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維克托蘭·於洛,在家庭迭次遭受的打擊上受到最後一
番磨練,那種磨練往往使一個人不是進步便是消沉。他可是
進步了。在人生的大風浪中,我們常常學船長的樣,在狂風
暴雨之下把笨重的貨物扔掉,以減輕船的重量。律師心中的
驕傲、臉上的得意、演說家的驃勁、政治的野心,統統沒有
了。他變得跟母親一樣。他決意容忍賽萊斯蒂納,雖然她不
合理想。他把人生看透了,覺得世界上凡事只能求個差不多。
既然父親的行為使他深惡痛絕,他更立志要盡他的責任。在
母親床頭,在她脫離險境那一天,他那些決心愈加堅定了。接
著母親的病癒,又來了另外一個喜訊。克洛德·維尼翁,天
天奉維桑布爾親王之命來探問病情,要這位重新當選的議員
跟他一同去見大臣。他說:
「大臣要跟你商量府上的家事。」
維克托蘭·於洛和大臣已經認識多年;所以元帥對他特
別親熱,而且是暗示有好消息的神氣。
「朋友,」老軍人說,「我在這個辦公室裡對令先伯於洛元
帥起過誓,要照料令堂。聽說這位聖母快要恢復健康;現在
是裹紮你們傷口的時候了。我這兒有二十萬法郎要交給你。」
律師做了一個手勢,顯得他是跟伯父一樣的品格。
「你放心,」親王笑著說。「這不過是代管性質。我的日子
是有限的了,不能老在這兒;你把這筆錢拿去,在你家庭裡
替我當代表。你可以用這筆款子付清屋子的押款。二十萬法
郎的所有權是令堂跟令妹的。倘使我交給男爵夫人,我怕她
一味顧念丈夫,把錢隨便花掉;而給這筆錢的人的意思,是
要保障於洛太太跟她的女兒斯坦卜克伯爵夫人的衣食的。你
老成持重,不愧為賢母的令子,不愧為我好友於洛元帥的侄
兒;告訴你,親愛的朋友,我部裡跟別的地方都很看重你。希
望你做你家屬的監護人,接受你伯父的跟我的遺產。」
「大人,」於洛握著大臣的手說,「象您這樣,您一定知道
口頭的道謝是沒有意思的,感激要用事實來證明。」
「行,你就用事實來證明吧!」
「要我怎麼辦呢?」
「你得接受我的提議,」大臣說。「我們想請你當陸軍部的
法律顧問;為了巴黎的城防,主管工事的部門現在訴訟事件
特別多;同時也想請你當警察總監部兼王室公費的顧問。這
三個職位合起來有一萬八千法郎薪水,可是並不限制你執行
業務。在議會裡儘管照你的政見和良心投票……你盡可自由
行動!呃,要沒有一個反對黨,我們事情反而不好辦呢!還
有,令先伯故世以前寫給我一個字條,對安插你母親的辦法
有詳細指示,元帥對她是非常敬愛的!……包比諾,德·拉
斯蒂涅,德·納瓦蘭,德·埃斯巴,德·葛朗利厄,德·卡
裡利阿諾,德·勒農庫,德·拉巴蒂這些夫人,為令堂設了
一個慈善機關視察員的職位。她們都是各個慈善會的會長,照
顧不了她們的公事,需要一位清正的太太切實幫忙,去訪問
受難的人,調查所做的善事是否不受蒙蔽,所幫的忙是否不
曾落空,同時去尋訪那些窮苦而羞於央告的人。令堂的任務
是一個天使的任務,她只消跟神甫,跟慈善會的太太們來往;
一年六千法郎薪水,另支車馬費。你瞧,世兄,清廉正直,大
義凜然的人,在墳墓裡還能庇護他的家族。在一個組織完善
的社會中,像你伯父那樣的大名,是,而且應當是抵禦患難
的保障。所以你應當追蹤令先伯的後塵,貫徹下去,因為你
已經走上了他的路,我知道。」
「親王,在先伯的朋友身上,看到這樣無微不至的用心,
我一點兒不奇怪,」維克托蘭說,「我一定努力,不負您的期
望。」
「快快去安慰你的家族吧!……啊!告訴我,」親王跟維
克托蘭握手的時候又說:「你父親可是真的失蹤了?」
「唉,是的。」
「這樣倒更好。可憐的傢伙主意不錯,他始終是個聰明
人。」
「他要躲債呢。」
「啊!你可以領到三個職位的六個月薪水。這筆預支款項,
能幫助你料一料高利貸的債務。我有機會要碰到紐沁根,也
許你們跟我部裡都不用花一個錢,就能贖出你父親的養老金。
紐沁根進了貴族院,並沒改變銀行家的脾氣,他是貪得無厭
的;可是他好象有些事要央求我……」
這樣以後,維克托蘭回到翎毛街實現了他的計劃,把母
親和妹子接到了自己家裡。
那位年輕的名律師全部的財產,是巴黎一處最好的房產,
在大街上坐落在和平大街和路易大帝街之間,是一八三四年
預備結婚的時候買進的。原主在大街與橫街上蓋了兩所大屋
子,兩所中間,在小花園與院子之間,另外有幢精緻的住宅,
還是當年巍峨宏麗的韋納伊府第的遺跡。小於洛,對克勒韋
爾小姐的陪嫁有了把握之後,出到一百萬價錢把這批漂亮的
產業標買下來,當時先付五十萬。他自己用了住宅的底層,滿
想靠著兩所大屋子的租金,按期把屋價付清;可是巴黎房地
產的投資雖然靠得住,收益卻是又慢又拿不准,還得由那些
無法預料的旁的情形來決定。常在外邊溜躂的巴黎人一定注
意到,路易大帝街與和平大街之間的那一段大街,市面興得
很晚;街道的清除,市容的整飭,好不容易才完成,直到一
八四○,做買賣的方才到這一段來佈置漂亮的櫥窗,擺出錢
兌店的黃金,五光十色的時裝,和窮奢極侈的商品。雖說克
勒韋爾給了女兒二十萬(那時他覺得這門親是高攀的,而且
男爵還沒有搶掉他的約瑟法);雖然維克托蘭七年之中又付了
二十萬;可是因為兒子孝順父親的關係,屋子的債務還有五
十萬。幸虧房租的不斷上漲,地段的優越,使兩所大屋子終
於顯出了它們的價值。房產的投資,過了八年才有出息;在
這期間,律師很吃力的付著利息,又付了極小一部分的房價。
到這時候,做買賣的自願出高價來租底層的舖面了,只消能
訂十八年的租約。樓上住家用的屋子,租金也漲了價;因為
商業中心的移動,使交易所與瑪德萊娜教堂這一段,從此成
為巴黎的政治與金融界的中樞。大臣給他的錢,加上房客預
付的租金和小租,把維克托蘭的債務減到了二十萬。兩幢屋
子全部出租以後,每年有十萬進款。再過兩年,小於洛就可
以重振家業了。而這兩年之間,由於元帥給他的新差事,他
的收入增加了一倍。這簡直是天賜的糧食。維克托蘭把住宅
的二層樓全部派給母親,三層樓給妹子,李斯貝特在三樓也
分了兩間。這三份人家合成的家庭,在貝姨經管之下,居然
能過得去,也沒有折辱了名律師的身分。法院裡的紅人素來
是不常久的;以小於洛的出言謹慎、操守方正,各級法院的
推事都很相信他;他對案子肯用心研究,不說一句不能證明
的話,不濫接案件,替同業很爭了一點面子。
男爵夫人對翎毛街的屋子已經嫌惡到萬分,因此也願意
人家接她到路易大帝街。由於兒子的費心出力,阿黛莉娜的
住處佈置得很好;家常瑣碎都無須她操心;因為李斯貝特把
管家的差事招攬了去,要顯顯她在瑪奈弗太太家表現過的經
濟手腕。她覺得憔有如此,才能把悶在肚裡的怨氣壓在這份
人家頭上;自從她所有的希望幻滅之後,她對這些了不起的
好人越發火上添油,加深了仇恨。她每個月去看一次瓦萊麗:
一方面奧棠絲要她探聽文賽斯拉的消息,一方面賽萊斯蒂納
也希望她去察看動靜,因為她父親,公然承認和一個把她婆
婆與小姑害得家破人亡的女人發生關係,使她大為擔心。不
消說得,李斯貝特利用她們姑嫂倆的好奇心,盡量往瓦萊麗
家走動。
一年零八個月過去了。這期間,男爵夫人的身子逐漸硬
朗,可是神經性的顫抖並沒停止。她把自己的職務攪熟了,那
些高尚的事使她的痛苦得以排遣,優美的心靈有了寄托。同
時,她覺得為了公事在巴黎到處奔走,也是一個尋訪丈夫的
機會。那時,沃維奈的借據都已收回,於洛男爵的養老金差
不多可以解凍了。元帥交托代管的二十萬法郎,一年有一萬
法郎利息,維克托蘭拿來抵充了母親與妹子的用度。阿黛莉
娜的六千法郎薪水,加上男爵六千法郎的養老金,不久就可
有一萬二千法郎的收入,歸入母女兩人名下。倘沒有下列的
幾點,可憐的太太差不多是幸福了:第一她老是因為男爵漂
流在外而牽腸掛肚,在家境好轉的情形之下,只希望他回來
享福;第二是眼看女兒被遺棄在這兒;最後是李斯貝特無心
的給她受些慘酷的打擊,把惡魔般的性格發揮得淋漓盡致。
李斯貝特那股歷久不衰的潛伏的仇恨,永遠有瑪奈弗太
太在那裡推波助瀾,仇恨的後果,大可用一八四三年三月初
發生的一幕來說明。瑪奈弗太太家前後出了兩件大事。先是
她生了一個短命的孩子,白白到手了兩千法郎利息的存款。其
次,關於瑪奈弗先生,十一個月之前李斯貝特從瑪奈弗公館
帶回這樣的消息:
「今天早上,萬惡的瓦萊麗請了畢安訓醫生,要知道昨晚
說她丈夫業已無救的那些醫生,是否診斷不錯。這位醫生說,
今天夜裡這個丑惡的男人就要魂歸地獄。克勒韋爾老頭跟瑪
奈弗太太一同把醫生送出大門。哎,親愛的賽萊斯蒂納,你
父親為這件好消息,送了五塊金洋的診費。回到客廳,克勒
韋爾象一個戲台上跳舞的,把身子騰空,縱了好幾下;他抱
著那個女的叫道:你到底要做克勒韋爾太太了!……後來女
的回去看那個正在痰厥的丈夫,令尊大人就對我說:娶了瓦
萊麗,我要當貴族院議員!我要買進一塊久已看中的地,在
普雷勒地方,德·賽裡齊太太想出賣呢。我可以叫做克勒韋
爾·德·普雷勒,當塞納-瓦茲的省參議員兼國會議員。我
要生一個兒子!你瞧著吧,我要的事沒有一件不成功的!——
我說:那麼你的女兒呢?——他回答:歐!女兒不過是女兒,
而且她太於洛脾氣了,瓦萊麗就恨死這批人……我女婿從來
不肯到這兒來:幹嗎他要教訓人,一派正經面孔,裝做清教
徒,慈善家?我對女兒已經有了交代,她母親的錢都給了她,
另外還有二十萬法郎!所以我盡可以自由行動。等我結婚的
時候,我再決定對女婿女兒的態度,他們怎麼來,我就怎麼
去。要是他們對後母好,我再瞧著辦!我是男子漢大丈夫,恩
怨分明的!——他就是這一套胡說八道,姿勢象旺多姆柱上
的拿破侖雕像!」
《拿破侖法典》規定的寡婦再醮必須孀居十個月的期限,
已經過了幾天。普雷勒田產已經買進。維克托蘭和賽萊斯蒂
納,清早就打發李斯貝特上瑪奈弗太太家,打聽這位風流寡
婦跟新任省參議員的巴黎區長結婚的消息。
賽萊斯蒂納和奧棠絲同住之後,愈加親密了,差不多老
在一塊兒過活。男爵夫人認真負責的性情,把職務特別看重,
她整個的獻身於慈善事業,幾乎天天在十一點與五點之間跑
在外邊。姑嫂兩人,為了共同看護孩子照顧孩子的關係,在
家常在一起做活。久而久之,她們倆往往把心中的念頭脫口
而出,像兩姊妹一樣,所不同的是一個天生的快活,一個天
生的憂鬱。美麗、活潑、聰明、年富力強、愛說愛笑,不幸
的小姑表面上絕對不像有何心事;幽怨、溫柔、靜穆、跟理
性一樣平穩、老是反躬自省,若有所思,嫂子反而象抱著隱
痛似的。也許就是這種性格的對比促成了她們熱烈的友誼。兩
位女子都在吸收對方的長處。她們的住宅,當初承造的人是
預備自用的,特意留下一百方尺左右的小花園。姑嫂倆坐在
園中小亭子裡,欣賞著剛抽嫩芽的紫丁香。那點兒春意只有
巴黎人才懂得充分領略,他們埋在人海與石壁之間,一年倒
有六個月忘記了青翠的草木。
嫂子抱怨丈夫在議會裡辜負了這麼美好的天氣,奧棠絲
便回答說:
「賽萊斯蒂納,我覺得你有福不會享。維克托蘭善良得象
天使,你有時還要跟他挑眼。」
「親愛的,男人就喜歡人家挑眼!跟他鬧點兒小彆扭是表
示親熱。要是你可憐的媽媽不是真的難說話,而老是裝做難
說話,你們決不至於苦到這個田地。」
「李斯貝特還不回來!我真要唱《馬爾巴勒》了!」ヾ
奧棠
絲說,「我恨不得馬上知道文賽斯拉的消息!……他靠什麼過
日子的?一事不干有兩年了。」
「維克托蘭告訴我,前天看見他跟那該死的女人在一塊,
他猜想她故意要他游手好閒……啊!妹子,要是你願意,你
還可以教丈夫回心轉意的。」
奧棠絲搖搖頭。
「相信我的話,你的處境不久就要受不了的,」賽萊斯蒂
納接著說,「開頭是氣惱、絕望、憤慨、給了你力量。後來咱
們家裡遭了大禍,兩件喪事,男爵的破產,出事,使你的頭
腦和心都忙不過來;可是現在過著太平日子,你就不容易忍
受生活的空虛;既然要恪守婦道,你只能跟文賽斯拉和好。維
克托蘭是多麼愛你,他也這麼想。咱們的情感畢竟拗不過天
性!」
「這樣沒有志氣的男人!」高傲的奧棠絲嚷道,「他愛這個
女的,因為她養他……難道她也替他還債,嗯?……我的天!
我朝朝晚晚想著這個男人的處境!他是這個孩子的父親,居
然喪盡廉恥……」
「你看看媽媽的榜樣吧,我的乖乖……」
賽萊斯蒂納那種女子,聽到了足以說服布列塔尼鄉下人
那樣充分的理由,還是搬出她說過上百次的簡單的推理。她
臉蛋兒生得呆板、平常、冷冷的,一綹綹淺栗色的頭髮直僵
僵的掛著,她的皮色,她的渾身上下都表示她是一個理性的
女子,沒有風韻,可是也沒有懦弱的成分。她又說:
「媽媽很想跟丟人的丈夫守在一塊,安慰他,把他藏在懷
裡不讓旁人看見。她早已在樓上把房間佈置好了,彷彿隨時
可以找著他,把他安頓下來。」
「噢!母親是了不起的!」奧棠絲回答,「二十六年功夫,
她沒有一天沒有一刻不偉大;可是我沒有這種性格……有什
麼辦法!有時我簡直跟自己生氣。唉,賽萊斯蒂納,你不知
道跟一個下流無恥的人妥協是怎麼回事!……」
「還有我父親呢!」……賽萊斯蒂納靜靜的接下去,「毫無
問題他走上了你父親的老路!不錯,他比男爵小十歲,做過
買賣;可是怎麼了局呢?瑪奈弗太太把我父親收拾得服服帖
帖,像條狗一樣。他的財產,他的念頭,都在她掌握之中,而
他怎樣都不醒悟。我就怕聽見婚約公告頒布的消息!你哥哥
正在想辦法,他認為他的責任應當替社會出氣,替家庭報仇,
跟這個女的算賬。唉,親愛的奧棠絲,像維克托蘭那樣的正
人君子,像我們這樣的心地,對於社會,對於世道人心的險
惡,懂得太晚了!好妹子,這是一樁秘密,我告訴你是因為
對你有關;可決不能露一點兒口風,無論對李斯貝特,對母
親,對任何人,因為……」
「貝特來了!」奧棠絲說。——「喂,姨母,獵犬街上的
地獄怎麼啦?」
「消息不好,孩子們。——奧棠絲,你丈夫對那個女人越
來越迷了,她呀,老實說,對他真是瘋了。——賽萊斯蒂納,
你父親簡直是一個昏君。這且不提,我每隔半個月都要看到
一次的;總算我運氣,從來不知道男人是什麼東西……嚇,真
是野獸!……五天之後,維克托蘭跟你,親愛的孩子,你們
就得不到父親的財產了!」
「婚約公告已經頒布了嗎?……」賽萊斯蒂納問。
「是呀。我剛才還替你們爭呢。這老妖精不是跟另外一個
走著一條路嗎?我告訴他,要是他肯幫你們度過難關,贖出
屋子,你們一定很感激,會招待你們的後母的。」
奧棠絲做了一個大吃一驚的姿勢。
「這些維克托蘭會考慮的……」賽萊斯蒂納冷冷的回答。
「你知道區長先生怎麼回答我?他說:我要讓他們吃點苦。
要收服牲口,只有叫它們餓肚子,不給它們睡覺,不給它們
吃糖!——哼!於洛男爵還壞不到這個田地!……所以,可
憐的孩子們,遺產兩字休想了。這麼大的家產!你父親花了
三百萬買下普雷勒那塊地,還剩下三萬利息的存款!歐!他
是什麼都不瞞我的!他還說要買渡船街上的納瓦蘭公館。瑪
奈弗太太本人有四萬法郎存息。——啊!咱們的好天使來了,
你媽媽回來了!……」她聽見了車子的聲音。
不多一回,男爵夫人果然走下階沿,向她們走過來。五
十五歲,受了多少罪,像發冷發熱一樣老是打戰,阿黛莉娜
臉色蒼白,有了皺紋,可是還保持苗條的身段,秀美的線條,
和天生高貴的氣息。看見她的人都說:「她當年一定很美的!」
她老是在悲傷,因為不知道丈夫的遭遇,因為有了這片巴黎
的水草,安閒幽靜的環境,光景快要好轉的家庭,而不能使
他同享清福。她的風度莊嚴偉大,像殘餘的古跡一般。每逢
微弱的希望幻滅之下,或是尋訪不遇之後,她總是愁眉不展,
叫兒女們看了難受。這天早上,男爵夫人是抱著希望出去的,
所以大家更焦急的盼望她回來。於洛一手提拔的一個老部下,
現在當著軍需官的,說曾經在昂必居喜劇院看見他和一個姿
色絕艷的女人在一起。這天,阿黛莉娜便去拜訪韋尼埃男爵。
他承認的確見過他的老上司,在戲院裡對那個女人的態度,似
乎他們已經有了同居關係。但是他告訴男爵夫人,說她丈夫
為了躲避他,沒有等戲散場就走了;最後又補一句:
「他彷彿過著家庭生活,看他的衣著,他手頭並不寬裕。」
「怎麼呢?」三位女子一看見男爵夫人都問。
「於洛的確在巴黎,」阿黛莉娜回答;「知道他靠近著我們,
我已經有一點安慰了。」
等到阿黛莉娜把她和韋尼埃男爵的談話敘述完畢,貝特
就說:
「他老脾氣沒有改!大概又攪上了什麼女工。可是哪兒來
的錢呢?我敢打賭,他一定在向從前的情婦要錢,向珍妮·
卡迪訥或是約瑟法……」
男爵夫人一刻不停的神經抽搐,這時抽得更兇了;她抹
了抹眼淚,不勝痛苦的望著天。
「我不信一個二級『榮譽勳位』獲得者會無恥到這個地
步,」她說。
「為了作樂,他什麼事都做得出!」貝特回答,「偷過了政
府的錢,他會偷私人的,甚至於謀財害命都難說……」
「噢!貝特,」男爵夫人叫道,「別說這種話好不好?」
這時路易絲走到她們身邊,於洛的兩個孫子和小文賽墊
拉也一齊跑了來,瞧瞧祖母袋裡可有糖果。
「什麼事,路易絲?」
「有一個男人要看斐歇爾小姐。」
「怎麼樣的男人?」李斯貝特問。
「小姐,他穿得破破爛爛,身上粘著羽絨,好象是做斯了
的,鼻子通紅,身上全是酒味兒……這種人一個星期也不做
床半星期工的。」
這番不大體面的描寫,使貝特急急忙忙跑到路易大帝街
那邊的院子裡,看見一個人抽著煙鬥,厚厚的煙垢顯見他是
一個老煙鬼。
「沙爾丹老頭,幹嗎你上這兒來?」她說。「約好每個月還
一個星期六,你到儒依犬街瑪奈弗公館門口等的;我在那裡
等了你五小時,你沒有去!……」
「我去了,好小姐!可是飛心街上學者咖啡館有一局彈子
比賽。各有各的嗜好呀。我的嗜好是打彈子。要不我吃飯在
不是銀刀銀叉的!噯,你明白這個就得啦!」他一邊說一邊第
褲子腰袋裡找一張紙,「打了彈子就得喝幾杯……世界上的好
東西總帶些零零碎碎的玩意兒,教你破財。你的命令我是知
道的,可是老頭兒實在過不去啦,我只能闖到禁區來了……
要是咱們的羽絨貨真價實,我也不用來找你啦;可是裡面還
摻旁的東西!老天爺並不像大家說的那麼公道,他有他的偏
心,也難怪,那是他的權利。這兒是你令親的筆跡,嚇,他
真是床墊的好朋友,喜歡睡覺……這是他大人的公文哪。」
沙爾丹老頭用右手大拇指在空中繞來繞去,亂劃一陣。
李斯貝特根本不聽他的話,看了看紙上寫的兩行字:「親
愛的小姨,救救我!請你立刻給我三百法郎。——埃克托。」
「他要這麼多錢幹嗎?」
「房東呀!」沙爾丹老頭回答,他老在那兒用手劃圈子。
「再有我兒子從阿爾及利亞回來了,經過西班牙,巴約訥……
他這一回竟是破例,什麼都沒拿;因為他是一個老犯呢,我
的兒子。有什麼辦法!他要吃飯呀,可是咱們借給他的錢,他
會還的。他想找個出錢不管事的老闆讓他開舖子;他有的是
辦法,將來一定會抖起來的……」
「一定會坐牢!」李斯貝特回答,「他是害死我叔叔的兇手!
我不會忘了他的。」
「他!他連殺只雞都不敢的,好小姐!」
「得了,三百法郎拿去吧,」李斯貝特從荷包裡掏出十五
塊金洋,「替我走,永遠不准再上這兒來!」
她把奧蘭省倉庫主任的父親一直送到大門口,然後指著
喝醉的老人交代門房;
「這個人要是再來,你別讓他進門,告訴他我不在這兒。
他要問到小於洛先生或是男爵夫人是不是住這裡,你回答說
根本不認識這些人……」
「是,小姐。」
「要是你不留神出了事,小心你的飯碗!」老姑娘咬著門
房的耳朵。這時律師剛從外面回來,她招呼他說:
「喂,姨甥,有件倒霉事兒等著你啊。」
「什麼事?」
「幾天之內,瑪奈弗太太要做你太太的後母了。」
「咱們等著瞧吧!」維克托蘭回答。
六個月以來,李斯貝特按月給於洛男爵一份小小的津貼,
她的保護人現在受她保護了。她知道他住的地方,把阿黛莉
娜的流淚當做享受,一看到她快活,存著希望,她就象剛才
那樣插一句:「等著吧,報上的法院消息早晚要有姊夫的名
字!」這等地方,像從前一樣她報復得太狠了,使維克托蘭有
了提防。他決意要把李斯貝特不斷的冷箭,和鬧得他家破人
亡的那個女妖徹底解決。知道瑪奈弗太太行事的維桑布爾親
王,對律師私下的佈置表示全力支持;以內閣首相的身分,他
當然是不露痕跡的,答應教警察當局暗中點醒克勒韋爾,不
讓那惡魔似的娼妓再把一筆巨大的家財吞下去;為了於洛元
帥的死和參議官的身敗名裂,親王是決不肯饒赦那個女人的。
李斯貝特說的「他在向從前的情婦要錢」那句話,使男
爵夫人想了整整一夜。本來光是猜疑男爵有那種卑鄙的行為,
她就認為是侮辱;結果卻像沒有希望的病人相信走方郎中,像
陷入了十八層地獄的人,也好似淹在水裡的人抓著浮木當做
纜繩一樣,她竟相信了貝特的話,決意向那些萬惡的女人去
求救了。第二天早上,也不跟孩子們商量,也不對誰露一句
口風,她逕自跑到歌劇院首席歌女約瑟法·彌拉小姐家,把
她象燃火那樣亮著的一點兒希望,不問是虛是實,去求一個
水落石出。正午時分,有名的歌唱家看見老媽子遞進一張於
洛男爵夫人的名片,說客人在門口等著,問小姐能不能見她。
「屋子收拾好了沒有?」
「收拾好了,小姐。」
「花換過沒有?」
「換過了,小姐。」
「吩咐再去瞧一眼,屋子裡不能有一點兒馬虎,瞧過了再
把客人請進去。你們對她都得特別恭敬。你回來再替我穿衣,
我要打扮得了不得的好看!」
說罷她去照了照大鏡子。
「讓我穿扮起來!」她對自己說,「魔道總得全副武裝,才
好跟正道鬥法!可憐的女人!她來找我干什麼呢?……倒有
點兒慌,要我去見:
無邊的苦海,偉大的犧牲者!……
她唱完了這句有名的歌,ヾ
老媽子進來了。
「小姐,那位太太在發抖……」
「拿橘花汁給她,還有朗姆酒,熱湯……」
「都送去了,她都不要,說是老毛病,神經受了傷……」
「你請她坐在哪兒?」
「大客廳裡。」
「快一點,孩子!來,拿出我最好看的軟鞋、比茹繡的衣
衫、還有全套的花邊。替我好好梳一個頭,要女人都看了出
奇……這位夫人的角色正好跟我的相反!去告訴這位夫人
……(她的確是一位尊貴的夫人,呃,還不止是尊貴,而且
你永遠學不到的:她的禱告可以叫煉獄裡的靈魂升天堂!)告
訴她說我在床上正在起來,昨晚登了台……」
男爵夫人被請進約瑟法的大客廳,雖然等了好大半個鐘
頭,根本不覺得自己在等。這間客廳,從約瑟法搬進來之後
已經全部換新過,四壁糊著紅色與金色的綢。從前王爺們舖
張在小公館裡的奢華,從多少殘餘的遺跡上看,那些屋子被
稱為銷金窟的確是名不虛傳的。眼前這四間屋子,除了王爺
式的排場再加上近代設備,越發佈置得盡善盡美了,室內溫
和的空氣,是由看不見進出口的暖氣爐管制的。男爵夫人頭
暈眼花,不勝驚異的把藝術品一樣一樣看過來。她這才明白,
在歡樂與浮華的洪爐中,巨大的家業是如何熔化的。她二十
六年來的生活環境,所有的豪華僅僅是帝政時代的一點兒陳
跡,她看慣花色黯澹的地毯,金色褪盡的銅雕,跟她的心一
樣殘破的絲織品,如今看到了驕奢淫逸的效果,才體會到驕
奢淫逸的魔力。一個人不能不愛那些美妙的東西,珍奇的創
作,都是無名的大藝術家共同的結晶,那些出品不但使巴黎
成為今日的巴黎,而且風行全歐洲。在此,令人驚異的是所
有一切都是獨一無二的精品。模型給毀掉了,大大小小的雕
像,陳設,都成了天下無雙的孤本。這是現代奢華的極致。兩
千個殷實的暴發戶,只知道把充斥市肆的珍寶拿回家去擺闊;
殊不知收藏的要沒有這一類俗濫的東西,才是真正的豪華,才
表明你是現代的王侯,在巴黎天空當令的明星。看到大木花
壇裡盡是外國的奇葩異卉,花壇本身又鑲滿佈勒作風的古銅
雕刻,男爵夫人想到尾子裡所能包藏的財富,簡直駭呆了。這
個感觸,自然而然反映到銷金窟所供養的人物身上。勃裡杜
畫的約瑟法·彌拉的肖像,就掛在隔壁的小客廳裡;阿黛莉
娜卻在想象中認為她一定象有名的瑪利勃朗,是個天才的歌
唱家,一個真正的交際花。想到這兒,她有點後悔,覺得不
應該來的。但是她的動機是一股那麼強烈那麼自然的情感,那
麼不假思索的熱誠,使她又鼓足了勇氣,預備應付這次會面。
同時她也想滿足她心癢難熬的好奇心,研究一下這等女人的
魔力,能從吝嗇的巴黎地層中搾出這麼些黃金的魔力。男爵
夫人把自己打量了一番,看看在這個富麗堂皇的場面中是否
不至於顯得寒傖。她的絲絨衣衫穿得很齊整,配著細緻的挑
花領;同樣顏色的絲絨帽子對她也很合適。看到自己的尊嚴
還不下於王后,在憔悴衰老中依然是王后,她覺得苦難的偉
大也敵得過才具的偉大。聽見開門關門的聲音之後,她終於
見到了約瑟法。歌唱家很象意大利畫家阿洛裡筆下的朱迪
特ヾ
,掛在皮蒂大廈ゝ
大客廳門邊,見過的人都忘不了的:同
樣豪邁的姿態,同樣莊嚴的臉相,卷曲的黑頭髮沒有一點兒
裝飾品,身上穿著一襲黃地百花繡衣,跟阿洛裡畫上那個不
朽的女英雄所穿的金銀舖繡的服裝,完全一樣。
「男爵夫人,你賞光到這兒來,真使我慚愧到了萬分,」歌
唱家決意要好好扮一下貴婦人的角色。
她親自推過一張全部花綢面的沙發讓給客人,自己只揀
一張折椅坐下。她看出這位夫人當年的美貌,那種一刻不停
的發抖、一動感情就變成抽搐的情形,引起了她的同情。於
洛和克勒韋爾,從前對她形容過這位聖徒的生活,現在她一
眼之間就體會到了;於是她不但放棄了抗爭的念頭,並且對
她心領神會到的這種偉大,肅然起敬。淫娃蕩婦所取笑的,正
是這個大藝術家景仰的。
「小姐,我是給絕望逼得來的,我顧不得體統……」
約瑟法的表情使男爵夫人覺得說錯了話,把她寄托全部
希望的人得罪了,便望著她不敢再說。這副央求的目光,把
約瑟法眼中的火焰熄了下去,慢慢的露出了笑容。兩人多少
難堪的隱情,就這樣心照不宣的表白過了。
「於洛先生離開家庭已經有兩年,雖然我知道他在巴黎,
卻不知他住在哪兒,」男爵夫人聲音顫動的說,「我做了一個
夢,使我想到一個也許是荒唐的念頭,以為你會關心於洛,要
是你能使我重新跟他見面,噢!小姐,我在世一天,一定為
你祈禱一天……」
歌唱家不曾回答,兩顆眼淚先在眼眶裡打轉。
「夫人,」她的語氣卑恭到極點,「我沒有認識你的時候就
做了對不起你的事;可是現在,從你身上,我不勝幸運的見
到了賢德在世界上最偉大的代表,才明白我的罪孽是多麼深
重,我真心的懺悔;請你相信,我要盡我的力量補贖我的罪
過!……」
她拿了男爵夫人的手,不讓她撐拒,恭恭敬敬的親了一
下,甚至把腿也彎了一彎。然後象扮演瑪蒂爾德ヾ
進場時的
神氣,她氣概非凡的站起來,打了鈴。
「你,」她吩咐當差的,「趕快騎了馬,到聖莫神殿街去把
小比茹找來。替她雇一輛車,多給點兒錢給馬伕,要他趕一
趕。一分鐘都不許耽誤,要不,小心你的飯碗。」
說罷她回來對男爵夫人說:
「夫人,請你原諒。我一找到埃魯維爾公爵做後台,馬上
把男爵打發掉,因為他為我快要傾家蕩產了。除此以外,我
還有什麼辦法?干戲劇的初出茅廬,都得有後台。我們的薪
水還不夠我們一半的開支,所以得找些臨時丈夫……我並不
希罕於洛先生,是他使我離開一個有錢人,一個虛榮的冤大
頭的。要不然,克勒韋爾老頭會正式娶我。」
「他跟我說過的,」男爵夫人插了一句嘴。
「啊,你瞧,夫人!要是克勒韋爾的事成了,我正式嫁了
人,現在也是一個規規矩矩的女人了!」
「小姐,你有你的苦衷,上帝會原諒的。我非但沒有責備
你的意思,這番倒是來向你求情的。」
「夫人,我供給男爵的生活費,快有三年了……」
「你!……」男爵夫人嚷著,眼淚都湧了上來,「啊!我
怎麼報答你呢?我只能夠祈禱……」
「對了,是我……還有埃魯維爾公爵,他是一個熱心人,
真正的貴族……」
然後約瑟法把圖爾老頭如何安家如何結婚的事說了一
遍。
「這樣說來,小姐,靠了你的幫助,我丈夫並沒有吃苦嘍?」
「我們一切都替他安排好的,夫人。」
「現在他在哪兒呢?」
「六個月以前,公爵告訴我,男爵把公證人那邊的八千法
郎支完了;公證人只知道他叫圖爾,那筆款子是每隔三個月
分批給的。從此我跟公爵都沒有聽到男爵的消息。我們這般
人又忙又亂,沒有功夫去打聽圖爾老頭。碰巧六個月以來,比
茹,那個替我繡花的女工,他的……怎麼說呢?」
「他的情婦,」男爵夫人接口道。
「他的情婦,」約瑟法跟著說,「沒有上這兒來。奧林普·
比茹很可能已經離了婚。我們這一區,離婚的事是常有的。」
約瑟法起身把花壇中名貴的鮮花摘了幾朵,扎成一個美
妙的花球獻給男爵夫人。真的,男爵夫人簡直不覺得在那裡
等待。好象一般的人把天才當做三頭六臂的怪物,吃喝、走
路、說話都跟旁人不同似的,阿黛莉娜也預備看到一個迷人
的約瑟法,歌唱家的約瑟法,又機靈又多情的蕩婦;卻不料
見到的竟是一個安詳穩重的女子,高雅、大方、樸素、因為
象她那種女演員知道自己在晚上才是王后;不但如此,她還
在目光、舉動、態度之間,對賢德的女子,對贊美詩中所謂
的痛苦的聖母,表示充分的敬意,用鮮花來放在她的傷口上,
有如意大利的風俗把花供奉聖母像一樣。
過了半個鐘點,當差的回來報告:「太太,比茹的媽媽已
經在路上了;可是奧林普那小姑娘沒有在。您的繡花工人高
升了,結了婚……」
「跟人同居了嗎?……」約瑟法問。
「不,太太,正式結婚了。她做了一個大舖子的老闆娘,
丈夫開著很大的時裝店,做到上百萬生意,在意大利人大街
上;她把原來的繡作舖丟給了姊姊跟母親。此刻她是葛勒努
維爾太太了。那個大商人……」
「又是一個克勒韋爾!」
「是的,太太。他在婚書上給了比茹小姐三萬法郎利息的
存款。聽說她姊姊也要嫁一個有錢的肉舖老闆。」
「你的事恐怕糟了,」歌唱家對男爵夫人說,「男爵已經不
在我原先安插他的地方。」
十分鐘後,當差的通報說比茹太太來了。約瑟法為謹慎
起見,請男爵夫人坐到小客廳去,把門拉上了,說:
「她見了你要膽小的。一猜到你跟這件事有關,她就不肯
說老實話,還是讓我來盤問她。你躲在這兒,句句話都聽得
見。這套戲,人生中跟舞台上都是常演的。」
「喂,比茹媽媽,你們可是得意啦?……你女兒運道倒不
差!」
比茹媽媽穿著雜色方格花呢衣衫,好似星期日打扮的門
房。
「唉!得意!……女兒給我一百法郎一月,她自己可是車
子進車子出的,飯桌上都是銀器,有了一百萬家私!……照
理奧林普不該再要我辛苦了。活了這把年紀還得做活!……
這算是對我好嗎?」
「你把她生得這麼漂亮,她不應該不孝順你,」約瑟法接
著說;「可是她幹嗎不來看我呢?是我提拔她過的好日子,把
她配給我的叔叔的……」
「是啊,太太,那個圖爾老頭!……可是他年紀真大,身
子也不行啦……」
「你們怎麼打發他的呢?他還在你們家嗎?……比茹不應
該離開他的,現在他發了大財,有幾百萬呢……」
「哎唷,我的老天爺!她對他不老實的時候,我們就是這
麼說的。可憐的老頭兒,人真和氣。啊,她把他攪得七葷八
素!奧林普後來變壞了,太太!」
「怎麼的呢?」
「太太,你別生氣。她認得一個在戲院裡當啦啦隊的,聖
馬爾索城根一個老床墊工人的侄孫。那個光棍,像所有的小
白臉,說穿了便是婊子掮客!他是神廟街上的紅人,在那裡
推銷新出籠的貨色,照他說來是給新出道的女戲子找門路。他
一天到晚好吃懶做,天生的喜歡打彈子,喝老酒。『這不是一
樁行業吶!』我對奧林普說。」
「可惜倒真是一樁行業,」約瑟法說。
「奧林普給這小子迷昏了頭,他呀,太太,來往的全是不
三不四的人,有一回在咖啡店裡跟做賊的給一塊兒抓去了,可
是啦啦隊的頭目勃羅拉把他保了出來。那小子戴著金耳環,一
事不做的鬼混,就吃那些為小白臉發瘋的女人!圖爾先生給
我們小丫頭的錢,全給他吃光了。舖子給攪得一塌糊塗。繡
花掙來的錢,都在彈子台上送掉。唉,太太,那小子有個漂
亮妹妹,跟他差不多的行業,沒有出息的,在大學區裡鬼混。」
「茅廬游樂場的一個私娼羅,」約瑟法插了一句。
「對啦,太太。所以伊達摩,那小子姓沙爾丹,綽號叫伊
達摩,認為你叔叔的錢還不止表面上那一些;把他妹子埃洛
迪(他給她起了一個戲子的名字),不讓我女兒有一點疑心,
送到我們工場裡做工;哎唷!老天爺!她跑來攪得七顛八倒,
把所有的女孩子全教壞了,一個個變了老油子……她千方百
計勾上了圖爾老頭,把他拐到不知哪兒去了。這一下,我們
可受累啦。老頭兒丟下一大批債,至今我們還沒有能還清,可
是這個歸我女兒去對付了……等到伊達摩替妹子把老頭兒拐
走之後,他就丟掉了我女兒,去姘一個雜耍戲院裡掛頭牌的
小姑娘……這樣以後我女兒就攀了親,讓我慢慢說給你聽吧
……」
「你可知道那個做床墊的住在哪兒?」約瑟法問。
「沙爾丹老頭嗎?他這種人哪有住的地方?從早上六點鐘
起就喝醉了,一個月只做一個床墊,成天躲在下等咖啡店裡
打野雞……」
「怎麼,打野雞?……他倒是了不得的老公雞!」
「你不懂,太太;那是打彈子賭錢的玩意兒;他一天贏上
三四場,贏了錢就去喝老酒……」
「嘿!喝野雞的奶!」約瑟法接口說,「可是伊達摩是在大
街上當差的,可以叫我的朋友勃羅拉找他。」
「那我不知道,太太。這些事已經有六個月了。伊達摩這
種料應該送公堂,送默倫,ヾ
以後哪……哼!……」
「以後哪,送草地!」ゝ
「啊!太太什麼話都懂,」比茹媽媽笑道,「要是我女兒不
認得這傢伙,她……她……可是老實說,她運道不錯;葛勒
努維爾先生真喜歡她,居然把她娶了去……」
「這頭親事怎麼成功的?」
「倒是奧林普一氣氣出來的,太太。自從那個掛頭牌的女
戲子把她的小白臉拐走以後,她跑去揍了她一頓,喝!左右
開弓給了她多少嘴巴!……她又丟了多麼疼她的圖爾老頭,簡
直不想再跟男人打交道了。那時葛勒努維爾先生照顧我們一
筆大生意,每季定繡兩百條緞子披肩;他想安慰她;可是不
管他是真是假,我女兒說除非上教堂上區政府,旁的話都不
用提。她老是這麼說:『我要規規矩矩做人,要不我就完啦!』
她竟拿定主意。葛勒努維爾居然答應娶她,只要她跟我們斷
絕往來,我們也答應了……」
「當然是得了一筆錢+□俊□□貝廈韉腦忌□ㄋ怠?
「是的,太太,一萬法郎,另外給我父親一筆存款,他已
經不能做活了。」
「我當初托你女兒好好的服侍圖爾老頭,她卻把他丟在泥
窪裡!真是不應該。從此我再也不關切人了!你瞧,做好事
落得這樣一個收場!……哼,真的,發善心也得先打過算盤。
至少,出了亂子,奧林普也該來告訴我一聲!要是從今天起,
你半個月內能找到圖爾老頭,我給你一千法郎賞金……」
「那可不容易,我的好太太。不過一千法郎有多少個五法
郎的大錢喲,我要想法來得你這筆賞金……」
「好吧,再見,比茹太太。」
走進小客廳,歌唱家發覺於洛太太完全暈過去了;但她
雖然失去知覺,神經性的抽搐還在那裡使她發抖,跟一條蛇
斬了幾段還在牽動一樣。什麼鹽呀,冷水呀,所有的方法都
用到了,男爵夫人才恢復了生命,或者不如說恢復了痛苦的
知覺。
男爵夫人醒來認出了歌唱家,看到沒有旁人在場,便說:
「啊!小姐,他墮落到什麼地步啊!……」
「耐著點吧,夫人,」約瑟法端了一個墊褥坐在男爵夫人
腳下,吻著她的手;「我們會找到他的;要是他掉入了泥窪,
給他洗個澡就行了。相信我,一個有教育的人,只是衣衫的
問題……讓我來補贖我的罪過吧。既然你跑到這兒來,足見
不論你丈夫行為怎麼樣,你還是愛他的……唉!可憐的人!他
真喜歡女人……老實說,你要能有那麼一點點兒我們的花腔,
他或者不至於攪了一個又一個;因為那樣你可以對丈夫成為
一個包羅萬象的女人,那就是我們的本領。政府很應該替良
家婦女辦一個訓練班。可是所有的政府都扭扭捏捏的怕事得
很!……領導政府的男人是受我們領導的!我真替老百姓叫
屈!……哦,現在得幫你忙,不是打哈哈的時候……夫人,放
心吧,你回去,別操心啦。我一定把你的埃克托給找回來,跟
他三十年前一個樣兒。」
「噢!小姐,我們去找那位葛勒努維爾太太吧!」男爵夫
人說,「她應該知道一些消息;也許今天就可以找到於洛先生,
立刻使他脫離苦難,羞辱……」
「夫人,承你瞧得起我來看我,我是永遠感激的,所以我
不願讓一個當歌女的約瑟法,埃魯維爾公爵的情婦,跟一個
最美、最聖潔、大賢大德的人物站在一起。我太尊敬你了,決
不肯在眾人面前和你並肩出現。這不是虛情假意的恭順,而
是我真正的敬意。夫人,見到了你,我後悔不曾走你的路,雖
然那是遍地荊棘的路!可是有什麼辦法!我是獻身於藝術的,
正如你的獻身於德行……」
「可憐的孩子!」男爵夫人雖在痛苦之中也給她引起了同
情心,「我要為你祈禱。社會需要娛樂,你是社會的犧牲品。
到老年的時候,你應當懺悔……你可以得到赦免,要是上帝
肯聽一個……」
「一個殉道者的祈禱,夫人,」約瑟法恭恭敬敬吻著男爵
夫人的衣角。
阿黛莉娜抓住歌唱家的手,拉她過去親了親她的額角。歌
唱家快活得紅著臉,一直把男爵夫人送上車子。
「這位太太一定是個做善事的,」當差的對老媽子說,「她
對誰都沒有這樣的禮數,連對她的好朋友珍妮·卡迪訥太太
也沒有。」
「夫人,你等幾天吧,」約瑟法說,「你一定會找到他,要
不然我也不認我祖宗的上帝了;你知道,一個猶太女子說這
種話,就是保證你一定成功。」
當男爵夫人走進約瑟法家的時候,維克托蘭在辦公室裡
接見一位年紀約有七十五歲的老婆子。她求見名律師的時候,
竟提到公安處長那個駭人的名字。當差的通報:
「聖埃斯泰夫太太!」
「這是我的一個綽號,」她一邊坐下一邊說。
維克托蘭一看見這個奇醜的老婦,不由得涼了半截。雖
然穿著華麗,她那張又扁又白、青筋暴突、全是醜惡的皺紋
的臉,殺氣騰騰,著實教人害怕。大革命的巨頭馬拉ヾ
,倘使
是女人而活到這個年紀,就該像聖埃斯泰夫一樣,成為恐怖
的化身。ゝ
陰險的老婆子,發亮的小眼睛有股老虎般的殺性。
臃腫的鼻子、橢圓形的大鼻孔,像兩個窟窿在那裡噴出地獄
的火焰,又好似鷹鷙一類的鳥喙。兇相畢露的低額角,便是
陰謀詭計的中心。臉上所有凹陷的部分,東一處西一處的長
著長汗毛,顯出那種蠻幹到底的性格。凡是見到這女人的,都
會覺得畫家對於魔鬼靡非斯特ゞ
的臉,還沒有畫到家。
「親愛的先生,」她說話之間帶著倚老賣老的口吻,「我已
經多年不管閒事了。這次來幫你忙是看在我的侄子面上,我
對他比對兒子還要喜歡……可是,警察總監聽到內閣首相咬
著耳朵囑咐了兩句之後,為你的問題跟夏皮佐先生商量過,認
為這一類事,警察局絕對不能出面。他們把事情交給我侄兒,
讓他全權辦理;可是我侄兒在這方面只能做個參謀,不能給
自己惹是招非……」
「那麼你就是他々
的姑母了?」
「你猜著了。這也是我得意的事,因為他是我的徒弟,拜
了門就滿師的徒弟……我們把你的案子推敲過了,掂過份量
了……要是你的煩惱能統統擺脫,你願不願意花三萬法郎?我
替你把事做得乾乾淨淨!你可以事後付款……」
「那些角色你都知道了嗎?」
「不,親愛的先生,我就是等你的情報。人家只告訴我們:
『有個老糊塗落在一個寡婦手裡。那個二十五歲的寡婦,拐騙
的手段很高,已經從兩個家長身上刮了四萬法郎利息的存款。
現在她要嫁給一個六十一歲的老頭兒,好吞下一筆八萬利息
的家財。她要把一份規規矩矩的人家敗光,把這筆大家財送
給什麼姘夫的孩子,因為她很快會把老頭兒幹掉的……』就
是這樣的案子。」
「一點不錯!」維克托蘭說,「我的岳父克勒韋爾先生
……」
「從前做花粉生意的,現在當了區長。我就住在他區裡,
出面叫努裡松太太。」
「對方是瑪奈弗太太。」
「我不知道這個人;可是三天之內,她有幾件襯衫我都背
得出。」
「你能不能阻止這頭親事?」律師問。
「到什麼階段了?」
「到了第二次婚約公告。」
「那得把女的綁走。咱們今天是星期日,只剩三天了,他
們下星期三就要結婚,來不及了!可是我們可以把她幹掉
……」
聽到若無其事說出的這句話,維克托蘭這個規矩人直跳
起來。
「謀殺!……」他說。「可是你們怎麼下手呢?」
「嘿,先生,我們替天行道已經有四十年了,」她回答的
神氣高傲得不得了,「我們在巴黎愛怎辦就怎辦。哼,多少人
家,而且是聖日耳曼區的,都對我說出了他們的秘密!多少
婚姻由我撮合,由我拆散,我撕掉了多少遺囑,救過多少人
的名譽!」她又指了指腦袋:「這裡面裝著無數的秘密,替我
掙了一份三萬六千法郎存息的家業;你呀,你也要變做我的
一頭羔羊。要是肯說出辦法來,我還成其為我嗎?我就是干!
大律師,告訴你,將來的事全是偶巧,你良心上用不著有一
點兒疙瘩。你好似醫好了夢游病;個把月之後,大家以為一
切都是天意。」
維克托蘭出了一身冷汗。即使看到一個劊子手,也沒有
象這個大言不慚,功架十足的苦役監坯子那樣教他毛骨悚然。
她穿著酒糟色的衣衫,他幾乎以為是件血衣。
「太太,倘使事情成功要送掉人家的性命,或是牽涉到刑
事罪名,我就不敢接受你老經驗的幫助。」
「親愛的先生,你真是一個大孩子!你又要保持自己的清
白,又要希望把敵人打倒。」
維克托蘭搖搖頭。
「是的,你要這個瑪奈弗太太吐出她嘴裡的肥肉!老虎+?
著牛肉,要它放下,我問你怎麼辦?你打算摩著它的肩背叫:
貓咪啊!貓咪啊!是不是?……你這是不通的。你叫人家廝
殺,卻不許有死傷!好吧,既然你非要良心平安,我就送你
一個良心平安吧。凡是規矩人,總免不了假仁假義的脾氣!你
等著吧,三個月之內,有個窮苦的教士,來向你募四萬法郎
的捐,重修近東沙漠中一座殘廢的修道院。要是你認為結果
滿意,你就把四萬法郎交給他。反正你得了遺產還得送一筆
大大的捐稅給國庫!跟你到手的數目相比,那筆錢也算不得
什麼。」
她站起來,露出一雙胖肉擁在緞子鞋外面的大腳,堆著
笑容,行著禮告辭了。
「魔鬼還有一個姊妹呢,」維克托蘭一邊站起一邊想。
他送走了這個丑惡可怕的陌生女人,彷彿從間諜窠裡找
出來的,也彷彿是神話劇中仙女的棍子一揮,從舞台底下鑽
出來的妖魔。維克托蘭在法院裡辦完公,跑去見警察總署一
個最重要的司長夏皮佐先生,打聽陌生女人的來歷。一看到
夏皮佐辦公室裡沒有旁人,維克托蘭·於洛就謝謝他的幫忙:
「你派來看我的老婆子,在罪惡的觀點上,真可以代表巴
黎。」
夏皮佐摘下眼鏡望文件上一放,好不詫異的望著律師:
「我派人去看你,決不會事先不通知你,不給他一個介紹
的字條。」
「那麼也許是總監……」
「我想不是的,」夏皮佐說,「最近一次維桑布爾親王在內
政大臣家吃飯,跟總監提到你的情形,一個很糟糕的局面,問
他能不能大力幫忙。看到親王對這件家務糾紛那麼痛心,總
監也很關切,跟我商量過這個問題。我們這衙門一向受人攻
擊,可是一向是對社會有功的;自從現任總監接手之後,他
一開場便決心不過問人家的家事。原則上、道德上,他是對
的;事實上他可是錯了。在我服務的四十五年中,一七九九
到一八一五之間,警務機關的確為多少家庭出過力。從一八
二○以後,報紙跟立憲政府把我們的基本條件完全改變了。所
以,我的意思是不再預聞這一類的事,承總監瞧得起我,居
然接受了這個意見。公安處長當我的面得到命令,不能采取
行動;要是他深入去看你,我要責備他的。這種情形,他可
能受到撤職處分。大家隨隨便便的說一句:『教警察去辦呀!』
警察!警察!可是大律師,我告訴你,元帥、大臣,都不知
道警察是怎麼回事。知道的只有警察自己。那些王上,拿破
侖,路易十八,只知道他們的事;我們的事只有富歇、勒努
瓦、德·薩蒂訥ヾ
,跟幾個有頭腦的總監才明白……現在,一
切都變了。我們給降低了,解除了武裝!多少私人的苦難在
抬頭,在我是只消一點兒獨斷的權力就可消弭了的!……就
是那些限制我們權力的人,有朝一日象你一樣,遇到某些傷
天害理的事,應當象掃垃圾似的掃掉的時候,恐怕也要想起
我們了。在政治上,為了公眾的安全,警察要負責防範一切;
可是家庭,那是神聖的。有什麼謀害王上的計劃,我得不顧
一切去破案去預防!我要使一座屋子的牆壁變成透明的;可
是插足到家庭中去,干預私人的利益,那萬萬不能,至少在
我任內,因為我怕……」
「怕什麼?」
「怕新聞界!告訴你這位中間偏左的議員先生。」
「那我怎麼辦呢?」小於洛停了一會又說。
「哎!你們說是家務!好啦,話不是說完了嗎?你們愛怎
辦就怎辦;要我幫忙,要警察替私人的情慾跟利益做工具,那
怎麼行?……你知道,我們前任的公安處長,就是為了這個,
受到無可避免的迫害,雖然法官們認為這種迫害不合法。從
前,比比-呂潘用警察替私人當差。對社會,這是非常危險
的!憑他的神通,那傢伙可能作威作福,執掌生殺大權
……」
「可是在我的地位?……」於洛說。
「噢!你靠出主意吃飯的人跟我要主意!得啦,大律師,
你簡直開我玩笑啦。」
於洛向司長告辭,並沒看到對方起身送他的時候,微微
聳了聳肩膀。
「這樣的人還想當政治家!」夏皮佐想著,重新拿起他的
公事。
維克托蘭回到家裡,滿肚子的惶惑,對誰都不能說。吃
晚飯時,男爵夫人高高興興向兒女們報告,說一個月之內他
們的父親可以回來享福,安安靜靜在家庭中消度余年了。
「啊!只要能看到男爵回家,我拿出三千法郎的利息都願
意的!」李斯貝特叫道,「可是,阿黛莉娜,千萬別把這樣的
喜事拿得太穩,告訴你!」
「貝姨說得不錯,」賽萊斯蒂納說,「親愛的媽媽,先看事
情怎麼發展。」
男爵夫人抱著一腔熱忱,一肚子希望,說出訪問約瑟法
的經過,覺得那些可憐的女人儘管享福,實際上是不幸的;她
又提到床墊工沙爾丹老頭,奧蘭省倉庫主任的父親,表示她
的希望並不虛空。
第二天早上七點,李斯貝特雇了一輛馬車到圖爾內勒河
濱道,在普瓦西街轉角教車子停下,吩咐馬伕說:
「你到貝納丹街七號去一趟,那是一幢只有甬道沒有門房
的屋子。你走上五層樓,靠左手的門上有個牌子寫著:沙爾
丹小姐,專修花邊開司米。你打鈴,說要找騎士。人家回答
你:他出去了。你就說:我知道,請你們去找他來,他的女
傭人在河濱道上馬車裡等他……」
二十分鐘後,一個好象有八十歲的老頭兒,頭髮全白,鼻
子凍得通紅,蒼白的臉上皺紋多得象個老婆子,穿著粗布軟
鞋,禿毛的阿爾帕卡呢大氅,傴著背,不戴勳飾,毛線衫的
袖口伸在外邊,襯衫的顏色黃得不清不白,拖著沉重的步子,
鬼鬼祟崇望了望馬車,認出了李斯貝特,走到車門旁邊。
「啊!親愛的姊夫,你瞧你落到什麼地步!」
「埃洛迪把我什麼都搜括光了!」於洛男爵說,「沙爾丹這
家人全是該死的壞蛋……」
「你願不願意回家?」
「噢!不,不;我想上美洲去……」
「阿黛莉娜已經找到你的線索……」
「啊!要是有人替我還債的話,」男爵的神氣很不放心,
「薩瑪農要告我呢。」
「我們還沒料清你的宿債,你兒子還欠著十萬法郎……」
「可憐的孩子!」
「你的養老金還要七八個月才好贖出……你要願意等,我
這兒有兩千法郎!」
男爵伸出手來,急不及待的樣子簡直可怕。
「給我吧,李斯貝特!上帝保佑你!給我吧,我有個地方
好躲!」
「可是你得告訴我呀,老怪物!」
「行。我可以等這八個月。我發現了一個小天使,性情很
好,非常天真,年紀很小,還沒有學壞。」
「別忘了法庭哪,」李斯貝特只希望有一天能看到於洛上
公堂。
「告訴你,那是在夏羅訥街!那個區域是出什麼亂子都不
希奇的。放心,人家永遠找不到我的。貝特,我改名叫做托
雷克老頭,冒充細木工出身;小姑娘喜歡我,我也再不讓人
家擺佈了。」
「哼!擺佈得夠了!」李斯貝特瞧了瞧他的大氅,「要不要
我帶你去,姊夫?」
男爵上了車,就此不告而別的把埃洛迪丟在那裡,好象
一部看過的舊小說似的。
半小時功夫,於洛對李斯貝特只講著阿塔拉·於第西那
小姑娘,因為他已經染上那種斷送老年人的惡癖。到了聖安
東城關,夏羅訥街上一所形跡可疑的屋子前面,他拿著兩千
法郎下了車。
「再見,姊夫;現在你叫做托雷克老頭了,是不是?有事
只能派人來,每次都要在不同的地方托人。」
「行。噢!我多快活!」男爵一想到未來的新鮮的艷福,臉
上就有了光彩。
「這兒,人家可找不到他了,」李斯貝特心裡想。到了博
馬捨大道,她教車子停下,換乘了公共馬車回到路易大帝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