有的僅僅是因為手淫而擔惊受怕。當時普遍流傳一 种理論,認為手淫會導致陽萎。不過,很多人到他這儿來僅僅是因為對兩性關系的無知。就 在一年前,一對沒有生育的年輕夫婦垂頭喪气地來向他求教。他不得不一本正經地告訴他 們,孩子既不能通過肚臍眼怀孕,也不能從肚臍眼里生出來。 “還要再喝點嗎?別忙,不知道有沒有剩下──今天我已請別人喝了不少。這主要是因 為莫爾伯勒大院里那個混帳老惡霸干的事,總得想法補救嘛。她干的事您听說過了嗎?” “我想跟您談的正是這件事儿。” 醫生輕輕舒了口气,接著急急忙忙開了腔,其實他說的事儿驢唇不對馬嘴。 “噢,是的,是的──特蘭特夫人很擔心吧?請代我告訴她,能夠做的都已在做。有些 人已經出去找了。我懸賞五英鎊,獎給把她帶回的人……”他的聲音變得嚴肅起來,“…… 或把那可怜人儿的尸体帶回來的人。” “她還活著,我剛剛收到她的一張便條。” 醫生吃惊地望著他,他低下了頭。接著,他第一次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白蘭地,開始講 述他和莎拉相識的全部經過,或者說几乎是全部經過,因為他只講事實,卻隱瞞了這中間他 的內心感情。同時,他談話的當儿盡力避免在這件事上責怪格羅根,也盡量不提及上次他們 二人的談話。盡管他說得十分巧妙,但仍沒有逃過對面那位精明強干的小老頭儿的眼睛。老 醫生和老牧師有一個共同之處:他們對欺騙行為洞若觀火,不管這种欺騙是別有用心,還是 象查爾斯這樣由于難堪的處境。听著查爾斯的坦白,格羅根醫生發覺自己的鼻尖好象在抽 動。這种隱隱約約的抽動跟薩姆撅起的嘴唇都表達了同一种心情。醫生鎮定自若地听著,不 露聲色。他時而也會提出一兩個問題,但總的說來,他不打斷查爾斯,而是讓他越來越語無 倫次地講下去,一直講到底。他听完后站起身來。 “好吧,急事先辦。咱們得先把派去尋找的那些可怜家伙們叫回來。”外面,雷聲隆 隆,近在咫尺,窗帘雖已拉上,閃電的白光還是透過窗帘在查爾斯身后抖動著。 “我一抽開身,便到這儿來了。” “好的,我并不怪你。讓我想想……”醫生已經坐在房間靠后的一張小桌旁邊。這當 儿,房間里靜靜的,只有醫生寫字的刷刷聲。末了,他把自己寫的東西讀給查爾斯听。 “‘親愛的福賽斯,現已獲悉,伍德拉夫小姐安然無恙。她無意讓他人知道其栖身之 處。但對此您盡管放心,明天可望知道更多的情況。待尋找小組歸來時,請將此信所附款項 轉交之。’這樣行嗎。” “很好,只是款項應由我來出。”查爾斯掏出一個小巧的繡花錢包,那是歐內斯蒂娜的 杰作,拿出三枚金幣,放在格羅根身邊的綠桌布上,格羅根推開兩枚,抬頭微笑著。 “福賽斯先生正要戒酒呢。我想一枚也就足夠了。”他把便條和金幣裝入信封,封好 口,隨后便去找人立即送走。 不一會儿,他回到了房間,邊走邊問:“那么,那個姑娘──她,咱們怎么辦呢?您知 道她現在在何處嗎?” “一點儿也不知道。不過,我想她明天一定會在她跟我約定的那個地方。” “但是您自然不能去。到了這种地步,您再也不能冒險跟她偷偷地見面了。” 查爾斯望了望他,隨后低頭瞅著地毯。 “悉听遵命。” 醫生若有所思地瞧著查爾斯。他剛剛做了一次小小的試驗,來探索他的客人在想些什 么。試驗的結果果然不出所料。他轉身向桌邊的書架走去,隨后手拿曾給查爾斯看過的那本 巨著──達爾文的作品,回到查爾斯面前。他隔著火爐,坐在查爾斯的對面,接著微微一 笑,瞥了查爾斯一眼,把手放到《物种起源》上,象是放到《圣經》上一樣,開始起誓: “在這個房間里已經說過和將要說的事情,永遠不會有點滴泄露。”說完后他把書放到 一邊。 “親愛的醫生,其實不必如此。 “對醫生的信任是創傷治愈的一半。” 查爾斯淡淡一笑:“那么另一半呢?” “對病人的信任。”但他沒等查爾斯開口便接著說:“那么好吧──您是來听我的意見 的,對不對?”他緊緊盯著查爾斯,好象要跟查爾斯搏斗似的,玩笑的神色一掃而光,他變 成了好斗的愛爾蘭人。隨后,他在屋里來回踱著步子,兩手插在禮服大衣下面。 “我是一個聰明絕頂的年輕女子,受過一些教育,我認為這個世界對我极不公正。我無 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因此做過傻事儿,例如,我對那個漂亮的無賴一見鐘情,更糟糕的是, 我為自己成為命運的犧牲品而沾沾自喜。我有一种悲悲切切的外貌,一雙變幻莫測的眼睛。 我會無緣無故地大哭一場,等等,等等。而現在……”小個子醫生朝門口招了招手,象是玩 魔術似的。“天降一位年輕的神仙,聰明、漂亮,他是我所受的教育使我羡慕的那個階層中 的典范。我看出他對我有興趣。我越是顯得悲切,看來他就越對我有好感。我在他面前跪 下,他把我扶起來,對我彬彬有禮。不,不僅如此,他出于基督教徒的友愛精神,主動提出 幫我擺脫不幸的命運。” 查爾斯想插話,但醫生止住了他。 “我分文不名,無法施展計謀,而跟我相同性別的那些幸運的人們卻在大施詭計,誘惑 男人,使男人拜倒在她們的裙下。”醫生伸出食指,“我只有一件武器,這就是我在那位善 良的人心中激起同情。啊,同情需要异常的食物來培育,我已將我過去的不幸遭遇填進了這 位樂善好施者的口中,他已經吞了下去。下一步怎么做呢?我必須讓他同情我的現在。有一 天,我在那被禁止涉足的地方散步時,抓住了一次机會。我知道當時有一個人正在窺探,我 就讓她跟我劈面相撞,因為我知道,她會將我的罪過告訴那個不會寬恕我的人。我終于讓人 解雇了。我躲了起來,人們卻以為我跳崖身死了。隨后,在慌亂和惊恐之中,甚至在絕望之 中,我便向我的救星呼救。”說完后,他停了好大一會儿。查爾斯慢慢抬起頭來,望著他的 臉。醫生笑了。“我所說的有一些當然只是假定。” “不過您指責她──說她甘心情愿……” 醫生坐下來,把爐火撥旺:“我今天早晨一大早就被叫到莫爾伯勒大院。當時我并不知 道是什么事儿,只是听說波夫人很不舒服。弗爾利夫人,就是那個女管家,給我講了事情的 大致經過。”他頓了頓,盯著查爾斯沮喪的眼睛。“弗爾利夫人昨天就在康芒岭牛奶房那 儿。那姑娘大大咧咧地從樹林里走出來,經過她的身旁。那個女管家跟她的女主人都是一丘 之貉,她事后一定是出自那种人的卑劣用心,向女主人匯報了她的所見所聞。不過,史密遜 先生,我敢說那姑娘肯定是有意讓她去匯報的。” “您是說……” 醫生點點頭。查爾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反駁道:“難以使人信服。她不可能是有 意……” 他沒有說完。 醫生咕噥道:“完全可能,天哪!” “她只不過是個……”他剛要說“性格乖戾的人”,但他突然收住話頭,走到窗前,拉 開窗帘,茫然地望著雨夜。青灰色的閃電照亮了防波堤、海灘和沉悶的大海,然后,他轉過 身來。 “也就是說,我是被牽著鼻子走嘍?” “是的,我想是這樣,而且是一只慷慨寬厚的鼻子。另外,您應該記住,神經不正常不 等于犯罪。就這件事而言,您必須把絕望看成是一种疾病。史密遜先生,那姑娘可以說得了 功能性的傷寒,時令時熱。您得這樣來看待她,她并不是包藏禍心的陰謀家。” 查爾斯离開窗口,走回來:“那么您認為她的最終用意是什么?” “我怀疑連她自己恐怕也不知道。她只是過一天算一天。 她一定是這樣混日子。稍有遠見的人誰也不會象她那樣行事。” “但她總不應該認為,象我這樣的人……” “一個訂了婚的男子?”醫生凄然一笑,“我了解許多妓女。當然我必須說明,我了解 她們是因為我的職業,而不是因為她們的職業。她他的俘虜大都是作丈夫和作父親的人。如 果有誰能認清這一事實,我真想獎給他一枚金幣呢。”他呆呆地望著火苗,回想著自己的過 去。“我給她們毀了,但總有一天要報仇雪恨。” “您把她說成了妖怪──她不是那种人。”他說得過于激動,赶忙轉向一邊,“我不相 信她是那种人。” “倘若您允許一個年齡大到可以做您父親的人來下結論,那么我要說,那是因為您已經 半個身子墮入情网啦。” 查爾斯猛地轉過身,看著醫生淡漠的面孔。 “我決不允許您說這樣的話。” 格羅根醫生鞠了一躬,沉默中,查爾斯加了一句:“這是對伍德拉夫小姐的莫大侮辱。” “确實如此,但究竟是誰在侮辱她呢?” 查爾斯給打了一個悶棍。對方那咄咄逼人的眼睛叫他實在難以忍受。他跨過狹長的房 間,看看就要离去,但他還沒走到門口,格羅根就一把抓住了他的一條胳膊,迫使他轉過 身,伸手又抓住了他的另一條胳膊──他非常嚴厲,全然不顧查爾斯的尊嚴。 “老弟呀,老弟,難道咱們不都是相信科學的人嗎?咱們不是都主張,事實才是唯一的 原則嗎?索米雷特人ヾ為何戰死?僅僅是為了保住在社會上的榮譽?僅僅是為了忠于禮俗? 我已行醫四十余年,難道我還沒學會指出一個人在什么時候感到苦惱嗎?難道因為他不承認 事實我就不指出嗎?自己想想吧,史密遜,自己想想吧。” 古希腊的典故和蓋爾人ゝ的火气使查爾斯平靜了下來。他站在那儿,低頭望著小個子醫 生,隨后扭頭向旁邊望著,回到火爐旁,背對著折磨人的醫生。半晌,兩人誰也不吭聲。醫 生緊緊地盯著他。 ヾ為真理和自由而戰死的古希腊人。 ゝ蓋爾人是居住在蘇格蘭和愛爾蘭一帶的民族。格羅根醫生是愛爾蘭人。 最后,查爾斯開口了。 “我天生就不适于結婚,我的不幸就在于對這一點認識太遲了。” “您讀過馬爾薩斯的著作嗎?”查爾斯報之以搖頭。“他認為,現代人類的悲劇就在 于,最不适應生存的人卻生育得最多。因此,不必說您天生就不适于結婚,老弟。另外,您 也不必責怪自己鐘情于那個姑娘。我想我知道那個法國海員為什么逃之夭夭。他看出來,她 的那雙眼睛會毀滅一個男人。” 查爾斯痛苦地轉過身來:“我以最神圣的名譽發誓,我們之間并沒有發生任何不适當的 事。您必須相信這點。” “我相信您。不過,讓我用古老的問答法來問您几句。您希望听她說話嗎?您希望見到 她嗎?您希望碰到她的身体嗎?” 查爾斯又把頭轉向一邊,有气無力地坐到椅子上,雙手捂住臉。當然,他這种做法不算 是回答,然而卻等于默認一切。過了片刻,他抬起頭,望著爐火:“咳,親愛的格羅根,你 不知道我過去是怎樣誤入歧途……虛度年華……一事無成。我胸無大志,對任何事情都毫無 責任感。不過,僅僅几個月前,我似乎變成了二十一歲的小伙子──心里充滿了各种希 望……到頭來又都是失望。眼下又陷入了這樣的困境……” 格羅根走到他的身邊,手按著他的肩頭,說:“在選擇新娘問題上游移不定,您并非是 第一個人。” “她對我几乎是毫不理解。” “她──多大──比您年輕十多歲吧?再說她認識您只有半年多。她還是個沒有脫离學 生气的姑娘,現在怎么能理解您呢?” 查爾斯陰郁地點點頭。他無法將自己的真實想法告訴醫生,那就是,歐內斯蒂娜將永遠 不會理解他。他覺得自己完全失去了理智,結果才企圖去尋找一個終身伴侶。許多查爾斯式 的男人,象許多維多利亞時代的人一樣,一生都在理想中過日子。有些人知足常樂,在夫妻 關系上認為“家花總比野花香”;另一些人則朝秦暮楚,認為“家花不如野花香”。查爾斯 現在看得一清二楚,自己到底屬于哪一類人。 他含含糊糊地說:“這不能怪她,不能。” “我想也不能怪她。她是那樣一個年輕漂亮而又單純的姑娘。” “我要向她起誓。” “那是應該的。” 沉默。 “告訴我怎么辦。” “那您首先告訴我您對另一個人的真實想法。” 查爾斯絕望地抬起頭,隨后又低頭望著爐火,最后決心要說實話。 “我也說不清楚,格羅根。在對待她這件事上,我對自己也不理解,象是個謎。這并不 愛她。我怎么會愛她呢?那樣一個聲名狼藉的女人,那樣一個据您說是神經失常的女人。但 是……好象……我覺得自己象是鬼迷心竅似的,違背自己的意愿,違背自己的人格。即使這 會儿,她的面龐依然浮現在我的面前,否定著您所有的見解。她身上有某种東西,一种對高 尚事物的追求,對高尚事物的理解,那既非是居心叵測,亦非是瘋瘋癲癲。在浮渣表面的底 下有著……我也說不清楚。” “我并沒有說她居心叵測,只是說她絕望。” 一片沉靜,只有醫生踱步時一兩塊地板木條發出嘎吱聲。 過了一會儿,查爾斯又問:“您說怎么辦呢?” “就把這件事全交給我來辦好啦。” “您要去見她?” “我穿上靴子,去告訴她,很不湊巧,您被叫走了,沒法見她。您必須离開這儿,史密 遜。” “這倒是的,我真的要去倫敦處理些緊急事情。” “這就更好啦。另外,我建議您在走之前,把這件事的經過情形全都告訴歐內斯蒂娜小 姐。” “我已決意這樣做了。”他站起身,但那張面孔依然浮現在他的面前,“那么她──您 將怎么做呢?” “這主要看她的精神狀態如何。可能是這樣的,現在唯一使她的頭腦清醒的東西,是她 相信您對她同情,還可能有一點儿溫情。她發現您不去見她,必然大為震惊,恐怕還會使她 的憂郁症如重。我們得預見到這一點。”查爾斯听到這里,垂下了眼皮。醫生接著說:“您 也不必為此責怪自己。即便不是您,她也總會使另一個男人上鉤。在某种程度上講,她出現 這种情況倒也好,那就省去了一些麻煩。我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辦。” 查爾斯瞅著地毯,說:“進瘋人院?” “上次我對您提到過的那位同行──他對治療這种疾病跟我的觀點一致。我們將全力以 赴。您是否愿意負擔一部分費用?” “什么都可以,只要把她打發走──但不能傷害她。” “您听說過吧,埃克斯特有一家私人辦的瘋人病院。我的朋友斯賓塞在那儿供職。那儿 的治療辦法非常明智。目前我不打算建議送她去公立瘋人病院。” “上天不容。我听說那些瘋人院的情況令人發指。” “請放心,我說的這個地方是呱呱叫的。” “咱們談的不是關禁閉嗎?” 查爾斯說這話,是因為他模模糊糊地感到一种背信棄義的行為,這樣毫無同情心地議論 她,想想她被關在一個小房間里…… “哪儿的話。咱們在談論一個地方,她的精神創傷可以在那里得到治療,她將得到极好 的款待,她將忙于思考其他事情──將得到斯賓塞醫術高超的治療和悉心照顧。他治過類似 的病症,因此他懂得該怎么做。” 查爾斯遲疑了一下,隨后便站起身,伸出了手。這當儿他已是自顧不暇,需要的只是別 人對他的命令和指示,現在既然已經得到這些,他覺得輕松多了。 “我覺得您救了我一命。” “胡說八道,親愛的老弟。” “不,不是胡說。下半輩子我會覺得欠了您的情分。” “那么就讓我把您的新娘的名子寫在我的帳單上吧。” “我為欠了您這筆債感到榮幸。” “另外,對那漂亮的人儿要有耐心,不要急于求成。酒是越陳越香,對不對?” “我想,就我而論,象我這种劣酒就需要放更長的時間了。” “哼,別廢話。”醫生拍了拍查爾斯的肩膀。“另外,我想您可以讀法文著作?” 查爾斯惊愕地點了點頭。醫生從書架上找出一本書,用鉛筆勾出一節,隨后遞給客人。 “您不必看整個審判記錄。但是我希望您讀一讀辯護人所提供的醫學証据。” 查爾斯盯著那本書,問:“是申辯吧?” 小個子醫生庄重地笑了笑。 “跟那差不多。” ------------------ 法國中尉的女人 第二十八章 种种飄渺的設想, 會被付諸科學的用場; 初學垂釣的人剛設下的釣浮, 明天就會被嬉水人扔到一旁。 ──A?H?克勞《無題》(1840) 我又一次匆匆選擇, 又一次我听見慍怒的上帝 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 “慎之又慎,退下!” ──馬修?阿諾德《湖》(1853) 一八三五年,埃米爾?拉?朗西埃中尉審判案,從精神病學的角度看,乃是十九世紀初 最有趣的案例之一。埃米爾是家教极嚴的拉?朗西埃伯爵的儿子。他有情婦,負債累累,顯 然是個 垮子弟。但從他所生活的國家、他所處的時代以及他所從事的職業來考慮,他也算 不上一個過分放蕩的年輕人。一八三四年,他在著名的盧瓦爾河河谷索繆鎮的騎兵學校供 職。他的指揮官是莫雷爾男爵。男爵有一位神經過敏的女儿,名叫瑪麗,已年滿十六歲。在 那個時代,指揮官在軍營中安的家常常作為下級軍官聚餐的地方。莫雷爾男爵象埃米爾的父 親一樣倔強、傲慢,但比埃米爾的父親更有影響。有一天晚上,男爵把中尉叫到面前,當著 中尉的几個同級軍官和女士們的面,竟怒气沖沖地命令中尉從他家里滾出去。第二天,男爵 把一些威脅莫雷爾全家的匿名信拿給埃米爾看。那些信不可思議地表明,寫信人了解莫雷爾 家最隱秘的生活細節,信的開頭都簽著中尉名字的開頭大寫字母──這是那起訴訟案中第一 個荒唐的漏洞。 更嚴重的事情還在后面呢。一八三四年九月二十四日夜晚,莫雷爾的家庭英語女教師艾 倫小姐被她十六歲的學生瑪麗吵醒。瑪麗哭訴說,埃米爾?拉?朗西埃身穿軍裝,剛剛破窗 而入,沖進她的房間(家庭教師的隔壁),關上門,對她進行了猥褻性恐嚇,還當胸打了她 几拳,咬了她的手,隨后逼著她提起睡衣,傷了她的大腿上部。最后,他從來路逃之夭夭。 就在第二天上午,另一個据說瑪麗特別喜歡的中尉收到了一封侮辱性的信,很明顯,又 是埃米爾?拉?朗西埃所為。于是發生了一場決斗,獲胜的是拉?朗西埃。可是傷勢嚴重的 敵手和他的副手拒絕收回關于匿名信的指責。他們對朗西埃說,要是他不在坦白認罪書上簽 字,他們就要告知他父親;要是他簽了,這件事就一筆勾銷。拉?朗西埃躊躇不決,痛苦地 思索了一夜。最后還是愚蠢地同意簽字。 簽字后他請假去了巴黎,滿以為事情就此結束。可是,署著他的名字開頭大寫字母的恐 嚇信件照舊寄到莫雷爾家。有人說瑪麗有了身孕,還有人說她的父母不久便會被人暗殺,等 等。男爵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拉?朗西埃 鐺入獄。 有利于被告的証据很多,今天看來,我們怎么也不會相信他會受到審判,更不用說定 罪。首先,在索繆盡人皆知,拉?朗西埃對瑪麗的漂亮母親十分傾慕,瑪麗對此十分惱怒, 還异常妒嫉母親。其次,在試圖強奸的那天夜里,莫雷爾家四周都有崗哨,未發現有人闖 入。所說的那個臥室在頂樓,要上去非得有梯子不可,而且至少需要三個人抬梯子,那個人 才能“爬上去”。因此,窗下松軟的土地上應當留下梯子的痕跡,而辯護人証明并沒有任何 痕跡。另外,請去修補闖入者敲坏了的玻璃窗的工人証實,所有的碎玻璃都落在窗處,打碎 的洞口极小,無論如何不可能伸進手去夠到窗鉤。后來,辯護人質問,瑪麗遭到人身侵犯 時,為什么不呼喊求救;為什么睡得不沉的艾倫小姐沒有听到什么動靜而惊醒。莫雷爾太太 在整個事件過程中就睡在下面一層樓,艾倫小姐和瑪麗事后為什么安然入睡而不去叫醒她。 大腿的傷痕為什么在事件發生几個月后才去檢查,而且証實,那只不過是輕微的擦傷,已經 痊愈。為什么事后只隔了兩個晚上瑪麗就去參加舞會而且以后的生活一切正常,直到拉?朗 西埃最后被捕時才出現了精神分裂(辯護人還指出,這遠非是瑪麗頭一次精神分裂)。 拉?朗西埃在獄中候審期間,他分文不名,為什么繼續出現恐嚇信件。再說,寫信人稍有一 點常識的話,為什么不變換筆跡(這极易做到,筆跡是可以模仿的),反而要簽上自己的名 字。為什么信的單詞拼寫和語法都很准确(朗西埃老是把過去分詞搞錯,學法語的人對此會 覺得很有意思)。為什么寫信人簽名時居然兩次寫錯了自己的名字。為什么証明他犯罪的那 些信紙与在瑪麗的寫字台里找到的一刀信紙完全相同。總之,問題很多。漏洞百出。作為最 后一個疑點,辯護人指出,從前在莫雷爾的巴黎住宅里,也發現過一系列類似信件,而當時 朗西埃卻在异國他鄉,在圭亞那的首府卡宴市服役呢ヾ。 ヾ當時圭亞那是法國的殖民地。 而且,最不公正的是,審判時(雨果、巴爾扎克和喬治?桑等許多名人都來旁听)法庭 竟然拒絕對原告一方的主要証人瑪麗?莫雷爾提出詳細的質問。她冷靜而條理清楚地提出了 証詞,可是,庭長在男爵橫眉怒目之下,考慮到大批達官顯貴的權勢,居然宣布她“羞于啟 齒”和“神經脆弱”,不准對她進一步質詢。 拉?朗西埃被認定有罪,并被判處十年監禁。歐洲几乎所有的律師都提出了抗議,可是 毫無作用。我們可以看出他為什么被判刑,或者說是什么東西判了他有罪。是社會特權,是 頭腦簡單的少女所編造的神話,是對心理學的無知,是社會,這個社會全力反對法國革命所 傳播的關于自由的有害觀念。 閑話少說,讓我把格羅根醫生圈出的几頁譯出來吧。這几頁摘自一位名叫卡爾?馬太的 醫生所寫的《心理醫學觀察》。卡爾?馬太是當時的德國的內科名醫。文章是為了支持一次 上訴寫的。那次上訴是為了抗議對拉?朗西埃的判決,但并沒有成功。馬太醫生很精明,當 時已記下了一封封卑劣信件出現的日期,還記下了最后強奸未遂的日期。很明顯,信件按月 份出現──說得更确切些,按月經來臨的日期出現,這些日期有規律地排列著。在分析了提 供給法庭的証据以后,這位德國醫生進一步以略帶說教的口吻解釋了我們今天叫作歇斯底里 的心理病症,即為了引起他人的注意或引起他人的同情所迸發的一种病態。這是一种神經病 或精神病,几乎肯定(正如我們今天所知)是由性壓抑所引起的。 如果回顧一下我多年的行醫生涯,我可以回想起許多事件,在這些事件中,主角總 是姑娘,雖然姑娘的這种角色長久以來并未引起人們的注意。 大約四十年前,我給一位騎兵中將的家里人看病。那位中將在离城六英里的鄉下有一小 宗產業,全家住在那儿。軍營在城里。每當城里有公事時,他便騎馬進城。他有一個如花似 玉的女儿,年方十六歲。她非常希望父親把全家搬到城里去住。确切的原因誰也說不上去, 但是毫無疑問,她是希望在城里与軍官們相處,享受城里社交生活的樂趣。為了達到目的, 她使用了嚴重的犯罪手段:放火燒鄉下的家。廂房被燒成一片灰燼,只得重建。 她并未就此罷休,結果,有一天房子的一部分再次烈焰騰空。此后,她又至少縱火二三 十次。就算有人差一點撞上縱火犯,可是誰也弄不清楚縱火者終究是誰。不少人被逮捕,受 到審訊。唯一從未受到怀疑的就是那位天真漂亮的姑娘。几年過去了。有一次,她在縱火時 被當場抓獲,被判在教養院里終生監禁。 在德國一個大城市里,有一位出身名門、年輕美貌 的姑娘。她覺得寫匿名信很有趣,目的是要拆散一對新婚不久的幸福夫妻。她還散布謠 言,惡毒中傷另一位年輕女子。因為那年輕女子聰明絕倫,眾人傾慕,所以成為她嫉妒的對 象。几年之內,匿名信接連不斷地出現,雖然許多人為此受到指控,可是對真正的寫信人誰 也沒有怀疑過。最后她投案自首,坦白了自己的罪行,因此受到指控,被判定有罪……坐牢 多年。 還是在我上面提到的那個城市,也恰巧在那個時 間ヾ,警察正在調查一樁類似的案件…… ヾ德國漢諾威市,1836年。──作者原注。 可以想見,瑪麗?莫雷爾在為達到自己的目的所做 的努力中,可能沒有在肉体上受到多大折磨,跟醫學年鑒上記載的例子比起來,她的痛 苦是微乎其微的。下面是肉体遭受痛苦的一些顯著例子。 哥本哈根的赫豪爾德教授曾記述過這樣一件事:他 認識一位漂亮的年輕女子。她受過良好的教育,父母很有錢。她完全蒙騙了赫豪爾德醫 生和他的許多同行。她的欺騙手段毫無破綻,堅持了數年之久。她甚至用最可怕的方式折磨 自己。她將數百根針插進自己身体各部分的肌肉里,到肌肉腫脹化膿時,便讓人在肌肉上切 開口子,把針取出來。她拒絕撒尿,每天早晨讓人用導尿管給她排尿。她自己把空气弄到膀 胱里,待導尿管伸進膀胱時空气才得逸出。她堅持一年半時間臥床不起,一聲不吭,一動不 動,拒絕進食,假裝痙攣、昏厥,等等。在她的把戲沒有被戳穿之前,好几個名醫,有的還 是外國名醫,都給她檢查過,對她所忍受的痛苦惊訝不已。她的不幸遭遇登在所有的報紙 上,沒有人怀疑病情的真實性。直到一八二八年西洋鏡才被戳穿。她這种聰明騙術的唯一目 的就是叫男人們欽佩、惊奇,愚弄那些學識淵博、名揚四海、明察秋毫的男人。這一病例從 心理學的角度講非常重要,其始末可以在赫豪爾德寫的《一八○七年至一八二六年間雷切 爾?赫茨病情記錄》中找到。 在德國的呂納堡,有母女二人商定了一條詭計,目 的是吸引別人對她們同情,給她們救濟。她們以惊人的毅力一直將這一詭計堅持到底。 女儿說自己的一只乳房疼痛難忍。她日夜啼哭,悲痛欲絕,四處求醫,進行了各种治療,但 疼痛仍在繼續。人們怀疑她患了癌症。她自己毫不猶豫地要求把乳房切除。但切除后發現乳 房毫無病狀。過了几年,人們對她的同情減少了,她又故伎重演,結果另一只乳房也被切除 了,誰知這一只跟上次那一只一樣毫無病狀。當別人對她的同情又減少時,她又抱怨手疼, 想把手也鋸掉。這引起了人們的怀疑。她被送入醫院檢查后,被指控犯了欺騙罪,最后被投 入監獄。 倫廷在其《實用醫學知識補遺》(漢諾威,1798年 版)一書中講過這樣一個他親眼目睹的故事。有個年齡不太大的姑娘,在十個月之中, 從她切開的膀胱和膀胱頸內用鑷子取出至少一百零四塊小石頭。石頭是那姑娘自己弄到膀胱 里去的,盡管事后每次動手術時她都大量流血,痛苦万分。在這之前,她又嘔吐,又痙攣, 表現出各种狂亂的病態。 此類病例還有不少。由此看來,誰能說一個姑娘為 達到自己的目的而不會折磨自己呢?ヾ ヾ拉?朗西埃的故事是我根据格羅根醫生給查爾斯的那本1835年的書記述的。我覺 得有必要補充一下后來發生的事情。1848年,也就是拉?朗西埃中尉出獄后不几年,有位 原來的起訴律師良心發現(雖然為時已晚),疑心自己曾錯誤地濫用了正義。他那時已有權 重新審理拉?朗西埃的案件。結果,拉?朗西埃証明完全無罪,恢复了名譽。他又回到了部 隊。在查爾斯思考著自己平生碰到的最晦气的事件時,他可能作為軍事總督,正在法屬塔希 提島上頤養天年呢。可是他的故事最終還是出現了十分曲折的變化。只是到最近人們才知道 他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活該遭到歇斯底里的瑪麗?莫雷爾的報复。……對于這一奇案精彩討論 的記錄,可以在雷內?弗洛里奧的《審判的錯誤》(巴黎,1968年版)中找到。──作者 原注。 以上是查爾斯一開始讀的几頁。他從未听說過這樣的反常行為,而且是在純洁、神圣的 性愛方面的反常行為!因此他感到异常惊訝。當然他不可能了解歇斯底里一類病症的真正本 質:可怜地追求愛情与安全。他翻到審判記錄的開頭部分,不多會儿便被吸引住了。几乎用 不著說明,他差不多馬上就把自己比作那可怜的埃米爾?拉?朗西埃了。讀到審判記錄的末 尾,他看到一個日期,這使他渾身都冷了。朗西埃中尉被判刑的那天恰恰是他來到這個世界 上的日子。剎那間,在多塞特郡這靜悄悄的夜晚,理智与科學都無影無蹤了。人生變成了一 架黑色的机器,一种陰險的占星術,一种与生俱來的裁決,不准上訴的裁決。一切等于零。 他從來沒有覺得象現在這樣不自由。 他從來沒有覺得如此不想入睡。他看了看表,差十分四點。屋外万籟俱寂。暴風雨已經 過去。查爾斯打開窗戶,深深地呼吸著春天涼爽清新的空气。星星在天空微微地眨著眼睛, 那么天真純洁,全然不顧人世間的痛苦与歡樂。呃,她現在何處呢?也醒著么?在一兩英里 之外樹林中的某一暗處? 摻酒的冷飲和格羅根的白蘭地已經失去了效力,查爾斯覺得心里充滿了內疚。他似乎記 得那愛爾蘭醫生的眼里充滿了敵意,說不定醫生已把他這位渾渾噩噩的倫敦紳士的煩惱都看 在眼里,很快將傳遍萊姆,而且還會添油加醋!他的同類居然不能保守一個秘密,這不是太 可悲可嘆了嗎? 他的所做所為是多么淺薄幼稚,又是多么卑鄙無恥啊!前一天,他不僅失去了溫斯亞特 庄園,而且失去了自尊。不僅如此,他甚至對自己熟知的事物也失去了尊重。人生就是貝德 勒姆瘋人院ヾ中的一個斗室。表面上看來最最天真無邪,背后卻隱藏著最最惡毒的不義行 徑。他就是把桂尼維爾說成妓女的那位加拉哈德爵士ゝ。 ヾ英國十三世紀的一座著名瘋人院。 ゝ桂尼維爾和加拉哈德都是英國和歐洲關于亞瑟王和圓桌騎士的傳說中的人物。桂尼維 爾是亞瑟王的妻子,曾和騎士蘭斯洛特相愛。加拉哈德是蘭斯洛特和公主艾倫所生的儿子。 加拉哈德長大后,詛咒他父親曾愛過的桂尼維爾是妓女。 單是思考有什么用處?如能行動起來該多好!他再次捧起那本命運悠關的書,閱讀卡 爾?馬太醫生關于歇斯底里症的几段描寫。他很難看出莎拉的行為与馬太的描述有何相似之 處。他想起了莎拉,深感內疚。他极力回憶著她的面容,她說過的事情,以及她說話時眼中 流露的各种表情。他不完全理解她,然而他又覺得自己比較了解她,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加了 解她。是啊,他把跟她相識的經過全都告訴了格羅根……他還記得對他說過的話,一字一句 都記得。當時他只顧隱瞞自己的真實感情,過是否會使格羅根對她誤解呢?是否夸大了她的 反常行為?有沒有如實地講她說過的話? 他是否為了自己免受責怪而無辜地指責她呢? 他在起居室里不停地來回走著,審查著自己的靈魂和受到傷害的自尊心。即使她的确是 她自己說的──一個罪人,然而她同樣是一個具有非凡勇气的女子,執意不肯痛改前非,現 在,她在与過去所進行的斗爭中終于變得軟弱了,正在呼救。 查爾斯思考著,在這种情況下應該怎么辦呢? 他為什么要讓格羅根來代替自己對那姑娘作出評判呢? 因為他更注重的是保全自己的面子,而不是拯救自己的靈魂;因為他象菊石一樣任水沖 刷漂流,缺乏自由意志;因為他是龐修斯?派萊特ヾ,比他有過之而無不及。他不僅默認了 對那姑娘的酷刑,甚至還鼓勵,不,甚至就是他本人惹下了這場禍,最終導致了執行酷刑一 天的到來。這一切不都是第二次見面引出來的嗎?當時她想走開,而他卻強要她談了自己的 身世。 ヾ根据圣經傳說,是他下令將耶穌釘在十字架上的。 他再次打開窗戶。自他第一次打開窗戶到現在,兩個鐘頭已經過去了。這當儿,東方出 現了魚肚白。他抬頭望著暗淡的星星。 命運。 那雙眼睛。 他驀地轉過身。 見過了格羅根又怎樣!良心使他無法听從他的建議。他走進臥室。在臥室里,他心情沉 重,臉色嚴肅,終于打定了主意,那主意連他自己也感到惊奇,感到難以說清。他開始換衣 服。 ------------------ 法國中尉的女人 第二十九章 晨風習習, 愛情的星座高懸。 ──丁尼生《毛黛》(1855) 要特別謹慎的是,干什么事都不能只憑意愿;而應是責任感使然或是否合乎情理。 ──馬修?阿諾德《筆記》(1868) 查爾斯走出白獅旅館時,火紅的太陽剛剛從切斯爾堤后面連綿起伏的銀灰色山頭上升 起。他的穿著倒沒什么特別之處,只是臉上帶著殯儀員似的陰郁神色。前一天晚上的暴風雨 把天空沖刷得純淨明亮。此時,天空湛藍、柔和,一絲儿云彩也沒有。空气是那樣洁淨,那 樣沁人肺腑,象檸檬汁一樣清涼爽口。倘若今天你在這种時候起床,那么你看到的只是一座 寂靜的小鎮。但在十九世紀,人們習慣早起床,查爾斯沒有今天人們的福分。他周圍已起床 的那些人并沒有什么社會抱負,臉上還帶著遠古時期無階級社會的痕跡。他們只是些平凡的 人,正在開始一天的操勞。有一兩個人高高興興地向查爾斯打招呼,得到的卻是慌忙點頭和 急匆匆舉舉手杖。查爾斯宁肯看到街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尸体,也不愿看見那些滿面笑容的臉 孔。直到离開鎮子很遠,走上通安德克立夫崖的道路時,他才感到心里一陣輕松。 然而輕松是暫時的,到了安德克立夫崖時他變得更加憂郁了(我一直沒給大家講查爾斯 對自己的疑心。他怀疑自己的決定實際上是出自一种危險的絕望心情,而不是完全出于高尚 的動机)。他快步走著,渾身涌起一股熱流,太陽光的照射更使他感到暖洋洋的。旭日非常 純淨,看上去輪廓异常清晰。明亮的光束從天空照射下來。水蒸气凝結在片片草葉上,宛如 顆顆珍珠。道路兩旁的斜坡上,q樹与榕樹在春天長出的新枝綠葉組成了圓形的拱頂,拱頂 的樹葉上布滿了露珠,在斜射的晨曦里閃耀著金色的光芒,給人一种宗教的神秘感,一种遠 古時期宗教的神秘感。空气中飄著奇妙的芳香,青枝綠葉給人以甜美的感覺。四周是一片綠 色的海洋,從艷麗的祖母綠到淡淡的淺綠,有些地方因枝葉茂密,葉子在陰影中呈墨綠色。 有只狐狸從查爾斯身前竄過,好奇地朝查爾斯望了一忽儿,似乎他是個不速之客。又過了一 會儿,一頭獐子停止吃草,抬起頭來,也是那樣好奇地望著查爾斯,似乎他來占領了這塊地 方,成了這儿的主人。隨后,獐子慢慢地調轉身子,鑽進了灌木叢中。在倫敦的國家美術館 里,陳列著皮薩內洛ヾ的一幅油畫,它捕捉的也是這樣一個時刻:在文藝复興時期,圣休伯 特ゝ站在樹林里,面前是一群飛禽走獸;那圣徒大為惊訝,覺得自己几乎變成了世谷的笑 柄。大自然高深莫測的秘密剎那間將他那傲慢自大的情緒滌蕩得一干二淨:宇宙間的万物是 平等的。 ヾ安東尼奧?皮薩內洛(1395─1450),意大利畫家。 ゝ圣休伯特(656─728),生前是法蘭克大主教,死后被認為是獵人的保護神。 當然,自然界并非只是上面講的那兩只動物才重要。樹林中還有數不清的鳥儿在歌唱。 黃鶯、白喉雀、鶇鳥、畫眉、白鷺、斑尾鴿的歌聲在晨曦中蕩漾著,使清晨有著黃昏的靜 謐,卻沒有黃昏的哀傷色彩。查爾斯覺得自己象是走在動物的世界里。他感到,每一片樹 葉,每一只小鳥,小鳥唱的每一支歌,都是那樣美,但彼此間又有細微的差別,這就組成了 一個完美的大千世界。他停住腳步,惊奇地發現這個世界里的生物千差万別。在這個世界 里,每一种生物都有自己的位置,有著自己的獨特之處。一只小小的鷦鷯停歇在离他不到十 英尺的一棵小樹上,尖聲地唱著。他可以看清它那雙閃閃發光的黑眼睛和尖叫時鼓脹起的紅 白相間的嗓突──一個微小的羽毛小球,然而它卻是宣揚進化論的天使:我乃万物之一,你 無法否認我的存在。這會儿,查爾斯象皮薩內洛畫的那位圣徒一樣愣愣地呆立著,惊奇地發 現世界是這樣近,似乎伸手可及。這种想法把現實生活中的那些陳詞濫調駁得体無完膚。 他走的是以前莎拉走過的小路,心想這樣便不會被牛奶房那里的人看到。幸虧如此,因 為這當儿從牛奶房那里傳來了木桶的碰撞聲,說明牛奶工或他的老婆已經起床干活了。他進 入樹林,急匆匆地走著。內疚感使他產生了各种幻覺。他覺得樹木、花草,甚至最不起眼儿 的東西都在瞅著他。花草變成了眼睛,石頭長出了耳朵,那些對他責怪的樹干變成了數不胜 數、奇形怪狀的合唱隊員。 他來到岔路口,拐上通往左面的支路。小路通過茂密的灌木叢,爬上斷岩嶙峋的山坡, 水土流失就是從這儿開始的,所以山坡上的斷岩越來越多。大海已映入眼帘,銀光閃閃,一 片湛藍,無邊無際。靠海處的地勢倒是稍微平坦一些,盡管是一片荒涼,平地上還是生著一 塊塊草坪。在最外層一塊草坪的西面有一條小溪谷,溪谷的盡頭是峭壁的邊緣。就在离查爾 斯大約一百碼的那條溪谷上,他看到谷倉的茅草屋頂。屋頂上長滿了苔蘚,顯然是好久無人 修繕了。那是座石砌的小屋,看上去孤零零的一片凄涼。与其說那是個谷倉,還不如說是間 破爛茅屋。最初,小茅屋是牧人夏天歇腳的地方,后來牛奶工便在那里存放干草。二十世紀 的今天,那小屋已是片瓦不存了。過去一百多年中,這地方遭到了嚴重破坏。 查爾斯站在那儿低頭望著谷倉。他本來以為會看到一個女人的身影,但一看這地方如此 荒涼,心里倒有些緊張起來。他朝著谷倉走去,那樣子象是走在虎狼出沒的叢林中一般。他 擔心老虎會突然扑上來,而他對自己的射擊技術卻不大放心。 谷倉有扇舊門,緊緊地關著。查爾斯繞石屋走著,發現東面有個四方小窗。他透過窗口 望著里面的陰影,一股陳年干草的霉味朝他扑面而來。他發現谷倉后面靠門的地方堆著一堆 干草,他可以望見草堆的外側。他沿著牆邊走著,沒有發現莎拉。他回頭望望自己來時走的 路,疑心自己是不是比她到得早。高低不平的山坡安然地躺在清晨的清穆之中,一點動靜也 沒有。他一時失去了主意,拿出表來看了看,等了兩三分鐘,不知如何是好,末了,他推開 了谷倉門。 他發現地上鋪著粗糙的石板,屋子的盡頭放著兩三個破木架,上面堆著備用的干草。但 是那里究竟還有些別的什么卻看不清楚,因為小窗口里射進了耀眼的日光。查爾斯向前走了 一步,猛地一惊,止住了步子。透過光線,他可以看出,在一個舊木架的釘子上挂著一個東 西──一頂黑女帽。或許是由于他前一天晚上看了書中一個可怕故事的緣故,他總覺得有一 种冷冰冰的預感,好象女帽后面的舊木板之間隱藏著一种可怕的景象。那女帽吊在那儿,象 一個凶相畢露、滿腹鮮血的吸血鬼,擋住了他的視線,使他無法看到隱藏在后面的東西。他 眼看就要轉身逃出谷倉,跑回萊姆,可就在這當儿,響起了一點動靜,他好奇地朝前挪了几 步,戰戰兢兢地探頭向木板下面望去。 ------------------ 法國中尉的女人 第三十章 統治階級有意制造的幻想越是顯得荒謬,越是違反常識,它們就愈加以信條的方式 表達出來,整個現存社會的語言就越有欺騙性,越帶說教意味,越顯得虛夸。 ──馬克思《德意志意識形態》(1845─1846) 那一天,莎拉自然比弗爾利夫人先回到家里──當然,在她的處境中,用“家”這個詞 實在是莫大的諷刺。她在波爾蒂尼夫人的晚禱中完成自己的例行任務之后,回到自己的屋里 待了几分鐘。弗爾利夫人瞅准了這一段空檔,其實她只需要几分鐘就夠了。隨后,她親自來 到莎拉的臥室,敲了敲門,莎拉打開門,她的臉上照舊挂著听天由命的悲涼神色,但弗爾利 夫人卻因得手而滿面春風。 “主人在等著,請立即去。” 莎拉垂下眼皮,微微點點頭。弗爾科夫人譏笑地盯了一眼那低垂著的頭,滿臉尖酸刻 薄,隨后惡狠狠地走開了。其實她并沒有走下樓去,卻躲在一個拐角處。她看到波爾蒂尼夫 人客廳的門打開,沙拉進去后又關上門,這時她便躡手躡腳地溜到門邊,豎起耳朵听著。 波爾蒂尼夫人破天荒地沒有安坐在御座上,而是站在窗前,背對著莎拉,好象那背上生 著伶牙俐齒似的。 “您有事嗎?” 波爾蒂尼夫人顯然無事吩咐,因為她的身子一動沒動,嘴巴也沒開腔。或許,莎拉的問 話中刪去了她日常的頭銜“夫人”,這叫她張口結舌。莎拉的聲音里含有某种東西,一听便 知她是有意刪去那個稱謂的。她的目光從那黑乎乎的背上移開,移到她們二人之間擺著的那 張難得使用的桌子上,桌上赫然擺著一只信封。對那冷若冰霜,木然不動的君主,莎拉唯一 的反應是緊閉雙唇。那是一种決心,或是一种怨恨?我一時也說不上來。波爾蒂尼夫人深感 自己怀里揣了毒蛇而追悔不已,老實說,她真的有點儿悵然,不知砸死這條毒蛇該用什么樣 的手段最好。末了,她終于選擇了斧子,砍了下去。 “信封里有一個月的薪水,就算是离職的通知吧,你明天上午應盡早离開這所房子。” 莎拉橫下一條心,以其矛,攻其盾。她也既不動一下,也不開腔,這使得那位太太怒火 中燒,屈尊地轉過身來,露出灰白色的臉,臉上挂著因強壓怒火而憋出的兩塊紅斑。 “你听見了嗎,小姐?” “我不應當被告知原因嗎?” “你敢放肆?” “我只問問,想知道為何解雇我。” “我要寫信給福賽斯先生。我將會看到你會被關起來。你干出了人所不齒的丑事。” 這种猛烈的攻擊倒也產生了一些效果。莎拉的臉上也泛出兩塊紅暈。 一陣沉默。波爾蒂尼夫人气鼓鼓的肚子脹得更高了。 “我命令你立刻离開這個房間。” “那好极了。我在這儿目睹的一切都是虛偽,因此离開這里對我來說是莫大的歡樂。” 莎拉完成這最后的一擊,便轉身走了。誰知波爾蒂尼夫人卻是個喜歡講最后一句台詞的 演員,如不讓她講,她豈能容忍!也許我冤枉了她,她說下面這句話的意思是表示施舍── 但從講話的聲調上看,不大可能。 “拿著薪水!” 莎拉轉身盯著她,搖了搖頭:“你留著吧。要是這點錢足夠的話,我建議你去買件刑 具。我想弗爾利夫人一定會樂于幫你使用,來對付在你手下干活的可怜人儿。” 有那么片刻,事情顯得怪荒唐的,波爾蒂尼夫人看上去极象薩姆,她站在那儿陰沉地撅 著嘴唇,大張著口。 “你……會……遭到……報應的。” “誰給報應,上帝嗎?難道你以為來世你有資格見到上帝嗎?” 她們相處了這么多的日子,莎拉頭一次朝波爾蒂尼夫人笑了,雖然笑得含蓄,但卻在告 訴波爾蒂尼夫人,她是永遠別想見到上帝的。老大一會儿,女主人瞪大眼睛惊奇地望著她─ ─那樣子看起來夠可怜的,似乎莎拉就是魔王撒旦前來討債。末了,她象個螃蟹似的挪動著 身子,找到一把椅子,半真半假地昏倒在上面。莎拉朝她望了一會儿,緊走几步來到門口, 打開門。女管家大吃一惊,慌忙挺直身子,大概她以為莎拉就要向她扑去。莎拉閃向一邊, 指了指喉嚨給痰卡住,透不過气來的波爾蒂尼夫人。這下,弗爾利夫人找到了獻殷勤的大好 時机。 “你這個黑心腸的蕩婦──你把她害死啦!” 莎拉沒有吭聲,站在那儿看了一會儿。弗爾利夫人給她的主人用溴鹽,這時莎拉轉身回 到自己屋里。她走到鏡子前,但沒有對著照,而是慢慢抬起雙手,捂著臉,接著又緩慢地移 開手指,露出眼睛,望著鏡子。她看到自己憔悴的面容,心如刀絞。兩分鐘后,她在床邊跪 下,默默的流著眼淚,淚水簌簌地落到破舊的被子上。 她是否應該禱告呢?不過她認為自己是在禱告。 ------------------ 法國中尉的女人 第三十一章 當胸膛儲滿了喘息, 偶然相碰的手触起 脈搏和神經的跳動,伴隨著 剎那間奇妙的痛覺。 本可以從容相逢的四目 在尋找,找著了卻又慌忙躲閃 令人心神蕩漾的有意相碰。 難道這就是開始了 被云端天使歌唱的 愛情之歌的前奏曲? 還僅僅是塵世間凡夫, 一毫不差地學會── 那么快就學會了── 平庸的調頭? ──A?H?克勞《無題》(1844) 此時,她睡著了。 這就是查爾斯最后悄悄地走上前去,所看到的木板后面的難堪情景。她蓋著一件舊大 衣,象個小女孩似地衼縮著身子,兩腿因夜間太冷而收縮在胸前。她的臉背著他,頭下枕著 一條深綠色的帕斯利ヾ圍巾,好象是為了保護她那最寶貴的東西──松散的頭發,使地上的 草种子不會沾在頭發上。四周靜悄悄的,她的体形清晰可見,甚至她的吸呼都微微可聞。剎 那間,查爾斯覺得,她居然會那樣安宁地睡在那儿,這似乎比他預料的任何罪過都更為可憎。 ヾ蘇格蘭一小城市,是毛紡工業中心。 同時,他心里又涌起一种保護她的念頭。這种念頭來得那么突然,使他大吃一惊,這也 恰恰証明了醫生對他的指責是多么切中要害。他急忙收回目光,把臉轉向一邊,因為他知 道,他就要本能地蹲在她的身邊安慰她……更可怕的是,谷倉幽暗隱蔽,姑娘姿態誘人,他 不由地想象到了臥室。他覺得心在怦怦地跳個不停,好象跑完一里路剛停下來。此時,心惊 膽顫的是他自己,而不是躺在那儿的那個姑娘。過了片刻,他輕輕地快步走到門邊,看樣子 就要走了,可是他不由自主地呼喚起她的名字來。 “伍德拉夫小姐。” 沒有回答。 他又叫了一聲,這次叫得更響、更自然些,因為剛才那可怕的念頭已經消失了。 木板后面動了一下,響起一陣 鰻n。隨后,她慌忙坐起身,從木板后向外窺探,有點 滑稽地露出了腦袋。他模模糊糊地看到她那惊愕的面容。 “啊,請原諒,請原諒……” 腦袋忽然沉下去了。他退到屋外的陽光下。兩只海鷗沙啞地叫著掠過頭項。查爾斯躲到 一邊,這樣,牛奶房方向的人便不會看到他。格羅根他是不怕的,而且此時他不可能到這儿 來。但是,這地方太顯眼,況且那牛奶工隨時可能會來取干草。其實,這時候地上春草青 青,牛奶工是不必要來取干草的,只是查爾斯心慌意亂,未曾想到這一點。 “史密遜先生。” 他慌忙走到門口,免得她再次叫出他的名字。莎拉站在門內,查爾斯站在牆角旁邊,兩 人相距約十英尺。她剛剛匆忙地梳妝了一下,穿上了大衣,手里抓著圍巾,象是剛把圍巾當 梳子用過似的。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慌亂的神色,雖因糊里糊涂地被惊醒而羞紅了臉,但整個 身影卻因剛剛睡醒而顯得柔和可愛。 她身上透著一股野性。這不是瘋瘋癲癲或歇斯底里的野性,而是查爾斯在听鷦鷯的歌中 所体會到的那种野性,是一种純洁的野性,一种近乎熱望的野性。本來,高明的馬太醫生和 格羅根醫生已使查爾斯相信莎拉患有精神病,十分可怖,誰知那張臉這樣的熱切坦率,查爾 斯一時迷惑不解,他腦海里對精神病的恐懼淡漠起來。那時,雖然黑格爾已著書立說,但維 多利亞時代的人并不懂得辯証地看待事物。他們只能扣盤捫燭,不會將正面与反面看作一個 事物的兩個方面。矛盾使他們大傷腦筋,而不是歡欣鼓舞。他們不知事物有瞬息万變的特 點,只曉得窮原究委,執著地追求能夠遍釋事物的原理。誠然,他們處在創建的時代,而我 們卻處在摧毀的時代,摧毀時日長久,使任何創建顯得象肥皂泡一樣短命。正因為如此,查 爾斯對自己周圍的一切感到莫名其妙。他尷尬地一笑。 “咱們在這地方會不會給人看見?” 她順他的目光,向隱藏在綠樹中的牛奶房望了望。 “今天是埃克敏斯特集市。他擠完奶后,會徑直到集上去的。” 話是這么說,但她還是走進了谷倉,他也跟了進去,兩人隔開一段距离站著,莎拉背對 著他。 “你在這儿過夜的?” 她點點頭。兩人都沉默了。 “你不餓嗎?” 莎拉搖搖頭。又是一陣沉默。過了片刻,莎拉開口了。 “情況你都知道了嗎?” “我昨天一整天不在,沒能到這儿來。” 兩人又沉默了。“波爾蒂尼夫人好些了嗎?” “大概好了。” “她气得不得了。” “那是意料之中的事。你在她家真是受委屈了。” “到哪儿不受委屈呢?” 他頓時想起必須注意措辭。 “好啦,好啦……別傷心了。”他向前走了兩步。“人們都很關心你。昨天夜里許多人 到處找你。天還下著大雨呢。” 她轉過臉來,怀疑他在說謊。但她看得出,他說的是實話。“我沒料到會給人們添這么 多麻煩。”從她惶恐不安的神色中,他反過來發現,她說的也并非是謊話。 “其實……沒有什么。我想他們這樣找你,會覺得夠刺激的。不過,看來你得离開萊 姆。” 她垂下了頭。他說這話的語調太嚴厲了。他遲疑了一下,隨后便走上前去,把手放在她 的肩上,安慰她說: “別擔心,我就是來幫你做這件事的。” 醫生說過,她是一堆火。查爾斯原以為這樣簡單的動作和許諾,足可以作為第一次努 力,將這堆火扑滅。可是,他是抱薪救火,有何希望?她滿面通紅,激動地回望了一眼,眼 中燃燒著烈火。他想抽回手,但被她一把抓住,他還沒來得及阻止她,她已經把他的手拉向 自己唇邊。他大吃一惊,猛地把手縮回來。她呆若木雞,好象被打了一記耳光似地難堪。 “親愛的伍德拉夫小姐,請控制自己,我──” “我制控不住。” 她的話音弱如游絲,卻將查爾斯震得目瞪口呆。他盡力使自己相信,她的意思是不能控 制自己的感激之情……他拚命地這樣想著。然而,卡圖盧斯ヾ的詩句驀地閃過他的腦際: “每次見到你,我便啞然失聲,張口結舌;我的周身悄悄燃起烈火,內心發出沉悶的呼喊; 黑暗遮天蔽日,令我視而不見,听而不聞。”這些詩句是卡圖盧斯從薩福ゝ的詩翻譯過來 的,而薩福的抒情詩至今仍是歐洲醫學界治療相思病的最佳處方。 ヾ卡圖盧斯(約公元前87─約公元前54),古羅馬抒情持人,共寫了116首抒情 詩。他的詩受古希腊詩人薩福的影響。他歌頌其戀人克洛狄亞的詩可能就是為紀念薩福而寫 的。 ゝ薩福(約公元前612──?),古希腊著名女詩人,共留下詩集九卷,西方有的評論家把她跟荷馬相比。 莎拉和查爾斯呆呆地站在那儿。老天保佑,讓他們明白,他們之間愛情的症結在于:雖 說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但想要退避的一方最終還是抽身不得。過了片刻,強壓著的激情消 散了,莎拉再也無力站穩。她癱軟地跪倒在他的面前,沖口說道: “我對您說的是謊話,因為那時我知道弗爾利夫人一定在望著我。我知道她一定會告訴 波爾蒂尼夫人的。” 此時,查爾斯的感情又失去了控制,他惊魂未定地望著面前那張仰起的臉。那張臉明顯 地在請求他的諒解,然而查爾斯自己也在請求什么人告訴他如何處理眼前的情況,因為那兩 位醫生的話此時都已失靈了。那些放火燒房子、寫匿名信的小姐們ヾ對黑白分明的道德觀毫 無顧及,都在等待著被當場抓獲,而不肯及早坦白交待。 ヾ指本書第二十八章中卡爾?馬太醫生的《心理醫學觀察》所記載的那些女人。這 里借指莎拉也是迫不得已才講出了實情。 莎拉的眼里涌出了淚水。查爾斯似乎時來運轉,一個金色的世界展現在他的面前。在那 張臉上,淚腺悄悄地分泌著,抖出一兩滴淚花。淚花那么微小、晶瑩,一閃而過。但是,查 爾斯這時卻象一個站在正在崩潰的大堤下面的人,而不是一位站在哭泣著的女人面前的男子 漢。 “不過,為什么……” 她仰面望著他,目光里帶著熱切的哀求,帶著不言自明的決心,帶著赤裸裸的欲望,在 這种情況下,任何推諉都是不可能的。 他慢慢地伸出手,把她扶起來,兩人呆呆地相互瞅著,象是著了魔。在查爾斯看來,她 ──或者說她那雙大大的、勾魂攝魄的眼睛──真是令人神魂顛倒,這种美他還是頭一次見 到。至于那雙眼睛的背后隱藏著什么樣的目的,那是無關緊要的。瞬間戰胜了時代。 他把她拉進怀里。他看到,隨著她沖進他的怀抱,她那雙眼睛也閉上了。隨后,他也閉 上了眼睛,找到了她的嘴唇。 突然,他猛地將她推開。 他一臉极度痛苦的神色,象是一個罪大惡极的犯人在最殘暴的犯罪中被當場扭獲似的。 接著,他轉過身,沖出門口──誰知他又闖入了另一個可怕的場景。不過,他碰到的不是格 羅根醫生。 ------------------ 法國中尉的女人 第三十二章 她身裹蟬翼似的白紗裙, 在門廳里翹首盼望,怦怦心動, 而那單調窒悶的气氛, 仍籠罩在屋中。 ──哈代《音盒》 歐內斯蒂娜前一天晚上無論如何也不能入睡。她清楚地知道,白獅旅館的哪几扇窗子是 查爾斯房間的。她發現,姨媽的鼾聲在寂靜的房中響起之后很久很久,查爾斯的窗口依然燈 火通明。對于她跟查爾斯的爭吵,她開初覺得受了委屈,也覺得內疚,可是后來她又一次從 床上悄悄爬起時──這已是第十六次了,看見那儿的燈光仍然亮著,她的負疚感就更加強烈 了。顯然,查爾斯生她的气了,是啊,查爾斯有權對她不滿。 當時,查爾斯走了以后,歐內斯蒂娜自言自語地說(后來她也對特蘭特姨媽說過),她 對溫斯亞特庄園不屑一顧。當然,她的這种說法使人不禁想起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是酸 的這樣一個寓言。查爾斯出發到伯父家去以后,她曾想應該通情達理地承擔起大庄園女主人 的責任,甚至還動手草擬了“庄園管理條例”……然而,這一夢想的破滅反而使她感到輕松 起來。管理大庄園的主婦應具有大將風度,而歐內斯蒂娜壓根儿沒有軍事才能。她喜歡舒适 豪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盡管如此,她卻有世俗的均衡感。她認為,在十五個房間已經 足夠的情況下,三十個房間是种無益的浪費。或許,她這种通過比較來進行節儉的觀念是從 她父親那儿繼承來的。在私下里,弗里曼先生認為“貴族”跟“無用的虛飾”是同義詞。盡 管如此,這并沒有使他放棄跟貴族做生意,也沒使他放棄在倫敦經營許多貴族都喜歡的住 宅;他那寶貝女儿一有机會跟有爵位的貴族結婚,他也沒有坐失良机。說句公道話,要說將 女儿嫁給一位子爵,他還不敢當,因為那未免高攀不起;要是說從男爵么,他會覺得那再恰 當不過了。 我這樣說可能冤枉了歐內斯蒂娜,因為她畢竟是環境的犧牲品,而且她又是處在那樣一 种愚昧的環境里。中產階級之所以成為酵母和面團這樣一种混合物,主要在于它對社會自相 矛盾的認識。現今,我們往往忘記資產階級曾是一個非常革命的階級。我們看得更多的是它 消极被動即面團的一面,把它視為反動的中心、社會的公害,把它看成永遠是自私保守的階 級。在社會三大階級中,唯有資產階級常常真誠地瞧不起其自身。在這一點上,歐內斯蒂娜 也不能例外。她講話的語气中常帶有一种令人不快的、酸溜溜的味道,這一點不僅查爾斯听 得出,她自己也感覺到了。她的悲劇(也是許多人的悲劇)在于:自卑是可貴的,但她用得 不恰當,結果她使自己變成了中產階級對自身永無信心的犧牲品。她不僅沒有把中產階級的 弱點視為反對其整個階級体系的理由,反而看作是爬到貴族階級的借口。這一點也不能怪 她,因為她一向受到的教育是把社會看作由許多梯級組成的梯子。這樣,她生活的唯一目標 就是向被認為更高的階梯攀登。 直到午夜過后,歐內斯蒂娜依然煩燥不安(“我真丟人,我表現得真象個布商的女 儿!”),她索性打消了睡覺的念頭,爬起來穿上睡衣,打開了日記本。她想,在暴風雨過 后的一片漆黑中,說不定查爾斯會看到她的窗口還亮著忏悔的燈光呢。她拿起筆來。 我睡不著。最親愛的查對我不滿──當時我听到關于溫斯亞特的可怕消息,感到异 常掃興。我那時真想哭。 我非常生气,傻乎乎地說了許多气話和傷人的話。我請求上帝的寬恕。我說那些話是出 于對最親愛的查的愛,而毫無惡意。他走之后,我大哭一場。讓這事儿成為一個教訓吧。即 使我在感情上跟他產生矛盾,我也要尊重与服從我的親愛的查。我要誠心誠意地赶快學會將 自己可怕、可惡的任性折服于他比我強得多的智慧。讓我珍視他的見解,把我鎖在他心里, 因為“真誠的忏悔是通往天堂的大門。” 在這篇動人的日記中,你可能發現缺少歐內斯蒂娜的那种冷漠。這并不奇怪,因為她跟 查爾斯一樣,也會隨机應變呢。她希望他會看到她很晚還亮著燈火,同時她也想象著有一天 他可能哄她拿出日記本,來了解少女內心的秘密。她寫日記部分是為了讓他看,這正如維多 利亞時代的任何婦女一樣,她是部分為他而寫的。她放心地上了床。這位訂了婚的姑娘在精 神上如此純洁,我只能得出這樣的結論:她終將會贏得查爾斯,使他幡然改悔那不忠的行為。 當歐內斯蒂娜還在熟睡的時假,四層樓下出現了一個小小的戲劇性場面。那天早晨,薩 姆沒有象主人查爾斯起得那樣早。他起床后來到旅館廚房里吃茶,吃烤乳酪──維多利亞時 代的仆人,不管食物是否合他們的胃口,很少有人比主人吃得少。旅館的勤雜工告訴他,他 的主人出門去了,叫他在家里打點行李,做好中午出發去倫敦的准備。薩姆心中格登一震, 收拾行李只用了半個小時,因為他有更加緊急的事情要去辦呢。 他徑直來到特蘭特夫人家找瑪麗。至于他說了些什么,咱們不必絮煩,反正是十分傷 感,因為當特蘭特夫人在他來后不久下樓進入廚房時(她還保持著未開化鄉村的居民早起的 習慣),她發現瑪麗坐在飯桌旁哭得淚人儿似的。那個聾子廚師譏諷地翹著下巴,臉上毫無 同情的表示。特蘭特夫人問了問瑪麗,以她那溫柔和順的態度很快使瑪麗透露了真情,知道 了她的痛苦的原因。她的辦法比查爾斯的更加善良:在歐內斯蒂娜需要伺候以前,瑪麗可以 自由活動。因為歐內斯蒂娜小姐厚厚的花緞窗帘一般是十點鐘以后方才拉開,所以瑪麗可以 得到三個小時的恩典。特蘭特夫人得到的報酬是那一天全世界最愉快、最充滿謝意的微笑。 五分鐘后,人們便看到薩姆在布羅德街上漫步。在鵝卵石的街道上可不能走得太快。瑪麗走 起來也得當心啊。 ------------------ 法國中尉的女人 第三十三章 哦,讓我獨自悄悄愛我的情人, 讓未知的世界成為我的學識。 我心中的幻景沒有人知道, 我在注目,卻沒讓人看到…… ──A?H?克勞《無題》(1852) 很難說是誰更為膽顫心惊。主人离谷倉門口六英尺,張惶失措;兩個仆人在大約三十碼 開外,呆若木雞。薩姆由于惊呆了,居然未曾想到應將胳膊從瑪麗的腰間移開。幸虧這時又 有一人露面,打破了這一戲劇性的僵局:莎拉激動地沖到門口,卻又驀地抽回身,動作之快 使人只有憑直覺才能看到。不過這已足夠了。薩姆張口結舌,胳膊從瑪麗的腰上落下來。 “你來這儿搞什么名堂?” “出來走走,查爾斯先生。” “我原先叫你──” “做完了,全都准備好了。” 查爾斯知道他在撒謊。瑪麗象平時那樣嬌滴滴地轉向一邊。查爾斯猶豫了一下,隨后便 大步朝薩姆走去。薩姆的腦海里立刻浮現出了被解雇、挨揍等各种情景。 “我們在這之前不知道您在這儿,查爾斯先生。說實話,我們根本不知道。” 瑪麗羞答答地轉身朝查爾斯瞟了一眼,目光里流露著惊慌和擔憂,同時也流露山一絲儿 詭秘的愛慕神色。查爾斯對她說: “請讓我和薩姆單獨談談。”那姑娘點點頭,快步走向遠處。查爾斯打量著薩姆,這時 薩姆已恢复了唯唯諾諾的常態,謹小慎微地盯著查爾斯的長統靴。 “我是為我向你說過的那件事而來的。” “是的,先生。” 查爾斯壓低了嗓門儿:“是給她治病的醫生要求我來的。 他完全了解她的情況。” “是的,先生。” “這件事自然誰也不能告訴。” “我明白,先生。” “她明白嗎?” 薩姆抬起頭來:“瑪麗是什么也不會說的,先生。我敢拿性命擔保。” 這一回輪到查爾斯垂下眼皮了。他覺得自己兩頰緋紅:“那么好吧,我……謝謝你。我 想還應該……喏。”他摸索著掏錢包。 “哦,不,查爾斯先生。”薩姆向后退了一小步。冷靜的旁觀者會發現他略微有些做 作。“不,這哪儿成。” 查爾斯嘴里咕噥著什么,手停下來。主仆之間交換了一下眼色。或許兩人知道,雙方都 已精明地作出了犧牲。 “好的,以后我總會酬勞你。不過記住,什么也別說。” “要是說了,天打雷轟,查爾斯先生。” 最可怕(最庄嚴、最高級)的誓言發過之后,薩姆轉身追赶瑪麗去了。相离約莫一百 碼,瑪麗有意識地別轉臉來,站在荊豆与蕨草之中等候著。 他們為何到谷倉來,咱們只好猜測嘍。或許是因為薩姆即將隨查爾斯到倫敦去一個星期 吧。令人惊奇的是,象瑪麗這樣一個通情達理的姑娘,听說薩姆几天不在,竟也放聲痛哭 了。這時,他們返回樹林,惊魂未定地默默走了一會儿,隨后兩人不約而同地交換一下目 光,偷偷地笑了起來,笑得前俯后仰,軟癱在地。讓他們笑去吧,咱們還是回頭看看滿面通 紅的查爾斯先生。 他望著他們二人,直到他們走遠后才轉過身,望望谷倉。他還不知道谷倉里的情況如何 呢。他剛才的行為已將自己的本質暴露無遺。但在屋外,他還能靜靜地思考一下。象往常那 樣,責任又給了他力量。他已經有失檢點地扇起了不可接近的火焰,盡管那另一個受害者可 能被燒得狼狽不堪,正把繩子系上粱頭……他遲疑一下,隨后便大步向谷倉、向莎拉走去。 她站在窗前,隱著身子,免得讓人看見,似乎在側耳細听查爾斯和薩姆之間的對話。查 爾斯走到門口,說:“我乘人之危,利用了您的不幸處境,實在是不可饒恕的,我求您原 諒。”他停頓一下,又接著說:“而且不僅僅是今天早晨。”她低下頭。他看到莎拉羞愧難 當,而不再是充滿了野性,因此心里舒展了一些。 “我以前怎么也沒想到會引起您對我的愛。我的行動太愚蠢了,太愚蠢了。我應負全部 責任。”她盯著地上粗糙的石板,象是個犯人等待著判決。“唉,事已至此,現在我請求您 幫我彌補一下。”他說這些,是想引她講話,但她依舊默不作聲。 “倫敦方面有事需要處理,我得去一下,不知要花多長時間。”她听了抬起頭瞅瞅他, 但那只是短暫的一瞬。他結結巴巴地繼續說:“我想您最好去埃克斯特,我請求您拿著這個 包里的錢──如果您愿意,就算借的吧……在您謀到個合适的職位以前……如果您在現金方 面需要幫助……”他的聲音漸漸低沉下去。他知道,自己的語調一定是一本正經,听起來可 憎可惡。她轉身背對著他,說:“那么我再不見您了。” “我不會不同意您的這個打算。” “可是我活著就是為了看見您。” 沉默。這陣沉默中充滿了可怖的威脅。他不敢道破這句話的含義,覺得自己象是身陷囹 圄,就象一個被判了死刑的人那樣不可能獲釋。莎拉回頭看了他一眼,以她那特有的敏感猜 透了他的心事。 “要是我想自殺的話,以前早就這樣做了,何必等到現在呢?”她向窗外望望。“我接 受您的借款……并且表示謝意。” 他一時閉上眼睛,默默地感謝蒼天的恩典。他將錢包(不是歐內斯蒂娜為他繡的那一 只)放在門邊的壁架上。 “您去埃克斯特嗎?” “要是您希望我去那儿的話。” “确實希望。” 她低下了頭。 “另外,還有件事得告訴您。鎮子里有人說要把您送到瘋人院去。”──她猛然轉過 頭,眼珠閃電般地轉動了一圈──“這個主意一定來自莫爾伯勒大院,您不必過于當真。不 管怎樣,您要是不回萊姆鎮,一定可以避免許多麻煩。”他猶豫了一下,又接著說:“我听 說一個搜尋小組很快還要來找您。所以我一早就到這儿來了。” “我的箱子……” “我來負責。我會派人送到埃克斯特車站上。我想,如果您身体還可以,最好步行到埃 克斯茅斯的十字路口,這樣可以避免……”他是說免得給兩個人招惹風言風語。不過他知道 這個建議有點儿過分,因為埃克斯茅斯离萊姆有七英里。到十字路口,即公共馬車經過的地 方,還要遠出兩英里。 她點頭同意。 “還有,您一安頓好,就給特蘭特夫人寫封信,好嗎?” “我身邊沒有引荐信。” “您可以說塔爾博特夫人推荐的,也可以說特蘭特夫人。我會向她們說明。如果還需要 經濟上的進一步幫助,請不要不好意思提出。我走以前會安排好的。” “恐怕不會有這种必要。”她的聲音微弱,几乎難以听清。 “當然,仍舊很感謝您。” “我想,應該是我感謝您。” 她抬起頭,盯著他的眼睛,那目光仍然十分銳利,一眼便看透了他。 “您真是位不同凡響的女性,伍德拉夫小姐,我怎么沒有早些看出這一點,真是慚愧。” 她說:“對,我是不同凡響。” 她的語气里既沒有自豪,也沒有挖苦,但顯然十分辛酸。兩人又沉默了。查爾斯許久沒 有講話。末了,他拿出表看了看,意思是說他該走了。他感到自己傻里傻气,笨嘴拙舌。他 感到她的尊嚴高于自己,或許他還感到她的嘴唇是那樣的柔嫩。 “您愿意跟我一起回到那條大路上去嗎?” 在這最后分手的時刻,他不想讓她覺得自己前怕狼后怕虎的。這當儿,即使格羅根來 了,他也不在乎。當然,格羅根不會來。莎拉走在他的前面,腳下踏著枯死的蕨草,蔥綠的 荊豆。晨曦中,她的秀發閃閃發光。她一路走著,既不回頭也不吱聲。查爾斯知道,薩姆和 瑪麗很可能還在偷看。不過,他覺得此時讓他們看到他跟莎拉大大方方地在一起,也可能更 好。他們爬上斜坡,穿過樹林,最后來到大路旁。她轉過身。查爾斯走到她身旁,伸出手。 她遲疑了一下,也伸出了手。他緊緊握住她的手,但盡力克制自己,免得再干出蠢事來。 他小聲說:“我永遠不會忘記您。” 她抬起頭來,正面看著他,眼里微微帶著試探性的神色,似乎他應該認識某种東西,現 在認識還為時未晚:一种他還沒認識的真理,一种高貴的激情,一种他沒能理解的歷史。她 似乎有千言万語要講,但同時又覺得,假如他不能憑自己的感情去理解的話…… 他們就這樣默默地相互望了半晌。末了,他垂下頭,放開了她的手。 過了一會儿,他回頭望了望,她還站在原來的地方,目送著他。他舉起帽子,而她一動 不動。 又過了十分鐘,他來到通向牛奶房的小路口,站在草地的一邊。在那里,可以越過草地 望見下方的碼頭。他看到遠方草地上有個矮小的身影向他走來。他縮了一下身子,有些猶 豫……隨后便沿著小路踏上回萊姆鎮的馬車道。 ------------------ 法國中尉的女人 第三十四章 枯萎的薔薇從高牆上被打落。 ──哈代《風雨交加時》 “你出門去過了?” 他已換過了衣服,所以撒謊是無濟于事的。 “我需要散散心,夜里睡得很不好。” “我也沒睡好,”她說,“你昨天疲倦极了,是嗎?” “是的。” “但你為什么到一點鐘還不睡呢?” 查爾斯慌忙轉臉看著窗子:“有好多事情要想想。” 在這干巴巴的交談中,歐內斯蒂娜的話表明,她很難使夜間的誓言在白天保持不變。除 了看出他到外面去過之外,她還從薩姆和瑪麗的身上,從滿臉疑惑的特蘭特姨媽身上看出, 查爾斯打算當天离開萊姆。她強使自己不去打听這种突然變故的原因,讓這位爵爺自己在認 為适合的時間說吧。 查爾斯回來的時間是十一點鐘。她端坐在后客廳里愁眉苦臉地等著,而他卻那樣狠心, 居然待在大廳里跟特蘭特姨媽嘮了老大一會儿,而且聲音很低,她听不清楚,這簡直糟透 了。她不由怒火中燒。 或許使她惱怒的還有另外一點。那天早晨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 而他卻一句贊美的話儿也沒有。她穿著一件玫瑰紅“早餐”禮服,袖子是黑色的,漂亮的腋 窩處收得很緊,往下是寬大蓬松的皺褶,直到手腕處收住。禮服顯出了她那苗條的美,光滑 的秀發上扎著的緞帶更是錦上添花,熏衣草香水彌漫著清香。她簡直是令人陶醉的阿芙羅狄 蒂ヾ,只是因剛從白亞麻鋪蓋的床上起身,眼睛微顯青腫。查爾斯此時心情不佳,很想發 火,但他還是強作笑臉,坐在她身旁,拿過她的一只手拍了拍。 ヾ阿芙羅狄蒂是希腊神話中愛与美的女神,相當于羅馬神話的維納斯。 “寶貝儿,請原諒,我覺得很不好受。我已經決定非去倫敦一趟不可。” “呃,查爾斯!” “我也不希望去。但是出了這樣的大事,我必須立即去見蒙塔古。”蒙塔古是他的律 師,照料查爾斯的事務。 “你不能等到我回去的時候嗎?只不過等十來天呀。” “我可以返回來把你接走。” “我說,蒙塔古就不能到這儿來么?” “噢,不行,文件太多。再說我還有別的事。我必須把發生的事情告知你父親。” 她把手從他的手里抽回。 “這与他有什么關系?” “關系大著呢,小乖乖。他已經把你托付給我了。我的前程出現了這樣嚴重的變 化……” “你還有自己的財產呢!” “呃……當然了,不錯,我總不會愁吃愁穿的。不過還有其他事情,爵位……” “我昨天把這事儿忘了。你說得對。我當然不可能嫁給一個微不足道的平民百姓。”她 回過頭來,略帶挖苦地瞪著查爾斯。 “親愛的,請耐心一些。這類事情不講清不行──你的陪嫁很多,當然嘍,我們之間的 愛才是最主要的。不過,婚姻中還有……嗯……法律与契約的問題,它……” “胡說八道!” “親愛的蒂娜……” “你很清楚,要是我自己愿意,他們會同意我嫁給一個窮光蛋。” “這很可能。但是,即使最溺愛的父母也是希望知道── “貝爾格萊瓦的房子共有多少間?” “我不清楚。”他思索了一下,說:“恐怕有二十間。” “有一天你說過,你的年收入是二千五百鎊,加上我的陪嫁就是──” “咱們的收入情況出現了變化,但錢是夠花的,這不成問題。” “那很好。假如我父親說你不能娶我,你怎么辦?” “你誤解了。我知道自己的責任。這种時候是越小心越好。” 說這几句話時,兩人誰都不敢看對方一眼,她垂著頭,悶悶不樂,對查爾斯的話很反 感。他站起身,走到她的背后。 “去說一說只是個形式,不過這种形式還是至關重要的。” 她執拗地垂著頭,說:“我在萊姆過夠了。在這儿見到你的次數比在倫敦還少。” 他笑了:“真是瞎扯。” “好象是少。” 她气乎乎地緊閉雙唇,說什么也不肯息怒。他走到壁爐前面,把胳膊搭在爐台上,朝她 微笑著。不過,他的笑只是一种皮笑肉不笑的面具而已。他不喜歡她的任性執拗,那种任性 与她那煞費苦心的裝束极不相稱。她那套衣服只宜于在家中穿穿,到外面去是有傷大雅的。 這种窄邊的實用性楔形衣服是臭名昭著的布盧默夫人在本書故事發生的十五年前推行到社會 上來的。但是,比這更早一些時候,婦女外出穿長褲的嘗試還是被帶撐架的女裙徹底擊敗了 ──這一微不足道的事實對我們理解維多利亞時代的人卻有著极為重要的意義。 沉默中,查爾斯沒有多去想愚蠢的時髦衣著,而只想著如何早些脫身。幸好蒂娜也在考 慮自己的處境:分离短暫的几天就這樣大惊小怪未免有失大家閨秀的風度,而象女仆行事 (特蘭特姨媽對她說過為什么她醒來打鈴時不見瑪麗)。再說,男人的虛榮在于女人的順 從,而女人的順從則是贏得最后胜利的手段。哼,她總有一天要查爾斯為他的殘酷付出代价 的。她抬起頭來,向他略表歉意地笑笑。 “你每天都寫信來嗎?” 他彎下腰摩挲著她的臉,“一定。” “盡早回來?” “我和蒙塔古將加快辦理,一辦完就立即回來。” “我要寫信給我父親,嚴格命令他等你一辦完事就直接把你送回來。” 查爾斯趁机說:“要是你馬上寫,我就把信帶去吧。我還有一小時才出發。” 她站起來,伸出雙手。她份望著他吻她。他沒有勇气吻她的嘴唇,只好抓著她的肩膀, 輕輕地吻了吻她的鬢角,隨后便打算走開。可是不知怎么,他卻沒有舉步。歐內斯蒂娜嫻靜 溫存地望著他,望著他的帶有珍珠飾針的深藍色領帶。查爾斯一時弄不清自己為什么無力舉 步。實際上,他覺得有兩只手緊緊地抓住了他的身子。他知道,要擺脫這兩只手,要脫身去 倫敦,是要付出代价的。代价他是付出了。此時他站在那儿,有几秒鐘時間,他的嘴唇緊緊 地貼在她的唇上。但是,天沒塌下來,內心沒有發出沉悶的呼叫,也沒有什么黑暗遮天蔽 日。他并沒有視而不見,听而不聞。歐內斯蒂娜打扮得漂漂亮亮,但在查爾斯的腦海里,卻 浮現出一個溫柔、雪白的嬌小軀体,似乎一伸手便可触到似的。歐內斯蒂娜的臉側向一邊, 頭靠在他的肩上,身子偎依在他的怀里。當他拍著她,撫摸她,柔聲說著甜言蜜語時,他發 現自己异常窘迫、尷尬。他覺得一陣微微的沖動。歐內斯蒂娜有她自己的幽默感,時常耍小 孩子脾气,動不動就有些古怪念頭,但可以看出,她那埋藏著的野性終會迸發出來。她愿意 了解兩性之間那种“墮落”的事,總有一天她會膽怯地、但又津津有味地去啃那禁果。查爾 斯可能未曾清楚地意識到,他所感覺到的只不過是世世代代頭腦簡單的女人所具有的魅力。 人們可以任意擺布這种女人。此時他只意識到一种墮落感:早晨剛剛吻過另一個女人的嘴 唇,現在居然又想象面前這個女人的肉体! 他匆匆地吻了吻歐內斯蒂娜的頭項,輕輕地脫開她的雙手,每只手吻了一下,便急忙走 了。 還有一付千斤重擔在等著他呢。此時,瑪麗正站在門口等他,手里拿著他的帽子和手 套。她垂著眼皮,臉色緋紅。他戴上手套后回頭瞥了一眼剛才离開的那個房間,看到房門已 經關上。 “薩姆把今天早晨那件事的前因后果對你講過了嗎?” “講過了,先生。” “你……懂嗎?” “我懂,先生。” 他脫下一只手套,在馬甲口袋里摸索著。瑪麗雖然把頭埋得更低了,卻沒有后退一步。 “哦,先生,我不要。” 但她已經接住了。查爾斯一走,她便匆匆關上門,小心翼翼地伸開小手──我想恐怕已 是攥得發紅的小手,盯著掌心里那枚小金幣。隨后,她把金幣放在兩排白牙齒之間咬了咬 (她常看見爹爹這樣做),以便吃准那不是銅的。盡管她并不能區分金的還是銅的,但咬一 咬總叫人放心,可以証明确實是金的,這正象誰到安德克立夫崖走走便被証明确實有罪過一 樣。 一個單純的鄉下少女對罪過又能懂得多少呢?這是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不管怎樣,查 爾斯掏了腰包,總可以輕松自在地去倫敦了。 ------------------ 法國中尉的女人 第三十五章 在這甜蜜的羈留期間里, 你是我力量的唯一源泉。 ──哈代《她的永琚n 在我們看來,十九世紀到底怎么樣呢?那是一個婦女倍受尊重的時代,同時也是一個花 几鎊錢便可以買一個十三歲的小姑娘的時代。在那個時代里,英國所建教堂的數目超過了這 個國家以往所建之和。而在倫敦,每六十所房屋中就有一所是妓院(現代的比率可能接近一 比六千)。在那個時代,每一個布道壇,每一家報紙的社論,每一次公開演講,都喋喋不休 地宣傳婚姻的神圣性(及婚前貞操的重要性),而上至王儲下到達官顯貴,許多人都有著偷 偷摸摸的私生活,人數之多,超過或几乎超過了以往任何時期。在那個時代,刑法制度逐步 講究人性化,而鞭打卻非常盛行,結果一個法國人非常嚴肅地証明,法國的薩德侯爵ヾ的先 祖必定是英國人。在那個時代,婦女們的衣服把肉体遮蓋得比任何時代都嚴實,但對雕刻家 的評判卻要看他雕刻裸体女人的水平。在那個時代,任何小說、戲劇、詩歌等方面的著名文 學作品,在色情描寫上從來都不超過接吻的程度,鮑德勒博士ゝ被認為是公眾的恩人(他死 于一八二五年。他死的年份使我們注意到,維多利亞時代的道德觀早在維多利亞時代以前就 已存在了)。然而,帶色情描寫的通俗作品的發行量卻是空前絕后的。在那個時代,人体的 某些器官是從來不提及的,否則會被認為有失体統;然而,衛生設備非常簡陋,人們几乎在 所有的房子里和街道上都會碰到与廁所、糞便有關的東西(有抽水設備的廁所是十九世紀末 才出現的,直到一九○○年,還一直被認為是一种高級設施)。在那個時代,在人類活動的 其他方面都出現了長足的進步和解放,而唯獨在最基本的個人情欲方面卻受到苛刻的控制。 ヾ薩德侯爵(Marquis de Sade,1740─1814),法國作家。他寫了許多色情作 品,主要描寫一些色情狂。后來,他的名字成為一個專有名詞“薩德主義”(Sadism),意 思是“性虐待狂”。 ゝ托瑪斯?鮑德勒(Thomas Bowdler,1754─1825),英國學者。一八一八年,他對 莎士比亞的著作進行“淨化”,即刪去所謂“猥褻及色情描寫”的詞句。后來,他又對英國 歷史學家愛德華?吉本(1737─1794)的名著《羅馬帝國衰亡史》進行了類似的刪節。后 來,他的名字變成了一個英語動詞(bowdlerize),意思是“刪去猥褻,色情詞句”。他死 于1825年,而英國的維多利亞時代是從1837年開始的,所以下文說“維多利亞時代的道德 觀早在維多利亞時代以前就存在了。” 雖然升華理論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解釋維多利亞時代,但我有時也覺得怀疑,這种理論是 否會將我們引入歧途,使我們誤認為維多利亞時代的人是清淡寡欲的。實際上,他們有著和 我們同樣強烈的欲望──而且比我們想得更多。我一向認為,所謂“下流的九十年代”ヾ。 是對許多年來禁欲主義的反動。我想,那只不過是公開了到那時為止一直掩蓋著的東西。我 覺得,我們是在談論人類永琱變的能量,只不過所使用的詞匯和比喻不同罷了。 我們視為輕松或無關緊要的事情,維多利亞時代的人卻十分認真嚴肅地對待。他們表現 嚴肅的方式就是不公開談論這類問題,而我們則恰恰相反。但是,這些表示嚴肅的“方式” 都只不過是些傳統習慣。從本質上說,他們与我們并無不同。 我們要了解客觀現實,就不得不從別處去尋找──從梅休ゝ的著作,從皇家專門調查委 員會的報告以及其他材料中去尋找。狄更斯及其同時代作家對性生活這一領域避而不談。維 多利亞時代鄉間的嚴酷現實是這樣的:“先嘗后買”。這是普遍的,而不是個別情況。 ヾ十九世紀九十年代,英國一些知識分子沖破了維多利亞時代所宣揚的禁欲主義束 縛,在性道德、享樂主義、生活方式等方面提出了一些新觀點。他們創辦了《黃書》雜志, 主要撰稿人有著名文學家亨利?詹姆斯、阿諾爾德?班尼特、奧斯卡?王爾德等。 ゝ亨利?梅休(1812─1887),英國社會學家。他對倫敦的勞工情況做了長期深入的調 查,寫成四卷《倫敦勞工及倫敦窮人》。 讓我們再回到我們的人物上來。你現在總會猜出薩姆和瑪麗為什么要到谷倉來了吧。再 說他們來這儿已不是第一回了,你就可能更加理解為什么瑪麗得悉薩姆要离開萊姆便哭得淚 人儿一般……為什么她對罪過懂得多于人們對一個十九歲的女孩子所預料的范圍。 ------------------ 法國中尉的女人 第三十六章 她額頭上猶如火燒, 急切的神色流露眉梢, 見机就匆匆而上, 將一切付諸了欲望。 ──丁尼生《悼亡友》(1850) 一百年前,由于交通不便,埃克斯特城离首都比今天顯得遠多了。當時,那儿就有某些 縱欲的惡習,而現在所有的英國人都擁到倫敦來享受這种生活了。要是說一八六七年埃克斯 特就有那么個燈紅酒綠的街區,這恐怕未免失之夸張。盡管如此,它卻有那么一個非常繁華 的地段。那地段离城市中心較遠,地處鎮旁河岸邊的斜坡上,這儿曾經是個不小的港口,附 近又有一座黑森森的大教堂,因而是埃克斯特生活的心臟。那地方街道縱橫交錯,尚有不少 都鐸王朝時期的房子,但光照极差,臭气熏天,到處是爛泥污水。有煙花巷、跳舞廳和酒 館。那里住著由于五花八門的原因而失身的姑娘和成年女人,還有一大群從德文郡的村庄和 小鎮擁到這儿來的無事可做的人。總而言之,那是一個臭名昭著的藏污納垢的地方,布滿了 出租房屋和小旅店──就象莎拉所說的韋茅斯的那個小旅店一樣。那是一個逃避嚴厲道德風 尚的避難所。這种避難所當時遍布英國各地,埃克斯特自然也不能例外──當時所有各郡的 大城市都不得不給那支不幸的婦女大軍找個落腳點,她們在爭奪普遍純洁的男性戰斗中,已 是傷痕累累了。 在這一地段的邊緣有一排喬治時代ヾ的房子。毫無疑問,當初剛造好時,房子俯瞰著河 流,景致一定不錯,可是如今那里蓋起了客棧,視線給遮住了。很明顯,那些房子已經失去 了原有的自然美。房子的木制部分油漆已脫落,門及屋頂上的瓦片都破破爛爛。有一兩所房 子是私人住戶,但在那一排房子的中央有五幢屬于一家人家,房子中央的大門上挂著一塊招 牌,這表明它是一家旅館,說得确切些,那是“恩迪科特旅館”,店老板是馬撒?恩迪科特 夫人。据說,恩迪科特夫人的主要特點,是她對任何旅客都不覺得好奇。她是一個標准的德 文郡女人。對這樣的女人來說,只要住店付店錢就行,至于住的是什么人,她毫不關心。因 此,她把站在門廳旁小帳房里的旅客分成等級:十先令的旅客、十二先令的旅客、十五先令 的旅客等……所標的价格是指旅客每周應當付的住宿費。在當代,住在旅館里已習慣于每撳 一次電鈴召人做事就得付十五先令小費的旅客,切不要以為那時恩迪科特夫人的旅館很便 宜。要知道,當時租一間茅屋一般是每周一先令,頂多不超過兩先令。在埃克斯特,花六先 令或七先令便可租到极好的小房子。每周花十先令在恩迪科特旅館租一間最便宜的屋子,雖 說這顯然是女老板敲竹杠,可是她通過這個辦法提高了旅館的身价。 ヾ英國國王喬治一世至四世(1714─1830)時期。 那是一個薄霧冥冥的黃昏,天眼看黑了下來。旅館對面人行道上的兩盞气燈已由點燈工 用長竿撥亮,倉庫牆上粗糙的磚頭被照得雪亮。旅館里有的房間已點亮了燈。樓下的燈光較 亮,而樓上的燈光較暗。這是因為,許多維多利亞時代的家庭都認為裝煤气管子太貴,引到 樓上不合算,于是樓上依然使用油燈。透過大門口旁邊底層樓的窗戶,我們可以看到恩迪科 特夫人坐在一只小火爐旁,聚精會神地鑽研著她的圣經──帳本。倘若我們仔細地將目光從 這個窗口向上移至右首盡頭的另一幢房子,我們可以看到最上層樓的一個黑洞洞窗口,窗戶 上挂著紫紅色窗帘,尚未拉上。住這樣的房間,每周需交十二先令六便士。 這是兩間一套的房間,由一個小起居室和一個更小的臥室組成,實際上是由原來一間頗 為寬敞的喬治時代的房間隔開的。牆上貼著不整齊的糊牆紙,紙上印著褐色小花。屋里鋪著 舊地毯,擺著一張由三角架支撐的圓台面,上面鋪著墨綠色棱紋台布。從台布的角上可以看 出,繡花的人是個新手,還在練習階段。屋里還有兩把破舊椅子,粗糙的木刻裝飾品上襯著 破舊的紫褐色絲絨,還有一只帶抽屜的櫥子。牆上挂著一張發了黃的版面,畫面上畫的是查 爾斯?韋斯利ヾ;還一幅蹩腳的水彩畫,畫的是埃克斯特大教堂──這是几年前買主從一個 手頭拮据的婦女那儿一再壓价買來的。 ヾ查爾斯?韋斯利(1707─1788),英國著名的美以美教徒,寫過許多贊美詩。 屋里還有一只作裝飾用的微型火爐。爐子封著口,爐下挂著几件叮當作響的小玩意儿。 除這個小火爐外,房間的布置別無新鮮可言。只有一件小事值得一提:壁爐的大理石飾板。 那是喬治時代的古董。飾板的上方有几尊雅致的仙女浮雕,雕像的背景上刻著象征丰饒的鮮 花。她們的那种傳統的標准面孔上一向微微露著惊奇的神色。現在,她們看到僅在一百年間 這個國家的文化居然變得如此糟糕,也一定會感到惊奇。她們本來誕生在一間鑲著松木板 的、使人心情舒暢的房間里,現在卻發現自己置身于一間肮臟的斗室里。 如果她們能夠的話,她們一定會欣慰地舒一口气,因為這當儿,房間的門打開了,一個 我們尚未見面的旅客的身影出現在門口。那剪裁奇特的大衣,那黑色的女帽,那帶著白領子 的靛藍外套……這一切都告訴我們,她是莎拉。 莎拉輕快地,几乎是急切地進入屋子。 這并不是她剛剛赶到此處。她几天前已經到了。至于怎么會到這儿來,原因很簡單。當 她還是個小姑娘,在埃克斯特讀書時,她就知道這個旅館。几天前离開萊姆后,莎拉不知不 覺發現自己站在希普站,就是多切斯特公共馬車停靠的那個站頭。她的箱子几天前就已經運 到了,正在等著她呢。有個搬運工走上來問她要在哪儿下榻,她一時尷尬万分,因為她除了 隱約記得那個旅館的名字外,她說不出別的什么旅官。搬運工听說她要去“恩迪科特旅 館”,臉上露出了异樣的表情。莎拉猜想,要在埃克斯特盤桓,她大概沒有選中最講究的地 方。不過搬運工倒是一聲不響地扛起了她的箱子,她便跟著他穿過城市來到剛剛說過的那個 地段。她并不喜歡這個地方的外表,在她的記憶中(她以前也只見到過一次),這地方以前 比現在親切得多,寬敞得多,尊嚴得多。不過,條件差并不妨事,討飯的不應該嫌飯涼。使 她寬心的倒是她孤單一人并未引起風言風語。她要一套房間,預付一個星期的錢。這本身証 明了她有點身分,就不必要別的什么証明了。她本想要最便宜的房間,但當她發現一個房間 就要花十先令,而一個半房間只需再加兩個半先令時,就改變了主意。 她快步走進房間,關上門,划了根火柴湊到燈芯上。燈煙消失后,乳白的玻璃罩放出光 來,驅散了黑暗。她摘下帽子,以她特有的方式擺了擺頭,將頭發甩到后面。她把手里的帆 布包放到桌子上,一看就知道她急于打開包,連大衣都顧不得脫。她慢慢地從帆布包里拿出 一包包東西,放在綠色台布上。末了,她把帆布包放在地上,動手打開包里所購買的東西。 第一件東西是一只斯塔福德郡出產的茶壺,上面有一幅彩圖,畫的是一間茅屋,屋邊有 一條小溪和一對戀人(她仔細地打量著那對戀人)。第二件東西是一只托比啤酒杯ヾ,不是 維多利亞時代的那种花花綠綠的龐然大物,而是個小巧玲瓏的物件,上面涂著紫紅色和黃 色。那個高高興興的男子面容上涂著柔和的藍色釉(瓷器專家會認出那是拉爾夫?伍德的作 品)。這兩件東西是莎拉在一家舊瓷器店花了九個便士買來的。啤酒杯已經磨損了不少,隨 著時間的推移,還將繼續磨損下去。這一點我可以作証,因為一兩年前我也買了一只這樣的 瓷啤酒杯,花費遠遠超過了當時莎拉花的三個便士。不過我同她不一樣,我喜歡的是拉爾 夫?伍德的藝術,而她喜歡的是那男子的笑容。 ヾ托比啤酒杯是一种做成頭戴三角帽地矮胖人形啤酒杯。下面講的“那個高高興興的男子”即指此。 雖然我們從未看出,莎拉其實很有一种審美感,或者說那是一种情感──一种對她生活 的時代那种可怕裝飾的反應。這只小啤酒杯的年代,她是一無所知的,但她隱隱感到它的年 歲一定很大,許多人都用過它,而現在居然成了她的了。她進屋后沒脫大衣,便把它放到壁 爐台上,象孩子似地聚精會神地注視著它,好象生怕失去享受第一次做主人的美味似的。 過道里響起了腳步聲,打斷了她的沉思。她緊張地向門口匆匆瞥了一眼。腳步聲消失 后,莎拉才脫去大衣,捅旺爐子,隨后又把一只熏黑了的鐵壺放到爐架上。接著,她轉過身 來整理買來的東西:一包茶葉,一包糖和一小筒牛奶。她把這些東西都放到茶壺邊上。末 了,她拎著剩下的三包東西走進臥室。臥室的陳設极為簡陋,一張床、一只大理石盥洗盆、 一面小鏡子和一塊寒酸的地毯,僅此而已。 但是她顧不得注意這一切,眼睛只盯著三個包。第一個包里是一件睡衣。她沒有將睡衣 貼著身子比量,而是把它放在床上。隨后她打開第二個包,里面是一條深綠色的美利奴羊毛 披肩,四周用墨綠絲綢鑲著邊。她把披肩拿在手里,出神地望著它──那一定是因為它太貴 了。買這條披肩花的錢比買其他東西加在一起還多得多。最后,她若有所思地舉起披肩,將 那精致柔軟的料子貼在自己的面頰上。她低頭看著睡衣,第一次用我允許她采用的真正女性 的姿勢,把一綹棕色的頭發移到胸前,放在綠色的披肩上。過了一會儿,她抖開披肩。披肩 足有一碼寬,她將它披在肩上,對著鏡子瞧了半晌。隨后,她回到床邊,把披肩放到攤在床 上的那件睡衣的肩頭。 她打開第三只包。這個包最小,只是一卷紗布。她望了望床上白色的睡衣和綠色的披 肩,然后將紗布拿到另一個房間,放到櫥子的抽屜里。此時,水開了,鐵壺蓋子啪嗒啪嗒地 響起來。 查爾斯給她的錢包里有十枚金幣,單就這些錢──且不說還有別的錢──也就足夠她离 開這儿遠走高飛時的開銷了。前些日子,她每天晚上都要象第一次那樣數數這些金幣。她的 這种行動看起來并不象個守財奴,倒象是一個人一次又一次地看同一部電影一樣──原因是 對這部電影的故事、某個角色禁不住的歡喜。 她剛到埃克斯特時,有好几天什么東西也舍不得買,只從自己那點可怜的積蓄中拿出最 少的錢來維持生活。她只是眼睜睜地瞪著那些商店,瞪著那些衣服、椅子、桌子、食品,葡 萄酒等等上百种似乎對她抱有敵意的商品。這些商品象是些嘲笑挖苦她的人,象是萊姆鎮那 些兩面派居民。她在他們面前走過時,他們便背過臉去,裝作沒看見她;當她從他們身旁走 過,到了他們背后時,他們便擠眉弄眼地笑笑。這就是她不愿出來買東西的原因。當然,這 并不是說她的日子不開心,恰恰相反,她是在享受著成年生活中的第一個假期。 她自己煮茶。金黃色的小小的火苗從茶壺上反射到爐壁上,閃閃發光。火苗靜悄悄地跳 躍著,投下了點點陰影。她似乎在等待著什么。她的變化如此之大,心情如此平靜,對自己 的處境如此滿意,你可能會因此以為她收到了查爾斯的信,或者听到關于他的什么消息。其 實,她什么也不知道。在莫爾伯勒大院那個靜靜的夜晚,她曾經雙眼垂淚,痛苦不已,那次 我敘述過她想些什么東西。現在,她又靜靜地凝視著火苗,究竟她心里在想些什么,這次我 不想贅述了。過了片刻,她站起身,走到櫥子面前,從最上面一格里取出一只茶匙和一只沒 有杯墊的茶杯。她坐到桌旁,倒了一杯茶,打開了最后一個小包。那只包里是一只小餡餅, 她津津有味地吃起來。 ------------------ 法國中尉的女人 第三十七章 “体面”將其沉重的大氅罩住了整個國家……誰要是對這位女神項禮膜拜,誰就贏 得大家的尊敬。 ──萊斯利?斯梯芬《劍橋雜記》(1865) 資產階級……迫使一切民族──如果它們不想滅亡的話──采用資產階級的生產方 式;它迫使它們在自己那里推行所謂文明制度,即變成資產者。一句話,它按照自己的面貌 為自己創造出一個世界。 ──馬克思《共產党宣言》(1848) 查爾斯与歐內斯蒂娜的父親第二次會面,跟上一次比起來可就不愉快多了。當然這并不 是歐內斯蒂娜的父親弗利曼先生的過錯。弗利曼先生盡管在內心深處對貴族有一种隱隱約約 的卑視,但在現實生活中,他卻是個勢利眼,處處裝出上流社會的紳士派頭,并將此視為一 种生意,象他的另外一种興隆生意同樣重要。外表上,他覺得自己是標准的紳士,內心里卻 不時地怀疑自己,這從他那處心積慮裝模作樣的表情上完全看得出來。 那些剛剛爬到資產階級上層的人,日子并不好過。雖說他們在社交活動中意識到自己是 那個階層的新成員,但他們心中很明白,他們在商業界是舉足輕重的人物。他們在悄悄改變 顏色,以适應環境的需要。其中,有些人(例如喬羅克斯先生ヾ)完全追求鄉下貴族的嗜 好、品格和風度。另一些人(例如弗里曼先生)則試圖賦于“新成員”這一術語以新的含 義。弗里曼先生在英格蘭東南部的薩里松樹林新建了一所房子,不過,他的妻子和女儿住在 那儿的時間比他要多得多。就他的生活方式而論,他倒是現代那些家住郊區卻到城里上班的 人的先驅。所不同的是他只在周末才去鄉下。除夏季外,他很少住在那儿。 ヾ喬羅克斯先生是英國作家羅伯特?瑟蒂斯(1805─1864)一系列幽默作品中的中心人物。 的确,利潤和熱情可能是他的座右銘。在一八五○年至一八七○年社會和經濟大變革時 期(強調的重點從生產轉向經營,從生產者轉向消費者),他生意興隆,發了大財。他的生 意迎合了第一次巨大消費浪潮的需要。作為一种補償,他變得高度熱情起來,成了一個道地 的基督教徒。正象我們時代的大亨們喜歡收集藝術品,喜歡將自己的巨額投資披上美麗的慈 善外衣一樣,弗里曼先生在“基督教知識普及協會”以及此類活躍的慈善組織上也捐出了一 大筆款項。按照我們今天的標准,他手下的學徒和練習生等所受到的剝削以及他們的食宿條 件是很殘酷的。可是按一八六七年的標准來衡量,弗里曼先生經營的企業是出類拔萃的,堪 稱同行業的典范。待他進入天堂時,他會留下一支幸福的勞動大軍,他的繼承人則定會從中 獲得巨額的利潤。 弗里曼先生頭腦靈活,面色陰沉,有一雙精明的灰眼睛。在他下面的人,他似乎把他們 都看作一些曼徹斯特出產的劣等商品。不過,他听著查爾斯的消息時,卻沒有表現出絲毫激 動。查爾斯說完后。他只是嚴肅地點點頭。接著是一陣沉默。這次會面是在海德公園住宅內 弗里曼先生的書房里進行的。從那書房的布置,人們看不出他的職業。四周的牆邊嚴嚴整整 地擺著一排排書籍;有一尊馬庫斯?奧瑞里厄斯ヾ的半身塑像(也可能是正在洗澡的帕默斯 頓勛爵ゝ?),還有一兩塊巨大但含義不明的石雕,至于雕刻的是狂歡還是戰斗場面,很難 斷定。不過它們還是給人一种遠离當時環境、表現原始人性的印象。 ヾ馬庫斯?奧瑞里厄斯(121─180),羅馬皇帝。 ゝ亨利?帕默斯頓(1784─1865),英國政治家,曾兩度任英國首相。 弗里曼先生清了清喉嚨,眼睛盯著書桌邊上鑲著的紅色摩洛哥皮。他看來就要宣布什 么,誰知轉眼間又改變了主意。 “這太出人意料了,太出人意料了。” 隨后又是一陣沉默。查爾斯對這种沉默既感到惱火,也感到好笑。他討厭岳父的嚴肅態 度,但這件事是他自己引起的,因而也就只好忍受這沉默,強壓下不滿的表示。弗里曼先生 所想的,實際上不是貴族而是生意人在想的東西。一听查爾斯的話,他立刻想到,這位年輕 人到這儿來的目的是要提高蒂娜的陪嫁數額。加點錢不成問題,但他同時想到的是另一种令 人生畏的可能性──查爾斯可能早就知道他的伯父要結婚。他最討厭的就是在交易中受騙吃 敗仗──而這一筆交易,不管怎么說,卻關系他最珍視的東西。 最后,還是查爾斯首先打破了沉默:“几乎用不著說明,我伯父的這一決定對我來說也 是大出意料的。” “當然,當然。” “不過我覺得應當立即通知您,并且當面說清。” “這樣做很對。那么歐內斯蒂娜……她知道了嗎?” “我第一個告訴的就是她。她自然相當吃惊,但那只是她出于對我的愛。”查爾斯遲疑 了一下,隨后把手伸進口袋里。 “我給您帶來了她的一封信。”他站起身,將信放到書桌上。弗里曼先生精明的灰眼睛 瞅著信,很明顯,他心里卻在想著別的事情。 “你還有一筆可觀的收入,是不是?” “我不能說自己什么也沒繼承,不能說自己分文不名。” “我們還應加一句,您的伯父不一定有那個福份,最后會生出個繼承人來,是嗎?” “是的。” “是不是我們還應加上一句,歐內斯蒂娜決不會空手嫁給您。” “您是很慷慨的。” “而且我總有一天要長眠地下。” “尊敬的先生,我──” 這時,紳士精神在弗里曼先生身上占了上風,他站起身來,說:“我跟你是完全可以談 論這類事情的。我對您并不想隱瞞什么,親愛的查爾斯先生。我主要關心的是我女儿的幸 福。我用不著向你說明,用經濟學的術語來說她代表的价格有多大。當你請求我允許你們訂 婚時,使我放心的是,這种婚姻是相互尊重,平等交易。現在我更放心的是,目前你的處境 變化對你來說也是一個晴天霹靂。誰也不能怀疑你的道德,不能把動机不純強加到你的頭 上。這是我最看重的東西。” “這也是我最看重的東西,先生。” 接著是一陣更長的沉默。兩人都知道言下之意是什么:對這一婚姻必定會產生不少惡毒 的流言蜚語。人們一定會說,查爾斯在求婚前就已經听見了失去繼承權的風聲;人們一定會 恥笑歐內斯蒂娜失去了爵士夫人的頭銜──實際上她本來可以從別人那儿輕易買到的。 “我最好還是看看信,請原諒。” 他拿起純金開信刀,將信打開。查爾斯走到陽台上,望著海德公園里的樹木。越過貝斯 瓦特路上的車水馬龍,他的視線落在一個姑娘身上──從外表看,那是個售貨員或女仆什么 的。她坐在欄杆前的長凳上正等著什么人。接著,查爾斯看見一個穿紅上衣的士兵走上前 去。那士兵行了個禮,她轉過身來。由于距离太遠,查爾斯看不出她的表情,但從她轉身時 那急切的樣子,可以斷定他們是一對戀人。那士兵拿起姑娘的手,急切切地捂在自己的胸口 上。他們說了些什么,那姑娘便挽住他的胳膊,兩人漫步朝牛津街走去。查爾斯完全被這一 景象吸引住了,當弗里曼先生來到他身旁時,他才驀地醒悟過來。弗里曼先生手里拿著信, 滿臉堆笑。 “我想最好讀一下她在附言中說了些什么。”他扶正自己的銀質眼鏡架,讀道:“‘要 是您听信查爾斯的胡說八道,哪怕是听信一點儿,我就叫他跟我私奔去巴黎。’”他毫無表 情地望著查爾斯。“看來不給咱們什么選擇的余地嘍。” 查爾斯淡淡一笑。“可是如果您需要時間來進一步考慮的話……” 弗里曼先生的手搭在這位謹慎的年輕人肩上,說:“我將告訴她,她的意中人在逆境中 比在幸運時更令人敬佩。我想你越早回到萊姆越好。” “您對我太慈愛了。” “你使我女儿這么快樂,我應當說是你為人慈善。她的信里可不都是這類俏皮話儿 啊。”他挽著查爾斯的胳膊,回到房間里來。“我說親愛的查爾斯……”弗里曼先生這樣稱 呼查爾斯感到是一件樂事。“……我想,你們結婚前對花費稍加調整并不見得是件坏事。但 是如果情況……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太謝謝……” “咱們不談這個了。” 弗里曼先生拿出一串鑰匙,打開書桌抽屜,將女儿的信放進去,好象是國家的一份珍貴 文件似的。也許,他比維多利亞時代的大多數雇主更加了解奴仆。他鎖抽屜的當儿,扭頭望 了望查爾斯。查爾斯此時心里怏怏不樂,因為他好象變成了弗里曼先生的雇員──受寵的雇 員。毫無疑問,他得受這位商業巨子的隨意擺布,恐怕更糟的情況還在后頭呢。弗里曼先生 對他如此善良,畢竟不只是因為他是一位貴族啊。 “現在我是否可以跟你談談一件我早就考慮過的事?因為這時說話方便,它關系到歐內 斯蒂娜和你本人。” 查爾斯禮貌地躬躬身,表示同意,可是弗里曼先生一時倒顯得不知如何開口才好。他手 足無措地把開信刀放回原處,走到他們剛剛從那儿折轉回來的窗前,轉身對著查爾斯。 “親愛的查爾斯,我自認為自己在各方面都頗幸運,只有一件事例外。”他眼望著地 毯,“我沒有儿子。”他又頓了一下,以探詢的目光望著女婿。“我知道,經商對你來說一 定是件令人厭惡的事情。它不是一位紳士的職業。” “那僅僅是一种毫無意義的時髦話,先生。您本人便是最生動的例子,說明它完全可以 是一位紳士的職業。” “你這話當真?你是否在說另一种形式的時髦話?” 鐵灰色的兩眼直愣愣地盯著查爾斯,使他一時不知所措。弗里曼先生雙手一攤,說: “我知道任何明智的人物都必定……認識到商業的偉大作用……以及它在我們國家生活中所 處的地位。嗯,政治家們都這么說,因為我們國家的繁榮要靠它。可是,你是否喜歡我把你 說成……愿意經商?” “這种可能性從來沒有出現過。” “可是如果出現了呢?” “您的意思是……我……” 他終于弄清了岳父的意圖。弗里曼先生看到他惊异的神色,馬上給他找一個合适的台階。 “當然嘍,我不是說你非得屈尊地去處理日常營業事務,那是職員和另外一些人的事 儿。但是我的業務在擴大,查爾斯。明年我們打算在布里斯托爾和伯明翰開辦大商場。那還 僅是個開端呢。我無力送給你們一個地理性或政治性的帝國,但我相信,某种形式的帝國會 送到你和歐內斯蒂娜的手上。”他開始來回踱著步子。“以前,你認為你未來的任務是管理 伯父的庄園,在當時的情況下我無話可說。但是你有能力,受過教育,有辦法……” “可是對您出于好心所提出的建議,我是一竅不通的。” 弗里曼先生擺擺手,表示不同意查爾斯的觀點。“誠實、獲得別人的尊重、知人善任, 這一些更為重要。我不相信你在這些方面不如別人。” “我不敢說全然明白了您的建議。” “我并不建議你馬上要做什么事情。在一兩年內,你總得分心籌划結婚。在這期間,你 不必費心去考慮外面的事情。你最終將通過歐內斯蒂娜來繼承我的巨大商業。對這种商業了 解得愈多,你可能就愈感興趣,這一天總會到來的。我還想說,對我……還有我夫人來說, 最大的快樂就是使你對商業更加感興趣。” “我最不希望人家以為我不知感恩,可是……我的意思是,此事与我的生性极不适應, 況且我才疏學淺……” “我所建議的只不過是一种合作關系。具体說來,你一開始并不需要多么費神,只是偶 爾到辦公室走走,對經營進行一般監督即可。我想,你見到我所雇佣的各業務部門的負責 人,一定會感到出乎意外。其實,跟他們打交道不會降低身分。” “我向您保証,我的猶豫不決,跟社會地位方面的考慮毫無關系。” “那么原因只能是你太謙遜嘍。在這方面,親愛的年輕人,你對自己的看法是不正确 的。我所說的那一天必定會到來──在那一天,我已离開人世。毫無疑問,我以畢生心血建 立起來的東西都托付給了你。你可以找到干練的經理為你代管業務。但是我所說的事情是至 關重要的,即事業的興旺要靠積极活躍的主人,這正象一支好的軍隊要靠一位善戰的將軍一 樣。世界上只有好的士兵還不行,只有那樣一位將軍在指揮才能取得胜利。” 查爾斯一開始听了這個生動的比喻,心里為之一動,就象是耶穌在拿撒勒受到撒旦的引 誘ヾ時所感覺的那樣。他過去曾有過那些身處荒野的日子,因而這一提議顯得极為誘人。然 而他是一位貴族,而貴族是不能經商的。他想找出适當的措辭來講明這一點,但是怎么也想 不出。在生意談判中,猶豫不決是軟弱的表現。弗里曼先生抓住了這一時机,說: “你永遠不可能叫我同意你的觀點,說什么我們都是猴子的后裔。我覺得這一觀點是褻 瀆神明。盡管如此,你上次在我們小小的爭論中所說的一些東西,我還是再三考慮過的。但 我希望重复一下你的觀點。那是什么來著?是進化論?物种必須變化……” ヾ這一典故見《圣經?新約全書》中的“路加福音”第四章,即“荒野的誘惑”: 耶穌從約旦河回拿撒勒時,路經荒野,魔鬼撒旦用食物、富貴榮華來引誘他,結果都被他一 一識破。 “以便生存。它必須适應環境的變化。” “對,對,現在我是服了。我比你大二十歲,而且我一直生活在這樣一种環境里,如果 一個人不改變自己──而且是精明地改變──以便适應時代需要,那么他就不能生存,他就 要破產。時代在變化,懂嗎?我們的時代是一個飛速發展的時代。發展就象一匹脫 的野 馬,不是你騎著它,就是它騎著你。我并不是說,作紳士是人生不值得追求的。決不是這 樣。但是這是一個做事的時代,做大事的時代,查爾斯。你可能以為這与你無關──不屑一 顧,但你想想吧,它們是否應當与你有關。這就是我的全部建議,請想一想,現在并不必要 定下來,完全不必要。”他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但你總不能一點都不考慮我的看法 吧?” 這當儿,查爾斯覺得自己實在一籌莫展,不能适應變化了的環境,完全成了進化的犧牲 品。他過去常常覺得自己成不了大气候,這种感覺很容易重新涌上心頭。他猜到弗里曼先生 實際上把他看成了什么人:一個游手好閑的人;而且弗里曼先生還猜測,他是為妻了爭嫁 妝。弗里曼先生本來想要表現得謹慎、冷漠,但他激烈的語調中卻表現出一种熱情,一种親 切感。 查爾斯望了望那雙等候著的眼睛──那雙眼睛能夠看穿一切,懂得如何做生意。 “我承認自己好象被您說服了。” “我只是請你思考一下這個問題。” “當然,一定思考,認真地思考。” 弗里曼先生走過去打開門,微笑著說:“恐怕你還有另外一個使命。弗里曼太太正在等 著咱們,等著听听萊姆鎮最近的新聞呢。” 不一會儿,兩位男子走過寬闊的走廊,來到空曠的樓梯拐角處。下面是這幢樓房的華麗 大廳,那儿的一切無一不是當時最時髦的裝飾。當他們二人走下樓梯,向著伺候他們的仆人 走去時,查爾斯隱隱約約地覺得自己的身价被降低了。他象一只被關進籠子的獅子。他驀地 發現,自己深深地愛著溫斯亞特庄園,愛著它那“可怜的”古畫和家具,愛著它悠久的歷 史、它的安全和它的禮儀。他覺得,進化的抽象理論令人神往,但在實踐上它卻徒有其表, 這正象大廳門口剛剛涂了金的那兩根華麗圓住一樣。弗里曼先生和他在門口站了一下。在進 屋之前,弗里曼先生喊道:“查爾斯?史密遜先生到,太太。” ------------------ 法國中尉的女人 第三十八章 遲早我總要身不由己地被打上 這個黃金時代的烙印──干嗎不呢? 我沒有希望,又不愿相信什么; 或許我的心會因此變成里程碑, 我的臉會變成永琲瑰璆菕A 欺騙人,也被人欺騙,然后死去: 誰說得誰?我們總歸是灰塵ヾ。 ──丁尼生《毛黛》 ヾ《圣經》里上帝曾說:“你們都是塵土,都要歸還塵土。”上帝用泥土捏成亞 當,而亞當的后代們最終也是在黃土中找到歸宿,即所謂“歸本返真”基督教的這一信條很 大程度上影響了西方人的人生觀。 查爾斯不知不覺地走下弗里曼家門口的台階。此時已是黃昏,街上的煤气燈已亮了。空 气清涼,薄霧縹緲,霧气中夾雜著聞慣了的煤煙味和從海德公園飄出的春天里草木的气息。 查爾斯深深吸了口气。空气中微帶倫敦特有的辣味。他把專門為他雇的馬車打發掉,決定步 行。 他慢慢地走著,心里并無明确的目的地,大致方向是朝他所屬的圣?詹姆斯俱樂部走 去。一開始,他沿海德公園的鐵欄杆走著。那些笨重的欄杆三個星期以后在一次群眾騷亂中 被推倒了(這是后來朋友告訴他的,他們親眼目睹過這一惊人事件),結果改革法案很快便 獲得通過。不一會儿,他拐向公園街。可是公園街的交通非常擁擠。維多利亞中期交通之擁 擠与今天相差無几,而且比現在嘈雜得多,因為那時的馬車輪子都帶著鐵箍,壓在花崗石路 面上嘎吱作響。于是,查爾斯找了一條自以為是捷徑的小巷,從那儿到了梅凡爾區ヾ的中 心。霧气濃重起來,雖然沒有濃到看不見一切的程度,但卻足以給查爾斯一种扑朔迷离的夢 游感覺。他感到自己似乎是來自另外一個世界,是一個只能看到事物表面現象的老實人ゝ, 一個陡然被剝奪了識別事物能力的人。 ヾ即倫敦西區,是上流社會居住的地區。 ゝ老實人是法國哲學家、文學家伏爾泰(1694─1778)的著名哲理小說《老實人或樂觀 主義》中的主人公。老實人遭遇一系列無妄之災,顛沛流离,死里逃生,終于認識到這個世 界并不完善。 對查爾斯來說,失去了這种能力就等于失去了一切。這一點就足以說明查爾斯為什么會 有下面的感覺。他實在弄不清是什么東西驅使他來找歐內斯蒂娜的父親的,那件事情完全可 以靠通信的方式處理。如果現在看來他的小心是荒謬的話,那么,他關于貧窮、調整個人收 入之類的談論也莫不如此。在那個時代,特別是在那樣一個霧靄茫茫、容易出事的夜晚,有 錢人都坐馬車,步行的必定是窮人。所以,查爾斯遇到的几乎都是下層社會的人:梅凡爾區 富貴人家的仆人,以及職員、售貨員、乞丐、街道清掃工(那時馬是重要的交通工具,所以 這是一种极普通的職業)、小販、頑童、少數妓女等。查爾斯知道,對這些人來說,一年能 掙上一百鎊也就算是走運了,而他每年的收入比這個數高達二十五倍!盡管這樣,別人還覺 得他可怜呢! 查爾斯并非是個早期的社會主義者。他不覺得自己优越的經濟地位在道德上有什么罪 惡,這是因為他感到自己在其他方面遠不能說是优越。這方面的証据比比皆是。一般說來, 除去乞丐為了討到一口熱飯就得表現出一副可怜樣子外,從來來往往的行人身上看不出他們 對自己的命運有什么不滿的地方。而他卻無幸福可言,只覺得自己与時代格格不入,十分痛 苦。他覺得客觀環境要求一個紳士在自己的周圍建立起的東西,就象古代恐龍類生物在自己 身上生出的巨大防護器官一樣,而正是這种器官使它們死于非命。他想到這一滅絕了的怪 物,不由得放慢了步子。實際上他停住了腳步,象一塊活化石一樣站在那儿,看著那些更快 活、更适于生存的人們在他剛才經過的一排小店鋪門前熙來攘往,活象顯微鏡下的阿米巴虫 那樣。 兩名演奏手搖風琴的人相互比賽技藝。一名班卓琴手后來也加入了他們的競賽。街上還 有搗馬鈴署泥的工人,有賣豬蹄的小販(“剛出鍋的,一個便士一只!”),還有賣熱栗子 的。 一位老婦在叫賣抗風大頭火柴,另一位老婦在叫賣水仙花。街上還有運水工,水龍頭管 理員,頭戴折疊帽的清洁工和戴著四方小帽的机修工。一群衣衫襤褸的孩子坐在路邊門口的 台階上或街道旁的鑲邊石上,有的倚靠在馬車欄杆上,一個個象小禿鷲似的。其中,有個小 孩(他象大多數小孩一樣赤著腳)向著另一個在演戲的孩子吹著尖利的口哨,查爾斯看見他 們便停住腳步。這時,那個演戲的孩子揮舞著手中的彩色紙條,向著站在這活躍的“舞台” 一側的查爾斯跑來。 查爾斯慌忙走開,拐進一條燈光昏暗的街道。這時,有個人跟在他的身后,尖著嗓子唱 一支當年的低級下流的歌曲: 馬麥杜克勛爵,您為什么不回轉, 跟我一起共進熱气騰騰的晚餐? 我們干掉一壺烈酒, 便可云來雨去,騰云駕霧, 便可云來雨去,騰云駕霧。 查爾斯加快了腳步,避開了那歌聲和歌詞的嘲弄。不過那聲音使他想起了倫敦空气中的 另一成分──罪惡的气息。當然,他沒有親眼看見這种罪惡,但它象煤煙一樣,可以教人聞 到它的气味。他不時地看到几個妓女。她們眼巴巴地看著他走過去,而不去糾纏他(查爾斯 的舉止完全是紳士派頭,她們不敢近前,因為她們只能尋找低檔獵物)。罪惡并不完全体現 在這些可怜的女人身上,而是大城市給人的詭秘感。在這里,一切都可以隱而不見,秘而不 聞。 萊姆是個小鎮子,外來人總是處在眾目睽睽之下。而在倫敦這個大城市里,彼此卻視而 不見。沒有人轉身看他一眼。他几乎象個隱身人,象個不存在的人。這倒給他一种自由感, 然而這卻是一种可怕的感覺,因為他實際上已失去了自由──總之,他象失去溫斯亞特庄園 一樣地失去了自由。他生活中的一切都失去了。一切都在提醒他,他失去了自由。 一男一女從他身邊匆匆走過。他們講的是法語,肯定是法國人。查爾斯听后,心想自己 此時要是在國外該多好。從那里再去其他國家……再次出國旅游!要是我能擺脫這一切該多 好,要是我能擺脫這一切該多好……他反反复复地說著這句話,說了不下十余遍,隨后又苦 笑著搖搖頭,責備自己這么不實際,這么浪漫,這么不負責任。 他從一個馬廄旁走過。那樣的馬廄在當時已經算不上是很象樣的了,然而它還是在發揮 著原來的作用,照舊用來養馬。馬的鬃毛被梳理得干干淨淨。馬車停在馬廄外面,套上車的 轅馬啪嗒啪嗒地用蹄子刨著地面。馬車夫一面刷洗馬車,一邊大聲地吹著口哨。一切都是在 為晚間的社交活動做准備。一個念頭驀地涌上查爾斯的心頭:下層社會的人比上層社會的人 過得快活。他們并不象激進派所宣揚的那樣,在愚蠢的富人下面痛苦地呻吟著。他們更象是 幸福的寄生虫。他記得几個月前在溫斯亞特的花園里偶然看見一只刺 。他用手杖戳它,使 它蜷縮起身子。他看見在它豎起的皮刺間,有許多跳跳蹦蹦的跳蚤。在生物學方面;他有丰 富的知識,因此對世上這類物种間的相互關系不僅不感到憎惡,反而饒有興趣。現在他神情 如此憂郁,足可以認清刺 是什么樣的動物了:它唯一的自衛手段是裝死躺下并豎起皮刺; 他自己就是這樣一种動物,一种豎起貴族皮刺的動物。 過了一會儿,他來到一家小五金商店門前,站在店外從窗口望著柜台,望著頭戴禮帽、 腰系圍裙的老板。那老板正在數一些蜡燭給一個十歲光景的小女孩;那女孩望著他,紅紅的 指頭夾著一個便士,向他高高舉起。 買賣。商業。他漲紅了臉,想起了弗里曼先生對他的提議。這當儿他已明白過來,那种 提議是對他所屬階級的侮辱与蔑視。弗里曼應當懂得,他查爾斯是永遠不會去經商的,永遠 不會去當老板。那种建議一提出來時,他本應當斷然拒絕的。但是,他的一切財富都要來自 弗里曼,在這种情況下,他又怎能拒絕呢?查爾斯心中不滿的原因正在于此:他感到自己是 一個被收買的丈夫,是他岳父的傀儡。不過,在他那個階級中,婚姻在傳統上都是如此。這 种傳統是在這樣一個時代發展起來的:在那個時代。上流社會的婚姻是一种公認的買賣合 同,丈夫和妻子都得遵守合同的條款,即用金錢來購買地位。可是如今婚姻卻被說成是貞 洁,是神圣的結合,是基督教用以創造愛情的方式,而不是純粹的互相利用。即便是查爾斯 憤世嫉俗地接受這种傳統,但他也知道,歐內斯蒂都決不會允許讓愛情在他們的婚姻中成為 次要原則。她永久的標准就是要查爾斯愛她,而且只愛她一人。然后,在他們的婚姻中,才 能講到其他必須的事情:他對歐內斯蒂娜的金錢應感恩戴德…… 查爾斯象是被支配命運的魔術所驅使著似地來到一個角落。在一條黑乎乎的街道的盡頭 有一排燈光通明的高大房屋。他原以為此時應當走近皮克迪里街了,誰知這黑暗街道頭上那 片光燦燦的房子卻在北側。他明白過來,自己迷失了方向,無意間來到了牛津街……看來是 命運的安排。就在這條街上,他望見了弗里曼先生的巨大商店。象是被磁石吸引著一般,他 身不由己地穿過小巷,來到牛津街,看到了整個蓋著黃瓦的巨大建筑物。大商店的窗戶不久 前剛換上了厚玻璃,里面擺著成批的棉花、花邊、衣服、布匹,等等。每件商品上都貼著雪 白的价格標簽。商店仍在營業,顧客進進出出,川流不息。查爾斯很想進去看看,可是怎么 也邁不開腳步。他覺得宁愿作個乞丐,蹲在店門口,也比走進去要好受得多。 這倒不是因為那所商店在他心目中不再是作弄人的玩笑,不再是遠在天邊的金礦,不再 是海市蜃樓。此時,它威風凜凜地矗立在那儿,象一架巨大的發動机,一頭龐大的野獸,正 在張著血盆大口,企圖吞噬走近它身邊的一切。對于許多男子來說,即使能在這里站一會, 了解一下這幢大樓的情況,了解一下它里面的金銀財寶和它的威力──這都是查爾斯垂手可 得的東西──也會感到极大的幸福。然而,查爾斯自己卻呆立在街對面的人行道上,對這一 切視而不見,象是希望自己能夠將它永遠忘卻似的。 毫無疑義,查爾斯對弗里曼先生的建議采取拒絕的態度,這其中有他不光彩的一面── 一种勢利態度,一种按他高貴祖先的信條行事的思想。同時,他的拒絕不能說与他的懶惰不 無關系。他害怕工作,害怕每日如是的單調工作,害怕埋頭處理瑣碎事務。另外,他也有些 膽小,對其他人,特別是下層社會的人,他感到畏懼,這一點大家可能早已注意到了。他影 影綽綽地看到他們涌到櫥窗前,看到他們從門口進進出出,絡繹不絕,他厭惡跟這些人打交 道。這种事是万万做不得的。 然而,他對那個建議的拒絕也有著高尚的理由。他認為,對金錢的追求并非是生活的主 要目的。他自然永遠不會成為達爾文或狄更斯,不會成為偉大的科學家或文學家。最糟糕的 是他只能成為半瓶子醋的業余愛好者,成為一個懶漢,一個只讓別人工作而自己卻毫無成就 的平庸之輩。可是他對自己的碌碌無為有某种奇怪的自尊,覺得自己甘愿碌碌無為(除象刺 的那种皮刺之外一無所有),這倒是貴族所保持的最后一點体面,也几乎是他最后的一點 自由。他心里非常明白:一旦他走進那個店里,一切就都完了。 大家可能認為查爾斯所處的是一种歷史性的困境。我不想為貴族作什么辯護。在很久以 前那個四月的夜晚,查爾斯就悲觀地想象過貴族是一個正在滅亡的“物种”,到一九六九年 我在寫這部小說時,這一點比那時更顯而易見了。死亡并不是事物的某一方面,而是事物的 本質。死亡的僅是物質的存在形式,物質本身是永存的。在貫穿于我們叫作生存的這一系列 滅亡形式之中,在某种劫后余生的東西。對維多利亞時代貴族紳士最好的品性,我們可以追 溯到中世紀的騎士身上,也可以從現代我們叫作科學家的身上看到。正是從這一點上看,歷 史的長河總是不停息地奔流著。 一二六七年,查爾斯ヾ帶著法國人的新觀念在尋求圣杯ゝ;六百年后,即一八六七年, 查爾斯對經商頗為反感;今天的查爾斯可能是一位計算机科學家,他對那些善良的人道主義 者的大聲疾呼充耳不聞,那般人自身已開始認識到自己的存在是多余的。人們可能覺得這三 個查爾斯之間毫無聯系。事實遠非如此。他們都反對“占有”是生活的目標這一見解。不論 是占有一個女人的身子,是占有高額利潤,還是占有支配一切的權方,他們一概反對。科學 家也只不過是一种存在形式,最終也將被新的形式所取代。 ヾ這里的查爾斯不是指歷史上的某一個人,而是指當時的任何一個英國人。“帶著 法國人的新觀念”,指一○六六年,法國諾曼人征服英國以后從法國帶去的觀念。 ゝ根据古代傳說,圣杯指耶穌被釘上十字架以前与門徒吃最后的晚餐時所使用的杯子。 約瑟又用這個杯子來盛接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從傷口流出來的鮮血。這個杯子經過几次轉 手,最后落到騎士蒂特瑞爾手里。他在薩爾法奇山上建了一座小禮拜堂,把這個圣杯安放在 里面。這個故事見“亞瑟王和圓桌騎士的傳奇”,在歐洲流傳很廣。 實際上,這一切都与《圣經?新約全書》中所記載的“荒野的引誘”這一神話有著密切 的、永遠的聯系。凡受過教育、有著洞察力的人都會不知不覺地進入自己的荒野,一生中遲 早會受到引誘。他們對誘惑的拒絕可能是愚蠢的,但卻永遠算不上罪過。您不是為了繼續進 行教學而剛剛拒絕了一項有利可圖的商業應用性研究嗎?您最近的一次畫展不如上一次出售 得多,可您不是照舊堅持自己的新風格嗎?您不是剛剛作出了一項決定,堅持不准影響您本 來的利益和占有机會嗎?由此看來,切勿認為查爾斯對那個建議的反應僅僅是勢利貴族的條 件反射。要看清他是這樣一個人:一個要力爭戰胜歷史的人,雖然他并未意識到這一點。 促使查爾斯力爭戰胜歷史的東西決不僅僅是人類保持個性的通常本能。他有著多年的思 考和自我認識。他的整個過去,即過去他干正經事所花的精力,似乎是他為認識現實而必須 付出的代价。雖然他無法使現實符合他的夢想,但他決不相信自己的所有愿望都毫無价值。 他探討過人生的真諦,而且,他相信自己偶然窺見到了人生的真諦。他沒有才能,沒法將自 己窺見到的東西告訴他人,這難道也是他的過錯?在一個旁觀者看來,他是一個淺薄的涉獵 者,一個毫無成功希望的業余愛好者?不管怎么說,他至少早已弄清,人生的真諦是不可能 在弗里曼的商業里找到的。 然而起關鍵作用的──至少對查爾斯來說是如此──是适者生存的原理,特別是他那天 夜晚在萊姆与格羅根東觀地進行討論的該原理的一個方面:人只能把自我分析的能力看作一 种為适應環境而斗爭的有利條件。當時他們兩人都認為,人的自由意志并沒有面臨險境。如 果一個人不得不改變自己以适應生存──甚至弗里曼也認識到這一點──那么他至少有選擇 變化方式的權利。不過理論總歸是理論,實踐(查爾斯正在實踐著)卻是另外一碼事。 他被捆住了手腳。他不應當被捆住,但事實卻是如此。 他在時代的強大壓力面前一時束手無策。他覺得周身冷颼颼的,特別是一想起弗里曼便 感到憤怒和寒冷,感到內心深處的寒冷。 一輛馬車從他身邊駛過,他揚了揚手仗。上車后他便倚在散發著霉味的皮座椅上,閉上 了眼睛。一個可以使自己找到安慰的念頭掠過腦海。您可能以為那念頭是希望?是決心?是 勇气?都不是。他盼望的是一碗加牛奶的五味酒和一品脫香檳酒。 ------------------ 法國中尉的女人 第三十九章 即使我是妓女,這社會又有什么理由貶斥我呢?社會給了我什么好處?如果說我是 社會机体上的疽癰,難道病因不正是這具腐爛的尸体嗎?先生,難道我不是這個社會的宗 嗣,而是什么私生子? ──《泰晤士報》1858年2月24日 對這种心靈的探索,靠五味酒和香檳酒恐怕是不能從哲學上得出深刻結論的。但在劍橋 大學,這兩种東西一直被認為是靈丹妙藥,可以解決人世間出現的所有問題。查爾斯自离開 劍橋大學以來,雖然對這些問題有了進一步的認識,但仍然沒有找到更好的解決辦法。所幸 的是,他所屬的俱樂部跟許多英國紳士俱樂部一樣,都是建立在這樣一個簡單而有益的假設 上:人的學生時代是黃金時代。這种俱樂部有著所有富裕大學所能提供的娛樂活動,但卻沒 有使人惱火的人和事(例如教師、系主任、考試等),一句話,它們迎合著人們在青少年時 代的愛好。此外它們還提供上等的五味酒。 查爾斯走進煙霧繚繞的房間,首先看到的兩位俱樂部成員都是他從前的同學。一個是主 教的儿子,他給父親丟盡了臉;另一個是位從男爵,查爾斯不久前還曾有希望繼承這种爵位 呢。從男爵名叫托瑪斯?伯格,在諾森伯蘭郡有大宗產業。他們家的地位穩如磐石,誰也休 想移動它,這已得到了歷史的証明。他的先祖們一向追求尋歡作樂、吃喝嫖賭。他遵從先祖 們的遺訓,繼承了他們的事業。查爾斯在劍橋大學讀書時誤入歧途,成了一伙花花公子的成 員,而托瑪斯?伯格就是那伙人的頭目。他的越軌放蕩行為是盡人皆知的,而且不以為恥, 反以為榮。有好几次人們提出動議,試圖將他逐出俱樂部;但是他向俱樂部提供煤炭,而且 收的錢很少,簡直就是奉送,因此那些精明的俱樂部理事總是取得胜利,把他保留下來。再 說,他的人生態度也有誠實的一面。他干坏事不知羞恥,但也毫不虛偽。他在經濟上慷慨大 度,有不少時候,俱樂部的年輕成員有半數都向他借貸,而他的借貸是具有紳士風度的,可 以無限期地延長借款時間,不收利息。不管碰到什么打賭的場合,他總是第一個掏腰包。除 了那些沉悶憂郁而不能自拔的人以外,他能使俱樂部的絕大多數成員回憶起比較愉快的日 子。他長得矮胖結實,由于喝了酒,再加上天气暖和,他的臉上閃耀著紅光。他的眼神總是 那樣天真無邪,眼珠呈暗綠色。雖然被引誘而墮落,但目光還是坦率的。他看到查爾斯走進 來,便眯起兩眼說: “查利ヾ!你逃脫婚姻的鎖鏈到這儿來干什么?” 查爾斯微笑一下,臉上帶著精疲力竭而又尷尬的表情。 ヾ查利是查爾斯的昵稱。 “晚上好,湯姆ヾ!納撒尼爾,你也好哇!”主教的不肖之子嘴里永遠叼著香煙,他懶 洋洋地舉了舉手。查爾斯轉向從男爵:“‘假釋’,嘿嘿!那位可愛的姑娘正在多塞特郡海 邊喝海水呢。” 湯姆擠了擠眼睛,說:“而你卻在這里興致勃勃地喝酒,對吧?我听說那姑娘漂亮极 了,是納特ゝ說的。他嫉妒你呢,知道嗎?他說,查利,奶奶的,什么郎才女貌──這不公 平,是不是,納特?”主教的儿子窮极潦倒,查爾斯心想,他嫉妒的決不是歐內斯蒂娜的容 貌。要是在平時,查爾斯八成要抽身走開,去看看報紙或去跟一些比較正派的朋友聊天。可 是今天他沒有動。也許他們會議論五味酒和香檳酒吧?那也好。 于是他在他們兩人身邊坐下來。 ヾ湯姆是托瑪斯的昵稱。 ゝ納特是納撒尼爾的昵稱。 “您那位令人尊敬的伯父怎么樣,查爾斯?”湯姆爵士再次擠擠眼睛。但這是他的習慣 動作,倒也不會得罪人。查爾斯含含糊糊地說了聲他的伯父身体很好。 “他大概非常喜歡獵狗吧?問問他是不是需要一對諾森伯蘭郡最凶猛的獵狗,不過我看 它們不能繁殖。托納多──還記得這個人吧?就是他的小狗。”在劍橋大學時,托納多曾偷 偷地在湯姆爵士的屋里住了一個夏天。 “我當然記得他,怎么也不會忘掉這個人。” 湯姆爵士哈哈大笑起來。“是了,是了,他挺喜歡你的,打是親罵是愛嘛。親愛的老伙 計托納多──愿上帝保佑他的在天之靈。”他悲痛地把酒一飲而盡。另外兩人看了禁不住笑 起來。這樣的笑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因為他的悲痛完全出自內心。 他們就這樣邊喝邊談了兩個小時,喝了兩瓶香檳酒和一碗五味精,吃了排骨、炒腰子等 菜肴(這三們紳士現已轉移到餐廳)。吃了排骨和腰子自然需要灌大量的紅葡萄酒,而紅葡 萄酒下肚后反過來又需要喝一兩大杯白葡萄酒來“解酒”。 湯姆爵士和主教的儿子都是老酒鬼,比查爾斯的酒量大。從外表上看,到第二瓶白葡萄 酒下肚時,他們二人看起來比查爾斯還醉得厲害。盡管查爾斯裝作若無其事,另外兩個人看 上去醉醺醺的,但實際情況卻恰恰相反。當他們從餐廳里慢慢走出來,要去驅車兜風時,那 兩個人很清醒,唯獨查爾斯卻邁著踉踉蹌蹌的步子。走了不遠,他便感到尷尬异常,洋相百 出。他似乎看到弗里曼先生那對灰色的眼睛正在盯著她。其實,象弗里曼先生那樣專心于經 營生意的人是決不會到這樣的俱樂部來的。 別人幫查爾斯披上斗篷,遞給他帽子、手套和手杖。隨后,他糊里糊涂地發現自己已經 來到街上。呼吸著清涼的空气──雖然仍有薄霧,但卻沒有往常那种濃霧──他的眼睛正緊 緊地盯著湯姆爵士馬車門上的貴族盾形紋章。溫斯亞特庄園再次使他感到討厭,刺痛著他的 心。馬車門開了,盾形紋章向他擺了過來。別人扶著他上了車。不一會,他發現自己坐在湯 姆爵士身旁,對面坐著主教的儿子。雖說醉了,但他還不至于看不到兩個朋友在擠眉弄眼, 不過此時已無心過問這些了。他想,隨他們去吧,喝醉了倒心思痛快。眼前的一切都搖曳不 定,晃來晃去,他覺得這沒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他很想把貝拉?湯姆金斯夫人和溫斯亞特 庄園的事都告訴他們,但是他還沒醉到那种程度。紳士就是紳士,喝醉了也得保持應有的風 度。他轉身對著湯姆。 “湯姆,老伙計,你這家伙真有福气。” “你也如此呀,查利老兄,咱們都很有造化。” “那么咱們上哪儿去?” “在這歡樂的夜晚,咱們這些有福气的家伙還能到哪儿去呢,對不對,納特?” 一陣沉默。查爾斯模模糊糊辨認著他們前進的方向。這次他沒有看到兩個朋友擠眼睛。 漸漸地,他記起了湯姆爵士剛才那句話中的几個主要的字眼。他嚴肅地轉過頭。 “歡樂的夜晚?” “咱們去瑪?特普西喬那老太婆辦的娛樂場去,查爾斯。 到繆斯的神龕去作禮拜,你不知道嗎?” 查爾斯怔怔地望著主教儿子的笑臉。 “神龕?” “所謂的神龕呀,查爾斯。” “那是個比喻,去看維納斯的表演。”主教的儿子解釋說。 查爾斯瞪著他們,過了一會儿明白過來,突然笑了。“這個主意真妙!”說完,他卻再 次嚴肅地望著車窗外面。他覺得應當叫車停下,跟他們分手。他的頭腦稍許清醒了一點,想 起湯姆是怎樣的聲名狼藉。隨后,莎拉的面孔不知怎么浮現在他的面前:那閉著的雙眼,那 朝他仰起的面龐,那親吻……真是大惊小怪。他這時看清了是什么東西引起了他的苦惱:他 需要女性的溫存。他扭頭望了望湯姆爵士和主教的儿子。湯姆爵士伸展著四肢躺在座位的角 落里,主教的儿子則把雙腿橫放在座位上。兩人的帽子都扣在腦門上,擺出放蕩不羈的樣 子。這一次,三個人都擠了擠眼睛。 說話間,他們來到許多擁擠的馬車中間。那些馬車也都是駛向維多利亞時代倫敦一個街 區的。那里有娛樂場、咖啡廳,在公眾聚集的地方有吸煙室,而且附近有不少花街柳巷。 他們一路上看到(這時主教的儿子從皮包里拿出了長柄眼鏡)成群的干傻事的女人:馬 車里的名妓、人行道上的普通妓女……從長著白白小臉、戴著女帽、怯生生的姑娘,到棕色 臉膛的悍婦,色色俱全。一眼望去,花花綠綠的(也是時髦的)人流滾滾向前,真是無奇不 有。有的婦女戴著禮帽,穿著長褲,打扮得象巴黎游艇上的船員,也有的打扮得象水手,還 有的象西班牙小姐,更有的象西西里島農村姑娘,似乎附近許多小劇場中那些舞台上的角色 一下子都涌到大街上來了。那些顧客──人數相等的男性──的衣著則遜色得多。他們手里 拿著手杖,嘴里嚼著草棒,眼望著那些夜游的人才。查爾斯雖然后悔酒喝多了,眼睛模模糊 糊,不得不多望几眼才能看清周圍的一切,可是他照樣覺得歡歡樂樂,生气勃勃,美不胜 收,最重要的是,他覺得這儿的一切跟弗里曼的世界完全不同。 查爾斯跟他的兩個同伴在瑪?特普西喬娛樂場看了妓女們的表演以后,就跟他們分手了。 他來到街上,看到巷口有好几輛出租馬車在等客,就跳上第一輛。他大聲說出一條街的 名字,那條街靠近他的肯星頓住所。隨后,他便一屁股坐了下來。他回憶著娛樂場妓女的裸 体表演,覺得自己已不再那么尊貴、体面,覺得自己好象剛剛忍受了一次侮辱或逃避了一場 決斗。他父親生前把度過這樣的夜晚當作极平常的事情,而他卻享受不了,這証明自己有點 反常。他是位見多識廣的人物,可現在怎么樣了呢?變成了膽小鬼嗎?不考慮歐內斯蒂娜, 不考慮自己訂婚時的誓言嗎?但是,考慮到那些,他感到自己象是剛從自由自在的夢境中醒 來的囚徒一樣,陡然發現自己又被鎖鏈掀翻在地,回到了囚室,回到了黑暗的現實之中。 馬車緩慢地在一條狹窄的街上行駛。這條街仍屬于罪惡的地區,街上車水馬龍,擁擠不 堪。每個門口的燈光下,都有几個賣俏女人站在那儿。查爾斯透過黑影望著她們。他感到自 己周身熱血沸騰,難以忍受。要是眼前有一支長矛,他會象莎拉在康芒岭讓樹刺扎進手里一 樣,讓長矛尖將自己的手穿透。他极想折磨自己,懲罰自己,必須采取某种行動來發泄自己 的怒气。 在一條比較安靜的街上,他們經過一盞路燈時,他看見燈下站著一個孤單單的姑娘。可 能是因為剛才走過的地方街頭女郎太多、太露骨的緣故,相比之下,這個姑娘顯得很孤獨, 看起來還不夠老練,不敢向查爾斯坐的馬車靠近。然而她的職業卻一目了然。她穿著一件肮 臟的粉紅色布裙子,胸口上挂著紙做的玫瑰花,肩裹白披肩,頭上戴一頂新式黑帽。帽子不 大,有點象是男式的,扣在帶网的棕色發髻上。她瞅著從身邊經過的馬車。她那頭發的顏 色,那忽閃著的黑色眼睛,那盼望客人的姿勢,這一切都使查爾斯伸長了脖子,在馬車駛過 時從橢圓形的車窗口望著她。他一時控制不住自己的激情,于是抓起手仗,用力搗著車頂。 車夫立即剎住車。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過后,那姑娘出現在他的面前,站在馬車旁。 她實際上并不象莎拉。他看到她的頭發太紅,一定是染過的;而且,她身上有些俗气; 眼神看起來很沉靜、堅定,但那是假裝的;嘴唇上挂著微笑,但涂得太紅了,象是一片血 跡。盡管如此,她還是有點象莎拉──可能是那堅定的眉毛,或者許是嘴巴。 “你有房間嗎?” “有,先生。” “告訴車夫去你那儿怎么走。” 她馬上离開查爾斯,到車夫面前說了些什么,隨后便蹬上馬車,弄得馬車搖晃了一下。 她坐在查爾斯的身邊,狹小的車廂內充滿了廉价香水的气味。他覺察到她薄薄的衣袖和裙子 擦到他的身上,但是他們兩人誰也沒有碰誰。馬車繼續前進,走了一百多碼,兩人都沉默著。 “一整夜嗎,先生?” “是的。” “俺的意思是,要不是一整夜,俺還得再去接生意,那就得再加上我回去的馬車錢。” 查爾斯點點頭,凝視著面前的一片黑暗。在沉默中,他們又向前走了一百多碼。她微微 碰著了他的胳膊。查爾斯感覺得出,她不象剛才那么緊張了。 “這個時節不該這么冷。” “是的。”查爾斯望了她一眼,“你得注意身体。” “下雪時俺不出來接客。有的人出來,可俺不。” 又是一陣沉默。這一次是查爾斯先開口。 “你干這個干了多長……” “十八歲開始的,先生,到五月就整兩年了。” “嗯。” 在接下來的沉默中,查爾斯偷偷望了那姑娘一眼。此時,查爾斯的腦海里正在演算一道 可怕的算術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算她“工作”三百天吧,再乘以二……那就是六百人 次,她八成會有傳染病。能不能拐彎抹角地問一下呢?毫無辦法。這當儿,車外射進的燈光 亮了一些,查爾斯趁机再次瞅了瞅她。她好象沒有什么病容。他想,自己真是個傻瓜,說到 梅毒,他知道要是到剛才离開的那种豪華的大妓院,可就安全多了。咳,只是揀一個普通的 野雞……可是命該如此。是他自己愿意這樣做的。馬車朝北向托頓漢?考特路駛去。 “我現在就付給你錢好嗎?” “俺無所謂,先生,隨您的便吧。” “好吧,多少錢?” 她猶豫了一下,接著說:“常价,先生。” 他飛快地瞥了她一眼,點了點頭。 “一整夜的通常价格是……”她稍微猶豫一下,這說明她在价格上不老實,但她也夠可 怜的。“……一個金鎊。” 他從禮服大衣內側的口袋里掏出一枚金幣,給了他。 “謝謝,先生。”她小心地把錢放進拎包里。隨后,她竟間接地回答了他私下嘀咕的問 題。 “俺只跟紳士們來往,先生。您用不著那樣擔心。” 他說了聲“謝謝。” ------------------ 法國中尉的女人 第四十章 哦,這兩片芳唇 ,曾貼在別人嘴上, 這一抹酥胸, 曾擁在別人怀中, 就象摟著我一樣…… ──馬修?阿諾德《別离》(1853) 馬車在一所房子前面停下來,那房子座落在托頓漢?考特路東側一條狹窄的小街上。那 姑娘很快下了車,走上几層台階,打開門走進屋去。那馬車夫是個年紀很大的老頭,身上緊 裹著襤褸的赶車大衣,頭上戴著緊緊系著帽帶的大禮帽,叫人不由得怀疑那大衣和帽子已經 長在了他身上。他把鞭子放在座位旁,從嘴里把煙斗拿出來,伸手接錢,但是他的兩眼卻呆 望著前面漆黑的街頭,似乎不忍心再看查爾斯一眼。其實查爾斯也不希望老漢看他,但他覺 得心里有說不出的滋味,看來老漢是故意使他有這种感覺的。他躊躇了一會儿,這時他可以 跳回到馬車里,因為那姑娘進屋去了……可是一种討厭的固執情緒使他掏出錢來,把馬車夫 打發走了。 查爾斯發現那姑娘背對著他,等候在燈火昏暗的門廊里。她听到查爾斯進來后關上了大 門,便頭也不回地就徑直走上樓梯。房子的后面傳來一股烹調的气味和低沉的說話聲。 他們登上兩節破爛的樓梯后,她打開門,手扶著門讓查爾斯進屋。查爾斯走進屋,她把 門閂好。她走過去把爐子上方的气燈扭亮,把爐子捅旺,又加上一些煤。查爾斯瞧瞧四周, 發現屋里除那張床以外,其他都是些舊物件,然而擦洗得一塵不染。床架是由銅欄杆和鐵欄 杆組成的。銅欄杆擦得錚明瓦亮,象是金子。床對面的牆角里有一塊帘布。他瞥見帘布后面 有個臉盆架。屋里有几件便宜的裝飾品。牆上挂著几幅廉价的版畫。邊緣已經磨損了的波紋 窗帘已經拉上了。這些裝飾本來是要表示奢華的,但沒有一件東西能給人以這樣的印象。 “對不起,先生,您先隨便坐坐,俺一會就來。” 她從另一扇門走進房子后面的一間屋里去。那間屋子很黑,查爾斯發現她進屋后就輕輕 關上了門。他走到火爐旁,背對火爐站著。透過那扇關著的門,傳來剛剛醒來的孩子一陣咿 咿呀呀的聲音,接著是一陣噓噓聲和低低的說話聲。門開了,那姑娘走了出來。她已脫下披 肩,摘掉了帽子,局促不安地朝查爾斯笑笑。 “俺的小丫頭,先生,她不會吵的,可乖啦。”她發現查爾斯有點掃興,慌忙說:“附 近有個小飯館,沒几步路,先生,要是您餓了……” 查爾斯并不飢餓,而且這會儿激情的沖動也不迫切了。他覺得自己不敢看她。 “你要想吃什么就自己叫吧。我不想吃……或許,弄點酒吧,要是有地方買的話。” “法國酒還是德國酒,先生?” “一杯白葡萄酒吧──你喜歡喝嗎?” “謝謝,先生,我派人去買。” 說著,她走出屋子。查爾斯听到她在向下面樓廳里粗魯地喊叫著。 “哈里!” 一陣低語聲。前門砰地關上了。她走回屋子后,查爾斯問她剛才是不是該給她些錢。不 過,看來酒飯錢已包括在總的費用里了。 “您坐椅子好嗎,先生?” 她伸手去接他進屋后仍握在手里的帽子和手杖。查爾斯遞給她,然后分開禮服大衣的后 擺,在爐邊的椅子上落了座。她加進爐子里的煤燒不著,便跪伏在爐前,跪伏在他的面前, 再次拿起火鉤忙碌起來。 “煤是好煤,不該著得這么慢呀。都怪煤窖不好,那儿太潮濕啦。” 火爐泛著紅光,照在她的身上。查爾斯仔細地端詳著她。那張臉看上去并不怎么漂亮, 不過顯得很堅毅、平靜、天真。她的胸部丰滿,手和手腕白嫩美麗,簡直可以說是纖巧玲 瓏。這一切,再加上那滿頭蓬松的秀發,驀地撩撥起他的欲火。他几乎就要伸手摸她了,但 他忽然又改變了主意。他想,再喝點酒心里會舒服些。他們沉默了一會儿。最后,她望了望 他,查爾斯朝姑娘笑笑。那一天,查爾斯第一次感到一陣短暫的宁靜。 她再次望著火爐,小聲說:“買酒的人馬上就回來,离這儿沒有几步路。” 他們兩人又沉默起來。對一個維多利亞時代的男子來說,這樣男女對坐的時刻是极不平 常的。當時,即便是夫妻之間有什么親密關系可言,那也是由嚴格的傳統觀念所決定的。可 是查爾斯坐在一個小時以前還不認識的女人對面,儼然象是…… “孩子的父親是……?” “當兵的,先生。” “當兵的?” 她望著爐火,在沉思著。 “如今在印度。” “他不跟你結婚嗎?” 對他的天真,她先是淡淡地一笑,接著搖了搖頭,說:“俺生孩子的時候,他給過 錢。”她這些話的意思似乎是說那樣做也就夠了,不能有更多的要求。 “你不能干別的來維持生活嗎?” “工作是有的,要整天价干。再說,俺得花錢雇人照看小瑪麗,那樣就……”她聳聳肩 頭。“一下子陷到泥坑里,就撥不出腳來了。沒別的辦法,只好這樣干下去。” “那么你認為這是最好的辦法嗎?” “俺不知道還有別的什么辦法,先生。” 她說這話時并無羞恥和懊悔的神情。她的命運就這樣完了,而且她根本不可能想象這种 命運的后果。 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她站起身走過去,沒等外面敲門就把門打開了。查爾斯瞥見門外 有個十三、四歲的男孩子。很明顯,他已被教會不要向房內張望,因為他一直低著頭。她接 過盤子,放在窗口旁邊的一張桌子上,又手拿錢包折轉回去。一陣硬幣的叮當聲,門又輕輕 地關上了。她斟了一杯酒,遞給查爾斯,把剩下的半瓶放在他身邊火爐的鐵架上,似乎要把 那些酒溫一下。她坐下來,把托盤上的罩布拿掉。查爾斯從眼角里瞥見盤子里盛著一個小肉 餅,還有一些土豆和一只酒杯。一看便知,酒杯里盛著攙水的杜松子酒。她不會只讓人送水 而不攙酒的。他喝的葡萄酒有些酸味,可他還是喝了下去,只想教自己的理智變得模糊起來。 爐火燒旺了,嘩嘩剝剝地響著。煤气燈發出輕微的 聲,刀叉餐具叮當作響。他不明 白,這种吃喝跟自己到這儿來的真正目的有什么相干。他又喝了一杯象醋一樣的酸酒。 她很快便吃完了飯,盤子拿到了外面。隨后,她走進孩子睡覺的那間黑屋子。過了片 刻,她走出來。這一次她穿著一件睡衣,用手抓著對襟。她的頭發松了開來,飄到背上。她 的手把睡衣的對襟抓得緊緊的,一看就知道她身上沒穿別的衣服。查爾斯站起身來。 “別忙,先生,把酒喝光。” 他低頭看了看身邊的酒瓶,那樣子好象剛才沒看見它似的。接著他點點頭,又坐了下 去,再斟了一杯酒。她一只手抓著睡衣,走到他面前,伸出另一只手將煤气燈扭暗。那燈光 只剩下了兩個小綠點。爐火的紅光沐浴著那姑娘,她那青春的面容,顯得格外柔和。 她望著爐火,問:“先生,您喜歡俺坐到您的腿上嗎?” “嗯……好吧。” 查爾斯一揚脖子,把酒喝光。她再次用手抓住睡衣,站了起來,輕輕地坐到他支起的兩 腿上,右臂勾住了他的肩膀。查爾斯的左胳膊摟著她的腰,而他的右胳膊卻無所适從地放在 椅子扶手上。…… “您真是位漂亮的紳士。” “你是個標致的姑娘啊。” “您喜歡俺這种下賤姑娘嗎?” 查爾斯注意到,她這時已不再稱“先生”了。他的左胳膊摟得更緊了些。 這時,他突然聞到她的嘴里微微有一股大蔥气味。 可能就是這股气味使他第一次想要嘔吐。他鎮定一下,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這時,他 變成了兩個人:一個是酩酊大醉,一個是情欲蕩漾。但是,那姑娘已覺察到查爾斯有些异 樣,不過她誤解了。 “俺太重了,坐在您身上不舒服吧?” “不,是因為……” “床可好啦,挺軟和的。” 她站起身离開查爾斯,走到床邊仔細地把被子鋪好,然后轉過臉來望著他。 “我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她仰臉朝查爾斯微笑著,伸出手把他拉向自己的身邊。 “莎拉ヾ,先生。” ヾ這個莎拉不是本書的女主人公莎拉?伍德拉夫,而是另一位女子。作者故意取這 樣一個名字,以便從查爾斯的角度在兩個莎拉之間進行對比。 查爾斯突然覺得一陣痙攣,難受得要死。他的身子向旁邊一扭,想要嘔吐。那姑娘大吃 一惊,連忙把頭移向一邊,查爾斯朝著那空出來的枕頭大口大口地吐著。 ------------------ 黃金書屋 整理校對 熾天使書城收集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