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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一位身穿黃色運動服的醫生從急診室走廊盡頭的轉門快步走出來,與接待護士說了幾句,接待護士坐在骯髒的滑動窗後面,用手指了指,醫生便向黛安、馬克和哈迪走去。他們正在聖彼得慈善醫院住院部門廳的一個角落裡,站在一台可口可樂售貨機旁邊。他只向黛安作自我介紹,稱自己為西蒙﹒格林韋醫生,而沒有顧及站在邊上的警察和馬克。他說自己是一位內科醫生,才接到他們的家庭兒科大夫打來的電話,她必須跟他進去。哈迪說馬克由他來陪。
  時間已是七點多,哈迪問道:「肚子餓了嗎,馬克?」
  他不餓,但他想離開這個地方,於是回答說,「也許有一點兒。」
  「我們去吃自助餐吧,」
  馬克滿腦子想的就是裡基,想他是否已把大拇指拿出嘴巴,不再吮了,是否已開始說話。他真有這樣的轉機,但他希望在裡基從休克中清醒過來時自己能第一個接觸他,他們有事情要商量。
  萬一醫生或警察先走一步,裡基把什麼都說了,將馬克所撒的謊都兜了底,那可怎麼辦?這事決不能發生,要是他們發現他在撒謊,他們將怎樣處置他?也許他們不會相信裡基,因為他失去了知覺,昏死過一會兒,這樣他們反而可能相信馬克。兩種說法完全牛頭不對馬嘴,簡直糟透了,令人不敢想象。
  謊話越說越離奇,著實令人驚異。一開始撒了一個小小的謊,似乎很好掩蓋,然後給人揪住了,只好再撒一個謊,接著又撒了一個。人們最初聽信了你,照你說的去幹了,而你卻發現心裡真想講真話。他本可以向警察和他的母親如實說的,詳細介紹裡基所看到的一切,而秘密依然是秘密,因為裡基並不知道。
  事態發展太快,不容他周密計劃。他想把母親帶到房裡,鎖上門,傾吐衷腸,就此終了,免得事情鬧得更糟。要是他不采取行動,他也許會被抓起來坐牢,裡基會送進兒童精神病院。
  哈迪端著盤子回來了,盤裡是法國炸排和乳酪包,他自己兩個,馬克一個。
  馬克拿了一塊法國炸排,一點一點地啃起來。哈迪大口吃起乳酪包來了。
  「我說,你的臉怎麼啦?」哈迪問道,嘴裡大聲咀嚼著。
  馬克摸了摸腫包,記起自己說過是在打架時揍腫的,就回答說:「荷,沒事。學校裡打架打的。」
  「哪個小孩打的?」
  該死的!警察總是抓住不放,追根究底。撒了一個謊就得用另一個謊來掩蓋。他討厭撒謊。「我不認識他。」他回答說,接著就大口吃他的乳酪包。
  「我可能要找他談談。」
  「為什麼?」
  「你有沒有因打架而遇到了麻煩?我是說,你們的老師有沒有把你帶到校長室去,或類似這樣的處罰?」
  「沒有,是放學後打的架。」
  「我想你說過是在學校打架打的。」
  「喔,矛盾是從學校開始的,知道吧。我和那傢伙吃中飯的時候吵了一架,說好放學後解決。」
  哈迪用麥管猛吸牛奶冰淇淋飲料,大口嚥下,擦了擦嘴問道,「那個小孩叫什麼名字?」
  「你幹嗎要知道?」
  哈迪聽了挺生氣,便停止咀嚼食物。馬克不想看他的眼睛,只是弓著身,低著頭,眼睛注視著番茄沙司。
  「我是一名警察,孩子。提問是我的職業。」
  「我必須回答這些問題嗎?」
  「當然了,除非你隱瞞了什麼,害怕回答。到這個地步,我只得問你的母親或者把你倆都送警察局審問。」
  「審問什麼?你究竟想了解什麼?」
  「今天和你打架的小孩是誰?」
  馬克一點一點啃著那塊長長的炸排,似乎沒完沒了。哈迪拿起第二個乳酪包,嘴角邊掛著一滴蛋黃醬。
  「我不想讓他有麻煩,」馬克道。
  「他不會有麻煩的。」
  「那麼你為什麼要知道他的名字?」
  「我只是想知道。這是我的職責,你知道嗎?」
  「你認為我在撒謊,對嗎?」馬克問道,眼睛瞅著那張胖胖的臉,樣子挺可憐。
  哈迪停止了咀嚼。「我說不上來,孩子。你講的話漏洞百出。」
  馬克的樣子顯得更可憐了。「我記不住每一細節,發生得太快了。你要我把每一個細節都講出來,我哪能記得住。」
  哈迪將好幾塊炸排塞進嘴裡。「吃飯吧。我們該回去了。」
  「謝謝你的晚餐。」
  裡基住在九樓一個單問。電梯旁邊的一塊大牌子上寫著精神病病區。這裡安靜得多,燈光較暗淡,聲音更柔和,人們來往的節奏緩慢。護士室電梯不遠,凡是從電梯裡走出來的人都要經過仔細查看。一名保安人員在跟護士們低聲說話,眼睛注視著走廊。要是你乘著電梯下去,離開病房,你會發現下面有一小小的燈光暗淡的休息處,那裡有電視,飲料售貨機,雜誌和吉迪恩公司出版的聖經。
  休息處只有馬克和哈迪等候在那兒。馬克啜飲著雪碧,這已是第三罐了。他在看電視,哈迪在一張小沙發上打瞌睡。時間已將近九點。一個半小時前黛安帶著他順著走廊來到裡基的病房看了一下。她叫他放心,裡基不要緊的,但馬克從她眼睛裡可以看出她很焦急。
  「他說了什麼沒有?」馬克問道,一邊仔細打量靜脈輸液器。
  「沒有,一個字都沒說。」
  哈迪已停止發問了。他十點鐘下班。顯然他對馬克、裡基和醫院已感到厭煩,他想回到街上去。
  一位穿著短裙的漂亮護士走過電梯,招手讓馬克跟她走。他離開座椅,手裡拿著雪碧。她拉住他的手,著實有點令人興奮。
  「格林韋先生要跟你說話,」她說道。她走路時身子下傾。她身上香水味飄溢,在馬克記憶中從未聞過如此芬芳的香味。她名叫卡倫。
  她帶著他走到裡基的943號病房,松了手。房門關著,於是她輕輕地敲了敲,把門打開。馬克進了房間,卡倫拍拍他的肩膀。他透過半開的門看著她離去。
  「進來,馬克,」格林韋醫生說道,其實馬克已在病房裡,站在裡基的床腳跟。「坐在這裡。」他指了指窗下折疊床旁邊的一張塑料椅子。
  「我要跟你談談所發生的事情,」他說。
  「他說了什麼沒有?」馬克先問道。在與哈迪一起的三個小時裡除了快速提問就沒有別的,現在他也學會了。
  「沒有。」
  「他病得怎樣?」
  「很厲害。」格林韋回答說,他那雙小小的黑眼睛目光炯炯,看著馬克。「他今天下午看到什麼了?」
  「能保密嗎?」
  「能。不管你說什麼都嚴守秘密。」
  「如果警察要知道我告訴你的話怎麼辦?」
  「我不會告訴他們的,我答應,絕對保密,只有你、我和你母親三人知道。我們都在設法幫助裡基,我必須知道發生什麼了。」
  也許一番真話能幫助每一個人,特別是裡基。馬克看了看那睡在枕頭上的小腦袋,上面長著一頭金髮,翹向四面八方。荷,當那輛黑轎車開過來停下時,他們為什麼不跑開呢?他突然感到心裡有愧,害怕了。這一切都是他的過錯。他應該懂得不能與一個瘋子打交道。
  他的嘴唇微微顫動,眼淚汪汪。他感到冷颶颶的。該把事情都說出來了。他的謊話也快說盡,裡基需要幫助。格林韋注意著他的一舉一動。
  這裡哈迪慢步從門邊經過,在走廊裡稍停片刻,與馬克對視了一陣,然後消失了。馬克知道他並沒有走遠。格林韋沒有看到他。
  馬克還沒開始講就先抽起香煙。他的母親狠狠看著他,但如果說她感到生氣的話,她並沒有表露出來。她搖了兩下頭,沒有吭聲。他說得很輕,眼睛一會兒看格林韋一眼,一會兒瞟一下門。他講述那棵掛著繩子的樹、草叢和空曠地,然後講那輛汽車。事情的很多經過他都沒有講,但他輕輕地、以非常秘密的口氣向格林韋承認他曾經爬到那輛汽車後面,摘掉那根軟管。他這樣干的時候,裡基哭了,尿了褲子。黛安毫無表情地在一旁聽著。
  哈迪又走了過去,馬克裝作沒看見,但停住了說話。片刻後他又講起那個漢子怎樣氣沖沖地走出汽車,發現澆水用的水龍帶好好地躺在草叢裡,然後爬上行李箱,開始自殺。
  「距裡基有多遠?」格林韋問道。
  馬克向病房四周打量了一番。「你看到走廊那一頭的門了嗎?」他指著問。「從這裡到那兒的距離。」
  格林韋看了看,摸摸胡子。「大概四十英尺。那不算很遠。」
  「非常近。」
  「槍響的時候,裡基在做什麼?確切一點。」
  黛安現在正在傾聽。顯然她發現馬克剛才所說的情況與他先前所說的不一樣。她蹩著額頭,緊緊盯著她大兒子看。
  「對不起,媽。我當時嚇懵了。別生我的氣。」
  「你真的看到了那個男子開槍自殺的?」她不相信地問。
  「是的。」
  她把目光移到裡基身上。「難怪。」
  「開槍的時候裡基在干什麼?」
  「我沒有看裡基。我正注視著那個拿槍的人。」
  「可憐的娃兒,」黛安在後面喃喃地說。格林韋抬起手叫她住口。
  「裡基離你很近嗎?」
  馬克向門看了一眼,含含糊糊地講述,裡基怎樣給驚呆了,然後又怎樣開始小跑著離開,姿勢很笨拙,雙臂筆直地下垂,嘴裡單調地哼著,不斷呻吟。他從開槍起直到救護車來到講得一絲不漏。非常準確。他閉起眼睛時,每一步,每一舉一動都又顯現在眼前。能把事情照實講出心裡真舒服。
  「裡基最後一句話是說什麼?」格林韋問道。
  他腦子裡想著,眼睛卻注視著門。走廊裡沒有人。「我真的記不得了。」
  哈迪警士和他的上司以及聯邦調查局的特工麥克蘇恩正聚在一起,在飲料售貨機邊上的休息處商議。另一名聯邦調查局特工令人可疑地在電梯附近踱來踱去,醫院的保安人員眼睛瞪得大大的,正注視著他。
  那位警察匆匆忙忙向哈迪解釋說,這件事現在已屬於聯邦調查局管,死者的轎車和其他所有物證都已由孟菲斯警察局移交給了聯邦調查局,指紋專家已在汽車上撒過粉,找到許多指紋。這些指紋很小,不可能是大人的。他們需要知道馬克是否露出任何線索或改變說法。
  「沒有,但我不信他講的是真話,」哈迪說。
  「他有沒有接觸過什麼我們可以帶走的東西?」麥克蘇恩急急地問道,他對哈迪的想法或推測毫無興趣。
  「你為什麼問這個?」
  「我們非常懷疑這個小孩在克利福德死前的什麼時候在汽車裡呆過。我們需要從一些物品上取這孩子的指紋,看它們是不是屬於同一個人的。」
  「你怎麼會認為他在汽車裡呆過?」哈迪饒有興趣地問道。
  「我等一會兒再給你解釋,」警官回答。
  哈迪向休息處的四周看了一下,突然指著馬克剛才坐過的椅子邊上的廢物簍。「那裡。那只雪碧罐頭。他坐在這裡時喝了一罐雪碧。」麥克蘇恩向走廊各處看了一看,然後小心地用一塊手帕將雪碧罐頭包好,放進大衣口袋裡。
  「這罐頭肯定是他的,」哈迪說。「這是這兒唯一的廢物簍,簍裡只有這一只雪碧罐。」
  「我馬上去找我們的指紋檢驗員,」麥克蘇恩說。「那小孩今晚住在這裡嗎?」
  「我想是,」哈迪說。「他們已搬了一張輕便床到他弟弟的房問。看上去他們要睡在那裡。聯邦調查局怎麼關心起克利福德來了?」
  「我等會兒給你解釋,」警官說。「在這裡再等一個小時。」
  「再十分鐘我應該下班了。」
  「你需要加班。」
  格林韋醫生坐在靠床的塑料椅子上琢磨他的病人記錄,「再過十分鐘我就要走了,但明天一早我就回來。他病情穩定,我想今夜不會有什麼變化。護士會經常來查看的。如果他醒了就叫她們。」他翻轉一頁,開始讀被雞抓傷的病例,然後把目光移向黛安。「這是一例緊張型心理創傷引起的精神錯亂事後急性發作,病情很嚴重。」
  「你怎樣給他治療呢?」黛安問道。
  「我們必須使他感到安全。你們必須一直在這裡陪他。喔,你說他父親幫不了什麼忙。」
  「別讓他接近裡基。」馬克嚴肅地說。黛安點了點頭。
  格林韋摸了摸裡基的前額。「明晨再見。睡一會兒,」他微笑著說,然後隨手關上門離去。這是第一次見到他笑。
  病房裡只留下他們,小小的斯韋一家,或這一家所剩的三口子。馬克向母親更靠攏了一點,倚在她的肩膀上。他們看著睡在大枕頭上的小腦袋,距他們還不到五英尺。
  她拍拍他的手臂說:「不要緊的,馬克。我們比這更糟的事都經歷過了。」她緊緊地摟著他,馬克閉上了眼睛。
  馬克也突然感到累了。硬硬的一長條金屬支架從廉價的墊子裡凸出來,他慢慢移動,靠牆更近,一把拉起被單,蓋在身上。他母親按摩著他的手臂。他的眼睛凝視著離他只有六英寸遠的牆壁,心裡拿定主意,不能像這樣睡一星期。
  哈迪還在外面的休息處想法子睡覺嗎?警察明天還會回來提問題嗎?要是他們問起花園水龍帶的事怎麼辦?要是他們問個沒完怎麼辦?
  他現在毫無睡意,凝視著牆壁,凝視著放在桌子上方那盞光線暗淡的燈,腦子裡想著哈迪和警察。他們在監視他嗎?他也和電視裡放映的那樣置於監視之下嗎?肯定不會。
  足足有二十分鐘,他看著他們睡覺,最後感到厭煩起來。該是去外面走走的時候了。
  他對陌生的地方並不害怕。他給母親蓋好被單,使她的肩膀不露出來。他給弟弟也這樣蓋好後,就出去了,隨手輕輕地關上了房門。走廊黑暗,空無一人。漂亮的卡倫正在護士工作台忙碌著。她向他投以美麗的一笑,手停止了書寫。他想去自助餐廳弄點桔子汁喝,他說。他知道怎樣走,馬上就回來。他走開時,卡倫向他露齒一笑。馬克投入了愛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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