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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
【第一章】 一 「莫非這還是在作夢嗎?」拉斯科利尼科夫又不由得想。 他小心謹慎而又懷疑地細細端詳這位不速之客。 「斯維德裡蓋洛夫?多麼荒唐!這不可能!」最後,他困惑不解 地說出聲來。 對這一驚呼,客人似乎一點兒也不感到奇怪。 「我來找您有兩個原因,第一,想和您認識一下,因為我已久仰 大名,我聽到的都是關於您的好話,而且很有意思﹔第二,我希望, 也許您不會拒絕幫助我做一件事,而這件事直接關係到令妹阿芙多季 婭﹒羅曼諾芙娜的利益。由於她對我抱有成見,沒人引見,我獨自去 找她,現在她可能根本不讓我進門,而有您幫助,情況就完全不同了 ,我估計……」 「您估計錯了,」拉斯科利尼科夫打斷了他的話。 「請問,她們不是昨天剛到嗎?」 拉斯科利尼科夫沒有回答。 「是昨天,我知道。因為我也不過是前天才到。嗯,至於這件事 嘛,羅季昂﹒羅曼諾維奇,請您聽我說:為自己辯解,我認為那是多 余的,不過請您告訴我:在這件事情上我真的犯了那麼嚴重的大罪嗎 ,也就是說,如果不帶偏見,客觀公正地評判的話?」 拉斯科利尼科夫繼續默默地仔細打量他。 「我在自己家裡追求一個無力自衛的少女,『卑鄙地向她求婚, 從而侮辱了她』,──是這樣嗎?(我自己先說了吧!)不過您只要 想想看,我也是人,etnihilhumanum……□總之,我也能墮入情網, 我也會愛上人(這當然是由不得我們的意志決定的),於是就用最自 然的方式表達出來了。這兒的全部問題就是:我是個惡棍呢,還是犧 牲者?嗯,怎麼會是犧牲者呢?要知道,我向我的意中人提議,要她 和我一道私奔,逃往美國或瑞士的時候,我可能是懷著最大的敬意, 而且想讓我們兩個人都能獲得幸福!……因為理智總是供愛情驅使﹔ 我大概是更害了自己!……」 □拉丁文,引自古羅馬劇作家 傑連齊亞(約紀元前一九五──一五九)的喜劇《自我折磨》。引文 不正確,原文是:「我是人,凡是人所具有的東西,沒有一樣是我所 沒有的。」這句話已經成為箴言。 「問題完全不在這裡,」拉斯科利尼科夫厭惡地打斷了他,「您 只不過是讓人感到討厭,不管您對,還是不對,哼,她們不願跟您來 往,會把您趕走,您請走吧!……」 斯維德裡蓋洛夫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不過您……您倒不會上當受騙啊!」他非常坦率地笑著說:「 我本想耍點兒手腕,可是,不成,您恰好一下擊中了要害!」 「就是現在,您也還是在耍手腕。」 「那又怎樣?那又怎樣呢?」斯維德裡蓋洛夫坦率地笑著說:「 要知道,這是所謂bonneguerre□,兵不厭詐,耍這樣的花招是可以 的嘛!……不過您還是打斷了我﹔不管怎麼著,我要再說一遍:要不 是發生了花園裡的那檔子事,什麼不愉快的事都不會有。瑪爾法﹒彼 特羅芙娜……」 □法文,「真正的戰爭」之意。 「就連瑪爾法﹒彼特羅芙娜,據說也是讓您給害死的?」拉斯科 利尼科夫粗暴地打斷了他的話。 「這您也聽說了?不過怎麼會聽不到呢……嗯,對於您提出的這 個問題,說真的,我不知道該怎麼對您說才好,雖說在這件事情上, 我絕對問心無愧。也就是說,請不要以為我怕什麼:一切都完全正常 ,無可懷疑:醫生檢查,發現是死於中風,這是因為她午飯吃得過飽 ,把一瓶酒幾乎全喝光了,飯後立刻就去進行浴療,此外沒能查出任 何別的原因……不,後來我考慮了一段時間,特別是在路上,坐在火 車車廂裡的時候:這件不幸的事……是不是我促成的,是不是我使她 精神上受了刺激,或者是由於什麼別的諸如此類的情況?可是我得出 結論,這也絕不可能。」 拉斯科利尼科夫笑了。 「那您何必這樣不安呢!」 「您笑什麼?您想想看:我總共才不過抽了她兩鞭子,連傷痕都 看不出來……請您別把我看作犬儒主義者﹔因為我完全知道,我這麼 做是多麼卑鄙,而且我還做過其他卑鄙的事﹔不過我也確實知道,瑪 爾法﹒彼特羅芙娜好像也喜歡我的這種,也可以說是風流韻事吧。關 於令妹的那件事已經完全結束了。瑪爾法﹒彼特羅芙娜不得不待在家 裡,已經是第三天了﹔已經沒有必要再進城去,她拿去的那封信,大 家都已經聽厭了(念信的事您聽說了嗎?)。突然這兩鞭子好似天賜 的良機!她的頭一件事就是吩咐套上馬車!……女人有時候非常、非 常樂於受侮辱,儘管表面上看上去十分氣憤,──這我就不去說它了 。所有的人都有這種情況﹔一般說,人甚至非常、非常喜歡受侮辱, 這您發覺沒有?不過女人尤其是這樣。甚至可以說,這是她們唯一的 消遣。」 有那麼一會兒,拉斯科利尼科夫想要站起來,出去,這樣來結束 這次會見。但是某種好奇心,甚至似乎是有某種打算。暫時留住了他 。 「您喜歡打架嗎?」他心不在焉地問。 「不,不很喜歡,」斯維德裡蓋洛夫平靜地回答。「我和瑪爾法 ﹒彼特羅芙娜幾乎從來不打架。我們在一起過得很和睦,她對我總是 十分滿意。在我們七年共同生活中,我用鞭子的情況總共只有兩次( 如果不算另一次,也就是第三次的話,不過那一次有另外的含意): 第一次是我們結婚兩個月以後,剛一來到鄉下的時候,還有現在這一 次,也就是最後一次。您卻以為,我是個惡棍,是個頑固落後的傢伙 ,農奴制的擁護者嗎?嘿──嘿……順便說一聲,羅季昂﹒羅曼諾維 奇,您記得嗎,幾年前,還是在帶來良好效果的廣開言路的時期□, 有個貴族──我忘了他姓什麼了!──還在火車上鞭打過一個德國女 人呢,可是激起了公憤,遭到我們全民譴責,所有報刊也紛紛予以抨 擊,弄得他名譽掃地□,這件事您還記得嗎?當時,好像就在那一年 ,還發生了《〈世紀〉雜誌豈有此理的行為》□(喏,當眾朗誦《埃 及之夜》,您記得嗎?一雙烏黑的眼睛!噢,你在哪裡,我們青春的 黃金時期!)。嗯,那麼,這就是我的意見:對那個鞭打德國女人的 先生,我並不深表同情,因為,說實在的……有什麼好同情的呢!不 過同時我也不能不聲明,有時就是有這樣一些非揍不可的『德國女人 』,我覺得,沒有一個進步人士能夠完全擔保,自己絕對不會動怒。 當時誰也沒從這個觀點來看這個問題,然而這個觀點才是真正人道主 義的觀點,的確如此!」 □指為廢除農奴製作準備的那段時 間(一八五六──一八六一)。在這段時間裡,俄國報刊可以公開揭 露警察當局濫用職權等社會弊端。 □一八六○年初,報紙上在議論一個地主在火車上鞭打一個裡加 女人的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時代》雜誌上也為此發表過文章,抨 擊地主的專橫。 □這是詩人米哈依洛夫(一八二九──一八六五)一篇文章的題 目。他這篇文章是對《世紀》雜誌一八六一年第八期一篇叫作《俄羅 斯的怪現象》的小品文的回答。那篇小品文攻擊積極參加女權運動的 托爾馬喬夫在彼爾姆市的一次文學──音樂晚會上朗誦普希金的《埃 及之夜》。為支持米哈依洛夫,並為托爾馬喬夫辯護,陀思妥耶夫斯 基曾寫過一篇題為《光明磊落的範例》的文章,發表在《時代》雜誌 一八六一年第三期上。 說完了這些以後,斯維德裡蓋洛夫突然又大笑起來。拉斯科利尼 科夫看得很清楚,知道這是個主意堅決、十分狡猾、決不會暴露自己 意圖的人。 「您大概是,一連幾天沒跟人說話了吧?」他問。 「差不多是這樣。怎麼:我是個這麼隨和的人,您大概覺得奇怪 了吧?」 「不,我覺得奇怪的是,您這個人太隨和了。」 「是因為您提的問題粗暴無禮,可我並不見怪嗎?是這樣嗎?是 的……有什麼好見怪的呢?您怎麼問,我就怎麼回答,」他帶著令人 驚訝的天真神情補充說。「因為我幾乎對什麼也不特別感興趣,真的 ,」他不知為什麼沉思地接著說下去。「尤其是現在,我很空,什麼 事也沒有……不過您可以認為,我奉承您,是因為我有什麼企圖,何 況我自己也說過,我有事要找令妹。不過我坦白地跟您說吧:我很寂 寞!尤其是這三天,所以很高興找您談談……請別生氣,羅季昂﹒羅 曼諾維奇,不過,不知為什麼,我覺得您很奇怪。不管您認為怎樣, 反正您心裡有什麼心事﹔就是現在,也就是說,並不是指此時此刻, 而是一般說的現在……好,我不說了,不說了,請您別皺眉!要知道 ,我可不是像您所想像的那樣的一頭熊。」 拉斯科利尼科夫神情陰鬱地看了看他。 「您也許甚至根本就不是熊,」他說,「我甚至覺得,您很有教 養,或者至少在必要的時候也能做一個正派人。」 「要知道,無論是誰的意見,我都不怎麼特別感興趣,」斯維德 裡蓋洛夫冷冷地回答,語氣甚至好像有點兒傲慢,「這就是我為什麼 沒成為一個庸俗的人的緣故,儘管在我們這個社會上,戴上頂庸俗的 帽子倒是挺舒服的……尤其是如果你天生就喜歡戴這頂帽子的話,」 他補充說,又哈哈大笑起來。 「不過我聽說您在這兒有很多熟人。您可是個所謂『並不是沒有 朋友』的人。在這種情況下,要不是有什麼目的,您來找我幹嗎?」 「您說我有熟人,這倒是真的,」斯維德裡蓋洛夫接住話茬說, 卻沒回答主要問題,「我已經碰到過了﹔因為我已經閑蕩了兩天多﹔ 我會去打聽他們,看來,他們也會來打聽我。這還用說嗎,我穿得體 面,不能算是窮人﹔就連農民改革□也沒影響我:我的財產大都是汛 期淹水的森林和草地,收入沒受損失﹔不過……我不會上他們那兒去 ﹔早就膩煩了:我已經來了兩天多,可是熟人當中誰也沒碰到過…… 還有這座城市!您瞧,我們這座城市是怎麼建立的!一座公務員和各 種教會學校學生的城市!不錯,早先,八年前我住在這兒的時候,這 兒有好多東西我都沒注意……現在我只把希望寄托在構造上,真的! 」 □一八六一年的農民改革廢除了農奴制,但未觸及地主的 利益,根據有關規定,可耕地、森林和草地都留給了地主。 「什麼構造?」 「至於這些俱樂部啊,杜索□啊,你們這些普安特□啊,或者, 大概還有什麼進步啊──這些,沒有我們也行,」他繼續說,又沒注 意向他提出的問題。「可是倒樂意作賭棍嗎?」 「您還是個賭棍?」 「怎麼能不是呢?我們有這麼一夥人,都是最體面的人,這是八 年前的事了﹔大家在一起消磨時間﹔您要知道,都是些最有風度的人 ,有詩人,也有資本家。一般說,在我們俄國社會裡,只在那些常受 打擊的人最有風度,──這點您注意到了嗎?現在我不修邊幅了,因 為我是住在鄉下。而當時,因為我欠了涅任市□一個希臘人的債,終 於進了監獄。這時碰到了瑪爾法﹒彼特羅芙娜,經過討價還價,用三 萬銀幣把我贖了出來。(我總共欠了七萬盧布的債。)我和她結了婚 ,她立刻把我當寶貝似的帶回鄉下她家裡去了。因為她比我大五歲。 她非常愛我。七年來我沒從鄉下出來過。您要注意,她一生都握有一 張對付我的借據,也就是以別人名義出借的那三萬盧布,所以我只要 稍一違背她的意旨,──立刻就會落入她的圈套!她準會這麼做的! 要知道,女人就是這樣,愛你也是她,害你也是她,兩者並行不悖。 」 □杜索──當時彼得堡一家著名飯店的老闆。 □普安特:法語Pointe,意思是「海岬」﹔這裡指涅瓦河各小島 上的時髦娛樂場所。 □烏克蘭的一個城市。 「要不是有那張借據,您就會逃走?」 「我不知道該怎麼對您說。這張借據幾乎沒有使我感到拘束。我 哪裡也不想去,瑪爾法﹒彼特羅芙娜看到我覺得無聊,曾兩次邀請我 出國!這有什麼意思呢!以前我曾不止一次出國,可總是感到厭惡。 倒不是厭惡,可不知怎的,旭日東昇,朝霞滿天,還有什麼那不勒斯 海灣和大海啊,看著都讓人感到憂鬱!最讓人討厭的是,當真是在想 念什麼,所以感到憂愁!不,還是在祖國好:在這兒至少可以把什麼 都歸咎於別人,認為自己什麼都對。現在我也許想去北極探險,因為 j』ailevinmauvais□。我討厭喝酒,可是除了酒,就什麼也沒有了 。我試過。據說星期天別爾格□要在尤蘇波夫花園乘一個大汽球飛上 天去,出一筆巨款徵求和他一道飛行的旅伴,這是真的嗎?」 □法文。「我沒有酒德」之意。 □別爾格是彼得堡一些娛樂設施的所有者。 「怎麼,您想去飛行?」 「我?不……我不過這麼問問……」斯維德裡蓋洛夫含糊不清地 說,當真好像在沉思。 「他怎麼,是當真嗎?」拉斯科利尼科夫想。 「不,借據並不讓我感到拘束,」斯維德裡蓋洛夫沉思默想地繼 續說,「是我自己不從鄉下出來。而且,瑪爾法﹒彼特羅芙娜已經在 我的命名日把這張借據還給了我,還送給我一大筆錢,數目相當可觀 ,這大概都快有一年了吧。因為她很有錢。『您要明白,阿爾卡季﹒ 伊萬諾維奇,我是多麼相信您啊』,真的,她就是這麼說的。您不相 信她這麼說過?可您要知道,在鄉下,我已經變成了一個很正派的主 人﹔附近的人都知道我。我還訂購了一些圖書。瑪爾法﹒彼特羅芙娜 起初是贊成的,後來卻擔心我用功過度,會傷害身體。」 「您好像很想念瑪爾法﹒彼特羅芙娜?」 「我嗎?也許是。真的,也許是。順便說說,您相信鬼魂嗎?」 「什麼鬼魂?」 「普通的鬼魂唄,還有什麼別的呢?」 「可您相信嗎?」 「是的,大概,也不相信,pourvousplaire□……也就是說,並 不是根本不信……」 □法文,「為了讓您滿意』之意。 「經常出現嗎,還是怎麼呢?」 斯維德裡蓋洛夫不知為什麼很奇怪地看了看他。 「瑪爾法﹒彼特羅芙娜來看過我,」他說,把嘴一撇,露出奇怪 的微笑。 「來看您,這是什麼意思?」 「她已經來過三次了。我第一次看到她,就是在安葬的那一天, 從墓地回來一個鐘頭以後。這是在我動身上這兒來的頭一天。第二次 是前天,在路上,天剛亮的時候,在小維捨拉車站上﹔第三次就在兩 個鐘頭以前,在我下榻的寓所,就在屋裡﹔只有我一個人。」 「醒著的時候嗎?」 「完全醒著。三次都是醒著的時候。她來了,說了大約一分鐘的 話,就往門口走去﹔總是從房門出去。甚至好像能聽到開門關門的聲 音。」 「不知為什麼,我就想過,您一定會常常發生這一類的事!」拉 斯科利尼科夫突然說,但立刻又為自己說了這句話而感到驚訝。他非 常激動。 「是──嗎?您這麼想過?」斯維德裡蓋洛夫詫異地問,「難道 真的想過?嗯,我是不是說過我們之間有什麼共同點呢,啊?」 「您從來沒說過這樣的話!」拉斯科利尼科夫很不客氣而且十分 激動地回答。 「我沒說過?」 「沒有!」 「我卻覺得,我說過了。我剛才一進來,看到您閉著眼躺著,可 是假裝睡著了的樣子,──我立刻就對自己說:『這就是那個人!』 」 「就是那個人,這是什麼意思?您這話是指的什麼?」拉斯科利 尼科夫突然高聲大喊。 「指的什麼?真的,我不知道是指什麼……」斯維德裡蓋洛夫誠 懇地、低聲含糊地說,有點兒前言不搭後語。 大約有一分鐘,兩人都不說話。兩人都睜大眼睛,你看著我,我 看著你。 「這全都是胡說八道!」拉斯科利尼科夫懊惱地高聲叫喊。 「她來的時候,跟您說些什麼?」 「她嗎?請您想想看,她談的都是些最無關重要的小事,這個人 真讓您覺得奇怪:也正是這一點讓我生氣。第一次她進來(您要知道 ,我累了:舉行葬禮,為死者祈禱,然後是安靈,辦酬客宴,──終 於書房裡只剩了我一個人,我點起一支雪茄,沉思起來),她走進門 來,說:『阿爾卡季﹒伊萬諾維奇,飯廳裡的鐘您忘記上了。』真的 ,七年來,每星期我都親自上這個鐘,要是忘了,她總是提醒我。第 二天,我已經上路,到這裡來。黎明的時候,我進站去了,這一夜我 只打了個盹兒,精疲力竭,睡眼惺忪,──我要了杯咖啡﹔我一看─ ─瑪爾法﹒彼特羅芙娜突然坐到我身邊,手裡拿著一副牌:『阿爾卡 季﹒伊萬諾維奇,要不要給您算算,一路上是不是平安無事?』她是 個用紙牌算命的行家。唉,我沒算一卦,為了這件事,我不會原諒自 己的!我嚇壞了,趕緊逃跑,不錯,這時候開車的鈴也響了。今天在 一家小飯館裡吆了一頓糟透了的午飯,肚子裡裝滿了不好消化的東西 ,我正坐著抽煙,突然,瑪爾法﹒彼特羅芙娜又進來了,她打扮得很 漂亮,穿一件綠綢子的新連衫裙,裙裾長得要命,拖在後面:『您好 !阿爾卡季﹒伊萬諾維奇!您喜歡我這件連衫裙嗎?做工這麼好,阿 尼西卡可做不出來。』(阿尼西卡是我們村裡的一個女裁縫,農奴出 身,在莫斯科學過縫紉,是個好姑娘。)她站在我面前,轉動著身子 。我仔細看了看連衫裙,隨後留心看了看她的臉,我說『瑪爾法﹒彼 特羅芙娜,您倒有興致為了這樣一些小事來找我。『哎喲,天哪,我 的爺,都不能來打攪您了!』為了逗她,我說:『瑪爾法﹒彼特羅芙 娜,我想結婚。『您完全可能幹得出這種事來,阿爾卡季﹒伊萬諾維 奇﹔剛剛埋葬了妻子,馬上又去結婚,這可不會給您帶來什麼好名聲 。要挑個好姑娘才好,不然的話,無論對她,還是對您,都沒有好處 ,只會讓好心的人笑話。』說罷,她就走了,拖在地上的裙裾好像發 出□□□□的響聲。真是胡說八道,是嗎?」 「不過,說不定您一直是在說謊吧?」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 「我很少說謊,」斯維德裡蓋洛夫若有所思地回答,似乎根本沒 注意到問題提得那麼無禮。 「從前,在這以前,您從來沒見過鬼魂嗎?」 「嗯……不,見過,一生中只見過一次,是在六年以前。菲利卡 是農奴制時期我們家的一個僕人﹔剛剛埋葬了他,我忘了,又喊了一 聲:『菲利卡,拿煙斗來!』他進來,一直朝放煙斗的架子走去。我 坐在那裡,心想:『他是來向我報仇了,』因為就在他死以前,我們 剛剛大吵了一場。我說:『你的衣服胳膊肘上破了,你怎麼膽敢這樣 進來見我,滾出去,壞蛋!』他轉身走了出去,以後再沒來過。當時 我沒跟瑪爾法﹒彼特羅芙娜說,本想為他作安魂彌撒,又覺得不好意 思。」 「去看看醫生吧。」 「您不說,我也明白,我身體不好,雖說,真的,我不知道害的 是什麼病﹔照我看,我的身體大概比你好四倍。我問您的不是這個, ──您信不信鬼魂出現?我問您的是:您信不信有鬼?」 「不,無論如何也不相信!」拉斯科利尼科夫甚至是惡狠狠地高 聲叫嚷。 「通常人們都是怎麼說來的?」斯維德裡蓋洛夫彷彿自言自語似 地說,稍稍低下頭,望著一邊。「他們說:『你有病,這就是說,你 的錯覺只不過是根本不存在的幻象。』不過這話並沒有嚴密的邏輯性 。我同意,只有病人才會看見鬼魂﹔但這只不過証明,鬼魂只能讓病 人看見,而不能証明,鬼魂並不存在。」 「當然不存在!」拉斯科利尼科夫氣憤地堅持說。 「不存在嗎?您這麼認為?」斯維德裡蓋洛夫慢慢地看了看他, 接著說下去。「嗯,如果這樣來考慮呢(請您指教):『鬼魂──這 就是,可以這樣說吧,是另外一些世界的碎片和片斷,是這些世界的 一種因素。健康的人當然用不著看到它們,因為健康的人完全是屬於 這個世界的,所以為了這個世界的完滿,也為了維護這個世界上的秩 序,他們理應只過這個世界上的生活。可是一旦稍微有了點兒病,身 體上塵世的正常秩序稍一遭到破壞,那麼立刻就會出現接觸另一個世 界的可能,病得越厲害,與另一個世界的接觸也就越多,所以,當一 個人完全死了的時候,他就直接轉入另一個世界去了。』我早就作過 這樣的論斷。如果您相信來世,那也就會相信這個論斷了。」 「我不相信來世,」拉斯科利尼科夫說。 斯維德裡蓋洛夫坐著,陷入沉思。 「如果那裡只有蜘蛛或者這一類的東西,那又怎樣呢,」他突然 說。 「這是個瘋子,」拉斯科利尼科夫想。 「我們一直想像,永恆就好像一個無法理解的概念,是一個碩大 無朋、其大無比的東西!可為什麼一定是其大無比呢?萬一它並不是 這樣呢,您要知道,它也許是一間小房子,就像農村裡的澡堂,熏得 漆黑,各個角落都是蜘蛛,而這就是永恆。您要知道,有時我覺得它 大致就是這樣的。」 「難道,難道您想像不出什麼比這讓人快慰、也更加真實一些的 東西嗎!」拉斯科利尼科夫感到十分痛苦地大聲喊道。 「更真實些?那怎麼知道呢,說不定這就是真實的,您要知道, 我倒想一定故意讓它成為這個樣子!」斯維德裡蓋洛夫似笑非笑地回 答。 聽到這豈有此理的回答,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感到一陣發冷。斯 維德裡蓋洛夫抬起頭來,凝神看了看他,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不,這您想得到嗎」,他高聲叫喊起來,「半個鐘頭以前我們 還沒見面,彼此把對方看作仇敵,我們之間有一件還沒解決的事情﹔ 我們撇開這件事情,瞧,我們談了些什麼啊!喏,我說我們是一樣的 人,說得對吧?」 「勞您駕,」拉斯科利尼科夫氣憤地接下去說,「您屈尊就教, 到底有何貴幹,就請快點兒告訴我吧……而且……而且……我忙得很 ,我沒空,我要出去……」 「請吧,請吧。令妹,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是要嫁給盧任 ,彼得﹒彼特羅維奇先生嗎?」 「您能不能設法不談舍妹的問題,也別提她的名字呢。我甚至不 明白,您怎麼膽敢當著我的面說出她的名字,如果您真是斯維德裡蓋 洛夫的話?」 「可我就是來談她的問題的,怎麼能不提她的名字呢?」 「好吧﹔您說吧,不過請快一點兒!」 「如果您已經見過這位盧任先生,也就是我內人的親戚,哪怕只 跟他在一起待過半個鐘頭,或者聽到過有關他的確實可靠的事情,我 相信,對這個人,您就已經形成自己的看法了。他可配不上阿芙多季 婭﹒羅曼諾芙娜。照我看,在這件事情上,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 是未經慎重考慮、過於慷慨地犧牲了自己,而她這樣做是為了……為 了自己的家庭。由於我聽到的關於您的那些話,我覺得,如果這門親 事能夠吹掉,而又不損害令妹的利益,您一定會非常滿意。現在,認 識了您本人以後,我甚至已對此深信不疑。」 「從您那方面來說,這些話是十分天真的﹔請您原諒,我是想說 :無恥,」拉斯科利尼科夫說。 「也就是說,您的意思是,我在謀求自己的利益。請您放心,羅 季昂﹒羅曼諾誰奇,如果我是為自己謀求什麼好處的話,那就不會這 麼直截了當地說出來了,我還不完全是個傻瓜。關於這一點,我要告 訴您一個心理上的奇怪的情況。剛才我為我對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 娜的愛情辯解的時候,說我自己是犧牲者。那麼請您聽我說,現在我 已經感覺不到這種愛情了,一點兒也感覺不到了,這連我自己也覺得 奇怪,因為以前我的確是感覺到的……」 「由於游手好閑和道德敗壞,」拉斯科利尼科夫打斷了他。 「是的,我是個道德敗壞和游手好閑的人。不過令妹有那麼多優 點,所以我不可能不受她的某種影響。不過,現在我自己也明白,這 全都是廢話。」 「早就明白了嗎?」 「還在以前就有所發覺了,到前天,幾乎是到達彼得堡的時候, 才對此完全深信不疑。不過,在莫斯科的時候,我還曾經想,要設法 贏得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的芳心,和盧任先生競爭一下。」 「請原諒我又要打斷您了,勞您駕:您能不能說得簡短些,直截 了當談談您來訪的目的呢。我有急事,我得出去……」 「非常高興。來到這兒以後,現在我決定作一次……旅行,我想 事先做一些必要的安排。我的孩子都留在他們姨媽家裡了,他們生活 都很富裕,他們不需要我。再說我哪像個做父親的呢!我自己只拿了 瑪爾法﹒彼特羅芙娜一年前送給我的那筆財產。這也就足夠我用的了 。對不起,我這就要談正經的了。去旅行之前,也許這次旅行會實現 的,我想把和盧任先生的事了結掉。倒不是我根本不能容忍他,然而 當我知道這門婚事是瑪爾法﹒彼特羅芙娜搞出來的,可真把我惹火了 ,所以正是因為他,我才跟她發生了爭吵。現在我想通過您跟阿芙多 季婭﹒羅曼諾芙娜見見面,就這樣吧,您也在場,我想向她說明,第 一,從盧任先生那兒她不僅得不到絲毫好處,而且甚至定會受到明顯 的損害。其次,請她原諒不久前發生的所有不愉快的事情,然後再請 求她允許我送給她一萬盧布,這樣可以使她更容易下決心和盧任先生 決裂,我相信,只要有可能,她自己是不會反對與他決裂的。」 「不過您當真,當真是個瘋子!」拉斯科利尼科夫高聲叫喊起來 ,與其說他很生氣,倒不如說他十分驚訝。「您怎麼竟敢這樣說呢! 」 「我就知道您會大喊大叫的﹔不過,第一,雖說我並不富有,可 是這一萬盧布在我這兒卻沒有什麼用處,也就是說,我完全,完全不 需要這筆錢。如果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不接受,我大概會以更愚 蠢的方式把它揮霍掉。這是一。第二,我完全問心無愧﹔我提出這個 建議,沒有任何個人打算。信不信由您,不過以後您和阿芙多季婭﹒ 羅曼諾芙娜都會知道的。問題在於,我的確給極為尊敬的令妹帶來了 一些麻煩和不愉快的事﹔所以,我真心誠意地感到懊悔,由衷地希望 ,──不是贖罪,也不是為那些不愉快的事賠償損失,而只不過是想 做點兒對她有益的事,而我這樣做的理由就是:我實在沒有只幹壞事 的特權。如果我的建議中哪怕有百萬分之一的私心雜念,那我就不會 提出只送給她一萬盧布了,而只不過五個星期以前,我曾經提出過, 要送給她更多的錢。此外,我也許很快、很快就要和一位少女結婚了 ,所以,關於我對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抱有什麼企圖的一切懷疑 ,也就應該不復存在了。最後我還要說一句:如果阿芙多季婭﹒羅曼 諾芙娜嫁給盧任先生,同樣也是拿錢,只不過拿的是另一個人的錢罷 了……您別生氣,羅季昂﹒羅曼諾維奇,請您心平氣和地、冷靜地考 慮考慮。」 說這番話的時候,斯維德裡蓋洛夫本人非常冷靜,而且心平氣和 。 「請您別說了」,拉斯科利尼科夫說。「無論如何,您這樣說是 十分無禮,不可原諒的。」 「根本不是。如果是這樣的話,在這個世界上,人對人就只能做 壞事,因為拘泥於某些習以為常的形式,反倒沒有權利去做一了點兒 好事了。這是荒謬的。譬如說,如果我死了,立下遺囑,把這筆錢贈 送給令妹,難道她也要拒絕嗎?」 「很可能。」 「嗯,這不可能。不過,不,實在不要嘛,也就算了。不過在必 要的時候,一萬盧布到底是一筆可觀的數目。無論如何請把我的話轉 告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 「不,我不轉告。」 「這樣的話,羅季昂﹒羅曼諾維奇,我就不得不設法自己去見她 ,那麼也就不得不打攪她了。」 「如果我轉告她,您就不設法親自見她了嗎?」 「我不知道,真的,我不知道該怎麼跟您說。我倒很希望和她見 一次面。」 「還是別存這樣的希望吧。」 「很遺憾。不過您不瞭解我。也許我們會更接近些的。」 「您認為我們會更接近些嗎?」 「為什麼不會呢?」斯維德裡蓋洛夫微微一笑,說,站起身來, 拿起帽子,「要知道,我倒不是那麼很想來打攪您,到這兒來的時候 ,甚至也沒抱多大希望,不過,不久前,早上的時候,您的臉色讓我 十分吃驚……」 「不久前,早上的時候,您在哪兒見過我?」拉斯科利尼科夫不 安地問。 「偶然看到的……我總覺得,您有什麼對我有用的地方……請別 擔心,我不會讓人覺得膩煩的﹔我跟賭棍們在一起,也曾和睦相處, 斯維爾別依公爵,我的一個遠親,是個大官,我也沒讓他覺得討厭過 ,我還曾經在普裡魯科娃夫人的紀念冊上題詞,談論拉斐爾的聖母像 □,和瑪爾法﹒彼特羅芙娜在一起過了七年,從來沒離開過她,從前 我常在乾草廣場上維亞澤姆斯基的房子□裡過夜,說不定還會和別爾 格一道乘汽球飛上天去呢。」 □指拉斐爾的傑作《西斯庭聖 母像》。拉斐爾(一四八三──一五二○),意大利著名畫家,文藝 復興三傑之一。 □彼得堡一家著名的客店。內設飯店、酒館、賭窟……。 「好了,很好。請問,您不久就要去旅遊嗎?」 「什麼旅遊?」 「就是這個『旅行』啊……您自己說過的嘛。」 「去旅行?啊,對了!……真的,我是跟您說過關於旅行的事… …嗯,這是個含義很廣的問題……如果您能知道,您問的是什麼就好 了!」他補上一句,突然短促地高聲大笑起來。 「說不定我不去旅行,而要結婚﹔有人正在給我說親。」 「在這兒嗎?」 「是的。」 「您是什麼時候找到一位未婚妻的?」 「不過我很想和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見一次面。我鄭重其事 地請求您。好,再見……啊,對了!看我把什麼給忘了!羅季昂﹒羅 曼諾維奇,請您轉告令妹,瑪爾法﹒彼特羅芙娜的遺囑上提到,送給 她三千盧布。我完全肯定,千真萬確。瑪爾法﹒彼特羅芙娜是在死前 一個星期這樣安排的,當時我也在場。再過兩三個星期,阿芙多季婭 ﹒羅曼諾芙娜就可以得到這筆錢了。」 「您說的是實話?」 「實話。請轉告。好吧,您的僕人。要知道,我就住在離您這兒 不太遠的地方。」 斯維德裡蓋洛夫出去的時候,在門口正好碰到了拉祖米欣。 熾天使書城
【第二章】 二 已經差不多八點鐘了﹔他們兩人匆匆往巴卡列耶夫的旅館走去, 要在盧任到來之前趕到那裡。 「喂,剛剛來的這個人是誰?」剛一來到街上,拉祖米欣就問。 「這是斯維德裡蓋洛夫,就是我妹妹在他們家作家庭教師的時候,受 過他們侮辱的那個地主。因為他追求她,她讓他的妻子瑪爾法﹒彼特 羅芙娜給趕了出來。後來這個瑪爾法﹒彼特羅芙娜請求杜尼婭原諒她 ,現在她突然死了。不久前我們還談起過她。不知為什麼,我對這個 人很害怕。他埋葬了妻子以後,立刻就到這兒來了。他這個人很怪, 而且不知已經作出了什麼決定……他好像知道一件什麼事情……得保 護杜尼婭,防備著他……我想告訴你的就是這一點,你聽到嗎?」 「保護!他能怎麼著跟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過不去呢?好吧 ,羅佳,你跟我這樣說,我要謝謝你……我們,我們一定會保護她! ……他住在哪兒?」 「不知道。」 「你為什麼不問呢?唉,可惜!不過,我會打聽出來的。」 「你看到他了?」沉默了一會兒以後,拉斯科利尼科夫問。 「嗯,是的,看到了﹔清清楚楚地看到了。」 「你的確看見了?看清楚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堅持地問。 「嗯,是的,我清清楚楚記得他﹔在一千人裡面我也能認出他來 ,我記性好,別人的模樣兒,只要我看見過,就忘不了。」 大家又都不說話了。 「嗯哼……這就是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含糊不清地說。「其 實,你要知道……我曾經認為……我一直覺得……這可能是幻想。」 「你指的是什麼?我不完全理解你的意思。」 「你們都說,」拉斯科利尼科夫撇撇嘴笑了,接著說下去,「你 們都說我是瘋子﹔現在我也好像覺得,說不定我真是個瘋子,我只不 過是看到了一個幽靈!」 「你這是怎麼了?」 「誰知道呢!也許我當真是個瘋子,一切,這些天來所發生的一 切,說不定都只不過是我想像中的事……」 「唉,羅佳!你的情緒又讓他們給弄壞了!……他到底說了些什 麼?他來幹什麼?」 拉斯科利尼科夫不回答,拉祖米欣稍想了一下。 「好,你聽我給你解釋一下,」他開始說。「我到你這兒來過, 你在睡覺。後來我們吃過午飯,我去找波爾菲裡。扎苗托夫一直還在 他那裡。我本想跟波爾菲裡談談,可是毫無結果。我一直沒能一本正 經地和他談。他們好像不懂,不理解,可是根本沒有顯得驚惶失措。 我把波爾菲里拉到窗前,開始跟他談,可是不知為什麼,結果還是不 像我所想的那樣:他不看著我,我也不看著他。最後我對著他的臉揚 起拳頭,說,作為親戚,我要打爛他的臉。他只是看了我一眼。我啐 了口唾沫,走了,這就是一切。非常愚蠢。跟扎苗托夫,我一句話也 沒說。不過,你要知道:我想,我做得不對頭,下樓去的時候,忽然 產生了一個想法,我忽然想:我們操的哪份兒心?如果你有危險,或 者有什麼諸如此類的情況,那當然了。可是這關你什麼事!這和你毫 不相干,那麼你就別睬他們﹔以後我們會嘲笑他們的,要是我處在你 的地位上,我還要故弄玄虛,愚弄他們呢。以後他們會多麼難為情啊 !去他們的﹔以後也可以揍他們一頓,可現在,笑笑也就算了!」 「當然是這樣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可明天你會怎麼說 呢?」他心中暗想。怪事,直到現在他還連一次也沒想過:「等到拉 祖米欣知道了的時候,他會怎麼想呢?」想到這裡,拉斯科利尼科夫 凝神仔細看了看他。拉祖米欣現在所說的去會見波爾菲裡的情況,他 已經不怎麼感興趣了,因為從那時起有些情況已經變了,而且出現了 那麼多新情況!…… 在走廊上他們碰到了盧任﹔他正八點鐘到達這裡,正在尋找房號 ,所以他們三個人是一起進去的,不過誰也沒看誰,也沒有互相打個 招呼。兩個年輕人走到前面去了,為了禮貌的關係,彼得﹒彼特羅維 奇在前室裡稍耽擱了一下,脫掉了大衣。普莉赫裡婭﹒亞歷山德羅芙 娜立刻到門口來迎接他們。 杜尼婭向哥哥問好。 彼得﹒彼特羅維奇進來後,向兩位婦女點頭行禮,態度相當客氣 ,雖說也顯得加倍神氣。不過看上去他似乎有點兒不知所措,還沒想 出應付這個局面的辦法。普莉赫裡婭﹒亞歷山德羅芙娜也好像很窘, 立刻急急忙忙請大家在圓桌邊坐,桌上的茶炊已經在沸騰了。杜尼婭 和盧任面對面坐在桌子兩端。拉祖米欣和拉斯科利尼科夫坐在普莉赫 裡婭﹒亞歷山德羅芙娜對面,──拉祖米欣靠近盧任,拉斯科利尼科 夫坐在妹妹身邊。 有一瞬間,大家都默默無言,彼得﹒彼特羅維奇不慌不忙地掏出 一塊有一股香水味的麻紗手帕,擤了擤鼻涕,雖然很有風度,但那樣 子還是讓人感到,他的尊嚴有點兒受到了傷害,並且決定要求作出解 釋。還在前室裡的時候,他就產生了這樣的想法:不脫大衣,立刻就 走,用這種方式嚴厲地懲罰這兩位婦女,給她們留下深刻的印象,讓 她們一下子就能感覺到這一切的後果。可是他沒拿定主意。而且這個 人不喜歡不明不白,這是需要解釋清楚的:既然他的命令這樣公然遭 到違抗,這就是說,一定有什麼原因,所以最好是先瞭解清楚﹔要懲 罰,時間總是有的,而且這掌握在他的手裡。 「我希望,你們旅途平安吧?」他一本正經地對普莉赫裡婭﹒亞 歷山德羅芙娜說。 「謝天謝地,彼得﹒彼特羅維奇。」 「我很高興。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也不感到勞累?」 「我年輕,強壯,不覺得累,媽媽卻很累了,」杜涅奇卡回答。 「有什麼辦法呢﹔我們國家的道路很長嘛。所謂的『俄羅斯母親 』真是偉大啊……雖然我很想去接你們,可是昨天怎麼也沒能趕去。 不過,我希望沒遇到什麼麻煩吧?」 「啊,不,彼得﹒彼特羅維奇,我們真是不知所措了,」普莉赫 裡婭﹒亞歷山德羅芙娜趕緊用一種特殊的語氣聲明,「昨天要不是上 帝親自給我們派來了德米特裡﹒普羅科菲伊奇,我們簡直就毫無辦法 。那就是他,德米特裡﹒普羅科菲伊奇﹒拉祖米欣,」她補充說,把 他介紹給盧任。 「那還用說,昨天……已經有幸認識了,」盧任含糊不清地說, 懷著敵意斜著眼睛瞟了拉祖米欣一眼,然後皺起眉頭,不作聲了。一 般說,彼得﹒彼特羅維奇屬於這樣一類人,在交際場合表面上異常客 氣,也特別希望別人對他彬彬有禮,但是如果稍有什麼不合他們的心 意,立刻就會失去那套交際應酬的本事,與其說變得像個毫不拘束、 使交際場合顯得活躍起來的英雄,倒不如說變得像一袋麵粉□。大家 又都沉默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執拗地一聲不響,不到時候,阿芙多季 婭﹒羅曼諾芙娜也不想打破沉默,拉祖米欣無話可說,所以普莉赫裡 婭﹒亞歷山德羅芙娜又感到不安了。 □意思是:呆頭呆腦, 舉止笨拙。 「瑪爾法﹒彼特羅芙娜過世了,您聽說了嗎,」她開口說,又使 出她最主要的這一招來。 「當然聽說了。我最先得到了這個消息,現在甚至要來通知你們 ,阿爾卡季﹒伊萬諾維奇﹒斯維德裡蓋洛夫安葬了妻子以後,就立刻 匆匆趕到彼得堡來了。至少根據我得到的最可靠的消息,他是到這兒 來了。」 「來彼得堡?到這兒來?」杜涅奇卡不安地問,和母親互相使了 個眼色。 「的確是的,如果注意到他來得匆忙,以及以前的各種情況,那 麼他此行當然不會沒有目的。」 「上帝啊!難道在這兒他也要讓杜涅奇卡不得安寧嗎?」普莉赫 裡婭﹒亞歷山德羅芙娜突然叫喊起來。 「我覺得,用不著特別擔心,無論是您,還是阿芙多季婭﹒羅曼 諾芙娜,當然啦,只要你們自己不想跟他發生任何關係的話。至於我 嘛,我在監視他,現在正在打聽,他住在哪兒……」 「哎喲,彼得﹒彼特羅維奇,您不會相信的,剛才您把我嚇成了 什麼樣子!」普莉赫裡婭﹒亞歷山德羅芙娜接下去說。 「我總共只見過他兩次,我覺得他真可怕,可怕!我相信,瑪爾 法﹒彼特羅芙娜就是叫他害死的。」 「還不能就下這樣的結論。我有可靠的消息。我不想爭辯,可以 這樣說吧,可能他的侮辱對她精神上產生了影響,從而加速了她的死 亡﹔至於說到這個人的所作所為,以及他的道德品質,我同意您的看 法。我不知道,現在他是不是富有,瑪爾法﹒彼特羅芙娜到底給他留 下了多少財產﹔關於這一點,在最短期間內我就會知道﹔不過,在這 裡,在彼得堡,即使他只有一點兒錢,當然也一定會立刻故態復萌的 。在所有這類人當中,他這個人最沒有道德觀念,腐化墮落已經達到 了不可救藥的地步!我有相當充分的根據認為,不幸如此深深愛上他 的瑪爾法﹒彼特羅芙娜,八年前替他還債、把他從獄中贖出來的瑪爾 法﹒彼特羅芙娜,還在另一件事情上幫助過他:全靠她多方奔走,並 不惜作出犧牲,才把一件刑事案從一開始就壓了下去,這是一件非常 殘暴,而且十分離奇的兇殺案,為了這件兇殺案,他很可能,很有可 能給流放到西伯利亞去。 如果你們想知道的話,他就是一個這樣的人。」 「哎喲,上帝啊!」普莉赫裡婭﹒亞歷山德羅芙娜高聲驚呼。拉 斯科利尼科夫全神貫注地聽著。 「您說,您有可靠的根據,這是真的嗎?」杜尼婭嚴峻而莊重地 問。 「我說的只是我親自從已故的瑪爾法﹒彼特羅芙娜那裡聽說的, 是她秘密告訴我的。必須指出,從法律觀點來看,這個案件是十分可 疑的。從前這兒有個姓列斯莉赫的外國女人,好像現在她還住在這兒 ,是個放小額高利貸的女人,還做別的生意。好久以來斯維德裡蓋洛 夫先生就和這個女人有某種十分親密而又神秘的關係。她家裡住著她 的一個遠房親戚,好像是她侄女,一個又聾又啞的十五歲的小姑娘, 甚至只有十四歲﹔這個列斯莉赫非常恨她,為了每一小塊麵包都要責 罵她﹔甚至慘無人道地毒打她。有一次發現她在頂樓上吊死了。法院 判定她是自殺。經過通常的程序,這個案子就這樣了結了,但是後來 有人告密,說這個孩子……遭受過斯維德裡蓋洛夫殘暴的凌辱。誠然 ,這一切都很可疑,告密的是另一個臭名昭著的德國女人,她的話沒 人相信﹔由於瑪爾法﹒彼特羅芙娜多方奔走,還花了些錢,實際上告 密沒有受理﹔僅僅被當作流言蜚語。然而這個流言是意味深長的。阿 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您當然也聽說過一個叫菲利普的人的事吧, 他是六年前,還在農奴制時期給活活折磨死的。」 「我聽到的恰恰相反,說這個菲利普是自縊身亡的。」 「的確是這樣,不過是被迫的,或者不如說,是斯維德裡蓋洛夫 先生經常不斷地迫害和處罰才使他遭到了橫死。」 「這我不知道,」杜尼婭冷冷地回答,「我只聽到過一個很奇怪 的故事,說這個菲利普是個害憂鬱症的人,是個家庭哲學家,人們都 說,他『看書看得太多,把腦子看糊塗了』,說他上吊多半是由於受 到斯維德裡蓋洛夫先生的嘲笑,而不是由於受到他的鞭打。當著我的 面,他待僕人都很好,僕人們甚至都喜歡他,雖說確實也都把菲利普 的死歸罪於他。」 「我看得出來,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您突然開始傾向於為 他辯解了,」盧任撇著嘴說,嘴角上露出具有雙重含意的微笑。「的 確,他是個很狡猾的人,對女人也很有魅力,死得這麼奇怪的瑪爾法 ﹒彼特羅芙娜就是一個可悲的例子。鑒於他無疑又有什麼新的企圖, 我只不過想對您和令堂提出自己的忠告而已。至於說到我,我堅信, 這個人無疑又會給送進債戶拘留所去。瑪爾法﹒彼特羅芙娜考慮到孩 子們的利益,永遠不會,也絕對不會有把任何財產留給他的意思,即 使給他留下了點兒什麼,也只是最必需的、不值錢的、僅供他暫時使 用的東西,像他那樣揮霍慣了的人,連一年也不夠用的。」 「彼得﹒彼特羅維奇,我請求您,」杜尼婭說,「別再談斯維德 裡蓋洛夫先生的事了。這讓我感到厭倦。」 「他剛才去過我那兒,」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說,第一次打破了 沉默。 他的話震驚了四座,大家都高聲驚呼,轉過臉來看著他。 就連彼得﹒彼特羅維奇也激動不安起來。 「一個半鐘頭以前,在我睡覺的時候,他進來了,叫醒了我,作 了自我介紹,」拉斯科利尼科夫接著說下去。「他相當隨便,相當快 樂,滿懷希望,想跟我交朋友。順帶說一聲,杜尼婭,他一再請求, 要跟你見面,還要我從中幫忙。他對你有個建議﹔建議的內容,他已 經告訴了我。此外他還肯定地對我說,瑪爾法﹒彼特羅芙娜在死前一 個星期立下遺囑,要送給你三千盧布,而且在最短期間內你就可以得 到這筆錢了。」 「謝天謝地!」普莉赫裡婭﹒亞歷山德羅芙娜高聲說,並且畫了 個十字。「為她祈禱吧,杜尼婭,為她祈禱吧!」 「這的確是真的,」盧任脫口而出。 「嗯─嗯,後來呢?」杜涅奇卡催促說。 「後來他說,他自己並不富有,所有田產都留給他的孩子們了, 現在他們住在姨母那裡。後來還說,他就住在離我那兒不遠的一個地 方,可到底是哪裡?我不知道,我沒回……」 「不過他向杜尼婭提出的是什麼,是什麼建議呢?」十分驚慌的 普莉赫裡婭﹒亞歷山德羅芙娜問。「他對你說了嗎?」 「是的,說了。」 「是什麼呢?」 「以後再說,」拉斯科利尼科夫不作聲了,開始喝他的茶。 彼得﹒彼特羅維奇掏出表來,看了看。 「我有點兒事,必須去辦,那麼就不妨礙你們了,」他補上一句 ,那神情稍有點兒像是受了委屈的樣子,說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請您別走,彼得﹒彼特羅維奇,」杜尼婭說,「您不是想在這 兒度過一個晚上嗎。況且您信上還說,有件事情想要和媽媽說清楚呢 。」 「的確是這樣,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彼得﹒彼特羅維奇 威嚴地說,又坐到椅子上,不過一直還把帽子拿在手裡,「我的確想 和您,也和尊敬的令堂說清楚,我要談的甚至是非常重要的問題。不 過正像令兄不能當著我的面說明斯維德裡蓋洛夫先生的建議一樣,所 以我不願,也不能……當著別人的面……來談這些非常、非常重要的 問題。何況我那個主要的和懇切的請求未能得到遵守……」 盧任作出一副痛心的樣子,意味深長地不作聲了。 「您要求我們見面的時候我哥哥不要在場,只不過因為我堅持, 這個要求才沒有照辦,」杜尼婭說。「您在信上說,您受了我哥哥的 侮辱﹔我認為這需要立刻解釋清楚,你們應該言歸於好。如果羅佳當 真侮辱了您,他理應而且將會向您道歉。」 彼得﹒彼特羅維奇立刻變得態度傲慢起來。 「有一些侮辱,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即使想要忘記,也是 忘不了的。一切都有個界限,越過這個界限是危險的﹔因為一旦越過 ,就不可能再退回去了。」 「我對您說的,其實並不是指的這個,彼得﹒彼特羅維奇,」杜 尼婭稍有點兒不耐煩地打斷了他,「您要明白,現在,您的未來完全 取決於這一切能不能盡快解釋清楚和順利解決。我從一開始就十分坦 率地說,對這件事我不能有別的看法,如果您對我哪怕多少有一點兒 珍惜的意思,那麼即使很難,這件事也必須在今天結束。我對您再說 一遍,如果我哥哥錯了,他會向您道歉的。」 「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您這樣提出問題,使我感到驚訝, 」盧任越來越惱怒了。「我珍惜您,也可以說我熱愛您,但同時也完 全,完全可以不喜歡府上的某一個成員。我希望有幸和您結為百年之 好,但是不能同時接受我不同意的義務……」 「唉,請不要斤斤計較,抱怨不休了,彼得﹒彼特羅維奇,」杜 尼婭很動感情地打斷了他,「我一向認為,也希望能把您看作一個聰 明和高尚的人,請您不要破壞您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吧。我已經鄭重地 應允了您的求婚,我是您的未婚妻﹔這件事您就信託給我吧,請您相 信,我一定能作出不偏不倚的判斷。我自願充當評判人,不但對您, 對我哥哥也同樣是一件出乎意外的事。接到您的信以後,我邀請他今 天一定來參加我們的會見,當時並沒有向他透露過我心中的想法。您 要明白,如果你們不能言歸於好,那麼我就必須在你們之間作出抉擇 :要麼選擇您,要麼選擇他。無論是對於他,還是對於您,問題都是 這樣提出來的。我不願,也不應作出錯誤的選擇。為了您,我不得不 和哥哥決裂﹔為了哥哥,我不得不和您決裂。現在我想知道,也必然 能夠知道:他是不是我的哥哥?而對您來說,問題是:您是不是重視 我,珍惜我,您是不是我的丈夫?」 「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盧任說,感到不快而且驚訝,「 對我來說,您的話實在太重要了,鑒於您我的關係中我有幸所處的地 位,說得嚴重些,這些話甚至是對我的侮辱。至於您那含有侮辱性的 、奇怪的對比,竟把我和一個……傲慢的青年人相提並論,這我就不 去說它了,您說了這些話,也就是表示,您有可能破壞對我的諾言。 您說:『要麼選擇您,要麼選擇他』,可見您是想用這些話向我表示 ,對於您來說,我是多麼無足輕重……由於我們之間業已存在的關係 和…… 義務,這是我不能容許的」。 「怎麼!」杜尼婭臉突然紅了,「我們您的利益看得與我生命中 至今所珍貴的一切同樣重要,看得與直到現在構成我整個生命的一切 同樣重要,可您卻突然覺得受到了侮辱,認為我貶低了您!」 拉斯科利尼科夫一聲不響,譏諷地微微一笑,拉祖米欣不由得顫 栗了一下﹔但是彼得﹒彼特羅維奇不接受杜尼婭的反駁﹔恰恰相反, 他越說越氣,他的每一句話也越來越惹人厭煩了,就好像他對這場爭 論發生了興趣似的。 「對未來的生活伴侶、對丈夫的愛,應當高於對兄弟的愛,」他 以教訓的口吻說,「無論如何我不能和他處於同等地位……雖然不久 前我曾堅持,有令兄在場,我不願,也不能說明我來的目的,但是有 一個對我十分重要、而且帶有侮辱性的問題,現在我想請尊敬的令堂 就此作出必要的解釋。令郎,」他對普莉赫裡婭﹒亞歷山德羅芙娜說 ,「昨天當著拉蘇德金先生的面(或者……好像是這樣吧?對不起, 我忘記了您貴姓,」他客氣地向拉祖米欣點點頭),侮辱我,曲解了 那次喝咖啡的時候我和您私下裡談話的意思,當時我是說,與一個經 受過生活苦難的貧窮姑娘結婚,照我看,就夫妻關係來說,比與一個 過慣富裕生活的姑娘結婚較為有益,因為這在道義上更為有利。令郎 卻蓄意誇大這句話的含意,把它誇張到了荒謬的程度,責備我用心險 惡,而照我看,他所依據的就是您給他的那封信。如果您,普莉赫裡 婭﹒亞歷山德羅芙娜,能夠說服我放棄這個不好的想法,使我完全放 心,我將認為自己是很幸福的。請您告訴我,在您給羅季昂﹒羅曼諾 維奇的信裡,您究竟是用什麼詞彙來轉述我那句話的?」 「我記不得了,」普莉赫裡婭﹒亞歷山德羅芙娜感到不知所措了 ,「我是照我所理解的那樣轉告他的。我不知道羅佳是怎麼對您說的 ……也許,是他把什麼話誇大了。」 「沒有您授意,他不可能誇大。」 「彼得﹒彼特羅維奇,」普莉赫裡婭﹒亞歷山德羅芙娜莊重地說 ,「現在我們在這裡,這就足以証明,我和杜尼婭並沒有把您的話想 到很壞的方面去。」 「說得好,媽媽!」杜尼婭贊同地說。 「這麼說,這也怪我了!」盧任委屈地說。 「您瞧,彼得﹒彼特羅維奇,您一直在怪罪羅季昂,可是不久前 您在信上說到他的那些話,也不是實情,」普莉赫裡婭﹒亞歷山德羅 芙娜鼓起勇氣,補充說。 「我不記得在信上寫過任何不是實情的話。」 「您在信上說,」拉斯科利尼科夫很不客氣地說,並沒朝盧任轉 過臉去,「我昨天不是把錢送給了被馬踩死的那個人的寡婦,──事 實的確是這樣,──而是把錢送給了他的女兒(在昨天以前我從來沒 見過她)。您寫這些,是想讓我和親人發生爭吵,為了達到這個目的 ,您還用卑鄙的語言補上一句,談論一個您不認識的少女的品德。這 一切都是誹謗和下流的行為。」 「請原諒,先生,」盧任氣得發抖,回答說:「我在我的信上談 到您的品質和行為,只不過是應令妹和令堂的請求,她們請求我,把 我見到您的情況以及您給我的印象都寫信告訴她們。至於您提出來的 、我信上寫的那些話,您哪怕能找出一句不符合事實嗎,也就是說, 您沒有浪費餞,而且在那個家庭裡,雖說是不幸的家庭裡,找不出一 個不體面的人嗎?」 「可是照我看,您,連同您的全部體面,也抵不上您詆毀的這個 不幸的姑娘的一個小指頭。」 「那麼,您決定要讓她與令堂和令妹交往嗎?」 「我已經這樣做了,如果您想知道的話。今天我已經讓她與媽媽 和杜尼婭坐在一起了。」 「羅佳!」普莉赫裡婭﹒亞歷山德羅芙娜突然喊了一聲。 杜涅奇卡臉紅了﹔拉祖米欣皺了皺眉。盧任譏諷而又高傲地微微 一笑。 「您自己也看到了,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他說,「這有 可能和解嗎?現在我希望,這件事已經一勞永逸地結束了,也解釋清 楚了。我這就走,以免妨礙你們親人繼續歡聚,談一談你們之間的秘 密(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拿起帽子)。不過臨走前,恕我冒昧地說一 句,希望今後能避免類似的會見,也可以說是妥協。我特別請求您, 尊敬的普莉赫裡婭﹒亞歷山德羅芙娜,注意這一點,特別是因為,我 的信是寫給您本人,而不是寫給別人的。」 普莉赫裡婭﹒亞歷山德羅芙娜有點兒見怪了。 「您好像認為,完全有權讓我們聽從您的支配,彼得﹒彼特羅維 奇。杜尼婭已經說出了為什麼沒有實現您的願望的原因:她是一片好 心。難道我們得把您的每個願望都當作命令嗎?我要告訴您的恰恰相 反,現在您應當對我們特別客氣,特別體諒我們,因為我們丟下了一 切,而且信任您,才來到了這裡,所以我們本來就已經幾乎是受您支 配了。」 「這不完全符合實際,普莉赫裡婭﹒亞歷山德羅芙娜,尤其是目 前,已經把瑪爾法﹒彼特羅芙娜遺贈三千盧布的事通知你們以後,根 據您從來沒有過的和我說話的語氣來看,大概這筆錢來得正是時候, 」他惡毒地補上一句。 「根據這句話來看,的確可以認為,您是把希望寄托在我們無依 無靠上了,」杜尼婭氣憤地說。 「不過至少現在我是不能抱這樣的希望了,而且我尤其不願妨礙 你們聽聽阿爾卡季﹒伊萬諾維奇﹒斯維德裡蓋洛夫委託令兄轉達的秘 密建議,而且我看得出來,這些建議對您具有重大的,也許是讓您十 分高興的意義。」 「哎呀,我的天哪!」普莉赫裡婭﹒亞歷山德羅芙娜高聲驚呼。 拉祖米欣在椅子上坐不住了。 「現在你不覺得可恥嗎,妹妹?」拉斯科利尼科夫問。 「可恥,羅佳,」杜尼婭說。「彼得﹒彼特羅維奇,您出去!」 她對他說,氣得臉都發白了。 彼得﹒彼特羅維奇大概完全沒料到會有這樣的結局。他太相信自 己,太相信自己的權力,也太相信他的犧牲品處於完全無依無靠的境 地了。就是現在,他也不相信事情會鬧到這個地步。他臉色發白,嘴 唇發抖。 「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如果聽到您這樣的臨別贈言,── 請您考慮到這一點,──我現在就從這道房門出去的話,我就永遠不 會回來了。請您好好地想一想吧!我說的話是決不反悔的。」 「多麼蠻橫無禮!」杜尼婭霍地從座位上站起來,高聲說: 「我也不希望您回來!」 「怎麼?原來是──這樣!」盧任突然高聲叫嚷起來,直到最後 一瞬間,他還完全不相信會是這樣的結局,因此現在完全不知所措了 ,「原來是這樣嗎!不過,您要知道,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我 也可以提出抗議的。」 「您有什麼權利可以和她這樣說話!」普莉赫裡婭﹒亞歷山德羅 芙娜激動地袒護女兒,「您能提出什麼抗議?您有什麼權利?哼,我 會把我的杜尼婭嫁給您這樣的人嗎?您請走吧,完全離開我們吧!是 我們自己錯了,竟做了這樣一件錯事,尤其是我……」 「不過,普莉赫裡婭﹒亞歷山德羅芙娜,」盧任氣得發狂,焦急 地說:「您用許下的諾言把我束縛住了,現在卻要否認自己的話…… 而且,還有……還有,可以這麼說吧,由於這件事,我還花了一筆錢 ……」 這最後一句怨言完全暴露了彼得﹒彼特羅維奇的本性,拉斯科利 尼科夫本來氣得臉色發白,努力壓制著自己的怒火,聽到這句話卻突 然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來。但普莉赫裡婭﹒亞歷山德羅芙娜失去 了自製: 「您花了一筆錢?花了什麼錢?您說的是不是給我們托運箱子的 事?要知道,那是列車員免費替您托運的。上帝呀,倒是我們束縛了 您!您好好想想吧,彼得﹒彼特羅維奇,是您束縛了我們的手腳,而 不是我們束縛了您!」 「夠了,媽媽,請別說了,夠了!」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請 求說。「彼得﹒彼特羅維奇,請吧,您請走吧!」 「我這就走,不過還有最後一句話,就只一句話!」他說,已經 幾乎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令堂似乎完全忘記了,可以這麼說吧, 我是在有損您名譽的流言蠻語鬧得滿城風雨以後,才決定娶您的,為 了您,我不顧社會輿論,而且恢復了您的名譽,當然,我完全,完全 可以指望得到您的報答,甚至可以要求得到您的感謝……只是到現在 我的眼睛才算睜開了! 我自己也看出,我不顧公眾的意見,也許是做得太輕率了……」 「他是不是有兩個腦袋!」拉祖米欣大喊一聲,從椅子上跳起來 ,已經打算收拾他了。 「您是個卑鄙和惡毒的人!」杜尼婭說。 「一句話別說!也別動手!」拉斯科利尼科夫高聲喊,制止住拉 祖米欣﹔然後走到盧任面前,幾乎挨到他身上:「請您出去!」他輕 輕地、清清楚楚地說,「別再說一句話,不然……」 彼得﹒彼特羅維奇對著他看了幾秒鐘,臉上沒有一點血色,氣得 扭歪了臉,然後轉身走了出去,當然,很少會有人像這個人痛恨拉斯 科利尼科夫那樣,心中對別人懷有那麼多惡毒的憎恨。他把一切都歸 罪於拉斯科利尼科夫,完全歸罪於他一個人。 熾天使書城
【第三章】 三 主要的是,直到最後一分鐘,他無論如何也沒料到會有這樣的結 局。他態度傲慢達到了極點,決沒想到,這兩個貧窮和無依無靠的女 人有可能擺脫他的控制。虛榮心和不如稱為自鳴得意的過分自信在很 大程度上助長了他的這種信念。彼得﹒彼特羅維奇出身貧困,一旦出 人頭地,幾乎是病態地習慣於自我欣賞,把自己的智慧和才能估計得 過高,甚至有時會對鏡顧影自憐。但是他在世界上最愛惜和最看重的 ,卻是他靠勞動和使用一切手段獲得的金錢,因為金錢使他得以躋身 於社會地位更高的人們的行列。 彼得﹒彼特羅維奇剛才懷著痛苦的心情提醒杜尼婭,說儘管她名 聲不好,他還是決心娶她,他這麼說是完全真誠的,甚至對這樣的「 忘恩負義」深感憤慨。其實他向杜尼婭求婚的時候,就已經完全深信 ,所有這些流言蜚語都十分荒謬,因為瑪爾法﹒彼特羅芙娜本人已經 公開闢謠,全城的人早已不再談論這些謠言,而且還在熱烈地為杜尼 婭辯護。而且他本人現在也不否認,這一切當時他就已經知道了。然 而,是他決定把杜尼婭提高到與自己同等的地位,對這一決定,他還 是給予很高的評價,認為這是一件了不起的英勇行為。剛才他對杜尼 婭談起這一點,也就是說出了暗藏在自己心中、極其珍愛的這個想法 ,對這個想法他自己已經欣賞過不止一次了,他無法理解,別人怎麼 會不賞識他的這一英勇行為。他去探望拉斯科利尼科夫的時候,完全 是以恩人自居,準備去收穫成熟的果實,聽聽甜言蜜語的恭維。當然 啦,現在下樓的時候,他認為自己受了極大的侮辱,他的功績沒能得 到別人承認。 對他來說,杜尼婭簡直是必不可少的﹔對他來說,要放棄她,是 不可思議的。很久以來,已經有好幾年了,他一直心裡甜滋滋地夢想 著結婚,可是一直在攢錢,一直在等待著。他內心深處一直陶醉地暗 暗想著,會有這樣一個少女,她品德優良,家境貧寒(一定要家境貧 寒),十分年輕,非常漂亮,氣度高貴,很有教養,膽子很小,經受 過很多磨難,百依百順,終生都認為他是自己的恩人,崇拜他,服從 他,讚美他,而且心目中只有他一個人。工餘之暇,靜靜休息的時候 ,他曾在想像中用這令人神往、而又變幻莫測的主題創造過多少動人 的景象,多少甜蜜的插曲!這不是,這麼多年來的夢想幾乎已經變成 現實: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的美貌和所受的教育使他驚嘆不已﹔ 她那無依無靠的境遇使他極為滿意。甚至比他所幻想的還多了一些東 西:這是一個有自尊心、性格剛強、道德高尚的姑娘,她所受的教育 和文化程度都比他高(他認識到了這一點),而這樣一個女人,為了 他的英勇行為,將終生像奴隸一般對他感恩戴德,誠惶誠恐地在他面 前卑躬屈膝,而他對她卻擁有無限和完全的權力!……似乎事有湊巧 ,不久以前,經過長期考慮和等待,他終於下決心徹底改換門庭,進 入更廣闊的活動範圍,借此慢慢鑽進更高的上層社會,而這正是他很 久以來心馳神往,夢寐以求的……總之,他想到彼得堡來碰碰運氣。 他知道,女人會贏得「很多很多」東西。一個美艷絕倫、道德高尚、 又有教養的女人的魅力會有驚人的作用,能為他創造錦繡前程,讓別 人注意他,給他帶來榮譽……可是,現在一切都落空了!現在這意想 不到的、豈有此理的決裂,對他好似晴天一聲霹靂。這真是豈有此理 ,荒謬之極!他只不過稍稍傲慢了一點兒﹔他甚至還沒有坦率地說出 自己的意見,他只不過開開玩笑,感情衝動,結果卻這麼嚴重!而且 他甚至已經按照自己的方式在愛著杜尼婭了,他已經在自己的幻想中 行使支配她的權力了──可是突然!……不!明天,明天就得重歸於 好,消除分歧,改正錯誤,而主要的是,要除掉這個高傲自大的乳臭 小兒,他就是這一切的禍根。他也不由自主、十分痛苦地想起了拉祖 米欣……不過對他很快就放下心來:「這個傢伙怎麼能和他相提並論 呢!」但是他當真十分害怕的,還是這個斯維德裡蓋洛夫……總之, 會有許多麻煩事…… 「不,是我,最有錯的是我!」杜涅奇卡說,同時擁抱著母親, 吻她,「我圖他的錢,不過,我發誓,哥哥,我沒想到他是一個這麼 卑鄙的人。如果我早點兒看透了他,就什麼也不圖他的了!你別責備 我,哥哥!」 「上帝救了我們!上帝救了我們!」普莉赫裡婭﹒亞歷山德羅芙 娜喃喃地說,不過是多少有點兒無意識地,彷彿對所發生的一切還沒 完全弄清楚。 大家都高興起來,五分鐘後甚至都笑了。只有杜尼婭有時想起剛 剛發生的事情,不由得臉色發白,皺起眉頭。普莉赫裡婭﹒亞歷山德 羅芙娜不能想像,她也會感到高興﹔早上她還認為,與盧任決裂是一 場可怕的災難。拉祖米欣卻欣喜若狂。他還不敢充分流露自己的喜悅 心情,但是卻像在發燒一樣,渾身發抖,彷彿他心上墜著的一個五普 特重的秤砣現在忽然掉下去了。現在他有權把自己的整個生命獻給他 們,為他們效力了……誰知道現在還會發生些什麼事情!不過他更加 不敢繼續往下想了,他對自己的幻想感到害怕。只有拉斯科利尼科夫 仍然坐在原來的座位上,神情幾乎是憂鬱的,而且心不在焉。本來他 最堅持與盧任斷絕關係,現在卻彷彿對所發生的一切最不感興趣。杜 尼婭不由得想,他一直還在很生她的氣,普莉赫裡婭﹒亞歷山德羅芙 娜卻不時怯生生地望望他。 「斯維德裡蓋洛夫對你說了些什麼?」杜尼婭走到他跟前問。 「啊,對,對!」普莉赫裡婭﹒亞歷山德羅芙娜高聲說。 拉斯科利尼科夫抬起頭來: 「他一定要送給你一萬盧布,同時宣稱,希望在有我在場的情況 下和你見一次面。」 「見面!無論如何也不行!」普莉赫裡婭﹒亞歷山德羅芙娜高聲 叫道,「他怎麼竟敢提出送給她錢!」 隨後拉斯科利尼科夫敘述了(相當枯燥地)他和斯維德裡蓋洛夫 談話的內容,略去了瑪爾法﹒彼特羅芙娜的幽靈出現的那些話,以免 說得過於詳盡,除了最必要的話,對什麼談話他都覺得討厭。 「你是怎麼回答他的呢?」杜尼婭問。 「最初我說,我什麼話也不轉告你。於是他宣稱,他將自己用一 切手段設法和你見面。他讓我相信,從前他對你的愛慕之情是癡心妄 想,現在他對你已經沒有任何非分的想法了……他不希望你嫁給盧任 ……一般說來,他說得很亂。」 「羅佳,你自己認為他是什麼意思?你覺得他這個人怎麼樣?」 「說實在的,我不大理解他的意思。他提議送給你一萬盧布,可 又說他並不富有。他說想要到什麼地方去,十分鐘以後卻忘記說過這 話了。突然又說,他想結婚,還說已經有人給他提親……當然,他是 有目的的,而且最大的可能是見不得人的目的。可是不知為什麼又很 奇怪地說,如果他對你不懷好意,那麼他這樣做就太愚蠢了……我當 然代你拒絕了這筆贈款,一勞永逸地拒絕了。總之,我覺得他這個人 很怪,而且……甚至……好像有點兒神經錯亂的樣子。不過我也可能 弄錯了﹔也許這只不過是一種騙局。瑪爾法﹒彼特羅芙娜的死大概對 他有些影響……」 「上帝啊,讓她的靈魂安息吧!」普莉赫裡婭﹒亞歷山德羅芙娜 高聲說,「我要永遠、永遠為她向上帝祈禱!唉,杜尼婭,要不是這 三千盧布,現在我們可怎麼辦呢!上帝啊,這筆錢簡直就是從天上掉 下來的!唉,羅佳,早上我們已經只剩下三個盧布了,我和杜尼婭剛 剛還在盤算著把表拿到什麼地方去作抵押,借幾個錢,免得在這個人 自己想到之前,向他開口。」 不知為什麼,斯維德裡蓋洛夫的提議讓杜尼婭十分驚訝。 她一直站在那兒,陷入沉思。 「他準是打算做出什麼很可怕的事來!」她渾身微微發抖,幾乎 是喃喃地自言自語。 拉斯科利尼科夫看出了這異常恐懼的神情。 「看來,我還不得不再見到他,而且不止一次,」他對杜尼婭說 。 「我們來監視他!我去跟蹤他!」拉祖米欣堅決地高聲大喊。「 我會緊緊地盯著他!羅佳允許我這麼做了。不久前他對我說:『你要 保護我妹妹』。您允許我這樣做嗎,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 杜尼婭微微一笑,把一隻手伸給他,不過憂慮的神情並未從臉上 消失。普莉赫裡婭﹒亞歷山德羅芙娜怯生生地看了看她﹔不過看得出 來,那三千盧布讓她感到放心了。 一刻鐘後,大家都興奮地交談起來。就連拉斯科利尼科夫,雖然 沒參加談話,不過有一會工夫也在留心聽著。拉祖米欣在高談闊論。 「你們為什麼,為什麼要走呢!」他興高采烈,熱情洋溢,說得 娓娓動聽,「在那個小城市裡你們能做什麼?主要的是,你們在這裡 ,大家在一起,互相需要,而且太需要了,──請你們理解我的意思 !嗯,至少在一起待一段時間……請把我當作朋友,咱們大家合夥, 我擔保,我們準能辦一件很好的事。請聽我說,我給你們詳細談一談 ,談談整個計劃!早上,還什麼也沒發生的時候,我腦子裡就閃過一 個念頭……是這麼回事:我有個舅舅(我要介紹他和你們認識一下﹔ 是個很和氣、很受人尊敬的老頭兒!),他有一千盧布財產,他靠退 休金生活,不需要這筆錢。一年多來他一直纏著要把這筆錢借給我, 一年只付給他六厘利息。我看出了他是什麼意思:他只不過是想幫助 我﹔不過去年我不需要這些錢,可今年,只等他一來,我就決定把這 筆錢借下來了。然後你們從你們的三千盧布裡拿出一千來,作為第一 步,這已經足夠了,我們合夥來幹。那麼我們做什麼呢?」 於是拉祖米欣對他的計劃大加發揮,並且詳細說明,我們所有的 書商和出版商幾乎都不懂行,所以通常都不善於經營,然而好的出版 物一般說都能保本,而且可以賺錢,有時利潤相當可觀。拉祖米欣所 夢想的就是經營出版業﹔拉祖米欣已經為別的出版商幹過兩年,而且 通曉三種歐洲語言,儘管六天前他曾對拉斯科利尼科夫說,他的德語 「不行」,但那是想勸說拉斯科利尼科夫承擔一半翻譯任務,接受預 支的三個盧布稿酬,當時他撒了謊,拉斯科利尼科夫也知道他是撒謊 。 「我們為什麼,為什麼要錯過自己的機會呢,既然最主要的手段 之一──自己的錢,已經有了?」拉祖米欣激昂慷慨地說。「當然需 要付出很多勞動,可是我們都會努力工作的,您,阿芙多季婭﹒羅曼 諾芙娜,我,羅季昂……現在有些出版物利潤很高!而我們這個企業 的主要基礎就是,我們知道究竟該翻譯什麼。我們翻譯,出版,學習 ,三者一起來。現在用得著我了,因為我有經驗。我跟出版商打交道 快兩年了,瞭解他們的全部底細:並不是只有聖徒才會做瓦罐□,請 你們相信我的話!為什麼,為什麼要坐失良機呢!我知道有這麼兩、 三本書,單是翻譯、出版這些書的主意,每本就值一百盧布,其中一 本,就是出五百盧布,我也不把這個主意告訴人家,所以關於翻譯這 幾本書的想法,我一直保守秘密。你們想想看,要是我去告訴什麼人 ,他大概會猶豫不決,他們都是笨蛋!至於印刷廠、紙張,發行等這 些具體事情,你們就交給我好了!什麼秘密我都知道!一開始規模先 小一點兒,慢慢擴大業務,至少可以餬口,無論如何本錢是可以撈得 回來的。」 □這是一句諺語,本來是:「並非只有上帝會燒 瓦罐」,此處稍作改動。意思是:這種事誰都可以做。 杜尼婭的眼睛亮了。 「您說的這些,我很喜歡,德米特裡﹒普羅科菲伊奇,」她說。 「這種事我當然什麼也不懂,」普莉赫裡婭﹒亞歷山德羅芙娜回 答,「也許,這個主意不錯,不過又是只有上帝知道。這主意有點兒 新鮮,對這事我不瞭解。當然啦,我們必須留在這裡,至少要待一段 時間……」 她看了看羅佳。 「你認為呢,哥哥?」杜尼婭說。 「我認為,他這個想法很好,」他回答。「當然,用不著先去幻 想成立什麼公司,倒是當真可以出版五、六本書,而且無疑會獲得成 功。我也知道一本書,譯出來一定暢銷。至於他能經營出版業,這一 點毫無疑問:他精通業務……不過,你們還需要有時間好好商量一下 ……」 「烏拉!」拉祖米欣叫喊起來,「現在先別忙,這兒有一套房間 ,就在這幢房子裡,也是同一個房東的。這是另外一套單獨的房間, 跟這些旅館的房間不連在一起,帶傢俱出租,房租適中,有三間小房 間。你們先把它租下來。明天我就去給你們抵押表,把錢拿來,那麼 一切就可以辦妥了。主要的是你們三個人可以住在一起,羅佳和你們 ……喂,你去哪兒,羅佳?」 「怎麼,羅佳,你要走了?」普莉赫裡婭﹒亞歷山德羅芙娜甚至 是驚恐地問。 「在這時候走!」拉祖米欣喊了一聲。 杜尼婭露出懷疑的詫異神情,看著哥哥。他手裡拿著制帽,打算 走了。 「你們怎麼好像在埋葬我,還是要和我永世訣別呢,」他不知為 什麼很古怪地說。 他好像微微一笑,可又好像這並不是微笑。 「誰知道呢,說不定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他無意中補了 一句。 這句話本來是他心裡想的,但不知怎麼竟脫口而出,說出聲來。 「你這是怎麼了!」母親驚呼。 「你去哪裡,羅佳?」杜尼婭有點兒奇怪地問。 「沒什麼,我得走了,非常需要,」他含含糊糊地回答,彷彿有 話要說,又拿不定主意。但是他那蒼白的臉上的神情卻說明他的決心 十分堅決。 「我想要說,……到這兒來的時候……我想對您說,媽媽……還 有你,杜尼婭,我想我們最好分開一段時間。我覺得不大舒服,心裡 也不平靜……以後我會來的,我自己來,等到……可以來的時候。我 不會忘記你們,我愛你們……請不要管我!讓我獨自一個人生活吧! 還在以前,我就這樣決定了……的確決定了……不管我會出什麼事, 不管我會不會死掉,我都要獨自一個人。完全忘了我吧。這樣要好些 ……不要打聽我的消息。必要的時候,我自己會來的,或者……會叫 你們去。也許一切都會恢復老樣子!……可是現在,如果你們愛我, 就和我斷絕關係吧……不然我就會恨你們,我覺得……別了!」 「上帝啊!」普莉赫裡婭﹒亞歷山德羅芙娜高聲驚呼。 母親和妹妹都嚇壞了﹔拉祖米欣也十分驚恐。 「羅佳,羅佳!跟我們和好如初,還和從前一樣吧!」可憐的母 親高聲呼喊。 他慢慢地向房門轉過身,從屋裡慢慢地走出去。杜尼婭追上了他 。 「哥哥!你這是幹什麼,對母親怎麼能這樣呢!」她低聲說,目 光中燃燒著怒火。 他痛苦地看了看她。 「沒什麼,我會來的,我會來的!」他含糊不清地低聲說,好像 不完全明白想要說什麼,說罷就從屋裡出去了。 「無情和狠心的自私自利者!」杜尼婭高聲叫喊。 「他是個瘋─子,而不是無情無義!他發瘋了!難道您看不出來 嗎?您這樣對待他,倒是太無情了!……」拉祖米欣緊緊攥住她的手 ,激動地對著她的耳朵低聲說。 「我這就回來!」他轉過臉去,對著面無人色的普莉赫裡婭﹒亞 歷山德羅芙娜喊了一聲,就從屋裡跑了出去。 拉斯科利尼科夫在走廊盡頭等著他。 「我就知道你會跑出來,」他說。「請你回到她們那兒去,和她 們待在一起……明天也要待在她們那裡……而且永遠和她們在一起。 我……也許會來……如果能來的話。別了!」 他沒有和拉祖米欣握手,就離開他走了。 「你去哪兒?你怎麼了?你出什麼事了嗎?可是難道能這樣嗎! ……」完全不知所措的拉祖米欣喃喃地說。 拉斯科利尼科夫又站住了。 「我說最後一次:請你永遠什麼也別問我。我沒有什麼話回答你 ……你也別來找我。也許,我會到這兒來……別管我,可她們……請 不要離開她們。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走廊裡很暗﹔他們站在燈旁。他們默默地對看了約摸一分鐘光景 。拉祖米欣終生都記得這一分鐘。拉斯科利尼科夫閃閃發光、凝神注 視著他的目光彷彿每一瞬間都竭力想穿透到他的心靈、穿誘到他的意 識裡去。拉祖米欣突然不寒而慄。彷彿有個什麼奇怪的東西在他們之 間一閃而過……有個什麼念頭,好像是暗示,轉瞬即逝﹔雙方突然都 理解,有個什麼可怕的、豈有此理的東西隔在他們中間……拉祖米欣 臉色白得像死人一樣。 「現在你明白了嗎?」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說,十分痛苦地扭歪 了臉。「你回去吧,回到她們那裡去,」他突然補充說,然後很快轉 身從這幢房子裡走了出去。 現在我不來描寫那天晚上普莉赫裡婭﹒亞歷山德羅芙娜那裡的情 況:拉祖米欣怎樣回到她們那裡,怎樣安慰她們,怎樣發誓說,得讓 羅佳好好養病,怎樣發誓說,羅佳一定會回來,每天都會來,說他非 常、非常心煩意亂,不該刺激他﹔還說他,拉祖米欣,一定會好好照 料羅佳,給他請一個好醫生,請一個最好的醫生,給他會診……總之 ,從那天晚上起,拉祖米欣已經成了她們的兒子和哥哥。 熾天使書城
【第四章】 四 拉斯科利尼科夫徑直往運河邊上的那幢房子走去,索尼婭就住在 那裡。這是一幢三層樓房,是幢綠色的舊房子。他找到了管院子的, 後者明確地告訴了他,裁縫卡佩爾納烏莫夫住在哪裡。他在院子的角 落裡找到又窄又暗的樓梯的入口,順著樓梯上去,終於到了二樓□, 走進從靠院子的那一邊環繞著二樓的迴廊。正當他在黑暗中慢慢走著 ,摸不清哪裡是卡佩爾納烏莫夫家的房門的時候,離他三步遠的地方 突然有一道門開了﹔他不由自主地拉住了房門。 □前面曾說 ,索尼婭是住在三樓。 「是誰?」一個女人的聲音驚慌不安地問。 「是我……來找您的,」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說罷走進了那間 很小的前室。這兒一把破椅子上放著個歪著的銅燭台,上面插著一支 蠟燭。 「是您!上帝啊!」索尼婭聲音微弱地驚呼,像在地上紮了根似 地呆呆地站住不動了。 「往您屋裡去怎麼走?往這邊嗎?」 拉斯科利尼科夫竭力不看她,趕快走進屋裡。 稍過了一會兒,索尼婭也拿著蠟燭進來了,把蠟燭放下,站在他 面前,完全驚慌失措,說不出地激動,看來,他的突然來訪使她感到 吃驚。突然,紅雲飛上了她蒼白的面頰,眼裡甚至出現了淚花……她 心裡很難過,既感到羞愧,又感到快樂……拉斯科利尼科夫很快轉身 坐到桌邊的一把椅子上。 他匆匆地向整個房間掃視了一眼。 這是一間大房間,不過非常矮,是卡佩爾納烏莫夫家出租的唯一 一間房間,通往他們家的房門就在左邊牆上,這道門鎖起來了。對面 ,右邊牆上還有一道門,也一直緊緊地鎖著。門那邊已經是鄰居家另 一個房號的另一套房子了。索尼婭住的房間像間板棚,樣子是個很不 規則的四邊形,好似一個畸形的怪物。靠運河那邊的牆上有三扇窗子 ,這面牆有點兒斜著,好像把這間房子切掉了一塊,因此房子的一角 顯得特別尖,彷彿深深地插進什麼地方去了,這樣一來,如果光線較 暗,甚至看不清那個角落﹔而另一個角卻是個鈍得很不像樣子的鈍角 。這個大房間裡幾乎沒有什麼傢俱。右邊角落裡擺著一張床﹔床旁靠 門的那邊放著一把椅子。放床的那堵牆邊,緊挨著通另一套房子的房 門,放著一張普通的木板桌子,上面鋪著淡藍色的桌布﹔桌旁放著兩 把籐椅。對面牆邊,靠近那個銳角的地方,放著一個用普通木料做的 、不大的五斗櫥,因為地方太空曠了,看上去顯得孤零零的。這就是 屋裡的全部傢俱。各個角落裡,那些又臟又破的淡黃色牆紙都已經發 黑了﹔冬天裡這兒想必非常潮濕,而且煙氣瀰漫。貧窮的狀況十分明 顯,床前甚至沒有帷幔。 索尼婭默默地看著自己的客人,而他正在那樣仔細、那樣沒有禮 貌地打量著她的房間,最後,她甚至嚇得發抖了,彷彿她是站在一個 法官和能決定她命運的人面前。 「我來的時間太晚了……有十一點了吧?」他問,一直還沒有抬 起眼睛來看她。 「是的,」索尼婭喃喃地說。「啊,是的,是有十一點了!」她 突然急急忙忙地說,似乎她的出路就在於此,「房東家的鐘剛剛打過 ……我聽見了,是十一點。」 「我是最後一次來看您,」拉斯科利尼科夫憂鬱地接著說下去, 雖說這不過是他頭一次來這裡,「也許,以後,我再也不會看到您了 ……」 「您……要出門?」 「我不知道……一切都看明天了……」 「那麼明天您不去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那兒了?」索尼婭的聲 音發抖了。 「我不知道。一切都看明天早晨……問題不在這裡:我來,是要 跟您說一句話……」 他向她抬起眼來,目光若有所思,突然發現,他坐著,她卻一直 站在他面前。 「您為什麼站著?您坐啊,」他說,聲音突然變得溫和而又親切 。 她坐下了。他和藹可親地,幾乎是憐憫地看了她一會兒。 「您多瘦啊!瞧您的手!多麼蒼白。手指就像死人的一樣。」 他握住她的手。索尼婭微微一笑。 「我一向是這樣的,」她說。 「住在家裡的時候也是這樣?」 「是的。」 「唉,那當然了!」他斷斷續續地說,他臉上的神情和說話的聲 音又突然改變了。他又朝四下裡看了看。 「這是您向卡佩爾納烏莫夫租的?」 「是的……」 「他們就住在那邊,房門後面?」 「是的……他們住的也是這樣一間房子。」 「一家人都住在一間屋裡?」 「住在一間屋裡。」 「要叫我住在您這間屋裡,夜裡會害怕的,」他憂鬱地說。 「房東一家人都很好,待人很親切,」索尼婭回答,一直好像還 沒鎮靜下來,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所有傢俱,還有這一切……都 是房東的,他們心地都很好,孩子們也常上我這兒來……」 「他們說話都口齒不清,是嗎?」 「是的……他說話結結巴巴,還是個跛子。他妻子也是這樣…… 倒不是口吃,而是,好像老是沒把話說完。她心很好……他從前是地 主家的僕人。有七個孩子……只有老大說話結巴,另外幾個只不過有 病……說話倒不結巴……您怎麼知道他們的?」她有點兒驚奇地補上 一句。 「當時您父親把什麼全都對我說了。您的情況,他全都告訴了我 ……連有一次您六點出去,八點多才回來,還有卡捷琳娜﹒伊萬諾芙 娜跪在您床前,連這些也都告訴我了。」 索尼婭感到很難為情。 「我今天好像看到了他,」她猶豫不決地喃喃地說。 「看到了誰?」 「父親。我在街上走著,就在那裡附近,街道的一個角落上,八 點多的時候,他好像在前面走。完全像他。我想去卡捷琳娜﹒伊萬諾 芙娜那裡……」 「您在散步?」 「是的,」索尼婭斷斷續續地喃喃地說,她又不好意思了,於是 低下頭去。 「住在父親那裡的時候,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幾乎要打您,是 嗎?」 「啊,不,看您說的,看您說的,沒有的事!」索尼婭甚至有點 兒驚恐地看了看他。 「那麼您愛她嗎?」 「她嗎?那還─用─說!」索尼婭悲哀地拖長聲音回答說,突然 痛苦地雙手交叉在一起。「唉,您要是……您要是能瞭解她就好了。 因為她完全像個孩子……因為她完全像瘋了似的……愁瘋的。可從前 她多麼聰明……多麼慷慨……多麼善良啊!您什麼,什麼也不知道… …唉!」 索尼婭說這些話的時候十分激動,絞著手,彷彿陷入絕望之中。 她那蒼白的雙頰又變得緋紅,眼裡露出痛苦的神情。看得出來,她的 心靈被深深觸動了,她很想有所表示,把心裡的話說出來,很想進行 辯解。突然她臉上露出一種,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永無止境的同情 。 「她打過!您說這些做什麼!上帝啊,她打過我!即使打過,那 又怎樣!嗯,那又怎樣呢?您什麼,什麼也不知道……這是一個多麼 不幸,唉,多麼不幸的人!而且還有病……她在尋求公正……她是純 潔的。她那麼相信,無論什麼事情都應該有公正,她要求……即使折 磨她,她也決不會做不公正的事。她自己不明白,要讓人人都公正, 這是不可能的,因此她感到氣憤……就像個孩子,就像個孩子!她是 公正的,公正的!」 「您以後怎麼辦?」 索尼婭疑問地看看他。 「他們不是都留給您來照顧了嗎?不錯,以前一家人也是靠您生 活,已經去世的那個還要來跟您要錢去買酒喝。嗯,那麼現在怎麼辦 呢?」 「我不知道,」索尼婭憂愁地說。 「他們還會住在那兒嗎?」 「我不知道,他們欠了那兒的房租﹔不過聽說,女房東今天說過 ,她要攆他們走,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卻說,她自己連一分鐘也不 想再待在那兒了。」 「她怎麼膽敢說這樣的大話?是指望您嗎?」 「唉,不,您別這麼說……我們是一家人,要在一起生活,」索 尼婭突然又激動起來,甚至生氣了,完全像一隻金絲雀或者什麼別的 小鳥兒生氣一樣。「再說她又能怎麼辦呢?嗯,她能怎麼,怎麼辦呢 ?」她焦急而激動地問。「今天她哭了多少次啊!她都發瘋了,這您 沒看出來嗎?她瘋了﹔一會兒像個小孩子似的,為明天的事擔心,想 讓一切都弄得很體面,下酒的菜啊,還有旁的,一切都應有盡有…… 一會兒又絞看手,咯血,痛哭,突然頭往牆上撞,好像已經完全絕望 。後來又自己安慰自己,把希望全都寄托在您的身上,她說,現在您 幫助她,她要在什麼地方借一點兒錢,和我一起回故鄉去,為貴族出 身的女孩子辦一所寄宿中學,讓我作學監,於是我們就會開始過一種 十分美好的全新的生活了,說著還吻我,擁抱我,安慰我,因為她是 那麼相信這一切!那麼相信這些幻想!您說,難道能反駁她嗎?今天 她整天在洗啊,擦啊,縫補啊,她那麼虛弱無力,還親自把洗衣盆拖 到屋裡去,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一下子就倒到床上了﹔可是早晨我還 跟她一道去商場給波列奇卡和廖尼婭□買鞋呢,因為她們的鞋都穿破 了,可是一算,我們的錢不夠,只差一點兒,可她挑了一雙那麼好看 的小皮鞋,因為她有審美力,您不知道……她就在鋪子裡,當著賣東 西的人哭了起來,因為錢不夠……唉,看著多可憐哪。」 □ 前面說,小女兒叫莉達(莉多奇卡)。 「你們過的是……這樣的日子,這是可以理解的,」拉斯科利尼 科夫苦笑著說。 「難道您不覺得可憐嗎?不覺得可憐嗎?」索尼婭又責問說,「 因為您,我知道,您還什麼也沒看到,就把自己最後的一點兒錢都給 了她了。要是您看到這一切的話,上帝啊!可我曾經有多少次惹得她 傷心落淚啊!那還是上星期的事!唉,我呀!只不過在他去世前一個 星期。我做得太忍心了!而且我這樣做了多個次啊。唉,現在整整一 天回想起來都感到痛心!」 索尼婭說這些話的時候,由於回憶給她帶來的痛苦,甚至絞著雙 手。 「這是您太忍心嗎?」 「是的,是我,是我!那次我到他們那裡去,」她哭著繼續說, 「先父說:『索尼婭,你給我唸唸,我頭痛,你給我唸唸……這是書 』,他那裡有本什麼小冊子,是從安德烈﹒謝苗內奇那兒弄來的,也 就是從列別賈特尼科夫那兒弄來的,他就住在這兒,經常弄一些這樣 可笑的書來。我卻說:『我該走了』,我才不願給他念呢,我去他們 那兒,主要是想讓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看看幾條領子﹔女小販莉扎 薇塔拿來了幾條活領和套袖,說是便宜點兒賣給我,這些活領和套袖 都挺好看,式樣也新穎,還繡著花。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很喜歡, 她戴上,照了照鏡子,她非常、非常喜歡,『索尼婭,」她說,『請 你送給我吧』。她請我送給她。她多想要啊。可是她要這些活領有什 麼用?只不過讓她回想起從前的幸福日子罷了!她照著鏡子,顧影自 憐,可是她什麼衣服都沒有,連一件像樣的衣裳都沒有,什麼也沒有 ,這樣的日子已經有多少年了!可是她從來沒跟任何人要過任何東西 ﹔她高傲得很,寧願把自己最後的東西送給人家,可這時候卻跟我要 這些活領──可見她是多麼喜歡!我卻捨不得給她,我說,『您要這 些東西有什麼用呢,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我就是這麼說的:『 有什麼用』。可真不該對她說這種話呀!她那樣看了我一眼,我不給 她,這讓她感到那麼難過,看著她真覺得怪可憐的……她難過,倒不 是為了那幾條活領,而是因為我不肯給她,我看得出來。唉,我覺得 ,要是現在能收回以前說的這些話,改正這些話,那該多好……唉, 我呀……我為什麼會這樣呢! ……可在您看來,還不都是一樣!」 「您認識這個女小販莉扎薇塔?」 「是的……莫非您也認識她?」索尼婭有點兒驚訝地反問。 「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有肺病,治不好的﹔她不久就會死的, 」拉斯科利尼科夫沉默了一會兒,說,對她的問題避而不答。 「啊,不,不,不!」索尼婭不由得抓住他的雙手,彷彿是求他 ,不要讓她死。 「要知道,她要死了,反倒好些。」 「不,不好,不好,根本不好!」她驚恐地、無意識地反覆說。 「可是孩子們呢?要是不讓他們到您這裡來,您讓他們上哪裡去 呢?」 「唉,這我可不知道!」索尼婭用手抱住頭,絕望地叫喊。看來 ,這個想法已經在她的腦子裡閃現過許多次了,他只不過又驚醒了這 個想法。 「嗯,如果您,在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還活著的時候,就是現 在,如果您生了病,給送進醫院,那麼會怎麼樣呢?」 他殘酷無情地堅持說下去。 「哎喲,您怎麼說這種話,怎麼說這種話呢!這決不可能!」 索尼婭嚇壞了,嚇得臉都變了樣。 「怎麼不可能呢?」拉斯科利尼科夫繼續往下說,臉上露出嚴峻 的笑容,「您保過險了?到那時他們會怎樣呢?他們一家人將會流浪 街頭,她會像今天這樣,咳嗽,哀求,頭往牆上撞,孩子們會放聲大 哭……她會倒在街上,給送到警察分局,然後送進醫院,死在那裡, 可孩子們……」 「啊,不!……上帝不允許發生這樣的事!」最後,從索尼婭感 到壓抑的胸膛裡衝出這樣一句話來。她聽著,懇求地看著他,合起雙 手默默無言地懇求著,好像一切都取決於他似的。 拉斯科利尼科夫站起來,開始在屋裡踱來踱去。過了一分鐘光景 。索尼婭垂下雙手,低著頭站著,心裡難過極了。 「不能攢點兒錢嗎?能不能積攢點兒錢,以備不時之需?」 他突然在她面前站下來,問。 「不能,」索尼婭喃喃地說。 「當然不能!不過您試過嗎?」他幾乎是冷笑著補上一句。 「試過。」 「可是攢不下來!唉,那還用說!還用得著問嗎!」 於是他又在屋裡走了起來。又過了一分鐘的樣子。 「您不是每天都掙得到錢吧?」 索尼婭比剛才更難為情了,臉忽然又漲得通紅。 「不是,」她十分痛苦地勉強說,聲音很低,很低。 「大概,波列奇卡也會這樣的,」他突然說。 「不!不!不可能,絕不會的!」索尼婭突然絕望地高聲叫喊, 就像突然被人紮了一刀似的。「上帝,上帝絕不允許發生這種可怕的 事!……」 「可他允許別人發生這樣的事。」 「不,不!上帝會保佑她,上帝……」她反覆說,已經無法控制 自己。 「可也許根本就沒有上帝,」拉斯科利尼科夫甚至是懷著某種幸 災樂禍的心情回答,他笑了起來,而且看了看她。 索尼婭的臉突然變了,一陣痙攣,使她的臉看上去非常可怕。她 瞅了他一眼,目光中流露出難以形容的責備神情,本想說點兒什麼, 可是什麼也沒能說出來,只是突然用雙手摀住臉,悲悲切切地失聲痛 哭起來。 「您說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失去了理智,倒是您自己已經失去 理智了,」沉默了一會兒以後,他說。 過了五分鐘。他一直默默地踱來踱去,一直不看著她。最後,他 走到她面前,他的眼睛閃閃發亮。他雙手抓住她的肩膀,直對著她那 掛滿淚珠的臉看了一眼。他的目光冷漠,興奮,銳利,嘴唇抖得厲害 ……突然他迅速俯下身去,伏在地板上,吻了吻她的腳。索尼婭驚恐 地躲開了他,就像躲開一個瘋子。真的,看上去他當真像個瘋子。 「您這是做什麼,您這是做什麼?伏在我的腳下!」她臉色發白 ,喃喃地說,她的心突然十分痛苦地揪緊了。 他立刻站了起來。 「我膜拜的不是你,而是向人類的一切苦難下拜,」他有點兒古 怪地說,然後走到窗前。「你聽我說,」一分鐘後又回到她跟前來, 補充說,「不久前我曾對一個欺侮人的人說,他抵不上你的一個小指 頭……還說,今天我讓妹妹坐在你身邊,讓她感到榮幸。」 「哎喲,您跟他們說這些做什麼!而且是當著她的面?」索尼婭 驚恐地喊道,「跟我坐在一起!榮幸!可我……我是個可恥的女人, 我是個很大的大罪人!唉,您為什麼要說這種話!」 「我這樣談論你,不是因為你的恥辱和罪惡,而是因為你所受的 極大的苦難。至於說你是個大罪人,這倒是真的,」他幾乎是熱情洋 溢地補充說,「你所以是罪人,就因為你犯下了最大的罪,白白毀掉 了自己,出賣了自己。這還不可怕嗎!你過著自己這麼痛恨的卑賤生 活,同時自己也知道(只要睜開眼來看看),這樣你既不能幫助任何 人,也救不了誰,這難道還不可怕嗎?最後,請你告訴我,」他幾乎 發狂似地說,「這樣的恥辱和這樣的卑賤怎麼能和另一些與之對立的 神聖感情集於你一人之身呢?要知道,投水自盡,一下子結束這一切 ,倒更正確些,正確一千倍,也明智一千倍!」 「那他們呢?」索尼婭有氣無力地問,十分痛苦地看了他一眼, 但同時又好像對他的建議一點兒也不感到驚訝。拉斯科利尼科夫奇怪 地看了看她。 從她看他的目光中,他看出了一切。可見她自己當真已經有過這 個想法。也許她在絕望中曾多次認真反覆考慮過,真想一下子結束一 切,而且這樣考慮時是那麼認真,所以現在對他的建議已經幾乎不覺 得奇怪了。就連他的話是多麼殘酷,她也沒有發覺(他對她責備的意 思,以及對她的恥辱的特殊看法,她當然也沒發覺,這一點他是看得 出來的)。不過他完全明白,她也知道自己的地位卑賤,極其可恥, 這個想法早已使她痛苦不堪,折磨了她很久了。他想,是什麼,到底 有什麼能使她至今還下不了決心,一下子結束這一切呢?這時他才完 全明白,這些可憐的小孤兒,這個不幸的、半瘋狂的、害了肺病、頭 往牆上撞的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對她起了多麼重大的作用。 雖說這樣,然而他還是明白,以索尼婭這樣的性格,還有她所受 的教育,無論如何她絕不會這樣終其一生。不過,對他來說,這還是 一個問題:既然她不能投水自盡,為什麼她能這麼久生活在這樣的處 境中而沒有發瘋?當然,他明白,索尼婭的處境是社會上的一種偶然 現象,雖說,可惜,遠不是個別的和特殊的現象。但是這偶然性本身 ,還有這一定的文化程度,以及她以前的全部生活,似乎這一切會在 她一開始走上這條令人厭惡的道路的時候,立刻就奪去她的生命。那 麼是什麼在支持著她呢?不會是淫蕩吧?顯然,這種恥辱只不過是機 械地接觸到了她﹔真正的淫蕩還絲毫也沒滲透進她的心靈:這一點他 看得出來﹔她就站在他面前,這是真的……「她面前有三條道路,」 他想:「跳進運河,進瘋人院,或者……或者,終於墮落,頭腦麻木 ,心變得冷酷無情。」他最厭惡的是最後那個想法﹔然而他已經是一 個懷疑主義者,而且他年輕,又遠遠脫離了現實生活,所以他也殘酷 無情,因此他不能不相信,最後一條路,也就是墮落,是最有可能的 。 「不過難道這是真的嗎,」他心中暗暗驚呼,「難道這個還保持 著精神純潔的人,會終於有意識地陷入這個卑鄙污濁,臭氣熏天的深 坑嗎?難道這陷入的過程已經開始了?難道僅僅是因為這恥辱已經不 是讓她覺得那麼厭惡,她才能忍辱至今嗎?不,不,這絕不可能!」 他像索尼婭剛才那樣叫喊,「不,使她直到現在還沒有跳進運河的, 是關於罪惡的想法,還有他們,那些……如果到現在她還沒有發瘋… …不過,誰說她還沒發瘋?難道她有健全的理智嗎?難道能像她這樣 說話嗎?難道一個有健全理智的人能像她這樣考慮問題?難道能夠這 樣坐在毀滅的邊緣,就像坐在一個臭氣熏天的深坑邊上,眼看就要掉 下去,可是有人提醒說這太危險的時候,卻塞住耳朵,置之不理嗎? 她怎麼,莫非是在等待奇跡嗎?大概是這樣。難道這一切不是發瘋的 跡像嗎?」 他把思想執拗地停留在這一點上。與其他任何結局相比,他甚至 更喜歡這個結局。他更加凝神注視著她。 「索尼婭,你經常這樣虔誠地向上帝祈禱嗎?」他問她。 索尼婭默默不語,他站在她身旁,等待回答。 「要是沒有上帝的話,我會怎樣呢?」她很快而且十分堅決地低 聲說,抬起那雙突然閃閃發光的眼睛匆匆地向他看了一眼,並且用雙 手緊緊攥住他的一隻手。 「嗯,的確是瘋了!」他想。 「可上帝為你做什麼了?」他繼續追問她。 索尼婭沉默了許久,好像無法回答。她那瘦弱的胸脯激動得一起 一伏。 「請您別說話!請您別問了!您不配!……」她突然嚴厲而憤怒 地看著他,高聲呼喊。 「真的瘋了!真的瘋了!」他暗自堅決地反覆說。 「他在做一切!」她很快地低聲說,又低下了頭。 「這就是出路!這就是對這條出路的解釋!」他暗自作出結論, 同時懷著貪婪的好奇心細細打量著她。 他懷著某種奇怪的、幾乎是痛苦的、前所未有的感情,細細端詳 這張蒼白、瘦削、輪廓不太端正、顴骨突出的小臉﹔細細端詳這雙溫 柔的淺藍色的眼睛,這雙眼睛能閃射出那麼明亮的光芒,流露出那樣 嚴厲而堅決的神情﹔細細端詳這瘦小的身軀,因為憤懣和發怒,這身 軀還在發抖﹔這臉,這眼睛,還有這身軀──這一切使他覺得越來越 奇怪了,他幾乎覺得這是不可能的。「狂熱的信徒,狂熱的信徒!」 他暗自反覆說。 五斗櫥上放著一本書。他踱來踱去的時候,每次經過那裡都注意 到它﹔現在他把它拿起來,看了一眼。這是《新約全書》的俄譯本。 書是皮封面的,已經破舊了。 「這是哪兒來的?」他從房屋的另一端對她大聲喊。她仍然站在 原處,離桌子三步遠。 「人家拿來的,」她彷彿不樂意似地回答,也不看著他。 「誰拿來的?」 「莉扎薇塔拿來的,我請她拿來的。」 「莉扎薇塔!奇怪!」他想。對他來說,索尼婭這裡的一切,每 分鐘都變得越來越奇怪,越來越不可思議了。他把這本書拿到燭光前 ,動手翻閱。 「關於拉撒路的那一段在哪裡?」他突然問。 索尼婭執拗地看著地上,沒有回答。他稍稍側身對著桌子站著。 「關於拉撒路的復活是在哪一章?你找給我看看,索尼婭。」 她斜著眼睛看了他一眼。 「別在那裡找……在第四篇福音裡……」她嚴厲地低聲說,並沒 有向他走過去。 「請你找出來,念給我聽聽,」他說,坐下來,胳膊肘撐在桌子 上,用一隻手托著頭,憂鬱地朝一旁凝望著,做出在聽著的樣子。 「再過三個星期,七俄裡外□會歡迎我去的!我大概會去那兒, 如果不把我送到更糟的地方去的話,」他暗自喃喃低語。 □ 離彼得堡七俄裡遠的地方有一座著名的精神病院。 索尼婭不相信地聽拉斯科利尼科夫說完了他奇怪的願望,猶豫不 決地走到桌邊。不過還是拿起書來。 「難道您沒看過?」她問,隔著桌子,皺起眉頭,看了他一眼。 她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嚴厲了。 「很久以前……上學的時候。你念吧!」 「在教堂裡也沒聽到過?」 「我……不去教堂。你經常去嗎?」 「不──,」索尼婭低聲說。 拉斯科利尼科夫冷冷地笑了笑。 「我懂……這麼說,明天也不去參加你父親的葬禮嗎?」 「我去。上星期我也去過教堂……去作安魂彌撒。」 「追薦什麼人?」 「莉扎薇塔。她讓人用斧頭砍死了。」 他的神經受到越來越大的刺激。他的頭眩暈起來了。 「你跟莉扎薇塔要好?」 「是的……她是公正的……她來過……難得來……她不能來。我 和她在一起看書……還聊聊。她一定能見到上帝。」 這種書本上的話,他聽著覺得很奇怪,而且這又是一樁新鮮事: 她和莉扎薇塔神秘的聚會,而且兩人都是狂熱的信徒。 「在這兒,連我也會成為狂熱的信徒!會傳染的!」他想。 「你念吧!」他突然堅持地、氣憤地喊了一聲。 索尼婭一直猶豫不決。她的心在怦怦地跳。不知為什麼她不敢念 給他聽。他幾乎是痛苦地看著這個「不幸的瘋姑娘。」 「您要聽這做什麼?您不是不信嗎?……」她輕輕地低聲問,不 知為什麼好像喘不過氣來。 「你念吧!我要聽!」他堅持說,「你不是常念給莉扎薇塔聽嗎 ?」 索尼婭翻開書,找出要念的地方。她雙手發抖,念不出聲。她兩 次開始念,兩次都是連第一個音節也念不出來。 「有一個患病的人,名叫拉撒路,住在伯大尼□,……」她終於 費了很大的勁念出聲來,但是念到第三句,聲音突然變得又尖又細, 像一根繃得太緊的弦,一下子斷了。她喘不出氣來,胸膛裡憋得難受 。 □見《新約全書﹒約翰福音》第十一章。 拉斯科利尼科夫有點兒明白,索尼婭為什麼下不了決心念給他聽 ,他越是明白她不肯念的原因,就越發粗暴和惱怒地堅持讓她念。他 太理解她的心情了:現在要她說出和暴露自己心中的一切,她是感到 多麼痛苦。他明白,這些感情確實是早已藏在她心中的真正秘密,也 許還是從她的少女時代,還是她住在家裡,待在不幸的父親和愁瘋了 的繼母身邊,生活在飢腸轆轆的孩子們、以及可怕的叫喊聲和責備聲 中的時候,就已經深深藏在她的心中了。但同時,現在他也知道,確 實知道,她現在念福音書雖然會感到苦惱,而且非常擔心,──不知 是擔心什麼,然而同時她又十分痛苦地想要念給他聽,儘管她是那麼 苦惱,那麼擔心,還是很想──不是給別人念,而是一定要念給他聽 ,讓他聽到,而且一定要現在就念──「不管以後會發生什麼事情! 」……他從她的眼睛裡看到了這一切,從她那興奮的激動中瞭解了這 一切……她抑制著自己的感情,強忍住開始念詩篇時迫使她的聲音突 然中斷的、喉問的抽噎,繼續往下念《約翰福音》的第十一章。 就這樣念到第十九節。 「有好些猶太人來看馬大和馬利亞,要為他們的兄弟安慰他們。 馬大聽見耶穌來了,就出去迎接他。馬利亞卻仍然坐在家裡。馬大對 耶穌說,主啊,你若早在這裡,我兄弟必不死。就是現在,我也知道 ,你無論向上帝求什麼,上帝也必賜給你。」 念到這裡,她又停下來了,羞怯地預感到,她的聲音又要發抖, 又要突然中斷了…… 「耶穌說:你兄弟必然復活。馬大說,我知道在末日復活的時候 ,他必復活。耶穌對他說,復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雖然 死了,也必復活。活著信我的人,必永遠不死。 你信這話嗎?馬大說。」 (索尼婭彷彿痛苦地喘了口氣,清清楚楚地用力把它念完,好像 是她自己在大聲懺悔:) 「主啊,是的,我信你是基督,上帝的兒子,就是那要臨到世界 的。」 她又停頓下來了,很快抬起眼來看了看他,但又趕快抑制著自己 的感情,接著往下念。拉斯科利尼科夫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聽著,胳 膊肘撐在桌子上,望著一邊,沒有轉過臉去。念到了第三十二節。 「馬利亞到了耶穌那裡,看見他,就俯伏在他腳前,說,主啊, 你若早在這裡,我兄弟必不死。耶穌看見他哭,並看見與他同來的猶 太人也哭,就心裡悲嘆,又甚憂愁。便說,你們把他安放在那裡,他 們回答說,請主來看。耶穌哭了。猶太人就說,你看他愛這個人是何 等懇切。其中有人說,他既然開了瞎子的眼睛,豈不能叫這人不死嗎 ?」 拉斯科利尼科夫轉過臉來,心情激動地看著她:是的,的確是這 樣!她已經渾身發抖,真的是真正的熱病發作了。這是他預料到的。 她就要念到最偉大的和聞所未聞的奇跡了,無限的喜悅溢於言表。她 的聲音變得像金屬一般響亮﹔歡樂和喜悅在她的聲音中迴盪,使她的 聲音忽然有了力量。眼前的一行行字跡變得模糊不清,因為她的眼裡 發黑了,然而她已經背熟了現在所念的這幾節。念到最後一節:「他 既然開了瞎子的眼睛……」她壓低了聲音,激動地、十分強烈地表達 了那些不信上帝的人,瞎了眼的猶太人的懷疑、責難和辱罵,而不一 會兒,他們卻像遭到雷擊一樣,大為震驚,立刻伏到地上,痛哭流涕 ,獲得了信仰……「而他,他也是瞎了眼睛,不信上帝的人,──馬 上他也會聽到,獲得信仰,是的,是的! 馬上,立刻,」她幻想著,由於快樂的期待而發抖了。 「耶穌又心裡悲嘆,來到墳墓前。那墳墓是個洞,有一塊石頭擋 著。耶穌說,你們把石頭挪開。那死人的姐姐馬大對他說,主啊,他 現在必是臭了,因為他死了已經四天了。 這個「四」字她念得特別用力。 「耶穌說,我不是對你說過,你若信,就必看見上帝的榮耀麼。 他們就把石頭挪開。耶穌舉目望天說,父阿,我感謝你,因為你已經 聽我。我也知道你常聽我,但我說這話,是為周圍站著的眾人,叫他 們信是你差了我來。說了這些話,就大聲呼叫說,拉撒路出來。那死 人就出來了。」 (她興奮地高聲念完了這句話,渾身發抖,而且發冷,彷彿親眼 看到了一樣:) 「手腳裹著布,臉上包著手巾。耶穌對他們說,解開,叫他走。 「那些來看馬利亞的猶太人,見了耶穌所作的事,就多有信他的 。」□ □譯文據聖經公會印發的《新約全書》一三○──一 三二頁。 她沒有再往下念,也不能再念了,合上書,很快從椅子上站了起 來。 「這就是關於拉撒路復活的全部故事,」她斷斷續續地、嚴肅地 低聲說,一動不動地站著,轉過臉去望著一邊,不敢、而且好像不好 意思抬起眼來看他。她那熱病發作的戰慄還沒有停止。插在歪著的燭 台上的蠟燭頭早已快要熄滅了,在這間幾乎一無所有的屋裡暗淡地照 著一個殺人犯和一個妓女,這兩個人竟奇怪地聚會在一起,一同來讀 這本不朽的書。過了五分鐘,或者是過了更長時間。 「我是來跟你談一件事的,」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皺起眉頭,高 聲說,說著站起來,走到索尼婭跟前。索尼婭默默地抬起眼來看著他 。他的目光特別嚴肅,顯示出一種異常堅定的決心。 「我今天離開了自己的親人,」他說,「離開了母親和妹妹。 現在我不再去她們那裡了。我跟她們完全斷絕了關係。」 「為什麼?」好像驚呆了的索尼婭問。不久前與他母親和妹妹的 會見給她留下了異常深刻的印象,雖然她自己說不清這到底是什麼印 象。聽說他和她們斷絕了關係,她幾乎感到可怕。 「現在我只有你一個人了,」他補充說,「咱們一道走吧……我 是來找你的。我們都是被詛咒的人,那麼我們就一道走吧!」 他的眼睛閃閃發亮。「他像個瘋子!」索尼婭也這麼想。 「去哪裡?」她恐懼地問,不由得往後退去。 「我怎麼知道呢?我只知道,我們走的是同一條路,確定知道─ ─只知道這一點。同一個目標?」 她看著他,什麼也不懂。她懂得的只有一點:他非常不幸,極其 不幸。 「如果你去對他們說,他們當中無論是誰,什麼也不會懂,」他 接下去說,「可是我懂。我需要你,所以我到你這兒來了。」 「我不懂……」索尼婭喃喃地說。 「以後會懂的。難道你不是也做了同樣的事嗎?你也跨過了…… 你能跨過去的。你在自殺,你把一生都毀了……你自己的(這反正一 樣!)一生。你本來可以靠精神和理性生活,可現在卻要死在乾草廣 場上……不過如果你仍然獨自生活,你會支持不住的,準會像我一樣 發瘋。現在你就已經像個瘋子了﹔所以,我們要在一道走,走同一條 路!咱們走吧!」 「為什麼?您這是為什麼!」索尼婭說,他的話使她感到激動, 感到奇怪和不安。 「為什麼?因為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原因就在這裡!終於到了 該正視現實,認真考慮一下的時候,不能再像小孩子那樣哭喊,說上 帝不允許了!如果明天真的把你送進醫院,那會怎樣呢?她已經精神 失常,又有肺病,不久就要死了,孩子們怎麼辦?難道波列奇卡不會 毀滅嗎?難道你沒看到這兒那些在街頭乞討的孩子?那都是母親叫他 們來的。我知道這些母親住在哪裡,知道她們生活在什麼環境裡。在 那種地方,孩子不可能再是孩子。在那種地方,七歲的孩子就已經墮 落,成了小偷。要知道,孩子就是基督的形象:『天國是他們的』。 他吩咐說,要尊重他們,愛他們,他們是未來的人……」 「怎麼辦,該做什麼呢?」索尼婭歇斯底里地哭著,絞著手,反 復說。 「做什麼?破壞應該破壞的,一勞永逸,再沒有別的了:自己肩 負起受苦受難的重擔!怎麼?你不懂嗎?以後會懂的……自己和權力 ,而主要的是權力!統治一切生靈的權力,統治人類社會的權力!… …這就是目的!你要記住這一點!這是我給你的臨別贈言!也許,這 是我最後一次和你說話了。如果明天我不來,你自己會聽到一切的, 到那時你就會想起現在我說的這些話來了。以後,幾年以後,有了生 活經驗以後,總有一天你會懂得我的話是什麼意思。如果明天我再來 ,就會告訴你,是誰殺了莉扎薇塔。別了!」 索尼婭嚇得渾身發抖。 「難道您知道是誰殺的嗎?」她問,她嚇呆了,奇怪地看著他。 「我知道,而且要告訴……告訴你,只告訴你一個人!我選中了 你。我不是來求你寬恕,只不過是告訴你。我早就選中了你,要把這 告訴你,還在你父親談起你,莉扎薇塔還活著的時候,我就想這樣做 了。別了。不握握手嗎。明天見!」 他走了出去。索尼婭像望著一個瘋子樣望著他﹔不過她自己也好 像精神失常了,而且感覺到了這一點。她的頭眩暈了。「上帝啊!他 怎麼知道,是誰殺了莉扎薇塔?這些話是什麼意思?這真可怕!」但 同時她腦子裡並沒有產生這個想法。決不會的!決不會的!……「噢 ,他準是非常不幸!……他離開了母親和妹妹。為什麼?出了什麼事 ?他心裡在想什麼?他為什麼對她□說這些話?他吻了吻她的腳□, 說……說(是的,這話他說得很清楚),沒有她□,他就不能活…… 噢,上帝呀!」 □□□這一段都是索尼婭心中想的話,所以 這裡的三個「她」,都應該是「我」。 索尼婭整夜發燒,一直在囈語。有時她跳起來,痛哭,絞手,一 會兒又寒熱發作,昏昏沉沉地進入夢鄉,她夢見了波列奇卡,卡捷琳 娜﹒伊萬諾芙娜,莉扎薇塔,念福音書,還有他……他,臉色蒼白, 兩眼閃閃發光……他吻她的腳,痛哭……噢,上帝啊! 右邊那道門後面,就是把索尼婭的房間和蓋爾特魯達﹒卡爾洛芙 娜﹒列斯莉赫那套房間隔開的那道門後面,有一間早已空了的房子, 也是列斯莉赫那套房子裡面的一間,是打算出租的,大門上已經掛出 招租牌,衝著運河的玻璃窗上也貼上了招租條。好久以來索尼婭已經 習慣了,認為那間屋裡沒有人。然而在這段時間裡,斯維德裡蓋洛夫 先生卻一直站在那間空房的門邊,躲在那裡偷聽。拉斯科利尼科夫出 去以後,他又站了一會兒,想了想,踮著腳尖回到這間空房隔壁、自 己那間屋裡,端了一把椅子,悄悄地把它搬到通索尼婭那間房間的門 邊。他覺得,他們的談話很有意思,有重要意義,而且他非常、非常 感興趣,他的興趣是那麼大,所以搬來一把椅子,這樣今後,譬如說 明天,就不必再自找罪受,整整站上一個鐘頭,而可以坐得舒服一些 ,隨心所欲地偷聽了。 熾天使書城
【第五章】 五 第二天上午十一點整,拉斯科利尼科夫走進×分局偵查科,要求 向波爾菲裡﹒彼特羅維奇通報,他來了﹔可是好久還沒接見他,這時 他甚至感到奇怪了:至少過了十分鐘,才叫他進去。他估計,似乎應 該立刻向他提出一連串問題。然而他站在接待室裡,一些人從他身邊 過來過去,看樣子,都完全不理會他。後面一間像是辦公室的房間裡 ,坐著幾個司書,正在書寫,顯然,他們當中甚至誰也不知道,誰是 拉斯科利尼科夫,他是個什麼人?他用不安和懷疑的目光注視著自己 周圍的一切,暗暗觀察,他身旁有沒有衛兵,有沒有監視他的神秘的 目光,以防他會逃跑?可是根本就沒有任何這一類的跡象:他只看見 一些小職員,一些為什麼小事操心的人的臉,隨後還看見一些別的人 ,他們誰也不理會他:他愛上哪裡去就上哪裡去好了,沒人管他。他 越來越堅定地想:如果昨天這個神秘的人,這個從地底下鑽出來的幽 靈當真什麼都知道,什麼都看到了,──那麼難道會讓他,拉斯科利 尼科夫,現在這樣站在這裡,安安靜靜地等著嗎?難道會在這裡一直 等到十一點鐘,等著他自己來這裡嗎?可見,要麼是那個人還沒來告 發,要麼就是……只不過是他什麼都不知道,什麼也沒看見(他怎麼 能看見呢?),所以,他,拉斯科利尼科夫,昨天所發生的一切,又 是被他那受到刺激的、病態的想像力誇大了的主觀幻想。甚至還在昨 天,在他感到最強烈的不安,陷於悲觀絕望之中的時候,這個猜測就 已經在他心中漸漸確定下來了。現在他把這一切又細細考慮了一番, 準備投入新的戰鬥,卻突然感到,他在發抖,──一想到他竟會在可 恨的波爾菲裡﹒彼特羅維奇面前嚇得發抖,他甚至勃然大怒。對他來 說,最可怕的就是又要見到這個人:他恨透了他,恨之入骨,甚至害 怕自己的憎恨情緒會暴露自己。他的憤怒如此強烈,竟使他立刻不再 發抖了﹔他打算進去的時候裝出一副冷靜和大膽的樣子,決心盡可能 保持沉默,細心觀察,留心傾聽,至少這一次無論如何也要克服自己 那種病態的容易激動的性格。這時有人來叫他去見波爾菲裡﹒彼特羅 維奇。 原來這時候只有波爾菲裡﹒彼特羅維奇一個人待在自己的辦公室 裡。他的辦公室不大,也不算小﹔裡面,一張漆布面的長沙發前擺著 一張大寫字檯,還有一張辦公桌,角落裡擺著一個公文櫥,還有幾把 椅子──都是公家的傢俱,都是用磨光的黃色木料製作的。後邊那面 牆的角落裡,或者不如說是在隔板上,有一扇鎖著的門:可見那裡, 隔板後面,大概還有幾個房間。拉斯科利尼科夫一進來,波爾菲裡﹒ 彼特羅維奇立刻把他進去時走的那道門掩上,於是屋裡就只有他們兩 個人了。看來,他是裝出最愉快、最親切的神情來迎接自己的客人, 不過,已經過了幾分鐘以後,拉斯科利尼科夫根據某些跡象發覺,他 心裡好像有點兒慌亂,──彷彿他突然給搞糊塗了,或者是被人發現 了什麼隱藏得很深的秘密。 「啊,最尊敬的朋友!瞧,您也……上我們這地方來了……」波 爾菲裡說,雙手都向他伸了過來。「好,請坐,老兄!也許您不喜歡 管您叫最尊敬的朋友和……老兄,──不喜歡這樣toutcourt□?請 不要把這看作親暱……請這邊坐,坐在沙發上。」 □法文, 「親暱」之意。 拉斯科利尼科夫坐下來,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我們這地方」,為過於親暱而請求原諒,法語詞彙「toutcour t」,等等,等等,──這一切都是他的性格特徵的表現。 「然而,他把兩隻手都向我伸了過來,卻一隻也沒和我握手,及 時縮回去了,」這想法疑問地在他腦子裡忽然一閃。兩人互相注視著 對方,但是他們的目光一碰到,立刻就像閃電一般移開了。 「我給您送來了申請書……關於表的……這就是。這樣寫行嗎, 還是得重寫呢?」 「什麼?申請書?對,對……您別擔心,就是這樣寫,」波爾菲 裡﹒彼特羅維奇說,好像急於要到哪裡去似的,已經說完了這些話, 這才接過申請書去,看了一遍。「對,就這樣寫。不需要再寫什麼了 ,」他又很快地重說了一遍,隨手把申請書放到桌子上。後來過了一 分鐘,已經在談別的了,他又從桌子上拿起申請書,把它放到自己的 辦公桌上。 「昨天您好像說過,想要問問我……正式地……問問我認識這個 ……被害的老太婆的情況?」拉斯科利尼科夫又開始說,「唉,我為 什麼要加上個好像呢?」這想法像閃電般在他腦子裡一閃而過。「可 我為什麼為了加上個好像就這樣擔心呢?」立刻又有另一個想法猶如 閃電般在他腦子裡忽地一閃。 他突然感覺到,剛一與波爾菲裡接觸,剛剛說了一兩句話,剛剛 交換了一兩次目光,他的神經過敏就已經發展到了駭人聽聞的程度… …而這是非常危險的:神經緊張起來,不安增強了。「糟糕!糟透了 !……我又說漏了嘴。」 「對──對──對!請別擔心!時間來得及,來得及的,」波爾 菲裡﹒彼特羅維奇含糊不清地說,同時在桌旁踱來踱去,不過似乎毫 無目的,好像一會兒匆匆走到窗前,一會兒走到辦公桌那裡,一會兒 又回到桌子這裡,一會兒避開拉斯科利尼科夫懷疑的目光,一會兒又 突然站住,目不轉睛地直盯著他。這時他那又胖又圓的矮小身軀讓人 覺得非常奇怪,好像一個小球,一會兒滾到這邊,一會兒滾到那邊, 撞到牆上或角落裡,立刻就反彈回來。 「我們來得及的,來得及的!……您抽煙嗎?有煙嗎?給,來一 支香煙吧……」他說著遞給客人一支香煙。「您要知道,我在這兒接 待您,可我的住房就在這裡,隔板後面……公家的房子,不過目前我 住在自己租來的房子裡,暫時住住。這兒需要修繕一下。現有差不多 就要完工了……公家的房子,這玩意兒太好了,──不是嗎?您認為 呢?」 「是啊,是好得很,」拉斯科利尼科夫幾乎是嘲笑地望著他回答 。 「好得很,好得很……」波爾菲裡﹒彼特羅維奇反覆說,似乎突 然考慮起與此毫不相干的問題來了,「對!好得很!」最後他幾乎高 聲叫喊起來,突然抬起眼來看了看拉斯科利尼科夫,在離他兩步遠的 地方站住了。他多次愚蠢地重複說,公家的房子好得很,就其庸俗性 來說,與現在他注視自己客人的嚴肅、深思和神秘的目光實在是太矛 盾了。 但這更加激怒了拉斯科利尼科夫,他已經無論如何也忍不住了, 忍不住要含譏帶諷,相當不謹慎地向波爾菲裡提出挑戰。 「您知道嗎,」他突然問,幾乎無禮地看著波爾菲裡,彷彿從自 己的無禮中感覺到樂趣,「好像司法界有這麼個慣例,有這麼個司法 界通用的手法──對所有偵查員都適用的手法,首先從老遠開始,從 一些無足輕重的小事談起,或者甚至也可能從嚴肅的問題開始,不過 是毫不相干的其他問題,這樣可以,也可以說是鼓勵,或者不如說是 分散受審的人的注意力,使他麻痺大意,然後突然以最出其不意的方 式,冷不防向他提出最具有決定意義的關鍵性問題,一舉擊中要害, 就像一下子擊中天靈蓋一樣﹔是這樣嗎?似乎到目前,所有規章和指 南上還都神聖地提到這一點,是吧?」 「是這樣,是這樣……怎麼,您認為,我跟您談公家的房子就是 ……啊?」波爾菲裡﹒彼特羅維奇說過了這句話,瞇縫起眼來,眨了 眨眼﹔臉上掠過某種快樂和狡猾的神情,額上的皺紋舒展開了,眼睛 瞇成了兩條細縫,臉拉長了,他突然神經質地、持續不停地哈哈大笑 起來,全身抖動著,搖晃著,直瞅著拉斯科利尼科夫的眼睛。後者本 來也在笑,不過笑得有點兒做作﹔可是波爾菲裡看到他也在笑,於是 高聲狂笑起來,笑得幾乎漲紅了臉,這時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厭惡情緒 突然越過了小心謹慎所允許的界線:他不再笑了,皺起眉頭,在波爾 菲裡好像故意不停地許久大笑不止的這段時間裡,一直目不轉睛地久 久注視著他。不過,顯然雙方都不小心,所以,波爾菲裡﹒彼特羅維 奇似乎毫不客氣地嘲笑這個憎恨他這樣大笑的客人,而且對這一情況 幾乎絲毫也不感到驚慌失措。對拉斯科利尼科夫來說,這一點具有特 別重要的意義:他明白,波爾菲裡﹒彼特羅維奇剛才根本就沒發窘, 恰恰相反,倒是他,拉斯科利尼科夫,大概落入了圈套﹔這兒顯然有 什麼他不知道的東西,有什麼目的﹔也許一切已經準備就緒,立刻, 馬上就會見分曉,馬上就會落到他頭上來了…… 他立刻直截了當地談到正題上來,站起身,拿起制帽。 「波爾菲裡﹒彼特羅維奇,」他堅決地開口說,不過語氣相當氣 憤,「您昨天表示,希望我來這裡接受審問。(他特別強調審問這個 詞。)我來了,如果您要問,那麼就請問吧,不然的話,請允許我告 退。我沒空,我有事……我得去參加那個被馬踩死的官員的葬禮,那 個人……您也知道的……」他補上一句,可是立刻又為補上這句話生 起氣來,隨後又立刻更加惱怒了,「這一切讓我感到厭煩了,您聽到 嗎,早就厭煩了……我生病,在某種程度上就是由於這個原因,…… 總之,」他幾乎高聲叫嚷起來,覺得談到生病,更加不合時宜,「總 而言之:請您要麼審問我,要麼馬上讓我走……如果審問,一定要合 乎手續!不然我是不答應的﹔因此暫時告辭了,因為現在我們兩個人 在一起沒有什麼事情好做了。」 「上帝啊!您這是怎麼了!問您什麼呢,」波爾菲裡﹒彼特羅維 奇突然抑揚頓挫地說,語氣和神情立刻都改變了,笑聲也戛然而止, 「您請放心好了,」他忙碌起來,又一會兒匆匆地走來走去,一會兒 突然請拉斯科利尼科夫坐下,「時間來得及,來得及的,這一切只不 過是些小事!我,恰恰相反,您終於到我們這兒來了,我感到那麼高 興……我是把您作為客人來接待的。而這該死的笑,您,羅季昂﹒羅 曼諾維奇老兄,就請您原諒我吧。是羅季昂﹒羅曼諾維奇吧?好像, 您的父名是這樣吧?……我是個神經質的人,您那些非常機智的俏皮 話逗樂了我﹔有時,真的,我會笑得像橡皮一樣抖個不停,就這樣笑 上半個鐘頭……是個愛笑的人。就我的體質來說,我甚至害怕會癱瘓 。噯,您請坐啊,您怎麼了?……請坐,老兄,要不,我會認為您生 氣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默默不語,聽著,觀察著,一直還在惱怒地皺著 眉頭。不過他還是坐下了,然而沒有放下帽子。 「羅季昂﹒羅曼諾維奇老兄,我要告訴您一件事,關於我自己的 ,可以這樣說吧,給我自己作個鑒定,」波爾菲裡﹒彼特羅維奇接著 說下去,繼續在屋裡匆匆走來走去,好像仍然避免與自己客人的目光 接觸。「我,您要知道,是個單身漢,既不屬於上流社會,又沒有名 望。品質極壞,有些改不了的習慣,可是已經變聰明了,而且……而 且……您注意到了嗎,羅季昂﹒羅曼諾維奇,我們這兒,也就是說, 在我們俄羅斯,尤其是在我們彼得堡各界,如果有兩個聰明人,彼此 還不太熟悉,不過,可以這麼說吧,互相尊敬,喏,就像現在我和您 這樣,這樣的兩個聰明人到了一起,就會整整半個小時怎麼也找不到 交談的話題,──一個對著一個,很不自然,十分冷淡,坐在一起, 互相都感到尷尬。要交談,大家都有話題,譬如說,女士們……譬如 說,上流社會那些風度翩翩的人士,他們總有話可談,c』estderigu eur□,可是像我們這些中等的人,卻容易發窘,不善於交談……也 就是說,都是些善於思考的人。老兄,這是由於什麼原因呢?是不是 因為沒有共同利益,還是因為我們都很正直,不願意互相欺騙呢,這 我就不知道了。啊?您認為呢?啊,請您把帽子放下吧,好像馬上就 要走的樣子,叫人看著真怪不好意思的……我嗎,恰恰相反,我是這 麼高興……」 □法文,「這是必然的﹔就跟上了發條一樣, 自然而然地」之意。 拉斯科利尼科夫放下了帽子,仍然默默不語,神情嚴肅,皺著眉 頭,在聽波爾菲裡﹒彼特羅維奇說這些空空洞洞、不相連貫的廢話。 「怎麼,他真的是想用他這些愚蠢的廢話來分散我的注意力嗎?」 「我不請您喝咖啡,這兒不是地方﹔不過為什麼不跟朋友在一起 坐上五分鐘呢,解解悶嘛,」波爾菲裡滔滔不絕地說,「您要知道, 所有這些公務……老兄,我一直這樣走來走去,您可別見怪﹔請原諒 ,老兄,我很擔心會得罪您,可對我來說,散步簡直是必不可少的。 我一直坐著,能夠這樣來來回回走上四、五分鐘,真是太高興了…… 我有痔瘡……一直打算採用體操療法﹔據說,那些文官們,四等文官 ,就連三等文官,也都喜歡跳繩﹔就是這樣嘛,在我們這個時代,這 就叫科學……就是這樣……至於這兒這些職務,什麼審訊啦,還有種 種形式上的程序啦……這不是,您,老兄,您剛剛提到了審問……是 這樣的,您要知道,真的,羅季昂﹒羅曼諾維奇老兄,這些審問有時 會把審問的人搞得糊里糊塗,搞得他比受審的人更糊塗……關於這一 點,老兄,剛才您說得非常機智,完全正確。(拉斯科利尼科夫根本 就沒說過一句這樣的話。)是會搞糊塗的!真的,是會搞糊塗的!翻 來覆去老是那一套,翻來覆去老是那一套,就像敲鼓一樣!喏,不是 在改革□嗎,我們至少會改改名稱,換換名目嘛,嘿!嘿!嘿!至於 說到我們司法界的手法嘛,──您說得多麼俏皮,──我完全同意您 的意見。您說,所有被告當中,就連那些穿粗麻布衣服的鄉下佬當中 ,有誰不知道,譬如說吧,一開始會用不相干的問題分散他的注意力 (用您的妙語來說),然後突然擊中他的要害呢,而且是用斧背,嘿 !嘿!嘿!用您巧妙的比喻來說,也就是一下擊中他的天靈蓋!嘿! 嘿!那麼您當真認為,我是想用房子來分散您……嘿!嘿!您真是個 愛諷刺人的人。好,我不再說了!啊,對了,順便說說,一句話會引 出另一句話,一個想法會引出另一個想法,──這不是,剛才您還提 到了手續,您要知道,是關於審問的手續……什麼合乎手續啊!您要 知道,在很多情況下,手續毫無意義。有時像朋友那樣隨便聊聊,倒 更有好處。手續永遠也跑不了,這一點我可以請您放心﹔可手續的實 質是什麼呢,我請問您?可不能每走一步都用手續來束縛偵查員,因 為偵查員的工作,可以這麼說吧,是一種自由的藝朮,當然是就某一 點來說,或者大致如此……嘿!嘿!嘿!」 □指一八六四年 實行的司法改革。這次改革規定,審理案件時要有律師和陪審員參加 ,但預審仍然完全是警察局的職權。 波爾菲裡﹒彼特羅維奇稍微喘了口氣。他不知疲倦地滔滔不絕地 說著,一會兒盡說些毫無意義的、空洞的廢話,一會兒突然插進幾句 高深莫測的話,但立刻又語無倫次,又說起廢話來了。他已經幾乎是 在屋裡跑來跑去,兩條胖胖的腿挪動得越來越快,眼睛一直看著地下 ,右手背在背後,不停地揮動著左手,做出各種不同的姿勢,每個姿 勢都與他正在說的話很不協調。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發覺,他在屋裡 跑來跑去的時候,有兩次好像在門邊站了一會兒,彷彿是側耳傾聽… …「他是不是在等什麼呢?」 「您當真完全正確,」波爾菲裡又接著話茬說,並且快活地、帶 著異常天真的神情望著拉斯科利尼科夫(他不由得顫慄了一下,立刻 作好應付一切的思想準備),「您這樣機智地嘲笑法律手續,當真完 全正確,嘿!嘿!我們這些(當然是某些)用意深刻的心理學手法的 確極其可笑,大概也毫無用處,如果太受手續束縛的話。是的……我 又談到了手續:唔,如果我認定,或者不如說懷疑某一個人,另一個 人或第三個人,可以這麼說吧,如果我懷疑他是交給我偵查的某一案 件的罪犯……您不是要作法學家嗎,羅季昂﹒羅曼諾維奇?」 「是的,是有這個打算……」 「好,那麼,可以這麼說吧,這兒就有一個案例,可以作為您將 來的參考,──您可別以為,我竟敢教導您:您不是發表過論犯罪的 文章嗎!不,我是向您提供一個實際的案例,──那麼,譬如說,如 果我認為某個人,另一個人或第三個人是罪犯,試問,時機不到,我 為什麼要去驚動他呢,即使我有証明他有罪的証據?有的人,譬如說 吧,我必須趕快逮捕他,可另一個人卻不是這種性質的問題,真的﹔ 那麼為什麼不讓他在城裡溜躂溜躂呢,嘿!嘿!不,我看得出來,您 還沒完全理解,那麼我給您說得更清楚些:譬如說吧,如果我過早地 把他關起來,那麼大概,這樣一來,我不是就給了他,可以這麼說吧 ,給了他一精神上的支柱嗎,嘿!嘿!您笑了?(拉斯科利尼科夫根 本就沒想笑:他咬緊嘴唇坐在那裡,興奮的目光一直盯著波爾菲裡﹒ 彼特羅維奇的眼睛。)然而事實就是這樣,特別是對付某一個人,因 為人是各式各樣的,而對付所有的人,都只能從實踐中摸索出經驗來 。您剛才說:罪証﹔假定說吧,罪証倒是有了,可是,老兄,罪証大 部分都可以作不同的解釋,可因為我是個偵查員,所以,很抱歉,也 是個能力很差的人:總希望偵查的結果能像數學一般清清楚楚擺在面 前,總希望弄到像二二得四一樣明白無誤的罪証!總希望得到直接的 、無可爭辯的証據!因為如果我不到時候就把他關起來的話,──雖 然我深信,罪犯就是他──那麼,我大概是自己奪走了我進一步揭露 他的手段,這是為什麼呢?因為我,可以這麼說吧,讓他的處境變得 明確了,可以這麼說吧,讓他在心理上明確起來,反倒使他放了心, 於是他就會縮進自己的殼裡,什麼話也不再說了,因為他終於明白, 他被捕了。據說,在塞瓦斯托波爾,阿爾馬戰役□剛一結束的時候, □,一些聰明人都嚇得要命,生怕敵人立刻進攻,馬上就會奪取塞瓦 斯托波爾﹔可是等他們看到敵人寧願採取正規圍困的辦法,正在挖第 一道戰壕的時候,據說,那些聰明人都高興死了,放心了,因為既然 敵人要正規圍困,那麼事情至少要拖兩個月!您又在笑,又不相信嗎 ?當然,您也是對的。您是對的,您是對的!這都是特殊情況,我同 意您的看法﹔剛才所說的情況的確特殊!不過,最親愛的羅季昂﹒羅 曼諾維奇,同時您也應該看到:一般情況,可供一切法律程序和法規 借鑒的、作為制定這些程序和法規的依據、並據以寫進書本裡的一般 情況,事實上根本就不存在,因為各種案件,每個案件,譬如,就拿 犯罪來說吧,一旦在現實中發生,立刻就會變成完全特殊的情況﹔有 時會變得那麼特殊,和以前的任何案件都不相同。有時也會發生這類 滑稽可笑的情況。如果我讓某一位先生完全自由:即不逮捕他,也不 驚動他,可是讓他每時每刻都知道,或者至少是懷疑,我什麼都知道 ,我已經知道他的全部底細,而且日夜都在毫不懈怠地監視著他,如 果讓他有意識地經常疑神疑鬼,提心吊膽,那麼,真的,他一定會心 慌意亂,真的,一定會來投案自首,大概還會幹出什麼別的事來,那 可就像二二得四一樣,也可以說,像數學一樣明確了,──這可是讓 人高興的事。就連傻頭傻腦的鄉下佬也可能發生這種情況,至於我們 這樣的人,有現代人的頭腦,又受過某一方面的教育,那就更不用說 了。所以,親愛的朋友,瞭解一個人受過哪方面的教育,這可是非常 重要的。而神經,神經,您可不能把神經忘了!因為現在人們的神經 都有毛病,不太正常,容易激動!……都是那麼愛發脾氣!我跟您說 ,必要的時候,這就好像是材料的源泉!我何必為他還沒給逮住,還 在城裡自由活動而擔心呢!由他去,讓他暫時自由活動吧,由他去﹔ 即便如此,我也知道,他是我的獵物,他逃不出我的掌心!再說,他 能逃到哪裡去呢,嘿!嘿!逃往國外嗎?波蘭人會逃到國外去,他卻 不會,何況我還在監視他,採取了某些措施呢。深入祖國腹地嗎?可 是住在那裡的都是農民,穿粗麻布衣服的,真正的俄羅斯農民﹔而這 樣一個文化程度很高的現代人卻寧願坐牢,也不願和像我們農民那樣 的外國人生活在一起,嘿──嘿!不過這都是廢話,是從表面上來看 。逃跑,這是什麼意思呢!這是說真正逃跑﹔可主要問題不在這裡﹔ 並不僅僅是因為他無處可逃,所以才逃不出我的掌心,而是因為在心 理上他不可能從我這兒逃脫,嘿──嘿!這話怎麼講呢!由於自然法 則,即使他有去處,他也決逃不出我的掌心。您見過飛蛾撲火嗎?嗯 ,就像飛蛾總是圍繞著蠟燭盤旋一樣,他也將總是圍著我轉來轉去, 總是離不開我﹔對他來說,自由將不再是可貴的,他將猶豫不決,不 知所措,作繭自縛,好似落入網中,自己把自己嚇死!……不僅如此 :他自己還會為我準備下像二二得四那樣明確的、數學般的証據,─ ─只要我給他點兒自由活動的時間……他將一直圍繞著我轉來轉去, 圈子越縮越小,終於,一啪一下子!一直飛進我的嘴裡,於是我就把 他一口吞下去,這可是讓人很高興的,嘿──嘿──嘿!您不相信嗎 ?」 □一八五四年九月八日俄軍在阿爾馬戰役中戰敗,退守 塞瓦斯托波爾,英法聯軍圍困塞瓦斯托波爾長達十一個月。 拉斯科利尼科夫沒有回答,他面色蒼白,一動不動地坐著,一直 那樣十分緊張地盯著波爾菲裡的臉。 「這一課上得好!」他想,不由得渾身發冷。「這已經不是像昨 天那樣貓逗老鼠了。他不是徒勞地向我顯示自己的才能,而是……暗 示:在這方面他要聰明得多。這裡還有別的目的,是什麼目的呢?唉 ,胡扯,老兄,你是在嚇唬我,你是在耍花招!你沒有証據,昨天的 那個人也不存在!你只不過想把我搞糊塗,想過早地惹我生氣,在這 種情況下出其不意抓住我的把柄,不過你錯了,你打錯了主意,打錯 了主意!不過為什麼,為什麼向我作這樣明顯的暗示呢?……他是把 希望寄托在我的神經不正常上嗎!……不,老兄,你錯了,你打錯了 算盤,哪怕你佈置下了什麼圈套……好,且看你佈置下了什麼圈套吧 。」 他竭力克制著,作好思想準備來面對一場無法預見的可怕的災難 。有時他真想立刻撲過去,當場掐死波爾菲裡。還在他進來的時候, 他就擔心會恨到這種程度。他感覺到自己的嘴唇發乾,心在狂跳,唾 沫已經干在嘴唇上了。不過他還是下決心保持沉默,不到時候決不說 話。他明白,處在他目前的地位,這是最好的策略,因為這樣不但自 己不會說漏了嘴,而且,相反地,能以自己的沉默來激怒敵人,大概 敵人反倒會不慎失言,向他透露出點兒什麼來。至少他抱有這樣的希 望。 「不,我看得出來,您不相信,您一直以為我是在跟您開並無惡 意的玩笑,」波爾菲裡接著話茬說,越來越快活,高興得嘿嘿地笑個 不停,又在屋裡轉起圈子來了,「當然啦,您是對的﹔我天生就是這 副模樣,這是上帝親自安排的,只會讓人覺得好笑﹔布豐□﹔不過我 要告訴您,我還要再說一遍,老兄,羅季昂﹒羅曼諾維奇,請您原諒 我這個老頭子,您還是個年輕人,可以這麼說吧,剛剛進入青年時期 ,所以和所有青年人一樣,最看重的就是人的智慧。開玩笑的機智和 抽像的道理在引誘你們。譬如說吧,據我對軍事的理解,可以說,這 就完全跟從前奧地利的御前軍事會議一樣:他們在紙上談兵,打敗了 拿破侖,還俘虜了他,他們在自己的辦公室裡用最機智的方法把一切 都計算過了,作出了結論,可是你瞧,馬克將軍率全軍投降了□,嘿 ──嘿──嘿!我看得出來,看得出來,羅季昂﹒羅曼諾維奇老兄, 您在嘲笑我,笑我這樣一個文職人員,總是從軍事史上挑選例子。可 是有什麼辦法呢,這是我的嗜好,我喜歡軍事,太喜歡看這些作戰報 告了……我完全選錯了職業。我真該在軍隊裡服務,真的。也許,成 不了拿破侖,不過當個少校嘛,倒還可以,嘿──嘿──嘿!那麼好 吧,現在,我親愛的朋友,我要把這個,也就是特殊情況的全部真情 ,全部詳情細節,統統都告訴您:現實和人的天性非常重要,有時會 讓最有遠見的打算落空!唉,請您聽聽我這個老頭子的話,羅季昂﹒ 羅曼諾維奇,我可是一本正經地對您說(說這話的時候,這個未必有 三十五歲的波爾菲裡﹒彼特羅維奇當真好像突然變老了:就連他的聲 音也變得蒼老起來,不知怎的全身也彎了,變得彎腰駝背,活像個老 頭子了),何況我還是個直爽的人……我是不是個直爽的人?您認為 呢?大概,我是夠直爽的了,因為我把這樣一些事情毫無代價地告訴 了您,還不要求得到獎賞,嘿──嘿!嗯,那麼我接著往下說:照我 看,機智這玩意兒太美妙了﹔可以說,這是大自然的光彩,人生的慰 藉,看來,它會玩弄一些多狡詐的詭計啊,所以,有時一個可憐的偵 查員哪裡能猜得透它玩的把戲,何況他本人也往往耽於幻想呢,因為 他也是人嘛!然而人的天性救了這個可憐的偵查員,這可真是要命! 那個醉心於說俏皮話,『正在跨過一切障礙』(正如您以最機智的巧 妙方式所形容的)的青年卻沒想到這一點。假定說吧,他也會撒謊, 也就是說,有這麼一個人,是個特殊情況,是個incognito□,他撒 謊撒得十分巧妙,用的是最狡猾的方法﹔似乎他勝利了,可以享受自 己機智的成果了,可是他撲通一下子摔倒了!而且是在最引人注目、 對他來說也是最糟糕的地方突然昏倒了。就假定說,他有病,有時屋 裡也很悶,不過這畢竟引起了注意!畢竟向人作了某種暗示!他撒謊 的本事無與倫比,卻沒能考慮到自己的天性。他的狡詐到哪裡去了呢 !另一次,他醉心於玩弄自己的機智,開始愚弄那個懷疑他的人,仿 佛故意變得面無人色,就像演戲一樣,可是他的表演太自然了,面色 白得太逼真了,於是就又向人作了某種暗示!雖然起初他的欺騙奏效 了,可是一夜之間那個受騙的人就會明白過來,如果他也是個精明的 小伙子的話。要知道,每一步都是這樣!他為什麼要搶先一步,談那 些人家根本沒問他的事,為什麼滔滔不絕地談起那些本不該談,而且 恰恰相反,應該保持緘默的事情,為什麼一有機會就插進一些各式各 樣的比喻,嘿──嘿!他還自己跑了來,問:為什麼這麼久還不逮捕 他?嘿──嘿──嘿!就連最機智的人,就連心理學家和文學家也會 發生這樣的事!人的天性是一面鏡子,一面最明亮的鏡子!那就對鏡 顧影自憐吧!不過您的臉色怎麼這麼蒼白,羅季昂﹒羅曼諾維奇,您 是不是覺得悶,要不要打開窗子?」 □法文bouffon的音譯 ,「小丑」之意。 □一八○五年十月,馬克將軍統率的奧地利軍隊在烏爾姆附近突 然被拿破侖的軍隊包圍,只好向拿破侖投降。 □拉丁文,「匿名者」之意。 「噢,請別擔心,」拉斯科利尼科夫高聲叫喊,突然哈哈大笑起 來,「請別擔心!」 波爾菲裡面對著他站住了,稍等了一會兒,突然也跟著他哈哈大 笑起來。拉斯科利尼科夫從沙發上站起來,突然一下子停住了他那完 全是瘋癲性的狂笑。 「波爾菲裡﹒彼特羅維奇!」他聲音響亮、清清楚楚地說,儘管 他的腿在發抖,幾乎連站都站不穩,「我終於看清了,您肯定懷疑, 是我殺死了這個老太婆和她的妹妹莉扎薇塔。我要向您聲明,這一切 早就讓我感到膩煩了。如果您認為有權對我起訴,那就起訴好了﹔如 果認為有權逮捕我,那就逮捕好了。可是當面嘲笑我,折磨我,我是 不答應的。」 他的嘴唇突然抖動起來,眼裡冒出怒火,一直克制著的聲音也變 得響亮了。 「我決不答應!」他突然大喊一聲,握緊拳頭,拚命用力捶了捶 桌子,「您聽到了嗎,波爾菲裡﹒彼特羅維奇?我決不答應!」 「哎喲,上帝啊,這又是怎麼了!」波爾菲裡﹒彼特羅維奇高聲 驚呼,看來,他完全嚇壞了,「老兄!羅季昂﹒羅曼諾維奇!親愛的 朋友!我的恩人!您怎麼了?」 「我決不答應!」拉斯科利尼科夫又大喊一聲。 「老兄,輕一點兒!別人會聽到的,會進來的!嗯,那麼我們對 他們說什麼呢,您想想看!」波爾菲裡﹒彼特羅維奇把自己的臉湊近 拉斯科利尼科夫的臉,驚恐地低聲說。 「我決不答應!決不答應!」拉斯科利尼科夫機械地反覆說,不 過也突然壓低了聲音,完全變成喃喃低語了。 波爾菲裡迅速轉身,跑過去開窗子。 「放點兒新鮮空氣進來,新鮮空氣!親愛的,您最好喝點兒水, 病又發作了,不是嗎!」於是他往門口跑去,想去要水,可是,就在 這兒牆角落裡,恰好發現了一個裝著水的長頸玻璃瓶。 「老兄,喝吧,」他拿著那瓶水跑回他這裡,低聲說,「也許會 對您有益……」波爾菲裡﹒彼特羅維奇的驚恐和同情是那麼自然,所 以拉斯科利尼科夫不作聲了,並且懷著驚異的好奇心細細打量起他來 。不過他還是沒有喝水。 「羅季昂﹒羅曼諾維奇!親愛的朋友!您這樣會把自己弄得發瘋 的,請您相信我的話,哎──呀!哎──喲!您喝水嘛!哪怕稍喝一 點兒也好!」 他到底還是讓他接過了那杯水。拉斯科利尼科夫下意識地把杯子 端到嘴邊,但突然醒悟,厭惡地又把它放到桌子上。 「是的,您又發病了!親愛的朋友,您大概又弄得舊病復發了, 」波爾菲裡﹒彼特羅維奇友好而同情地抑揚頓挫地說,不過還一直帶 著驚慌失措的神色。「上帝啊!唉,您怎麼這樣不知保重呢?昨天德 米特裡﹒普羅科菲伊奇也去過我家,──我同意,我同意,我的性格 很不好,尖酸刻薄,可是他由此得出了什麼結論啊!……上帝啊!昨 天您來過以後,他又來了,我們一道吃飯,說了很多,很多,我只能 攤開雙手,無言對答﹔唉,我想,……唉,你呀,天哪!他是從您那 兒來嗎?您請坐啊,老兄,看在基督份上,坐一會兒吧!」 「不,他不是從我那兒去的!不過我知道他去找您,也知道他去 做什麼,」拉斯科利尼科夫生硬地回答。 「您知道嗎?」 「知道,這又怎麼呢?」 「老兄,羅季昂﹒羅曼諾維奇,我知道的還不只是您的這樣一些 崇高的行為﹔什麼我都知道!因為我知道,天快黑的時候,您曾經去 租房子,還拉了拉門鈴,問起過那攤血,把兩個工人和管院子的都搞 糊塗了。因為我理解您當時的心情……這樣您當真會把自己搞瘋了的 ,真的!您會搞得自己暈頭轉向!您滿腔怒火,無處發洩,這是高尚 的憤怒,是由於受到了侮辱,最初是命運,隨後是分局局長侮辱了您 ,於是您一會兒跑到這裡,一會兒跑到那裡,可以這麼說吧,想讓大 家快點兒說出來,這樣來一下子結束這一切,因為這些愚蠢的猜測和 懷疑已經讓您煩透了。是這樣吧?我猜到您的心情了嗎?……只不過 您這樣不僅會把自己,而且也會把拉祖米欣搞得糊里糊塗﹔因為您自 己也知道,對於這種事情來說,他這個人心腸可是太好了。您有病, 他卻有高尚的品德,所以您的病很容易傳染給他……老兄,等您心情 平靜下來,我要講給您聽……您請坐啊,老兄,看在基督份上!請休 息一下,您的臉色很難看﹔坐一會兒吧。」 拉斯科利尼科夫坐下來,已經不再發抖了,全身卻在發燒。他深 感驚訝,緊張地聽著驚恐而友好地照料他的波爾菲裡﹒彼特羅維奇的 話。波爾菲裡的話,他連一句也不相信,雖說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覺 得傾向於相信他。波爾菲裡出乎意料地談到租房子的事,把他完全驚 呆了。「怎麼,看來他已經知道租房子的事了?」他突然想,「而且 是他親自對我說的!」 「是啊,在我們辦的案子裡也有過幾乎完全一樣的情況,一種病 態心理現象,」波爾菲裡很快地接著說下去。「有一個人也是硬要說 自己是殺人兇手,而且說得像真有那麼回事似的:他造成一種幻覺, 提出了証據,詳細述說了殺人的情況,把大家,把所有的人都搞得糊 裡糊塗,真假難分,可是為什麼呢?他完全是無意地、在某種程度上 捲進了這件兇殺案,但只不過是多少有些牽連,而當他知道,他讓凶 手們有了借口,於是就發愁了,弄得精神恍惚,疑神疑鬼,完全瘋了 ,而且硬要讓自己相信,他就是殺人兇手!最後參政院審清了這件案 子,這個不幸的人被宣判無罪,交保釋放了。感謝參政院!唉──, 唉呀──唉呀──唉呀!這是怎麼回事呢,老兄?如果有意刺激自己 的神經,每天每夜去拉門鈴,還要問那攤血,那麼這樣是會引起熱病 的!我在實際辦案的時候研究過心理學。要知道,這樣有時會讓人想 從窗口或者鐘樓上跳下去,這種感覺甚至是誘人的。拉門鈴也是如此 ……這是病,羅季昂﹒羅曼諾維奇,是病啊!您太不把自己的病當作 一回事了。您最好還是找一位有經驗的醫生給看看,不然的話,您的 這個胖子醫生……您在說胡話!只不過由於您神智不清,才弄出了這 些事情!……」 霎時間一切都在拉斯科利尼科夫周圍旋轉起來。 「莫非,」這個想法忽然在他腦子裡一閃,「莫非他現在也是在 說謊嗎?不可能,不可能!」他驅走了這個想法,事先就感覺到,這 個想法會使他火冒三丈,怒不可遏,由於狂怒,他可能發瘋。 「這不是在神智不清的時候,這是在我完全清醒的時候!」他高 聲叫嚷,殫精竭慮,想要識破波爾菲裡玩的把戲。「是在我清醒的時 候,在我清醒的時候!您聽見了嗎?」 「是的,我理解,我聽見了!昨天您也說,您不是在神智不清的 時候,甚至特別強調說,不是在神智不清的時候!您所能說的一切, 我都理解!唉─!……不過,羅季昂﹒羅曼諾維奇,我的恩人,嗯, 哪怕您能聽我說說這個情況也好。如果事實上您確實犯了罪,或者以 某種方式被捲進這個該死的案件,那麼難道您會強調,這一切不是在 神智不清的時候,而是相反,在完全清醒的時候干的嗎?而且是特別 強調,那麼執拗地特別強調,──嗯,您說,這可能嗎,這可能嗎? 照我看,恰恰相反。如果您確實覺得自己有罪,那麼您應該強調:一 定會強調說,是在神智不清的時候干的!是這樣吧?是這樣的,不是 嗎?」 可以聽得出來,這問話中含有某種狡黠的意圖。拉斯科利尼科夫 急忙緊緊靠到沙發背上,躲開俯身面對著他的波爾菲裡,一聲不響, 滿腹狐疑地直盯著波爾菲裡。 「或者,就拿拉祖米欣先生的事情來說吧,也就是說,昨天是他 自己要來跟我談呢,還是您慫恿他來的?您應該說,是他自己來的, 而把受您慫恿的情況隱瞞起來!可是您毫不隱瞞!您恰恰是強調說, 是您慫恿他來的!」 拉斯科利尼科夫從來也沒強調過這一點。他背上感到一陣發冷。 「您一直在說謊,」他慢慢地、有氣無力地說,撇著嘴唇,近乎 病態地微微一笑,「您又想向我顯示,您瞭解我的全部把戲,事先就 知道我將怎樣回答,」他說,幾乎感到,已經不再盡可能細細掂量他 所說的話了,「您想要嚇唬我……或者只不過是在嘲笑我……」 說這話的時候,他仍然直盯著波爾菲裡,他那極端憤恨的怒火又 在眼裡突然一閃。 「您一直在說謊!」他高聲叫嚷。「您自己非常清楚,對一個犯 罪的人來說,最狡黠的辦法,就是盡可能不隱瞞瞞不住的事情。我不 相信您!」 「您多麼善於隨機應變啊!」波爾菲裡嘿嘿地笑了,「老兄,真 對付不了您﹔您有偏執狂。那麼,您不相信我嗎?可我要對您說,您 已經相信了,已經有四分之一相信了,可我要讓您完全相信,因為我 真的喜歡您,真心誠意地希望您好。」 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嘴唇抖動起來。 「是的,希望您好,最後,我要對您說,」他接著說下去,輕輕 地、友好地抓住拉斯科利尼科夫的手臂,抓住他胳膊肘稍往上面一點 兒的地方,「最後我要向您說一聲:請注意您的病。況且您家裡的人 都到您這兒來了﹔請不要忘記她們。您應該讓她們無憂無慮,生活舒 適,可您卻只是嚇唬她們……」 「這關您什麼事?這您是怎麼知道的?您為什麼這樣感興趣?這 麼說,您是在監視我了,而且想讓我知道這一點,是嗎?」 「老兄!我是從您這兒知道的,從您自己嘴裡瞭解到了這一切! 您沒注意到,在您心情激動的時候,不用人問,您就把一切都告訴了 我和別人。昨天我也從拉祖米欣先生那兒,從德米特裡﹒普羅科菲伊 奇那兒瞭解到許多很有意思的詳情細節。不,您瞧,您打斷了我的話 ,可我要對您說,儘管您很機智,可是神經過敏,這樣您甚至會喪失 對事物的正確看法。嗯,譬如還拿拉門鈴這件事來說吧:這麼寶貴的 材料,這麼重要的事實(原封不動的事實,不是嗎!)我都完整無缺 、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您,這是我,一個偵查員告訴您的!從這當中您 還看不出什麼道理來嗎?如果我對您哪怕有一絲一毫的懷疑,我能這 麼做嗎!如果是那樣的話,恰恰相反,我就該首先消除您的疑心,根 本不讓您看出,我已經知道了這個事實﹔這樣,把您的思想吸引到相 反的方向,讓您作出相反的判斷,然後突然,好似用斧背猛擊您的天 靈蓋(用您的說法),讓您驚慌失措,問您:『先生,請問昨天晚上 十點鐘,差不多快到十一點的時候,您在被害的老太婆屋裡幹什麼了 ?您為什麼拉門鈴?為什麼要問那攤血?為什麼把管院子的人搞得莫 名其妙,叫他們把您送到警察分局,送到中尉局長那裡去?』如果我 對您哪怕有絲毫懷疑,我應該這麼做才是。那麼就該照一切手續辦事 ,錄取您的口供,進行搜查,而且,大概還應該逮捕您……既然我不 這樣做,這就是說,我並不懷疑您!我再說一遍,您失去了正確看法 ,什麼也看不出來!」 拉斯科利尼科夫全身顫抖了一下,波爾菲裡﹒彼特羅維奇不僅看 到了,而且看得太清楚了。 「您一直是在說謊!」他高聲叫喊,「我不知道您的目的,不過 您一直是在說謊……剛才您說的不是這個意思,我決不會弄錯……您 說謊!」 「我說謊?」波爾菲裡接住話茬說,看來有些急躁,但臉上仍然 保持著最快樂和嘲諷的神情,似乎拉斯科利尼科夫對他有什麼看法, 他毫不介意。「我說謊?……嗯,剛才我是怎麼對待您的(我,一個 偵查員),我自己向您暗示,向您提供各種進行辯護的手段,給您找 出心理學上的根據,說:『這是病,神智不清,受到了侮辱!憂鬱症 ﹔還有分局局長』等等,是不是呢?啊?嗯──嘿──嘿!不過── 順帶說一聲,──所有這些心理上的辯護方法、借口和狡辯都是極端 站不住腳的,而且禍福難測,您說:『有病,神智不清,作夢,幻覺 ,不記得』嗎,這些話都不錯,可是,老兄,為什麼在有病和神智不 清的時候,恰巧會作這樣的夢,產生這樣的幻覺,而不是什麼別的呢 ?不是可以作別的夢,產生別的幻覺嗎?是不是這樣呢?嘿──嘿─ ─嘿──嘿!」 拉斯科利尼科夫高傲而輕蔑地看了他一眼。 「總之,」他堅決地高聲說,一邊站起身來,同時把波爾菲裡稍 微推開一些,「總之,我想知道:您是不是認為我完全不受懷疑,是 ,還是不是?請您說說吧,波爾菲裡﹒彼特羅維奇,請您肯定地、毫 無保留地說出來,快點兒,馬上就說!」 「跟您打交道可真難啊!唉,真難跟您打交道,」波爾菲裡高聲 叫道,臉上帶著快樂而又狡猾的神情,一點兒也看不出他感到驚惶失 措。「既然還沒開始找您的麻煩,您為什麼要知道,為什麼要知道這 麼多呢!要知道,您就像個小孩子一樣:給我,給我火!而且您為什 麼要這樣不安呢?您為什麼硬要自己送上門來,這是出於什麼原因? 啊?嘿──嘿── 嘿!」 「我對您再說一遍,」拉斯科利尼科夫狂怒地高聲叫喊,「我再 不能繼續忍受下去了……」 「忍受什麼?不知道真相嗎?」波爾菲裡打斷了他。 「請別譏諷我!我不要!……我對您說,我不要!……我不能, 也不要!……您聽見嗎!聽見嗎!」他高聲大喊,又用拳頭捶了一下 桌子。 「噯,輕點兒,輕點兒!別人會聽到的!我鄭重地警告您:您要 多加保重。我不是開玩笑!」波爾菲裡低聲說,不過這一次他臉上已 經沒有剛才那種女性的和善與驚恐的神情了﹔恰恰相反,現在他簡直 就是在嚴厲地下命令,皺起眉頭,彷彿一下子不再保守秘密,不再含 糊其詞了。不過這僅僅是一瞬間的事。不知所措的拉斯科利尼科夫突 然真的氣得發狂了﹔可是奇怪:他又服從了叫他說得輕一點兒的命令 ,雖說他怒不可遏,正在氣頭上。 「我決不讓人折磨我,」他突然又像剛才那樣壓低了聲音說,霎 時間痛苦而又憎恨地意識到,他不能不服從命令,這樣一想,就更加 氣得發狂了,「您逮捕我吧,去搜查我吧,不過得按手續辦,而不要 戲弄我!不許您……」 「手續嘛,請您不要擔心,」波爾菲裡臉上帶著先前那種狡猾的 微笑打斷了他的話,甚至好像津津有味地在欣賞拉斯科利尼科夫,「 老兄,現在我是像在家裡那樣請您來作客,完全是這樣友好地請您來 隨便聊聊!」 「我不要您的友誼,瞧不起您的友誼!您聽到嗎?瞧:我拿起帽 子來,這就走。哼,既然想逮捕我,現在還有什麼好談的呢?」 他拿起帽子,往門口走去。 「難道您不想看看意外的禮物嗎?」波爾菲裡嘿嘿地笑了起來, 又一把抓住他胳膊肘稍微往上一點兒的地方,在門口攔住了他。看來 ,他越來越快樂,越來越放肆了,這可把拉斯科利尼科夫徹底惹火了 。 「什麼意外的禮物?怎麼回事?」他問,突然站住,驚恐地瞅著 波爾菲裡。 「喏,就在我門外,坐著一個您想不到的人,嘿──嘿──嘿! (他伸出一個手指指指隔板上通往他那套公家房子的房門。)我用鎖 把門鎖上了,免得他跑了。」 「什麼人?在哪裡?怎麼回事?……」拉斯科利尼科夫走到那扇 門前,想要把門打開,可是門鎖住了。 「鎖上了,瞧,這是鑰匙!」 真的,他從口袋裡掏出鑰匙,讓他看了看。 「你一直在說謊!」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經忍不住了,高聲叫喊起 來,「你說謊,該死的波利希涅利□!」說著向正在往門口退去、但 並不膽怯的波爾菲裡撲了過來。 □法國民間木偶劇裡的小丑 。 「我什麼,什麼都明白了!」他一下子跳到波爾菲裡跟前,「你 說謊,戲弄我,想讓我暴露自己……」 「可您已經再也不能暴露自己了,老兄,羅季昂﹒羅曼內奇。您 簡直氣得發狂了。請您別嚷,我可要叫人來了!」 「你說謊,什麼事也不會有!你叫人好了!你知道我有病,所以 想要惹我生氣,讓我氣得發狂,讓我暴露自己,這就是你的目的!不 ,你拿出事實來!我全都明白了!你沒有事實,你只有毫無用處、毫 無意義的猜測,還是扎苗托夫的那一套!……你瞭解我的性格,想要 讓我氣得發狂,然後突然請來神甫和搜查見証人,想要嚇得我驚慌失 措……你是在等他們嗎? 啊?你在等什麼?他們在哪裡?讓他們出來吧!」 「唉,這兒哪有什麼搜查見証人啊,老兄!您這個人想像力可真 豐富!正如您所說的,這樣做不符合手續,親愛的朋友,您不懂辦案 的手續……不過手續是跑不了的,這您會看得到的!……」波爾菲裡 含含糊糊地說,同時在留心聽門後的動靜。 真的,這時門外另一間屋裡傳來一陣喧鬧聲。 「啊,來了,」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驚呼,「你派人去叫他們了 !……你在等著他們!你估計……好,讓他們都到這兒來吧:搜查見 証人,証人,隨便什麼都行……讓他們來呀!我準備好了!準備好了 !……」 但這時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這事是如此出乎意外,在事物通常 發展的進程中,當然,無論是拉斯科利尼科夫,還是波爾菲裡﹒彼特 羅維奇,誰也估計不到會有這樣的結局。 熾天使書城
【第六章】 六 後來,回憶起當時情況的時候,拉斯科利尼科夫腦海中出現的情 景是這樣的: 從門外傳來的喧鬧聲突然迅速增大了,房門稍稍開了一條縫。 「怎麼回事?」波爾菲裡﹒彼特羅維奇惱怒地喊了一聲。 「我不是事先就說過……」 有一瞬間聽不到回答,不過看得出來,門外有好幾個人,而且好 像正在把什麼人從這裡推開。 「那裡到底是怎麼回事?」波爾菲裡﹒彼特羅維奇不安地又問了 一遍。 「把犯人尼古拉帶來了,」聽到了不知是什麼人的聲音。 「用不著!帶走!等一等!……他幹嗎要來這兒!不守秩序!」 波爾菲裡衝到門邊,大聲叫喊。 「可他……」又是那個聲音說,可是突然住了聲。 一場真正的鬥爭最多不過持續了兩秒種﹔隨後突然好像有什麼人 用力把什麼人推開了,接著有一個面色十分蒼白的人邁開大步徑直走 進了波爾菲裡﹒彼特羅維奇的辦公室。 第一眼看上去,這個人的樣子很奇怪。他兩眼直盯著前面,可是 好像什麼人也沒看見。他眼裡露出堅決果斷的神情,同時臉上卻蒙著 一層像死人般蒼白的白色,彷彿正在把他押赴刑場似的。他那雙完全 蒼白的嘴唇微微發抖。 他還很年輕,穿得像個平民,中等身材,很瘦,周圍的頭髮剪去 一圈,前面的頭髮聾拉下來,面龐清秀,好像瘦得厲害。那個被他突 然推開的人首先跟著他往屋裡跑來,而且已經抓住了他的肩膀:這是 一個押送他的衛兵﹔但是尼古拉猛一掙,又一次從他手裡掙脫出來。 門口擁擠看好幾個好奇的人。其中有幾個拚命想往屋裡擠。上述 一切幾乎是在一瞬間發生的。 「帶走,還早著呢!先等著,等著叫你們進來!……為什麼不到 時候就把他帶來了?」波爾菲裡﹒彼特羅維奇彷彿給弄得不知所措了 ,極其惱怒地、含糊不清地低聲說。但是尼古拉突然跪下了。 「你這是幹什麼?」波爾菲裡驚訝地喊了一聲。 「我有罪!是我的罪過!我是殺人兇手!」尼古拉突然說,好像 有點兒上氣不接下氣,不過說話的聲音相當響亮。 沉默持續了約摸十來秒種,大家似乎都驚呆了﹔就連那個押送他 的衛兵也急忙躲開,不再到尼古拉跟前去,不由自主地退到門邊,站 住不動了。 「怎麼回事?」波爾菲裡﹒彼特羅維奇呆了一會兒,清醒過來, 高聲問。 「我是……殺人兇手……」尼古拉稍沉默了一下,又說了一遍。 「怎麼……你……怎麼…你殺了誰?」 波爾菲裡﹒彼特羅維奇顯然驚惶失措了。 尼古拉又稍沉默了一會兒。 「阿廖娜﹒伊萬諾芙娜和她妹妹莉扎薇塔,是我……用斧頭…… 殺死的。我一時糊塗……」他突然加上一句,又不作聲了。他一直跪 著。 波爾菲裡﹒彼特羅維奇站了一會兒,好像在沉思,但是突然又很 快行動起來,揮手趕開那些不請自來的証人。那些人轉瞬間就不見了 ,門也掩上了。隨後他朝站在角落裡驚奇地望著尼古拉的拉斯科利尼 科夫看了一眼,向他走去,但是突然又站住了,看了看他,立刻又把 自己的目光轉移到尼古拉身上,然後又去看拉斯科利尼科夫,然後又 去看尼古拉,突然彷彿激動起來,又去責罵尼古拉。 「你幹嗎要先跟我說什麼一時糊塗?」他幾乎是惡狠狠地衝著他 高聲大喊。「我還沒有問你:你是不是糊塗了……你說: 是你殺的嗎?」 「我是殺人兇手……我招認……」尼古拉說。 「哎─呀!你用什麼殺的?」 「斧頭。我準備好的。」 「唉,急什麼!你一個人?」 尼古拉沒聽懂這個問題。 「你一個人殺的?」 「我一個人。米季卡沒有罪,他跟這事毫不相干。」 「先別急著談米季卡!唉……」 「你是怎麼,嗯,當時你是怎麼從樓上跑下來的?管院子的不是 遇到了你們兩個人嗎?」 「當時……我和米季卡跑下去……這是我為了轉移別人的注意力 ,」尼古拉好像事先準備好了似的,急急忙忙地回答。 「嗯,這就是了!」波爾菲裡惡狠狠地喊了一聲,「他說的不是 實話!」他自言自語似地喃喃地說,突然又看到了拉斯科利尼科夫。 看來,他全神貫注地在問尼古拉,有一會兒工夫甚至忘記了拉斯 科利尼科夫。現在他突然醒悟,甚至發窘了…… 「羅季昂﹒羅曼諾維奇,老兄!請原諒,」他匆匆朝他走去,「 不能這樣﹔請吧……您在這兒沒什麼事了……我自己……您看,多麼 出乎意外的事!請吧!」 說著挽住他的手,向他指了指房門。 「這您大概沒料到吧?」拉斯科利尼科夫說,他當然還沒弄清這 是怎麼回事,不過已經大大振作起來。 「老兄,您也沒料到吧。瞧,您的手抖得多厲害啊!嘿── 嘿!」 「您也在發抖嘛,波爾菲裡﹒彼特羅維奇。」 「我也在發抖﹔沒料到啊!……」 他們已經站在門口了。波爾菲裡急不可耐地等著拉斯科利尼科夫 走開。 「意外的禮物不讓我看了嗎?」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說。 「還說俏皮話呢,可是牙齒還在嘴裡捉對兒廝打,嘿── 嘿!您真是個愛諷刺人的人!好啦,再見。」 「照我看,還是說別了吧!」 「那就看情況了,那就看情況了!」波爾菲裡喃喃地說,撇著嘴 ,好像在微笑。 經過辦公室的時候,拉斯科利尼科夫注意到,很多人都凝神注視 著他。在前室裡,他在那兒的一群人中認出了那幢房子裡兩個管院子 的,那天夜裡他曾叫他們一起去見警察分局的局長。他們站在那裡, 不知在等著什麼。但是他剛剛走到樓梯上,突然又聽到身後有波爾菲 裡﹒彼特羅維奇說話的聲音。他一回頭,看到波爾菲裡跑得氣喘吁吁 地追上了他。 「還有一句話,羅季昂﹒羅曼諾維奇﹔其餘的事情嘛,看情況而 定,不過按手續說嘛,有些問題還得問問您……那麼我們還會見面的 ,就這樣吧。」 波爾菲裡面帶微笑,站到了他的面前。 「就這樣吧,」他又說了一遍。 可以看出,他還想再說點兒什麼,可是不知為什麼沒有說出來。 「波爾菲裡﹒彼特羅維奇,請您原諒我剛才說的那些話……我太 急躁了,」拉斯科利尼科夫說,已經完全振作起來,忍不住想炫耀一 下,說兩句漂亮話。 「沒關係,沒關係……」波爾菲裡幾乎是高興地附和說。 「我自己也……脾氣太壞,我很抱歉,我很抱歉!那麼我們還會 見面的。如果情況需要,那麼還會見好多次面!……」 「最後我們也能互相瞭解嗎?」拉斯科利尼科夫接住話茬說。 「最後我們一定能互相瞭解,」波爾菲裡﹒彼特羅維奇隨聲附和 說,說著瞇縫起眼睛,神情嚴肅地看了看他。「現在去參加命名日嗎 ?」 「去參加葬禮。」 「啊,對了,是去參加葬禮!您可要多加保重呀,保重自己的身 體……」 「我可不知道該祝您什麼!」拉斯科利尼科夫接住話茬說,他已 經開始下樓了,可是又回過頭來,對波爾菲裡說,「祝您獲得很大的 成功吧,您要知道,您的職務多麼富有喜劇性啊!」 「為什麼富有喜劇性呢?」本來已經轉身要走的波爾菲裡立刻豎 起耳朵來聽著。 「那還用說嗎,您想必是用您那套辦法,在心理上折磨這個可憐 的米科爾卡,讓他精神上痛苦不堪,直到他招認為止﹔您想必是不分 晝夜都在向他証明:『你是殺人兇手,你是殺人兇手……』可是,現 在他招認了,您又要詳詳細細、一點一點地給他分析說:『你說謊, 兇手不是你!你不可能是兇手!你說的不是實話!』嗯,這樣一來, 您的職務怎麼會不富有喜劇性呢?」 「嘿──嘿──嘿!您真的聽見我剛才對尼古拉說,他『說的不 是實話』了?」 「怎麼會聽不見呢?」 「嘿──嘿!您真敏銳,敏銳。什麼您都會注意到!真是個會開 玩笑的人!正好碰到最富有喜劇性的那根弦上……嘿──嘿!據說, 作家當中只有果戈理最具有這個特點。」 「是的,只有果戈理。」 「是的,只有果戈理……最愉快地再見。」 「最愉快地再見……」 拉斯科利尼科夫一直回家去了。他是那麼心煩意亂,那麼困惑不 解,回到家裡,倒在沙發上,就這樣坐了一刻鐘的樣子,只不過是在 休息,竭力想讓思想多少集中起來。他不想去考慮尼古拉的問題:他 覺得,他吃了一驚﹔尼古拉的供詞中有某一點是無法解釋的,令人感 到驚訝,現在他無論如何也無法理解。不過尼古拉的供認是千真萬確 的事實。這一事實的後果他卻立刻就明白了:謊言不可能不被發覺, 到那時就又會來找他的麻煩。但是至少在那以前他是自由的,他必須 為了自己採取某種行動,因為危險並未過去。 不過危險達到了什麼程度呢?情況開始清楚了。他草草地大體上 回想了一下剛才會見波爾菲裡的情景,不能不又一次嚇得渾身發抖。 當然,他還不知道波爾菲裡的所有目的,不能瞭解他剛才的所有打算 。但是這場遊戲中的一部分花招已經暴露出來了,當然,誰也不能像 他那樣清楚,波爾菲裡走的這「步」棋對他來說是多麼可怕。再稍一 進逼,他就可能完全暴露自己,那可已經是真的暴露無遺了。波爾菲 裡瞭解他性格上這種近乎病態的特點,一眼就看透了他,採取的行動 雖然過於堅決,卻幾乎是很有把握的。無疑,拉斯科利尼科夫剛才已 經過於暴露了自己,不過畢竟還沒接觸到事實﹔這一切還只是相對的 。不過現在他對這一切理解得對不對,對不對呢?他是不是理解錯了 ?今天波爾菲裡到底想得到什麼結果?今天他是不是當真作好了什麼 準備?究竟是什麼準備?他是不是真的在等待什麼?如果不是尼古拉 使事情發生了出乎意外的轉折,今天他們到底會怎樣分手呢?」 波爾菲裡幾乎把他手裡的全部牌統統都亮出來了﹔當然是冒險, 不過他都亮出來了,而且(拉斯科利尼科夫一直好像覺得)如果波爾 菲裡手裡當真還有更多的東西,他也會把它全都亮出來的。這「意外 的禮物」是什麼呢?開玩笑,還是什麼別的?這有沒有什麼意義呢? 這後面是不是隱藏著什麼類似事實的東西,真正可以証明他有罪的東 西?是昨天的那個人嗎?他鑽到哪裡去了?今天他在哪裡?要知道, 即使波爾菲裡掌握了什麼真正的罪証,那當然也是因為昨天那個人的 關係…… 他坐在沙發上,低下了頭,胳膊肘支在膝蓋上,用雙手摀住了臉 。全身仍然在神經質地顫抖。最後,他拿起帽子,想了想,向房門走 去。 他多少有點兒預感,至少今天,他幾乎肯定可以認為自己沒有危 險了。突然,他心中幾乎感到一陣喜悅:他想趕快到卡捷琳娜﹒伊萬 諾芙娜那裡去。要去參加葬禮,當然已經遲了,不過去參加酬客宴還 來得及,而在那裡,他立刻就能見到索尼婭了。 他站下來,又想了想,嘴角上勉強露出了痛苦的微笑。 「今天!今天!」他暗自反覆說,「是的,今天!應當這樣…… 」 他剛想開門,房門卻突然自己開開了。他顫慄起來,趕緊往後一 跳。房門慢慢地、輕輕地打開了,突然出現了一個人──昨天那個人 從地底下鑽出來了。 那人在門口站住了,默默地朝拉斯科利尼科夫看了看,往屋裡走 進一步。他完全和昨天一模一樣,還是那副樣子,還是穿著那身衣裳 ,然而他的臉上和目光中卻發生了很厲害的變化:現在他看上去好像 有點兒悶悶不樂,稍站了一會兒,深深嘆了口氣。就只差他沒有同時 用手掌摀住臉,把頭歪到一邊,不然就完全像一個鄉下女人了。 「您有什麼事?」嚇得面無人色的拉斯科利尼科夫問。 那人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幾乎是一躬到地 。至少右手的一個手指碰到了地上。 「您這是做什麼?」拉斯科利尼科夫驚呼。 「我錯了,」那人輕輕地說。 「什麼錯了?」 「我懷有惡意。」 他們兩人互相對望著。 「我很惱怒。那時候您去那裡,也許是喝醉了,您叫管院子的去 警察局,還問起那攤血,可是沒有引起他們的注意,都把您當成了酒 鬼,我覺得很氣憤。氣得覺都睡不著了。我們記住了您的地址,昨天 到這兒來過,問起過……」 「誰來過?」拉斯科利尼科夫打斷了他,霎時間記起來了。 「也就是說,我得罪您了。」 「那麼您是住在那幢房子裡?」 「是啊,我就住在那裡,當時和他們一道站在大門口,您忘了嗎 ?我是個手藝人,就在那裡幹活兒,好多年了。我是個制毛皮的工匠 ,小市民,接了活兒,拿回家裡去做……我最惱怒……」 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清清楚楚回想起前天在大門口的那幕情景﹔ 他想起,除了兩個管院子的,那兒還站著好幾個人,有幾個是女人。 他想起,有一個人的聲音提議把他送到警察局去。說話的人的臉像什 麼樣子,他記不起來了,就連現在,他也沒能認出來,不過他記得, 當時他甚至回答了一句什麼,還轉過臉去,面對著那個人…… 那麼,可見昨天的那場恐懼就是這麼來的。最可怕的是想到,為 了這樣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當真幾乎毀了,幾乎毀了自己。可見 ,除了租房子和問起那攤血,這個人不可能說出任何別的東西。可見 ,除了這些囈語,波爾菲裡也沒有掌握任何事實,除了可以作不同解 釋的心理狀態,波爾菲裡那裡並沒有任何真正的証據。可見,如果不 再出現更多的事實(不應該再出現更多的事實了,不應該了,不應該 了!)那麼……那麼他們能拿他怎麼辦呢?即使逮捕他,又能用什麼 來徹底揭穿他呢?而且,可見波爾菲裡只不過是現在,只不過是剛剛 得知租房子的事,而在這以前,他並不知道這回事。 「這是您今天去對波爾菲裡說……說我去過那兒嗎?」他高聲問 ,這個突然產生的想法使他吃了一驚。 「哪個波爾菲裡?」 「偵查科科長。」 「我對他說了。兩個管院子的當時沒有去,我去了。」 「今天?」 「就在您去以前不多一會兒。我全都聽見了,什麼都聽見了,聽 見他是在怎樣折磨您。」 「在哪裡?聽見了什麼?什麼時候?」 「就在那裡,在他的隔板後面,我一直坐在那裡。」 「怎麼?那麼您就是那個意外的禮物嗎?這是怎麼回事? 請您說說吧!」 「我看到,」那個小市民說,「那兩個管院子的不聽我的話,不 肯去,因為,他們說,時間已經太晚了,大概,局長會生氣的,因為 去得不是時候,我心裡很氣,氣得睡不著覺,於是就去打聽。昨天打 聽清楚以後,今天就去了。頭一次去的時候,他不在。過了一個鐘頭 再去,不接見,第三次去,才讓我進去。我把事情的經過原原本本地 向他報告了,他在屋裡跳了起來,還拿拳頭捶自己的胸膛,說:『你 們這些強盜,你們都幹了些什麼?我要是知道這樣的事,我就會派人 去把他押了來!』隨後,他跑出去,叫了一個人來,跟他躲在旮旯兒 裡說話,隨後又回到我這兒,盤問我,罵我。他狠狠地責備我,說了 很多很多﹔我把什麼都向他報告了,還說,聽了我昨天的話,您什麼 也不敢回答我,還說,您沒認出我來。這時他又跑來跑去,一直捶打 自己的胸膛,大發脾氣,又跑來跑去,等到向他報告,說您來了,他 說,喂,你到隔板後面去,暫時坐在那兒,不管你聽到什麼,都不要 動,還親自給我端來一把椅子,把我鎖在裡面﹔他說,也許我還要找 你。等到帶來了尼古拉,您走了以後,他把我也放了,他說:我還需 要你,還要問你……」 「他當著你的面審問尼古拉了?」 「放您走了以後,立刻也放我走了,在那以後才開始審問尼古拉 。」 那個小市民住了口,突然又一躬到地,手指碰到了地板。 「請寬恕我的誣告和懷恨。」 「上帝會寬恕的,」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剛說完這句話,那個 小市民又向他鞠了一躬,不過已經不是一躬到地,而只是深深地彎下 了腰,然後慢慢轉身,從屋裡走了出去。「一切還都禍福難測,現在 一切還都禍福難測啊,」拉斯科利尼科夫反覆說,比任何時候都更加 大膽地從屋裡走了出去。 「現在咱們還要較量一下呢,」他惡狠狠地冷笑著說,說著下樓 去了。他恨的是他自己﹔他懷著鄙夷和慚愧的心情回想起自己的「膽 怯」。 熾天使書城
【第七章】 一 彼得﹒彼特羅維奇與杜涅奇卡以及普莉赫裡婭﹒亞歷山德羅芙娜 作了那次決定他命運的解釋以後,第二天的那個早晨對彼得﹒彼特羅 維奇也起了使他頭腦清醒的作用。昨天他還覺得那件事幾乎是幻想的 產物,雖然事實上已經發生了,可仍然好像是不可能的,現在,儘管 他感到極為不快,卻不得不漸漸地把它看作木已成舟、無法挽回的事 實了。受了傷害的自尊心好似一條毒蛇,整夜在咬噬著他的心。彼得 ﹒彼特羅維奇一起床,立刻照了照鏡子。他擔心,一夜之間是不是會 害了黃疸病?然而暫時這方面還沒出什麼問題,彼得﹒彼特羅維奇看 了看自己輪廓優美、白皙,最近稍有點兒發胖的臉,有一會兒工夫感 到寬慰,滿懷信心,相信一定能在別的什麼地方另找一個未婚妻,大 概,還會找到一個更好的﹔可是他立刻清醒了過來,堅決地往一邊吐 了口唾沫,這使得與他同住一間房間的年輕朋友安德烈﹒謝苗諾維奇 ﹒列別賈特尼科夫臉上露出了無聲的、然而是譏諷的微笑。彼得﹒彼 特羅維奇看到了這個微笑,心裡立刻認為,他的年輕朋友這樣笑是很 不對的。最近他已經發現這個年輕朋友有很多不對的地方。他突然明 白了,昨天不該把昨天那件事的結果告訴安德烈﹒謝苗諾維奇,這樣 一想,心裡感到加倍惱怒。這是他昨天一時衝動,太不善於控制自己 的感情,太容易動怒而犯下的第二個錯誤……隨後,好像故意為難似 的,這天早晨又接二連三地發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就連他在參政院 裡為之多方奔走的那個案件,等待著他的也似乎是敗訴。特別惹他生 氣的是他的房東,為了不久即將結婚,他向這個人租了一套房子,還 自己花錢裝修了一番﹔這個房東,這個發了財的德國工匠,無論如何 也不同意廢除剛剛簽訂的租約,要求按寫進租約的條款,支付全部違 約金,儘管彼得﹒彼特羅維奇交還給他的房子幾乎是重新裝修過的。 傢俱店的情況也完全一樣,雖然定購的傢俱還沒有搬到住宅裡去,卻 無論如何也不肯退還一個盧布的定金。「我可不會為了傢俱而特意結 婚!」彼得﹒彼特羅維奇咬牙切齒地暗暗地想,同時那個顯然已經無 望的希望又在他腦子裡忽然一閃:「難道這一切真的已經無可挽回地 破滅了,結束了嗎?難道不能再試一試嗎?」一想到杜涅奇卡,這想 法再一次誘人地刺痛了他的心。這時他心中痛苦極了,當然,如果現 在只要他希望讓拉斯科利尼科夫死於非命,就能把他置於死地,那麼 彼得﹒彼特羅維奇一定會立刻表示這樣的願望。 「除此而外,我的錯誤還在於,我根本沒給過她們錢,」他邊想 ,邊悶悶不樂地走回列別賈特尼科夫的那間小屋去,「見鬼,我為什 麼這樣吝嗇?這甚至毫無益處!我想對待她們先苛刻一些,讓她們把 我看作神明,可她們竟然這樣!……呸!……不,如果在這段時間裡 ,譬如說吧,給她們一千五百盧布,在克諾普公司□和英國商店裡置 辦些嫁妝,買些禮物,各式各樣的首飾,化妝品、光玉髓,衣料,以 及諸如此類的東西,那麼事情就會好一些……我們的關係也就牢固一 些了!現在她們也就不那麼容易拒絕我了!她們就是這樣一種人,如 果拒絕的話,一定認為有義務把禮物和錢都退還給我﹔可是要退還是 很難的,而且也捨不得!良心也會感到不安,心裡會想:怎麼,就這 樣突然把一個直到現在如此慷慨、相當客氣的人趕走嗎?……嗯哼! 我失算了!」彼得﹒彼特羅維奇又一次咬牙切齒,立刻罵自己是傻瓜 ──當然是暗自責罵。 □彼得堡的一家服飾用品商店。 得出這樣的結論以後,他回到家裡,比出去的時候加倍兇惡,加 倍惱怒。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屋裡準備酬客宴的情況在某種程度上 引起了他的好奇心。還在昨天他就聽說要辦酬客宴了﹔甚至記起,好 像也邀請了他﹔可是由於自己有一大堆麻煩事,別的事情他都沒去注 意。他趕緊去向利佩韋赫澤爾太太打聽﹔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不在 家(現在她在墓地上),利佩韋赫澤爾太太正在擺開的桌子旁邊張羅 著﹔他得知,酬客宴將會辦得十分隆重,幾乎所有房客都受到了邀請 ,就連和死者不認識的人也不例外,甚至連安德烈﹒謝苗諾維奇﹒列 別賈特尼科夫也受到了邀請,儘管以前他和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爭 吵過,最後,還有他,彼得﹒彼特羅維奇,不但被邀請了,而且甚至 是急不可耐地等待著他,因為他幾乎是所有房客中一位最重要的客人 。阿瑪莉婭﹒伊萬諾夫娜□本人也受到十分尊敬的邀請,儘管以前有 過許多不愉快的事情﹔因此現在她在料理一切,忙著張羅,幾乎覺得 這是一種享樂,而且,她雖然穿著一身喪服,可全都是嶄新的綢衣, 打扮得既漂亮,又闊氣,並為此感到自豪。這些消息和事實提醒了彼 得﹒彼特羅維奇,使他產生了某種想法,於是他回到自己屋裡,也就 是回到了安德烈﹒謝苗諾維奇﹒列別賈特尼科夫的屋裡,不知在想什 麼心事。問題在於,他也得知,邀請的客人當中也有拉斯科利尼科夫 。 □前面,馬爾梅拉多夫曾說,她的父名是「費多羅芙娜」 。 不知為什麼,安德烈﹒謝苗諾維奇整整一早上一直坐在家裡。彼 得﹒彼特羅維奇與這位先生建立了某種奇怪的、不過在某種程度上也 是相當自然的關係:幾乎從一住到這兒來的那天起,彼得﹒彼特羅維 奇就瞧不起他,恨他,而且恨得簡直太過分了,可是同時又好像有點 兒怕他。彼得﹒彼特羅維奇一來到彼得堡就住到他這裡,並不單單是 由於吝嗇,想省幾個錢,雖說這幾乎是主要原因,不過還有另外的原 因。還在外省的時候,他就聽說,這個由他撫養成人的安德烈﹒謝苗 諾維奇,現在是最進步的青年之一,甚至是一個在某些他很感興趣的 、神話般的小團體裡起重要作用的人物。這使彼得﹒彼特羅維奇感到 非常驚訝。這些十分強大、無所不知、蔑視和揭露一切人的小團體, 早就使彼得﹒彼特羅維奇感到恐懼了,這是一種特殊的恐懼,不過, 也完全是一種模模糊糊的恐懼。當然,還在外省的時候,對這類事情 他不可能形成哪怕是大致符合實際情況的概念。他像大家一樣,聽說 有這麼一些進步分子,虛無主義者,揭發者,以及諸如此類的人,在 彼得堡,這種人特別多,不過和許多人一樣,他也把這些名稱的涵義 和性質誇大和歪曲到了荒謬的程度。已經有好幾年了,他最怕的就是 揭發,這也就是使他經常感到過分惶恐不安的最主要的原因,特別是 在他夢想把自己的活動轉移到彼得堡來的時候。在這方面,他是所謂 受過驚嚇的,就像小孩子有時受了驚嚇一樣。幾年前,他在外省剛剛 開始創業的時候,就遇到過兩起無情揭發的事件,所揭發的都是省裡 相當有威望的大人物,而在他們被揭發以前,他一直依靠他們,把他 們當作自己的靠山。一次揭發的結果,是被揭發者特別丟臉,另一次 的結果,幾乎是引起很大的麻煩。這就是彼得﹒彼特羅維奇一到彼得 堡,決定立刻摸清情況的原因,如有必要,他就要搶先一步,討好「 我們的年輕一代」,以防萬一。在這方面,他把希望寄托在安德烈﹒ 謝苗諾維奇的身上,而且,譬如說吧,他去探望拉斯科利尼科夫的時 候,就已經學會勉強重複那些眾所周知的、別人的意見了…… 當然,不久他就看出,安德烈﹒謝苗諾維奇是個極其庸俗、而且 有點兒傻頭傻腦的人。但這絲毫沒有打消彼得﹒彼特羅維奇的顧慮, 也沒有使他受到鼓舞。即使他相信,所有進步分子都是這樣的傻瓜, 他的不安也不會消失。說實在的,對這些學說、思想和制度(安德烈 ﹒謝苗諾維奇正是用這些東西猛烈地責難他)他絲毫也不關心。他有 他自己的目的。他只需要盡快、立刻弄清:這兒發生過什麼事情,是 怎樣發生的?這些人有勢力,還是沒有勢力?如果他著手做某一件事 ,他們是揭發他呢,還是不揭發他?如果揭發,那麼是為什麼揭發, 現在到底是要揭發些什麼?不僅如此,而且要弄清:如果他們當真有 能耐的話,能不能設法博得他們的好感,而且立刻稍微欺騙他們一下 ?該不該這樣做?譬如說,能不能通過他們使自己的事業進展得順利 一些?總之,他面前有成百上千的問題。 這個安德烈﹒謝苗諾維奇是個體質虛弱、害淋巴結核的人,個子 矮小,在某處任職,一頭淡黃色的頭髮,顏色淡得出奇,留著肉餅狀 的連鬢鬍子,並為這鬍子感到非常自豪。此外,他幾乎經常害眼病。 他的心腸相當軟,可是說話很自以為是,有時甚至極端傲慢,──如 果與他的體形相對照,這幾乎總是顯得十分好笑。不過,在阿瑪莉婭 ﹒伊萬諾夫娜這兒,他卻被看作相當受尊敬的房客中的一個,也就是 說,他不酗酒,而且按時繳房租。儘管有這些優點,安德烈﹒謝苗諾 維奇卻當真有點兒傻里傻氣。他贊成進步思想,加入「我們的年輕一 代」,──這是由於年輕人的熱情。這是那些多得不可數計的形形色 色的庸人、思想極其幼稚、對什麼都是一知半解、卻又剛愎自用的人 們當中的一個,他們轉眼之間一定會附和最時髦的流行思想,為的是 立刻把它庸俗化,為的是把他們有時的確是以最真誠的方式為之效力 的一切漫畫化。 然而,列別賈特尼科夫雖然心地十分善良,但在某種程度上也開 始對和他同住的這個人,也就是他從前的監護人彼得﹒彼特羅維奇, 感到無法忍受了。所以會發生這種情況,從雙方來說,都有點兒偶然 ,不過卻是相互的。不管安德烈﹒謝苗諾維奇多麼單純而又輕信,可 還是開始漸漸看出,彼得﹒彼特羅維奇在欺騙他,心裡暗暗地瞧不起 他,看出,「這不完全是他想像中的那個人」。他曾試圖向他講述傅 立葉的體系和達爾文的學說,但是彼得﹒彼特羅維奇,特別是近來, 不知為什麼,聽他講述的時候,已經帶著過於明顯的譏諷神情,而最 近,甚至罵起人來了。問題在於,他本能地開始看透了,列別賈特尼 科夫不僅是個庸俗和有點兒傻氣的人,而且也許還是個撒謊的傢伙, 就是在他自己那個小團體裡,他也沒有建立任何比較重要的關係,而 只不過是多少聽到過一些幾經轉述的東西﹔不僅如此:也許就連他該 做的宣傳工作,他也不甚了了,因為他太糊塗,他怎麼能做什麼揭發 者呢!我們順帶說一聲,在這一個半星期裡,彼得﹒彼特羅維奇很樂 於接受(特別是最初)安德烈﹒謝苗諾維奇的甚至是非常奇怪的讚揚 ,也就是,譬如說吧,如果安德烈﹒謝苗諾維奇說,他打算贊助不久 即將在小市民街某處成立的新「公社」□﹔或者,譬如說吧,認為如 果杜涅奇卡在婚後頭一個月就想找一個情夫,他也不會干涉﹔或者, 說他不會讓自己未來的孩子們受洗禮,等等,等等,對這一類的讚揚 ,他總是不予否認,而是默不作聲。對別人加在他身上的這樣一些優 點,按照自己的習慣,彼得﹒彼特羅維奇都不予否認,甚至容許人家 這樣讚揚他,──不管是什麼讚揚,他聽著都感到有點兒飄飄然。 由於某些原因,彼得﹒彼特羅維奇今天早上把一些五厘債券□換 成了現鈔,現在正坐在桌邊點一疊疊鈔票和連號的公債券。幾乎經常 沒有錢的安德烈﹒謝苗諾維奇在屋裡走來走去,裝出對這些錢不感興 趣、甚至鄙視的樣子。彼得﹒彼特羅維奇無論如何也不相信,譬如說 吧,安德烈﹒謝苗諾維奇真的會對這麼多的錢不感興趣﹔安德烈﹒謝 苗諾維奇也苦惱地想,彼得﹒彼特羅維奇也許真的會認為,他的漠然 態度是故意裝出來的,而且,大概還很高興有這樣一個機會,用擺在 桌子上的這一疊疊鈔票來刺激和撩撥自己這位年輕的朋友,提醒他, 讓他記住自己是個微不足道的人,彷彿他們之間存在真正的差別。 □在車爾尼雪夫斯基的長篇小說《做什麼?》的影響下,彼得 堡的一些進步青年成立了一些公社,共同勞動,共同生活,建立了集 體經濟。其中最著名的是作家和民主主義者斯列普措夫(一八三六─ 一八七八)在旗幟街(現在的「起義街」)上成立的旗幟公社。 小市民街(現在的「公民街」)上的公社離陀思妥耶夫斯基寫( 罪與罰)時所住的房子不遠。 □利率為五厘的公債券。 這一次他發覺他異乎尋常地容易激動和心不在焉,儘管他,安德 烈﹒謝苗諾維奇又在他面前談起自己心愛的話題,說什麼就要成立一 個特殊的新「公社」,還對此大加發揮。彼得﹒彼特羅維奇正在打算 盤,在算盤珠子的響聲暫時停頓下來的間歇裡,他不時提出簡短的反 駁,發表自己的看法,而且流露出十分明顯、故意無禮嘲諷的譏笑神 情。但是「富有人情味」的安德烈﹒謝苗諾維奇把彼得﹒彼特羅維奇 的情緒歸咎於他昨天與杜涅奇卡的決裂,並熱切地想要盡快談談這個 話題:關於這個進步的、宣傳性的話題,他是有話可談的,這可能會 給他這位尊敬的朋友帶來安慰,而且「無疑」會對他今後提高覺悟有 所裨益。 「這個……寡婦家在辦什麼酬客宴啊?」彼得﹒彼特羅維奇問, 在安德烈﹒謝苗諾維奇正談到最有意思的地方的時候,突然打斷了他 的話。 「好像您還不知道似的﹔昨天我不是跟您談起過這個話題,還對 所有這些儀式發表了自己的意見……對了,她不是也請了您嗎,我聽 見的。昨天您還跟她說過話呢……」 「我怎麼也沒想到,這個一貧如洗的傻女人會把從另一個傻瓜… …拉斯科利尼科夫那兒得來的錢,全都花在酬客宴上。剛才從那兒經 過的時候,我甚至感到驚訝:那兒準備得多豐盛啊,還有酒呢!…… 還叫了幾個人來──天知道是怎麼回事!」彼得﹒彼特羅維奇接著說 下去,詳細地詢問著,好像懷著什麼目的,故意把話題轉到這上面去 。「怎麼?您說,也邀請了我嗎?」他突然抬起頭來,補上一句。「 什麼時候邀請的?我記不得了。不過,我是不會去的。我去那裡干什 麼?昨天我只不過是順便告訴她,作為一個官吏的貧寒的遣孀,她有 可能得到他一年的薪俸,作為一次性的補助。她是不是為了這才邀請 我呢?嘿─嘿!」 「我也不想去,」列別賈特尼科夫說。 「那還用說!親手打過嘛。您問心有愧啊,這是可以理解的,嘿 ──嘿──嘿!」 「誰打過?打過誰?」列別賈特尼科夫突然驚慌起來,甚至臉紅 了。 「就是您嘛,您打了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大約是在一個月前 ,是嗎!要知道,我聽說了,昨天……原來這就是您的信念!……婦 女問題處理得也不好嘛。嘿──嘿──嘿!」 彼得﹒彼特羅維奇好像得到了安慰,又啪啪地打起算盤來。 「這都是胡說和誹謗!」列別賈特尼科夫羞得面紅耳赤,他總是 害怕別人提起這件事,「事情完全不是這樣!這是另一回事……您聽 說的話不符合實際﹔這是造謠!當時我只不過是自衛。是她首先張牙 舞爪地向我撲了過來……她把我的連鬢鬍子全拔光了……我認為,人 人都可以自衛。而且我決不允許任何人對我使用暴力……這是原則。 因為這幾乎就是專橫霸道。我該怎麼辦呢:就這樣在她面前站著嗎? 我只不過是推開了她。」 「嘿──嘿──嘿!」盧任繼續惡意地譏笑他。 「您想惹我發火,是因為你自己讓人給惹惱了,心裡有氣……而 這是胡說八道,與婦女問題完全、完全無關!您理解得不對﹔我甚至 認為,如果假定婦女在各方面,就連體力上也和男人一樣(已經有人 堅決這樣主張了),那麼可見,在這方面也應該是平等的。當然,後 來我考慮,其實根本就不應該有這樣的問題,因為打架是不應該的, 在未來的社會裡,打架這種事是不可思議的……在打架中尋求平等, 當然是奇怪的。我並不是那麼蠢……不過打架還是常有的事,……也 就是說,以後不會有了,可是現在還有……呸!見鬼!跟您說話,會 把人搞得糊里糊塗!我不去參加酬客宴,倒不是因為有過這麼一件不 愉快的事。我不去,只不過是按原則辦事,不助長像酬客宴這樣的陋 習,就是這麼回事!不過,也可以去看看,只不過是為了去嘲笑它… …不過可惜,神甫不會來。不然我一定要去。」 「也就是說,坐在人家的酒席筵前,卻蔑視它,同樣也蔑視那些 請您的人。是這樣嗎?」 「根本不是蔑視,而是抗議。我抱著有益的目的。我可以間接促 進覺悟的提高,並作些宣傳。人人都應該提高覺悟,進行宣傳,也許 ,宣傳得越激烈越好。我可以傳播思想,播下種子……由這粒種子裡 就會長出事實來。我哪會侮辱他們呢?一開始他們是會見怪的,可是 以後自己就會明白,我是給他們帶來了好處。您瞧,我們的傑列比耶 娃曾經受人指責(現在她在公社裡),因為她從家裡出走……委身於 一個男人的時候,給父母寫了一封信,說她不願生活在成見之中,不 按宗教儀式結婚,就和人同居,似乎她這樣對待父母,是太粗暴了, 認為她本應憐惜他們,寫得委婉一些。照我看,這全都是胡說八道, 根本不需要委婉些,恰恰相反,這兒需要的是抗議。瓦蓮茨跟丈夫在 一起過了七年,丟下了兩個孩子,寫了封信,和丈夫一刀兩斷了,信 上說:『我認識到,和您在一起我不會幸福。您欺騙了我,向我隱瞞 ,通過公社這種形式,還存在另一種社會制度,為了這件事,我永遠 不會原諒您。不久前我從一個慷慨的人那裡知道了這一切,已經委身 於他,要和他一同創辦公社。我直截了當地告訴您,因為我認為,欺 騙您是不正直的。您愛怎麼過就怎麼過吧。不要對我回去存什麼希望 ,您已經太遲了。希望您幸福。』這一類的信就該像這樣寫才對!」 「這個傑列比耶娃,不就是您跟我說過,已經是第三次自由結婚 的那個人嗎?」 「如果認真的說,總共只有兩次!即使是第四次,即使是第十五 次,那也算不了什麼!如果說我有什麼時候為我的父母已經去世而感 到遺憾的話,那麼當然就是現在了。我甚至幻想過好多次,如果他們 還在世的話,我準會以自己的抗議讓他們感到萬分痛苦!我會故意讓 他們感到為難……這就是『離開家庭獨立生活的人』,呸!我一定要 讓他們瞧瞧!我要讓他們大吃一驚!真的,可惜我什麼人也沒有!」 「為了讓他們大吃一驚嗎!嘿─嘿!好吧,您愛怎麼著,就怎麼 著吧,悉聽尊便,」彼得﹒彼特羅維奇打斷了他的話,「不過請您告 訴我:您認識死者的這個女兒,不是嗎,就是那個那麼瘦弱的姑娘! 人們對她的議論全都是真的,是嗎?」 「這有什麼呢?照我看,也就是根據我個人的信念,這是女人的 最正常的狀態。為什麼不是呢?也就是說distinZguons□。在現在這 個社會裡,這當然不完全正常,因為是被迫的,而在未來的社會裡, 卻是完全正常的,因為那是自由的。就是現在,她也有權這樣做,因 為她受過苦,而這就是她的基金,也可以說是資本,她有充分權利支 配的資本。當然,在未來的社會裡,基金就不需要了﹔但是她的作用 將會在另一種意義上表現出來,將受到合乎羅輯而且合理的制約。至 於說到索菲婭﹒謝苗諾芙娜本人,在目前,我把她的行動看作對社會 制度堅決而又具體的抗議,並為此深深地尊敬她﹔ 就連看著她也覺得高興!」 □法文,「我們要區別開來 」之意。 「可人家告訴我,是您逼著她從這兒搬出去的!」 列別賈特尼科夫甚至勃然大怒。 「這又是謠言!」他高聲叫嚷。「根本,根本不是這麼回事!完 全不是這樣!這全都是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當時冤枉我,因為她什 麼也不懂!我根本沒有俟機接近索菲婭﹒謝苗諾芙娜,想要獲得什麼 好處!我只不過是想提高她的覺悟,完全是無私的,竭力激發她的反 抗精神……我需要的只是反抗,而且索菲婭﹒謝苗諾芙娜本人也已經 不能再住在這幢房子裡了!」 「您是不是叫她去參加公社呢?」 「您總是譏笑我,可是笑得很不恰當,請允許我向您指出這一點 來。您什麼也不懂!公社裡沒有這樣的角色。所以要成立公社,也就 是為了讓社會上不再有這種角色。在公社裡,這樣的角色將完全改變 他現在的性質,在這裡,這是愚蠢的,在那裡,這就是聰明的,在這 裡,在現在的環境裡,這是不正常的,在那裡就變得完全正常了。一 切取決於人是處於什麼樣的情況下和在什麼樣的環境裡。一切取決於 環境,人本身卻微不足道。我和索菲婭﹒謝苗諾芙娜現在也是和睦相 處,這足以向您証明,她從來也沒把我當作敵人,從來也沒把我當作 欺侮她的人。對了!現在我竭力勸她參加公社,不過這個公社完全, 完全是建立在不同的基礎上!您幹嗎發笑!我們想建立自己的公社, 一種特殊的公社,不過基礎比以前的更為廣泛。我們從我們的信念更 前進了一步。我們否定得更多了!如果杜勃羅留波夫從棺材裡站出來 ,我就要和他爭論一番。我一定會在爭論中駁倒別林斯基!目前我在 繼續提高索菲婭﹒謝苗諾芙娜的覺悟,這是一個天性十分優美、十分 美好的姑娘!」 「哈,於是您就利用這個十分優美的天性,是嗎?嘿── 嘿!」 「不,不!啊,不!恰恰相反!」 「哼,可不是恰恰相反嗎!嘿─嘿─嘿!瞧您說的!」 「請您相信!我有什麼理由要在您面前隱瞞呢,請您說說看!恰 恰相反,就連我自己也覺得這很奇怪: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不知為什 麼她顯得膽怯和格外純潔,而且很不好意思!」 「於是您,當然啦,就提高她的覺悟……嘿──嘿!向她証明, 這些羞恥心什麼的全都是胡說八道?……」 「根本不是!根本不是!噢,您對覺悟這個詞的理解是多麼粗野 ,甚至是多麼愚蠢啊──請您原諒!您什─麼也不懂!噢,天哪,您 還多麼……不成熟啊!我們是在尋求婦女的自由,可您心裡只在轉那 個念頭……完全避而不談貞潔和女性的羞恥心問題,也就和避而不談 本身毫無用處、甚至是屬於偏見的事物一樣,但與此同時,我完全、 完全同意,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她可以保持自己的貞操,因為在這個 問題上──她有她的意志,她的權利。當然啦,如果她自己對我說: 『我想佔有你』,我會認為那是我巨大的成功,因為我很喜歡這個姑 娘﹔但現在,至少是現在,當然啦,從來沒有任何人比我待她更有禮 貌,更尊敬她,從來沒有任何人比我更尊重她的人格……我等待著, 並抱有希望──僅此而已!」 「您最好送給她點兒什麼東西。我敢打賭,這一點您可沒想到過 。」 「您什─麼也不懂,我已經對您說過了!當然啦,她的處境是這 樣,不過這兒有另一個問題!完全不同的另一個問題!您簡直是蔑視 她。您看到了一件誤認為理應受到蔑視的事實,於是就拒絕用人道主 義的觀點來看待這個人了。您還不知道,這個人的天性是多麼美!我 只不過非常遺憾,不知為什麼,最近她完全不再看我借給她的書,也 不再來跟我借書了。可從前她常來借書。雖然她正以自己的全部毅力 和決心進行反抗,──她已經証明過一次,自己確實有這樣的毅力和 決心,──可她似乎還是缺少自主精神,也可以說是獨立精神,否定 得還不夠徹底,還沒能完全擺脫某些偏見和……糊塗觀念,這也是讓 人感到遺憾的。儘管如此,對某些問題她卻理解得十分透徹。譬如說 ,對吻手的問題,她就理解得十分正確,也就是說,如果男人吻女人 的手,那就是男人以不平等的態度來侮辱女性。我們那兒討論過這個 問題,我立刻就向她轉述了我們的看法。關於法國工人聯合會的事, 她也很注意地聽著。現在我正在給她講在未來社會裡可以自由進入別 人房子裡的問題。」 「這又是怎麼回事?」 「這是最近正在討論的一個問題:公社的一個成員有沒有進入另 一成員房子裡去的權利,去一個男人或一個女人那裡,而且是在任何 時候……嗯,問題已經解決了:有權利……」 「嗯,如果他或者她這時候正在大小便呢,嘿──嘿!」 安德烈﹒謝苗諾維奇甚至生氣了。 「您總是提這樣的事,總是提這些該死的『大小便』!」他憎恨 地高聲叫喊,「唉,我是多麼氣憤,多麼懊悔,在講制度的時候,竟 過早地跟您提起這些該死的大小便來了!見鬼!對於所有像您這樣的 人,這是一個障礙,最糟糕的是──還沒弄清是怎麼回事,就嘲笑別 人!就好像他們完全正確似的!就好像他們有什麼可以感到自豪似的 !呸!我有多少次堅決主張,對於那些新參加的人,一定得在最後, 等到他對制度深信不疑,已經是一個具有高度覺悟而且有明確目的的 人的時候,才能跟他們談這個問題。請您說說看,即使是在污水坑裡 ,你能找到這樣可恥和卑鄙的東西嗎?不管是多臟的污水坑,我都願 意頭一個去消除它!這甚至談不到什麼自我犧牲!這只不過是工作, 高尚的、對社會有益的活動,這種活動的價值不亞於任何其他活動, 甚至,譬如說吧,比什麼拉斐爾和普希金的活動還要崇高得多,因為 它更為有益!」 「而且更為高尚,更為高尚,──嘿──嘿!」 「更為高尚是什麼意思?就判斷人類的活動來說,我不理解這類 用語有何意義。『更高尚』,『更慷慨』──這全都是胡說八道,毫 無道理,是我予以否定的、帶有偏見的陳詞濫調!凡是對人類有益的 ,也就是高尚的!我只理解一個詞:有益的!您愛笑,就嘿嘿地笑吧 ,不過事實如此!」 彼得﹒彼特羅維奇起勁地笑著。他已經數完了錢,把錢藏起來了 。不過有一部分錢不知為什麼還留在桌子上。這個「污水坑的問題」 已經有好幾次成為彼得﹒彼特羅維奇和他這位年輕朋友關係破裂與不 和的原因了,儘管這個問題本身是庸俗的。愚蠢的是,安德烈﹒謝苗 諾維奇真的生氣了。盧任說這些話卻是為了消愁解悶,而目前,他特 別想惹列別賈特尼科夫發火。 「這是因為您昨天遭到了挫折,所以才這麼惡毒,總是在找碴兒 ,」列別賈特尼科夫脫口而出,一般說,儘管他既有「獨立精神」, 又有「反抗精神」,可不知為什麼總不敢反駁彼得﹒彼特羅維奇,而 且一般說,對他還一直保持著某種已經習以為常的、從前那些年的尊 敬態度。 「您最好還是說說,」彼得﹒彼特羅維奇傲慢而又遺憾地打斷了 他的話,「您是不是可以……或者不如說:您和剛才談到的那個年輕 女郎是不是當真十分親密,是不是親密到這種程度,可以現在,就是 目前,請她來這兒,到這間房子裡來一下?好像他們都已經從墓地回 來了……我聽到了一陣腳步聲……我需要見見她,見見這個女人。」 「您為什麼要見她?」列別賈特尼科夫驚奇地問。 「就是這樣,需要。今天或者明天,我就要從這兒搬走了,所以 想要通知她……不過在我和她談話的時候,請您留在這兒。這樣甚至 會更好些。要不,您大概,天知道您會想些什麼。」 「我根本什麼也不會想……我不過這麼問問,如果您找她有正經 事,要叫她來,那是再容易也不過了。我這就去。請您相信,我決不 會妨礙你們。」 真的,過了五分鐘,列別賈特尼科夫就帶著索尼婭回來了。她十 分驚訝地走了進來,和往常一樣,有點兒膽怯。在類似的情況下她總 是膽怯,她很怕見生人,怕跟不認識的人交往,從前,從兒時起她就 害怕,現在就更不用說了……彼得﹒彼特羅維奇接待她時,「態度和 藹,相當客氣」,不過有點兒快活、親暱的意味,然而照彼得﹒彼特 羅維奇看,像他這樣一個受人尊敬和上了年紀的人,對待一個這麼年 輕,而且在某種意義上很有意思的女人,這種態度是很得體的。他急 忙「鼓勵」她,讓她坐到桌旁,自己的對面。索尼婭坐下來,朝四下 裡看了看,──看了看列別賈特尼科夫,看了看放在桌子上的錢,然 後突然又看了看彼得﹒彼特羅維奇,目光就再沒有從他身上挪開,好 像全神貫注地盯住了他。列別賈特尼科夫本來已經往門口走去。彼得 ﹒彼特羅維奇站起來,示意讓索尼婭繼續坐著,在門口攔住了列別賈 特尼科夫。 「這個拉斯科利尼科夫在那兒嗎?他來了嗎?」他悄悄地問列別 賈特尼科夫。 「拉斯科利尼科夫?在那裡。怎麼樣?是啊,是在那裡…… 他剛進去,我看到了……那又怎樣呢?」 「好吧,那麼我特意請您留在這裡,和我們待在一起,不要讓我 和這位……少女單獨待在一起。事情嘛,是件無關重要的小事,可是 天知道別人會說什麼。我不想讓拉斯科利尼科夫在那兒跟人說……您 明白我的意思嗎?」 「啊,我懂,我懂!」列別賈特尼科夫突然領會了。「對,您有 理由……當然,根據我個人的信念,我認為您的擔心太過分了,不過 ,您還是有道理的。那好吧,我就留下來吧。我站到這兒窗子前面, 不會妨礙你們的……照我看,您有理由……」 彼得﹒彼特羅維奇回到沙發前,在索尼婭對面坐下,留神看了看 她,突然作出一副異常莊重、甚至是嚴肅的樣子,那意思就是說:「 您可別想到那方面去,女士。」索尼婭完全不知所措了。 「索菲婭﹒謝苗諾芙娜,首先請代我向尊敬的令堂表示歉意…… 好像,是這樣吧?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是您的繼母吧?」彼得﹒彼 特羅維奇態度十分莊重,然而又相當和藹地說。 看來,他懷有最友好的意願。 「是這樣,是這樣的﹔她是我的繼母,」索尼婭膽怯地急忙回答 。 「嗯,那麼請您向她轉達我的歉意,由於不能由我作主的原因, 我不能到府上去吃煎餅了……也就是不能去赴酬客宴了,儘管令堂好 意邀請了我。」 「好的﹔我去說﹔這就去,」索涅奇卡急忙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我還沒說完呢,」彼得﹒彼特羅維奇留住了她,因為她這麼天 真,又不懂禮貌,微微一笑,「索菲婭﹒謝苗諾芙娜,如果您認為, 為了這樣一件僅僅與我個人有關的小事,就麻煩您,請一位像您這樣 的女孩子到我這裡來,那您就不大瞭解我了。我還有別的目的。」 索尼婭又急忙坐下了。還沒從桌子上拿走的那些鈔票,有二十五 盧布一張的,也有一百盧布一張的,又闖入她的眼簾,她趕快把臉轉 過去,抬起頭來看著彼得﹒彼特羅維奇:她突然覺得,特別是她,看 別人的錢是很不恰當的。她本來把目光轉向彼得﹒彼特羅維奇用左手 拿著的金色長柄眼鏡,但與此同時也看到了戴在這隻手中指上的戒指 ,那戒指很大,看樣子沉甸甸的,鑲著一塊黃色的寶石,真漂亮極了 ,──但是她又突然把目光從戒指上挪開了,不知往哪裡看才好,最 後只好又凝神盯著彼得﹒彼特羅維奇的眼睛。他比剛才更加莊重地沉 默了一會兒,然後接著說: 「昨天我有機會順便和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說了兩句話,只說 了兩句話,就足以瞭解到,目前她正處於一種── 反常的狀態,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 「是的……是反常的,」索尼婭急忙附和說。 「或者說得簡單、明白一些,就是她有病。」 「是的,簡單明白,……是的,她是有病。」 「的確如此!所以,出於人道感和──和──和,可以這麼說吧 ,和惻隱之心,由於預見到她不可避免的不幸命運,我想做點兒對她 有益的事情。看來,這個極端貧困的家庭現在只能完全倚靠您一個人 了。」 「請問,」索尼婭突然站了起來,「昨天您不是跟她講過,有可 能得到一筆撫恤金嗎?因為她昨天就對我說過,您已經著手為她奔走 ,設法給她領取撫恤金了。這是真的嗎?」 「絕對不是,就某方面來說,這甚至是荒唐的。我只是暗示,作 為一個在任職期間亡故的官吏的遺孀,有可能得到臨時補助,──這 還得有門路才行,──然而,已故的令尊好像不僅服務尚未期滿,而 且最近期間甚至完全沒有任職。總之,即使有希望,希望也很渺茫, 因為在這種情況下,實際上沒有任何享受補助的權利,甚至恰恰相反 ……可她已經想領憮恤金了,嘿──嘿──嘿!這位太太想到哪裡去 了!」 「是的,她是想領撫恤金……因為她輕信,心地善良,由於心腸 太好,什麼她都相信,而且……而且……而且……她頭腦不大……這 個……是的……請原諒,」索尼婭說,又站起來要走。 「對不起,您還沒聽完我的話呢。」 「是的,是沒聽完。」索尼婭喃喃地說。 「那麼,您坐啊。」 索尼婭很不好意思地又坐下來,這已經是第三次了。 「看到她這樣的處境,還帶著幾個可憐的孩子,正如我已經說過 的,我有心聊盡綿薄,做點兒對她有益的事情,也就是所謂量力而為 ,僅此而已。譬如說,可以為她募捐籌款,或者,可以這麼說吧,辦 一次抽彩……或者諸如此類的事情,──在類似的情況下,親友們, 甚至是外人,總之,凡是願意幫忙的人,往往都是這麼做。這就是我 要告訴您的。而這是可能的。」 「是的,好的……為了這,願上帝保佑您……」索尼婭凝望著彼 得﹒彼特羅維奇,含糊不清地低聲說。 「這是可能的,不過……這個我們以後再……也就是說,今天就 可以開始。晚上我們再見見面,商量一下,可以這麼說吧,為這事打 下基礎。請您七點來鐘的時候再來找我一趟。我希望,安德烈﹒謝苗 諾維奇也參加……不過……這兒有個情況,得事先詳細地說說清楚。 正是為了這件事,我才驚動您,索菲婭﹒謝苗諾芙娜,請您到我這裡 來。具體地說,我的意見是,不能把錢交給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 錢到了她手裡也是危險的﹔今天的酬客宴就是証明。連明天吃的東西 都沒有,可以說連一塊麵包皮都沒有……嗯,連鞋子都沒有,什麼都 沒有,今天卻買了牙買加糖酒□,甚至好像還買了馬德拉酒□和── 和──和咖啡。從那兒經過的時候,我看到了。明天卻又把全部生活 重擔都壓到您的身上,直到最後一片麵包,都得靠您﹔這是毫無道理 的。所以,募捐的時候,照我個人的看法,關於錢的情況應該瞞著這 個,可以這樣說吧,不幸的寡婦,而只有,譬如說,只有您一個人知 道。我說得對嗎?」 □一種用甘蔗釀製的烈酒。 □一種葡萄酒。 「我不知道。她只是今天才這樣……一輩子就只有這一次……她 很想辦酬客宴,請大家來,悼念……她很懂事。不過,就照您的意思 辦好了,我非常,非常,我會非常……他們大家也都會感謝您……上 帝會保佑您的……孤兒們也……」 索尼婭沒有說完,就哭起來了。 「的確如此。嗯,那麼請您記住﹔現在,為了親人們的利益,作 為開端,請接受我個人力所能及的一點兒心意。我非常、非常希望, 千萬不要提起我的名字。您瞧……可以這麼說吧,因為我自己也有需 要操心的事,再多,我就無能為力了……」 說著,彼得﹒彼特羅維奇細心地把一張摺著的十盧布的鈔票打開 ,遞給索尼婭。索尼婭接過了錢,臉刷地一下子紅了,很快站起來, 含糊不清地說了句什麼,趕快告辭。彼得﹒彼特羅維奇洋洋得意地把 她送到門口。她終於從屋裡跑了出去,心情激動,疲憊不堪,回到卡 捷琳娜﹒伊萬諾芙娜那裡,心裡感到非常不安。 在這場戲演出的全部時間裡,安德烈﹒謝苗諾維奇一會兒站在窗 前,一會兒在屋裡走來走去,不願打斷他們的談話﹔等索尼婭走後, 他突然走到彼得﹒彼特羅維奇面前,鄭重其事地向他伸出手去: 「我什麼都聽到了,什麼都看見了,」他說,特別強調最後三個 字。「這是高尚的,也就是,我想說,這是人道主義的!您不願讓別 人感謝您,這我看見了!雖說,我得承認,按原則來講,我不能贊同 個人的慈善行為,因為它不僅不能徹底根除罪惡,反而會助長罪惡, 然而我不能不承認,很高興看到您的行為,──是的,是的,對這件 事,我很喜歡。」 「噯,這全都是胡扯!」彼得﹒彼特羅維奇含糊不清地說,心情 有些激動,而且不知為什麼細細地打量著列別賈特尼科夫。 「不,不是胡扯!一個像您這樣,為昨天的事感到煩惱、受了很 大委屈的人,同時還能關心別人的不幸,──一個這樣的人,……雖 然他的行為是犯了一個社會性的錯誤,──然而……還是應該受到尊 敬的!我甚至沒料到您會這樣做,彼得﹒彼特羅維奇,何況,特別是 根據您的見解來看,噢!您的見解還在妨礙您,非常妨礙!譬如說吧 ,昨天的挫折讓您多麼激動啊,」好心的安德烈﹒謝苗諾維奇感嘆地 說,又對彼得﹒彼特羅維奇產生了加倍的好感,「這門親事,這個合 法婚姻對您可有什麼,有什麼用處呢,最高尚、最親愛的彼得﹒彼特 羅維奇?您為什麼一定要讓婚姻合法?好,您要打我,那就打吧,不 過我很高興,為這門親事沒成感到高興,為您沒受婚姻約束,為了對 於人類來說您還沒有完全毀滅,我感到高興……您要知道,我把心裡 的話全說出來了!」 「為了我不想在你們那種婚姻中戴綠帽子,不願繁衍別人的孩子 ,這就是我需要合法婚姻的原因,」因為總得回答幾句什麼,盧任才 這樣說。他心裡正在想著什麼,陷入沉思。 「孩子嗎?您提到了孩子嗎?」安德烈﹒謝苗諾維奇像一匹聽到 了軍號聲的戰馬,渾身顫動了一下,「孩子是一個社會問題,而且是 頭等重要的問題,這我同意﹔不過孩子問題必須按另一種方式來解決 。有些人像否定一切含有家庭意義的跡像一樣,連孩子也完全否定了 。關於孩子的問題,我們以後再談,現在先來說說綠帽子!我坦白地 對您說,對這個問題,我不在行。這是醜惡的、驃騎兵式的、普希金 的用語□,在未來的辭典中,這樣的用語甚至是不可思議的!而且綠 帽子是什麼呢?多麼荒謬的見解!綠帽子是什麼樣的?為什麼是綠帽 子?多麼荒誕!恰恰相反,在自由結合中,就不會有什麼綠帽子了! 綠帽子,這只是一切合法婚姻的自然結果,可以這麼說吧,是對合法 婚姻的改正,是對它的抗議,所以在這個意義上來說,甚至絲毫不含 有侮辱性的意思……如果我在什麼時候──做出這種荒唐事來,── 合法地結了婚,那麼我甚至會為您所詛咒的綠帽子感到高興﹔那時候 我會對我的妻子說:『我的朋友,在這以前我只是愛你,現在我卻尊 敬你,因為你敢反抗!』您在笑?這是因為您不能擺脫偏見!見鬼, 我理解,合法結婚而又受了欺騙,到底是為了什麼而感到不快:可是 ,要知道,這是卑鄙事實的卑鄙後果,雙方同樣都受到了侮辱。當大 家自由結合,綠帽子公開戴在頭上的時候,綠帽子也就不存在了,變 得不可思議了,就連綠帽子這個名稱也完全消失了。恰恰相反,您的 妻子只不過是向您証明,她是多麼尊敬您,認為您不會反對她的幸福 ,而且覺悟那麼高,不會為了她有了新丈夫而向她報復。見鬼,有時 我夢想,如果讓我嫁了人,呸!如果我結了婚(自由結婚也罷,合法 結婚也罷,反正一樣),我就會自己給我妻子帶一個情人來,如果她 自己好久還沒找到的話。『我的朋友,』我會這樣對她說,『我愛你 ,但是也希望你尊敬我,──你看,我給你帶來了!』我說得對嗎, 對嗎?……」 □指普希金的《葉甫根尼﹒奧涅金》中的這幾 行詩句: 戴綠帽子的人可真神氣, 他對自己總是那麼滿意, 滿意午餐,也滿意自己的妻子。 (第一章十二節)。 彼得﹒彼特羅維奇聽著,在嘿嘿地笑,不過並沒有特別的興致。 他甚至並沒有怎麼聽。他當真是在考慮什麼別的事情,就連列別賈特 尼科夫也終於發覺了。彼得﹒彼特羅維奇甚至十分激動,搓著手,陷 入沉思。這一切安德烈﹒謝苗諾維奇後來才弄明白,回想了起來…… 熾天使書城
【第八章】 二 很難確切說明,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已經不大正常的頭腦裡為 什麼會產生這樣的想法:要辦一次毫無意義的酬客宴。真的,為辦酬 客宴,差不多花掉了從拉斯科利尼科夫那兒得到的二十多盧布中的十 個盧布,而這筆錢其實是為了安葬馬爾梅拉多夫才送給她的。也許, 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認為自己有責任「好好地」追悼亡夫,讓所有 房客,特別是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知道,他「不僅完全不比他們差 ,而且,也許要比他們強得多」,讓他們知道,他們誰也沒有權利在 他面前「妄自尊大」。也許,這兒起了最大作用的,是窮人們那種特 殊的自尊心,由於這種自尊心作祟,許多窮人都是盡最後努力,把積 攢下來的最後幾個戈比都花在我們日常生活中人人必須遵守的某些社 會禮儀上了,他們這樣做,只不過是為了「不比別人差」,也為了不 讓那些別人「指責」他們。很有可能,正是在這種情況下,正是在她 似乎已被世界上所有人拋棄了的時候,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想要讓 所有這些「卑微和可惡的住戶們」看看,她不但「會生活,善於接待 客人」,而且她所受的教育根本就不是為了來過這種窮日子的,她是 在「一個高貴的、甚至可以說是在一個有貴族身份的上校家庭裡」給 教養成人的,她所受的教育完全不是為了自己擦地板,每天夜裡洗孩 子們的破舊衣服。這種自尊和虛榮有時也會在最為貧困、完全給壓垮 了的人們心中突然爆發出來,有時甚至會變成一種憤懣的、無法抑制 的需求。何況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還不是一個給壓垮了的人:她本 來是會讓環境給完全壓垮的,但是要在精神上壓垮她,也就是使她畏 懼,征服她的意志,卻決不可能。此外,索涅奇卡說她的精神不正常 也是有充分根據的。不錯,還不能完全肯定地這麼說,不過,最近一 個時期,最近這一年來,她那可憐的頭腦的確受了太多的折磨,不會 不在某種程度上受到一定的損害。據醫生說,肺病急劇惡化也會使神 經功能發生紊亂。 酒的數量和品種都不多,也沒有馬德拉酒:這是誇大其詞,不過 酒是有的。有伏特加、糖酒,里斯本葡萄酒,質量都十分低劣,數量 卻相當充足。吃的東西,除了蜜粥,還有三、四道菜(順帶說一聲, 還有煎餅),所有東西都是從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的廚房裡送來的 ,此外,還一下子生了兩個茶炊,那是準備飯後喝茶和兌五味酒用的 。所有東西都是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親自採購的,有一個不知為什 麼住在利佩韋赫澤爾太太這裡的、可憐的波蘭人幫著她,他立刻同意 供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差遣,昨天一整天和今天一個早上,他一直 拚命東奔西跑,累得氣喘吁吁,好像竭力想讓人注意到他特別賣力。 為了每件小事,他時刻不停地跑去找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甚至跑 到商場去找她,不停地管她叫「少尉太太」,最後他簡直讓她覺得煩 死了,儘管起初她曾說過,要不是有這個「自願幫忙的好心人」,她 可要完全累垮了。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的性格特點就是如此:對任 何一個初次見面的人,她總是趕緊用最美的語言大加稱讚,有人甚至 會被她吹捧得怪難為情,她會無中生有,用種種虛構的事實往人臉上 貼金,而且自己對這一切都完全真誠地深信不疑,後來卻突然一下子 失望了,跟人家決裂了,對人家橫加侮辱,把那個僅僅幾小時前還簡 直崇拜得五體投地的人粗暴地趕出去。她天生是一個愛笑、樂觀、對 人友好的人,但是由於接連不斷的不幸和挫折,她變得那樣狂熱地希 望和要求世界上所有人都過得很愉快,而且不許他們過另一種生活, 以致生活中稍有一點兒不和諧,遭受到什麼最微不足道的挫折,都幾 乎會使她立刻發瘋,剛剛還存有最光明的希望,浸沉在最美的幻想之 中,轉瞬間就會詛咒命運,不管抓到什麼,都會把它撕碎,隨手亂扔 出去,還用頭往牆上撞。不知為什麼,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也突然 受到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異乎尋常的重視和異乎尋常的尊敬,唯一 的原因也許是,著手辦酬客宴的時候,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全心全 意地決定幫著她張羅一切:她給擺好桌子,拿來桌布、碗、碟以及其 他東西,還在自己的廚房裡準備飯菜。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要去墓 地,於是把一切都托付給她,讓她全權處理。真的,一切都安排得好 極了:桌上鋪了桌布,甚至相當整潔,碗碟、刀叉、酒杯、玻璃杯、 茶杯,一應俱全,當然啦,所有這一切都是從各個住戶那裡借來,東 拼西湊的,大小不同,形狀各異,然而一切都按時擺妥了。阿瑪莉婭 ﹒伊萬諾芙娜覺得,事情做得很出色,迎接從墓地回來的人們時,甚 至有點兒自豪,她穿得十分漂亮,戴一頂繫著黑色新紗帶的包發帽, 穿一件黑色的連衫裙。這種自豪感雖然是理所當然的,但不知為什麼 ,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卻很不喜歡,心想:「真的,好像少了您阿 瑪莉婭﹒伊萬諾芙娜,別人就不會擺桌子開飯似的!」她也不喜歡那 頂繫上了新紗帶的包發帽:「這個愚蠢的德國女人這麼神氣,說不定 是因為,她認為自己是房東,是她大發善心,這才同意幫助窮苦的房 客吧?大發善心!這倒要請教了!我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的爸爸是 位上校,差點兒沒當上省長,有時他家裡大宴賓客,一請就是四十個 人,像您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這樣的人,或者不如說,像柳德維戈 芙娜這樣的人,連廚房都不會讓您進……」不過她決定暫時不把自己 心裡的想法說出來,雖說她已暗暗拿定了主意,今天一定得制服這個 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讓她記住自己的真正身份,不然的話,天知 道她會把自己想像成什麼樣的人﹔但暫時只是對她相當冷淡。另一件 事也在某種程度上使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感到氣憤:除了總算按時 趕到墓地的那個波蘭人,邀請過的其他房客,幾乎誰也沒去參加葬禮 ﹔來赴酬客宴的,也就是說,來吃下酒菜的,都是住戶中最無足輕重 的窮人,其中不少人甚至已經喝醉了,真的,都是些上不得檯面的貨 色。房客當中幾個較為年長和比較莊重的人,好像故意商量好了似的 ,全都沒來。譬如說,像彼得﹒彼特羅維奇﹒盧任,可以說是所有房 客中最有身份的,他也沒有來,可是還在昨天晚上,卡捷琳娜﹒伊萬 諾芙娜就已經對所有人,也就是對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波列奇卡 、索尼婭和那個波蘭人說了許多,說這是一個最高尚、最慷慨的人, 說他有很多關係,又有資產,是她第一個丈夫的朋友,是她父親家裡 的常客,還說,他答應要用一切辦法為她弄到一筆數目可觀的撫恤金 。這裡我們要記住,如果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吹噓說,某人在社會 上有很多關係,又有資產,這絕不是出於她個人的利益,或者是自己 有什麼打算,而是完全無私地,也可以說是完全出於一片熱情,只不 過是因為她高興稱讚那個人,從而更加抬高那個她所稱讚的人的身價 而已。大概,「這個可惡的壞蛋列別賈特尼科夫」是「學盧任的樣」 ,所以也沒來。「這傢伙自以為是個什麼人呢?只不過是出於善意, 這才邀請了他,而且這還是因為他和彼得﹒彼特羅維奇同住在一間房 子裡,又是他的熟人,所以不好意思不邀請他。」那個頗有上流社會 風度的太太和她那個「青春已逝、尚未出閣」的女兒也沒有來,雖然 她們在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這裡總共才不過住了兩個星期左右,可 是對於從馬爾梅拉多夫家裡傳出的吵鬧聲和叫喊聲,卻已經抱怨過好 幾次了,特別是當死者生前醉醺醺地回家來的時候﹔她們的抱怨,卡 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當然已經知道了,因為每當阿瑪莉婭﹒伊萬諾芙 娜和她對罵,威脅要把他們全家都趕出去的時候,總是扯著嗓子大喊 ,說他們驚動了「那兩位高貴的房客,而他們連給她們提鞋也都不配 」。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現在故意邀請「她似乎連給她們提鞋都不 配」的這母女倆,尤其是因為在這以前偶爾遇到她們的時候,那位太 太總是高傲地扭過臉去,──那麼就讓她瞭解一下吧,這裡的人「思 想感情都更高尚些,不記仇恨,也邀請了她們」,而且要讓她看到, 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可不是過慣了這種生活的人。她打算在酒席宴 前一定要把這一點向她們說清楚,而且一定要告訴她們,她過世的父 親幾乎當上了省長,同時也間接向她們暗示,以後碰到的時候用不著 把臉扭過去,這樣做是非常愚蠢的。那個胖中校(其實是個退役的上 尉)也沒來,不過,原來還從昨天早上,他就已經「爛醉如泥」了。 總而言之,應邀前來的只有這麼幾個人:那個波蘭人,接著來的還有 一個樣子長得十分難看、一言不發的小職員,他穿一件油污的燕尾服 ,滿臉粉刺,身上還有一股難聞的氣味﹔隨後又來了一個小老頭兒, 是個聾子,眼睛也幾乎完全瞎了,以前不知在哪兒的郵政總局裡做過 事,有個人不知為什麼從很久以前就在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這兒養 著他。還來了一個已經喝醉了的退職中尉,其實是個軍需官,經常高 聲大笑,實在不成體統,而且,「你們瞧」,連背心都沒穿!還有一 個,一進來就在桌邊坐下了,甚至沒向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點頭問 好。最後又來了一個,因為沒有衣服,就穿著睡衣跑來了,這可太不 像話了,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和那個波蘭人費了好大勁,總算把他 推了出去。不過那個波蘭人還帶了兩個波蘭人來,他們從來根本就沒 在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這兒住過,在這以前,這幢房子裡的人誰也 沒看見過他們。這一切都讓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感到不快,惹她生 氣。「這一切到底是為誰準備的?」為了騰出座位來招待客人,甚至 沒讓孩子們坐到桌邊,而飯桌本來就已經佔據了整個房間﹔把孩子們 安頓在後面角落裡,用一個箱子當作桌子,而且讓兩個最小的孩子坐 在長凳上,波列奇卡已經是個大姑娘了,應該照看著他們,餵他們, 就像侍候「貴族子弟」那樣,給他們擦鼻涕。總之,卡捷琳娜﹒伊萬 諾芙娜不得已只好格外傲慢、甚至是高傲地迎接所有這些客人。她特 別嚴峻地打量了一下某幾個人,做出一副很瞧不起的樣子,請他們入 席。不知為什麼,她認為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要為所有那些沒來的 人承擔一切罪責,突然對她很不客氣,後者立刻就發覺了,為此感到 十分委屈。 這樣的開始不會預示好的結局。終於,大家都坐下來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幾乎是在他們剛從墓地回來的時候就進來了。看 到他來了,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高興得要命,第一,因為他是所有 客人中唯一「有教養的人」,而且「正如大家都知道的,兩年以後他 就要在這兒一所大學裡當教授了」,第二,因為他很恭敬地請她原諒 ,說,儘管他很想去參加葬禮,可還是沒能前去。她急忙跑過去招呼 他,請他坐在自己左邊的座位上(坐在右邊的是阿瑪莉婭﹒伊萬諾芙 娜),儘管她忙個不停,不斷地張羅著有條不紊地上菜,把每道菜都 送到每位客人面前,儘管一刻也不停的咳嗽使她感到十分痛苦,呼吸 困難,不時把她的話打斷,而且,最近這兩天這咳嗽似乎已經變成了 痼疾,她卻對拉斯科利尼科夫說個不停,急於低聲向他傾訴心中鬱積 的感情,述說因為酬客宴辦得很不稱心而感到的理所當然的憤慨﹔而 且這憤慨時常轉變為最快樂和抑制不住的嘲笑,嘲笑在座的客人們, 但主要是嘲笑女房東。 「一切都怪這只布谷鳥。您要明白我說的是誰:我說的是她,是 她!」說著,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朝女房東那邊點點頭,向他示意 。「您看她:瞪圓了眼睛,感覺出我們是在談論她了,可是她聽不懂 ,所以瞪大了眼睛。呸,貓頭鷹!哈──哈──哈!……咳──咳─ ─咳!她戴著這頂包發帽是想表示什麼呢!咳──咳──咳!您注意 到了嗎,她一直想讓大家認為,她是在保護我,她的大駕光臨,是她 瞧得起我。我把她當作正派人,請她去邀請幾位體面些的客人,也就 是亡夫的熟人,可是您瞧,她請來了些什麼人啊:一些小丑!幾個邋 遢鬼!您瞧瞧這個臉那麼臟的傢伙:真是個長著兩條腿的飯桶!還有 這兩個波蘭人……哈──哈──哈!咳──咳──咳!無論誰,無論 誰,從來也沒在這兒看見過他們,我也從來沒見過他們﹔嗯,我請問 您,他們是來幹什麼的?規規矩矩地坐成一排。潘涅,蓋伊□!」她 突然對他們當中的一個喊了一聲,「您嘗過煎餅了嗎?再來點兒嘛! 請喝點兒啤酒啊,啤酒!不想喝伏特加嗎?您瞧:他霍地站起來,點 頭哈腰,您瞧,您瞧:準是餓壞了,這些窮鬼!沒關係,讓他們吃吧 。他們至少不大吵大鬧,不過……不過,真的,我為房東的那些銀調 羹感到擔心!……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她突然對她幾乎是大聲 說,「我把話說在前頭,萬一您的調羹給偷走了,我可不能負責!哈 ──哈──哈!」她哈哈大笑起來,又轉過臉來對著拉斯科利尼科夫 ,又朝女房東那邊向他點頭示意,為自己這一狂妄的舉動感到十分高 興。「她沒聽懂,又沒聽懂!她張大了嘴坐在那兒,您瞧:貓頭鷹, 真是只夜貓子,繫著新紗帶的貓頭鷹,哈──哈──哈!」 □波蘭文,意為「喂,先生們!」 這時笑聲又變成了難以忍受的咳嗽,接連不斷地足足咳了五分鐘 。手絹兒上留下了好幾點血跡,額上滲出了豆大的汗珠。她默默地讓 拉斯科利尼科夫看看手絹兒上的血,剛剛喘過一口氣來,立刻又異常 興奮地對他低聲說了起來,而且雙頰上泛起了紅暈: 「您瞧,我把一件最微妙的事托付給她,請她去邀請這位太太和 她的女兒,您明白我說的是誰嗎?這需要以最委婉的方式,用最巧妙 的手法,可是她把事情給辦砸了,這個外來的傻娘兒們,這個高傲自 大的賤貨,這個微不足道的外省女人,只不過因為她是個什麼少校的 遺孀,來京城是為了設法請求發給她撫恤金,天天往政府機關裡跑, 把下擺都磨破了,她都五十五歲了,還要染頭髮,搽胭脂抹粉(這大 家都知道)……就是這樣一個賤貨,不但不認為她應該來,甚至都沒 讓人來道聲歉,既然她不能來,在這種情況下也該懂得最普通的禮貌 ,叫人來說一聲啊!我真不懂,彼得﹒彼特羅維奇為什麼也沒來?不 過索尼婭在哪兒呢?她上哪兒去了?啊,她終於來了!索尼婭,你在 哪兒?奇怪,就連參加父親的葬禮,你也沒能準時趕到。羅季昂﹒羅 曼內奇,請讓她坐在您旁邊。喏,索涅奇卡,你坐這兒……你想吃什 麼,自己拿吧。來點兒肉凍吧,這道菜最好。這就要端煎餅來了。給 孩子們拿去了嗎?波列奇卡,你們那兒什麼都有了嗎?咳──咳── 咳!嗯,好的。要做個乖孩子,廖尼婭,還有你,科利亞,兩隻腳別 晃來晃去﹔要像貴族家的孩子那樣坐著。你說什麼,索涅奇卡?」 索尼婭立刻向她轉達了彼得﹒彼特羅維奇的歉意,竭力說得大聲 些,想讓大家都能聽到,而且用的是最客氣、最尊敬的詞句,甚至故 意用彼得﹒彼特羅維奇的口氣,不過這些話都是她自己編出來、而且 經過潤色的。她還補充說,彼得﹒彼特羅維奇特別讓她轉告,只要一 有可能,他立刻就會前來,當面談談幾個問題,商量一下,今後可以 做些什麼,可以採取些什麼措施,等等。 索尼婭知道,這樣說會讓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寬心,使她得到 安慰,使她感到滿意,而主要的,是能滿足她的自尊心。她坐到拉斯 科利尼科夫身旁,急忙向他行了個禮,並且好奇地匆匆向他看了一眼 。不過在其餘時間裡,不知為什麼,她卻一直避免看他,避免和他說 話。她甚至好像心不在焉,雖然眼睛一直看著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 的臉,討她喜歡。無論是她,還是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都沒穿孝 服,因為她們都沒有孝服可穿﹔索尼婭穿一件顏色較深的褐色衣服, 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穿的是她那件唯一的、有條紋的深色印花布連 衫裙。關於彼得﹒彼特羅維奇的情況,很順利地講完了。卡捷琳娜﹒ 伊萬諾芙娜驕傲地聽完了索尼婭的話,又帶著同樣驕傲的神情問:彼 得﹒彼特羅維奇身體怎樣?然後立刻,幾乎是大聲對拉斯科利尼科夫 竊竊私語說,如果像彼得﹒彼特羅維奇這麼一位可尊敬的、有身份的 人會到這樣「稀奇古怪的一夥人」中間來,那才當真是件怪事,儘管 他真心誠意地關心她的家庭,也忘不了跟她父親的老交情。 「所以我才特別感謝您,羅季昂﹒羅曼內奇,因為在這樣的情況 下,承蒙不棄,屈尊前來參加我的酬客宴,」她幾乎是大聲說,「不 過,我深信,只是因為您與我可憐的亡夫友情非同一般,才促使您履 行了自己的諾言。」 之後,她又一次驕傲而尊嚴地掃視了一下自己的客人們,突然特 別關切地隔著桌子高聲問那個耳聾的小老頭兒:「要不要再來點兒烤 肉?請他喝過里斯本葡萄酒沒有?」小老頭兒沒有回答,好久也不明 白,人家在問他什麼,儘管他的鄰座為了取笑,甚至推了推他。他只 是張著嘴朝四下裡看了看,這就更讓大家感到好笑了。 「瞧,多傻的一個傻瓜!您瞧,您瞧!請他來作什麼?至於彼得 ﹒彼特羅維奇,我對他是永遠相信的,」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繼續 對拉斯科利尼科夫說,「他當然不像……」她神情特別嚴峻、毫不客 氣地對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說,甚至使她感到有些害怕了,「不像 您那些穿得特別惹人注目、裙子拖在地上的女人,我爸爸家裡都不會 讓這樣的女人去作廚娘,我的亡夫當然會賞她們個臉,接待她們,可 那也只不過是因為他心腸太好,他的好心是無限的。」 「不錯,他愛喝酒﹔喜歡這玩意兒,經常喝!」那個退役的軍需 官突然高聲叫喊,說著喝乾了第十二杯伏特加。 「亡夫確實有這個嗜好,這大家都知道,」卡捷琳娜﹒伊萬諾芙 娜突然一下子盯住了他,「可他是一個心地善良,而且高尚的人,愛 自己的家,也尊敬自己的家﹔只有一樣不好,由於心腸好,他太相信 形形色色腐化墮落的人了,天知道他跟誰沒在一道喝過酒啊,就連那 些還抵不上他一個鞋掌的傢伙,也和他在一道灌過黃湯!您信不信, 羅季昂﹒羅曼諾維奇,在他口袋裡找到過公雞形狀的蜜糖餅乾,醉得 像個死人,可是還惦記著孩子們。」 「公─雞?您說:公─雞?」那個軍需官先生大聲喊。 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根本沒答理他。她不知想起了什麼,嘆了 口氣。 「您大概和大家一樣,認為我對他太嚴厲了,」她轉過臉來對著 拉斯科利尼科夫,接著說下去。「其實不是這樣!他尊敬我,他非常 ,非常尊敬我!是個好心腸的人!有時覺得那麼可憐他!他常常坐在 角落裡望著我,我覺得他那麼可憐,真想跟他親熱一下,可是後來又 暗自想:『對他親熱了,他就又要去喝酒了』,只有對他嚴厲些,才 能多少管得住他。」 「是啊,常常揪他的頭髮,揪過不止一次了,」又是那個軍需官 打斷了她,又灌下了一杯伏特加。 「不僅揪頭髮,就是用笤帚來對付某些傻瓜,也挺有好處。現在 我說的不是我的亡夫!」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很不客氣地對那個軍 需官說。 她臉上的紅暈越來越紅了,胸部也一起一伏。再過一會兒,她就 要跟人吵架了。許多人在嘿嘿地笑,看得出來,許多人覺得這很有意 思。有人開始慫恿軍需官,不知在悄悄地跟他說什麼。顯然是想挑動 他們吵架。 「請──請──問,您說這話是什麼意思,」軍需官說,「也就 是說,您指的……是誰……您剛剛說的話是……不過,用不著說了! 胡說八道!寡婦!遺孀!我原諒您……我不計較!」他又乾了一杯伏 特加。 拉斯科利尼科夫坐在那兒,帶著厭惡的心情默默地聽著。只是出 於禮貌,他才多少吃一點兒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不斷放到他盤子裡 的菜餚,這也只不過是為了她不致見怪。他凝神注視著索尼婭。但索 尼婭越來越憂慮,越來越擔心了﹔她也預感到酬客宴不會平安無事地 結束,驚恐地觀察著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越來越惱怒的神情。同時 她也知道,那母女兩個所以那樣蔑視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的邀請, 主要原因就是她,索尼婭。她曾經聽到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親口說 ,那位母親甚至認為,邀請她們是對她們的侮辱,還問「她怎麼能讓 自己的女兒和這個女人坐在一起?」索尼婭預感到,對這一點,卡捷 琳娜﹒伊萬諾芙娜已經多多少少聽說了,而侮辱她,侮辱索尼婭,對 於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來說,這比侮辱她本人,侮辱她的孩子,侮 辱她的爸爸還要嚴重,總之,是極大的侮辱,索尼婭也知道,在卡捷 琳娜﹒伊萬諾芙娜「還沒能讓那兩個裙子拖在地上的女人知道,她們 倆是……」以及如此等等之前,現在她是決不會安靜下來了。好像故 意為難似的,有人從桌子的另一頭給索尼婭傳來一個盤子,盤子裡放 著用黑麵包做的兩顆心,還有一支箭穿透了這兩顆心。卡捷琳娜﹒伊 萬諾芙娜臉漲得血紅,立刻隔著桌子高聲說,傳遞這個盤子的人當然 是「一頭喝醉的蠢驢」。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也預感到要出什麼亂 子,同時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的高傲態度又使她深深感到受了侮辱 ,為了緩和一下緊張氣氛,讓大家忘掉不愉快的事情,順帶也在大家 心目中抬高自己的身價,突然無緣無故地說,她有個熟人,「藥房裡 的卡爾」,一天夜裡,他坐了一輛馬車,「馬車伕想要殺西(死)他 ,卡爾顆顆(苦苦)哀求,求他不要殺西(死)他,痛哭流去(涕) ,束手待劈(斃),怕得要命,嚇得他的心都好像給穿瘦(透)了」 。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雖然也笑了笑,可是立刻說,阿瑪莉婭﹒伊 萬諾芙娜不該用俄語講笑話。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心裡更不痛快了 ,反駁說,她的「法特爾﹒阿烏斯﹒柏林□,是個非常、非常重要的 人,走路的時候總是雙手摸進(插在)口袋裡」。愛笑的卡捷琳娜﹒ 伊萬諾芙娜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這樣一來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已 經大為惱火,只是還勉強克制著。 □德文,「父親是柏林人 」之意。 「瞧,這隻貓頭鷹!」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幾乎快樂起來,立 刻又對拉斯科利尼科夫低聲說,「她想說:雙手插在口袋裡,可是說 成了他常摸別人的口袋,咳──咳!您發覺嗎,羅季昂﹒羅曼諾維奇 ,從這個故事就可以徹底看出,所有這些住在彼得堡的外國人,主要 是那些不知從什麼地方來到我們這兒的德國人,全都比我們蠢!您同 意嗎,難道能說這種話:『藥房裡的卡爾嚇得心都好像給穿透了』, 還說,他(飯桶!)不是把那個馬車伕捆起來,卻『束手待斃,痛哭 流涕,苦苦哀求』。唉,這個傻女人!她以為這樣說很感動人,卻沒 想到,這樣顯得她多麼愚蠢!依我看,這個喝醉了的軍需官比她聰明 得多﹔至少可以看出,他是個酒鬼,醉得喪失了理智,可這些德國人 神情全都那麼莊重,那麼嚴肅……瞧,她坐在那兒,眼睛瞪得老大。 她生氣了!生氣了!哈──哈── 哈!咳──咳──咳!」 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快活起來了,立刻沉醉於種種幻想之中, 而且想到許多詳情細節,突然說,等她領到撫恤金,一定要在自己的 故鄉T城辦一所貴族女子寄宿中學。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本人還沒 有把這個想法告訴過拉斯利尼科夫,她立刻為那些誘人的細節而神往 了。不知怎麼,她手裡忽然出現了一張「獎狀」,就是已故的馬爾梅 拉多夫在小酒館裡跟拉斯科利尼科夫提到過的那張獎狀,當時他說, 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他的妻子,從高等學校畢業的時候,「在省 長和其他名流面前」跳過披巾舞。這張獎狀現在顯然應該成為一個証 據,証明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有權開辦寄宿中學﹔但主要目的還是 為了讓「那兩個穿得特別惹人注意、裙子拖到地上的女人」見識見識 ,徹底打掉她們的傲氣,如果她們來參加酬客宴的話,而且要明確地 向她們証明,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出身於最高貴的,「甚至可以說 是貴族的家庭,是上校的女兒,肯定比某些女冒險家要高貴些,而最 近卻出現了那麼多這樣的女冒險家」。獎狀立刻在醉醺醺的客人們手 裡傳遞起來,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並不阻止他們這樣做,因為這張 獎狀的確entouteslettres□說明,她是獲得過勛章的七等文官的女 兒,因而實際上差不多也就是上校的女兒了。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 興奮起來,立刻詳盡地描繪將來在T城的美好、平靜的生活﹔談到了 她聘請來在她那所中學教課的教師,說是有一位可敬的老人,是個姓 曼戈的法國人,在女子高等學校裡,就教過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法 語,現在他還在T城安度晚年,只要多少給他一點兒薪水,他準會到 她的中學裡去教書。最後還談到了索尼婭,說「她要和卡捷琳娜﹒伊 萬諾芙娜一同去T城,幫助她料理一切」。但這時桌子的那一頭突然 有人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雖然竭力立刻裝作毫 不在乎的樣子,輕蔑地不去理睬桌子那頭發出的笑聲,可是又立刻提 高聲音,興奮地說,索菲婭﹒謝苗諾芙娜無疑有能力作她的助手,說 索尼婭「性情溫和,有耐心,有自我犧牲精神,高尚,而且很有教養 」,說著,還愛撫地拍拍索尼婭的臉蛋兒,欠起身來,熱情地吻了她 兩下。索尼婭臉紅了,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卻突然放聲大哭起來, 可是又立刻自言自語地說,她「是個神經脆弱的傻女人,而且太傷心 了,酬客宴也該結束了,因為菜已經上完,該送茶來了」。這場談話 ,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完全插不上嘴,而且別人根本就不聽她說話 ,因此她覺得難過極了,所以就在這個時候,她突然冒險作最後一次 嘗試,懷著憂慮的心情大膽向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提了一個很有道 理、而且意義深刻的意見,說是在她要辦的那所寄宿中學裡,需要特 別注意女孩子們內衣(迪﹒韋捨)□的清潔,而且「一定需要有這樣 一位能幹的太太(迪﹒達梅)□,讓她好好地照管內衣」,其次,「 得讓所有年輕的女孩子夜裡都安安靜靜,別看小說」。卡捷琳娜﹒伊 萬諾芙娜當真十分傷心,而且也很累了,酬客宴已經讓她感到厭煩透 了,所以她立刻「很不客氣地打斷了」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的話, 說她「胡說八道」,什麼也不懂﹔說關心迪﹒韋捨是女管理員的事, 而不是貴族女子中學校長的事﹔至於看小說,說這種話甚至簡直不成 體統,請她免開尊口。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漲紅了臉,怒不可遏, 說,她不過是出於「一片好心」,她「完全出於善意,她的心大大的 好」,還說,「租房子的格利德□已經很久很久沒給了」。卡捷琳娜 ﹒伊萬諾芙娜立刻讓她「住嘴」,說,她說什麼「出於好心」,那是 撒謊,因為還在昨天,死者還停放在桌子上的時候,她就為了房子在 折磨她了。對這些責難,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滿有道理地反駁說, 她去「邀請那位太太和她的小姐,可是她們不肯來,因為她們是高貴 的太太和小姐,不能到不高貴的太太這兒來」。卡捷琳娜﹒伊萬諾芙 娜立刻向她「著重指出」,因為她自己是個邋裡邋遢的人,所以她不 能判斷什麼是真正的高貴。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不能忍受這種侮辱 ,立刻宣稱:「我的法特爾﹒阿烏斯﹒柏林,是個非常、非常重要的 人,走路的時候雙手總是摸進(插在)口袋裡,嘴裡一直在說:呸! 呸!」為了逼真地模仿自己的法特爾,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從椅子 上霍地站了起來,把兩隻手插在衣袋裡,鼓起腮幫,嘴裡發出一些含 糊不清的聲音,好像是在說「呸──呸」,所有房客們都高聲大笑, 預感到就要打起來了,故意對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表示讚許,給她 打氣。但是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已經感到忍無可忍,立刻「一字一 頓、清清楚楚地」高聲說,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也許從來就沒有法 特爾,她只不過是一個住在彼得堡的、喝得醉醺醺的芬蘭女人,大概 以前是在什麼地方當廚娘,說不定比這還要卑賤。阿瑪莉婭﹒伊萬諾 芙娜臉紅得像煮熟了的蝦,尖聲叫喊起來,說,也許卡捷琳娜﹒伊萬 諾芙娜「根本就沒有法特爾﹔她卻有一個法特爾﹒阿烏斯﹒柏林,他 穿著很長的常禮服,一直在說:呸,呸,呸!」卡捷琳娜﹒伊萬諾芙 娜輕蔑地說,她的出身是大家都知道的,這張獎狀上就用鉛字印著, 她的父親是位上校﹔可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的父親(如果她真有個 什麼父親的話),大概是個在彼得堡賣牛奶的芬蘭人﹔最有可能的是 ,她根本就沒有父親,因為直到現在還弄不清楚,阿瑪莉婭﹒伊萬諾 芙娜的父名是什麼:是伊萬諾芙娜呢,還是柳德維戈芙娜?這時阿瑪 莉婭﹒伊萬諾芙娜氣得發狂了,用拳頭捶著桌子,尖聲叫喊,說她是 阿瑪莉─伊萬,不是柳德維戈芙娜,說她的法特爾「叫約翰,當過市 長」,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的法特爾卻「從來也沒當過市長」。卡 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用聽起來相當平靜的聲音( 可是臉色發白,胸部劇烈地一起一伏)嚴厲地對她說,如果她膽敢, 哪怕敢再說一次,「把自己那個壞蛋父親跟她的爸爸相提並論,那麼 她,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就要扯下她的包發帽,把它踩個稀爛」。 一聽到這些話,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立刻在屋裡奔跑起來,還拚命 叫喊,說她是房東,叫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馬上從這所房子裡搬 出去」﹔隨後又不知為了什麼撲過去從桌子上收起那些銀湯匙。吵鬧 聲、叫喊聲、哄笑聲亂成一片﹔孩子們哭起來了。索尼婭急忙過來拉 住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可是當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突然高聲叫 嚷,提到什麼黃色執照的時候,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一下子推開了 索尼婭,衝到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跟前,想立刻把扯下她包發帽的 威脅付諸實現。就在這個時候,房門開了,彼得﹒彼特羅維奇突然出 現在門口。他站在那裡,用嚴厲而十分注意的目光掃視了一下這一夥 人。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急忙向他跑去。 □法文,「充分 」之意。 □德文,「內衣」之意。 □德文,「太太」之意。 □德文,「錢」之意。 熾天使書城
【第九章】 三 「彼得﹒彼特羅維奇!」她大聲喊,「您可要保護我們啊!請您 告訴這個愚蠢的賤貨,讓她知道,可不能這樣對待一個遭到不幸的高 貴的太太,這可是犯法的……我要去見總督大人……她要負責……您 可要記住先父對您的款待,保護我們這些孤兒。」 「對不起,太太……對不起,對不起,太太,」彼得﹒彼特羅維 奇揮手躲開,「您也知道,我根本沒有榮幸認識令尊……對不起,太 太!(有人哈哈大笑起來)我也不想捲到您和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 接連不斷的爭吵中去……我來是為了我自己的事情……想要立刻和您 的繼女索菲婭……伊萬諾芙娜……好像是這樣稱呼吧?想要和她說說 清楚。請讓我進去……」 於是彼得﹒彼特羅維奇側著身子繞過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往 對面角落裡走去,索尼婭就站在那裡。 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彷彿五雷轟頂,一 下子呆住了。她不能理解,彼得﹒彼特羅維奇怎麼能否認曾經受過她 爸爸的款待。既然她臆造了這種款待,自己對此已經深信不疑。彼得 ﹒彼特羅維奇那種打官腔似的、冷冰冰的、甚至充滿輕蔑意味的威脅 語氣也使她大為震驚。然而他一出現,不知怎的大家都漸漸安靜下來 了。此外,這個「精明能幹、神情嚴肅」的人與這兒的這夥人實在太 不協調,他們之間的差別實在太顯著了,不僅如此,而且可以看出, 他到這裡來是有什麼很重要的事情,大概是有什麼很不尋常的原因才 使他來到這夥人中間,可見馬上就會發生什麼事情,一定會出事。站 在索尼婭身旁的拉斯科利尼科夫走開了,讓他過去﹔彼得﹒彼特羅維 奇好像根本沒看到他。過了一會兒,列別賈特尼科夫也在門口出現了 ﹔他沒進屋裡來,不過也懷著某種特殊的好奇心,幾乎是帶著驚訝的 神情站到門口﹔他在留心傾聽,不過好像好久都弄不明白,這是怎麼 回事。 「對不起,我也許打斷了大家的談話,不過我的事情相當重要, 」彼得﹒彼特羅維奇說,似乎這話是對大家,而不是特別對某一個人 說的,「大家都在這兒,對此我甚至感到高興。阿瑪莉婭﹒伊萬諾芙 娜,我極誠懇地懇求您,以房東的身份,注意聽著我和索菲婭﹒伊萬 諾芙娜下面的談話。索菲婭﹒伊萬諾芙娜,」他直接對異常驚訝、而 且事先就已經感到害怕的索尼婭接著說,「在我的朋友安德烈﹒謝苗 諾維奇﹒列別賈特尼科夫屋裡,剛才您來過以後,我的一張一百盧布 的鈔票從我的桌子上不翼而飛了。如果您不論以任何方式知道它現在 在什麼地方,並且告訴我們,那麼我以人格擔保,並請大家作証,這 件事情就算了結了。不然的話,我將不得不採取十分嚴厲的措施,到 那時……就只能怨您自己了!」 屋裡鴉雀無聲,一片寂靜。就連正在哭著的孩子們也住了聲。索 尼婭站在那裡,臉色白得像死人一樣,看著盧任,什麼也不能回答。 她似乎還沒聽懂。幾秒鐘過去了。 「嗯,那麼怎麼樣?」盧任凝神注視著她,問。 「我不知道……我什麼也不知道……」最後索尼婭用微弱的聲音 說。 「不知道?您不知道?」盧任追問,又沉默了幾秒種。「您想想 看,小姐,」他嚴厲地說,不過好像仍然是勸說的口吻,「好好考慮 考慮,我同意再給您一些考慮的時間。您要明白,如果我不是這樣深 信不疑,當然,憑我的經驗,我決不會冒險這樣直截了當地歸罪於您 ﹔因為像這樣直截了當公開指控別人,然而是誣告,或者甚至只不過 是弄錯了,在某種意義上,我是要負責的。這一點我是知道的。因為 需要,今天早上我把幾張五厘債券兌換成現款,票面總額是三千盧布 。這筆帳已經記在了我的皮夾子裡。回家以後,──安德烈﹒謝苗諾 維奇可以作証──我開始數錢,點出兩千三百盧布,放進皮夾子裡, 又把皮夾子裝到了常禮服側面的口袋裡。桌子上還剩下大約五百盧布 現鈔,其中有三張票面是一百盧布的。就在這時候,您來了(是我請 您來的)──後來您在我那兒的這段時間裡,一直很窘,談話中間, 您甚至曾三次站起來,不知為什麼急於要走,儘管我們的談話還沒結 束。對這一切安德烈﹒謝苗諾維奇都可以作証。小姐,您自己大概也 不會否認,不能不說,我通過安德烈﹒謝苗諾維奇把您請去,唯一目 的是為了和您談談您的親屬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孤苦伶仃、無依無 靠的處境(我不能來她這裡參加酬客宴),而且商量一下,看能不能 做點兒什麼對她有益的事情,譬如募捐、抽彩或者其他這一類的事情 。您向我道謝,甚至落淚了(我把這些情況原原本本都說出來,第一 ,是為了提醒您,第二,是為了讓您明白,就連最小的細節我也沒有 忘記)。隨後我從桌子上拿了一張十盧布的鈔票,以我個人的名義送 給了您,作為對您親屬的第一次幫助。這一切安德烈﹒謝苗諾維奇都 看見了。隨後我把您送到了房門口,您一直還是那麼窘,──在這以 後,就只剩下了我和安德烈﹒謝苗諾維奇兩個人,我和他談了大約十 來分鐘,安德烈﹒謝苗諾維奇出去了,我又轉身回到放著鈔票的桌子 跟前,想把錢點一點,照我早先打算的那樣,把它們另外放著。使我 大吃一驚的是,其中一張一百盧布的票子不見了。請您想想看:無論 如何,對安德烈﹒謝苗諾維奇我是決不能懷疑的﹔就連作這樣的猜測 ,我也感到可恥。我數錯了,這也不可能﹔因為在您來以前一分鐘, 我點完以後,發覺總數是正確的。您自己也應該同意,我回想起您的 窘態,回想起您急於要走,回想起您有一會兒曾經把雙手都放在桌子 上﹔而且考慮到您的社會地位,以及與這種地位有連帶關係的習慣, 我,可以說是驚恐地,甚至是違反自己的意志,不得不對您產生懷疑 ,──當然,這懷疑是無情的,不過也是公正的!我要補充一句,再 說一遍,儘管我對此深信不疑,可是我也明白,我現在提出的指控, 對我來說還是有某種冒險成分。不過。您可以看得出來,我不會就此 罷休﹔我要追查到底,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而且我要告訴您,這是 為了什麼:小姐,唯一的原因就是您忘恩負義!怎麼?我請您去,是 為了您那位極端貧困的親屬的利益,我向您表示,願意提供力所能及 的幫助,周濟您十個盧布,您卻立刻以這樣的行為來報答我!不,這 太不像話了!必須給予教訓。請您好好考慮考慮﹔而且,作為您真正 的朋友,我請求您(因為在目前您不可能有更好的朋友了),好好想 想吧! 不然的話,我可是鐵面無情的!嗯,怎麼樣?」 「我什麼也沒拿您的,」索尼婭恐懼地低聲說,「您給了我十個 盧布,這就是的,您拿回去吧。」索尼婭從口袋裡掏出一塊小手帕, 找到上面打的那個結,把它解開,取出那張十盧布的鈔票,遞給盧任 。 「另外那一百盧布,您卻不承認嗎?」他責備地堅持說,沒有收 下這張鈔票。 索尼婭朝四下裡望了望。大家都在瞅著她,他們的臉都那麼可怕 ,那麼嚴厲,帶著嘲諷和憎恨的神情。她朝拉斯科利尼科夫看了一眼 ,……他站在牆邊,雙手交叉,抱在胸前,目光炯炯,正在看著她。 「噢,上帝啊!」索尼婭突然喊了一聲。 「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應當報告警察,所以,我誠懇地懇求 您,先打發人去把管院子的找來,」盧任輕輕地,甚至是溫和地說。 「戈特﹒德爾﹒巴爾姆海爾齊格□!我本來就知道,她常偷東西 !」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把雙手一拍。 □德文(Gottderb armherzige)的音譯,「仁慈的上帝」之意。 「您本來就知道嗎?」盧任接過話茬說,「這麼說,以前您就已 經至少有某些根據可以作出這樣的結論了。尊敬的阿瑪莉婭﹒伊萬諾 芙娜,請您記住您說過的話,其實,証人們也都聽見了。」 突然四下裡都高聲議論起來。人們都騷動起來了。 「怎─麼!」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清醒了過來,突然大喊一聲 ,好像失去自制,朝盧任猛撲過去,「怎麼!您指控她偷竊?索尼婭 偷錢?啊,你們這些卑鄙的傢伙,卑鄙的傢伙!」於是她跑到索尼婭 跟前,用兩條乾瘦的手臂緊緊抱住索尼婭,就好像把她夾在老虎鉗裡 。 「索尼婭!你怎麼竟敢收下他的十個盧布!噢,傻丫頭! 把錢拿來!立刻把這十個盧布拿來──這就是!」 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從索尼婭手裡奪過那張鈔票,攥在手裡, 把它揉作一團,一揮手,對準盧任的臉用力扔了過去。紙團正打中眼 睛,彈開,掉到了地板上。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趕緊跑過去把錢拾 起來。彼得﹒彼特羅維奇勃然大怒。 「請大家攔住這個瘋女人!」他大聲叫喊。 這時房門口列別賈特尼科夫身旁又出現了幾個人,從外地來的那 母女兩個也在他們當中往屋裡張望。 「怎麼!瘋女人?我是瘋女人?傻─瓜!」卡捷琳娜﹒伊萬諾芙 娜尖聲叫喊。「你自己是個傻瓜,訟棍,卑鄙的小人!索尼婭,索尼 婭會拿他的錢!索尼婭會是個賊!哼,她還會揍你呢,傻瓜!」卡捷 琳娜﹒伊萬諾芙娜歇斯底里地哈哈大笑起來。「你們看到過傻瓜嗎? 」她一會兒跑到這邊,一會兒跑到那邊,指著盧任,讓大家看看他。 「怎麼!你也這麼說嗎?」她看到了女房東,「你這個賣香腸的,□ 你也學他的樣,証明她『偷東西』,你這個下流貨,你這個穿鐘式裙 的普魯士母雞腿!啊,你們!啊,你們!她從你這個卑鄙的傢伙那一 回來,就立刻坐到羅季昂﹒羅曼諾維奇身邊,再沒從這間屋裡出去過 !……你們搜搜她身上好了!既然她哪裡也沒去過,可見錢應該在她 身上!你搜吧,搜啊,搜啊!不過如果你搜不出來,那可就對不起了 ,親愛的,你就得負責!我要去見皇上,去見皇上,去見仁慈的沙皇 本人,我要撲到他的腳下,馬上就去,今天就去!我可是個無依無靠 的人啊!會讓我進去的!你以為,不會讓我進去嗎?你胡說,我一定 能進去!一定能進去!你認為她性情溫順,可以任人欺侮嗎?你是指 望這一點嗎?可是我,老兄,我可是不好惹的!你失算了!你搜啊, 搜啊,喂,搜啊!」 □在彼得堡賣香腸的幾乎都是德國人, 所以罵德國人的時候,都管他們叫「賣香腸的」。 說著,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發狂地去拉盧任,把他推到索尼婭 跟前。 「我願意負責……不過,請您安靜下來,太太,請您安靜下來! 我看得太清楚了,您是不好惹的!……這……這……這該怎麼辦呢? 」盧任喃喃地說。「這應該有警察在場……不過現在証人已經足夠多 了……我願意……不過男人到底不方便……因為性別的關係……如果 有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幫忙……不過還是不該這麼做……這可怎麼 辦呢?」 「隨便什麼人!誰願意,就讓誰來搜!」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 高聲叫喊,「索尼婭,把口袋兒翻過來讓他們看看!看哪,看哪!你 瞧,惡棍,口袋兒是空的,這兒有塊小手帕,口袋兒是空的,看到了 吧!這是另一個口袋兒,看吧,看吧!看到了吧!看到了吧!」 與其說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是把口袋兒翻過來的,不如說她是 一個接著一個,把兩個口袋兒全都拉了出來,但是從第二個,也就是 右邊的口袋兒裡突然跳出一張鈔票,在空中畫了一條拋物線,掉到了 盧任的腳邊。這情景大家都看到了﹔許多人驚叫了一聲。彼得﹒彼特 羅維奇彎下腰,用兩個手指從地板上拾起這張鈔票,舉起來讓大家看 看,然後把它打開了。這是一張折作八層的一百盧布的鈔票。彼得﹒ 彼特羅維奇用手舉著鈔票,向四周轉了一圈,讓大家看看這張票子。 「小偷兒!從這兒滾出去!警察,警察!」阿瑪莉婭﹒伊萬諾芙 娜高聲喊叫起來,「得把她們流放到西伯利亞去!滾!」 四面八方飛來一片驚呼聲。拉斯科利尼科夫一聲不響,一直目不 轉睛地看著索尼婭,偶爾,然而是很快地把目光轉向盧任。索尼婭仍 然失魂落魄似地在原地站著:她甚至幾乎不感到驚訝。突然她滿臉緋 紅﹔驚叫一聲,用雙手摀住了臉。 「不,這不是我!我沒拿!我不知道!」她用裂人心肺的聲音驚 呼,撲到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身邊。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一把抱 住她,把她緊緊摟在胸前,像似想用自己的胸膛保護她,不讓別人欺 侮她。 「索尼婭!索尼婭!我不信!你要知道,我不相信!」卡捷琳娜 ﹒伊萬諾芙娜大聲喊(儘管事情是如此明顯),抱著她,像搖小孩兒 那樣搖她,沒完沒了地吻她,抓住她的雙手,拚命地狂吻。「說你偷 錢!這是多蠢的蠢人!噢,上帝啊!你們是愚蠢的,愚蠢的,」她對 所有的人叫喊,「你們還不知道,不知道她有一顆多好的心,不知道 她是一個多好的姑娘!她會偷錢,她!可她會把自己最後一件連衫裙 脫下來,光著腳去把它賣掉,把錢送給你們,如果你們需要的話,她 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因為我的孩子挨餓,她甚至去領了黃色執照,為 了我們出賣了自己!……唉,死鬼呀,死鬼!唉,死鬼呀,死鬼!你 看到了嗎?看到了嗎?這就是給你辦的酬客宴!上帝啊!您要保護她 呀,您為什麼一直站著!羅季昂﹒羅曼諾維奇!您為什麼不為她辯護 ?莫非您也相信了不成?你們都抵不上她的一個小指頭,你們大家, 大家,大家,所有的人!上帝啊!您可要保護她呀!」 可憐的、害肺病的、孤苦伶仃的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的哭聲似 乎深深感動了所有在場的人。在這張因為痛苦而變得很難看的、害肺 病的憔悴的臉上,在這兩片乾裂而且凝結著血跡的嘴唇上,在這嘶啞 的叫喊中,在這好似孩子啼哭的、抽噎的哭聲裡,在這像孩子樣輕信 、同時又充滿絕望、尋求保護的哀告中,可以看出,可以聽出,她是 多麼不幸,多麼痛苦,似乎大家對這個可憐的婦人都產生了憐憫之心 。至少彼得﹒彼特羅維奇立刻表示憐憫了。 「太太!太太!」他用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聲音高聲說,「這事 與您無關!誰也不會指控您是教唆者和同謀者,何況罪証還是您發現 的,是您把口袋翻了過來:可見您毫不知情。我非常、非常惋惜,如 果,可以這麼說吧,如果是貧窮促使索菲婭﹒謝苗諾芙娜這樣做的, 不過,小姐,您為什麼不肯承認呢?害怕羞辱嗎?是第一次幹這種事 ?也許是不知所措了?這是當然的,完全可以理解……然而,為什麼 要幹這種事呢!先生們!」他對所有在場的人們說,「先生們!我可 憐她,而且,可以這麼說吧,深深同情她,大概,我也願意寬恕她, 就連現在也願寬恕她,儘管我個人受到了侮辱。小姐,但願現在的恥 辱能成為您今後的教訓,」他對索尼婭說,「我不再追究了,事情就 這樣完了,結束了。夠了!」 彼得﹒彼特羅維奇斜著眼睛看了看拉斯科利尼科夫。他們的目光 碰到了一起。拉斯科利尼科夫燃燒著怒火的目光似乎要把他燒成灰燼 。然而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好像再沒有聽到什麼:她發瘋似地抱著 索尼婭,吻她。孩子們也用自己的小手從四面抱住索尼婭,看來波列 奇卡還不完全懂得這是怎麼回事,卻淚痕滿面、抽抽搭搭地哭著,把 她那哭腫了的、很好看的小臉俯在索尼婭的肩上。 「這是多麼卑鄙!」突然門口傳來一聲響亮的呼喊。 彼得﹒彼特羅維奇很快回頭一看。 「多麼卑鄙!」列別賈特尼科夫又說了一遍,凝神注視著他的眼 睛。 彼得﹒彼特羅維奇甚至好像顫抖了一下。大家都看到了。(後來 大家都記起了這一點。)列別賈特尼科夫一步走進屋裡。 「您竟敢讓我作証嗎?」他走到彼得﹒彼特羅維奇跟前,說。 「這是什麼意思,安德烈﹒謝苗諾維奇?您說的是什麼?」 盧任含糊不清地說。 「這意思就是,您……是誣陷者,這就是我的話的意思!」列別 賈特尼科夫激動地說,用他那雙近視眼嚴厲地瞅著他。列別賈特尼科 夫極為氣憤。拉斯科利尼科夫一直拿眼睛盯著他,彷彿立刻理解了他 的意思,並且在掂量著他說的每一句話。又是一陣沉默。彼得﹒彼特 羅維奇甚至幾乎驚慌失措了,特別是在最初一瞬間。 「如果您這是對我說話……」他結結巴巴地說,「您這是怎麼了 ?您精神正常嗎?」 「我精神倒是正常的,您卻未必……騙子!啊,這多卑鄙!我一 直在聽著,我故意等著,為的是把一切都弄明白,因為,老實說,就 是到現在,這件事也還不完全合乎邏輯……可是您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我不明白。」 「可我做什麼了!您別再胡說八道,莫名其妙地只作暗示了!還 是您喝醉了呢?」 「是您,這個卑鄙的傢伙,也許喝醉了,我可沒喝醉!我從來不 喝伏特加,因為這違背我的信念!你們信不信,是他,是他親手把這 張一百盧布的鈔票送給索菲婭﹒謝苗諾芙娜的,──我看見了,我可 以作証,我發誓!是他,是他!」列別賈特尼科夫對著大家,對著每 一個人重複說。 「您這個乳臭小兒,您是不是瘋了?」盧任尖聲叫喊,「她本人 就在這兒,就站在您面前,她就在這兒,剛剛當著大家的面証實,除 了十個盧布,她沒從我這兒得到過任何東西。既然如此,我怎麼會又 給了她一百盧布呢?」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列別賈特尼科夫高聲叫喊著証明說, 「雖然這違反我的信念,不過我願意現在就在法庭上宣誓,隨便起什 麼誓都行,因為我看到了您是怎樣偷偷地把錢塞給她的!只是我這個 傻瓜,還以為您把錢塞給她是做好事呢!在房門口和她告別的時候, 當她轉過身來,您用一隻手和她握手的時候,您用另一隻手,用左手 偷偷地把鈔票塞進了她的口袋裡。我看見了!我看見了!」 盧任的臉發白了。 「您胡說些什麼!」他粗暴無禮地高聲叫嚷,「您站在窗前,怎 麼能看清鈔票呢!您眼睛高度近視……這準是您的錯覺。您是在說胡 話!」 「不,不是錯覺!雖然我站得遠,可是我什麼,什麼都看見了, 雖然從窗前的確很難看清鈔票,──這您說得不錯,──可是由於一 個特殊情況,我確實知道,這正是一張一百盧布的鈔票,因為您把那 張十盧布的鈔票交給索菲婭﹒謝苗諾芙娜的時候,我親眼看到,當時 您還從桌子上拿了一張一百盧布的鈔票(這我看到了,因為那時候我 站得離您很近,因為我立刻產生了一個想法,所以我沒有忘記您手裡 拿著一張鈔票)。您把那張鈔票疊起來,一直攥在手裡。以後我本來 又忘記了,可是當您站起來的時候,把這張鈔票從右手放到左手裡, 差點兒沒把它丟掉﹔於是我又立刻想起來了,因為這時候我又產生了 那個想法,就是說,您想不讓我知道,悄悄地把錢送給她。可以想像 得出,當時我是怎樣注視著您,──果然看到,您偷偷地把那張鈔票 塞進了她的口袋。我看到,看到了,我可以起誓!」 列別賈特尼科夫幾乎喘不過氣來了。四面八方發出各種不同的感 嘆聲,多半是表示驚訝的﹔但也有含有威脅意味的呼喊。大家都往彼 得﹒彼特羅維奇跟前擠去。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向列別賈特尼科夫 跑了過去。 「安德烈﹒謝苗諾維奇!我把您看錯了!您保護了她!只有您一 個人保護她!她無依無靠,是上帝派您來保護她的!安德烈﹒謝苗諾 維奇,親愛的,我的爺啊!」 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幾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撲通一聲跪倒 在他的面前。 「荒唐!」氣得發狂的盧任拚命號叫,「您一直在胡說八道,先 生。『我忘了,我想起來了,我忘了』──這算什麼!這麼說,是我 故意偷偷塞給她的了?為什麼?有什麼目的?我和這個……女人有什 麼關係?」 「為什麼?正是這一點連我自己也弄不明白,可我說的是千真萬 確的事實,這是毫無疑問的!我決沒弄錯,您這個卑鄙的罪人,正是 因為我記得,當時,就是在我感謝您,和您握手的時候,就是為了這 個,我腦子裡立刻產生了這樣一個問題。您究竟為什麼要把錢偷偷地 塞進她的口袋?也就是說,究竟為什麼要偷偷地塞進去?難道僅僅是 因為,您知道我的信念和您的信念完全相反,知道我否定不能從根本 上解決任何問題的個人慈善行為,所以想瞞著我嗎?我還以為,您當 真是不好意思當著我的面送給她這麼一大筆錢,此外,我想,也許您 是想送給她一件意外的禮物,等她在自己口袋裡發現整整一百盧布的 時候,讓她大吃一驚吧。(因為有些慈善家很喜歡這樣做,好讓人永 遠感恩戴德﹔這我是知道的。)後來我又想,您是想試試她,也就是 說,看她發現了這些錢以後,會不會來感謝您!後來我還想,您也許 是避免別人向您道謝,就像俗話所說的,讓右手不知道,是不是這麼 說的,……總而言之,大概就是這麼著吧……唉,當時我想得可多了 ,所以我決定把這一切留待以後再細細考慮,不過還是認為,在您面 前把事情說穿,說我知道這個秘密,是很不恰當的。可是我頭腦裡立 刻又產生了一個問題:索菲婭﹒謝苗諾芙娜發現這張鈔票以前,說不 定會把這錢弄丟了的﹔所以我決定來這裡,把她叫出來,告訴她,有 人往她口袋裡放了一百盧布。我順便先到科貝利亞特尼科夫太太家去 了一下,給他們帶去一本《實証法概論》□,特別向他們推薦皮德裡 特□的一篇文章(不過也推薦了瓦格納□的文章)﹔然後再來這裡, 可這裡發生了什麼事啊!如果我不是的確看到您把一百盧布放進她的 口袋裡,我會,我會有這些想法和推斷嗎?」 □《實証法概 論》是一本譯成俄文的自然科學論文集,於一八六六年出版。 □特﹒皮德裡特(一八二六──一九一二),德國作家,醫生。 □阿﹒瓦格納(一八三五──一九一七),德國經濟學家,社會 學家。 安德烈﹒謝苗諾維奇結束了他那□裡□嗦的冗長議論,最後作出 如此合乎邏輯的結論,這時他已經累壞了,甚至從臉上淌下了汗水。 可惜,就是說俄語,他也不會有條有理地表達自己的意思(可是他又 不懂任何別的語言),所以他一下子感到全身已經精疲力竭,在建立 了這一律師的功勛以後,好像連面容也消瘦了。然而他的話卻產生了 異常強烈的效應。他說得那麼激昂慷慨,又那麼有說服力,看來,大 家都相信了。 彼得﹒彼特羅維奇感覺到事情不妙。 「您頭腦裡產生了一些什麼愚蠢問題,這和我有什麼關係,」他 高聲叫嚷,「這不是証據!這一切可能都是您的夢囈,就是這麼回事 !不過我告訴您,您是說謊,先生!您說謊,您誹謗,這是因為您懷 恨我,確切地說,就是因為我不同意您那些自由思想的、無神論的主 張,所以對我懷恨在心,就是這麼回事!」 但是這個花招並沒有給彼得﹒彼特羅維奇帶來什麼好處。恰恰相 反,只聽到四面八方都傳來不滿的低語聲。 「哼,你扯到哪裡去了!」列別賈特尼科夫大聲叫喊。「你胡說 !你去叫警察來,我發誓!只有一點我弄不懂:他是為了什麼冒險干 出這種卑鄙的事來!噢,卑鄙無恥的小人!」 「我可以說明他為什麼竟敢冒險做出這種事來,如果需要,我可 以起誓!」拉斯科利尼科夫終於用堅定的聲音說,並且走到前面來了 。 看來他堅決而又沉著。只要朝他看上一眼,大家就都明白,他當 真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事情就要真相大白了。 「現在我心裡完全明白了,」拉斯科利尼科夫直接對著列別賈特 尼科夫接下去說。「從事情一開始,我就已經懷疑這裡面有什麼卑鄙 的詭計﹔我所以產生懷疑,是由於只有我一個人知道的某些特殊情況 ,我這就要把這些情況告訴大家:問題全在這裡!您,安德烈﹒謝苗 諾維奇,您寶貴的証詞使我徹底弄清了這是怎麼回事。我請大家,請 大家都注意聽著:這位先生(他指指盧任)不久前曾經向一位少女求 婚,確切地說,就是曾向舍妹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拉斯科利尼 科娃求婚。但是來到彼得堡以後,前天,在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他就和我爭吵起來,我把他從自己屋裡趕了出去,這件事有兩位証人 。這個人非常惡毒……前天我還不知道他住在這幢房子裡,就住在您 安德烈﹒謝苗諾維奇那裡,所以,就在我和他發生爭吵的那天,也就 是前天,他曾經看到,我作為已故的馬爾梅拉多夫先生的朋友,把一 些錢送給了他的夫人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用來安葬我的亡友。他 立刻給家母寫了一封短簡,告訴她,說我把所有的錢不是送給了卡捷 琳娜﹒伊萬諾芙娜,而是送給了索菲婭﹒謝苗諾芙娜,同時還用最卑 鄙的語言提到……索菲婭﹒謝苗諾芙娜的品行,也就是對我和索菲婭 ﹒謝苗諾芙娜的關係的性質作了某些暗示。你們要明白,這一切的目 的就是要離間我們母子和兄妹,讓她們相信,為了不正當的目的,我 把她們用來幫助我的僅有的一些錢全都揮霍掉了。昨天晚上,當著家 母和舍妹的面,他也在場,我說明了事情的真相,証明我是把錢交給 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作為喪葬費用,而不是交給了索菲婭﹒謝苗 諾芙娜,而且前天我甚至還不認識索菲婭﹒謝苗諾芙娜,連她的面都 沒見過。同時我還補充說,他,彼得﹒彼特羅維奇﹒盧任,連同他的 全部身價,還抵不上他如此惡意詆毀的索菲婭﹒謝苗諾芙娜的一個小 指頭。對於他提出的我是不是會讓索菲婭﹒謝苗諾芙娜和舍妹坐在一 起的問題,我回答說,就在那天,我已經這樣做了。家母和舍妹不願 聽信他的誹謗,不願和我爭吵,為此他十分惱怒,跟她們你一言我一 語地頂了起來,對她們說了些不可原諒的粗暴無禮的話。發生了無可 挽回的決裂,他被趕了出來。這都是昨天晚上的事。現在請大家特別 注意:你們要知道,如果現在他的陰謀得逞,証明索菲婭﹒謝苗諾芙 娜是個賊,那麼首先,他就可以向舍妹和家母証明,他對她的懷疑幾 乎是對的﹔為了我把舍妹和索菲婭﹒苗謝諾芙娜放在同等地位,他感 到氣憤,也是對的﹔可見,他攻擊我,就是保護了,預先保護了舍妹 、也就是他的未婚妻的名譽。總之,通過這一切,他甚至可以重新離 間我和親人們的關係,而且,當然啦,他還希望能再次博得她們的好 感。至於他向我個人報了仇,那我就不去說它了,因為他有理由認為 ,索菲婭﹒謝苗諾芙娜的名譽和幸福,對我來說是十分寶貴的。這就 是他的全部打算!對這件事,我就是這樣理解的!這就是他這樣做的 全部動機,不可能有別的原因!」 拉斯科利尼科夫這樣,或者幾乎是這樣結束了自己的話,他的話 不時被聚精會神聽著的人們的驚嘆聲打斷。但儘管不時被打斷,他卻 說得尖銳,沉著,準確,清楚,而且堅決。他那尖銳的聲音,令人信 服的語調,嚴肅的面部表情,對大家產生了異常強烈的感染力。 「是這樣,是這樣,是這麼回事!」列別賈特尼科夫欣喜若狂地 証實他的看法。「一定是這樣的,因為索菲婭﹒謝苗諾芙娜一進我們 的房間,他就問我:『您在不在這兒?我是不是在卡捷琳娜﹒伊萬諾 芙娜的客人們當中看到了您?』為此,他把我叫到窗前,在那裡悄悄 地問我。可見他一定需要您在這裡!是這樣的,完全是這麼回事!」 盧任一聲不響,輕蔑地微笑著。不過他的臉色十分蒼白。似乎他 是在考慮怎樣脫身。也許他倒很高興丟開這一切,一走了之,但在目 前,這幾乎是不可能的﹔這意味著直接承認對他的指控完全正確,承 認他確實誣陷了索菲婭﹒謝苗諾芙娜。何況本來已經喝得微帶醉意的 客人們,現在實在是太激動了。那個退休的軍需官雖然不完全明白是 怎麼回事,卻叫喊得最響,提出要採取某些會讓盧任感到很傷腦筋的 措施。不過也有一些沒喝醉的人﹔大家從所有房屋裡跑了來,都聚集 在這裡。那三個波蘭人極端憤慨,不斷用波蘭語對他叫嚷:「這個先 生是壞蛋!」而且還含糊不清地用波蘭語恫嚇他。索尼婭神情緊張地 聽著,可是好像也沒完全聽懂,彷彿正從昏迷中慢慢甦醒過來。她只 是目不轉睛地瞅著拉斯科利尼科夫,覺得他是她唯一的保護者。卡捷 琳娜﹒伊萬諾芙娜很困難地、嘶啞地喘著氣,好像是累壞了。最蠢的 是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她張著嘴站著,似乎什麼也不明白。她只 是看到,彼得﹒彼特羅維奇不知怎麼給當場揭穿了。拉斯科利尼科夫 要求再說幾句,但是沒有讓他把話說完:大家都在高聲叫喊,擠在盧 任周圍,罵他,威脅他。但是彼得﹒彼特羅維奇並不膽怯。他看到對 索尼婭的指控已經完全破產,於是直接採用蠻橫無禮的手段。 「對不起,先生們,對不起﹔請你們別擠,讓我過去!」他邊說 ,邊從人叢中擠出來,「請別嚇唬人﹔老實對你們說,什麼事也不會 發生,你們奈何不了我,我可不是膽小鬼,恰恰相反,先生們,你們 用暴力強行掩蓋一件刑事案件,對此你們是要負責的。這個女賊已經 被徹底揭穿了,我要向法院起訴。法庭上不會這樣盲目,法官們也… …不是醉鬼,不會相信兩個臭名昭著的無神論者、搗亂分子和自由主 義者的話,他們指控我,是為了報私仇,由於他們愚蠢,對於這一點 ,連他們自己也承認了……啊,對不起!」 「請您立刻離開我的房子,再也別讓我看到您﹔請您搬走,我們 之間一切都結束了!我還以為,我已經竭盡全力,給他講了……整整 兩個星期!……」 「安德烈﹒謝苗諾維奇,不久前,您還在挽留我的時候,我自己 就對您說過,我要搬走﹔現在我只想補充一句:您是個傻瓜。希望您 能治好您的腦子和您的高度近視。對不起,先生們!」 他擠了出去﹔但是那個軍需官不想這麼輕易把他放走,只是罵他 一頓就算了事﹔他從桌子上抄起一個玻璃杯,一揮手朝彼得﹒彼特羅 維奇扔去﹔可是玻璃杯正打中了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她尖叫了一 聲,那個軍需官因為用力過猛,失去了平衡,沉重地摔倒在桌子底下 。彼得﹒彼特羅維奇回到自己屋裡,半小時後,這幢房子裡已經不見 他的蹤影。索尼婭天生膽小,以前她就知道,要毀掉她,比毀掉任何 人都容易,而且每個人都可以幾乎不受懲罰地任意侮辱她。但在這以 前,她還是覺得,只要她在每個人面前都小心謹慎,溫和而且順從, 就可以設法避免災難。她的失望太嚴重了。她當然可以忍氣吞聲,幾 乎毫無怨言地忍受一切,──就連這件事也能忍受。不過在最初,她 實在感到太痛苦了。儘管她獲得了勝利,証明她是無辜的,可是當最 初的恐懼和驚嚇已經過去,當她清清楚楚明白和瞭解了一切以後,一 種孤單無依和受辱的感覺還是痛苦地揪緊了她的心。她歇斯底里地大 哭起來。終於忍不住了,於是她從屋裡跑出去,跑回家去了。這幾乎 是在盧任走後立刻就發生的事。一隻玻璃杯飛來,正好打中了阿瑪莉 婭﹒伊萬諾芙娜,引起在場的人們一陣哄堂大笑,她無辜代人受過, 再也忍不住了。於是尖叫一聲,像個瘋子樣朝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 猛撲過去,認為這一切全都怪她: 「從房子裡搬出去!立刻就搬!快滾!」這麼說著,她隨手抓起 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的東西,把它們統統扔到地板上去。卡捷琳娜 ﹒伊萬諾芙娜本來已經十分沮喪,幾乎暈倒,氣喘吁吁,面色蒼白, 這時突然從床上跳起來(她本來疲憊不堪,倒在床上),向阿瑪莉婭 ﹒伊萬諾芙娜猛撲了過去。但這場鬥爭力量太懸殊了﹔阿瑪莉婭﹒伊 萬諾芙娜一下就推開了她,就像扔掉一根羽毛。 「怎麼,不僅傷天害理地誣蔑人,──這個畜生還這樣對待我嗎 !怎麼,就在我丈夫下葬的當天,剛受用了我的款待,就要把我和這 些孤兒們趕到街上去嗎!我可上哪兒去啊!」這個可憐的女人數數落 落地號啕大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上帝啊!」她突然高聲叫喊起 來,兩眼閃閃發光,「難道就沒有公道了嗎!不來保護我們這些無依 無靠的人,你去保護誰呢?咱們等著瞧吧!世界上還有法律和正義, 肯定有,我一定會找到!馬上就去找,你等著吧,傷天害理的畜生, 波列奇卡,你跟孩子們待在這兒,我這就回來。你們等著我,哪怕在 街上等著也行!咱們瞧吧,看世界上到底有沒有正義?」 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把已故的馬爾梅拉多夫在談話中提到過的 那塊綠色德拉德達姆呢的頭巾披在頭上,從仍然聚集在這間屋裡的那 些亂哄哄、醉醺醺的房客中擠了出去,號啕大哭、滿臉淚痕地跑上街 去──她沒有明確目標,也不知該去哪裡,但是無論如何必須現在、 立刻就找到正義。波列奇卡嚇得和孩子們躲到角落裡,坐在箱子上, 摟著弟弟和妹妹,渾身發抖,等著母親回來。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 在屋裡跑來跑去,尖聲叫喊,嘴裡數數落落,不管抓到什麼,全都扔 到地上,簡直是任意胡來。房客們高聲嚷嚷著,各說各的,──有人 照自己所理解的,談論所發生的事﹔另一些人在爭吵,罵人﹔還有一 些卻唱起歌來了…… 「現在我也該走了!」拉斯科利尼科夫想。「嗯,索菲婭﹒謝苗 諾芙娜,看您現在說什麼吧!」 於是他往索尼婭的住處走去。 熾天使書城
【第十章】 四 拉斯科利尼科夫是索尼婭與盧任對抗的一個積極和勇敢的辯護人 ,儘管他自己心裡有那麼多的恐懼和痛苦。然而這天早上他已經飽經 憂患,彷彿很高興有機會改變一下那些讓他無法忍受的印象,至於他 渴望為索尼婭辯護,其中也包含有他個人的真摯感情,那就更不用說 了。此外,即將與索尼婭見面,有時這特別使他感到驚恐不安:因為 他必須向她宣佈,是誰殺死了莉扎薇塔,他預感到了極其可怕的痛苦 ,又好像想要逃避它。因此,他從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那裡出來, 高聲說:「嗯,索菲婭﹒謝苗諾芙娜,現在看您說什麼吧?」這時他 顯然還處於表面上情緒激昂的狀態,精神振奮,敢於向人挑戰,為不 久前壓倒盧任的勝利感到興奮。但是他卻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他一 走到卡佩爾納烏莫夫的住處,突然覺得渾身無力,十分恐懼。他陷入 沉思,在房門前站住了,心裡產生了一個奇怪的問題:「要不要說出 ,是誰殺了莉扎薇塔?」這問題是奇怪的,因為同時他突然覺得,不 僅不能不說,而且就連推遲說出的時間,哪怕只是稍微推遲一會兒, 也是不可能的。他還不知道為什麼不可能﹔他只是感覺到了這一點, 他痛苦地意識到,面對必須,他自己是無能為力的,這一想法幾乎壓 垮了他。為了不再考慮,不再折磨自己,他很快推開房門,從門口望 了望索尼婭。她坐著,胳膊肘撐在桌子上,用雙手捂著臉,但是一看 到拉斯科利尼科夫,趕快站起來,走上前去迎接他,彷彿正在等著他 似的。 「要是沒有您,我會怎樣呢!」在房屋當中,他們走到了一起, 她很快地說。顯然,她急於想對他說的,就是這一句話了。說罷,她 在等著。 拉斯科利尼科夫走到桌邊,坐到她剛剛站起來的那把椅子上。她 面對著他,站在離他兩步遠的地方,完全和昨天一樣。 「您說什麼,索尼婭?」他說,突然感覺到,他的聲音發抖,「 要知道,這件事情完全是由於『社會地位和與此有關的種種習慣』。 這一點,剛才您明白了嗎?」 她臉上露出痛苦的神情。 「只是請您不要像昨天那樣和我說話!」她打斷了他的話。 「請您別說了。就是這樣,我也已經夠痛苦了……」 她趕快笑了笑,擔心他也許不喜歡別人責備他。 「我由於愚蠢,離開了那兒。現在那兒怎麼樣了?我本想馬上就 去看看,可又一直在想,您這就……要來了。」 他告訴她,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要趕她們走,叫她們搬家,卡 捷琳娜﹒伊萬諾芙娜不知跑到哪裡「尋找正義」去了。 「啊,我的天哪!」索尼婭很快站起來,「咱們趕快去吧……」 說著她拿起自己的披巾。 「總是這樣!」拉斯科利尼科夫氣憤地高聲說。「您心裡只想著 他們!請跟我在一起待一會兒嘛。」 「可是……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呢?」 「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當然不會丟下您,既然她已經從家裡跑 出來,準會來找您的,」他埋怨似地補上一句。「如果她碰不到您, 那可就要怪您了……」 索尼婭痛苦而猶豫不決地坐到了椅子上。拉斯科利尼科夫默默不 語,眼睛看著地下,心裡不知在考慮什麼。 「假定說,盧任現在不想控告您,」他開始說,眼睛不看著索尼 婭。「可是如果他想這麼做,或者有這樣的打算,要不是有我和列別 賈特尼科夫在那兒,他是會設法把您關進監獄的!啊?」 「是的,」她用微弱的聲音說,「是的!」她焦慮不安、心不在 焉地又說了一遍。 「不過我當真可能不在那兒!而列別賈特尼科夫去那裡,已經完 全是偶然的了。」 索尼婭默默不語。 「嗯,如果您去坐牢,那會怎樣呢?記得我昨天說的話嗎?」 她又沒回答。他等了一會兒。 「我還以為,您又會叫喊起來:『唉,請您別說了,別再說下去 了!』」拉斯科利尼科夫笑了,不過笑得有點兒勉強。 「怎麼,又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他問。「總得說點兒什麼 啊,不是嗎?我很想知道,現在您想怎樣解決列別賈特尼科夫所說的 那個『問題』。(他好像開始說得前言不搭後語了。)不,真的,我 是很認真的。您要知道,索尼婭,如果您事先知道盧任的一切意圖, 也知道(也就是說,確實知道),由於他的這些意圖,卡捷琳娜﹒伊 萬諾芙娜會完全毀滅,而且毀滅的還有孩子們﹔您也會附帶著跟他們 一起毀滅(因為您毫不看重自己,那麼就算附帶著吧)。波列奇卡也 是一樣……因為她也得走那同一條路。嗯,那麼,如果突然這一切現 在都讓您來決定:讓那一個人,還是讓那一些人活在世上,也就是說 ,是讓盧任活著幹壞事呢,還是讓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去死?那麼 您會怎麼決定呢:讓他們當中的哪一個去死?我問您。」 索尼婭驚慌不安地看了他一眼:她聽出,這語氣猶豫不決、而且 轉彎抹角的話裡有什麼特殊的含意。 「我已經預感到,您會向我提出這樣的問題,」她說,用探詢的 目光看著他。 「好的,就算是吧﹔可是您到底會怎樣決定呢?」 「根本不可能有這種事,您為什麼要問呢?」索尼婭厭惡地說。 「這麼說,最好是讓盧任活著,去幹壞事了!您連這都不敢決定 嗎?」 「我可沒法知道天意……您為什麼要問不能問的事?問這些空洞 的問題有什麼意思?這怎麼會由我來決定呢?是誰讓我來作法官,決 定誰該活著,誰不該活著呢?」 「如果這牽涉到天意,那可就毫無辦法了,」拉斯科利尼科夫陰 郁地抱怨說。 「您需要什麼,最好還是直截了當地說出來吧!」索尼婭痛苦地 高聲叫喊,「您又想把話引到什麼話題上去……難道您只是為了折磨 人才來我這兒的嗎?」 她忍不住了,突然高聲大哭起來。他神情憂鬱地看著她。 過了五分鐘的樣子。 「你是對的,索尼婭,」最後他輕輕地說。他突然完全變了﹔他 故意裝出來的厚顏無恥和無可奈何的挑釁語調消失了。就連他的聲音 也變得十分微弱。「我昨天對你說過,我不是來求你寬恕的,可是現 在幾乎才一開口就是請求你寬恕……我談到盧任和天意,是為了自己 ……我這是求你寬恕,索尼婭……」 他本想笑一笑,可是他那淒慘的笑容中流露出的卻是無可奈和欲 言又止的神情。他低下頭去,用雙手摀住了臉。 突然,一種奇怪的、出乎意外對索尼婭十分痛恨的感覺掠過他的 心頭。似乎他自己對這種感覺感到驚訝和害怕了,突然抬起頭來,凝 神看了看她﹔但是他碰到的是她對他痛切關懷的、不安的目光﹔這是 愛情﹔他的痛恨猶如幻影一般消失了。這不是那種感情﹔他把一種感 情當作了另一種感情。這只不過意味著,那一瞬間已經到來了。 他又用雙手摀住臉,低下了頭。突然,他面色慘白,從椅子上站 起來,看了看索尼婭,什麼也沒說,無意識地坐到了她的床上。 他覺得,這一瞬間非常像他站在老太婆背後,已經從環扣裡把斧 子拿下來的那一瞬間,而且感覺到,已經「再也不能失去這一剎那時 間了」。 「您怎麼了?」索尼婭害怕極了,問。 他什麼也說不出來。他完全,完全不希望像這樣來宣佈,而且自 己也不知道,現在他是怎麼了。她輕輕地走到他跟前,坐到床上,坐 在他身邊,目不轉睛地瞅著他,等待著。她的心在怦怦地狂跳,似乎 這就要停止跳動了。開始變得讓人無法忍受了:他把自己那像死人樣 慘白的臉轉過來,面對著她﹔無可奈何地撇著嘴,竭力想要說什麼。 索尼婭心裡感到非常害怕。 「您怎麼了?」她又說了一遍,稍稍躲開了他。 「沒什麼,索尼婭。你別怕……廢話!真的,如果好好想一想, 這全都是廢話,」他像一個神智不清、無法控制自己的人,含糊不清 地說。「我為什麼只是來折磨你呢?」他突然瞅著她補上一句。「真 的,為什麼呢?我一直向自己提出這個問題,索尼婭……」 他也許是在一刻鐘前向自己提出過這個問題,但現在完全無可奈 何地說出來了,幾乎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而且感覺到渾身不停地發 抖。 「唉,您多痛苦啊!」她細細端詳著他,痛苦地說。 「都是廢話!……是這麼回事,索尼婭(不知為什麼,他突然微 微一笑,笑得有點兒淒慘,無可奈何,笑了大約有兩秒鐘光景),「 你記得我昨天說,想要告訴你嗎?」 索尼婭擔心地等待著。 「臨走的時候,我說,也許是和你永別了,不過如果我今天再來 ,就要告訴你……是誰殺了莉扎薇塔。」 她突然全身顫慄起來。 「所以現在我來告訴你了。」 「那麼昨天您真的……」她很費勁地喃喃地說,「您怎麼知道的 ?」她很快地問,彷彿突然明白過來似的。 索尼婭開始感到呼吸困難了。她的臉越來越蒼白。 「我知道。」 她沉默了大約一分鐘光景。 「是不是發現了他?」她膽怯地問。 「不,沒有發現。」 「那麼您怎麼會知道這件事呢?」又是幾乎沉默了一分鐘光景, 又是用勉強才可以聽到的低聲問。 他轉過臉來對著她,聚精會神地看了她一眼。 「你猜猜看,」他說,臉上仍然帶著剛才那種變了形的、無可奈 何的微笑。 她彷彿全身一陣痙攣。 「您……把我……您幹嗎這樣……嚇唬我?」她像小孩子那樣微 笑著說。 「既然我知道,……可見我和他是很要好的朋友,」拉斯科利尼 科夫接著說下去,仍然目不轉睛地瞅著她的臉,似乎無力把目光從她 臉上挪開,「他並不想殺死……莉扎薇塔……他殺死她……是意外的 ……他想殺死那個老太婆……在家裡只有她獨自一個人的時候……他 去了……可是這時候莉扎薇塔走了進來……於是他就……殺死了她。 」 又過了可怕的一分鐘。兩人互相對看著。 「那麼你還猜不到嗎?」他突然問,這時他的感覺就好像是從鐘 樓上跳了下去。 「猜─不到,」索尼婭用勉強才可以聽到的聲音喃喃地說。 「你好好看看。」 他剛一說出這句話,從前曾經有過的那種熟悉的感覺突然又冷透 了他的心:他瞅著她的臉,突然彷彿在她臉上看到了莉扎薇塔的臉。 當時他拿著斧子逼近莉扎薇塔的時候,他清清楚楚記住了她臉上的表 情,她躲開他,往牆邊退去,朝前伸出一隻手,臉上露出完全是孩子 似的恐懼神情,和孩子們突然對什麼東西感到害怕的時候一模一樣─ ─他們也是像這樣一動不動、驚恐地看著那個使他們感到害怕的東西 ,向前伸著一隻小手,身子往後倒退,眼看就要哭出來了。現在索尼 婭也幾乎是這樣:也是那樣束手無策、也是那麼害怕地對著他看了一 會兒,突然朝前伸出左手,用手指輕輕地、稍稍抵住他的胸口,從床 上慢慢站起來,越來越躲避開他,而且用越來越呆滯的目光直盯著他 。她的恐懼突然傳染了他:他的臉上也露出同樣的驚恐神色,他也像 她那樣,瞅著她,甚至幾乎也帶著同樣的孩子式的微笑。 「你猜到了?」最後他悄悄地問。 「上帝啊!」從她胸中突然衝出一聲可怕的號叫。她軟弱無力地 倒到床上,臉埋在枕頭裡。但是不一會兒,她很快欠起身來,很快湊 到他身邊,抓住他的雙手,用自己纖細的手指緊緊攥著它們,好像把 它們夾在老虎鉗裡,又不錯眼珠地呆呆地盯著他的臉。她想用這最後 的絕望的目光看出和捕捉到哪怕是最後的一線希望。然而希望是沒有 的﹔再也沒有任何懷疑了﹔一切確實如此!甚至在這以後,回想起這 個時刻,她都覺得奇怪和不可思議:為什麼恰恰是她當時立刻就看出 ,已經沒有任何懷疑了?不是嗎,她並不能說,譬如,對此已經早有 預感了?然而現在,他剛把這件事告訴了她,她卻突然覺得,她當真 好像是對這件事已經早有預感了。 「得了,索尼婭,夠了!你別折磨我了!」他痛苦地請求說。 他完全,完全不是想這樣向她公開這一秘密,然而結果卻成了這 樣。 她彷彿控制不住自己,霍地站起來,絞著手,走到房屋中間﹔但 很快又回轉來,幾乎肩挨肩地又坐到他的身邊。突然她彷彿被刀紮了 一樣,顫慄了一下,大叫一聲,自己也不知為什麼,一下子跪到他的 面前。 「您這是,您這是對自己幹了什麼呀!」她絕望地說,霍地站起 來,撲到他身上,雙手勾住他的脖子,緊緊摟住了他。 拉斯科利尼科夫急忙一閃,臉上帶著憂鬱的微笑瞅了她一眼: 「你多奇怪啊,索尼婭,──我對你講了這件事以後,你卻擁抱 我,吻我。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不,現在全世界再沒有比你更不幸的人了!」她沒聽見他的責 備,發狂似地高聲說,而且好像歇斯底里發作,突然高聲大哭起來。 一種已經好久沒體驗過的感情猶如波濤一般湧進他的心頭,一下 子就使他的心變軟了。他沒有抗拒這種感情:兩滴淚珠從他眼裡滾出 來,掛在睫毛上。 「這麼說,你不會離開我嗎,索尼婭?」他幾乎是懷著希望看著 她說。 「不,不﹔我永遠不離開你,隨便在哪裡也不離開你!」索尼婭 高聲喊叫,「我跟著你走,隨便去哪裡,我都跟著你!噢,上帝啊! ……唉,我真不幸啊!……為什麼,為什麼我以前不認識你!為什麼 你以前不來呢?噢,上帝啊!」 「我這不是來了嗎。」 「這是現在啊!噢,現在可怎麼辦呢!……我們在一起,我們在 一起!」她彷彿出神似地反覆說,又抱住了他,「我和你一同去服苦 役!」他好像突然顫慄了一下,嘴角上又勉強露出早先那種憎恨的、 幾乎是傲慢的微笑。 「索尼婭,我也許還不想去服苦役呢,」他說。 索尼婭很快看了他一眼。 對這個不幸的人表示了充滿激情和痛苦的最初的同情之後,關於 殺人的可怕的想法又使她感到震驚了。她突然從他改變了的語調中聽 出了殺人兇手的聲音。她驚愕地瞅著他。她還什麼也不知道,既不知 道他為什麼殺人,也不知道是怎麼殺的,更不知道他的目的何在。現 在,這些問題一下子湧進了她的腦海。她又感到不相信了:「他,他 是個殺人兇手!難道這可能嗎?」 「這是怎麼回事!我這是在哪兒呀!」她深感困惑地說,彷彿還 沒清醒過來,「您怎麼,您,這樣一個人……您怎麼會幹這種事?… …這是怎麼回事啊!」 「嗯,為了搶劫唄。別說了,索尼婭!」他有點兒疲倦地、甚至 好像是懊惱地回答。 索尼婭彷彿驚呆了,突然高聲叫喊: 「你挨過餓!你……是為了幫助母親?對嗎?」 「不,索尼婭,不是的,」他含糊不清地說,轉過臉去,低下了 頭,「我挨餓也還不到這種程度……我的確想幫助母親,不過……這 也不完全正確……別折磨我了,索尼婭!」 索尼婭雙手一拍。 「難道,難道這都是真的嗎!上帝啊,這怎麼會是真的!這誰會 相信呢?……您自己把僅有的錢送給別人,怎麼,怎麼會為了搶劫而 殺人呢!啊!……」她突然驚呼一聲,「您送給卡捷琳娜﹒伊萬諾芙 娜的那些錢……那些錢……上帝啊,莫非那就是那些錢嗎……」 「不是的,索尼婭,」他急忙打斷了她的話,「這些錢不是那一 些,你放心好了!這些錢是母親通過一個商人寄給我的,我生病的時 候收到了這筆錢,當天就送給了……拉祖米欣看見的……就是他代我 收下的……這些錢是我的,我自己的,當真是我的。」 索尼婭困惑不解地聽著他的話,竭力想弄明白。 「那些錢……其實,我甚至不知道那裡有沒有錢,」他輕輕地補 充說,彷彿陷入沉思,「當時我從她脖子上取下一個錢袋,麂皮的… …裝得滿滿的、那麼鼓脹脹的一個錢袋,……我沒往裡面看過﹔大概 是來不及了……至於東西,都是些扣子、鏈條什麼的,就在第二天早 晨,我把所有這些東西和錢袋都藏到B大街上別人的一個院子裡,壓 到一塊石頭底下了……這些東西現在還在那兒……」 索尼婭盡力聽著。 「嗯,那麼為什麼……您怎麼說:為了搶劫,可是什麼也沒拿呢 ?」她很快地問,好像抓住了一根稻草。 「我不知道……我還沒決定,是不是要拿這些錢,」他說,又仿 佛陷入沉思,突然醒悟過來,迅速而短促地冷笑了一聲。 「唉,剛才我說了些多蠢的蠢話,啊?」 有個想法在索尼婭的腦子裡忽然一閃:「他是不是瘋子?」但是 她立刻放棄了這個想法:不,這是另一回事。這時她什麼,什麼也不 明白! 「你要知道,索尼婭,」他突然靈機一動,說,「你要知道,我 要告訴你:如果我殺人,只不過是因為我挨餓,」他接著說,每個字 都說得特別清楚,而且神秘然而真誠地看著她,「那麼現在我……就 幸福了!你要知道這一點!」 「如果現在我承認,」稍過了一會兒,他甚至是絕望地叫喊,「 如果現在我承認,我干了壞事,那對你,對你又有什麼好處呢?你對 我取得這種愚蠢的勝利,對你可有什麼好處呢?唉,索尼婭,難道我 是為了這個,現在才上你這兒來嗎!」 索尼婭又想說什麼,可是沒有作聲。 「昨天我所以叫你和我一道走,那是因為,我只有你一個人了。 」 「你叫我去哪裡?」索尼婭膽怯地問。 「不是去偷,也不是去殺人,請你放心,不是去幹這些事情,」 他譏諷地冷笑一聲,「我們是不同類型的人……你要知道,索尼婭, 我只是現在,只是這時候才明白:昨天我叫你上哪裡去?昨天我叫你 的時候,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裡。我叫你只不過是為了,我來也 只是為了:請你別拋棄我。你不會拋棄我吧,索尼婭?」 她緊緊地握了握他的一隻手。 「我為什麼,為什麼要告訴她,為什麼要對她坦白地說出這一切 啊!」過了一會兒,他無限痛苦地瞅著她,絕望地喊道,「你在等著 我解釋,索尼婭,你坐著,在等著,這我看得出來﹔可我能跟你說什 麼呢?因為這件事你是不會理解的,你只會為我感到……痛心!瞧, 你哭了,又擁抱我,──唉,你為什麼擁抱我呢?為了我自己承受不 住,來把痛苦轉嫁給別人嗎:『你也受些痛苦吧,這樣我會輕鬆些! 』你能愛這樣一個卑鄙的傢伙嗎?」 「你不是也很痛苦嗎?」索尼婭高聲說。 那種感情又像波浪般湧上他的心頭,霎時間又使他的心變軟了。 「索尼婭,我的心是惡毒的,這你可要注意:這可以說明許多問 題。正因為我惡毒,所以我才來你這裡。有些人是不會來的。可我是 個膽小鬼,也是個……卑鄙的傢伙!不過……算了!這一切都不是我 想要說的……現在得說,可我卻不知從何說起……」 他停頓下來,陷入沉思。 「唉,我們是不同類型的人!」他又高聲說,「我們配不到一起 。為什麼,我為什麼要來!為了這,我永遠也不會寬恕自己!」 「不,不,你來了,這很好!」索尼婭高聲叫道,「讓我知道, 這就更好!好得多!」 他痛苦地瞅了她一眼。 「如果真是這樣呢!」他說,好像拿定了主意,「因為事實就是 這樣!是這麼回事:我想要作拿破侖,所以就殺了人…… 怎麼樣,現在明白了嗎?」 「不─明白,」索尼婭天真而又膽怯地低聲說,「不過,……你 說,你說啊!我會明白的,我心裡什麼都會明白!」她請求說。 「你會明白嗎?那好,咱們倒要瞧瞧!」 他不說話了,考慮了很久。 「問題在於:有一次我向自己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如果拿破侖處 在我的地位上,為了開創自己的事業,他既沒有土倫,也沒有埃及, 也沒有越過勃朗峰□,他沒有機會完成所有這一切壯麗輝煌的豐功偉 績,而只不過遇到了一個可笑的老太婆,一個十四等文官的太太,而 且還得殺死她,為的是把她箱子裡的錢拿出來(為了事業,你懂嗎? ),如果沒有別的出路,他會下決心幹這種事嗎?他會不會因為這太 不偉大,而且……是犯罪,於是就感到厭惡呢?我告訴你,為了這個 『問題』,我苦惱了很久很久,當我終於領悟(不知怎麼突然一下子 明白了),他不但不會感到厭惡,而且根本就不會想到,這不偉大… …甚至完全不會理解:這有什麼可以感到厭惡的?這時候我真是羞愧 極了。只要他沒有別的路可走,那麼他準會不假思索地掐死她,連叫 都不讓她叫一聲!……所以我也……學這個權威的樣……不再思索… …掐死了她……事實完全是這樣的!你覺得好笑嗎?是的,索尼婭, 這兒最可笑的就是,也許事情的確是這樣的……」 □一七九 六──一七九七法意戰爭中,拿破侖曾率大軍越過勃朗峰,進入意大 利境內。 索尼婭一點兒也不覺得好笑。 「您最好是直截了當地告訴我……不要舉例子,」她更加膽怯地 ,用勉強可以聽到的低聲請求說。 他轉身面對著她,憂鬱地看了看她,抓住了她的手。 「你又說對了,索尼婭。因為這都是胡說八道,幾乎全都是廢話 !你要明白:你是知道的,我母親幾乎一無所有。妹妹是偶然受了些 教育,命中注定長期給人作家庭教師。她們的一切都寄托在我一個人 身上。我上過學,可是上大學,我就不能維持生活,不能不暫時退學 了。即使是這樣拖下去,那麼十年以後,十二年以後(如果情況好轉 的話),我還是有希望當上教師,或者成為一個官吏,年薪可以拿到 上千盧布……(他好像是在背誦。)而在這以前,由於操心和悲傷, 母親卻早已憔悴了,可我還是不能讓她過上安寧的日子,而妹妹…… 唉,我妹妹的情況可能更糟!……何苦一輩子不顧一切,漠視一切, 忘記母親,忍心看著妹妹受辱而不敢說半個不字?為了什麼?是不是 為了埋葬了她們後,掙錢去養活別人──妻子和孩子,而以後又不能 給他們留下一文錢和一片麵包?嗯……所以我決定,拿到老太婆的錢 ,供我最初幾年使用,不再折磨母親,在大學裡用這些錢來維持自己 的生活,大學畢業以後作為實現初步計劃的經費,──廣泛活動,從 根本上改變一切,為自己創造一個全新的前程,走上一條獨立自主的 新路……嗯……嗯,這就是我所想的一切……嗯,當然啦,我殺了這 個老太婆,──這件事我做得很不好……唉,夠了!」 他無可奈何地勉強講完了這些,低下了頭。 「哎呀,這不對,不對,」索尼婭苦惱地高聲說,「難道可以這 樣嗎……不,不是這樣,不是這樣的!」 「你認為不是這樣!……可我是真心誠意地講給你聽,說的全都 是實話!」 「可這算什麼實話呀!噢,上帝啊!」 「要知道,我只不過殺死了一個虱子,索尼婭,我只是殺了一個 毫無用處、討厭而有害的虱子。」 「人會是虱子!」 「唉,我也知道,不是虱子,」他回答,很奇怪地瞅著她。 「不─過,我是在胡說,索尼婭,」他補上一句,「早就已經在 胡扯了……這都不對﹔你說得完全正確。這完全、完全、完全是由於 別的原因!……我已經很久沒跟任何人說話了,索尼婭……現在我頭 疼得厲害。」 他的眼裡射出火一樣的光芒,好像在發燒。他幾乎開始囈語了﹔ 嘴角上不時掠過神情不安的微笑。精神興奮的背後隱隱透露出可怕的 、無可奈何的心情。索尼婭明白,他是多麼痛苦。她也開始感到頭暈 了。他說得這麼奇怪:好像有些話是可以理解的,不過……「可是怎 麼會呢!怎麼會呢!上帝啊!」她絕望地絞著手。 「不,索尼婭,不是這樣的!」他又開始說,突然抬起頭來,似 乎思路突然一轉,使他吃了一驚,又使他興奮起來了,「這不對!最 好……你最好認為(對!這樣的確好些!),認為我自尊心很強,好 嫉妒,惡毒,卑鄙,愛報復,嗯……還,大概,精神也不大正常。( 讓我一下子全都說出來吧!他們以前就說過,我瘋了,這我看得出來 !)我剛剛對你說過,在大學裡我無法維持生活。不過你知道嗎,說 不定,我也能維持?母親寄錢來是供我繳學費的,我可以自己掙錢來 買靴子、買衣服和作伙食費﹔準能辦得到!可以找到教書的工作﹔人 家願意每小時出半個盧布。拉祖米欣就在工作嘛!可我發起脾氣來, 不想幹了。正是發起脾氣來了(這個詞用得很好!)……於是我像只 蜘蛛樣,躲進自己這個角落裡。你到過我住的那間屋子,看到過了… …你知道嗎,索尼婭,低矮的天花板和窄小的房屋會讓人的心靈和頭 腦憋得難受!噢,我是多麼痛恨這間陋室!可我還是不願走出這間陋 室。故意不想出來!整天整夜足不出戶,也不願意工作,連飯也不想 吃,一直躺著。娜斯塔西婭給送來,就吃一點兒,她不給送來,一天 也就這樣過去了﹔因為心裡怨恨,我故意不跟她要!夜裡沒有燈,我 就在黑暗中躺著,卻不願掙點兒錢來買蠟燭。應該學習,我卻把書都 賣光了﹔我的桌子上,筆記本和練習本上,現在都積了一指厚的灰塵 。我最喜歡躺著,想心事。一直在想,……我一直在作夢,一些奇怪 的夢,各式各樣的夢,沒什麼好說的!不過那時候我也好像開始覺得 ……不,不是這樣的!我又說得不對了!你要知道,當時我一直在問 自己:我為什麼這麼蠢,既然別人都是愚蠢的,既然我確實知道,他 們是愚蠢的,那麼我自己為什麼不想聰明一些呢?後來我明白了,索 尼婭,如果等著大家都聰明起來,那可就等得太久了……後來我又明 白了,永遠也等不到這一天,人們永遠不會改變,誰也改變不了他們 ,不值得為此傷精費神!是的,是這樣的!這是他們的規律……規律 ,索尼婭!是這樣的!……而且現在我知道了,索尼婭,誰的精神剛 強、堅毅,誰的智慧超群出眾,誰就是他們的統治者!在他們當中, 誰敢作敢為,他就是對的。誰能蔑視許多事情,誰就是他們當中的立 法者,誰最敢作敢為,誰就最正確!從古至今,一向如此,將來也永 遠是這樣!只有瞎子才看不清!」 拉斯科利尼科夫說這些話的時候,雖然在看著索尼婭,可是已經 不再關心她懂不懂了。他已經完全被一種狂熱的情緒支配了。他正處 於一種憂鬱的興奮之中。(真的,他不和任何人談話,時間實在是太 久了!)索尼婭明白,這一陰鬱的信念已經成了他的信仰和教義。 「於是我領會到,索尼婭,」他異常興奮地接著說下去,「權力 只會給予敢於覬覦並奪取它的人。這裡只有一個條件,僅僅一個條件 :只要敢作敢為!於是我產生了一個想法,有生以來第一次產生這樣 的想法,在我以前,從來沒有任何人想到過!誰也沒想到過!我突然 像看到太陽一樣,清清楚楚看到,怎麼直到現在從來沒有一個人敢於 蔑視這一切荒謬的東西,擺脫它們的束縛,讓它們見鬼去!怎麼過去 沒有,現在也沒有一個人敢於這麼做呢!我……我卻希望敢於這樣做 ,於是就殺死了……我只不過是希望敢於這樣做,索尼婭,這就是全 部原因!」 「噢,您別說了,別說了!」索尼婭雙手一拍,高聲驚呼。 「您不信上帝了,上帝懲罰了您,把您交給魔鬼了!……」 「順便說說,索尼婭,這是我在黑暗中躺著的時候,一直這樣想 象的,原來這是魔鬼在煽動我,不是嗎?啊?」 「請您住口!您別笑,褻瀆神明的人,您什麼,什麼都不理解! 噢,上帝啊!他什麼,什麼都不理解!」 「你別說了,索尼婭,我根本沒笑,因為我自己也知道,這是魔 鬼在牽著我走。你別說了,索尼婭,別說了!」他陰鬱而又堅持地反 復說。「我全都知道。我在黑暗裡躺著的時候,已經把這一切反覆想 過了,還低聲對自己說……這一切我都反覆問過自己,直到最小的細 節,我都反覆考慮過,我什麼都知道:知道一切!當時,所有這些廢 話都讓我膩煩透了,膩煩透了!我一直希望忘記一切,重新開始,索 尼婭,不再說空話!難道你以為,我是像個傻瓜樣,冒冒失失地前去 的嗎?我是作為一個聰明人前去的,而正是這一點把我給毀了!難道 你以為,我不知道,譬如說吧,連這都不知道嗎,既然我反覆自問: 我有沒有權利掌握權力──那麼,這就是說,我沒有權利掌握權力。 或者,如果我提出問題:人是不是虱子?──那麼,這就是說,對我 來說,人不是虱子,只有對於根本沒有這樣想過的人,沒有提出過這 種問題的人,人才是虱子……既然我苦惱了那麼多天,想要弄清:拿 破侖會不會去?那麼這是因為,我清清楚楚感覺到了,我不是拿破侖 ……我經受了這些空話給我帶來的一切痛苦,索尼婭,我想徹底擺脫 這種痛苦:我想,索尼婭,我想不要再作任何詭辯,就這樣去殺人, 為了自己去殺人,只為了我一個人!在這件事情上,我甚至不想對自 己說謊了!我殺人,不是為了幫助母親,──這是胡扯!我殺人不是 為了金錢和權力,不是為了想成為人類的恩人。這是胡扯!我只不過 是殺了人﹔為我自己殺人,只為了我一個人:至於我是不是會成為什 麼人的恩人,或者是一輩子像蜘蛛那樣,用蜘蛛網捕捉一切,從他們 身上吮吸鮮血,在那個時候,對我來說,反正都應該是一樣的!…… 而且,當我殺人的時候,索尼婭,主要的,我並不是需要錢﹔與其說 我需要的是錢,不如說需要的是旁的東西……這一切現在我都知道了 ……請你理解我:也許,如果沿著那條路走下去,我永遠再也不會殺 人了。我需要弄清另一個問題,是旁的原因促使我下手的:當時我需 要弄清,而且要盡快弄清楚,我是像大家一樣,是個虱子呢,還是一 個人?我能跨越過去嗎,還是不能跨越過去?我敢不敢俯身拾取權力 ?我是個發抖的畜生呢,還是我有權力……」 「殺人?您有殺人的權力?」索尼婭雙手一拍。 「唉──索尼婭!」他氣憤地喊了一聲,本想反駁她,卻輕蔑地 不作聲了。「你別打斷我,索尼婭!我只不過想向你証明,當時是魔 鬼牽著我走,而在這以後,它又向我說明,我沒有權利往那裡去,因 為我也和大家一樣,是個虱子!它把我嘲笑了一番,所以現在我到你 這裡來了!請接待客人吧!如果我不是虱子,我會上你這兒來嗎?請 你聽著:當時我去老太婆那裡,只不過是去試試……這你可要瞭解! 」 「您就把她殺了!殺了!」 「可我是怎麼殺的?難道別人是這樣殺人嗎?難道別人是像我當 時那樣去殺人嗎?以後什麼時候我會講給您聽,我是怎麼去的……難 道我殺死的是老太婆嗎?我殺死的是我自己,而不是老太婆!我真的 是一下子結果了自己的性命,永遠殺死了自己!……這個老太婆是叫 魔鬼殺死的,而不是我……夠了,夠了,索尼婭,夠了!別管我,」 他突然焦躁不安、滿腹憂慮地高聲叫喊,「別管我!」 他把胳膊肘支在膝蓋上,兩個手掌像鉗子樣緊緊夾住了頭。 「多麼痛苦啊!」從索尼婭胸中突然衝出一聲痛苦的呼喊。 「喂,你說,現在該怎麼辦!」他問,突然抬起頭來,看著她, 由於悲觀絕望,他的臉變得十分難看。 「怎麼辦!」她喊了一聲,突然霍地站起來,在這以前一直淚水 盈眶的眼睛突然發出了光芒。「你起來!(她抓住他的肩膀﹔他欠起 身來,幾乎是驚訝地看著她。)現在,立刻就去,站到十字路口,跪 下,首先吻一吻被你玷污的大地,然後向全世界,向四面八方叩拜, 高聲對大家說:『我殺了人!』那麼上帝就又會把生命賜給你。你去 嗎?去嗎?」她問他,像發病一樣,渾身發抖,抓住他的雙手,緊緊 攥在自己手裡,用火一般的目光直瞅著他。 他很驚訝,她那出乎意外的興奮神情甚至使他感到震驚。 「你是說,去服苦役嗎,索尼婭?應該去自首,是嗎?」他神情 憂鬱地問。 「受苦,這樣來贖罪,這就是應該做的。」 「不!我不去他們那裡,索尼婭。」 「那你怎麼活下去,怎麼活下去呢?今後你靠什麼活下去?」索 尼婭高聲說。「難道現在這可能嗎?嗯,你怎麼跟母親說話呢?(噢 ,她們,她們現在會怎樣呢!)唉,我說什麼呀!因為你已經拋棄了 母親和妹妹。你已經拋棄了,拋棄了。噢,上帝啊!」她高聲呼喊, 「這一切他已經都知道了!沒有一個親人,可怎麼,怎麼活下去呢! 現在你會怎樣呢!」 「別像個小孩子一樣,索尼婭,」他輕輕地說。「在他們面前, 我有什麼罪?我為什麼要去?我去對他們說什麼?這一切都只不過是 幻影……他們自己殺人如麻,消滅千千萬萬的人,還把這看作美德。 他們是騙子和壞蛋,索尼婭!……我不去。我去說什麼:說我殺了人 ,可是我不敢拿錢,把錢藏到石頭底下去了嗎?」他譏諷地冷笑著補 充說。「那樣他們就會嘲笑我,說:不拿錢,你是個傻瓜。膽小鬼和 傻瓜!他們什麼,什麼也不會懂,索尼婭,也不配懂得。我為什麼要 去? 我不去。你別孩子氣了,索尼婭……」 「你可要痛苦死了,可要痛苦死了,」她反覆說,向他伸出雙手 ,絕望地哀求他。 「我也許已經誹謗了自己,」他彷彿沉思默想地、憂鬱地說,「 說不定我還是人,而不是虱子,而且過於匆忙地指責了自己……我還 要較量一下。」 他的嘴角上勉強露出傲慢的微笑。 「要忍受這樣的痛苦!而且要忍受一輩子,一輩子! ……」 「我會習慣的……」他神情憂鬱,沉思地說。「你聽我說,」過 了一會兒,他說,「哭已經哭夠了,該談正經的了:我來是要告訴你 ,現在他們正在搜捕我……」 「哎呀!」索尼婭高聲驚呼。 「唉,你喊什麼!你自己希望我去服苦役,現在卻害怕了嗎?不 過我決不讓他們得逞。我還要和他們較量一下,他們毫無辦法。他們 沒有真正的罪証。昨天我有很大的危險,以為我已經完了﹔今天情況 好轉了。他們所掌握的所有罪証都可以作不同的解釋,也就是說,我 可以使他們的指控變得對我有利,你明白嗎?我一定會這樣做﹔因為 現在我學會了……不過他們大概會把我關進監獄。如果不是一個偶然 的情況,也許今天就把我關起來了,大概,甚至說不定今天還是會把 我關進監獄……不過這沒關係,索尼婭:我坐幾天牢,還是會把我放 出來……因為他們沒有一件真憑實據,而且將來也不會有,我可以保 証。單憑他們掌握的那些東西,是不能把人投入監獄的。好,夠了… …我只是想讓你知道……對妹妹和母親,我要竭力設法讓她們不再相 信,不讓她們害怕……其實現在妹妹好像生活已經有保障了……所以 母親也……好,就是這些了。不過,你要小心。要是我坐了牢,你會 去看我嗎?」 「噢,我一定去,我一定去!」 他們兩人並肩坐在一起,兩人都神情憂鬱,而且沮喪,彷彿一場 風暴以後,孤單單地被拋到了荒涼的海岸上。他瞅著索尼婭,感覺到 她是多麼深深地愛他,但奇怪,有人這樣愛他,他反倒突然感到心情 沉重和痛心。是的,這是一種奇怪而又可怕的感覺!到索尼婭這兒來 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的全部希望和出路都在她的身上﹔他想至少能 卸下自己的一部分痛苦,可是現在,當她把自己的心都掏給他的時候 ,他卻突然感覺到,而且意識到,他變得無比不幸,比以前還要不幸 得多。 「索尼婭,」他說,「如果我坐了牢,你最好不要去看我。」 索尼婭沒有回答,她在哭。過了幾分鐘。 「你身上戴著十字架嗎?」她突然出乎意料地問,彷彿突然想起 來似的。 起初他沒聽懂她的問題。 「沒有,沒有,是嗎?給,把這個拿去吧,是柏木的。我還有一 個,銅的,是莉扎薇塔的。我跟莉扎薇塔交換了十字架,她把自己的 十字架給了我,我把自己的小聖像給了她。現在我佩戴莉扎薇塔的, 這一個給你。你拿著啊……因為這是我的!這是我的!」她一再請求 說。「因為咱們要一同去受苦,一同背十字架!……」 「給我吧!」拉斯科利尼科夫說。他不想讓她傷心。但是他立刻 又把伸出來接十字架的手縮回去了。 「不是現在,索尼婭,最好是以後再給我,」為了安慰她,他補 上一句。 「對,對,還是以後,還是以後再給你吧,」她熱情地附和說, 「等到你去受苦的時候,那時候再戴上它。你到我這兒來,我給你戴 上,咱們一同祈禱,一同上路。」 就在這時,有人在門上敲了三下。 「索菲婭﹒謝苗諾芙娜,可以進來嗎?」聽到了不知是誰的、很 熟而且很客氣的聲音。 索尼婭驚恐地向房門跑去。列別賈特尼科夫那張生著一頭淡黃色 頭髮的臉朝屋裡張望了一下。 熾天使書城
【第十一章】 一 對拉斯科利尼科夫來說,一個奇怪的時期開始了:好像一片 大霧突然降落到他的面前,把他禁錮在毫無出路的、痛苦的孤獨之中 。已經過了很久以後,回想起這段時間,他才恍然大悟,有時他的思 想彷彿變得糊里糊塗,就這樣一直持續下去,直到發生最後的災難, 不過這中間也偶爾有明白的時候。他完全確信,當時在許多事情上他 都犯了錯誤,譬如,對某些事件的期限和時間,就是如此。至少他後 來回憶、並竭力想弄清回想起來的那些事情的時候,根據從旁人那裡 得到的材料,他知道了許多關於自己的情況。譬如,他曾經把一件事 情和另一件事情混淆起來﹔把另一件事情看作僅僅存在於他想像中的 某一事件的後果。有時病態的痛苦的擔心完全支配了他,這種擔心甚 至會轉變為驚慌失措的恐懼。不過他也記得,往往有這樣的幾分鐘, 幾個小時,甚至也許是幾天,支配著他的是一種與以前的恐懼恰恰相 反的漠然態度,──很像有些垂死的人那種病態的冷漠。總之,在這 最後幾天,他似乎有意竭力避免完全弄清自己的處境﹔有些迫切需要 立刻得到解釋的事實尤其使他感到苦惱不堪﹔如果能擺脫某些憂慮, 能夠迴避它們,他將會感到多麼高興啊,然而處在他的地位上,忘記 這些讓他擔心的事,就不可避免地有遭到完全毀滅的危險。 特別讓他擔心的是斯維德裡蓋洛夫:甚至可以說,他似乎把注意 力完全集中在斯維德裡蓋洛夫身上了。自從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咽 氣的時候,斯維德裡蓋洛夫在索尼婭家過於明顯地說了那些對他具有 過於嚴重的威脅性的話,他平常的思路彷彿一下子給打亂了。然而, 儘管這個新的事實使他感到異常不安,不知為什麼,他卻不急於弄清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有時他突然發覺自己到了城市裡某個遠離市中 心區的僻靜地方,獨自坐在一家下等小飯館裡一張桌子旁邊,陷入沉 思,幾乎記不起他是怎麼來到這裡的,卻突然會想起斯維德裡蓋洛夫 來:他突然十分清楚而又擔心地意識到,需要盡快和這個人達成協議 ,可能的話,要徹底結束這件事。有一次他來到城外某處,甚至想像 ,他是在這兒等著斯維德裡蓋洛夫,他們已經約好,要在這裡會面。 還有一次,他睡在某處灌木叢裡的地上,黎明前醒來,幾乎記不得是 怎麼來到這裡的了。不過在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死後的這兩三天裡 ,他已經有兩次碰到過斯維德裡蓋洛夫,每次幾乎都是在索尼婭家裡 ,他去那裡並沒有什麼目的,而且幾乎總是只逗留一會兒工夫。他們 總是簡短地交談幾句,一次也沒談到過那個重要問題,似乎他們之間 自然而然地達成了協議,暫時不談這個問題。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 的屍體還停放在棺材裡。斯維德裡蓋洛夫在料理喪事,忙忙碌碌。索 尼婭也很忙。最近一次見面的時候,斯維德裡蓋洛夫對拉斯科利尼科 夫說,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的孩子們的事情,他已經辦妥了,而且 辦得很順利﹔說是他通過某些關係,找到了這樣幾個人,在他們的幫 助下,可以立刻把三個孤兒都安置到對他們非常合適的孤兒院裡﹔還 說,為他們存的那筆錢對安置他們大有幫助,因為安置有錢的孤兒, 比安置貧苦的孤兒要容易得多。他還談到了索尼婭,答應這幾天內, 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去拉斯科利尼科夫那裡,還提到「想要向他請教 ﹔有些事情很需要和他談談……」這些話是在穿堂裡、樓梯附近說的 。斯維德裡蓋洛夫凝神注視著拉斯科利尼科夫的眼睛,沉默了一會兒 以後,突然壓低了聲音問: 「您這是怎麼了,羅季昂﹒羅曼內奇,您好像心神不定,精神恍 惚?真的!您在聽,也在看,可是好像什麼也不理解。您要振作起來 。咱們談談吧,只可惜事情太多,有別人的事,也有自己的……唉, 羅季昂﹒羅曼內奇,」他突然補上一句: 「人人都需要空氣,空氣,空氣……首先需要空氣!」 他突然閃開,讓上樓來的神甫和教堂執事過去。他們是來追薦亡 魂的。照斯維德裡蓋洛夫吩咐的,每天要按時追薦兩次。斯維德裡蓋 洛夫逕自走了。拉斯科利尼科夫稍站了一會兒,想了想,然後跟著神 甫走進索尼婭的住房。 他在門口站住了。追薦儀式已經開始,肅靜、莊嚴而又悲哀。從 兒時起,一想到死,感覺到死亡確實存在,他總是感到很難過,神秘 ,可怕﹔而且已經有很久沒聽到過追薦亡魂了。而且這兒還有一種非 常可怕、令人驚惶不安的氣氛。他望著孩子們:他們都脆在棺材前, 波列奇卡在哭。索尼婭跪在他們後面,輕輕地祈禱,好像是膽怯地低 聲啜泣。「這幾天她沒朝我看過一眼,也沒跟我說過一句話,」拉斯 科利尼科夫突然想。太陽明晃晃地照耀著這間屋子﹔香爐裡的煙裊裊 升起﹔神甫在念「上帝啊,讓她安息吧。」拉斯科利尼科夫一直站到 追薦儀式結束。神甫祝福和告辭的時候,有點兒奇怪地朝四下裡望了 望。追薦儀式結束後,拉斯科利尼科夫走到索尼婭跟前。她突然握住 他的雙手,把頭靠到他的肩上。這親暱的姿態甚至使拉斯科利尼科夫 吃了一驚,感到困惑不解﹔甚至覺得奇怪:這是怎麼了?對他毫不厭 惡,毫無反感,她的手一點兒也不發抖!這是一種極端自卑的表現。 至少他是這樣理解的。索尼婭什麼也沒說。拉斯科利尼科夫握了握她 的手,就走了出去。他感到非常痛苦。如果這時能隨便躲到哪裡去, 只有他孤單單的一個人,哪怕終生如此,他也認為自己是幸福的。然 而問題在於:最近一個時期,儘管他幾乎總是一個人,卻怎麼也不能 感覺到他確實是形單影隻,孑然一身。有時他到城外去,走到一條大 路上,有一次他甚至走進一片小樹林裡﹔但地方越僻靜,他就越發強 烈地意識到,似乎有人就站在他身旁,讓他感到惶恐不安,倒不是覺 得可怕,然而不知怎的,讓他感到十分苦惱,於是他趕快回到城裡, 混雜在人群中間,走進小飯館、小酒店,到舊貨市場或乾草廣場去。 在這些地方似乎反而會覺得輕鬆些,甚至也更孤獨些。一天傍晚,一 家小酒館裡有人在唱歌,他在那裡坐了整整一個鐘頭,聽人唱歌,記 得,當時他甚至覺得十分愉快。可是最後他又突然感到不安了﹔彷彿 良心的譴責突然又讓他痛苦起來:「瞧,我坐在這兒聽唱歌呢,可難 道這是我應該做的嗎!」他似乎這樣想。不過他立刻猜到,並不僅僅 是這一點使他感到不安﹔有一件要求立刻解決的事情,然而這件事既 無法理解,也不能用語言表達出來。一切都糾纏在一起,亂作一團。 「不,最好還是鬥爭!最好是波爾菲裡再來……或者斯維德裡蓋 洛夫……但願趕快再來一個什麼挑戰,或者有人攻擊……是的!是的 !」他想。他走出小酒館,幾乎奔跑起來。一想到杜尼婭和母親,不 知為什麼他突然彷彿感到心驚膽戰,說不出的恐懼。這天夜裡,黎明 前他在克列斯托夫島上的灌木叢裡醒來了,他在發燒,渾身發抖﹔他 走回家去,清晨才回到家裡。睡了幾個鐘頭以後,燒退了,但是醒來 的時候已經很遲:下午兩點了。 他想起這天是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安葬的日子,他沒去參加, 為此感到高興。娜斯塔西婭給他送來了吃的﹔他津津有味地吃著,喝 著,胃口好極了,幾乎是貪婪地把送來的東西一掃而光。他的頭腦清 醒些了,心情也比最近三天來安寧些了。有一會兒,他甚至為先前那 種突然而來的無以名狀的恐懼感到驚訝。房門開了,拉祖米欣走了進 來。 「啊!在吃飯,可見病好了!」拉祖米欣說,端過一把椅子,挨 著桌子,坐在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對面。他心情焦急不安,也不設法掩 飾這種心情。他說話時流露出明顯的煩惱神情,不過說得從容不迫, 也沒有特別提高嗓音。可以認為,他心裡有個特別的、甚至是十分獨 特的打算。「你聽我說,」他堅決地說,「對你的事,我一點兒也不 感興趣,不過就我目前所看到的情況來說,我清清楚楚地看出,我什 麼也不明白﹔請你別以為我是來盤問你。我才不呢!我不想問!就是 你現在自己公開你的全部秘密,把什麼都告訴我,也許我連聽都不要 聽,我會啐一口唾沫,轉身就走。我來找你,只不過是想親自徹底弄 個明白:第一,你是個瘋子,這是不是真的?你要知道,對你有一種 堅定的看法(嗯,不管是什麼地方吧),認為你大概是個瘋子,或者 很容易變成瘋子。我老實告訴你,我自己也非常同意這種看法﹔第二 ,根據你那些愚蠢的、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卑鄙的行為(無法解釋的) 看來,是如此﹔第三,從你不久前對令堂和令妹的行為來看,也是如 此。如果不是瘋子,只有惡棍和壞蛋才會像你那樣對待她們﹔可見你 是瘋子……」 「你見到她們已經很久了嗎?」 「剛剛見到她們。而你從那時候起就沒見過她們嗎?你去哪兒閑 逛了,請你告訴我,我已經來找過你三次了。從昨天起,令堂就病得 很厲害。她打算來看你﹔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不讓她來﹔她什麼 話也不想聽,她說:『如果說他有病,如果說他精神不正常,那麼母 親不去照顧他,誰去照顧他呢?』我們和她一道來過這裡,因為我們 不能丟下她一個人不管。一路上,直到你的房門口,我們一直勸她安 靜下來。進到屋裡,你不在家﹔瞧,她就坐在這兒。坐了十分鐘,我 們站在她身邊,一句話也不說。她站起來,說:『既然他出去了,可 見他身體是健康的,既然他把母親忘了,那麼做母親的站在門口,像 乞求施捨一樣懇求他的愛,是不成體統的,也是可恥的。』回家以後 ,她就病倒了﹔現在在發燒,她說:『現在我明白了,為了自己人, 他倒是有時間的。』她認為,這個自己人就是索菲婭﹒謝苗諾芙娜, 她是你的未婚妻,還是情婦,這我就不知道了。我剛才去找過索菲婭 ﹒謝苗諾芙娜,因為,老兄,我想把事情弄清楚,我到了那裡,一看 :停著一口棺材,孩子們在哭。索菲婭﹒謝苗諾芙娜在給他們試穿孝 服。你不在那裡。我看了看,道了歉,就走了,把這情況告訴了阿芙 多季婭﹒羅曼諾芙娜。這麼說,這一切全都是瞎猜,這兒根本沒有什 麼自己人,可見,最正確的看法是,你發瘋了。可是,瞧,你坐在這 兒狼吞虎嚥地吃燉牛肉,就像三天沒吃飯似的。假定說,瘋子也吃東 西,可是雖然你還沒跟我說過一句話,可是你……不是瘋子!對這一 點,我可以起誓。首先,你不是瘋子。那麼我就不管你的事了,因為 這兒準是有個什麼秘密,一件不能讓人知道的事﹔我可不想絞盡腦汁 去猜測你的秘密。所以我只是來罵你一頓,」說完他站了起來,「發 洩一下,我知道現在該做什麼了!」 「現在你要做什麼?」 「現在我要做什麼,關你什麼事?」 「當心,你要喝酒去!」 「為什麼……這你是怎麼知道的?」 「哈,讓我猜著了!」 拉祖米欣沉默了一會兒。 「你一向是個很理智的人,你從來,從來就不是瘋子!」他突然 激動地說。「這你說對了:我是要去喝酒!別了!」他說罷就走。 「大概是前天,我跟妹妹說起過你,拉祖米欣。」 「說我!對了……前天你能在哪兒見到過她?」拉祖米欣突然站 住了,臉甚至有點兒發白。可以猜到,他的心在胸膛裡慢慢地、緊張 地跳動起來。 「她到這兒來了,一個人來的,坐在這兒,和我說過話。」 「她!」 「是的,是她。」 「你說什麼了……我是想說,你說我什麼了?」 「我對她說,你是個好人,正直而且勤勞。至於你愛她,我可沒 告訴她,因為這個她自己也知道。」 「她自己知道?」 「嗯,那還用說!不管我去哪裡,不管我出什麼事,你都要像神 明一樣,和她們待在一起。我,可以這麼說吧,把她們托付給你了, 拉祖米欣。我所以這麼說,是因為我完全明白,你多麼愛她,而且對 於你心地純潔,深信不疑。我也知道,她會愛你,甚至也許已經在愛 著你了。現在你自己決定好了,你自己知道得最清楚,──你該不該 去喝酒。」 「羅季卡……你要知道……嗯……唉,見鬼!可是你想上哪兒去 ?你瞧:如果這全都是秘密,那就算了!不過我……我一定會把這個 秘密打聽出來……而且相信,這一定是什麼胡說八道,是一些可怕的 荒唐念頭,而且這全都是你胡思亂想,自己想出來的。不過,你是個 最好的好人!最好的好人! ……」 「我正想對你補充一句,可是你打斷了我的話,我要補充的就是 ,剛才你說不打聽這些秘密,這些不能讓人知道的事情,你的這個決 定是很對的。暫時你先別管,請別勞神。到時候你會全知道的,確切 地說,就是到必要的時候。昨天有個人對我說,人需要空氣,空氣, 空氣!現在我想去他那裡,去弄清楚,這話是什麼意思。」 拉祖米欣站著,陷入沉思,心情激動,在考慮著什麼。 「這是個政治陰謀家!一定是!他正處於採取某一決定性步驟的 前夕,──這是一定的!不可能不是這樣,而且…… 而且杜尼婭知道……」他突然暗自想。 「這麼說,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常來看你,」他一字一頓地 說,「你呢,要去會見一個人,這個人說,需要更多的空氣,空氣, 而且……而且,這樣看來,這封信……也是從那兒來的了,」他彷彿 自言自語地斷定。 「什麼信?」 「她收到了一封信,就是今天,這使她驚慌不安。很不安。甚至 非常擔心。我跟她談你的事──她求我不要說。後來……後來她說, 也許我們很快就會分手,隨後她又為了什麼事情熱烈地感謝我﹔隨後 她就回到自己屋裡,把門鎖上了。」 「她收到了一封信?」拉斯科利尼科夫若有所思地又問了一聲。 「是啊,一封信﹔可是你不知道嗎?嗯哼。」 他們兩人都不說話了。 「再見,羅季昂。我,老兄……有一個時期……不過,再見,你 要知道,有一個時期……嗯,再見!我也該走了。我不會去喝酒。現 在用不著了……你胡說!」 他匆匆地走了﹔但是已經出去,已經幾乎隨手掩上了房門,卻又 突然把門推開,望著旁邊什麼地方,說: 「順帶說一聲!你記得這件兇殺案嗎,嗯,就是這個波爾菲裡經 辦的:謀殺那個老太婆的案子?嗯,要知道,兇手已經查明,他自己 招認了,還提供了一切証據。這就是那兩個工人,那兩個油漆匠當中 的一個,你想想看,還記得吧,在這兒我還為他們辯護過呢?你相信 嗎,那幾個人──管院子和那兩個見証人上樓去的時候,他和他的同 伴打打鬧鬧,在樓梯上哈哈大笑,這都是他為了轉移別人的視線,故 意做出來的。這個狗崽子多麼狡猾,多麼鎮靜!讓人難以相信﹔可是 他自己作了解釋,自己全都招認了!我上當了!有什麼呢,照我看, 這只不過是一個善於偽裝、善於隨機應變的天才,一個從法律觀點來 看善於轉移視線的天才,──所以沒什麼好奇怪的!難道不可能有這 樣的人嗎?至於他沒能堅持到底,終於招認了,這就讓我更加相信他 的話了。更合乎情理嘛…… 可是我,那時候我卻上當了!為了他們氣得發狂!」 「請你說說看,這一切你是怎麼知道的,對這件事你為什麼這麼 感興趣?」拉斯科利尼科夫問,看得出來,他很焦急。 「這還用問!我為什麼感興趣!是你問我!……我是從波爾菲裡 那裡知道的,也從別人那裡聽說過。不過從他那裡幾乎瞭解了一切情 況。」 「從波爾菲裡那裡?」 「從波爾菲裡那裡。」 「他……他的意思呢?」拉斯科利尼科夫驚慌地問。 「關於這件事,他對我作了極好的解釋。按照他的方式,從心理 學上作了解釋。」 「他作了解釋?他親自給你作了解釋?」 「親自,親自﹔再見!以後還要跟你談點兒事情,不過現在我還 有事。以後再說……有一段時間,我以為……沒什麼﹔以後再說!… …現在我幹嗎還要喝酒呢。不用酒,你已經把我灌醉了!我真的醉了 ,羅季卡!現在不用喝酒我就醉了,好,再見﹔我還會來的,很快就 來。」 他走了。 「這,這是個政治陰謀家,一定是的,一定是!」拉祖米欣慢慢 下樓去的時候,完全肯定地暗自斷定。「把妹妹也拉進去了﹔像阿芙 多季婭﹒羅曼諾芙娜這樣的性格,這非常,非常可能。他們見過好幾 次面……要知道,她也對我暗示過。根據她的許多話……她的片言只 語……和暗示來看,這一切都只能是這個意思!不然,對這些錯綜復 雜、一團亂麻似的情況應作何解釋呢?嗯哼,我本來以為……噢,上 帝啊,我怎麼會這樣想呢。是的,這是我一時糊塗,我對不起他!這 是他當時在走廊上,在燈光下把我搞糊塗了。呸!我的想法多麼可惡 、不可寬恕而且卑鄙啊!尼科爾卡招認了,他真是好樣的……以前的 所有情況,現在全都清楚了!那時候他的病,他那些奇怪的行為,甚 至以前,以前,還在大學裡的時候,他一向都是那麼陰鬱,那麼愁悶 ……不過現在這封信又是什麼意思?大概這也有什麼用意。這封信是 誰來的?我懷疑…… 嗯哼。不,我一定要把這一切都弄清楚。」 他回憶著,並細細考慮著有關杜涅奇卡的一切,他的心揪緊了。 他拔腳就跑。 拉祖米欣剛走,拉斯科利尼科夫就站起來,轉身走向窗前,一下 子走到這個角落,一下子又走到另一個角落,彷彿忘記了他這間小屋 是那麼狹小,後來……又坐到了沙發上。他好像獲得了新生﹔再作斗 爭──那麼,出路就找到了!「是的,那麼,出路就找到了!不然, 這一切積累在一起,毫無出路,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痛苦不堪,使人 昏昏沉沉,糊里糊塗。自從在波爾菲裡那裡看到米科爾卡演的那場戲 ,他就感到毫無出路,陷入了絕境。看了米科爾卡的演出以後,就在 那天,在索尼婭家裡又發生了那樣的情景,那幕戲是由他導演的,可 是演出的情況和結局都完全,完全不像他以前想像的那樣……他變得 虛弱無力了,就是說,轉瞬間變得完全虛弱無力了!一下子!不是嗎 ,當時他曾同意索尼婭的意見,自己同意了,心裡同意了,認為心裡 有這麼一件事,獨自一個人是無法活下去的!可是斯維德裡蓋洛夫呢 ?斯維德裡蓋洛夫是個謎……斯維德裡蓋洛夫攪得他心神不定,這是 實情,不過在某種程度上,不該光從這方面考慮。也許跟斯維德裡蓋 洛夫也還要進行一場鬥爭。斯維德裡蓋洛夫也許是一條出路﹔不過波 爾菲裡卻是另一回事。 「這麼說,波爾菲裡還親自向拉祖米欣作了解釋,從心理學上給 他作了解釋!又把他那可惡的心理學搬出來了!波爾菲裡嗎?難道波 爾菲裡會相信米科爾卡有罪?哪怕是有一分鐘相信?既然在米科爾卡 到來之前,當時他和波爾菲裡之間曾經有過那樣的事,出現過那樣的 情景,他們曾面對面地交談,而除了一種解釋,對這找不出任何合理 的解釋。(這幾天拉斯科利尼科夫頭腦裡有好多次閃現出、並且回想 起會見波爾菲裡的情景的幾個片斷﹔回憶當時的全部情景是他受不了 的。)當時他們之間說過那樣的一些話,做過那樣的一些動作和手勢 ,說話時使用過那樣的語調,而且達到了這樣的界限,在發生了這一 切之後,米科爾卡(從他開始說第一句話,從他的第一個動作,波爾 菲裡就已經把他看透了),米科爾卡可動搖不了他的基本信念。 「怎麼!連拉祖米欣也產生懷疑了!當時在走廊上,在燈光下發 生的那幕情景不是沒有結果的。於是他跑去找波爾菲裡了……不過這 傢伙何必要這樣欺騙他呢?他讓拉祖米欣把視線轉移到米科爾卡身上 去,究竟有什麼目的?因為他一定有什麼想法﹔這肯定有什麼意圖, 不過是什麼意圖呢?不錯,從那天早上,已經過了很多時候了,── 太多了,太多了,但關於波爾菲裡,卻毫無消息。看來,這當然更加 不妙……」拉斯科利尼科夫拿起帽子,沉思了一會兒,從屋裡走了出 去。在這段時間裡,這還是第一天他感覺到,至少他的思想是正常的 。「得把跟斯維德裡蓋洛夫的事情了結掉,」他想,「而且無論如何 也要了結掉,盡可能快一點兒:看來這一個也是等著我自己去找他」 。在這一瞬間,從他疲憊不堪的心靈裡突然升起一股如此強烈的憎恨 情緒,說不定他真會殺死兩個人當中的一個:斯維德裡蓋洛夫,或者 是波爾菲裡。至少他覺得,即使不是現在,那麼以後他也會這麼做。 「咱們等著瞧,咱們等著瞧吧,」他暗自反覆地說。 可是他剛打開通穿堂的門,突然遇到了波爾菲裡本人。他進到屋 裡來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呆呆地愣了一會兒。奇怪,波爾菲裡來找他 ,他並不覺得十分驚訝,幾乎不怕他。他只是顫慄了一下,但很快, 剎時間就作好了思想準備。「也許,這就是結局!不過他怎麼會像只 貓一樣悄悄地走近,我竟什麼也沒聽到呢?難道他在偷聽嗎?」 「沒想到有客人來吧,羅季昂﹒羅曼內奇,」波爾菲裡﹒彼特羅 維奇笑著高聲說。「早就想順便來看看了,我打這兒路過,心想,為 什麼不進去看看,坐上五分鐘呢。您要上哪兒去?我不耽誤您的時間 。只稍坐一會兒,抽支煙,如果您允許的話。」 「請坐,波爾菲裡﹒彼特羅維奇,請坐,」拉斯科利尼科夫請客 人坐下,看樣子他很滿意,而且相當友好,如果他能看看自己,一定 會對自己感到驚訝。圖窮匕見,去偽存真,一切馬上就要見分曉了! 有時一個人遇到強盜,有半個小時會嚇得要命,可是當刀子架到他脖 子上的時候,甚至會突然不害怕了。他正對著波爾菲裡坐下來,不眨 眼地直瞅著他。波爾菲裡瞇縫起眼,點著了煙。 「喂,說吧,說吧,」好像這樣的話就要從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心 裡跳出來了。「喂,怎麼,怎麼,你怎麼不說啊?」 熾天使書城
【第十二章】 二 「要知道,所有這些香煙!」波爾菲裡﹒彼特羅維奇把煙抽著了 ,抽了幾口以後,終於說話了,「都是有害的,只有害處,可我就是 戒不掉!我常咳嗽,喉嚨裡發癢,呼吸困難。您要知道,我膽很小, 前兩天去包醫生□那裡看病,每個病人他minimum□給檢查半個小時 ﹔他看著我,甚至大笑起來:他敲了敲,聽了聽,說,您不能抽煙﹔ 肺擴張了。唉,可是我怎麼能不抽呢?拿什麼來代替它?我不喝酒, 這可真是毫無辦法,嘿──嘿──嘿,我不喝酒,真是糟糕透了!要 知道,什麼都是相對的,羅季昂﹒羅曼內奇,什麼都是相對的!」 「他這是幹什麼,又在玩以前玩弄過的老把戲嗎,還是怎麼的! 」拉斯科利尼科夫心裡厭惡地想。他不由得想起不久前他們最後一次 會見的情景,當時的感情又像波浪一般突然湧上他的心頭。 □指包特金醫生(一八三二──一八八九)。一八六五年陀思妥耶夫 斯基在他那裡看過病。 □拉丁文,「最少」,「至少」之意。 「前天晚上我已經來找過您了﹔您不知道嗎?」波爾菲裡﹒彼特 羅維奇接著說下去,同時在打量這間房子,「我走進屋裡,就是這間 屋裡。也是像今天一樣,打附近路過,我想,去拜訪拜訪他吧。我來 了,可是房門敞著﹔我朝四下裡看了看,等了一會兒,連您的女僕也 沒告訴一聲,就出去了。您不鎖門?」 拉斯科利尼科夫的臉色越來越陰沉了。波爾菲裡立刻猜到了他在 想什麼。 「我是來解釋一下,親愛的羅季昂﹒羅曼內奇,我是來向您作解 釋的!我應該,而且有責任向您解釋一下,」他微笑著繼續說,甚至 用手掌輕輕拍了拍拉斯科利尼科夫的膝蓋,但是幾乎就在同時,他臉 上突然露出嚴肅、憂慮的神情﹔甚至彷彿蒙上了一層愁雲,這使拉斯 科利尼科夫感到十分驚訝。他還從來沒見過,也從未想到,波爾菲裡 的臉上會有這樣的表情。「最後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們之間發生過一 種奇怪的情景,羅季昂﹒羅曼內奇。大概,我們第一次會見的時候, 也發生過這種奇怪的情景﹔不過當時……唉,現在已經是一次接著一 次了!事情是這樣的:我也許很對不起您﹔這一點我感覺到了。我們 是怎樣分手的呢,您記得嗎:您神經緊張,雙膝顫抖,我也神經緊張 ,雙膝顫抖。您要知道,當時我們之間甚至是劍拔弩張,缺乏君子風 度。可我們畢竟都是君子﹔也就是說,無論如何,我們首先都是君子 ﹔這一點必須明白。您該記得,事情鬧到了什麼地步……甚至已經完 全不成體統了。」 「他這是幹什麼,他把我當成了什麼人?」拉斯科利尼科夫驚訝 地問自己,微微抬起頭,睜大了眼睛直瞅著波爾菲裡。 「我考慮過了,認為現在我們最好還是開誠佈公,」波爾菲裡﹒ 彼特羅維奇接著說,微微仰起頭,低下眼睛,彷彿不願再以自己的目 光讓自己以前的受害者感到困惑不解,似乎也不屑再使用以前使用的 那些手法,不屑再玩弄以前玩弄過的那些詭計了,「是的,這樣的猜 疑和這樣的爭吵是不能長久繼續下去的。當時米科爾卡使我們擺脫了 困境,不然我真不知道我們之間會鬧到什麼地步。當時這個該死的小 市民就坐在隔板後面,──這您想像得到嗎?當然,這事現在您已經 知道了﹔而且我也知道,後來他上您這兒來過﹔但是當時您猜測的事 情卻是沒有的:當時我並沒派人去叫任何人,也沒佈置過什麼。您會 問,為什麼不佈置?怎麼跟您講呢:當時這一切似乎使我自己也大吃 一驚。就連那兩個管院子的,我也是勉強派人去把他們叫來的。(您 出去的時候,大概看到那兩個管院子的了吧。)當時有個想法,真的 ,有一個想法,像閃電一樣在我腦子裡飛快地一閃而過﹔您要知道, 羅季昂﹒羅曼內奇,當時我堅信不疑。我想,讓我哪怕是暫時放過一 個去好了,然而我會抓住另一個的尾巴,──至少不會放過自己的那 一個,自己的那一個。您很容易激動,羅季昂﹒羅曼內奇,天生容易 激動﹔甚至是太容易激動了,雖說您還有其他性格和心情上的種種主 要特點,對此我多少有點兒瞭解,所以就把希望寄托在這上面了。嗯 ,當然啦,就是在那時候,我也能考慮到,一個人突然站起來,冒冒 失失地把全部底細都告訴您,這樣的事不是經常會發生的。雖說也會 有這樣的事,特別是當一個人給弄得失去最後的忍耐的時候,不過無 論如何這十分罕見。這一點我也能考慮到。不,我想,我要是掌握了 一點事實,那就好了!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點事實,只要有一點就夠 了,不過是可以用手抓得到的,是個實實在在的東西,而不是這種心 理上的玩意兒。因為,我想,如果一個人有罪,那麼當然無論如何也 可以從他那裡得到點兒什麼非常重要的東西﹔甚至可以指望得到最出 乎意外的結果。當時我把希望寄托在您的性格上,羅季昂﹒羅曼內奇 ,最大的希望寄托在性格上!當時我對您確實抱有很大的希望。」 「可是您……可現在您為什麼還是這麼說呢,」拉斯科利尼科夫 終於含糊不清地說,甚至不大理解這句問話的意義。 「他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他感到困惑莫解,「難道他真的認為 我是無辜的嗎?」 「我為什麼這麼說嗎?我是來作解釋的,可以這麼說吧,我認為 這是我神聖的責任。我想把一切統統都對您說出來,事情的全部經過 ,當時那些,可以說是不愉快的事情,統統都對您講清楚。我讓您忍 受了許多痛苦,羅季昂﹒羅曼內奇。可我不是惡魔。因為我也理解, 一個精神負擔很重、然而驕傲、莊嚴和缺乏耐性的人,特別是一個缺 乏耐性的人,怎麼能忍受得了這一切呢!不管怎樣,我還是把您看作 一個最高尚的人,甚至有捨己為人的精神,儘管我不同意您所有的那 些信念,並且認為有責任把話說在前頭,坦率地、十分真誠地說出自 己的意見,因為首先,我不想欺騙您。自從認識了您,我就對您有一 種依依不捨的感情。對我的這些話,您也許會啞然失笑吧?您當然有 笑的權利。我知道,您從一見到我就不喜歡我,因為實際上也沒有什 麼好喜歡的。不過,不管您認為怎樣,請您相信,現在我想從我這方 面用一切辦法來改變我給您留下的印象,而且向您証明,我也是個有 人性、有良心的人。我說這話是很真誠的。」 波爾菲裡﹒彼特羅維奇尊嚴地停頓了一下。拉斯科利尼科夫感覺 到,一陣新的恐懼猶如浪濤一般湧上心頭。波爾菲裡認為他是無辜的 ,這個想法突然使他感到害怕起來。 「按照順序把一切都講一遍,講一講當時這是怎麼突然發生的, 這大概沒有必要,」波爾菲裡﹒彼特羅維奇接著說﹔「我認為,這甚 至是多餘的。而且我也未必能都說清楚。因為,怎麼能詳細說明這一 切呢?一開始是有一些傳說。至於這是些什麼傳聞,是誰說的,是什 麼時候……又是因為什麼牽連到您,──我想,這些也都不必說了。 就我個人來說,這是從一件偶然的事情開始的,是一件純屬偶然的事 情,這件事情極有可能發生,也極可能不發生,──那麼是件什麼事 情呢?嗯哼,我想,這也沒有什麼好說的。所有這一切,那些傳聞, 還有那些偶然的事情,湊在一起就使我當時產生了一個想法。我坦白 地承認,因為既然承認,那就得毫無保留地承認一切,──當時是我 首先對您產生了懷疑。就算是有老太婆在抵押的東西上所做的記號以 及其他等等,──所有這一切都是無稽之談。這種玩意兒數以百計。 當時我也有機會得知區警察分局辦公室裡發生的那一幕的詳情細節, 也是偶然聽說的,倒不是道聽途說,而是從一個特殊的、很重要的人 那裡聽說的,他自己也沒意識到,他把當時的情景敘述得多麼生動。 要知道,這些事情是一件接著一件,一件接著一件,羅季昂﹒羅曼內 奇,親愛的朋友!嗯,這怎麼能不使注意力轉向某個一定的方向呢? 一百隻兔子永遠也湊不成一匹馬,一百個疑點永遠也不能構成一個証 據,不是有這麼一句英國諺語嗎,然而,要知道,這只是一種理智的 說法,可是對於熱情,對於熱情,你倒試試看去控制它吧,因為偵查 員也是人啊。這時我也想起了您在雜誌上發表的那篇文章,您還記得 吧,還有您第一次去我家的時候,咱們就詳細談過這篇文章。當時我 嘲諷了一番,但這是為了讓您作進一步的發揮。我再說一遍,您沒有 耐性,而且病得很厲害,羅季昂﹒羅曼內奇。至於您大膽,驕傲,嚴 肅,而且……您有所感受,您有很多感受,這一切我早就知道了。所 有這些感受我都並不陌生,就連您那篇文卓,我看著也覺得是熟悉的 。這篇文章是在不眠之夜和近乎發狂的情況下醞釀構思的,當時一定 是心情振奮,心在怦怦地狂跳,而且滿懷著受壓抑的激情。然而青年 人的這種受壓抑的激情是危險的!當時我曾對這篇文章冷嘲熱諷,可 現在卻要對您說,也就是說,作為一個欣賞者,我非常喜歡這篇青春 時期熱情洋溢的處女作。煙,霧,琴弦在茫茫霧海中發出錚錚的響聲 □。您的文章是荒謬的,脫離實際的,但是也閃爍著如此真摯的感情 ,它包含有青年人的驕傲和堅定不移的信念,包含有無所顧忌的大膽 ﹔這是一篇心情陰鬱的文章,不過這很好。我看了您的文章,就把它 放到了一邊,而且……在把它放到一邊去的時候,我心裡就想:『唉 ,這個人是不會碌碌終生的!』現在請您說說看,既然有了上述情況 ,以後發生的事怎麼會不讓我發生興趣呢!唉,上帝啊?難道我是在 沒什麼嗎?難道我是在証明什麼嗎?當時我只不過是注意到了。我想 ,這兒有什麼呢?這兒什麼也沒有,也就是根本什麼都沒有,也許是 完全沒有什麼。我,一個偵查員,這樣全神貫注,甚至是完全不應該 的:我手裡已經有一個米科爾卡,而且已經有一些事實,──不管您 有什麼看法,可這都是事實!他在談他的心理﹔在他身上還得下點兒 工夫﹔因為這是件生死攸關的事。現在我為什麼要向你解釋這一切呢 ?為了讓您知道,而且以您的智慧和您的心靈作出判斷,不致為我當 時那些惡意的行為而責備我。不是惡意的,我這樣說是真誠的,嘿─ ─嘿!您認為當時我沒上您這兒來搜查過嗎?來過,來過,嘿──嘿 ,當您在這兒臥病在床的時候,我來搜查過了。不是正式搜查,也不 是以偵查員的身份,可是來搜查過了。甚至是根據最初留下的痕跡, 在您屋裡仔細察看過了,沒有漏掉任何最細小的東西﹔然而──um- sonst!□我想:現在這個人會來的,他會自己來的,而且不久就要 來﹔如果他有罪,他就一定會來。別人不會來,可這個人會來。您記 得拉祖米欣先生曾向您洩露消息嗎?這是我們安排的,目的是讓您心 裡發慌,因此我們故意放出謠言,讓他透露給您,而拉祖米欣先生是 個心中有氣就忍不住的人。 您的憤怒和露骨的大膽行為首先引起了扎苗托夫先生的注意:嗯 ,竟突然在小飯館裡貿然說:『我殺了人!』太大膽了,太放肆了, 我想,如果他有罪,那麼這是個可怕的對手!當時我這麼想。我在等 著。竭力耐心等著,而扎苗托夫當時簡直讓您給搞得十分沮喪……問 題在於,這該死的心理是可以作不同解釋的!嗯,於是我就等著您, 一看,您真的來了!我的心怦怦地直跳。唉!當時您為什麼要來呢? 您的笑,您記得嗎,那時候您一進來就哈哈大笑,當時我就像透過玻 璃一樣識破了一切,如果我不是懷著特殊的心情等著您,那麼在您的 大笑中是不會發現什麼的。瞧,精神準備是多麼重要。拉祖米欣先生 當時也,──啊!石頭,石頭,您記得嗎,還有把東西蒙在一塊什麼 石頭底下?嗯,我好像看到了那塊石頭,在什麼地方菜園裡的那塊石 頭──您不是對扎苗托夫說過,是在菜園裡嗎,後來在我那裡又說過 一次?當時我們開始分析您這篇文章,您給我作了說明──您說的每 一句話都有雙重含意,彷彿每句話的背後都隱藏著另一種意思!瞧, 羅季昂﹒羅曼內奇,我就這樣走到了極限,直到碰了壁,這才清醒過 來。不,我說,我這是怎麼了!我說,如果願意,那麼這一切,直到 最後一個細節,都可以作另一種解釋,那樣甚至更自然些。真傷腦筋 啊!『不,』我想,『我最好是能有一個事實!……』當時我一聽到 這拉門鈴的事,我甚至都呆住了,甚至渾身顫慄起來。『嘿,』我想 ,『這就是事實!這就是的!』當時我沒好好考慮一下,簡直就不想 多加考慮。那時候我情願自己掏出一千盧布,只要能親眼看一看,看 您當時是怎樣和那個小市民並肩走了百來步,他當面管您叫『殺人凶 手』,在這以後你們並肩走了整整一百步,您卻什麼也不敢問他!… …嗯,還有那透入脊髓的冷氣?這拉門鈴的事是在病中,是在神智不 清的時候幹出來的嗎?所以,羅季昂﹒羅曼內奇,在這以後,我跟您 開了那樣一些玩笑,難道您還會感到驚訝嗎?您為什麼正好在這個時 候來呢?真好像是有人推著您來的,真的,要不是米科爾卡讓我們分 手,那……您記得米科爾卡當時的樣子嗎?記得很清楚?這可真是一 聲霹靂!烏雲中突然一聲霹靂,一道閃電!嗯,我是怎樣接待他的呢 ?對這道閃電,我根本就不相信,這您自己也看得出來!我怎麼能相 信呢!後來,您走了以後,他開始很有條理地回答了某幾個問題,這 使我感到驚訝,可是以後我對他的話一點兒也不相信了!對此變得像 金剛石一般堅定。不,我想,莫爾根﹒弗裡□! 這哪裡會是米科爾卡!」 □引自果戈理的《狂人日記》 。但引文不確切。原文是:「灰藍色的霧在腳下瀰漫,琴弦在霧中震 顫。」 □德文,「徒勞」之意。 □德文,明天早晨。這裡的意思是「去他的」。 「拉祖米欣剛才對我說,現在您也認為米科爾卡有罪,而且還要 讓拉祖米欣也相信……」 他感到喘不過氣來,沒有把話說完。他異常焦急不安地聽著,這 個對他瞭解得十分透徹的人竟放棄了自己的看法。他不敢相信,也不 相信。他貪婪地在這些仍然是語意雙關的話裡尋找並抓住更為確切、 更為確定的東西。 「拉祖米欣先生嘛!」波爾菲裡﹒彼特羅維奇高聲說,彷彿對一 直默默無言的拉斯科利尼科夫提出問題感到高興似的,「嘿!嘿!嘿 !本來就不該讓拉祖米欣先生插進來:兩個人滿好嘛,第三者請別來 干涉。拉祖米欣先生是另一回事,而且他是局外人,他跑到我那裡去 ,臉色那麼白……嗯,上帝保佑他,用不著他來多管閑事!至於米科 爾卡,您想不想知道這是個什麼人,也就是說,在我看來,他是個什 麼樣的人?首先,這還是個未成年的孩子,倒不是說,他是個膽小鬼 ,而是說,他好像是個藝朮家。真的,我這樣來形容他,您可別笑。 他天真,對一切都很敏感。他有良心﹔是個愛幻想的人。他會唱歌, 也會跳舞,據說,他講起故事來講得那麼生動,人們都從別處來聽他 講故事。他上過學,別人伸出手指來指指他,他也會哈哈大笑,一直 笑得渾身癱軟無力,他也會喝得爛醉如泥,倒不是因為喝酒毫無節制 ,而是有時會讓人給灌醉,他還像個小孩子。於是他也偷東西了,可 是自己並不知道這是偷竊﹔因為『既然他是在地上拾的,那能算偷嗎 ?』您知道不知道,他是個分裂派教徒□,還不僅是分裂派教徒,而 且簡直就是其中某個教派的信徒﹔他的家族中有幾個別古納□,不久 前他本人曾經有整整兩年在農村裡受過一個長老的精神熏陶。這一切 我是從米科爾卡和他的一些同鄉那裡瞭解到的。他怎麼會殺人呢!他 簡直想跑到荒涼無人的地方去!他很虔誠,每天夜裡向上帝祈禱,他 看『真正』古老的經書,看得入了迷。彼得堡對他產生了強烈的影響 ,特別是女人,嗯,還有酒。他很容易受環境影響,把長老啊什麼的 全都忘了。我知道,這兒有個畫家很喜歡他,開始去找他,可是這件 事情發生了!嗯,他嚇壞了,想要上吊!逃跑!民間對我們的法律就 是這樣理解的,有什麼辦法呢!對『審判』這個詞兒,有人覺得可怕 。唉,但願上帝保佑!嗯,看來,現在他在監獄裡想起這位正直的長 老來了﹔《聖經》也又出現了。羅季昂﹒羅曼內奇,您知道嗎,在他 們當中的某些人看來,『受苦』意味著什麼?這倒不是說為了什麼人 去受苦,而只不過是『應該受苦』﹔這意思就是說,對痛苦應該逆來 順受,來自當局的痛苦,那就更應該忍受了。我任職期間,有個最馴 良的犯人坐了整整一年牢,每天夜裡都在火坑上看《聖經》,看得入 了迷,您要知道,他簡直已經走火入魔了,竟無緣無故抓起一塊磚頭 ,朝典獄長扔了過去,可他毫無傷害他的意思。他扔的時候故意不對 准,磚頭從典獄長身旁一俄尺遠的地方飛了過去,免得打傷了他!犯 人用武器襲擊長官,那還得了,大家都知道,他會有什麼樣的下場: 『這就是說,他要受苦了』。所以,現在我也懷疑,米科爾卡是想要 『受苦』,或者是有類似的想法。我確實知道,甚至根據事實來看, 也是如此。不過他自己不知道,我知道他心裡的想法。怎麼,您不認 為這樣的人裡面會有怪人嗎?有的是呢。現在長老又開始起作用了, 特別是在上吊以後,他又想起長老來了。不過,他自己會來告訴我的 。您認為他會堅持到底嗎?您先別忙,他還會反供的!我隨時都在等 著他來推翻自己的供詞。我很喜歡這個米科爾卡,正在細細研究他。 您是怎麼想的呢!嘿!嘿!有些問題,他對我回答得很有條理,顯然 ,他得到了必要的材料,作過精心準備﹔可是對於另一些問題,卻完 全茫然了,什麼也不知道,而且自己並沒意識到他不知道!不,羅季 昂﹒羅曼內奇老兄,這不是米科爾卡干的!這是一件荒誕的、陰暗的 案件,現代的案件,發生在我們時代的事,在這個時代,人心都變糊 塗了﹔文章裡總愛引用血會使一切『煥然一新』這句話﹔宣傳人生的 全部意義就在於過舒適的生活。這是書本上的幻想,這是一顆被理論 攪得失去了平靜的心﹔這兒可以看得出邁出第一步的決心,然而是一 種特殊類型的決心,──他下定了決心,就好像是從山上跌下來,或 者從鐘樓上掉下去似的,而且好像是不由自主地去犯了罪。他忘了隨 手關門,卻殺了人,殺了兩個人,這是根據理論殺的。他殺了人,卻 不會偷錢,而來得及拿到的東西,又都藏到石頭底下去了。他呆在門 後擔驚受怕,還嫌不夠,又闖進門去,去拉門鈴,──不,後來他在 神智不清的情況下,又走進那套空房子,去回味門鈴的響聲,想再體 驗一下背脊上發冷的滋味……嗯,就假定說他是有病吧,可是還有這 樣的事:他殺了人,卻自以為他是個正直的人,蔑視別人,他面色蒼 白,還裝得像個天使一樣,這哪裡會是米科爾卡呢,親愛的羅季昂﹒ 羅曼內奇,這不是米科爾卡!」 在他以前說了那些好像是放棄對他懷疑的話以後,這最後幾句話 實在是太出乎意外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像給紮了一刀似的,渾身顫抖 起來。 □脫離了正統東正教教會的宗教派別,叫分裂派﹔分 裂派中又分為一些不同的教派。所有這些教派的信徒統稱為分裂派教 徒。 □別古納是分裂派中的一個教派。這個教派產生於十八世紀末, 其成員脫離家庭,不服從當時的政權,逃到森林中去生活。 「那麼……是誰……殺的呢?」他忍不住用氣喘吁吁的聲音問。 波爾菲裡﹒彼特羅維奇甚至急忙往椅背上一靠,彷彿這個問題提得這 麼出乎意料,使他吃了一驚。 「怎麼是誰殺的?……」他反問,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是 您殺的,羅季昂﹒羅曼內奇!就是您殺的……」他用深信不疑的語氣 幾乎是低聲補上一句。 拉斯科利尼科夫霍地從沙發上站起來,站了幾秒鐘,什麼話也沒 說,又坐了下去。他臉上掠過一陣輕微的痙攣。 「嘴唇又像那時候一樣發抖了,」波爾菲裡﹒彼特羅維奇甚至好 像同情似地喃喃地說。「羅季昂﹒羅曼內奇,看來,您沒正確理解我 的意思,」沉默了一會兒,他又補充說,「所以您才這麼吃驚。我來 這裡正是為了把一切都說出來,把事情公開。」 「這不是我殺的,」拉斯科利尼科夫喃喃地說,真像被當場捉住 、嚇得要命的小孩子。 「不,這是您,羅季昂﹒羅曼內奇,是您,再不會是任何別的人 ,」波爾菲裡嚴峻而且深信不疑地低聲說。 他們倆都不說話了,沉默持續得太久了,甚至讓人感到奇怪,約 摸有十來分鐘。拉斯科利尼科夫把胳膊肘撐在桌子上,默默地用手指 抓亂自己的頭髮。波爾菲裡﹒彼特羅維奇安靜地坐在那兒等著。突然 拉斯科利尼科夫輕蔑地朝波爾菲裡看了一眼。 「您又把老一套搬出來了,波爾菲裡﹒彼特羅維奇!還是您那套 手法:這一套您真的不覺得厭煩嗎?」 「唉,夠了,現在我幹嗎還要玩弄手法呢!如果這兒有証人,那 就是另一回事了﹔可我們是兩個人私下裡悄悄地談談。您自己也看得 出來,我並不是像追兔子那樣來追捕您。您承認也好,不承認也好, ──這個時候對我來說反正一樣。您不承認,我心裡也已經深信不疑 了。」 「既然如此,那您來幹什麼呢?」拉斯科利尼科夫氣憤地問。「 我向您提出一個從前已經問過的問題:既然您認為我有罪,為什麼不 把我抓起來,關進監獄?」 「唉,這可真是個問題!我可以逐點回答您:第一,這樣直接把 您抓起來,對我不利。」 「怎麼會不利呢!既然您深信不疑,那麼您就應該……」 「唉,我深信不疑又怎樣呢?因為這一切暫時還都是我的幻想。 我為什麼要把您關到那裡去,讓您安心呢?這一點您自己也是知道的 ,既然您自己要求到那裡去。譬如說吧,我把那個小市民帶來,讓他 揭發您,您就會對他說:「你是不是喝醉了?誰看見我跟你在一起了 ?我只不過是把你當成了醉鬼,你的確是喝醉了』,到那時我跟您說 什麼呢,尤其是因為,您的話比他的話更合乎情理,因為他的供詞裡 只有心理分析,──這種話甚至不該由像他這樣的人來說,──您卻 正好擊中了要害,因為這個壞蛋是個出了名的酒鬼。而且我自己也已 經有好幾次坦白地向您承認,這種心理上的玩意兒可以作兩種解釋, 而第二種解釋更為合情合理,而且合理得多,此外,我手裡暫時還沒 掌握任何能証明您有罪的東西。儘管我還是要把您關起來,甚至現在 親自來(完全不合乎情理)把一切預先告訴您,可我還是要坦白地對 您說(也不合乎情理),這會對我不利。嗯,第二,我所以要到您這 兒來……」 「嗯,這第二呢?」(拉斯科利尼科夫仍然喘不過氣來。) 「因為,正像我剛才已經說過的,我認為有責任來向您解釋一下 。我不想讓您把我看作惡棍,何況我對您真誠地抱有好感,不管您是 不是相信。因此,第三,我來找您是為了向您提出一個誠懇、坦率的 建議──投案自首。這對您有數不清的好處,對我也比較有利,── 因為一副重擔可以卸下來了。怎麼樣,從我這方面來說,是不是夠坦 白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想了大約一分鐘。 「請您聽我說,波爾菲裡﹒彼特羅維奇,您自己不是說,只有心 理分析嗎,然而您卻岔到數學上去了。如果現在您弄錯了,那會怎樣 呢?」 「不,羅季昂﹒羅曼內奇,我沒弄錯。這樣的事實我還是有的。 要知道,這個事實我當時就掌握了﹔上帝賜給我的!」 「什麼事實?」 「是什麼事實,我可不告訴您,羅季昂﹒羅曼內奇。而且無論如 何現在我無權再拖延了﹔我會把您關起來的。那麼請您考慮考慮:對 我來說,現在反正都一樣了,所以,我只是為您著想。真的,這樣會 好一些,羅季昂﹒羅曼內奇!」 拉斯科利尼科夫惡狠狠地冷笑了一聲。 「要知道,這不但可笑,這甚至是無恥。哼,即使我有罪(我根 本沒說我真的有罪),可我何苦要向您自首呢,既然您自己也說,坐 進你們的監獄,我就會安心了?」 「唉,羅季昂﹒羅曼內奇,對我的話您可別完全信以為真﹔也許 ,您並不會完全安心!因為這只是理論,而且還是我的理論,可對您 來說,我算什麼權威呢?也許,就連現在我也還對您瞞著點兒什麼呢 。我可不會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什麼都向您和盤托出啊,嘿!嘿!第 二:您怎麼問,有什麼好處呢?您知道不知道,這樣做您會獲得減刑 ,大大縮短刑期?要知道,您是在什麼時候去自首的?您只要想想看 !您去自首的時候,另一個人已經承認自己有罪,把案情搞得複雜化 了,不是嗎?我可以向上帝起誓,我會在『那裡』造成假象,安排得 似乎您的自首完全是出乎意外的。所有這些心理分析,我們要完全排 除掉,對您的一切懷疑,我也要讓它完全化為烏有,這樣一來,您的 犯罪就好像是一時糊塗,因為,憑良心說,也的確是一時糊塗。我是 個正直的人,羅季昂﹒羅曼內奇,我說話是算數的。」 拉斯科利尼科夫憂鬱地一言不發,低下了頭﹔他想了好久,最後 又冷笑一聲,不過他的笑已經是溫和而且悲哀的了。 「唉,用不著!」他說,彷彿對波爾菲裡已經完全不再隱瞞了。 「不值得!我根本不需要你們的減刑!」 「唉,我擔心的也就是這一點!」波爾菲裡激動地,彷彿不由自 主地高聲說,「我擔心的也就正是這一點:您不需要我們的減刑。」 拉斯科利尼科夫憂鬱而又威嚴地看了他一眼。 「唉,您可不要厭惡生活啊!」波爾菲裡接下去說,「前面生活 道路還長著呢。怎麼不需要減刑呢,怎麼會不需要呢!您真是個缺乏 耐心的人!」 「前面什麼還長著呢?」 「生活嘛!您算是什麼先知,您知道得很多嗎?尋找,就尋見□ 。也許這就是上帝對您的期待。而且它也不是永久的,我是說鐐銬… …」 □見《新約全書﹒馬太音福》第七章第八節。 「會減刑……」拉斯科利尼科夫笑了。 「怎麼,您害怕的是不是資產階級的恥辱?這也許是害怕的,可 是您自己並不知道這一點,──因為還年輕!不過您還是不應該害怕 ,或者恥於自首。」 「哼──,我才不在乎呢!」拉斯科利尼科夫輕蔑而厭惡地低聲 說,好像不願說話。他又欠起身來,似乎想上哪裡去,可是又坐下了 ,顯然感到了絕望。 「對,對,是不在乎!您不相信我,而且認為我是在拙劣地恭維 您﹔不過您是不是已經生活了很久?您是不是懂得很多呢?您發明了 一個理論,可是理論破產了,結果不像您原來所想的那樣,於是您感 到不好意思了!結果証明這是卑鄙的,這是事實,不過您畢竟不是一 個無可救藥的卑鄙的人。完全不是一個這樣卑鄙的人!您至少沒有長 期欺騙自己,一下子就走到了盡頭。您知道我把您看作什麼樣的人嗎 ?我把您看作這樣的一個人:即使割掉他的腸子,他也會屹立不動, 含笑望著折磨他的人,──只要他能找到信仰或上帝。嗯,您去找吧 ,找到了,那麼您就會活下去了。第一,您早就已經該換換空氣了。 有什麼呢,受苦也是件好事。您就去受苦吧,米科爾卡想去受苦,也 許是對的。我知道,您不信上帝,──不過請您也別賣弄聰明﹔乾脆 順應生活的安排,別再考慮了﹔您別擔心,──生活會把您送上岸去 ,讓您站穩腳根的。送到什麼岸上嗎?我怎麼知道呢?我只是相信, 您還會生活很久。我知道,您現在把我的話當作早已背熟的、長篇大 論的教訓﹔不過也許以後什麼時候會想起來,會用得到的﹔正是為此 我才說這些話。幸好您只殺了一個老太婆。如果您發明另一個理論, 那麼說不定會幹出比這壞萬萬倍的事來!也許還得感謝上帝呢﹔您怎 麼知道:也許上帝正是為了什麼事情而保護您。而您有一顆偉大的心 ,不必太害怕。您害怕行將到來的偉大的贖罪嗎?不,害怕是可恥的 。既然您邁出了這一步,那就要堅強起來。這是正義。請您按照正義 所要求的去做吧。我知道您不信上帝,可是,真的,生活會把您帶上 正路的。以後您一定會恢復自尊心。現在您只需要空氣,空氣,空氣 !」 拉斯科利尼科夫甚至顫慄了一下。 「可您是什麼人?」他大喊一聲,「您算是什麼先知?您是站在 什麼樣的莊嚴、寧靜的高處,鄭重其事地向我宣佈聰明的預言?」 「我是什麼人嗎?我是一個已經毫無希望的人,僅此而已。我大 概是個有感情、也有同情心的人,大概也多少有點兒知識,不過已經 毫無希望了。而您,卻是另一回事:上帝給您把生活安排好了(誰知 道呢,也許您的一生會像煙一樣消失,什麼也不會留下)。您要成為 另一類人,那又怎樣呢?有您那樣的一顆心,您大概不會為失去舒適 的生活而感到惋惜吧?也許將有很久,誰也不會看到您,可那又有什 麼呢?問題不在於時間,而在於您自己。您要是成為太陽,那麼大家 就都會看見您了。太陽首先應該是太陽。您為什麼又笑了:我算是什 麼席勒嗎?我敢打賭,您認為,現在我是在討好您!也許我真的是在 討好您,可這又有什麼呢,嘿!嘿!嘿!羅季昂﹒羅曼內奇,好吧, 您還是別相信我的話,甚至永遠也不要完全相信,──我就是這樣的 性格,這我承認﹔只不過我要補充一句:我這個人有多卑鄙,也就有 多麼正直,大概您自己會作出判斷的!」 「您打算什麼時候逮捕我?」 「我還能讓您閑逛這麼一天半,或者兩天。請您想想看吧,親愛 的朋友,向上帝祈禱吧。這樣對您更有好處。真的,更有好處。」 「嗯,如果我逃跑呢?」拉斯科利尼科夫不知為什麼奇怪地笑了 笑,問。 「不,您是不會逃跑的。鄉下人會逃跑,時髦教派的信徒會逃跑 ,──這種人是別人思想的奴僕,所以只要讓他看看指尖,就像對海 軍准尉德爾卡□那樣,那麼不管要他怎樣,他都會一輩子相信。可您 不是已經不再相信您那個理論了嗎,──那您懷著什麼信念逃跑呢? 而且逃亡會給您帶來什麼?逃亡生活是很討厭的,很艱難的﹔而您首 先需要生活和一定的地位,還有適當的空氣,那裡空氣對您合適嗎? 您逃跑了,還會自己回來的。您非有我們不行。如果我把您關進監獄 ,──您在獄中待上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您會突然想起我的話 來,自己招認,而且大概您自己也會感到意外。一小時前您自己還不 知道您會來自首。我甚至相信,您『會下決心去受苦』﹔現在您不相 信我的話,可是您自己卻會下決心這麼做。因為,羅季昂﹒羅曼內奇 ,受苦是件偉大的事﹔您別看我發胖了,這沒關係,這我卻是知道的 ﹔您別笑我說的話,苦難中也含有某種思想。米科爾卡是對的。不, 您是不會逃跑的,羅季昂﹒羅曼內奇。」 □海軍准尉德爾卡 是果戈理的喜劇《結婚》中一個不出場的人物。其實這裡是指同一劇 本中另一個海軍准尉彼圖霍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把這兩個人弄混淆了 。 拉斯科利尼科夫站起來,拿起制帽。波爾菲裡﹒彼特羅維奇也站 了起來。 「去散步嗎?這個晚上倒是挺不錯的,只是可別下大雷雨。 不過下雷雨更好,天氣會涼爽些……」 他也拿起了制帽。 「波爾菲裡﹒彼特羅維奇,請您別以為,」拉斯科利尼科夫嚴肅 、堅決地說,「今天我向您承認了。您是個奇怪的人,我聽著您說, 只是出於好奇。可我什麼也沒向您承認……這一點請您記住。」 「喂,我知道,我會記住的,──瞧,他甚至在發抖呢。您放心 好了,親愛的朋友﹔悉聽尊便。您去稍微散散步吧﹔不過不能走得太 多。為防萬一,我對您還有個小小的請求,」他壓低了聲音補充說, 「這個請求很容易引起誤解,不過是重要的:如果,也就是說,萬一 (不過,對這一點我並不相信,而且認為您根本不會這麼做),如果 說萬一,──嗯,只是為防萬一,──如果在這四十到五十個小時裡 ,您想以另一種方式,以一種驚人的方式了結這件事情,──以自殺 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這個假定是荒謬的,請您原諒我作這樣的推 測),請您留下一張簡短、然而詳盡的字條。這麼著,寫上兩行,只 寫兩行,請務必也提到那塊石頭:這樣會顯得光明正大一些。好吧, 再見……希望您會有一些好的想法,會有一個好的開始!」 波爾菲裡走了,不知為什麼彎下了腰,似乎是避免去看拉斯科利 尼科夫。拉斯科利尼科夫走到窗前,氣憤而急不可耐地等著,估計波 爾菲裡已經到了街上,而且又走出了一段路,自己這才從屋裡匆匆走 了出去。 熾天使書城
【第十三章】 三 他急於去找斯維德裡蓋洛夫。在這個人身上他能寄托什麼希望呢 ──他自己也不知道。但是這個人身上卻暗藏著一種能夠支配他的權 力。才一意識到這一點,他就已經不能放心了,何況現在時候已經到 了呢。 一路上,有一個問題特別使他感到苦惱:斯維德裡蓋洛夫去沒去 過波爾菲裡那裡? 就他所瞭解的情況來看,他可以起誓──不,沒去過!他想了又 想,回想波爾菲裡來訪的全部過程,他明白:不,沒去過,當然沒去 過! 不過如果他還沒去過,那麼他會不會去找波爾菲裡呢? 目前他暫時覺得,不會去。為什麼?對此他不能作出解釋,不過 如果他能解釋的話,現在也就不會為此絞盡腦汁了。這一切使他非常 苦惱,但同時不知為什麼他又顧不得這個了。真是怪事,也許誰也不 會相信,然而對自己目前的命運,對必須立刻作出決定的命運,不知 為什麼他卻並不怎麼關心,甚至是漫不經心。使他感到痛苦的是另一 件重要得多、異常重要的事情,──這也是一件只關係到他本人、與 別人都不相干的事,不過是另一件事,也是一件最主要的事情。加以 他感到精神上已經疲勞到極點,儘管這天早上他的思考能力比最近這 幾天都要好一些。 已經發生了這麼多事情,現在還值不值得努力設法克服這些新的 、微不足道的困難呢?譬如說,還值不值得千方百計竭力不讓斯維德 裡蓋洛夫去找波爾菲裡﹔還值不值得去研究、打聽,在一個什麼斯維 德裡蓋洛夫的身上浪費時間呢? 噢,這一切讓他多麼厭煩啊! 然而他還是急於去找斯維德裡蓋洛夫﹔他是不是期望從他那裡了 解到什麼新情況,從他那裡得到什麼指示,找到什麼出路呢?就連一 根稻草也會抓住不放嘛!是不是命運,是不是什麼本能促使他們遇到 了一起?也許,這只不過是疲倦和絕望﹔也許需要的不是斯維德裡蓋 洛夫,而是另一個人,而斯維德裡蓋洛夫只不過是偶然給碰上了而已 。索尼婭嗎?可現在他去找索尼婭作什麼?又去乞求她的眼淚嗎?而 且索尼婭讓他感到可怕。索尼婭就是無情的判決,索尼婭就是不可改 變的決定。現在──不是走她的路,就是走他的路。特別是在這個時 候,他不能去見她。不,是不是最好去試探一下斯維德裡蓋洛夫,弄 清他究竟是個什麼人?他內心裡不得不承認,不知為什麼他似乎當真 是早就已經需要這個人了。 然而他們之間能有什麼共同之處呢?就連他們幹的壞事也不可能 是相同的。而且這個人還很討厭,顯然異常淫蕩,一定十分狡猾,喜 歡騙人,說不定還很惡毒。關於他,就有一些這樣的議論。不錯,他 為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的孩子們奔走張羅﹔可是誰知道他這樣做是 為了什麼,又意味著什麼? 這個人總是有什麼企圖,有什麼計劃的。 這些天來,拉斯科利尼科夫的頭腦裡還經常出現一個模模糊糊的 想法,這想法使他感到非常不安,儘管他甚至曾努力設法驅除它,它 讓他感到太苦惱了!有時他想:斯維德裡蓋洛夫一直在他周圍轉來轉 去,現在仍然在他周圍轉悠﹔斯維德裡蓋洛夫已經知道了他的秘密﹔ 斯維德裡蓋洛夫以前曾經有一些算計杜尼婭的陰謀詭計。如果現在還 有這樣的陰謀呢?幾乎可以肯定地說:是的。如果現在,他知道了他 的秘密,因而獲得了控制他的權力,那麼他想不想用這種權力作為武 器,來算計杜尼婭呢? 這個想法有時甚至會在夢中折磨他,但是像現在,像他去找斯維 德裡蓋洛夫的時候這樣清晰地想到這一切,卻還是第一次。單單是這 麼想一想,就已經使他心情抑鬱,怒火中燒了。第一,當時一切都已 經發生了變化,就連他自己的處境也改變了,所以應該立刻向杜涅奇 卡坦白說出這個秘密。或許應該犧牲自己,以免杜涅奇卡行動不夠謹 慎。一封信?今天早晨杜尼婭接到了一封信!在彼得堡,她能接到誰 的信呢?(難道是盧任嗎?)不錯,有拉祖米欣在那兒守護著﹔不過 拉祖米欣什麼也不知道。或許也應該向拉祖米欣坦白地說出來? 拉斯科利尼科夫極端厭惡地想。 無論如何,必須盡快見到斯維德裡蓋洛夫,他暗自拿定了主意。 謝天謝地,他需要知道的與其說是細節,不如說是事情的實質﹔不過 ,如果斯維德裡蓋洛夫有算計杜尼婭的陰謀,只要他能做得到,那就 …… 這些時候,這一個月來,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經心力交瘁,對類似 的問題現在已經不能作出任何別的決定,他能想出的唯一辦法就是: 「那麼我就殺了他」,他懷著冷酷絕望的心情想。他心情沉重,感到 壓抑﹔他在街道中間站住了,朝四下裡望望:他走的是哪條路,這是 上哪兒去啊?他正站在×大街上,離他剛剛穿過的乾草廣場有三十或 四十步遠。左邊一幢房子的二樓上是一家小飯館。所有窗子全都大敞 著﹔根據窗內來回走動的人影來看,小飯館裡已經座無虛席。大廳裡 歌聲婉轉,黑管和小提琴奏出悠揚的曲調,土耳其鼓敲得熱情奔放。 還可以聽到女人的尖叫聲。他感到困惑不解,不知為什麼竟會轉到× 大街上來了,本想轉身回去,突然在小飯館最邊上一扇開著的窗戶裡 看到了斯維德裡蓋洛夫,斯維德裡蓋洛夫嘴裡叼著煙斗,靠窗坐在一 張茶桌旁邊。這使他十分驚訝,甚至是大吃一驚。斯維德裡蓋洛夫正 在默默地觀察他,仔細打量他,這也立刻使拉斯科利尼科夫吃了一驚 :似乎斯維德裡蓋洛夫本想站起來,在還沒被發覺之前悄悄地溜走。 拉斯科利尼科夫立刻裝作好像沒看到他的樣子,若有所思地望著一旁 ,可是還在用眼角盯著他。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心忐忑不安地怦怦地狂 跳。一點不錯:斯維德裡蓋洛夫顯然不願意讓人看到自己。他從嘴裡 拿出煙斗,已經想要躲起來了﹔可是,站起來,推開椅子以後,大概 突然發覺,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經看見他了,而且正在觀察他。他們之 間發生了與他們在拉斯科利尼科夫家初次見面時十分相似的情景,當 時拉斯科利尼科夫正在睡覺。斯維德裡蓋洛夫臉上露出了狡猾的微笑 ,笑容越來越舒展了。兩人都知道,他們彼此都看到了對方,而且在 互相觀察對方。最後斯維德裡蓋洛夫高聲哈哈大笑起來。 「喂,喂,您高興的話,那就進來吧﹔我在這裡!」他從窗子裡 喊。 拉斯科利尼科夫上樓到小飯館裡去了。 他在後面一間很小的房間裡找到了他,這間小房間只有一扇窗子 ,與大廳毗連,大廳裡擺著二十張小桌,歌手們正在合唱,扯著嗓子 拚命叫喊,一些商人、官吏和各色人等一邊聽唱歌,一邊在喝茶。不 知從哪裡傳來了打檯球的響聲。斯維德裡蓋洛夫面前的小桌上放著一 瓶已經打開的香檳和一個盛著半杯酒的玻璃杯。這間小房間裡還有一 個背著一架小手搖風琴的少年流浪樂師,一個身體健康、面頰紅潤的 姑娘,她那條花條裙子的下擺掖在腰裡,戴一頂繫帶子的蒂羅爾□式 的帽子,她是個賣唱的,約摸十七、八歲,儘管隔壁屋裡正在高聲合 唱,她卻在手搖風琴的伴奏下,用相當嘶啞的女低音在唱一首庸俗的 流行歌曲…… 「喂,夠了!」拉斯科利尼科夫一進來,斯維德裡蓋洛夫就叫她 別唱了。 姑娘立刻停下來,恭恭敬敬地等著。她唱那首押韻的庸俗流行歌 曲的時候,臉上也是帶著這樣嚴肅而又恭敬的神情。 「喂,菲利普,拿個杯子來!」斯維德裡蓋洛夫喊了一聲。 「我不喝酒,」拉斯科利尼科夫說。 「隨您便,我不是給您的。喝吧,卡佳!今天不需要再唱了,你 走吧!」他給她斟了滿滿一杯酒,拿出一張淡黃色的鈔票□來。卡佳 照婦女們喝酒的方式,也就是接連喝了二十來口,一口氣把一杯酒全 喝光了,拿了那張鈔票,吻了吻斯維德裡蓋洛夫一本正經伸出來讓她 吻的手,從屋裡走了出去,那個背手搖風琴的男孩子也跟著她慢慢地 出去了。他們倆都是從街上叫來的。斯維德裡蓋洛夫在彼得堡住了還 不到一個星期,可是他身邊的一切已經帶有古代宗法制社會的遺風了 。小飯館裡的堂倌菲利普已經成了他的「熟人」,在他面前奴顏婢膝 。通大廳的門鎖起來了﹔斯維德裡蓋洛夫在這間屋裡就像在自己家裡 一樣,說不定整天整天都待在這裡。這家小飯館很臟,可以說很不好 ,甚至夠不上中等水平。 □蒂羅爾是奧地利的一個州。 □一盧布的鈔票。 「我去您那兒找您,」拉斯科利尼科夫開始說,「可是不知為什 麼從乾草廣場拐了個彎,來到了×大街上!我從來不彎到這兒來,也 不打這兒經過。我從乾草廣場往右轉彎。而且去您那兒的路也不是往 這邊來。我剛一拐彎,就看到了您!這真怪!」 「您為什麼不直截了當地說:這是奇跡!」 「因為這也許只不過是偶然的。」 「要知道,所有你們這些人都是這樣的性格!」斯維德裡蓋洛夫 哈哈大笑起來,「即使心裡相信奇跡,可就是不肯承認,您不是說嗎 :『也許』只不過是偶然的。談到發表自己的意見嘛,這兒的人都是 些膽小鬼,這您想像不到吧,羅季昂﹒羅曼內奇!我說的不是您。您 有自己的見解,也不怕有自己的見解。正是因為這一點,您才引起了 我的好奇心。」 「再沒有旁的了嗎?」 「就這一點已經足夠了。」 顯然斯維德裡蓋洛夫心情是興奮的,不過只是稍有點兒興奮﹔他 只喝了半杯酒。 「我覺得,在您知道我能有您所謂的自己的見解之前,您就來找 我了,」拉斯科利尼科夫說。 「啊,那時候是另一回事。無論什麼事情都有幾個發展階段。至 於說到奇跡嘛,我要告訴您,最近這兩三天您好像都白白錯過了。是 我約您到這家小飯館來的,您徑直到這兒來了,根本就不是什麼奇跡 ﹔我親自詳細告訴過您,到這兒來的路怎麼走,還告訴過您,這家小 飯館在哪兒,幾點鐘的時候可以在這兒找到我。您記得嗎?」 「我忘了,」拉斯科利尼科夫驚訝地說。 「我相信。我跟您說過兩次了。這個地址不知不覺深深印在了您 的腦子裡。於是您也就不知不覺彎到這兒來了,然而您是精確地按照 地址找來的,雖說您自己並沒意識到這一點。當時我跟您說的時候, 並沒指望您會理解我的意思。您太露馬腳了,羅季昂﹒羅曼內奇。我 還要告訴您:我深信,彼得堡有許多人走路的時候都在自言自語。這 是個半瘋狂的人的城市。如果我們有科學的話,那麼醫生、法學家和 哲學家都可以根據自己的專業作一次極有價值的調查研究。難得找到 這麼一個地方,像在彼得堡這樣,對人有這麼多憂鬱的、強烈的和奇 怪的影響。單是氣候的影響就令人吃驚!然而這是全俄羅斯的中心, 它的特徵應該在一切事物上都反映出來。不過現在問題不在這裡,而 在於,我已經有好幾次對您冷眼旁觀了。您從家裡出來的時候還在昂 著頭。走了二十來步,您已經低下頭,把雙手背在背後了。您在看, 可是無論是前面、還是兩旁的東西,您已經什麼也看不見了。最後, 您嘴唇微微翕動,自言自語起來,有時您還伸出一隻手,作著手勢。 這很不好。說不定,除了我,還有別人在注意您,這可就對您不利了 。其實,對我來說,反正一樣,我不會治好您這個病,不過您當然明 白我的意思。」 「您知道有人在監視我?」拉斯科利尼科夫問,同時試探地打量 著他。 「不,我什麼也不知道,」斯維德裡蓋洛夫似乎驚訝地回答。 「嗯,那就請您不要管我,」拉斯科利尼科夫皺起眉頭,含糊不 清地說。 「好吧,我不管您。」 「您最好還是說說,既然您常來這兒喝酒,而且曾兩次約我到這 兒來會面,那麼現在,我從街上朝窗子裡望的時候,您為什麼卻躲起 來,想要溜走呢?這我看得很清楚。」 「嘿!嘿!當時我站在您房門口的時候,您為什麼閉著眼睛躺在 沙發上,假裝睡覺呢?其實您根本就沒睡。這我看得很清楚。」 「我可能有……原因……這您是知道的。」 「我也可能有我的原因,雖說您不會知道,是什麼原因。」 拉斯科利尼科夫把右胳膊肘撐在桌子上,用右手的手指從下面托 著下巴,凝神注視著斯維德裡蓋洛夫。他對著他的臉仔細看了一會兒 ,以前這張臉也總是讓他感到驚訝。這是一張奇怪的臉,好像是個假 面具:面色白中透紅,鮮紅的嘴唇,留著一部色澤光亮的談黃色大胡 子,一頭淡黃色的頭髮還相當濃密。他的眼睛不知怎麼好像太藍了, 目光不知怎麼似乎過於陰沉而又呆滯。在這張就年齡來說顯得異常年 輕的、美麗的臉上,不知有點兒什麼讓人感到極不愉快的東西。斯維 德裡蓋洛夫的衣服極其考究,是一套輕而薄的夏裝,而他特別向人炫 耀的,還是他的內衣。一隻手指上戴著一枚鑲著貴重寶石的老大的戒 指。 「難道我也得和您較量較量嗎,」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焦躁不安 、急不可耐、直截了當地說,「如果您想傷害我,雖然您也許是一個 最危險的人,可是我卻不想突然改變自己的習慣。我這就讓您看看, 我並不是像您所想的那樣愛惜自己,您大概認為我非常愛惜自己吧。 您要知道,我來找您,是要直截了當地告訴您,如果您對舍妹還有從 前的那種打算,如果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您想利用最近發現的秘密, 那麼在您把我關進監獄之前,我就先殺了您。我說話是算數的:您要 知道,我說得到,就做得到。第二,如果您想對我沒什麼,──因為 這些時候我一直覺得您好像有話要對我說,──那麼就請快點兒說吧 ,因為時間是很寶貴的,也許,要不了多久,就會遲了。」 「您這麼急,是急於上哪兒去啊?」斯維德裡蓋洛夫問,一邊好 奇地細細打量他。 「什麼事情都有幾個發展階段,」拉斯科利尼科夫陰鬱地、急不 可耐地說。 「您自己剛才要求我們開誠佈公,可是對我的第一個問題,您就 拒絕回答,」斯維德裡蓋洛夫微笑著說。「您總是覺得我有什麼目的 ,所以一直用懷疑的目光來看我。有什麼呢,處在您的地位上,這是 可以理解的。不過不管我多麼想跟您交朋友,可我還是不敢讓您相信 ,事情恰恰相反。真的,這樣做得不償失,而且我也沒打算跟您談任 何特殊的事情。」「那麼您為什麼那樣需要我呢?您不是對我很感興 趣嗎?」 「只不過是作為一個有趣的觀察對像罷了。您的處境很不平常, 我喜歡這種很不平常的性質,──這就是我對您感興趣的原因!此外 ,您是我十分關心的一個女人的哥哥,還有,當時我經常從這個女人 那裡聽到許多關於您的事情,因此我得出結論,您對她有很大的影響 ﹔難道這還不夠嗎?嘿──嘿──嘿!不過,我得承認,對於我來說 ,您的問題非常複雜,我很難回答您。嗯,譬如說,現在您來找我, 不僅是有事,而且還想來瞭解點兒什麼新情況吧?是這樣吧?是這樣 的,不是嗎?」斯維德裡蓋洛夫臉上帶著狡猾的微笑,堅持說,「既 然如此,那麼您要知道,還在我到這兒來的路上,在火車上的時候, 我就對您抱有希望了,希望您也能告訴我點兒什麼新情況,希望能從 您這裡得到點兒什麼對我有用的東西! 瞧,我們都是多麼富有啊!」 「什麼有用的東西呢?」 「怎麼跟您說呢?難道我知道是什麼嗎?您瞧,我一直待在一家 小飯館裡,就已經感到心滿意足了,也就是說,倒不是心滿意足,而 是說,總得有個地方坐坐吧。嗯,就拿這個可憐的卡佳來說吧,── 您看到了吧?……嗯,譬如說,雖然我是個愛吃的人,俱樂部□的美 食家,可是您瞧,像這樣的東西我也能吃!(他伸出一隻手指,指指 角落裡,那裡一張小桌子上擺著一個洋鐵盤子,盤子裡盛著吃剩的、 讓人難以下嚥的土豆燒牛排。)順便問一聲,您吃過午飯了嗎?我稍 微吃了一點兒,不想再吃了。譬如說吧,我根本不喝酒。除了香檳, 什麼也不喝,就連香檳,整整一晚上也只喝了一杯,就這樣還覺得頭 痛。現在我叫了這杯酒,是為了提提神,因為我打算到一個地方去, 您看得出來,我的心情有點兒特別。剛才我所以像個小學生樣躲起來 ,是因為我想,您會妨礙我﹔不過,看來(他掏出表來),還可以跟 您在一起坐一個鐘頭﹔現在是四點半。您相信嗎,要是有個什麼專長 就好了﹔要是我是個地主,要麼是神甫,要麼是槍騎兵,攝影師,新 聞記者……那就好了,可是什麼、什麼專長都沒有!有時候甚至覺得 無聊。真的,我還以為您會告訴我點兒什麼新情況呢。」 □ 指莫斯科、彼得堡的英國俱樂部,那裡有最好的廚師﹔美食家們都喜 歡到那裡去享用烹調得最好的菜餚。 「那麼您是什麼人,您為什麼要來這裡?」 「我是什麼人?您是知道的:我是個貴族,曾在騎兵隊裡服役兩 年,後來在這兒,在彼得堡閑蕩,後來和瑪爾法﹒彼特羅芙娜結婚, 住在鄉下。這就是我的履歷!」 「您好像是個賭徒?」 「不,我算什麼賭徒。是賭棍,不是賭徒。」 「您是賭棍?」 「是啊,是賭棍。」 「怎麼,有人打過您嗎!」 「有過。那又怎樣呢?」 「喂,那麼,您可以要求決鬥……一般說,決鬥會使人獲得新生 ……」 「我不反駁您,而且我也不善於談論哲學問題。我坦白地對您說 ,我匆匆趕到這裡來,多半是為了女人。」 「剛剛埋葬了瑪爾法﹒彼特羅芙娜,您就趕來了嗎?」 「嗯,是的,」斯維德裡蓋洛夫微微一笑,感到在開誠佈公這一 點上,他獲得了勝利。「那又怎樣呢?您好像認為,我這樣談論女人 是不道德的?」 「也就是說,我是不是認為,生活放蕩是不道德的?」 「生活放蕩!唉,您說到哪裡去了!不過我要按順序來回答您, 首先一般地談談女人,您要知道,我喜歡閑扯。您倒說說看,我為什 麼要克制自己?既然我愛女人,那我為什麼要放棄女人呢?至少可以 有事做。」 「那麼您在這兒僅僅是希望過放蕩的生活了!」 「就算是想過放蕩生活吧,那又怎樣呢!您老是想著放蕩的生活 。至少我喜歡直截了當的問題。在這種放蕩生活裡至少有一種固定不 變的東西,它甚至是以天性為基礎,而不是為幻想所左右的,它猶如 血液中永不熄滅的炭火,永遠燃燒著,還要燃燒很久很久,隨著年齡 的增長,或許也不能讓它很快熄滅。您應該承認,這難道不也是一種 工作嗎?」 「這有什麼值得高興的?這是一種病,而且是一種危險的病。」 「唉,您又說到哪裡去了?我同意,這是一種病,正如一切過度 的事情一樣,──而這種事情是一定會過度的,──不過要知道,這 種事情,第一,各人的情況不同,第二,當然啦,一切都要有分寸, 要有節制,雖然是下流的,可是有什麼辦法呢?要不是有這種工作, 大概,真會開槍自殺。我同意,一個正派人理應不怕寂寞,可是…… 」 「您會開槍自殺嗎?」 「唉,」斯維德裡蓋洛夫厭惡地阻止他說,「請您別談這個,」 他又趕緊補充說,甚至不像以前那樣,已經不再吹牛了。就連他的臉 色也好像變了。「我承認有這個不可原諒的弱點,可是有什麼辦法呢 :我怕死,也不喜歡別人談死。您知道嗎,在某種程度上,我是個神 秘主義者。」 「啊!瑪爾法﹒彼特羅芙娜的鬼魂!怎麼,還繼續出現嗎?」 「去它的吧,您別提了﹔在彼得堡還沒出現過﹔去它的!」他高 聲說,臉上露出惱怒的神情。「不,最好還是談談這個吧……對了, 不過……嗯哼!哎呀,時間不多了,我不能跟您長久待在這裡,很可 惜!本想告訴您的。」 「您有什麼事,是女人嗎?」 「是的,是女人,一個意外的機會……不,我要說的不是這個。 」 「嗯,這兒環境的卑鄙污濁已經不影響您了?您已經無力自製了 嗎?」 「那麼您也希望獲得這種力量嗎?嘿──嘿──嘿!剛才您讓我 吃了一驚,羅季昂﹒羅曼內奇,雖說我早就知道,事情是會這樣的。 您在跟我大談放蕩的生活,大談美學!您是席勒,您是理想主義者! 當然,這一切理應如此,如果不是這樣,倒要讓人覺得奇怪了,然而 實際上還是奇怪的……唉,可惜,時間不多了,因為您是個非常有趣 的人!順便問一聲,您喜歡席勒嗎?我倒非常喜歡。」 「不過,您可真是個愛吹牛的人!」拉斯科利尼科夫有些厭惡地 說。 「唉,真的,我不是!」斯維德裡蓋洛夫哈哈大笑著回答,「不 過,我不爭辯,就算是愛吹牛吧﹔可是為什麼不吹呢,既然吹牛並不 會傷害別人。我在鄉下,在瑪爾法﹒彼特羅芙娜的莊園裡住了七年, 所以現在急於想跟像您這樣的聰明人──聰明而又十分有趣的人談談 ,真高興海闊天空,隨便聊聊,此外,我喝了半杯酒,酒勁已經有點 兒衝上來了。主要的是,有一個情況讓我感到十分興奮,不過這件事 ……我不想談。您去哪裡?」斯維德裡蓋洛夫突然驚恐地問。 拉斯科利尼科夫站了起來。他來到這裡,感到難過,氣悶,不大 舒服。他確信,斯維德裡蓋洛夫是世界上最無聊、最渺小的一個惡棍 。 「唉──!別走,再坐一會兒嘛,」斯維德裡蓋洛夫請求說。「 至少也得要杯茶喝。好,請坐一會兒,好,我不再胡扯了,也就是說 ,不再談我自己的事了。我要告訴您一件事。嗯,如果您想聽,我跟 您談談,一個女人怎麼,用您的說法,怎麼『救了』我?這甚至就是 對您第一個問題的回答,因為這個女人就是令妹。可以談嗎?而且咱 們還可以消磨時間。」 「您說吧,不過我希望,您……」 「噢,請您放心!而且就連像我這樣一個品質惡劣、精神空虛的 人,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使我心中產生的也只有深深的敬意。」 熾天使書城
【第十四章】 五 拉斯科利尼科夫跟在他的後面。 「這是怎麼回事!」斯維德裡蓋洛夫回過頭來,高聲叫喊,「我 好像說過了……」 「這就是說,現在我決不離開您。」 「什麼──麼?」 兩人都站住了,兩人彼此對看了約摸一分鐘光景,彷彿在互相估 量對方。 「從所有您那些半醉的醉話裡,」拉斯科利尼科夫毫不客氣、毫 無顧忌地說,「我完全得出結論,您不僅沒有放棄對我妹妹那些最卑 鄙的打算,而且甚至比任何時候都更積極地策劃著什麼陰謀。我知道 ,今天早晨我妹妹收到了一封信。您一直坐立不安……即使您半路上 找到一個妻子﹔但是這並不能說明您改了主意。我要親自証實……」 拉斯科利尼科夫自己也未必能夠確定,現在他到底要幹什麼,他 想親自証實的到底是什麼事情。 「原來如此!您想叫我立刻喊警察嗎?」 「喊吧!」 他們又面對面地站了約摸一分鐘。最後斯維德裡蓋洛夫臉上的神 情改變了。待他確信拉斯科利尼科夫不怕威脅以後,突然又裝出一副 最快活、最友好的樣子。 「您真是!我故意不跟您談您的事情,儘管我自然是好奇得要死 。這件事是很離奇的。本想留到下次再說,可是,真的,就連死人, 您也能把他給惹惱了……好,咱們一道走吧,不過我要事先聲明:現 在我只不過要回家去一下,拿點兒錢﹔然後鎖上房門,叫輛出租馬車 ,到群島上去兜一晚上。您跟著我去幹什麼呢?」 「我暫時到你們那幢房子裡去,不過不是去您那兒,而是去索菲 婭﹒謝苗諾芙娜那裡,為我沒去參加葬禮向她道聲歉。」 「這隨您的便,不過索菲婭﹒謝苗諾芙娜不在家。她領著孩子們 到一位太太那兒去了,是一位顯貴的老太太,我很久以前的熟人,也 是幾座孤兒院的主管人。我把撫養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三個孩子的 那筆錢都交給了她,此外還給孤兒院捐了些錢,這樣一來,就使那位 太太彷彿中了我的魔法,對我的請求她還能不答應嗎﹔我還對她講了 索菲婭﹒謝苗諾芙娜的故事,把所有詳情細節都毫不隱瞞地告訴了她 。給她留下了無法形容的深刻印象。所以索菲婭﹒謝苗諾芙娜接到邀 請,請她今天直接去×旅館,我的這位太太從別墅回來,暫時就住在 那裡。」 「沒關係,我還是要去。」 「悉聽尊便,不過我可不跟您一道去﹔這和我毫不相干!您瞧, 我們已經到家了。我相信,您所以用懷疑的目光來看我,是因為我竟 這麼有禮貌,直到現在沒向您打聽過什麼……您說,是不是呢?您明 白我的意思嗎?您覺得這有些異常﹔我敢打賭,準是這樣!嗯,所以 請您對我也要懂點兒禮貌。」 「可是您躲在門後偷聽!」 「啊,您指的是這個!」斯維德裡蓋洛夫笑了起來,「是啊,談 了半天,如果您不提這件事,那我倒要覺得奇怪了。哈!哈! 我雖然多少知道一點兒那時候您……在那裡……干的那件事,還 有您親自對索菲婭﹒謝苗諾芙娜說了些什麼,不過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也許是個完全落後於時代的人了,什麼也弄不懂。看在上帝份上 ,請您給解釋一下,親愛的!請您用最新的原理開導開導我吧。」 「您什麼也聽不到的,您一直是在說謊!」 「我指的不是那個,不是那個(不過,我至少也聽到了一點兒) ,不,我指的是,現在您總是在唉聲嘆氣!席勒在您心中一刻不停地 騷動著。瞧,現在又不許人躲在門後偷聽了。既然如此,那就請您去 報告長官吧,就說,如此這般,我發生了這麼一件意外的事:在理論 上出了個小小的差錯。如果您確信不能躲在門後偷聽,卻可以隨心所 欲,用隨手抓到的什麼東西去殺死一個老太婆,那麼您就趕快逃到美 國去吧!逃跑吧,年輕人!也許還有時間。我說這話是十分真誠的。 沒有錢,是嗎?我給您路費。」 「我根本就沒這麼想,」拉斯科利尼科夫厭惡地打斷了他的話。 「我明白(不過,您不要讓自己為難:如果您願意,那就用不著 多說)﹔我明白,您心裡在考慮什麼問題:道德問題,是嗎?是作為 一個公民的道德問題,作人的道德問題?您把這些都丟到一邊去﹔現 在您還考慮這些幹什麼?嘿!嘿!因為您畢竟還是一個公民和人嗎? 既然如此,那就不該亂闖﹔別去幹不該由您來幹的事。嗯,那您就拿 支槍來,開槍自殺吧,怎麼,還是不想自殺呢?」 「您好像是故意想惹我發火,只不過是為了讓我馬上離開您…… 」 「瞧,真是個怪人,不過我們已經到了,請上樓吧。您看到了吧 ,這就是索菲婭﹒謝苗諾芙娜的房門,您看,一個人也沒有!不相信 嗎?您去問問卡佩爾納烏莫夫﹔她常把鑰匙交給他們。喏,這就是她 本人,madamede□卡佩爾納烏莫夫,啊?什麼?(她有點兒耳聾)出 去了?去哪兒了?瞧,現在您聽到了吧?她不在家,也許到晚上天很 晚的時候還回不來。好吧,現在去我家吧。您不是也想去我家嗎?好 ,已經到我家了。Madame列斯莉赫不在家。這個女人總是到處奔忙, 不過是個好人,請您相信……說不定您也會用得到她,如果您稍微通 情達理一點兒的話。瞧,我從寫字檯裡拿了這張五厘債券(瞧,我還 有多少這種債券啊!),這一張今天要拿到銀錢兌換商人那裡去兌現 。嗯,看到了吧?現在我用不著再浪費時間了。寫字檯上了鎖,房門 也鎖上了,我們又來到了樓梯上。您要樂意的話,咱們就叫一輛出租 馬車!要知道,我要上群島去。您要不要坐馬車兜兜風?我要雇輛馬 車去葉拉金,怎麼樣?您不去嗎?您不堅持到底嗎?去兜一兜嘛,沒 關係。好像要下雨,沒關係,咱們把車篷放下來就是……」 □法文,「……的太太」之意。 斯維德裡蓋洛夫已經坐到了馬車上。拉斯科利尼科夫考慮,他的 懷疑至少在目前是不正確的。他一句話也沒回答,轉身又往乾草廣場 那個方向走去。如果他在路上哪怕只回頭看一次,那麼他就會看到, 斯維德裡蓋洛夫坐著馬車還沒走出一百步,就付了車錢,下車走到了 人行道上。但是他已經什麼也看不到了,他已經在拐角上轉彎了。深 深的厭噁心情使他離開了斯維德裡蓋洛夫。 「這個粗野的惡棍,這個淫蕩的色鬼和下流東西能做什麼呢,至 少是目前,我料想他也做不出什麼來!」他不由自主地高聲說。真的 ,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判斷作得太匆忙,也太輕率了。環繞著斯維德裡 蓋洛夫的一切之中都好像有某種東西,使他顯得即使不是神秘,至少 也有些奇怪。至於說這一切和他妹妹有什麼關係,拉斯科利尼科夫仍 然堅信,斯維德裡蓋洛夫是決不會讓她安寧的。但是反覆考慮所有這 些事情,他實在是感到太苦惱和無法忍受了! 只剩了他一個人以後,和往常一樣,走了二十來步,他又陷入沉 思。上了橋,他在欄杆旁站住了,開始眺望河水。這時阿芙多季婭﹒ 羅曼諾芙娜正站著注視著他。 他在橋頭就遇到了她,可是他沒看清,從她身邊走過去了。杜涅 奇卡還從來沒在街上看到他像這個樣子,不由得吃了一驚。她站住了 ,不知道該不該叫他。突然她看到了從乾草廣場那邊匆匆走近的斯維 德裡蓋洛夫。 不過斯維德裡蓋洛夫好像是神秘而且小心翼翼地走近前來。他沒 上橋,在旁邊人行道上站住了,並且竭力不讓拉斯科利尼科夫看到他 。他已經早就看到了杜尼婭,開始向她作手勢。她好像覺得,他作手 勢,是叫她不要喊哥哥,不要驚動他,叫她到他那裡去。 杜尼婭這樣做了。她悄悄地從哥哥身邊繞過去,來到斯維德裡蓋 洛夫跟前。 「咱們快走,」斯維德裡蓋洛夫悄悄地對她說。「我不想讓羅季 昂﹒羅曼內奇知道我們會面。我預先告訴您,剛才我和他坐在離這兒 不遠的一家小飯館裡,他在那兒找到了我,我好容易才擺脫了他。不 知為什麼他知道了我給您的那封信,起了疑心。當然,不是您告訴他 的吧?不過,如果不是您,那會是誰呢?」 「我們已經轉了彎,」杜尼婭打斷了他的話,「現在哥哥看不到 我們了。我要對您說,我不再跟您往前走了。請您在這兒把一切都告 訴我﹔什麼話都可以在街上說。」 「第一,這些話無論如何也不能在街上說﹔第二,您應該聽聽索 菲婭﹒謝苗諾芙娜會說些什麼﹔第三,我要讓您看一些証據……嗯, 最後,如果您不同意去我那裡,我就拒絕作任何解釋,立刻就走。同 時請您不要忘記,您那位親愛的哥哥有一個絕非尋常的秘密完全掌握 在我的手裡。」 杜尼婭猶豫不決地站住了,用銳利的目光盯著斯維德裡蓋洛夫。 「您怕什麼!」他平靜地說,「城市不比農村。就是在農村裡, 也是您對我造成的傷害比我對您造成的傷害更大,而這裡……」 「事先告訴過索菲婭﹒謝苗諾芙娜嗎?」 「不,我一個字也沒向她透露過,而且現在她是不是在家,我也 並不完全有把握。不過,大概在家。她今天才安葬了她的繼母:在這 樣的日子,是不會出去作客的。暫時我不想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就 連告訴了您,都還有點兒後悔呢。這件事,只要稍有不慎,就等於告 密。我就住在這兒,就住在這幢房子裡,我們這就到了。這是我們這 兒管院子的﹔他跟我很熟﹔瞧,他在跟我打招呼了﹔他看到我跟一位 女士在一道走,當然已經看到您的臉了,這對您是有利的,既然您很 害怕,而且懷疑我。我說得這麼粗魯,請您原諒。我住的房子是向二 房東租來的。索菲婭﹒謝苗諾芙娜就住在我隔壁,也是跟二房東租的 房子。這一層樓都住滿了房客。您幹嗎像個小孩子似的那麼害怕?還 是我當真那麼可怕呢?」 斯維德裡蓋洛夫寬容地微笑著,臉上的表情顯得很不自然﹔可是 他已經沒有笑的心情了。他的心在怦怦地狂跳,喘不過氣來。他故意 說得聲音響一些,以掩飾他那越來越激動的心情﹔然而杜尼婭沒能發 覺他這種特殊的激動﹔他說,她像小孩子那樣怕他,對她來說,他是 那麼可怕,──這些話激怒了她,簡直把她氣壞了。 「雖然我知道您是個……沒有人格的人,可是我一點兒也不怕您 。您在前面走吧,」她說,看上去神情鎮靜,可是臉色白得厲害。 斯維德裡蓋洛夫在索尼婭房門前站住了。 「讓我問一下,她在不在家。不在。不巧!不過我知道,她很快 就會回來。如果她出去,準是為了那些孤兒到一位太太那裡去了。他 們的母親死了。我也幫著料理過喪事。如果再過十分鐘索菲婭﹒謝苗 諾芙娜還不回來,那麼我叫她去找您,如果您樂意,今天就去﹔瞧, 這就是我的房子。這是我住的兩間房間。我的房東,列斯莉赫太太住 在隔壁。現在請看這裡,我讓您看看我的主要証據:我臥室的這扇門 通往正在招租的兩間空房子。就是這兩間……這您可要仔細看看…… 」 斯維德裡蓋洛夫住著兩間帶傢俱的、相當寬敞的房間。杜涅奇卡 懷疑地朝四下裡仔細看了看,可是,無論是屋裡的陳設,還是房屋的 佈局,都沒發現有什麼特殊的地方,雖然也可以看出,譬如說,斯維 德裡蓋洛夫的房子不知怎麼正好夾在兩套沒住人的房子中間。不是從 走廊直接進入他的房間,而是要穿過房東那兩間幾乎空蕩蕩的房子。 斯維德裡蓋洛夫打開臥室裡一扇鎖著的門,讓杜涅奇卡看一套也是空 著的、正在招租的房子。杜涅奇卡在門口站住了,弄不懂為什麼請她 看這套房子,斯維德裡蓋洛夫趕緊解釋說: 「請您往這裡看,看看這第二間大房子。請看看這扇門,門是鎖 著的。門邊有一把椅子,兩間屋裡只有這麼一把椅子。這是我從自己 屋裡搬來的,為的是坐著聽比較舒服些。索菲婭﹒謝苗諾芙娜的桌子 就擺在門後,緊挨著這扇門﹔她就是坐在那兒和羅季昂﹒羅曼內奇說 話兒的。而我,就坐在椅子上,在這兒偷聽,一連聽了兩個晚上,每 次都聽了兩個鐘頭,──當然啦,我是能夠聽到點兒什麼的,您認為 呢?」 「您偷聽過?」 「是的,我偷聽過﹔現在到我屋裡去吧﹔這兒連個坐的地方都沒 有。」 他領著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回到他作客廳的第一間房間裡, 請她坐到椅子上。他自己坐在桌子的另一頭,離她至少有一沙繩□遠 ,但是他的眼裡已經閃射出當時曾使杜涅奇卡感到那麼害怕的慾火了 。她顫慄了一下,又懷疑地朝四下裡看了看。她表面上鎮定的樣子是 裝出來的﹔看來她不想讓他看出,她懷疑他。然而斯維德裡蓋洛夫的 房子夾在兩套空房之間,顯得十分僻靜,這終於使她感到害怕了。她 想問問,至少他的房東是不是在家,可是由於自尊,她沒有問……何 況她心裡還有另一種痛苦,比為自己擔心而感到的恐懼還要嚴重得多 。她痛苦極了,簡直無法忍受。 □一沙繩等於二﹒一三四米 。 「這就是您的信,」她把那封信放到桌子上,說:「您信上寫的 事情難道是可能的嗎?您暗示,似乎我哥哥犯了罪。您的暗示太明顯 了,現在您總不敢否認吧。您要知道,在您給我寫信以前,我就聽到 過這種愚蠢的謊言,可我連一個字都不相信。這是卑鄙而又可笑的懷 疑。我知道這件事,而且知道它是怎樣和為什麼捏造出來的。您不可 能有任何証據。您答應要讓我看:那麼您說吧!不過您事先就要明白 ,我不相信您的話!我不相信!……」 杜涅奇卡說得很快,很急,她的臉霎時間變得緋紅。 「如果您不相信,那您怎麼會冒險隻身到我這裡來呢?您為什麼 來?只是由於好奇嗎?」 「請別折磨我了,您說呀,您說吧!」 「您是一位勇敢的姑娘,這沒說的。真的,我還以為您會請拉祖 米欣先生陪您來呢。可是他既沒跟您一道來,也不在您周圍,我的確 看過:這是勇敢的,這麼說,您是想保護羅季昂﹒羅曼內奇了。不過 ,您的一切都是神聖的……至於說到令兄,我能對您說什麼呢?您剛 剛親眼看到他了。他怎麼樣?」 「您不會只是根據這一點吧?」 「不,不是根據這一點,而是以他自己的話來作根據的。他曾一 連兩個晚上來索菲婭﹒謝苗諾芙娜這裡。我已經讓您看過,他們是坐 在哪裡的。他向她完全坦白了。他是兇手。他殺了那個放高利貸的老 太婆,殺了那個官太太,他自己也曾經在她那兒抵押過東西﹔他還殺 了她的妹妹,一個叫莉扎薇塔的女小販,她在姐姐被殺害的時候,意 外地闖了進去。他是用隨身帶去的斧頭把她們兩人殺死的。他殺死她 們,是為了搶劫,而且也搶了些錢財﹔他拿走了一些錢和一些東西… …他把這一切全都原原本本地告訴了索菲婭﹒謝苗諾芙娜,只有她一 個人知道這個秘密,不過她沒參與謀殺,也沒給他出過主意,恰恰相 反,她也像您現在一樣十分害怕。請您放心,她不會出賣他。」 「這不可能!」杜涅奇卡喃喃地說,嘴唇白得毫無血色,感到喘 不過氣來,「不可能,沒有任何原因,沒有絲毫原因,沒有任何理由 ……這是謊言!謊言!」 「他搶劫了,這就是全部原因。他拿了錢和東西。誠然,據他自 己說,他既沒用過那些錢,也沒用過那些東西,而是把它們拿到一個 什麼地方,藏到石頭底下了,現在還放在那兒。但這是因為他不敢用 。」 「難道他會去偷,去搶,這可能嗎?難道他會產生這樣的念頭? 」杜尼婭驚呼,從椅子上霍地站了起來。「您不是知道,見過他嗎? 難道他會是個小偷?」 她彷彿是央求斯維德裡蓋洛夫﹔她把自己的恐懼完全忘了。 「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這兒情況極其錯綜複雜,千差萬別 。小偷偷東西,可是他心裡明白,他是個壞蛋﹔可是我聽說有一個高 尚的人搶劫了郵車﹔不過誰知道他呢,也許他當真以為,他幹的是一 件正當的事!如果是旁人告訴我的,當然,我也會像您一樣,根本不 信。可是我相信自己的耳朵。就連原因,他都向索菲婭﹒謝苗諾芙娜 作了說明﹔可是起初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終於相信了眼睛,相信 了自己的眼睛。因為是他親自告訴她的。」 「那麼是什麼……原因呢?」 「說來話長,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怎麼跟您說呢,這也好 像是一種理論,根據這種理論,我認為,譬如說,這就和這種說法是 一樣的:如果主要目的是好的,那麼個別暴行也是可以允許的。干唯 一一件壞事,完成一百件好事!一個有許多優點和過於自負的青年人 知道,譬如說吧,只要他能有三千盧布,那麼在他的生活目的中,整 個前程和未來就都會完全不同,然而他卻沒有這三千盧布,對他來說 ,這當然也是會感到委屈的。再加上挨餓,住房窄小,衣衫襤褸,明 確意識到自己的社會地位以及妹妹和母親的處境太好□,因而憤憤不 平。最嚴重的是虛榮心,自尊心和虛榮心,不過,誰知道他呢,也許 他有崇高的志向……我並不是責備他,請您別那麼想﹔而且這也不關 我的事。這兒也有他自己的一個理論,──一種平平常常的理論,─ ─根據這種理論,您要知道,人被分作普通材料和特殊人物,也就是 說,對於他們,由於他們地位高,法律不是為他們制訂的,恰恰相反 ,他們自己可以為其餘的人,也就是那些普通材料、垃圾制訂法律。 還不錯,一種平平常常的理論﹔uneth□oriecommeuneautre□。拿破 侖使他心馳神往,也就是說,使他心馳神往的其實是:許多天才的人 對那唯一一件壞事根本不屑一顧,而是毫不猶豫地跨越過去。好像他 也自以為是個天才的人,──也就是說,在某一段時間裡相信是這樣 的。他曾經很痛苦,現在還在感到痛苦,因為他意識到,他能創造理 論,卻不能毫不猶豫地跨越過去,可見他不是個天才的人。對於一個 有自尊心的年輕人來說,這可是有傷尊嚴的,特別是在我們這個時代 ……」 □這是一句帶有諷刺意味的反話。 □法文,「和任何別的理論一樣」之意。 「可是良心的譴責呢?這麼說,您否認他有任何道德觀念? 難道他是一個這樣的人?」 「唉,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現在一切都混亂了,不過,也 就是說,從來也沒特別有條理過。一般說,俄羅斯人眼界都很開闊, 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他們的眼界就像他們的國土一樣開闊,非 常愛幻想,喜歡雜亂無章﹔然而只是眼界開闊,沒有特殊才能,卻是 一種災難。您記得嗎,每天晚上晚飯以後,我和您兩個人坐在花園裡 的露台上,曾多次交換過意見,談論這一類問題和這個話題。正是為 了這種開闊的眼界,您還責備過我呢。誰知道呢,也許就在我們談論 這一切的時候,他也正躺在這兒考慮自己的計劃吧。阿芙多季婭﹒羅 曼諾芙娜,要知道,在我們知識界,沒有什麼特別神聖的傳統:除非 有人設法根據書本編造出來……或者從編年史裡引伸出來。不過幹這 種事的多半是那些學者們,您要知道,就某一點來說,他們也都是些 頭腦簡單的人,所以上流社會的人做這種事情甚至是有傷大雅的。不 過,一般說,我的意見您都知道了﹔我絕不責備任何人。我是個不勞 動的人,而且抱定這個宗旨,決不改變。關於這一點,我們已經談過 不止一次了。我甚至有幸以自己的意見引起您的興趣……您的臉色很 蒼白,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 「他這個理論我是知道的。我看過他在雜誌上發表的一篇文章, 談到有一些人可以為所欲為……是拉祖米欣拿給我看的……」 「拉祖米欣先生嗎?令兄的一篇文章?登在雜誌上?有這樣一篇 文章嗎?我可不知道。這想必很有意思!不過您要上哪兒去,阿芙多 季婭﹒羅曼諾芙娜?」 「我想見見索菲婭﹒謝苗諾芙娜,」杜涅奇卡用有氣無力的聲音 說。「到她家去該怎麼走?她也許已經回來了﹔我一定要立刻見到她 。讓她……」 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沒能說完﹔她真的是氣都喘不過來了。 「索菲婭﹒謝苗諾芙娜要到夜裡才會回來。我這樣認為。 她應該很快就回來,如果回不來,那就要很遲才……」 「啊,那麼你是說謊!我看得出來……你說過謊……你一直是說 謊!……我不相信你的話!我不信!我不信!」杜涅奇卡當真是發狂 地高聲叫喊,完全驚慌失措了。 她幾乎是暈倒在斯維德裡蓋洛夫急忙放到她身後的椅子上了。 「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您怎麼了,您醒醒啊!喏,這是水 。請您喝口水……」 他往她臉上灑了些水。杜涅奇卡顫慄了一下,醒過來了。 「十分有效!」斯維德裡蓋洛夫皺起眉頭,含糊不清地喃喃自語 。「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請您放心!您要知道,他有幾個朋友 。我們會救他,會把他救出來。您希望我把他送到國外去嗎?我有錢 ﹔三天內我就能弄到船票。至於說他殺了人,可是他還會做許多好事 呢,那麼這就可以贖罪了﹔請您放心好了。他還可以成為一個偉大的 人呢。嗯,您怎麼了? 您覺得身體怎麼樣?」 「惡毒的人!他還在嘲笑呢。讓我走……」 「您去哪裡?您往哪裡去啊?」 「到他那裡去。他在哪裡?您知道嗎?這道門為什麼鎖起來了? 我們是從這道門進來的,現在卻鎖上了。您是什麼時候把它鎖上的? 」 「可不能高聲大喊,讓所有房間裡的人都聽到我們在這裡說的話 。我根本沒有嘲笑﹔只不過用這種語言說話,我已經感到厭煩了。您 這副樣子要上哪兒去!還是您想出賣他呢?您會逼得他發瘋的,那麼 他就會去自首了。您要知道,已經在監視他了,已經發現了線索。您 只會出賣了他。您先等一等:我剛才見到過他,跟他談過﹔還可以救 他。您等一等,再坐一會兒,我們一起想想辦法。我請您來,就是為 了和您單獨談談這件事,好好考慮考慮。您請坐啊!」 「您能用什麼辦法救他?難道能救他嗎?」 杜尼婭坐下了。斯維德裡蓋洛夫坐到她的身邊。 「這一切都取決於您,取決於您,取決於您一個人,」他兩眼閃 閃發光,幾乎是悄悄地低聲說,前言不搭後語,由於激動,有些話甚 至說不出來。 杜尼婭驚恐地躲開,離開他稍遠一點兒。他也在渾身發抖。 「您……只要您一句話,他就得救了!我……我來救他。我有錢 ,也有朋友。我立刻送他走,我去弄護照,兩張護照。一張是他的, 另一張是我的。我有朋友﹔我有一些很能幹的人……您願意嗎?我還 要給您也弄一張護照……還有令堂的……您要拉祖米欣幹什麼?我也 愛您……我無限愛您。讓我吻一吻您衣服的邊吧,讓我吻一下吧,讓 我吻一下吧!我不能聽到您的衣服□□□□的響聲。您只要對我說: 去做那件事,我就會去做!我什麼都會去做。就連不可能的事我也能 辦得到。您信仰什麼,我也會信仰什麼。我什麼,什麼事情都會去做 !請別看,請別這樣看著我!您要知道,您這是在殺死我……」 他甚至胡言亂語起來。突然間他不知是怎麼了,似乎頭腦突然發 昏了。杜尼婭跳起來,往門口跑去。 「開門!開門!」她隔著門高聲叫喊,雙手搖著房門,叫人來給 她開門。「把門開開呀!難道一個人也沒有嗎?」 斯維德裡蓋洛夫站起來,清醒過來了。他那還在抖動著的嘴唇上 慢慢地勉強露出了凶狠和譏諷的微笑。 「那裡一個人也不在家,」他輕輕地、一字一頓地說,「女房東 出去了,這樣叫喊是白費力氣:只不過徒然使自己激動。」 「鑰匙呢?立刻把門開開,立刻,下流的東西!」 「我把鑰匙弄丟了,找不到。」 「啊?那麼這是強姦!」杜尼婭大喊一聲,臉色白得像死人一樣 ,衝到一個角落裡,隨手抓到一張小桌子,拖過去用它來掩護自己。 她沒有高聲叫喊﹔不過用眼睛緊緊盯著那個折磨她的人,機警地注意 他的每一個動作。斯維德裡蓋洛夫也沒動地方,站在房屋另一頭,她 的對面。他甚至鎮靜下來了,至少從表面上看是這樣。可他的臉色仍 然白得嚇人。嘲諷的微笑並沒有從他臉上消失。 「您剛剛說『強姦』,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如果是強姦, 那麼您自己也可以考慮到,我已經採取了措施。索菲婭﹒謝苗諾芙娜 不在家﹔離卡佩爾納烏莫夫家很遠,隔著五間上了鎖的房子。還有, 我的力氣至少比您大一倍,此外,我也不用害怕,因為以後您不能去 控告我:您不會真的想出賣令兄吧?而且誰也不會相信您的話:嗯, 一個姑娘家幹嗎要到一個單身男人的住房裡去呢?所以,即使犧牲哥 哥,還是什麼都証明不了:強姦是很難証明的,阿芙多季婭﹒羅曼諾 芙娜。」 「卑鄙的傢伙!」杜尼婭憤怒地低聲說。 「不管您認為怎樣,不過請您注意,我的話還只是作為一個建議 。照我個人的看法,您是完全對的:強姦是卑鄙的事。我只不過想要 說,您決不會受到良心的譴責,即使……即使您自願照我建議的那樣 來搭救令兄。這就是說,您只不過是為環境所迫,嗯,還有,是屈服 於暴力,如果非得用這個詞兒不可的話。這一點請您考慮考慮吧﹔令 兄和令堂的命運都掌握在您的手裡。我願作您的奴隸……作一輩子… …我就在這兒等著……」 斯維德裡蓋洛夫坐到了沙發上,離杜尼婭大約八步遠。他的決心 是不可動搖的,對她來說,這一點已經是毫無疑問了。 何況她很瞭解他…… 突然她從口袋裡掏出一支手槍,扳起扳機,把拿著手槍的那隻手 放在小桌子上。斯維德裡蓋洛夫一下子跳了起來。 「啊哈!真沒料到會是這樣!」他驚訝地喊了一聲,可是惡狠狠 地冷笑著,「這樣就使事情發生了根本變化!您自己使事情變得非常 容易解決了,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這手槍您是打哪兒弄來的? 不是拉祖米欣先生給您的吧?哎呀!這手槍是我的嘛!老相識了!當 時我找它找得好苦哇!……在鄉下我曾榮幸地教過您射擊,看來並沒 白教啊!」 「不是你的手槍,是瑪爾法﹒彼特羅芙娜的,是你殺害了她,凶 手!她家裡什麼東西也不是你的。我一猜想到你這個人會幹出什麼事 來,就把它拿過來了。你只要敢邁出一步,我發誓,我就要打死你! 」 杜尼婭發狂了。她拿著手槍,作好了準備。 「嗯,那麼哥哥呢?我這樣問是出於好奇,」斯維德裡蓋洛夫問 ,仍然站在原地。 「你去告密吧,如果你想告密的話!不許動!別過來!我要開槍 了!你毒死了妻子,這我知道,你就是兇手!……」 「您堅決相信,是我毒死了瑪爾法﹒彼特羅芙娜?」 「是你!你自己向我暗示過﹔你對我說起過毒藥……我知道,你 坐車去買來的……你早準備好了……這一定是你…… 壞蛋!」 「即使這是真的,那也是為了你……歸根到底你是禍根。」 「你胡說!我一向,一向……恨你。」 「哎呀,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看來您忘了,在您狂熱地說 教的時候,您已經對我有了好感,流露出了自己的感情,……我從您 眼睛裡看出來了﹔您記得嗎,晚上,在月光下,還有一隻夜鶯在啼囀 ?」 「你說謊!(杜尼婭的眼睛裡怒火閃爍),你說謊,造謠中傷的 傢伙!」 「我說謊?好吧,就算我說謊吧。我說了謊。對女人提起這些事 情是不應該的。(他冷笑了一聲。)我知道你會開槍,你這頭美麗的 小野獸。那你就開槍吧!」 杜尼婭舉起了手槍,臉色白得像死人一樣,下嘴唇顫抖著,也白 得毫無血色,兩隻烏黑的大眼睛射出火一般的閃光,緊盯著他,下定 了決心,估量著,只等他做出第一個動作。他還從來沒看到過她像這 樣美麗。她舉起手槍的時候,從她眼裡射出的怒火似乎使他燃燒起來 ,他的心痛苦地揪緊了。他走出一步,槍聲響了。子彈從他頭髮上擦 過,打到了後面的牆上。他站住了,輕輕地笑了起來: 「讓黃蜂給螫了一下!直接瞄準腦袋……這是什麼?血!」他掏 出手帕來擦血,從他右邊的太陽穴上流下很細的一縷鮮血﹔大概子彈 稍稍擦傷了頭皮。杜尼婭放下手槍,望著斯維德裡蓋洛夫,與其說是 感到恐懼,不如說是感到驚訝,大惑不解。她似乎自己也不明白,她 做了什麼,發生了什麼事情! 「有什麼呢,打偏了!再開一槍嘛,我等著,」斯維德裡蓋洛夫 輕輕地說,一直還在冷笑,不過神情有點兒憂鬱,「這樣的話,在您 扳槍機以前,我就會抓住您了!」 杜涅奇卡顫慄了一下,迅速扳了槍機,又舉起手槍。 「別來糾纏我!」她絕望地說,「我發誓,我又要開槍了…… 我……打死您!……」 「咽,有什麼呢……只有三步遠,不會打不死的。哼,要是您打 不死我……那麼……」他的眼睛閃閃發光,他又向前走了兩步。 杜涅奇卡開了一槍,槍沒有響! 「子彈沒裝好。沒關係!您手槍裡還有底火。您把它擺正,我等 著。」 他站在她面前等著,離她有兩步遠,懷著異常堅定的決心,兩眼 發紅,用充滿情慾而又憂鬱的目光直瞅著她。杜尼婭明白,他寧願死 ,也不願放走她。「真的……真的,只有兩步遠,現在她當然會把他 打死的!……」 她突然扔掉了手槍。 「扔掉了!」斯維德裡蓋洛夫驚訝地說,深深地舒了口氣。彷彿 有個什麼東西一下子從他心上掉下來了,也許這不僅僅是對死亡的恐 懼﹔而且這時候他也未必會感覺到它已經消失。這是擺脫了另一種更 悲哀、更憂鬱的感覺的心情,他自己也不能完全確定,這究竟是一種 什麼感覺。 他走到杜尼婭跟前,用一隻手輕輕地摟住了她的腰。她沒有反抗 ,但全身像片樹葉樣簌簌發抖,用懇求的目光看著他。他本想說什麼 ,可只是撇了撇嘴,什麼也說不出來。 「你讓我走吧!」杜尼婭懇求說。 斯維德裡蓋洛夫顫慄了一下:這個你字已經說得和剛才有點兒不 一樣了。 「那麼你不愛我?」他輕輕地問。 杜尼婭搖搖頭,表示拒絕。 「也……不會愛我?……永遠不會?」他絕望地低聲問。 「永遠不會!」杜尼婭低聲回答。 斯維德裡蓋洛夫心裡發生了一場短暫的、無言的激烈鬥爭。他用 一種無法形容的目光瞅著她。突然他放開手,轉身很快走到窗邊,在 窗前站住了。 又過了一會兒。 「這是鑰匙!(他從大衣左面的口袋裡掏出鑰匙,放到身後的桌 子上,沒有回過頭來,也沒看著杜尼婭。)您拿去﹔趕快走吧!…… 」 他執拗地望著窗外。 「快點兒!快點兒!」斯維德裡蓋洛夫反覆說,一直還是一動不 動,也沒回過頭來。但是,可以聽出,在這聲「快點兒」裡帶著某種 可怕的語調。 杜尼婭明白這語調意味著什麼,趕緊拿起鑰匙,跑到門邊,迅速 打開房門,從屋裡衝了出去。不一會兒,她像發瘋似的,已經不能控 制自己,跑到運河岸上,朝×橋那個方向飛奔而去。 斯維德裡蓋洛夫在窗前又站了大約三分鐘光景﹔最後才慢慢轉過 身來,朝四下裡看了看,用手掌在前額上輕輕地摸了一下。一個古怪 的微笑使他的臉變得很不自然,這是可憐、悲哀、而又無可奈何的微 笑,這是絕望的微笑。血染紅了他的手掌,這血已經干了﹔他惡狠狠 地看了看這血,然後把一條毛巾浸濕,擦淨自己的鬢角。被杜尼婭扔 掉、落到門邊的那支手槍突然闖入他的眼簾。他把它拾起來,仔細看 了看。這是一支可以裝在衣袋裡的老式三發小手槍﹔裡面還有兩發子 彈和一個火帽。還可以發射一次。他想了想,把手槍塞進衣袋,拿起 帽子,走了出去。 熾天使書城
【第十五章】 六 整整這一晚上,直到十點,他是在各個小飯館和那些藏污納垢的 地方度過的,從這個地方出來,又到另一個地方去。在某處找到了卡 佳,她又在唱另一首低級流行歌曲,歌中唱的是某個「下流坯和暴君 」, 開始吻卡佳。 斯維德裡蓋洛夫請卡佳喝酒,也請一個背手搖風琴的流浪樂師、 歌手們、跑堂的、還有兩個司書喝酒。他所以要和這兩個司書打交道 ,說實在的,是因為他們兩個鼻子都是歪的:一個歪到右邊,另一個 歪到左邊,這使斯維德裡蓋洛夫覺得十分驚奇。他們還帶著他到一個 遊樂園去,他給他們買了門票。這個遊樂園裡有一棵樹齡已有三年的 、細小的樅樹,還有三個灌木叢。此外,還建造了一家「飯店」,其 實是個小酒館,不過在那裡也可以喝茶,而且還擺著幾張綠色的小桌 和幾把椅子。有一些蹩腳歌手在合唱,還有一個喝得醉醺醺的、從慕 尼黑來的德國人,好像是個小丑,雖然他鼻子是紅的,可不知為什麼 神情卻異常沮喪,他和那些歌手的表演都是為客人們助興的。那兩個 司書和另一些司書發生爭吵,就要打起來了。他們推選斯維德裡蓋洛 夫作裁判,給他們評評理。斯維德裡蓋洛夫已經給他們評了差不多一 刻鐘了,可是他們大嚷大叫,簡直無法弄清是怎麼回事。最確切無疑 的是,他們當中有一個偷了東西,甚至就在這兒賣給了一個偶然碰到 的猶太人﹔可是賣掉以後,卻不願把贓款分給自己的同伴。原來那件 給賣掉的東西是這家「飯店」的一把茶匙。「飯店」裡發現茶匙不見 了,尋找起來,於是事情變得麻煩了。斯維德裡蓋洛夫賠了茶匙,站 起來,走出了遊樂園。已經十點左右了。整個這段時間裡他自己連一 滴酒也沒喝過,只是在「飯店」裡要了一杯茶,而且就連這也多半是 為了遵守人家的規矩。然而這天晚上又悶又熱,天陰沉沉的。快到十 點的時候,可怕的烏雲從四面八方湧來﹔一聲雷鳴,大雨傾盆,猶如 瀑布。雨水不是一滴一滴地落下來,而是像一條條激流傾注到地面。 在不停地打閃,每次閃光持續的時間正好可以從一數到五。他渾身濕 透,回到家裡,鎖上房門,開開自己寫字檯上的抽屜,把所有的錢都 取出來,還撕掉了兩三張紙。然後他把錢裝進衣袋,本想換件大衣, 但是朝窗外望了望,留心聽了聽雷聲和雨聲,心想,算了,於是拿起 帽子,沒有鎖門,就走了出去。他徑直去找索尼婭。她在家。 她不是一個人﹔卡佩爾納烏莫夫的四個小孩子團團地圍著她。索 菲婭﹒謝苗諾芙娜正在餵他們喝茶。她默默地、恭恭敬敬地迎接斯維 德裡蓋洛夫,驚訝地看了看他那件濕透的大衣,可是一句話也沒說。 孩子們立刻異常驚恐地跑掉了。 斯維德裡蓋洛夫坐到桌邊,讓索尼婭坐到他身旁。她羞怯地準備 好聽他說話。 「索菲婭﹒謝苗諾芙娜,我說不定要去美國了,」斯維德裡蓋洛 夫說,「因為這大概是我最後一次跟您見面了,所以我要來作個安排 。嗯,今天您見到這位太太了嗎?我知道她對您說些什麼,用不著重 述了。(索尼婭動了動,而且臉紅了。)這種人的性格是大家都知道 的。至於您的妹妹和弟弟,他們的確都給安置好了,我送給他們每個 人的錢也都交給了有關方面,交到可靠的人手裡,拿到了收據。不過 ,這些收據還是您拿去保存吧,以防萬一。給,請您收下!嗯,現在 這件事算辦完了。這是三張五厘債券,一共三千盧布。這筆錢請您收 下,是給您的,這是我們兩人之間的事情,不要讓任何人知道,也不 管以後您會聽到些什麼。這些錢您是需要的,因為,索菲婭﹒謝苗諾 芙娜,照以前那樣生活下去,很不好,而且也完全沒有必要了。」 「我深受您的大恩大德,還有孤兒們和已經去世的繼母都受了您 的恩惠,」索尼婭急忙說,「如果說,到現在我很少向您表示感謝, 那麼……請您別以為……」 「噯,夠了,夠了。」 「不過這些錢,阿爾卡季﹒伊萬諾維奇,我非常感謝您,可是現 在我不需要這些錢了。我一個人,總可以養活自己,說不要以為我忘 恩負義:既然您這樣樂善好施,那麼這些錢……」 「給您,給您,索菲婭﹒謝苗諾芙娜,請您收下,別再多說了, 因為我甚至沒有時間了。可您需要錢。羅季昂﹒羅曼諾維奇有兩條路 :要麼對準額頭開槍自殺,要麼走弗拉基米爾□那條路。(索尼婭古 怪地看了看他,渾身發抖了。)您別擔心,我什麼都知道,聽他自己 說的,我可不是個說話不謹慎的人﹔我絕不會告訴任何人。那時候您 勸他去自首,這是對的。這對他要有益得多。嗯,如果要走弗拉基米 爾這條路,──他去,您也會跟他去,不是嗎?是這樣吧?是這樣吧 ?好吧,如果是這樣,那麼就是說,錢是需要的。為了他,需要錢, 您明白嗎?我把錢送給您,也就等於送給他。何況您還答應過阿瑪莉 婭﹒伊萬諾芙娜,要還清欠她的錢﹔我聽說了。索菲婭﹒謝苗諾芙娜 ,您怎麼這樣輕率地承擔了這樣一筆債務?是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 ,而不是您欠了這個德國女人的債,那麼您就不該理睬她。在這個世 界上,這樣是沒法活下去的。嗯,如果什麼時候有人問您,──明天 或者後天,──向您問起我或者有關我的事情(會有人來問您的), 那麼我現在到您這兒來的事,千萬不要提起,決不要把錢拿給任何人 ,也決不要對任何人說,我曾經送給您錢。好,現在再見吧。(他從 椅子上站了起來。)請問候羅季昂﹒羅曼內奇。順帶說一聲:暫時您 可以把錢托拉祖米欣先生代為保管。您認識拉祖米欣先生嗎?當然是 認識的。這是個還不錯的小伙子。明天就把錢送到他那裡去,或者… …到時候再說。在那以前要好好保藏起來。」 □流放到西伯 利亞去服苦役的犯人都要走經過弗拉基米爾的那條道路。 索尼婭也從椅子上很快站起來,驚恐地瞅著他。她很想說點兒什 麼,問問他,可是在最初幾分鐘裡她不敢說,也不知道該怎樣說。 「您怎麼……您怎麼,現在下著那麼大的雨,您就要走嗎?」 「嗯,要去美國,還怕下雨,嘿!嘿!別了,親愛的,索菲婭﹒ 謝苗諾芙娜!您要活下去,長久活下去,您會有益於別人的。順帶說 一聲……請您對拉祖米欣先生說,我請您代我向他致意。您就這樣對 他說:阿爾卡季﹒伊萬諾維奇﹒斯維德裡蓋洛夫向您致意。一定要對 他說。」 他走了,只剩下了索尼婭一個人,她驚訝、恐懼,心情沉重而又 感到疑惑,可又說不清究竟是疑惑什麼。 原來隨後,這天晚上十一點多鐘的時候,他又進行了一次反常和 出人意料的訪問。雨一直還在下個不停。十一點二十分,他渾身濕透 ,走進了瓦西利耶夫斯基島第三幹線馬雷大街上他未婚妻父母家那所 狹小的住宅。他好容易才敲開了門,起初他的到來引起了極大的驚慌 和不安﹔不過只要願意,阿爾卡季﹒伊萬諾維奇是一個舉止態度很有 魅力的人,所以未婚妻深明事理的父母最初的猜測(雖說他們的猜測 是很敏銳的)立刻自然而然地消失了──他們本以為阿爾卡季﹒伊萬 諾維奇準是在這以前已經喝得酩酊大醉,因而失去了自制。未婚妻的 那位富有同情心而且深明事理的母親把虛弱無力、坐在安樂椅裡的父 親推到阿爾卡季﹒伊萬諾維奇跟前,像往常一樣,立刻提出一些她其 實並不關心的問題。(這個女人從來不直截了當地提問題,總是先面 帶微笑,搓著手,隨後,如果一定需要知道什麼,譬如說,阿爾卡季 ﹒伊萬諾維奇願意訂在哪一天舉行婚禮,那麼她就會提出一些最有趣 、而且幾乎是渴望得到回答的問題,詢問有關巴黎的種種事情和那裡 的宮廷生活,只是在這以後才照例談到瓦西利耶夫斯基島的第三幹線 上來。)在旁的時候,這種談話方式當然會讓人十分尊敬,然而這一 次阿爾卡季﹒伊萬諾維奇不知為什麼卻顯得特別沒有耐心,並堅決要 求會見未婚妻,儘管一開始就已經告訴過他,未婚妻已經睡了。當然 ,未婚妻還是出來了,阿爾卡季﹒伊萬諾維奇直截了當地對她說,由 於一個很重要的情況,他必須暫時離開彼得堡,所以給她送來了一萬 五千銀盧布票面不同的紙幣,請她收下這筆錢,作為他送給她的禮物 ,因為他早就打算在結婚之前把這一點兒錢送給她了。當然,這樣的 解釋絲毫也沒能說明,這禮物與立刻動身運行,與一定要冒雨在深更 半夜來送禮物有什麼特殊的邏輯聯繫,然而事情卻十分順利地對付過 去了。就連必不可免的「哎喲」和「啊呀」,刨根究底的詢問和驚訝 ,不知為什麼也突然異乎尋常地既有節制,又有分寸﹔然而對他的感 謝卻是最熱烈的,那位最有理智的母親甚至感激涕零,令人留下深刻 的印象。阿爾卡季﹒伊萬諾維奇站起來,笑了,吻了吻未婚妻,拍了 拍她的小臉蛋兒,肯定地說,他不久就會回來,他注意到,她的眼睛 裡雖然流露出孩子的好奇神情,但同時也好像向他提出一個十分嚴肅 的、無聲的問題,他想了想,再次吻了吻她,心裡立刻真誠地感到遺 憾,因為他的禮物立刻就會給鎖起來,由這位最懂道理的母親來保管 了。他走了,丟下了這些心情異常興奮的人。然而富有同情心的母親 立刻低聲匆匆地解答了幾個最重要的疑問,確切地說,就是認為阿爾 卡季﹒伊萬諾維奇是個大人物,是個有作為的人,有很多關係,是個 大富翁,──天知道他頭腦裡有些什麼想法,忽然想要出門,立刻就 走,忽然想要送錢,立刻就把錢送給別人,所以,用不著大驚小怪。 當然,他渾身濕透,這很奇怪,不過,譬如說吧,英國人比這更怪, 而且這些上流社會的人都不在乎人家怎麼議論他們,也不拘禮節。也 許他甚至是故意這樣做,好讓人看看,他誰也不怕。而主要的是,這 件事無論對什麼人一個字也不能說,因為天知道這會產生什麼後果, 錢嘛,得趕緊鎖起來,而且當然啦,菲多西婭一直待在廚房裡,這可 是最好也不過了,主要的是,絕對,絕對,絕對不要把這件事告訴這 個詭計多端的列斯莉赫,等等,等等。他們坐在那裡悄悄地議論著, 一直談到兩點鐘。不過,未婚妻早就去睡覺了,她感到驚訝,又有點 兒憂鬱。 然而斯維德裡蓋洛夫正好在半夜過了×橋,往彼得堡那個方向走 去。雨停了,風卻在呼嘯。他冷得發抖了,有一會兒工夫,他懷著一 種特殊的好奇心,甚至是疑問地望了望小涅瓦河裡黑□□的河水。但 是他很快就覺得,站在河邊冷得很﹔他轉身往×大街走去。他已經在 長得好像沒有盡頭的×大街上大踏步地走了很久,幾乎走了半個鐘頭 ,黑暗中,不止一次在那條用木塊鋪成的路面上絆倒,可他還是懷著 好奇心不停地在大街右側尋找著什麼。不久前有一次他從附近路過, 在這兒某處,已經是大街的盡頭,看到過一家木結構的旅館,不過相 當寬敞,旅館的名稱,就他所記得的,好像是叫阿德裡安諾波利。他 的推斷是正確的,在這樣荒涼的地方,這家旅館是個相當顯眼的目標 ,就是在黑夜裡,也不可能找不到它。這是一座已經發黑的、很長的 木頭房子,儘管已經很晚了,房子裡仍然燈火通明,看得出裡面還相 當熱鬧。他走了進去,在走廊上碰到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的人,他問那 個人有沒有房間。那人打量了一下斯維德裡蓋洛夫,精神振作起來, 立刻把他領到很遠的一間房間裡,這間房子又悶又狹小,縮在走廊盡 頭一個角落裡,就在樓梯底下。但是沒有別的房間﹔全都客滿了。那 個穿得破破爛爛的人疑問地望著他。 「有茶嗎?」斯維德裡蓋洛夫問。 「這個可以。」 「還有什麼嗎?」 「小牛肉,伏特加,冷盤。」 「給拿小牛肉和茶來。」 「不再需要什麼別的了嗎?」那個穿得破破爛爛的人甚至有點兒 困惑莫解地問。 「什麼也不要了,什麼也不要了!」 那個穿得破破爛爛的人大失所望地走了。 「想必是個好地方,」斯維德裡蓋洛夫想,「我怎麼不知道呢。 大概,我這副樣子也像是從哪兒的夜酒店裡出來的,路上已經出過什 麼事了。不過我真想知道,經常住在這裡,在這裡過夜的是些什麼人 ?」 他點著了蠟燭,更仔細地看了看這間房間。這間小屋竟是那麼矮 小,斯維德裡蓋洛夫站在裡面幾乎直不起腰,屋裡只有一扇小窗子﹔ 床很臟,一張油漆過的普通桌子和一把椅子差不多佔據了全部空間。 看樣子牆壁好像是用木板釘成的,牆紙又舊又臟,上面已經積滿灰塵 ,許多地方都撕破了,它們的顏色(黃的)還可以猜得出來,可是花 紋已經完全無法辨認了。和通常頂樓裡的情況一樣,牆和天花板有一 部分是傾斜的,不過這兒的斜面上邊就是樓梯。斯維德裡蓋洛夫放下 蠟燭,坐到床上,陷入沉思。然而隔壁一間小屋裡說個不停的、奇怪 的喃喃低語,有時竟會提高聲調,幾乎像在叫喊,這終於引起了他的 注意。從他一進來,這低語聲就沒停止過。他側耳傾聽:有人在罵另 一個人,幾乎是哭著責備他,不過聽到的只是一個人的聲音。斯維德 裡蓋洛夫站起來,用一隻手遮住蠟燭,牆上一條裂縫裡立刻透出燈光 ﹔他走近前去,開始張望。在比他這一間稍大一點兒的那間房間裡住 著兩個人。其中一個沒穿常禮服,有一頭異常捲曲的鬈發,紅通通的 臉,神情十分激動,站在屋裡,姿勢活像個演說家,叉開兩腿,以保 持平衡,用一隻手捶著自己的胸膛,激昂慷慨地責備另一個人,說他 是個叫化子,說他連個一官半職都沒撈到,說,是他把他從泥坑里拉 出來的,什麼時候想趕他走,就可以趕他走,還說,這一切只有上帝 知道。那個受責備的朋友坐在椅子上,看樣子像一個很想打噴嚏、可 又怎麼也打不出來的人。他偶爾用渾濁的羊眼睛看看那個演說家,但 顯然一點兒也不明白,他在說些什麼,甚至也未必聽到了什麼。桌子 上的蠟燭快要燃盡了,桌上還擺著一個幾乎空了的、裝伏特加的細頸 玻璃瓶,幾隻酒杯,一些麵包,幾隻玻璃杯,幾根黃瓜和一隻茶早已 喝光了的茶杯。斯維德裡蓋洛夫留心看了看這個場景,就漠不關心地 離開那條縫隙,又坐到了床上。 那個穿得破破爛爛的人拿著茶和小牛肉回來了,忍不住又問了一 次:「還需要什麼嗎?」聽到的又是否定的回答,於是就走了。斯維 德裡蓋洛夫急忙喝茶,想暖一暖身子,喝了一玻璃杯,肉卻一口也沒 吃,因為完全沒有胃口。他大概發起燒來了。他脫下大衣,短外衣, 裹著被子,躺到了床上。他感到遺憾:「這一次最好還是別生病」, 他想,並且冷笑了一聲。屋裡很悶,燭光暗淡,外面風聲呼嘯,老鼠 不知在哪個角落裡啃什麼,而且整個房間裡好像有一股老鼠味和什麼 皮革的氣味。他躺著,彷彿在做夢:思緒萬千,此起彼伏。似乎他很 想讓思想停留在某一件事情上。「窗外大概是個什麼花園吧,」他想 ,「樹在簌簌地響﹔我多麼不喜歡夜裡風狂雨暴,黑暗中傳來樹木簌 簌的響聲,這是一種讓人很不舒服的感覺!」他想起不久前經過彼特 羅夫公園的時候,甚至一想到這種聲音,就覺得討厭。這時他也想起 了×橋和小涅瓦河,於是又像不久前站在河邊的時候那樣,似乎覺得 身上發冷了。 「我一生中從來就不喜歡水,即使是在風景如畫的地方,」他想 ,突然又為一個奇怪的想法冷笑了一聲:「似乎,這些美學和舒適之 類的問題,現在應該都無所謂了,可正是在這時候,卻變得特別愛挑 剔了,就像一頭在類似的情況下……一定要給自己挑個地方的野獸。 剛才我真該回彼特羅夫公園去!大概是覺得那裡太暗,也覺得冷吧, 嘿!嘿!幾乎是需要感到愜意呢!……可是,我為什麼不把蠟燭熄掉 ?(他熄掉了蠟燭。)隔壁已經睡了,」他想,因為剛才看到的那條 縫隙裡已經看不到燈光了。「唉,瑪爾法﹒彼特羅芙娜,要是現在您 來該多好,天又黑,地方也挺合適,而且正是時候。可現在您偏偏不 來……」 不知為什麼他突然想起,不久前,就在他要實行誘騙杜涅奇卡的 計劃之前一小時,他曾向拉斯科利尼科夫建議,把她托付給拉祖米欣 ,請他來保護她。「真的,當時我說這話,正像拉斯科利尼科夫所猜 想的那樣,多半是為了滿足我自己的願望──故意挑釁。不過這個拉 斯科利尼科夫真是個機靈鬼!他飽經憂患。隨著時間的推移,等到他 不再胡思亂想,變聰明了以後,準會成為一個很機靈的人,可是現在 他卻太想活下去了!就這一點來說,這種人是卑鄙的。哼,去他的吧 ,隨他的便,與我什麼相干。」 他一直睡不著。漸漸地,杜涅奇卡不久前的形象出現在他的面前 ,突然,他打了個寒顫。「不,現在應該丟掉這個念頭了,」他清醒 過來,這樣想,「應該想想別的。奇怪而且可笑:我從來也沒深深懷 恨過什麼人,甚至從來也沒特別想要進行報復,不是嗎,這可是個壞 兆頭,壞兆頭!我也不喜歡與人爭論,不發脾氣──這也是壞兆頭! 剛才我向她許下了多少諾言啊,呸,見鬼!大概,她會設法讓我明白 過來的……」他又不作聲了,而且咬緊了牙:杜涅奇卡的形象又在他 面前出現了,和她第一次開槍的時候一模一樣,那時她嚇得要命,放 下了手槍,面無人色,望著他,所以兩次他都可以抓住她,她卻不會 舉起手來自衛,如果不是他提醒她的話。他想起,在那一瞬間,他似 乎可憐起她來,似乎他的心揪緊了……「唉,見鬼!又是這些念頭, 這一切都應該丟掉,丟掉!……」 他已經昏昏欲睡:寒熱病的顫慄停止了﹔突然好像有個什麼東西 在被子下面,從他手臂上和腿上跑了過去。他打了個哆嗦:「呸,見 鬼,這好像是隻老鼠!」他想,「這盤小牛肉我還擺在桌子上……」 他真不想掀開被子,起來,讓自己凍僵,可是突然又有個什麼讓人很 討厭的東西從他腿上很快跑了過去﹔他撩開被子,點著了蠟燭。他打 著寒顫,俯身仔細看了看床上,什麼也沒有﹔他抖了抖被子,突然有 一隻老鼠跳到了床單上。他急忙去抓它﹔可是老鼠並不跳下床去逃走 ,卻在床上東竄西竄,從他指縫間溜跑,從他手上跑過去,突然一下 子鑽到了枕頭底下﹔他扔掉了枕頭,但是轉瞬間感覺到有個什麼東西 跳進他的懷裡,從他身上很快跑過去,已經跑到背上,鑽到襯衫底下 去了。他急劇地打了個寒顫,醒了。屋裡很暗,他像剛才一樣,裹在 被子裡,躺在床上,窗外風聲哀號。「真討厭!」他煩惱地想。 他起來,背對著窗戶,坐到床邊。「最好根本別睡,」他拿定了 主意。可是窗邊有一股冷氣和潮氣﹔他沒站起來,拉過被子,裹到身 上。他沒有點上蠟燭。他什麼也不想,而且也不願想﹔然而幻想卻一 個接著一個出現,一個個思想的片斷,沒頭,沒尾,互不連貫,稍縱 即逝,一閃而過。他似睡非睡。是寒冷,還是黑暗,是潮濕,還是在 窗外呼嘯和搖撼著樹木的風,這一切都在他心中激起對幻想強烈的愛 好和渴望,──可是浮現在眼前的卻總是花。他想像出一片迷人的景 色﹔是陽光明媚的一天,天很暖和,幾乎是炎熱的,是個節日──聖 靈降臨節□。一座英國式豪華精緻的鄉村住宅,四周花壇裡鮮花盛開 ,花香襲人,住宅周圍是一□□菜畦﹔蔓生植物爬滿門廊,台階上擺 滿一排排玫瑰﹔一道明亮、涼爽的樓梯,上面鋪著豪華的地毯,兩邊 擺滿栽種著奇花異卉的中國花盆。他特別注意擺在窗口的那些盛著水 的花瓶,一束束潔白、嬌嫩的水仙插在花瓶裡,碧綠、肥壯的長莖上 垂下一朵朵白花,花香濃郁。他甚至不想離開它們,但是他上樓去了 ,走進一個寬敞高大的大廳,這兒也到處都是鮮花:窗旁,通往涼台 的門敞著,門邊到處是花。地板上撒滿剛剛割下的芳草,窗子都敞著 ,涼爽的微風送進清新的空氣,窗外鳥鳴嚶嚶,大廳中央,幾張鋪著 潔白緞子檯布的桌子上停放著一口棺材。這口棺材包著那不勒斯白綢 ,邊上鑲著厚厚的白色皺邊。用鮮花編成的花帶從四面環繞著棺材。 一個小姑娘躺在棺材裡的鮮花中間,她穿一件透花白紗連衫裙,一雙 好似用大理石雕成的手疊放在胸前。但她那披散開的頭髮,那淡黃色 的頭髮,卻是濕的﹔頭上戴著一頂玫瑰花冠。她那神情嚴峻、已經僵 化的臉的側面也好像是用大理石雕成的,但是她那慘白的嘴唇上的微 笑卻充滿失去了稚氣的無限悲哀,而且帶有沉痛的抱怨的神情。斯維 德裡蓋洛夫認識這個小姑娘﹔這口棺材旁既沒有聖像,也沒點蠟燭, 也聽不到祈禱的聲音。這個小姑娘是自殺──投水自盡的。她只有十 四歲,但這已經是一顆破碎了的心,這顆心因受侮辱而毀了自己,這 樣的侮辱嚇壞了這顆幼小、稚嫩的童心,使它感到震驚,不應遭受的 恥辱玷污了她那天使般純潔的心靈,迫使她從胸中衝出最後一聲絕望 的呼喊,但是長夜漫漫,黑暗無邊,雖已開始解凍,卻還潮濕寒冷, 而且狂風怒吼,這一聲遭受無恥凌辱的呼喊並沒有被人聽見…… □在復活節後的第五十天。 斯維德裡蓋洛夫醒了,從床上起來,大步走到窗前。他摸索著找 到了插銷,打開窗子。風猛吹進他這間狹小的斗室,彷彿往他臉上和 僅有一件襯衫遮蓋著的胸脯上貼了一層冷冰冰的霜花。窗外大概真的 像個花園,看來也是個遊樂園﹔大概白天這裡也有歌手唱歌,也給人 往小桌子上送茶。現在水珠卻從樹上和灌木叢上飛進窗裡,很暗,就 像在地窖裡似的,所以勉強才能分辨出某些標誌著什麼物體的黑點。 斯維德裡蓋洛夫彎下腰,用胳膊肘撐在窗台上,已經目不轉睛地對著 這片黑暗望了五分鐘了。黑暗的夜色中傳來一聲炮響,接著又是一聲 。 「啊,號炮響了,河水暴漲了□」,他想,「到早晨水就會湧進 低窪的地方,湧到街上,淹沒地下室和地窖,地下室裡的老鼠都會浮 出水面,人們也將在風雨中咒罵著,渾身濕透,把自己的一些破爛兒 拖到上面幾層去……現在幾點了?」他剛一這樣想,附近什麼地方的 掛鐘彷彿竭力匆匆忙忙地滴答滴答地響著,打了三響。「哎喲,再過 一個鐘頭就要天亮了!還等什麼呢?立刻就走,一直去彼特羅夫公園 :在那兒什麼地方挑一個大灌木叢,叫雨淋透的灌木叢,只要用肩膀 稍微碰一碰,就會有千百萬水珠澆到頭上……」他離開窗子,把它關 上,點著了蠟燭,穿上短上衣、大衣,戴上帽子,手持蠟燭,走到走 廊上,想找到那個不知睡在什麼地方一間小屋裡、一堆堆廢物和蠟燭 頭之間的穿得破破爛爛的人,把房錢交給他,然後從旅館裡出去。「 這是最好的時間,再也挑不到更好的時間了!」 □一八六五 年六月二十九日到三十日的夜裡,彼得堡下了暴雨,河水猛漲,曾鳴 炮報警。海軍部大廈的尖頂上白天掛了信號旗,夜裡掛上了燈籠。 他在狹長的走廊上走了很久,一個人也找不到,已經想要高聲呼 喊了,突然在一個黑暗的角落裡,一個舊櫥和門之間看到一個奇怪的 東西,好像還是活的。他手持蠟燭,彎下腰去,看到一個孩子──一 個五歲左右的小姑娘,不會更大了,她身上的那件小連衫裙已經濕透 了,像一塊擦地板的抹布,她渾身發抖,還在哭泣。看到斯維德裡蓋 洛夫,她似乎並不害怕,卻用她那雙烏黑的大眼睛看著他,目光中流 露出遲鈍的驚訝神情,間或抽泣幾聲,這就像所有孩子一樣,他們哭 了很久,可是已經住了聲,甚至已經不再傷心了,卻還會偶爾突然嗚 咽一聲。小姑娘的臉蒼白而憔悴﹔她凍僵了,不過「她是怎麼來到這 裡的?這麼說,她是躲在這裡,一宿沒睡了。」他開始詢問她。小姑 娘突然變得活躍了,用孩子的語言很快地含糊不清地說了起來。她說 到「媽媽」,說是「媽媽打」她,還說有只什麼碗叫她給「打潑(破 )了」。小姑娘說個不停﹔從她說的這些話裡勉強可以猜出,這是個 沒人疼愛的孩子,她的母親大概就是這家旅館裡的廚娘,經常喝得爛 醉,把她毒打了一頓,還嚇唬她﹔小姑娘打破了媽媽的一隻碗,嚇壞 了,還在晚上就逃了出來﹔她大概在院子裡什麼地方躲了好久,一直 淋著雨,最後偷偷地溜到這裡,藏在大櫥後面,在這個角落裡坐了整 整一夜,一直在哭,由於潮濕、黑暗和害怕,渾身顫抖,為了這一切 ,現在她准又要挨一頓打。他把她抱起來,回到自己的房間裡,讓她 坐在床上,給她脫去衣服。她赤腳穿著的那雙破鞋子濕淋淋的,彷彿 整夜都站在水窪裡。給她脫掉衣服以後,他把她放到床上,給她蓋上 被子,連頭都裹到被子裡。她立刻睡著了。做完這一切以後,他又憂 郁地沉思起來。 「瞧,又想多管閑事了!」最後他突然想,心裡有一種痛苦和氣 憤的感覺。多麼荒唐!」他煩惱地拿起蠟燭,無論如何也要找到那個 穿得破破爛爛的人,趕快離開這兒。「哎呀,小姑娘!」他心中暗暗 地咒罵著想,已經在開門了,可是又回來再看看那個小姑娘,看她是 不是還在睡,睡得怎麼樣?他小心翼翼地把被子稍微掀開一點兒,小 姑娘睡得很熟,很香。她蓋著被子,暖和過來了,蒼白的面頰上已經 泛起紅暈。可是奇怪:這紅暈看上去彷彿比通常孩子們臉上的紅暈更 加鮮艷、濃郁。「這是發燒的紅暈,」斯維德裡蓋洛夫想,這好像是 酒後的紅暈,就好像給她喝了滿滿的一杯酒。鮮紅的嘴唇彷彿在燃燒 ,在冒熱氣,不過這是怎麼回事?他突然覺得,她那長長的黑睫毛仿 佛在抖動,在眨巴著,好像抬起來了,一隻狡猾、銳利、不像小孩子 的眼睛從睫毛底下向外偷偷張望,在遞眼色,似乎小姑娘並沒睡著, 而是假裝睡著了。是的,果真是這樣:她的嘴唇張開,微微一笑﹔嘴 角微微抖動,彷彿還在忍著。不過,瞧,她已經再也忍不住了﹔這已 經是名副其實的笑,明顯的笑了﹔這張完全不像小孩子的臉上露出某 種無恥的、挑逗的神情﹔這是淫蕩,這是風流女人的面孔,是法國妓 女的無恥的臉。瞧,那雙眼睛已經毫不掩飾地睜開了,用火熱的、無 恥的目光打量著他,呼喚他,而且在笑……在這笑容裡,在這雙眼睛 裡,在這孩子的臉上這些下流無恥的表情裡,含有某種醜惡和帶有侮 辱性的東西。「怎麼!一個五歲的孩子!」斯維德裡蓋洛夫喃喃地說 ,他真的嚇壞了,「這……這是怎麼回事?」可是她已經把紅艷艷的 小臉完全轉過來,面對著他,伸出雙手……「啊,該死的!」斯維德 裡蓋洛夫驚恐地大喊一聲,對著她舉起手來……可是就在這時候他醒 了。 他仍然睡在那張床上,還是那樣裹在被子裡﹔蠟燭沒有點著,窗 子上已經發白,天完全亮了。 「整夜都在做惡夢!」他氣憤地欠起身來,覺得渾身無力﹔骨頭 酸痛。外面大霧瀰漫,什麼也無法看清。已經快六點了:他睡過了頭 !他起來,穿上還在濕的短外衣和大衣。他在衣袋裡摸到了那支手槍 ,掏出來,擺正了底火﹔然後坐下,從口袋裡掏出一本筆記本,在最 惹人注意的卷頭頁上寫了幾行大字。寫完又看了一遍,把胳膊肘支在 桌子上,陷入沉思。手槍和筆記本就放在那兒,就在胳膊肘旁。幾隻 醒來的蒼蠅在桌子上那盤沒有吃過的小牛肉上慢慢地爬。他盯著它們 看了好久,最後用那只空著的手去捉一隻蒼蠅。他捉了很久,弄得疲 憊不堪,可是怎麼也捉不到。最後發覺自己在幹這種可笑的事,清醒 過來,顫慄了一下,站起身,毅然走出了房門。 一分鐘後,他已經來到了街上。 乳白色的濃霧籠罩在城市上空。斯維德裡蓋洛夫在用木塊鋪成的 又滑又臟的馬路上往小涅瓦河那個方向走去。他彷彿看到了一夜之間 漲高了的小涅瓦河裡的河水,彷彿看到了彼特羅夫島、濕漉漉的小路 、濕淋淋的草、濕淋淋的樹和灌木叢,最後彷彿看到了那叢灌木…… 他遺憾地去看一排房子,為的是想點兒什麼別的。大街上既沒碰到一 個行人,也沒遇到一輛馬車。那些關著百葉窗、顏色鮮黃的小木屋看 上去淒涼而且骯臟。寒氣和潮氣透入他的全身,他覺得身上發冷了。 有時他碰到一些小鋪和菜店的招牌,每塊招牌他都仔細看了一遍。木 塊鋪的路面已經到了盡頭。他已經來到一幢很大的石頭房子旁邊。一 條身上很臟、冷得發抖的小狗,夾著尾巴從他面前跑著橫穿過馬路。 一個穿著軍大衣、爛醉如泥的醉鬼臉朝下橫臥在人行道上。他朝這個 醉鬼看了一眼,又往前走去。在他左邊隱約露出一個高高的瞭望台。 「噢!」他想,「就是這個地方嘛,幹嗎要到彼特羅夫公園去?至少 有個正式的証人……」這個新想法幾乎使他冷笑了一聲,於是他轉彎 到×大街上去了。那幢有瞭望台的大房子就在這裡。房子的大門關著 ,門邊站著一個個子不高的人,肩膀靠在門上,他身上裹著一件士兵 穿的灰大衣,頭戴一頂阿喀琉斯□式的銅盔。他用睡眼惺忪的目光朝 正在走近的斯維德裡蓋洛夫冷冷地瞟了一眼。他臉上露出那種永遠感 到不滿的悲哀神情,猶太民族所有人的臉上無一例外都陰鬱地帶著這 副神情。有那麼一會工夫,他們倆,斯維德裡蓋洛夫和「阿喀琉斯」 ,都在默默地打量著對方。最後,「阿喀琉斯」覺得不大對頭:這個 人並沒喝醉,可是站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凝神注視著他,什麼話也 不說。 □阿喀琉斯是荷馬的史詩《伊裡亞特》中最偉大的英 雄。此處「阿喀琉斯式的銅盔」指消防隊員的銅盔。 「您為什麼,您要在這兒幹什麼?」他說,仍然一直一動不動, 沒有改變自己的姿勢。 「啊,不幹什麼,老弟,您好!」斯維德裡蓋洛夫回答。 「這兒不是你要找的地方。」 「老弟,我要到外國去了。」 「到外國去?」 「去美國。」 「去美國?」 斯維德裡蓋洛夫掏出手槍,扳起板機。「阿喀琉斯」揚起了眉毛 。 「您要幹什麼,這玩意兒,這裡可不是幹這種事的地方!」 「為什麼不是地方?」 「因為,你找錯地方了。」 「唉,老弟,這反正一樣。地方挺不錯﹔要是有人問起,你就回 答,他說,到美國去了。」 他把手槍抵住自己右邊的太陽穴。 「您要幹什麼,這裡不行,這兒不是地方!」「阿喀琉斯」 突然慌了神,瞳孔變得越來越大。 斯維德裡蓋洛夫扳動了槍機。 熾天使書城
【第十六章】 七 就在那一天,不過已經是晚上六點多鐘的時候,拉斯科利尼科夫 來到了母親和妹妹的住處,──就是拉祖米欣給她們找的、巴卡列耶 夫房子裡的那套房間。樓梯直接通到街上。拉斯科利尼科夫來到門口 ,一直還在逡巡不前,彷彿猶豫不決:是進去呢,還是不進去?不過 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回去﹔他的決心已經下定了。「何況她們反正還什 麼也不知道,」他想,「已經習慣把我看作一個怪人了……」他的衣 服十分可怕:淋了一夜雨,衣服全都臟了,破了,很不像樣了。由於 疲倦,下雨,體力消耗殆盡,再加上差不多一晝夜的內心鬥爭,他的 臉幾乎變得十分難看。整整這一夜天知道他是獨自在哪兒度過的。不 過至少他已經拿定了主意。 他敲了敲門﹔給他開門的是母親。杜涅奇卡不在家。就連女僕, 那時也不在家裡。起初普莉赫裡婭﹒亞歷山德羅芙娜又驚又喜,一句 話也說不出來,隨後抓住他的一隻手,把他拉進屋裡。 「啊,你到底來了!」她高興得訥訥地說。「你別生我的氣,羅 佳,你看我竟這麼傻,流著淚來迎接你:我這是笑,不是哭。你以為 我哭了嗎?我這是高興,可我就是有這麼個傻習慣:動不動就流淚。 從你父親死後,不論遇到什麼事,我就總是哭。你坐啊,親愛的,你 準是累了,我看得出來。哎喲,你弄得多麼臟啊。」 「昨天我淋了雨,媽媽……」拉斯科利尼科夫開始說。 「啊,不,不!」普莉赫裡婭﹒亞歷山德羅芙娜打斷了他的話, 高聲驚呼,「你以為,我這就要照女人的老習慣問長問短嗎,你放心 好了。我明白了,什麼都明白了,現在我已經學會照這兒的人那樣行 事了,真的,我自己也看出,這兒的人聰明些。我已經一下子徹底得 出結論:我哪能懂得你的想法,怎麼能要求你給我解釋呢?也許,天 知道你頭腦裡在考慮什麼事情,有些什麼計劃,或者是產生了什麼想 法﹔我卻老是催促你,問你:你在想什麼!我真是……唉,上帝啊! 我幹嗎老是毫無意義地問這問那呢……你瞧,羅佳,你在雜誌上發表 的那篇文章,我已經看過三遍了,德米特裡﹒普羅科菲伊奇給我拿來 的。我一看到,就啊了一聲﹔我心想,我真是個傻瓜,瞧他在幹什麼 啊,這就是謎底!說不定那時候他腦子裡有了新的想法﹔他正在思考 這些想法,我卻折磨他,打攪他。我在看,我的孩子,當然我有很多 地方看不懂﹔不過應該如此:我哪能懂呢?」 「讓我看看,媽媽。」 拉斯科利尼科夫拿起報紙□,瀏覽了一下自己的那篇文章,不管 這和他的處境與心情是多麼矛盾,但他還是和所有作者第一次看到自 己的作品發表時一樣,心裡有一種奇怪的、苦中有甜的感覺,更何況 他才只有二十三歲呢。這種感覺只持續了極短暫的一會兒工夫。才看 了幾行,他就皺起眉頭,可怕的憂愁揪緊了他的心。最近幾個月來的 內心鬥爭,一下子全都想起來了。他厭惡而懊惱地把那篇文章扔到了 桌子上。 「不過,羅佳,不管我多麼傻,可我還是能夠作出判斷,你很快 就會成為第一流的人物,即使還不是我們學朮界的頭號人物。他們竟 敢以為你瘋了!哈──哈──哈!你不知道──他們都這麼認為!唉 ,這些卑微的、微不足道的人啊,他們哪會懂得,聰明人像什麼樣子 !就連杜涅奇卡也幾乎相信了──你看!你的亡父給雜誌投過兩次稿 ──起初寄了一首詩去(筆記本我還保存著呢,什麼時候拿給你看看 ),後來又寄去一篇中篇小說(我自己要求他讓我來抄寫),我們倆 都祈禱上帝,希望能夠採用,──可是沒有採用!羅佳,六、七天前 ,我看到你的衣服,看到你是怎麼生活的,吃的是什麼,穿的是什麼 ,我心裡難過極了。可現在明白,這我又是傻了,因為只要你願意, 現在就能靠自己的智慧和天才立刻獲得一切。這就是說,暫時你還不 想這麼做,現在你正在從事一些重要得多的工作……」 □前 面說是「雜誌」。 「杜尼婭不在家嗎,媽媽?」 「不在,羅佳。家裡經常見不到她,老是把我一個人丟在家裡。 德米特裡﹒普羅科菲伊奇,我要謝謝他,他常來看我,陪我坐一會兒 ,總是談你的情況。他愛你,尊敬你,我的孩子。至於你妹妹,我倒 不是說她很不尊敬我。我可沒有抱怨。她有她的性格,我有我的性格 ﹔她已經有了她自己的秘密﹔唉,可對於你們,我什麼秘密也沒有。 當然啦,我堅決相信,杜尼婭聰明過人,此外,她愛我,也愛你…… 不過我不知道,這一切會帶來什麼結果。羅佳,現在你來了,讓我感 到非常幸福,她卻出去散步了﹔等她回來,我告訴她:你不在家的時 候,你哥哥來過了,你剛剛去哪兒了?羅佳,你可不要太順著我:你 能來就來,不能來,也沒辦法,我可以等著。因為我還是會知道,你 是愛我的,對我來說,這也就夠了。我會看你的文章,從大家那裡聽 到你的消息,有時你自己也會來看看我,還要怎麼樣呢?現在你不是 來安慰母親了嗎?這我明白……」 這時普莉赫裡婭﹒亞歷山德羅芙娜突然哭了。 「我又哭了!別管我這個傻瓜!哎呀,上帝啊,我怎麼光坐著啊 ,」她喊了一聲,很快站起來,「有咖啡呀,我竟不給你喝咖啡!瞧 ,這就是老太婆的自私自利。我這就去拿,這就去拿來!」 「媽媽,你別去弄了,我這就要走了。我不是為喝咖啡來的。請 您聽我說。」 普莉赫裡婭﹒亞歷山德羅芙娜走到他跟前。 「媽媽,不管會出什麼事,不管您聽到關於我的什麼消息,也不 管別人對您怎樣談論我,您會不會還像現在這樣愛我?」他突然十分 激動地問,彷彿沒仔細考慮自己的話,也沒斟酌過所用的詞句。 「羅佳,羅佳,你怎麼了?你怎麼能問這樣的話!誰會對我談論 你呢?而且我也不會相信任何人的話,不管誰來,我都要把他趕出去 。」 「我來是要請您相信,我一向愛您,現在我很高興,因為只有我 們兩個人,杜涅奇卡不在家,我甚至也為此感到高興,」他還是那樣 激動地接著說下去,「我來坦率地告訴您,儘管您會遭到不幸,不過 您還是應該知道,現在您的兒子愛您勝過愛他自己,您以前認為我冷 酷無情,我不愛您,這全都不是事實。我永遠也不會不愛您……好, 夠了﹔我覺得,應該這樣做,就這樣開始……」 普莉赫裡婭﹒亞歷山德羅芙娜默默地擁抱了他,把他緊緊摟在胸 前,輕輕地哭了。 「羅佳,我不知道你是怎麼了,」最後她說,「這些時候我一直 以為,你只不過是對我們感到厭煩了,現在,根據一切情況來看,我 明白,你是準備經受一場極大的災難,所以你在發愁。這一點我早就 預見到了,羅佳。原諒我談起這件事來﹔我一直在想著這件事,每天 夜裡都睡不著。昨天夜裡你妹妹躺在床上,也一夜都在說胡話,一直 在想著你。我用心聽著,聽到了一些話,可是什麼也聽不懂。整整一 早上,我一直像是要赴刑場一樣,坐立不安,等待著什麼,預感到會 出事,瞧,這不是等到了!羅佳,羅佳,你要去哪裡?你是要上什麼 地方去嗎?」 「是的。」 「我就這麼想嘛!我也能跟你一道去,如果你需要的話。還有杜 尼婭﹔她愛你,她非常愛你,還有索菲婭﹒謝苗諾芙娜,讓她也跟我 們一道去,如果需要的話﹔你要知道,我甚至樂意收她做我的女兒。 德米特裡﹒普羅科菲伊奇會幫助我們一道做好準備……不過……你到 底……要上哪兒去?」 「別了,媽媽。」 「怎麼!今天就走!」她高聲驚呼,好像會永遠失去他。 「我不能,我該走了,我非常需要……」 「連我也不能跟你一起去嗎?」 「不,請您跪下,為我向上帝祈禱吧。也許您的祈禱上帝會聽得 到的。」 「讓我給你畫個十字,為你祝福!對了,就這樣,就是這樣。噢 ,天哪,我們這是在做什麼啊!」 是的,他覺得高興,非常高興,因為家裡沒有別人,只有他和母 親兩個人。在這些可怕的日子裡,他好像頭一次變得心軟了。他俯身 跪倒在她面前,吻她的腳,母子倆抱頭痛哭。這一次她並不覺得驚訝 ,也不詳細詢問他了。她早已明白,兒子發生了某種可怕的事,現在 ,對他來說,可怕的時刻到了。 「羅佳,我親愛的,你是我的頭生子,」她哭著說,「現在你又 像小時候那樣來到我跟前,像那時候那樣擁抱我,吻我了﹔還在我和 你父親一起過窮日子的時候,單是有你和我們在一起,就使我們感到 寬慰了,等到我安葬了你父親,我和你曾經有多少次像現在這樣互相 擁抱著,坐在墳前痛哭啊。我早就在哭了,這是因為母親的心早就預 感到了這場災難。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看到你,你記得嗎,我們剛一來 到這裡的那天,我一看到你的目光,就猜到了,當時我的心猛然顫動 了一下,今天一給你開門,朝你看了一眼,唉,我就想,看來,決定 命運的時刻到了。羅佳,羅佳,你不是馬上就走,是嗎?」 「不是。」 「你還會來嗎?」 「是的……會來。」 「羅佳,你別生氣,我也不敢問你。我知道,我不敢問,不過你 只要對我說一聲,你要去的地方遠嗎?」 「很遠。」 「去那裡做什麼,有什麼工作,關係你的前途,還是怎麼呢?」 「聽天由命吧……只不過請您為我祈禱……」 拉斯科利尼科夫向門口走去,但是她一把抓住了他,用絕望的目 光瞅著他的眼睛。她的臉嚇得變了樣。 「夠了,媽媽,」拉斯科利尼科夫說,他竟忽然想要到這裡來, 對此他深感後悔。 「不是永別吧?還不是永別,不是嗎?你還會來的,明天你還要 來,不是嗎?」 「我來,我來,別了。」 他終於掙脫了。 晚上空氣清新,溫暖,明亮﹔還從早晨起,天就已經晴了。拉斯 科利尼科夫往自己的住處走去﹔他走得很快。他希望在日落前把一切 全都結束。在那時以前他不希望遇到任何人。上樓去自己住的房子的 時候,他發覺,娜斯塔西婭丟下了茶炊,凝神注視著他,一直目送著 他上樓去。「不是我屋裡有人吧?」他想。他懷著厭惡的心情,彷彿 看到了波爾菲裡。但是走到自己的房間,推開房門,他卻看到了杜涅 奇卡。她獨自坐在屋裡,陷入沉思,看來,早已在等著他了。他在門 口站住了。她驚恐地從沙發上站起來,筆直地站在他面前。她的目光 一動不動地凝望著他,露出恐懼和無限悲哀的神情。單看這目光,他 立刻明白,她已經什麼都知道了。 「我該進去呢,還是走開?」他疑慮地問。 「我在索菲婭﹒謝苗諾芙娜家坐了整整一天,我們倆都在等著你 。我們以為,你一定會到那裡去。」 拉斯科利尼科夫走進屋裡,疲憊不堪地坐到椅子上。 「我有點兒虛弱,杜尼婭﹔已經很累了﹔可我希望至少在這個時 候能夠完全控制住自己。」 他懷疑地瞅了她一眼。 「這一夜你是在哪裡度過的?」 「記不清了﹔你要知道,妹妹,我想徹底解決,好多次從涅瓦河 附近走過﹔這我記得。我想在那兒結束生命,可是…… 我下不了決心……」他喃喃地說,又懷疑地看看杜尼婭。 「謝天謝地!我們擔心的就正是這一點,我和索菲婭﹒謝苗諾芙 娜!這麼說,你對生活還有信心:謝天謝地,謝天謝地!」 拉斯科利尼科夫痛苦地笑了笑。 「我沒有信心了,可是剛剛和母親抱頭痛哭了一場,我沒有信心 ,可是我請求她為我祈禱。天曉得這是怎麼回事,杜涅奇卡,我什麼 也不明白。」 「你去過母親那裡?你也告訴她了?」杜尼婭驚恐地高聲說。「 難道你決心告訴她了?」 「不,我沒說……沒用語言說﹔不過有很多事情她都明白了。夜 裡她聽到你在說胡話。我相信,有一半她已經明白了。我去那裡,也 許做得不對。就連為什麼要去,我也不知道。我是個卑鄙的人,杜尼 婭。」 「卑鄙的人,可是情願去受苦!你會去的,不是嗎?」 「我去。這就去。是的,為了逃避這種恥辱,我也曾想投河自盡 ,杜尼婭,可是已經站在河邊的時候,我想,既然在此以前我自認為 是堅強的,那麼現在就也不要駭怕恥辱,」他搶先說。「這是自尊心 嗎,杜尼婭?」 「是自尊心,羅佳。」 他那雙黯然無神的眼睛彷彿突然一亮﹔他還有自尊心,他似乎為 此感到高興了。 「妹妹,你不認為,我只不過是看到水覺得害怕了嗎?」他問, 看著她的臉,怪難看地笑了笑。 「噢,羅佳,夠了!」杜尼婭痛苦地高聲說。 有兩分鐘光景,誰都沒有說話。他坐著,垂下頭,眼睛看著地下 ﹔杜涅奇卡站在桌子的另一頭,痛苦地看著他,突然他站了起來: 「晚了,該走了。我這就去自首。不過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去 自首。」 大滴大滴的淚珠順著她的面頰流了下來。 「你哭了,妹妹,你能和我握握手嗎?」 「連這你也懷疑嗎?」 她緊緊擁抱了他。 「你去受苦,難道不是已經把你的一半罪行洗刷掉了嗎?」 她高聲呼喊,緊緊擁抱他,吻他。 「罪行?什麼罪行?」他突然出乎意外地發瘋似地高聲叫喊,「 我殺了一個可惡的、極端有害的虱子,殺了一個誰也不需要的、放高 利貸的老太婆,殺了一個吸窮人血的老太婆,殺了她,四十樁罪行都 可以得到寬恕,這也叫犯罪?我不認為這是罪行,也不想洗刷它。為 什麼四面八方,大家都跟我糾纏不休,提醒我說:『罪行,罪行!』 現在我才清清楚楚看出,我的意志薄弱是多麼荒謬,正是現在,在我 決心要去承受這一不必要的恥辱的時候,這才明白過來!只不過是由 於卑鄙和無能,我才作出了這樣的決定,也許還為了這個……波爾菲 裡表示願意提供的好處!……」 「哥哥,哥哥,你這是說的什麼話!要知道,你殺了人,讓人流 了血呀!」杜尼婭絕望地叫喊。 「大家都在殺人,讓人流血,」他幾乎發狂似地接著話茬說,「 全世界都在流血,從前也一直在流血,血像瀑布樣奔騰直瀉,像香檳 樣汩汩地流淌,為此才在卡皮托利丘上給他加冕□,後來還把他叫作 人類的恩人!你只要較為留心看一看,就會看得清清楚楚!我想為人 們造福,我要做千萬件好事來彌補這一件蠢事,這甚至不是蠢事,只 不過是笨事,因為這個想法完全不像現在已經失敗了的時候看起來那 麼蠢……(失敗了的時候,什麼事情看起來都是愚蠢的!)我做這件 蠢事,只不過是想讓自己獲得獨立自主的地位,邁出第一步,弄到錢 ,然後就可以用無比的好處來改正一切……可是我,我連第一步都不 能堅持,因為我是個卑鄙的人!這就是問題所在!可我還是不會用你 們的觀點來看問題:如果我成功的話,就會給我戴上桂冠,現在我卻 落入了圈套!」 □卡皮托利丘,在羅馬,丘上建有宮殿,古 羅馬時,此丘起過堡壘的作用。這裡指曾在卡皮托利丘上為獲得軍團 指揮官稱號的尤里﹒凱撒(紀元前一○○──紀元前四四)加冕。 「可是這不是那麼回事,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你這是說的什麼話 !」 「啊!不是那種方式,從美學角度來看,方式不那麼優美!哼, 我根本不懂:為什麼用炸彈殺人,正面圍攻,是更值得尊敬的方式? 對美學的畏懼就是無能為力的最初徵兆!……我還從來,從來沒有比 現在更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而且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不理解我的罪 行!我還從來,從來也沒像現在這樣堅強,深信不疑!……」 一陣紅潮甚至湧上他那蒼白和神情疲憊的臉。但是說完最後這幾 句情緒激昂的話,他的目光無意中碰到了杜尼婭的眼睛,從她的眼神 裡,他看出她為他感到多麼痛苦,不由得清醒了過來。他感到,他畢 竟使這兩個可憐的女人變得那樣不幸。她們的痛苦畢竟是他造成的… … 「杜尼婭,親愛的!如果我有罪,請你原諒我(雖說我是不能原 諒的,如果我有罪的話)。別了!我們不要爭論了!時候到了,是該 走了。你別跟著我,我求求你,我還得去……現在你去吧,立刻去坐 到母親身邊。我懇求你這樣做!這是我對你,最後的、也是最大的請 求。永遠也別離開她,我使她為我擔憂,她未必能經受得住這樣的憂 愁:她會愁死,或者會發瘋。你要和她在一起!拉祖米欣會陪伴著你 們﹔我跟他說過……不要為我哭泣:我要努力做一個既勇敢而又正直 的人,終生如此,儘管我是個殺人兇手。說不定有朝一日你會聽到我 的名字。我決不會給你們丟臉,你瞧著吧﹔我還要讓人看到……現在 暫時再見了,」他趕緊結束了自己的話,在他說最後幾句話並許下諾 言的時候,又看到杜尼婭眼裡有一種奇怪的神情。「你這樣痛哭做什 麼?別哭,別哭了﹔我們並不是永別,不是嗎!……啊,對了!等等 ,我忘了!……」 他走到桌邊,拿起一本塵封的厚書,把它打開,取出夾在書中的 一幅小小的肖像,肖像是用水彩顏料畫在象牙上的。這是房東女兒的 肖像,她就是那個想進修道院的古怪的姑娘,也就是死於熱病的、他 以前的未婚妻。他對著這張富於表情的病態的臉細細端詳了一會兒, 把它交給了杜涅奇卡。 「關於這件事,我和她商量過很多次了,只跟她一個人商量過, 」他沉思地說,「後來如此荒謬地成為現實的這一切,有很多我都告 訴過她。你別擔心,」他對杜尼婭說,「她也和你一樣,不同意我的 看法,我很高興她已不在人世了。主要的,主要的是,現在一切都將 走上新的軌道,一切都將突然改變,彷彿折作兩半,」他突然高聲說 ,重又陷入煩惱之中,「一切的一切都會發生變化,可我對此是不是 已經作好了準備?我自己是不是希望這樣?據說,我需要經受這樣的 鍛煉!幹嗎,幹嗎需要這些毫無意義的鍛煉?這些鍛煉有什麼用處, 服完二十年苦役以後,苦難和愚蠢的勞役會把我壓垮,身體會衰弱得 像一個老人,到那時我會比現在更有覺悟嗎,到那時候我還活著干什 麼?現在我為什麼同意這樣活著?噢,今天早晨,黎明時分,我站在 涅瓦河邊的時候,就已經知道,我是個卑鄙的人了!」 他們兩人終於出來了。杜尼婭心情沉重,可是她愛他!她走了, 可是走了五十來步,回過頭來,再一次望了望他。還可以看得到他。 不過,走到拐角上,他也回過頭來﹔他們的目光最後一次碰到了一起 ﹔可是他發覺她在望著他,於是不耐煩地、甚至是惱怒地揮了揮手, 叫她走,自己也急遽地拐了個彎走了。 「我太狠心了,這我明白,」他暗自想,過了一會兒,他為自己 惱怒地向杜尼婭揮手感到羞愧了。「不過她們為什麼這樣愛我呢,既 然我不配讓她們愛!啊,如果我孑然一身,誰也不愛我,我永遠也不 愛任何人,那該多好!那就不會有這一切了!真想知道,難道在這未 來的十五年到二十年裡,我的心會變得那麼溫順,我會恭恭敬敬地向 人訴苦,開口閉口自稱強盜嗎?是的,正是這樣,正是這樣!正是為 此,他們現在才要流放我,他們需要的就是這個……瞧,他們一個個 在街上匆匆來來往往,而就其天性來說,他們個個都是卑鄙的傢伙, 都是強盜﹔甚至更糟──都是白癡!如果不流放我,他們準會義憤填 膺,氣得發狂!噢,我是多麼恨他們啊,恨他們所有的人!」 他陷入沉思,在想:「要經過一個什麼樣的過程,才能終於使他 在他們大家面前俯首貼耳,不再考慮什麼,深信理應如此!那又怎樣 呢,為什麼不呢?當然應該這樣。難道二十年不斷的壓迫不會完全達 到這樣的目的嗎?水滴石穿。而在這以後,為什麼,為什麼還要活著 ,既然我知道,一切都一定是這樣,完全像書本上寫的那樣,而不會 是另一個樣子,那我現在為什麼要去自首呢!」 從昨晚起,他也許已經成百次向自己提出這一問題了,可他還是 去了。 熾天使書城
【第十七章】 八 他走進索尼婭的住處的時候,已經是暮色蒼茫,天快黑了。整整 一天,索尼婭一直在異常焦急不安地等著他。她和杜尼婭一起在等著 他。杜尼婭想起斯維德裡蓋洛夫昨天說的話:索尼婭「知道這件事」 ,從一清早就到她這兒來了。兩個女人談了些什麼,以及她們怎樣流 淚,怎樣成了朋友,我們就不詳談了。杜尼婭從這次會晤中至少得到 了一點兒安慰:哥哥不會是孤單單的獨自一人,因為他來找過她,找 過索尼婭,首先向她坦白了自己的事情﹔當他需要有一個人支持他的 時候,他找到了她﹔不管命運讓他去哪裡,她都一定會跟著他。杜尼 婭並沒問過,不過知道,一定會是這樣。她甚至懷著尊敬的心情看著 索尼婭,起初,杜尼婭對她的這種尊敬心情幾乎使索尼婭發窘了。索 尼婭甚至差點兒沒哭出來:恰恰相反,她認為自己連對杜尼婭看一眼 都不配。自從她和杜尼婭在拉斯科利尼科夫那裡第一次見面,杜尼婭 那樣懇切和尊敬地對她行禮,杜尼婭優美的形象就作為她一生中所見 到的最完美和不可企及的幻影,永遠深深留在了她的心中。 杜涅奇卡終於等得失去耐心,於是離開索尼婭,到她哥哥的住處 去等他了,她總覺得,他會先回住處去。只剩下索尼婭獨自一人之後 ,一想到他也許當真會自殺,她立刻感到害怕了,為此心裡痛苦不堪 。杜尼婭擔心的也是這一點。但是一天來她們倆總是爭先恐後地舉出 種種理由互相說服對方,讓對方相信,這決不可能,而且當她們在一 起的時候,兩人都覺得比較放心些。現在,兩人剛一分手,無論是這 一個,還是另一個,心裡都只是想著這一點。索尼婭想起,昨天斯維 德裡蓋洛夫對她說,拉斯科利尼科夫有兩條路──弗拉基米爾,或者 是……何況她知道,他虛榮,傲慢自大,有很強的自尊心,而且不信 上帝。「難道僅僅由於怯懦和怕死,就能使他活下去嗎?」最後她絕 望地想。這時太陽已經西沉。她愁眉不展地站在窗前,凝望著窗外, 但是從這面窗子望出去,只能看到鄰家一堵沒有粉刷過的牆壁。最後 ,當她完全相信,這個不幸的人準是已經死了的時候,他走進了她的 房間。 一聲驚喜的呼喊從她胸中衝了出來。但是凝神注視了一下他的臉 ,她突然臉色變得慘白。 「嗯,是的!」拉斯科利尼科夫冷笑著說,「我是來拿你的十字 架的,索尼婭。是你讓我到十字路口去﹔怎麼,等到真的要去了,現 在你卻害怕了嗎?」 索尼婭驚愕地瞅著他。她覺得這種語氣很怪﹔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可是稍過了一會兒,她猜到,這種語氣和這些話都是假的。他和她 說話的時候,不知為什麼眼睛望著角落裡,彷彿避免正視她的臉。 「你要知道,索尼婭,我考慮過了,大概這樣會好些。這兒有一 個情況……唉,說來話長,而且也沒什麼好說的。你知道嗎,是什麼 惹得我發火?使我感到惱怒的是,所有這些愚蠢、凶狠的嘴臉立刻就 會圍住我,瞪著眼睛直瞅著我,向我提出他們那些愚蠢的問題,對這 些問題都得回答,他們還會伸出手指來指著我……呸!你要知道,我 不去波爾菲裡那裡﹔他讓我厭煩了。我最好還是去找我的朋友火藥桶 中尉,讓他大吃一驚,就某一點來說,我也會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應該冷靜一點兒﹔最近這段時間我肝火太旺了。你相信嗎,剛才我幾 乎用拳頭嚇唬我妹妹,就只因為她回過頭來看了我最後一眼。這種行 為是可惡的!唉,我變成什麼樣了?好吧,十字架呢?」 他彷彿惘然若失。他甚至不能在一個地方站上一分鐘,對什麼東 西都不能集中注意力﹔他思緒紊亂,百感交集,語無倫次﹔雙手微微 發抖。 索尼婭默默地從抽屜裡拿出兩個十字架,一個柏木的和一個銅的 ,自己畫了個十字,也給他畫了個十字,把那個柏木的十字架給他佩 戴在胸前。 「就是說,這是我背十字架的象徵,嘿!嘿!好像到目前為止我 受的苦還太少似的!柏木的,也就是普通老百姓的﹔銅的──這是莉 扎薇塔的,你自己佩戴著,──讓我看看好嗎?在那時候……這個十 字架戴在她身上嗎?我知道兩個也像這樣的十字架,一個銀的和一個 小聖像。那時候我把它們扔到老太婆的胸前了。那兩個十字架現在剛 好可以用得上,真的,我該戴那兩個……不過,我一直在胡說八道, 把正事都忘了﹔我有點兒心不在焉!……你要知道,索尼婭,我來, 其實是為了預先通知你,讓你知道……好,就是這些……我只不過是 為這件事才來的。(嗯哼,不過,我想再多說幾句。)你不是自己希 望我去嗎,瞧,現在我就要去坐牢,你的願望就要實現了﹔你哭什麼 呢?你也哭嗎?別哭了,夠了﹔唉,這一切讓我多麼難過啊!」 然而,他還是動了感情﹔看著她,他的心揪緊了。「這一個,這 一個為什麼哭呢?」他暗自想,「我是她的什麼人?她為什麼哭,為 什麼也像母親或杜尼婭那樣為我準備一切?她將要作我的保姆啊!」 「你畫個十字,哪怕祈禱一次也好,」索尼婭用發抖的、怯生生 的聲音請求他。 「啊,好吧,你要我畫多少次都行!而且是真心誠意的,索尼婭 ,真心誠意的……」 不過他想說的卻是旁的。 他畫了好幾次十字。索尼婭拿起自己的頭巾,披在頭上。這是一 塊德拉德達姆呢的綠色頭巾,大概就是馬爾梅拉多夫當時提起過的那 塊「全家公用的」頭巾。這個想法在拉斯科利尼科夫的頭腦裡忽然一 閃,不過他沒問。真的,他自己已經開始感覺到,他非常心不在焉, 不知為什麼毫無道理地心煩意亂。這使他感到害怕。索尼婭想和他一 道去,這使他突然吃了一驚。 「你怎麼了!你去哪裡?你留下來,你留下來!我一個人去,」 他膽怯而惱怒地喊了一聲,幾乎是氣憤地往門口走去。 「幹嗎要有人跟著!」他臨出去的時候又含糊不清地說。 索尼婭站在了房屋中間。他甚至沒有和她告別,他已經把她給忘 了﹔他心中突然出現了一個起來反抗的、尖刻的疑問。 「是這樣嗎,這一切真的是這樣嗎?」下樓的時候,他又想,「 難道不能再等一等,設法挽救一切……不要去嗎?」 可他還是去了。他突然完全意識到,用不著再向自己提出問題了 。來到街上以後,他想起,沒跟索尼婭告別,她站在房屋中間,披著 那塊綠色的頭巾,由於他那一聲叫喊,嚇得她連動都不敢動了,於是 他停下來,稍站了一下。可是就在這一瞬間,突然有一個想法使他恍 然明白過來,──彷彿這個想法一直在等待時機,要讓他大吃一驚似 的。 「喂,剛才我是為什麼,為了什麼來找她?我對她說:有事﹔到 底有什麼事?根本沒有什麼事!向她宣佈,我要去﹔那又怎樣呢?好 重要的事情!我是不是愛她呢?不愛,不是嗎,不愛?剛才我不是像 趕走一條狗一樣,把她趕開了嗎。我真的是需要她的十字架嗎?噢, 我墮落到了多麼卑鄙的程度!不,我需要的是她的眼淚,我需要看到 她那驚恐的神情,需要看看她是多麼傷心,多麼痛苦!需要至少抓住 個什麼機會,需要拖延時間,需要看看她!而我竟敢對自己抱著這麼 大的希望,對自己存有這麼多幻想,我是個叫化子,我是個微不足道 的人,我是個卑鄙的人,卑鄙的人!」 他順著運河的沿岸街走著,離他要去的地方已經不遠了。但是走 到橋邊,他站住了,突然轉彎上了橋,往乾草廣場那邊走去。 他貪婪地向左右觀看,神情緊張地細細端詳每樣東西,可是無論 看什麼都不能集中注意力﹔一切都從他眼前悄悄地溜走了。「再過一 個星期,再過一個月,就要把我關在囚車裡,從這座橋上經過,押解 到什麼地方去,到那時候我會怎樣看這條運河呢,──要是能記住它 就好了?」這個想法在他頭腦裡忽然一閃。「瞧這塊招牌,到那時候 我會怎樣來看這些字母呢?這上面寫的是『股份公司』,嗯,我要記 住這個a,記住a這個字母,過一個月以後再來看它,看這個a:到那 時候我會怎樣來看它呢?到那時候會有什麼感覺,會想什麼呢?…… 天哪,這一切想必是多麼平凡,現在我……關心的這一切想必是多麼 微不足道!當然啦,從某一點來看……這一切想必是很有意思的…… (哈──哈──哈!我在想什麼啊!)我變成個小孩子了,我自己在 跟自己吹牛﹔我為什麼要讓自己感到難為情呢?呸,多麼擁擠啊!瞧 這個胖子,大概是個德國人,──他推了我一下:哼,他知道,他推 的是什麼人嗎?一個抱著小孩的女人在乞討,她以為我比她幸福,這 可真有意思。給她幾個錢,解解悶,怎麼樣呢。哈,口袋兒裡還有五 個戈比,這是哪兒來的?給,給……拿著吧,老大娘!」 「上帝保佑你!」聽到了那個女乞丐淒慘的聲音。 他走進乾草廣場。他不高興、很不樂意碰到人,可是卻往人更多 的地方走去。他情願付出一切代價,只要能讓他只剩下獨自一人﹔可 是他又覺得,連一分鐘也不可能只有他獨自一個人。有個醉鬼在人群 中胡鬧:他一直想要跳舞,可總是摔倒。人們圍住了他。拉斯科利尼 科夫擠進人群裡,對著那個醉鬼看了好幾分鐘,突然短促地、斷斷續 續地哈哈大笑起來。稍過了一會兒,他已經把那個醉鬼忘了,甚至看 不見他了,儘管還在看著他。他終於走開了,甚至記不得自己是在什 麼地方﹔可是等他走到廣場中心,突然一陣感情衝動,有一種心情一 下子控制了他,控制了他的整個身心。 他突然想起了索尼婭的話:「你去到十字路口,給人們躬身施禮 ,吻吻大地,因為你對大地也犯了罪,然後對著全世界大聲說:『我 是殺人兇手!』」想起這些話,他不由得渾身發抖了。在這一段時間 裡,特別是最後幾個鐘頭裡,他心中感覺到的那種走投無路的苦惱和 擔心已經壓垮了他,使他的精神崩潰了,所以他情不自禁,急欲抓住 這個機會,來體驗一下這種純潔、充實、前所未有的感受。這感情突 然爆發,湧上他的心頭:心中好似迸發出一顆火星,突然熊熊燃燒起 來,燒遍了他的全身。他的心立刻軟了,淚如泉湧。他站在那裡,突 然伏倒在地上…… 他跪倒在廣場中央,在地上磕頭,懷著喜悅和幸福的心情吻了吻 這骯臟的土地。他站起來,又跪下去磕頭。 「瞧,他喝醉了!」他身旁有個小伙子說。 突然聽到一陣笑聲。 「他這是要去耶路撒冷啊,朋友們,在跟孩子們,跟祖國告別, 向全世界磕頭,在吻京城聖彼得堡和它的土地呢,」一個喝醉的小市 民補充說。 「小伙子還年輕嘛!」第三個插了一句。 「還是個高貴的人呢!」有人聲音莊重地說。 「如今可分不清誰高貴,誰不高貴。」 所有這些反應和談話制止了拉斯科利尼科夫,本來「我殺了人」 這句話也許就要脫口而出了,這時卻突然嚥了回去。然而他鎮靜地忍 受住了這些叫喊,並沒有左顧右盼,逕直穿過一條胡同,往警察分局 那個方向走去。路上好像有個幻影在他眼前忽然一閃,但是他並不覺 得驚奇﹔他已經預感到,必然會是這樣。他在乾草廣場上第二次跪下 來的時候,扭過頭去往左邊一看,在離他五十步遠的地方看到了索尼 婭。她躲在廣場上一座板棚後面,不讓他看見,這麼說,在他踏上這 悲痛的行程時,一路上她一直伴隨著他!這時拉斯科利尼科夫感覺到 ,而且徹底明白了,不管命運會讓他到什麼地方去,現在索尼婭將永 遠跟著他,哪怕去海角天涯。他的心碎了…… 然而他已經來到了決定今後命運的地方…… 他相當勇敢地走進了院子。得到三樓上去。「還得上樓,暫時還 有時間,」他想。總之,他覺得,到決定命運的那個時刻還遠著呢, 還有很多時間,很多事情還可以重新考慮一下。 那道螺旋形的樓梯上還是那樣丟滿了垃圾和蛋殼,那些住房的門 還是那樣大敞著,又是那些廚房,從廚房裡還是那樣冒出一股股油煙 和臭氣。從那天以後,拉斯科利尼科夫沒再來過這裡。他的腿麻木了 ,發軟了,可是還在往上走。他站下來,停了一會兒,好歇口氣,整 理一下衣服,這樣,進去的時候才會像個人樣兒。「可這是為什麼? 為了什麼?」他意識到自己是在做什麼以後,突然想。「既然得喝乾 這杯苦酒,那不反正一樣嗎?越臟越好。」就在這一瞬間,伊利亞﹒ 彼特羅維奇﹒火藥桶中尉的形象在他的想像中突然一閃。「難道真的 要去找他嗎?不能去找別人?不能去找尼科季姆﹒福米奇嗎?是不是 立刻回去,到分局長家裡去找他本人呢?至少可以私下裡解決……不 ,不!去找火藥桶,火藥桶!要喝,那就一下子全都喝下去……」 他渾身發冷,幾乎控制不住自己,打開了辦公室的門。這一次辦 公室裡的人寥寥無幾,裡面站著一個管院子的,還有一個平民。警衛 都沒從隔板後面往外看一眼。拉斯科利尼科夫走進後面一間屋裡去了 。「也許還可以不說,」這個想法在他頭腦裡閃了一下。這兒有個穿 普通常禮服的司書,坐在一張寫字檯前,正在抄寫什麼。角落裡還坐 著一個司書。扎苗托夫不在。尼科季姆﹒福米奇當然也不在。 「誰也不在嗎?」拉斯科利尼科夫問那個坐在寫字檯前的司書。 「您找誰?」 「啊──啊──啊!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可是俄羅斯精神 ……童話裡是怎麼說來的……我忘了!您──好!」突然有個熟悉的 聲音喊道。 拉斯科利尼科夫打了個哆嗦。站在他面前的是火藥桶中尉﹔他突 然從第三個房間裡走了出來。「這真是命運,」拉斯科利尼科夫想, 「他為什麼在這兒呢?」 「來找我們的?有什麼事嗎?」伊利亞﹒彼特羅維奇高聲說,( 看來他心情好極了,甚至有點兒興奮。)「如果有事,那您來得早了 些。我是偶然在這兒的……不過,我能幫忙。我跟您說實在的……您 貴姓?貴姓?對不起……」 「拉斯科利尼科夫。」 「啊,對:拉斯科利尼科夫!難道您認為我會忘了!請您不要把 我看作這樣的人……羅季昂﹒羅……羅……羅季昂內奇,好像是這樣 吧?」 「羅季昂﹒羅曼內奇。」 「對,對──對,羅季昂﹒羅曼內奇,羅季昂﹒羅曼內奇!我正 要找您談談呢。我甚至打聽過好多次了。我,跟您說實在的,當時我 們那樣對待您,從那以後我真心誠意地感到難過……後來人家告訴我 ,我才知道,您是位年輕作家,甚至是一位學者……而且,可以這麼 說吧,已經邁出了最初幾步……噢,上帝啊!有哪個作家和學者一開 始不做出一些異想天開的事情來呢!我和內人──我們倆都尊重文學 ,內人更是熱愛文學!……熱愛文學和藝朮!一個人只要是高尚的, 那麼其餘的一切都可以靠才能、知識、理智和天才來獲得!帽子── 譬如說吧,帽子是什麼呢?帽子就像薄餅,我可以在齊梅爾曼的帽店 裡買到它﹔可是帽子底下保藏著的東西和用帽子掩蓋著的東西,我就 買不到了!……我,說實在的,甚至想去找您解釋解釋,可是想,您 也許……不過,我還沒問: 您是不是真的有什麼事?據說,您家裡的人來了?」 「是的,母親和妹妹。」 「我甚至有幸遇到過令妹,是一位很有教養、十分漂亮的姑娘。 說實在的,當時我對您過於急躁,我很遺憾。意料不到的事嘛!因為 您暈倒了,當時我就用某種眼光來看您,──可是後來這件事徹底弄 清楚了!殘暴和盲目的狂熱!您的憤慨,我是理解的。也許,是因為 家裡人來了,您要搬家?」 「不,我只不過是……我是順便來問問……我以為,我可以在這 兒找到扎苗托夫。」 「啊,對了!你們成了朋友了﹔我聽說了。嗯,扎苗托夫不在我 們這兒,──您碰不到他了。是啊,亞歷山大﹒格裡戈裡耶維奇離開 我們這兒了!從昨天起就不在了,調走了……臨調走的時候,甚至跟 所有的人都大吵了一場……甚至那麼不懂禮貌……他只不過是個輕浮 的小孩子﹔本來他很有前途﹔是啊,您瞧,他們,我們這些卓越的青 年人可真怪!他想要參加什麼考試,可是只會在我們這兒說空話,吹 牛,考試就這麼吹了。這可不像,譬如說吧,您,或者拉祖米欣先生 ,您的朋友!您是搞學朮的,失敗不會使您迷失方向!在您看來,人 生所有這些誘人的玩意兒,可以說──nihilest□,您是個禁慾主義 者,僧侶,隱士!……對您來說,書本,夾在耳朵後邊的筆,學朮研 究,──這才是您心靈翱翔的地方!我自己也多多少少……請問您看 過利文斯通的筆記嗎□?」 □拉丁文,意為「什麼也不是, 等於零。」 □大衛﹒利文斯通(一八一三──一八七三),英國著名旅行家 ,非洲考察者。這裡可能是指他的《贊比西河遊記》(一八六五)。 「沒有。」 「我看過了。不過現在到處都有很多虛無主義者﹔嗯,這是可以 理解的﹔這是什麼樣的時代啊,我請問您?不過,我和您……我們, 不是嗎,當然,我們可不是虛無主義者!請您坦率地回答,開誠佈公 地!」 「不─不是……」 「不,您聽我說,您跟我可要開誠佈公,您別不好意思,就像自 己跟自己一樣嘛!公務是一回事,……是另一回事……您以為,我是 想說友誼嗎,不,您沒猜對!不是友誼,而是公民和人的感情,人道 的感情,對上帝的愛的那種感情。履行公務的時候,我可以是個官方 人員,可是我應該永遠感到自己是一個公民,是一個人,而且意識到 ……您剛剛談到了扎苗托夫。扎苗托夫,他在一家妓院裡喝了一杯香 檳或者是頓河葡萄酒,於是就照法國人的方式,大鬧了一場,出盡了 丑,──瞧,這就是您的扎苗托夫!而我,也許可以說,我極端忠誠 ,有崇高的感情,此外,我還有地位,我有官銜,擔任一定的職務! 我有妻室兒女。我在履行公民和人的義務,可是,請問,他是個什麼 人?我是把您看作一位受過教育、品格高尚的人。還有這些接生婆, 也到處都是,多得要命□。」 拉斯科利尼科夫疑問地揚起了眉毛。顯然,伊利亞﹒彼特羅維奇 是剛剛離開桌邊,他的話滔滔不絕,可是空空洞洞,聽起來大半好像 是些沒有任何意義的響聲。不過其中有一部分,拉斯科利尼科夫還是 勉強聽懂了﹔他疑問地望著他,不知道這一切會怎樣收場。 「我說的是這些剪短頭髮的少女□,」愛說話的伊利亞﹒彼特羅 維奇接下去說,「我給她們取了個綽號,管她們叫接生婆,而且認為 ,這個綽號十分貼切。嘿!嘿!她們拚命鑽進醫學院,學習解剖學﹔ 嗯,請問,要是我病了,我會去請個少女來治病嗎?嘿!嘿!」 □火藥桶中尉蔑視地把「助產士」叫作「接生婆」。保守派的報 刊通常都這樣攻擊女權運動者。十九世紀六十年代,俄國婦女只能從 事兩種職業:助產士和教師。 □指醫學院的女學生,她們都剪短髮。這些女學生畢業後都只能 作助產士。 伊利亞﹒彼特羅維奇哈哈大笑,對自己這些俏皮話感到非常滿意 。 「就算這是對於受教育的過分的渴望吧﹔可是受了教育,也就夠 了。為什麼要濫用呢?為什麼要像那個壞蛋扎苗托夫那樣,侮辱高貴 的人們呢?請問,他為什麼要侮辱我?還有這些自殺,出了多少起這 樣的事啊,──您簡直無法想像。都是這樣,花完了最後一點兒錢, 於是就自殺了。小姑娘,男孩子,老年人……這不是,今天早晨就接 到報告,有一位不久前才來到這兒的先生自殺了。尼爾﹒帕夫雷奇, 尼爾﹒帕夫雷奇!剛才報告的那位紳士,在彼得堡區開槍自殺的那位 紳士,他叫什麼?」 「斯維德裡蓋洛夫,」另一間屋裡有人聲音嘶啞、語氣冷淡地回 答。 拉斯科利尼科夫不由得顫慄了一下。 「斯維德裡蓋洛夫!斯維德裡蓋洛夫開槍自殺了!」他高聲驚呼 。 「怎麼!您認識斯維德裡蓋洛夫?」 「是的……我認識……他是不久前才來的……」 「是啊,是不久前來的,妻子死了,是個放蕩不羈的人,突然開 槍自殺了,而且那麼丟臉,簡直無法想像……在他自己的筆記本裡留 下了幾句話,說他是在神智清醒的情況下自殺的,請不要把他的死歸 罪於任何人。據說,這個人有錢。請問您是怎麼認識他的?」 「我……認識他……舍妹在他家裡作過家庭教師……」 「噢,噢,噢……這麼說,您可以跟我們談談他的情況了。 您怕也沒料到吧?」 「我昨天見過他……他……喝了酒……我什麼也不知道。」 拉斯科利尼科夫覺得,好像有個什麼東西落到了他的身上,壓住 了他。 「您臉色好像又發白了。我們這兒空氣污濁……」 「是的,我該走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含糊不清地說,「請原諒 ,我打攪了……」 「噢,您說哪裡話,請常來!非常歡迎您來,我很高興這樣說… …」 伊利亞﹒彼特羅維奇甚至伸過手來。 「我只不過想……我要去找扎苗托夫……」 「我明白,我明白,您讓我非常高興。」 「我……很高興……再見……」拉斯科利尼科夫微笑著說。 他出去了,他搖搖晃晃。他頭暈。他感覺不出,自己是不是還在 站著。他用右手扶著牆,開始下樓。他好像覺得,迎面來了個管院子 的人,手裡拿著戶口簿,撞了他一下,上樓往辦公室去了﹔還好像覺 得,下面一層樓上有條小狗在狂吠,有個女人把一根□面杖朝它扔了 過去,而且高聲驚叫起來。他下了樓,來到了院子裡。索尼婭就站在 院子裡離門口不遠的地方,面無人色,臉色白得可怕,神情古怪地, 非常古怪地看了看他。他在她面前站住了。她臉上露出某種痛苦的、 極為悲痛和絕望的神情。她雙手一拍。他的嘴角上勉強露出很難看的 、茫然不知所措的微笑。他站了一會兒,冷笑一聲,轉身上樓,又走 進了辦公室。 伊利亞﹒彼特羅維奇已經坐下來,不知在一堆公文裡翻尋著什麼 。剛才上樓來撞了拉斯科利尼科夫一下的那個管院子的人站在他的面 前。 「啊──啊──啊?您又來了!忘了什麼東西嗎?……不過您怎 麼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嘴唇發白,目光呆滯,輕輕地向他走去,走到桌 前,用一隻手撐在桌子上,想要說什麼,可是說不出來﹔只能聽到一 些毫不連貫的聲音。 「您不舒服,拿椅子來!這裡,請坐到椅子上,請坐!拿水來! 」 拉斯科利尼科夫坐到了椅子上,但是目不轉睛地盯著露出非常不 愉快的驚訝神情的伊利亞﹒彼特羅維奇的臉。他們兩人互相對看了約 摸一分鐘光景,兩人都在等著。水端來了。 「這是我……」拉斯科利尼科夫開始說。 「您喝水。」 拉斯科利尼科夫用一隻手把水推開,輕輕地,一字一頓,然而清 清楚楚地說: 「這是我在那時候用斧頭殺了那個老太婆──那個官太太,還殺 了她的妹妹莉扎薇塔,搶了東西。」 伊利亞﹒彼特羅維奇驚訝得張大了嘴。人們從四面八方跑了過來 。 拉斯科利尼科夫把自己的口供又說了一遍…… 熾天使書城
【第十八章】 一 西伯利亞。一條寬闊、荒涼的河,河岸上矗立著一座城市□,這 是俄羅斯的行政中心之一﹔城市裡有一座要塞,要塞裡面有座監獄。 第二類流刑犯□羅季昂﹒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經在這座監獄裡給關了九 個月。從他犯罪的那天起,差不多已經過了一年半了。 □指 額爾齊斯河畔的鄂木斯克。 □根據一八四五年頒布的俄國刑法典,被流放到西伯利亞服苦役 的犯人分為三類:第一類在礦場勞動﹔第二類修建要塞、堡壘﹔第三 類在工廠勞動,主要是在軍工廠和熬鹽的工場裡。陀思妥耶夫斯基曾 作為第二類流刑犯人,給關在鄂木斯克監獄裡。 他這件案子的審訊過程沒遇到多大困難。犯人堅決、確切、明白 無誤地堅持自己的口供,沒有把案情搞亂,沒有避重就輕,沒有歪曲 事實,也沒有忘記一個最小的細節。他毫無遺漏地供述了謀殺的整個 過程:他解釋了在被害的老太婆手裡發現的那件抵押品的秘密(一塊 有金屬薄片的小木板)﹔詳細供述了他是怎樣從死者身上拿到了鑰匙 ,描繪了那些鑰匙的形狀,描繪了那個小箱子,以及箱子裡裝著些什 麼﹔甚至列舉了其中的幾件東西﹔說明了殺害莉扎薇塔之謎﹔供述了 科赫來敲門的情況,他來了以後,怎樣又來了一個大學生,轉述了他 們兩人談話的全部內容﹔後來,他,犯人,是怎麼跑下樓去,以及聽 到米科爾卡和米季卡尖叫的情況﹔他又是怎樣藏進那套空房子裡,怎 樣回家的,最後指出,那塊石頭是在沃茲涅先斯基大街上一個院子裡 ,就在大門附近﹔在那塊石頭底下果然找到了東西和錢袋。總之,案 情十分清楚。然而偵查員和法官們都對這一點感到驚訝:他把錢袋和 東西都藏到了石頭底下,而沒有動用過﹔使他們更為驚訝的是:他不 僅記不清他親手偷來的東西究竟是些什麼,就連究竟有幾件,也搞不 清楚。至於他連一次也沒打開過錢袋,甚至不知道裡面到底有多少錢 ,說實在的,這更好像是不可思議的了(錢袋裡有三百十七個銀盧布 和三個二十戈比的錢幣﹔因為長期藏在石頭底下,最上面的幾張票面 最大的鈔票已經破損得非常厲害了)。花了好長時間竭力想要弄清: 既然被告對其他所有情況都老老實實自願供認了,為什麼獨獨在這一 點上說謊?最後,某些人(特別是一些心理學家)甚至認為這是可能 的,認為他的確沒有看過錢袋,所以不知道裡面有多少錢,還沒弄清 裡面有什麼,就這樣把它拿去藏到石頭底下了,但是由此立刻又得出 結論,所以會犯這樁罪,一定是由於一時精神錯亂,可以說是患了殺 人狂和搶劫狂,而沒有更進一步的目的和謀財的意圖。正好趕上這時 有一種關於一時精神錯亂的、最新的時髦理論,在我們這個時代往往 竭力用這個理論來解釋某些罪犯的心理。加以許多証人都証明,拉斯 科利尼科夫長期以來就有憂鬱症的症狀,並且作了詳細說明,這些証 人中有佐西莫夫醫生,他以前的同學,女房東和一個女僕。這一切有 充分根據促使得出這樣的結論:拉斯科利尼科夫不完全像一般的殺人 犯、強盜和搶劫犯,這兒準是有什麼別的原因。使堅持這種意見的人 感到極為遺憾的是,犯人本人幾乎並不試圖為自己辯護﹔對於最後幾 個問題:究竟是什麼促使他殺人,是什麼促使他搶劫,他的回答十分 明確,話說得很粗魯,然而符合實際,他說,這一切的原因是他境況 惡劣,貧困,無依無靠,他期望在被害者那裡至少能弄到三千盧布, 指望靠這筆錢來保障他的生活,使他在初入社會的時候能夠站穩腳跟 。他決定殺人,是由於他輕率和缺乏毅力的性格,貧困和失意更促使 他下了殺人的決心。對於這個問題:究竟是什麼促使他來自首的,他 直率地回答說,由於真誠地悔罪。這些話幾乎都說得很粗魯…… 然而,就所犯的罪行來說,判決比所能期待的還要寬大,而且也 許這正是因為犯人不僅不想為自己辯護,反而甚至似乎想誇大自己罪 行的緣故。這一案件的所有奇怪和特殊的情況都被考慮到了。犯人犯 罪時的病態心理和貧困境況都是絲毫不容置疑的。他沒有動用搶劫來 的財物,被認為,一部分是由於他萌發了悔悟之念,一部分是由於犯 罪的時候,他的精神不完全正常。無意中殺死莉扎薇塔,這一情況甚 至成為一個例証,使如下的假設更為可信:一個人殺了兩個人,而同 時卻忘記了,房門還在開著!最後還有,正當一個精神沮喪的狂熱信 徒(尼古拉)自稱有罪,以虛假的供詞把案情弄得異常混亂的時候, 此外,對真正的罪犯不僅沒有掌握確鑿的罪証,而且甚至幾乎沒有產 生懷疑(波爾菲裡﹒彼特羅維奇完全信守了自己的諾言),正是在這 個時候,犯人前來自首了。這一切最終促使對被告從輕判刑。 此外,完全意料不到地又出現了另外一些對被告十分有利的情況 。以前的大學生拉祖米欣不知從哪裡找到了這樣一些材料,而且提出 証據:犯人拉斯科利尼科夫在大學裡讀書的時候,曾經用自己僅有的 一點兒錢幫助一個害肺病的窮苦同學,維持他的生活幾乎長達半年之 久。那個同學死後,拉斯科利尼科夫又去照顧亡友(他幾乎從十三歲 起就靠自己的勞動贍養自己的父親)仍然活著的、年邁體弱的父親, 最後還讓這位老人住進了醫院,老人死後,又為他安葬。所有這些材 料對決定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命運起了某些有利的作用。拉斯科利尼科 夫以前的女房東,他已經病故的未婚妻的母親,寡婦扎爾尼岑娜也作 証說,他們還住在五角場附近另一幢房子裡的時候,有一次夜裡失火 ,拉斯科利尼科夫從一套已經著火的房子裡救出了兩個小孩子,因為 救人,他自己被火燒傷了。對這一事實作了詳細調查,許多証人都完 全証實了這一情況。總之,結果是,考慮到犯人是投案自首以及某些 可以減刑的情況,犯人被判服第二類苦役,刑期只有八年。 還在審訊一開始的時候,拉斯科利尼科夫的母親就病了。杜尼婭 和拉祖米欣認為,可以在開庭期間讓她離開彼得堡。拉祖米欣挑了一 個沿鐵路線、離彼得堡也很近的城市。這樣可以經常留心審訊的情況 ,同時又能盡可能經常與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見面。普莉赫裡婭 ﹒亞歷山德羅芙娜的病是一種奇怪的精神病,同時還有類似精神錯亂 的某種跡象,即使不是完全精神錯亂,至少是有一部分。杜尼婭最後 一次見到哥哥,回來以後,發覺母親已經完全病倒了,她在發燒,在 說胡話。就在這天晚上,她和拉祖米欣商量好,母親問起哥哥來,他 們該怎樣回答,甚至和他一起為母親編造了一套謊話,說是拉斯科利 尼科夫受私人委託,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到俄國邊疆去辦一件事情去 了,這項任務最終將會使他獲得金錢和聲譽。但是使他們深感驚訝的 是:無論是當時,還是以後,普莉赫裡婭﹒亞歷山德羅芙娜都從未問 起過這方面的事。恰恰相反,原來對於兒子突然遠行,她自己早已有 自己的解釋﹔她流著淚述說,他是怎樣來和她告別的﹔同時她還暗示 ,只有她一個人知道許多非常重要的秘密,暗示羅佳有許多很有勢力 的敵人,因此他甚至必須躲藏起來。至於說到他的前途,她也認為, 只要敵視他的某些情況消失了,那麼他的前途無疑將是光明的﹔她讓 拉祖米欣相信,隨著時間的推移,她的兒子甚至會成為國家的棟樑, 他的那篇文章和他傑出的文學天才就是明顯的証據。她在不斷地看那 篇文章,有時甚至念出聲來,幾乎連睡覺的時候也拿著那篇文章,可 是羅佳現在到底在什麼地方,她卻幾乎從來也不問起,儘管看得出來 ,當著她的面,大家都避而不談這個問題,──而單單是這一點,就 足以引起她的懷疑了。普莉赫裡婭﹒亞歷山德羅芙娜對某些問題始終 保持緘默,這一奇怪的現象終於使他們感到擔心了。譬如說吧,她甚 至從不抱怨他不來信,而從前,住在故鄉縣城裡的時候,她唯一的精 神寄托,就是希望和盼望著快點兒接到心愛的羅佳的信。現在她不再 等信,這實在是太無法解釋了,因此使杜尼婭十分擔憂﹔她心裡產生 了這樣的想法:大概母親是預感到兒子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所以她 不敢問,以免知道更可怕的事情。無論如何,杜尼婭已經清清楚楚看 出,普莉赫裡婭﹒亞歷山德羅芙娜精神不大正常。 不過有兩次她自己把話題轉到了羅佳身上,以致回答她的時候, 不可能不提到羅佳現在究竟在什麼地方﹔他們迫不得已的回答當然不 能使她滿意,而且讓她感到懷疑,這時她就突然變得非常傷心,憂愁 ,沉默寡言,這樣一直持續很長時間。杜尼婭終於明白了,說謊和編 造謊言是很難的,於是得出最後結論:對有些事情最好絕口不談﹔不 過可憐的母親已經懷疑,準是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情,這一點已經是 越來越明顯了。同時杜尼婭也想起了哥哥的話,在決定命運的頭一天 夜裡,也就是在她和斯維德裡蓋洛夫發生了那一幕以後的那天夜裡, 母親曾經聽到過她在夢中囈語,那時母親是不是聽清了什麼呢?往往 ,一連幾天,甚至幾個星期,母親一直悶悶不樂,心情憂鬱,一句話 也不說,只是默默地流淚,可是在這之後,不知怎的,病人會歇斯底 裡地活躍起來,突然大聲說話,幾乎不住口地談她的兒子,談自己的 希望和未來……她的幻想有時十分奇怪。他們安慰她,附和她(也許 她自己看得很清楚,他們是在隨聲附和她,只不過是在安慰她),可 她還是說個不停…… 犯人自首以後過了五個月,判決下來了。只要一有可能,拉祖米 欣就到獄中探望他。索尼婭也是一樣。離別的時刻終於到了﹔杜尼婭 對哥哥發誓說,這次離別不會是永訣﹔拉祖米欣也這麼說。在拉祖米 欣年輕、狂熱的頭腦裡堅定不移地確定了這樣一個計劃:在三、四年 內,盡可能至少為未來打下基礎,至少攢一些錢,遷居到西伯利亞去 ,那裡土地肥沃,資源豐富,缺少的是工人、創業的人和資本﹔他要 到那裡羅佳將要去的那個城市定居,……大家在一起開始新的生活。 分別的時候大家都哭了。最後幾天拉斯科利尼科夫陷入沉思,詳細詢 問母親的情況,經常為她感到擔心。甚至為她感到十分痛苦,這使杜 尼婭很不放心。得知母親病態心情的詳細情況以後,他的神情變得十 分憂鬱。不知為什麼,這段時間裡他特別不喜歡和索尼婭說話。索尼 婭用斯維德裡蓋洛夫留給她的那筆錢,早已準備好了行裝,打算跟隨 拉斯科利尼科夫也在其內的那批犯人一同上路。關於這一點,在她和 拉斯科利尼科夫之間從來連一個字也沒提起過﹔然而他們倆都知道, 事情一定會是這樣。臨別時,妹妹和拉祖米欣都熱烈地讓他相信,等 他服刑期滿回來以後,他們的未來一定會十分幸福,對他們這些熱情 的話,他只是奇怪地笑了笑,並且預感到母親的病情不久就會帶來不 幸的後果。他和索尼婭終於出發了。 兩個月以後,杜涅奇卡和拉祖米欣結婚了。婚禮沒有歡樂的氣氛 ,而且冷冷清清。不過應邀前來的客人中有波爾菲裡﹒彼特羅維奇和 佐西莫夫。最近一個時期,拉祖米欣的神情像一個下定了決心的人。 杜尼婭盲目地相信,他一定會實現自己的打算,而且也不能不相信: 看得出來,這個人有鋼鐵般的意志。順便說說,他又到大學去上課了 ,以便能夠讀完大學。他們倆不斷地制訂未來的計劃﹔兩人都對五年 後遷居到西伯利亞抱有堅定的希望。在那以前,他們把一切希望都寄 托在索尼婭身上…… 普莉赫裡婭﹒亞歷山德羅芙娜很高興地為女兒和拉祖米欣結婚祝 福﹔可是舉行過婚禮以後,她卻似乎變得更加愁悶,更加憂慮了。為 了讓她高興,拉祖米欣順帶講給她聽,羅佳曾經幫助過一個大學生和 他年邁體弱的父親,還講了羅佳去年為了救兩個小孩子的性命,自己 給燒傷了,甚至還害了一場病。這兩個消息使普莉赫裡婭﹒亞歷山德 羅芙娜本來就已經不正常的精神幾乎達到了異常興奮的狀態。她不斷 地談起這兩件事,在街上也逢人就說(儘管杜尼婭經常伴隨著她)。 在公共馬車上,在小鋪裡,只要能找到一個肯聽她說話的人,她立刻 就跟大家談她的兒子,談他的那篇文章,談他怎樣幫助那個大學生, 怎樣在失火的時候為了救人讓火給燒傷,等等。杜涅奇卡甚至都不知 道該怎樣才能阻止她。這種異常興奮的病態心情是危險的,此外,如 果有人記起不久前審理的那件案子,因而想起拉斯科利尼科夫這個姓 ,談論起來的話,那可就糟了。普莉赫裡婭﹒亞歷山德羅芙娜甚至打 聽到了那兩個在火災中給救出來的小孩子的母親的地址。一定要去拜 訪她。最後她的不安達到了極點。有時她會突然放聲大哭起來,經常 生病,發燒,說胡話。有一天一清早,她直截了當地說,她計算著, 羅佳不久就該回來了,說是她記得,他和她分手的時候曾經說過,正 是過九個月以後,就該等著他回來。她把家裡的一切都收拾了一下, 準備迎接他,動手裝飾打算給他住的那間房子(她自己住的那一間) ,把傢俱擦得乾乾淨淨,洗掉舊窗簾,換上新窗簾,等等。杜尼婭非 常擔心,可是什麼也不說,甚至幫著她佈置房子,來迎接哥哥。在不 斷的幻想、歡樂的夢中流著眼淚度過了令人憂慮不安的一天以後,當 天夜裡她病了,第二天早晨已經發起燒來,神智不清了。熱病發作了 。兩個星期以後她死了。在她昏迷的時候,突然說了幾句話,根據這 些話可以得出結論,她一直懷疑兒子遭到了可怕的命運,她的猜疑甚 至比他們所認為的要嚴重得多。 拉斯科利尼科夫很長時間都不知道母親去世的消息,儘管從他在 西伯利亞一安頓下來,就與彼得堡有書信來往了。通信關係是通過索 尼婭建立起來的,索尼婭每月按時往彼得堡寄信,信寫給拉祖米欣, 也每月按時收到從彼得堡來的回信。起初杜尼婭和拉祖米欣覺得,索 尼婭的信有點兒枯燥,不能令人滿意﹔但最後兩人都認為,不可能比 她寫得更好了,因為從這些信裡,對他們不幸的哥哥的命運畢竟得出 了一個全面、正確的概念。索尼婭在信上寫的都是日常生活的真實情 況,最簡單明瞭地描寫出了拉斯科利尼科夫苦役生活的全部情況。信 上既沒有談她自己的希望,也沒有對未來的推測,更沒有敘述她自己 的感情。她沒有試圖說明他的心情,或一般地說明他的內心生活,她 的信上只有一些事實,也就是他自己說過的話,詳細說明他的健康狀 況,以及和他見面的時候他有什麼願望,要求她做什麼,托她辦什麼 事情,等等。所有這一切都寫得非常詳細。不幸的哥哥的形象終於躍 然紙上,給描寫得十分確切而又清晰﹔這兒不會有什麼差錯,因為一 切都是可靠的事實。 但是杜尼婭和她丈夫從這些消息中看不出有多少可以高興的事情 ,尤其是在一開始的時候。索尼婭不斷地告訴他們,他經常神情陰鬱 ,不愛說話,每次她把接到的信中的消息告訴他的時候,他甚至幾乎 一點兒也不感興趣﹔說是他有時問起母親﹔而當她看出,他已經預料 到事情的真相,終於告訴他,母親已經去世的時候,使她感到驚訝的 是,就連母親去世的消息也似乎沒有對他產生強烈的影響,至少她覺 得,從表面來看是這樣的。她順帶告訴他們,儘管看上去他總是陷入 沉思,獨自想得出神,彷彿與世隔絕,不和人來往,可是他對自己新 生活的態度卻很坦率,實事求是﹔她說,他很清楚自己的處境,並不 期待最近會有什麼改善,也不存任何不切實際的希望(處在他的情況 下,自然是這樣了),雖然他所處的新環境與以前的環境很少有相似 之處,但他對周圍的一切幾乎從不感到驚訝。她說,他的健康狀況是 可以令人滿意的。他去幹活,既不逃避,也不硬要多做。伙食好壞, 他幾乎不感興趣,但是,除了星期天和節日,平日的伙食簡直令人難 以下嚥,所以他終於樂意接受她,索尼婭,給他的錢,好每天能自己 燒點兒茶喝﹔至於其餘的一切,他請她不要操心,讓她相信,對他的 一切關心只會使他感到苦惱。隨後索尼婭寫道,在監獄中,他和大家 住在一間牢房裡,他們的牢房她沒看到過,不過她斷定,裡面很擠, 不像樣,也不衛生﹔她說,他睡在鋪板上,只鋪一條毛氈,別的什麼 東西他也不想置備。但是他過著這樣惡劣和貧困的生活,完全不是按 照什麼偏執的計劃或者是有什麼意圖,而只不過是由於對自己的命運 漠不關心以及表面上的冷漠態度。索尼婭坦率地寫道,他,特別是最 初,對她去探望他不僅不感興趣,甚至幾乎是怨恨她,不愛說話,甚 至粗暴地對待她,但這些會面終於使他習慣了,甚至幾乎變成了他的 要求,有一次她生了好幾天病,沒能去探望他,他甚至非常想念她。 每逢節日,她都和他在監獄大門口或警衛室裡見面,有時他給叫到警 衛室去和她會見幾分鐘﹔平日他要去幹活,她就到他幹活的地方去看 他,或者在工場,或者在磚廠裡,或者在額爾齊斯河畔的板棚裡。關 於她自己,索尼婭告訴他們,在城裡她甚至已經有了幾個熟人和保護 人﹔她說,她在做裁縫,因為城市裡幾乎沒有做時裝的女裁縫,所以 ,在許多家庭裡,她甚至成為一個必不可少的人了﹔不過她沒有提到 ,由於她的關係,拉斯科利尼科夫也得到了長官的照顧,讓他去幹比 較輕的活,等等。最後,傳來這樣一個消息(杜尼婭甚至發覺,在她 最近的幾封來信裡,流露出某種特別焦慮和擔心的情緒),說他躲避 所有的人,說監獄裡的苦役犯人都不喜歡他﹔說他一連幾天一句話也 不說,臉色變得十分蒼白。突然,在最近一封來信裡,索尼婭寫道, 他病了,病情十分嚴重,躺在醫院的囚犯病房裡…… 熾天使書城
【第十九章】 二 他早就已經生病了﹔但使他垮下來的不是苦役生活的恐怖,不是 做苦工,不是這裡的伙食,不是剃光頭,也不是用布頭縫製的囚衣: 噢!所有這些苦難和折磨對他來說算得了什麼!恰恰相反,對做苦工 ,他甚至感到高興:幹活使身體疲憊不堪,他至少可以安安靜靜地睡 上幾個鐘頭。至於伙食──這沒有一點兒肉屑、卻漂浮著蟑螂的菜湯 ,對他來說又算得了什麼?他從前作大學生的時候,常常連這樣的飯 都吃不上。他的衣服是暖和的,對他現在的生活方式也挺合適。他甚 至沒有感覺到身上戴著鐐銬。剃光頭和穿著用兩種不同料子做的短上 衣□,使他感到可恥嗎?可是在誰的面前覺得可恥呢?在索尼婭面前 嗎?索尼婭怕他,在她面前他會感到羞愧嗎? □第二類苦役 犯人穿灰、黑兩色的短上衣,背上縫一塊黃色的方布。 那麼是為什麼呢?就連在索尼婭面前,他也感到羞愧,因此他用 輕蔑和粗暴的態度來對待她,使她感到痛苦不堪。但他感到羞愧,並 不是因為剃了光頭和戴著鐐銬: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嚴重的傷害﹔使他 病倒的是他那受到傷害的自尊心。噢,如果他能自認為有罪,他會感 到多麼幸福啊!那時他將會忍受一切,就連羞恥和屈辱也能忍受。但 是他以求全責備的目光檢查了自己的所作所為,他那頑強不屈的良心 卻沒能在自己過去的行為中發現任何特別可怕的罪行,也許只除了人 人都可能發生的極平常的失算。他所以感到可恥,正是因為他,拉斯 科利尼科夫,由於偶然的命運的判決,竟這樣偶然、這樣毫無希望、 這樣冷漠、這樣糊里糊塗地毀了,如果他想多少安慰自己,那就得聽 天由命,逆來順受,對某種判決的「荒謬」表示屈服。 目前只有空洞和毫無意義的憂慮,將來只有一無所獲的、不斷的 犧牲,──這就是他在這個世界上面臨的命運。八年後他只不過三十 二歲,還可以重新開始生活,這又有什麼意義呢!他為什麼要活著? 有什麼打算?竭力追求的是什麼?為了生存而活著嗎?可是以前他就 甘願為思想、為希望、甚至為幻想成千次獻出自己的生命了。他一向 認為,單單生存是不夠的﹔他總是希望生命有更大的意義。也許只是 由於他抱有希望,當時他才自認為是一個比別人享有更多權利的人吧 。 如果命運賜給他悔過之心就好了──沉痛的悔恨會使他心碎,奪 走他的睡眠。由於悔恨而感到的可怕的痛苦會使他神思恍惚,產生自 縊和投河的念頭!噢,如果能夠這樣,他將會感到多麼高興啊!痛苦 和眼淚──這也是生活嘛。然而對自己的罪行,他並無悔過之意。 要是他能至少對自己的愚蠢感到憤慨也好,就像以前他曾對自己 那些很不像話、愚蠢透頂的行為感到憤恨一樣,正是那些愚蠢行為導 致他鋃鐺入獄的。可是現在,他已在獄中,空閑的時候,他重新反覆 考慮、衡量以前自己的所作所為,卻完全不認為這些行為像他以前, 在決定命運的時刻所認為的那樣愚蠢和不像話了。 「有哪一點,有哪一點,」他想,「我的思想比開天闢地以來這 個世界上大量產生而又相互矛盾的思想和理論更愚蠢呢?只要以完全 獨立、全面、擺脫世俗觀念的觀點來看問題,那麼我的思想當然就根 本不是那麼……奇怪了。唉,對一切持否定態度的人和那些一錢不值 的哲人們,你們為什麼半途而廢啊!」 「從哪一點來看,他們覺得我的行為是那麼不像話呢?」他自言 自語。「是因為我的行為殘暴嗎?殘暴這個詞兒是什麼意思?我問心 無愧。當然,犯了刑事罪﹔當然,違反了法律條文的字面意義,而且 流了血,好,那就為了法律條文的字面意義砍掉我的腦袋吧……這也 就夠了!當然啦,如果這樣的話,那麼就連許多人類的恩人,不是那 些繼承權力的人,而是自己攫取權力的人,在他們剛剛邁出最初幾步 的時候,也都應該處以極刑了。但是那些人經受住了最初的考驗,所 以他們是無罪的,我卻沒能經受住,可見我沒有允許自己走這一步的 權利。」 僅僅在這一點上,他承認自己是有罪的:他沒能經受住考驗,他 去自首了。 這個想法也讓他感到痛苦:當時他為什麼沒有自殺?為什麼當時 他曾站在河邊,卻寧願去自首?難道活命的願望是一種如此強大的力 量,以致難以克服嗎?怕死的斯維德裡蓋洛夫不是克服了嗎? 他常常向自己提出這個問題,而且不能理解,當時,他站在河邊 的時候,也許已經預感到自己和自己的信念是十分虛偽的了。他不理 解,這種預感可能就是他生活中未來轉變的預兆,就是他將來獲得新 生、以新的觀點來看待人生的預兆。 他寧願認為這僅僅是本能的一種遲鈍的沉重負擔,他無法擺脫這 副重擔,而且仍然不能跨越過去(由於意志薄弱和渺小)。他看看和 他一同服苦役的那些同伴,不由得感到驚訝:他們也是多麼愛生活, 多麼珍惜生活啊!他好像覺得,他們正是在監獄裡,比他們自由的時 候更愛、更珍惜、也更重視生活。他們當中有一些人,譬如說,那些 流浪漢,什麼樣的痛苦和殘酷的折磨沒有經受過啊!一道陽光,一座 鬱鬱蔥蔥的森林,無人知道的密林深處一股冰涼的泉水,對於他們來 說難道會有那麼重大的意義?這泉水還是兩年多以前發現的,難道一 個流浪漢會像夢想會見情人那樣,夢想著再看到這股泉水?他會夢見 它,夢見它周圍綠草如茵,一隻小鳥兒在灌木叢中鳴囀嗎?他繼續細 心觀察,看到了一些更難解釋的事例。 在監獄裡,在他周圍這些人們中間,當然有很多事情是他沒注意 到的,而且他也根本不想注意。不知為什麼,他總是眼睛望著地下: 周圍的一切他看了就感到極端厭惡,難以忍受。但後來有很多事情開 始使他感到驚奇了,於是他有點兒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了以前想都沒想 到過的事情。一般說,使他最為驚訝的是,在他和所有這些人之間隔 著一個無法逾越的可怕的深淵。似乎他和他們是不同民族的人。他和 他們互不信任,互相懷有敵意。他知道而且瞭解這種隔閡的主要原因 ﹔但是以前他從不認為,這些原因真的是那麼深刻和嚴重。監獄裡也 有一些波蘭籍的流放犯,都是政治犯。那些波蘭人簡直把這兒所有人 都看作沒有知識的粗人和農民,高傲地瞧不起他們﹔拉斯科利尼科夫 卻不能這樣看待他們:他清清楚楚看出,這些沒有知識的粗人在許多 方面都比這些波蘭人聰明得多。這兒也有些俄羅斯人──一個軍官和 兩個神學校的畢業生,──他們也很瞧不起這些人﹔拉斯科利尼科夫 也明顯地看出了他們的錯誤。 他本人也是大家都不喜歡的,大家都躲著他。最後甚至憎恨他了 ──為什麼呢?他不知道原因何在。大家都瞧不起他,嘲笑他,就連 那些罪行比他嚴重得多的人也嘲笑他所犯的罪。 「你是老爺!」他們對他說。「你能拿斧頭嗎﹔這根本不是老爺 幹的事。」 大齋期□的第二周,輪到他和同一牢房的犯人去齋戒□。 □復活節前的齋期,一共持續六個星期。 □按教堂規定的時間素食。祈禱,準備去懺悔和領聖餐。 他和其他人一道去教堂祈禱。他自己也不知是為了什麼,──有 一次發生了爭吵﹔大家一下子全都起來瘋狂地攻擊他。 「你是個不信神的人!你不信上帝!」他們對他吼叫。「真該宰 了你。」 他從來也沒跟他們談過上帝和宗教,他們卻要把他當作一個不信 神的人,殺死他﹔他不作聲,也不反駁他們。有一個苦役犯人狂怒地 朝他撲了過來﹔拉斯科利尼科夫沉著地、默默地等著他:他的眉毛動 都不動,臉上的肌肉也沒抖動過一下。一個押送他們的衛兵及時把他 們隔開了──不然準會發生流血事件。 對他來說,還有一個問題也沒解決:為什麼他們大家都那麼喜歡 索尼婭?她並不巴結他們﹔他們難得碰到她,有時只是在大家幹活的 時候,她到那裡去,只待一會兒,是為了去看他。然而大家都已經認 識她了,知道她是跟著他來的,知道她怎樣生活,住在哪裡。她沒給 過他們錢,也沒為他們特別效過力。只有一次,在聖誕節,她給監獄 裡的犯人們送來了餡餅和白麵包。但是漸漸地在他們和索尼婭之間建 立起了某些更為密切的關係:她代他們給他們的親屬寫信,替他們把 信送到郵局去。他們的親屬到城裡來的時候,都根據他們的介紹,把 帶給他們的東西,甚至金錢交給索尼婭。他們的妻子或情人都認識她 ,常到她那裡去。每當她到他們幹活的地方去看拉斯科利尼科夫,或 者在路上遇到一批去幹活的犯人的時候,犯人們都摘下帽子,向她問 好:「媽媽,索菲婭﹒謝苗諾芙娜,你是我們的母親,溫柔的、最可 愛的母親!」這些粗野的、臉上刺了字□的苦役犯人對這個瘦小的女 人說。她總是微笑著鞠躬還禮,大家都喜歡她對他們微笑。他們甚至 喜歡她走路的姿態,總是回過頭來目送著她,看她走路的樣子,並且 讚美她﹔甚至為了她是那麼瘦小而讚美她,甚至不知道該讚美她什麼 才好。他們生了病,甚至去找她給他們治病。 □沙俄時期, 被判處苦役的犯人要在額上和臉上刺上「KAT」(苦役犯的縮寫)三 個字母。貴族和婦女免於刺字。 齋期的最後幾天和復活節的那一個星期,他都躺在醫院裡。病漸 漸痊癒的時候,他記起了還在發燒和昏迷不醒的時候作的那些夢。病 中他夢見,全世界注定要在一場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可怕的瘟疫 中毀滅,這場瘟疫是從亞洲腹地蔓延到歐洲來的。所有人都必死無疑 ,只有很少幾個才智超群的人得以倖免。發現了一種新的旋毛蟲,一 種能侵入人體的微生物。不過這些微生物是有智慧、有意志的精靈。 身體裡有了這種微生物的人立刻會變得像鬼魂附體一樣,變成瘋子。 可是人們還從來,從來沒有像這些病人那樣自以為聰明過人,而且堅 信真理。對於自己所作的決定、科學結論、自己的道德觀念和信仰還 從來沒像現在這樣堅信不疑。一批批村莊、一座座城市,全體人民都 傳染上了這種瘟疫,都發瘋了。大家都惶惶不安,互不瞭解,每個人 都認為,只有他一個人掌握了真理,看著別人都感到痛苦不堪,捶胸 頓足,放聲大哭,十分痛心。大家都不知道該審判誰,該如何審判, 對於什麼是惡,什麼是善,都無法取得一致意見。都不知道該認為什 麼人有罪,該為什麼人辯護。他們懷著失去理性的仇恨,互相殘殺。 他們各自調集了大批軍隊,向對方發動進攻,但是在行軍途中,這些 軍隊卻自相殘殺起來,隊伍混亂了,戰士們互相攻擊,互相砍、殺, 人在咬人,人在吃人。一座座城市裡整天鳴鐘報警:召集所有的人, 可是誰也不知道,是誰,又是為什麼召集他們,然而大家都感到驚慌 不安。大家都丟下了日常工作。因為每個人都提出自己的觀點,提出 自己的改良計劃,而不能取得一致意見,農業荒廢了。有些地方,人 們聚集到一起,同意去做什麼事情,發誓決不分離,但是話音未落, 卻立刻幹起與自己剛才的建議完全相反的事情來:大家互相指責,斗 毆,殘殺。開始發生火災,飢荒。所有人和一切事物都毀了。瘟疫在 發展,繼續到處蔓延。全世界只有幾個人能夠得救,這是一些心靈純 潔、才智超群的人,他們負有繁衍新人種和創造新生活的使命,他們 將使大地煥然一新,徹底淨化,然而誰也沒在任何地方看到過這些人 ,誰也沒聽到過他們說的話和他們的聲音。 使拉斯科利尼科夫異常苦惱的是:這毫無意義的夢囈竟在他的記 憶裡喚起如此悲哀和痛苦的感情,熱病發作時夢中的印象竟這樣長久 地縈迴不去。已經是復活節後的第二周﹔天氣暖和,天空晴朗,春天 到了﹔囚犯病房裡的窗戶打開了(窗上裝了鐵柵,窗外有哨兵巡邏) 。在他生病期間,索尼婭只能在病房裡探望了他兩次﹔每次都得請求 批准,而這是很困難的。但是她經常到醫院的院子裡來,站到窗前, 特別是在傍晚,有時只是為了在院子裡稍站一會兒,至少可以從遠處 望望病房裡的窗戶。有一天傍晚,已經差不多完全恢復健康的拉斯科 利尼科夫睡著了﹔醒來後,他無意中走到窗前,突然在遠處,在醫院 大門附近看到了索尼婭。她站在那兒,好像在等待著什麼。這時彷彿 有個什麼東西猛一下子刺穿了他的心﹔他顫慄了一下,趕快離開了窗 邊。第二天索尼婭沒有來,第三天也沒來﹔他發覺,自己在焦急不安 地等著她。他終於出院了。回到監獄,他從囚犯們那裡得知,索尼婭 病了,睡在家裡,哪裡也不去。 他非常擔心,托人去探望她。不久他得知,她的病並不危險。索 尼婭也得知,他十分想念她,關心她,於是托人給他帶去一張用鉛筆 寫的條子,告訴他,她的病好多了,她只不過著了涼,有點兒感冒, 她很快、很快就會到他幹活的地方去和他見面。他看這張條子的時候 ,心在劇烈而痛苦地狂跳。 又是晴朗而暖和的一天。大清早六點鐘的時候,他到河岸上去幹 活了,那兒的一座板棚裡砌了一座燒建築用石膏的焙燒爐,也是在那 兒把石膏搗碎。去那兒幹活的只有三個人。有一個囚犯和押送犯人的 衛兵一道到要塞領工具去了﹔另一個犯人動手準備劈柴,把柴堆到焙 燒爐裡。拉斯科利尼科夫從板棚裡出來,來到河邊,坐到堆放在板棚 旁的原木上,開始眺望那條寬闊、荒涼的河流。從高高的河岸上望去 ,四週一大片廣袤的土地都呈現在眼前。從遙遠的對岸隱隱約約傳來 了歌聲。那裡,灑滿陽光、一望無際的草原上,遊牧民族的帳篷宛如 一個個黑點,依稀可辨。那裡是自由的天地,那裡住著與這裡的人全 然不同的另一些人,那裡的時間似乎停止了,彷彿亞伯拉罕□的時代 和他的畜群還沒有成為過去。拉斯科利尼科夫坐在河邊,目不轉睛地 凝神眺望著﹔他漸漸陷入幻想和想像中﹔他什麼也沒想,但是某種憂 慮卻使他心情激動不安,使他感到痛苦。 □據《聖經》上說 :古猶太人的族長亞伯拉罕大約生於紀元前二○○○年。 突然索尼婭在他身邊出現了。她悄無聲息地來到了他這裡,坐到 他的旁邊。時間還很早,清晨的寒氣還沒有減弱。她穿一件寒傖的舊 大衣,頭上包著綠色的頭巾。她臉上還帶著病容,十分消瘦,面色蒼 白。她親切而高興地對他微微一笑,卻像往常一樣,怯生生地向他伸 過手來。 她把自己的手伸給他的時候總是怯生生地,有時甚至根本不把手 伸給他,似乎害怕他會把她的手推開。他好像總是懷著厭惡的心情和 她握手,見到她時總是好像感到遺憾,有時,在她來看他的這段時間 裡,他執拗地默默不語。有時她很怕他,經常是懷著十分悲痛的心情 回去。但是現在他們的手沒有分開﹔他匆匆看了她一眼,什麼也沒說 ,垂下眼睛望著地下。只有他們兩個人,誰也沒看到他們。這時候押 送犯人的衛兵把臉轉過去了。 這是怎麼發生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但是好像不知有什麼突然把 他舉起來,丟到了她的腳下。他哭了,抱住了她的雙膝。最初一瞬間 她大吃一驚,嚇得面無人色。她跳了起來,渾身發抖,望著他。但立 刻,就在這一剎那,她什麼都明白了。她的眼睛閃閃發光,露出無限 幸福的神情﹔她明白了,她已經毫不懷疑,他愛她,無限地熱愛她, 這個時刻終於到了…… 他們想要說話,可是誰也說不出來。他們都熱淚盈眶。他們倆都 面色蒼白,兩人都很瘦﹔但是在這兩張仍然帶有病容的、蒼白的臉上 已經閃爍著獲得新生的未來的曙光。愛情使他們獲得了新生,這一個 人的心包含有另一顆心的無窮無盡的生活源泉。 他們決定等待和忍耐。他們還得等待七年﹔而在那個時候到來之 前,還有多少難以忍受的痛苦和無窮無盡的幸福啊!然而他獲得了新 生,他也知道這一點,已經獲得新生的他以全身心充分感覺到了這一 點,而她──她只是為了使他活下去而活著! 那天晚上,牢房的門已經鎖上以後,拉斯科利尼科夫躺在床板上 想著她。這天他甚至好像覺得,似乎所有苦役犯人,他以前的那些敵 人,已經用另一種眼光來看他了。他甚至主動跟他們說起話來,他們 也親切地回答他。現在他回想起這一切,不過,不是應該如此嗎﹔難 道現在不是一切都應該改變了嗎? 他在想著她。他回想起,以前他經常折磨她,讓她傷心﹔回想起 她那蒼白、消瘦的臉,但是這些回憶現在幾乎並不使他感到痛苦﹔他 知道,現在他會用多麼無限的愛來補償她所受的一切痛苦。 而且這一切究竟是什麼呢,一切痛苦都已經過去了!現在,在最 初的感情衝動中,一切,就連他犯的罪,就連判決和流放,他都覺得 好像是某種身外的、奇怪的、甚至彷彿不是他親身經歷的事情。不過 這天晚上他不能長久和固定地去想某一件事,不能把思想集中到某一 件事情上去﹔而且現在他也並未有意識地作出任何決定﹔他只是有這 樣的一些感覺。生活取代了雄辯,思想意識裡應該形成完全不同的另 一種東西。 他枕頭底下有一本福音書。他無意識地把它拿了出來。這本書是 她的,就是她給他讀拉撒路復活的那一本。剛開始服苦役的時候,他 以為她會用宗教來折磨他,會和他談福音書上的故事,把書硬塞給他 。然而使他極為驚訝的是,她連一次也沒跟他談起這件事,連一次也 沒提出要給他福音書。在他生病前不久,他自己向她要這本書,她默 默地給他把書帶來了。直到現在他還沒有翻開過這本書。 現在他也沒有把書翻開,不過有個想法在他腦子裡突然一閃:「 難道現在她的信仰不能成為我的信仰嗎?至少她的感情,她的願望… …」 整整這一天,她心裡也很激動,夜裡甚至又生病了。但是她覺得 那麼幸福,幾乎對自己的幸福感到害怕。七年,只不過七年!在他們 的幸福剛一開始的時候,有時他們倆都願意把這七年看作七天。他甚 至不知道,他不可能不付出代價就獲得新的生活,還必須為新生活付 出昂貴的代價,必須在以後為它建立豐功偉績…… 不過一個新的故事已經開始,這是一個人逐漸獲得新生的故事, 是一個人逐漸洗心革面、從一個世界進入另一個世界的故事,是他逐 漸熟悉迄今為止還不知道的、新的現實的故事。這可以構成一部新小 說的題材,──不過我們現在的這部小說已經結束了。 熾天使書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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