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到五月底,維克托蘭陸續付給紐沁根男爵的錢已經把舊
債料清,於洛男爵的養老金可以動用了。可是每季的養老金,
照例要憑了生存證明書支付的;既然無人知道男爵的住址,抵
押在沃維奈名下的到期俸金,只能全部凍結在國庫裡。沃維
奈債款收清的聲明書已經簽出,從此就得找到領俸的本人,去
領出那兒筆過期的款子。男爵夫人,由於畢安訓醫生的悉心
診治,業已恢復健康。約瑟法來了一封信,通篇沒有一個別
字,顯見是由埃魯維爾公爵改過的;這封信更加促成了阿黛
莉娜的康復。下面便是歌女在四十天積極尋訪以後,給男爵
夫人的報告:
男爵夫人:兩個月前,於洛男爵在貝納丹街和埃洛迪·沙爾
丹同居,埃洛迪就是把他從比茹手裡搶過去的女人。但他又不別
而行,丟下全部的東西,不知往哪兒去了。我並沒灰心,有人說
曾經在布爾東大街看見他,現在我就在托這個人尋訪。
可憐的猶太女子對基督徒許的願,一定會履行的。但望天使
為魔鬼祈禱!在天上,有時就會有這樣的事。
抱著最大的敬意,我永遠是你卑微的僕人
約瑟法·彌拉。
於洛·德·埃爾維律師,不再聽到可怕的努裡松太太的
消息,眼看岳父結了婚,新娶的丈母娘沒有什麼為難他的舉
動,妹婿給他拉回來了,母親的身體一天天的好起來,他就
一味忙著政治跟司法方面的事;一小時要當一天用的巴黎生
活的忙亂,像急流似的把他帶走了。他在眾議院負責的某項
報告,使他在會期終了要做一通宵的工作。九點左右給回到
書房,一邊等當差把保險燈送來,一邊想起了父親。他埋怨
自己不該把尋訪的責任丟給歌唱家,決定下一天就去拜訪夏
皮佐先生;不料在黃昏的微光中,他看見窗外有一個莊嚴的
老人,黃黃的腦袋,四周全是白髮。
「親愛的先生,可不可以讓我進來,我是一個可憐的修士,
從沙漠中來的,想替一所修道院募點兒捐。」
一看見這副相貌,又一聽見聲音,律師忽然想起丑惡的
努裡松的預言,打了一個寒噤。
「你把這個老人帶進來,」他吩咐當差。
「先生,他要把書房都攪臭了的,那件暗黃袍子,從敘利
亞到這裡就沒有換過,裡面也沒有襯衫……」
「你帶他進來就是了,」律師又說了一遍。
老人進來了。維克托蘭將信將疑的打量這個自稱為苦修
士的人,看他竟是標準的那不勒斯僧侶,衣衫襤褸,跟那不
勒斯乞丐的差不多,鞋子只是幾塊破爛的皮,有如這個修士
本身就是一個破爛的肉體。這明明是一個貨真價實的苦行僧,
律師雖然還在猶疑,心中已經在埋怨自己,不該把努裡松太
太妖言惑眾的話當真的。
「你要我給多少呢?」
「你認為應當給多少就多少。」
維克托蘭在一堆現洋中檢出一枚五法郎的遞給他。
「拿五萬法郎來算,這未免太少了吧,」沙漠中的乞丐說。
這句話使維克托蘭不能再懷疑了。
「上天許的願是不是履行了呢?」律師皺了皺眉頭。
「懷疑就是侮辱,我的孩子!倘使你要等辦過喪事再付當
然也可以;我過八天再來。」
「喪事?」律師嚷著站了起來。
「是的,事情早已發動,」老人一邊退出一邊說,「巴黎死
個把人快得很。」
於洛低著頭正想回答,矯健的老人已經不見了。
「我簡直不懂他的意思,」小於洛對自己說,「八天以後,
要是還沒尋到父親,我倒要問問他。這種角色,努裡松太太
(是的,她是叫這個名字)打哪兒找來的呢?」
第二天,畢安訓醫生允許男爵夫人下樓到花園裡來。李
斯貝特為了一些輕微的支氣管病已經有一個月不出房門,那
天也讓畢安訓給瞧了一下。博學的醫生在沒有發現確切的症
狀以前,不願把他關於李斯貝特的意見一齊說出來。他陪男
爵夫人到園子裡,要研究一下室內待了兩個月之後,室外的
空氣對他所關切的神經抽搐有什麼影響。他很有野心要治好
這個病。看到那位有名的大醫師特地為他們抽出一些時間,男
爵夫人和孩子們為了禮貌關係,自然得陪他談一會兒天。
「你生活很忙,又是忙得那麼不愉快,」男爵夫人說。「整
天看到精神的或是肉體的痛苦,那種滋味我是知道的。」
「太太,你為了慈善事業所見到的那些景象,我當然知道;
可是到後來你會跟我們一樣習慣的。這是社會的定律。倘使
職業精神不把一個人的心冷下去,就沒有法兒當懺悔師、法
官、訴訟代理人。不經過這一番變化,我們還能活嗎?軍人
打仗的時候看到的,不是比我們看到的更慘嗎?可是所有上
過火線的軍人都是好心腸。我們治療成功還覺得快慰;就象
你,太太,從饑餓、墮落、貧窮中救出一個家庭,使他們能
夠工作,恢復社會生活,你也覺得快慰。可是法官、警察、訴
訟代理人,一輩子都在利害關係最齷齪的計謀中掏摸,試問
他們能有什麼安慰可說?利害關係是一個社會的妖魔,只知
道有失敗的懊惱而不知道懺悔的。社會上一半的人,他們的
生活就是觀察另外一半人。我有一個當訴訟代理人的老朋友,
現在已經退休了,他告訴我,十五年來,公證人、訴訟代理
人,對於當事人,跟當事人的對方防得一樣厲害。你家世兄
是律師,難道他沒有被當事人拖累的經驗嗎?」
「噢!那是常有的,」維克托蘭歎道。
「病根在哪裡呢?」男爵夫人問。
「在於缺乏宗教,」醫生回答,「也在於金融勢力的擴張,
說穿了便是自私自利的結晶化。從前,金錢並不包括一切;大
家還承認有高於金錢的東西。例如貴族、才具、貢獻於國家
的勞跡;但是今天,法律把金錢定為衡量一切的尺度,把它
作為政治能力的基礎!有些法官就沒有被選的資格,盧梭生
在今日也不會有被選資格!遺產一分再分之下,逼得每個人
滿了二十歲就得為自己打算。而在必須掙錢與卑鄙無恥的手
段之間,再沒有什麼障礙了。因為法國已經沒有宗教情緒,雖
然還有人在熱心復興舊教。凡是象我一樣看到社會內幕的人,
都有這樣的意見。」
「你沒有什麼娛樂嗎?」奧棠絲問。
「真正的醫生,熱情的對象是科學。這一點情感,和有益
社會的信念,便是他精神上的依傍。譬如說,眼前我就有一
樁科學上的樂事,淺薄的人卻認為我是沒有心肝。明天我要
向醫學會報告一個新發現,是我看到的一個不治之症,而且
是致命的,在這個溫帶區域我們毫無辦法,因為在印度還能
醫治;……這是中古時代流行的病。一個醫生碰到這樣一個
症例,真是一場壯烈的戰鬥。十天功夫,我時時刻刻想著我
兩個病人,他們是夫婦!啊,跟你們不是親戚嗎?因為,太
太,」他對賽萊斯蒂納說,「你不是克勒韋爾先生的女兒嗎?」
「什麼!你的病人就是我的父親?……他是不是住在獵犬
街的?」
「是的,」畢安訓回答。
「那個病是致命的嗎?」維克托蘭驚駭之下又追問了一遍。
「我要看父親去!」賽萊斯蒂納站了起來。
「我絕對禁止你去,太太,」畢安訓很冷靜的回答,「這個
病是要傳染的。」
「先生,你不是一樣的去嗎,」年輕的太太反問他,「難道
女兒的責任不比醫生的更重嗎?」
「太太,做醫生的知道怎樣預防;現在你為了孝心,就這
樣的不假思索,足見你決不能象我一樣的謹慎。」
賽萊斯蒂納回到屋子裡去穿衣,預備出門了。
「先生,」維克托蘭問畢安訓,「你還有希望把克勒韋爾先
生夫婦救過來嗎?」
「我希望能夠,可是沒有把握。這件事我簡直想不通……
這個病是黑人同美洲民族的病,他們的皮膚組織跟白種人不
同。可是在黑種、棕種、混血種、跟克勒韋爾夫婦之間,我
找不出一點兒關係。對我們醫生,這個病固然是極好的標本,
為旁人卻是極可怕的。可憐的女人據說長得很好看,她為了
美貌所犯的罪,現在可受了報應;她變成一堆丑惡不堪的東
西,沒有人樣了!……頭髮牙齒都掉了,像麻風病人一樣,連
她自己都害怕;手簡直不能看,又腫又長了許多慘綠的小膿
包;她搔來搔去,把指甲都掉在創口上;總之,四肢的盡頭
都在爛,都是膿血。」
「這種腐爛的原因在哪兒呢?」律師問。
「噢!原因是她的血壞了,而且壞得非常的快。我想從清
血下手,已經托人在化驗了。等會我回去可以看到我的朋友、
有名的化學家杜瓦爾教授的化驗結果,根據這個,再試一試
沒有辦法中的辦法,我們有時就是這樣跟死亡搏鬥的。」
「這是上帝的意志!」男爵夫人聲音極其感動的說,「雖然
這女的給了我那麼些痛苦,使我希望她受到天報應,我還是
祝禱,噢!我的上帝!祝禱你做醫生的能夠成功。」
小於洛一陣頭暈,對母親、妹子、醫生,一個個望過來,
惟恐人家猜到他的心思,他覺得自己做了兇手。奧棠絲卻認
為上帝非常公正。賽萊斯蒂納走出來要丈夫陪她一塊兒去。
「你們要去的話,必須離床一尺,所謂預防就是這一點。
你們倆都不能擁抱病人!所以,於洛先生,你應當陪太太去,
防她不聽我的話。」
家裡只剩下阿黛莉娜和奧棠絲了,她們都去給李斯貝特
做伴。奧棠絲對瓦萊麗的深仇宿恨再也按捺不住,她叫道:
「貝姨!我跟媽媽都報了仇了!……那萬惡的女人要大大
的受苦咧,她已經在爛啦!」
「奧棠絲,」男爵夫人說,「你這不是基督徒的行為。應當
祈禱上帝,使這個可憐的女人懺悔。」
「你們說什麼?」李斯貝特從椅子上直立起來,「是說瓦萊
麗嗎?」
「是的,」阿黛莉娜回答,「她沒有希望了,那個致命的病
可怕得不得了,光是聽人家形容就會讓你發抖。」
貝特把牙齒咬得格格的響,出了一身冷汗,拚命發抖,足
見她對瓦萊麗的友誼是何等深厚。
「我要去!」她說。
「醫生不准你出門呀!」
「管它,我要去的!……可憐的克勒韋爾不得了啦,他多
愛他的女人……」
「他也要死了,」奧棠絲說,「啊!我們所有的敵人都落在
了魔鬼手裡……」
「落在上帝手裡!我的女兒……」
李斯貝特穿起衣服,戴上那條歷史悠久的黃開司米披肩、
黑絲絨帽,穿上小皮靴;她偏不聽阿黛莉娜和奧棠絲的勸阻,
出門的時候好似有一陣暴力推著她一樣。在獵犬街比於洛夫
婦晚到幾分鐘,李斯貝特看見七個醫生在客廳裡,都是畢安
訓請來觀察這個獨一無二的奇跡的,畢安訓自己也在場跟他
們一塊兒討論;不時有一個醫生,或是到瓦萊麗房裡,或是
到克勒韋爾房裡看一眼,再回去把觀察的結果作為他的論據。
這些科學巨頭的意見分做兩派。只有一個醫生認為是中
毒,是報復性質的謀害,他根本否認是中世紀病的再現。其
余三位,認為是淋巴與體液的敗壞。第二派,便是畢安訓一
派,認為是由於血的敗壞,而敗血又是由於原因不明的病源。
畢安訓把杜瓦爾教授的化驗結果帶來了。治療的方法,雖是
無辦法中的辦法,而且是試驗性質,還得看這個醫學問題如
何解答而定。
李斯貝特走到垂死的瓦萊麗床前三步的地方,就嚇呆了。
床頭坐著一個聖多馬·達干教堂的教士,另有一個慈善會的
女修士在看護病人。腐爛的身體,五官之中只剩了視覺的器
官;可是宗教要在這堆爛東西上救出一顆靈魂。唯一肯當看
護的女修士,站在相當距離之外。由此可見,那神聖的團體
天主教會,憑著它始終不渝的犧牲精神,在靈肉雙方幫助這
個罪大惡極而又臭穢不堪的病人,對她表示無限的仁愛與憐
憫。
那些用人害了怕,都不肯再進先生跟太太的臥房;他們
只想著自己,覺得主人的受罪是活該。臭氣的強烈,即使窗
戶大開,用了極濃的香料,還是沒有一個人能夠在瓦萊麗屋
裡久待。只有宗教在守護她。以瓦萊麗那樣聰明的人,怎麼
會不明白兩個教會的代表在此能有什麼好處?所以她聽從了
教士的勸告。惡疾一步步的毀壞了她的容貌,邪惡的靈魂也
跟著一步步的懺悔。對於疾病,嬌弱的瓦萊麗遠不如克勒韋
爾反抗得厲害。而且她是第一個得病的,所以也應該是第一
個死。
李斯貝特和她朋友的生氣全無的眼睛,彼此望了一下,
說:「要是我自己不害病,我就來服侍你了。我不出房門已經
有半個月二十天了,從醫生嘴裡一知道你的情形,我立刻趕
了來。」
「可憐的李斯貝特,你還愛我,那是一望而知的。告訴你,
我只有一兩天了,這一兩天不能說活,不過是讓我想想罷了。
你瞧,我已經沒有身體,只是一堆垃圾……他們不許我照鏡
子。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啊!為了求上帝寬恕,我希望能
補贖所有的罪孽。」
「噢!」李斯貝特說,「你這種話表示你已經死了!」
「噯,你別阻止她懺悔,讓她保持基督徒的念頭,」教士
說。
李斯貝特害怕之極,對自己說:「完了!完了!她的眼睛、
她的嘴,我都認不出了!臉上沒有一點兒原來的樣子!神志
也不清了!噢!真可怕!……」
「你不知道,」瓦萊麗接著說,「什麼叫做死,什麼叫做不
得不想到死後的日子,想到棺材裡的遭遇:身上是蛆蟲,可
是靈魂呢?……啊!李斯貝特,我覺得的確還有另外一個生
命!……對於死後的害怕,使我眼前皮肉的痛苦反而感覺不
到了!……從前為了嘲笑一個聖潔的女人,我跟克勒韋爾打
哈哈,說:上帝的懲罰可能變成各式各種的苦難……唉,我
竟是說中了!……不要把神聖的東西開玩笑,李斯貝特!要
是你愛我,你應當學我的樣,應當懺悔!」
「哼,我!」洛林女子說,「我看見世界上到處都是報復,
蟲蟻受到攻擊,也拚了命來報復!這些先生,」她指了指教士,
「告訴我們說上帝也要報復,而且他的報復是永無窮盡的!
……」
教士對李斯貝特慈祥地望了一眼,說:
「太太,你是無神論者。」
「唉,你看看我落到什麼田地啊!」瓦萊麗說。
「你這身惡瘡從哪兒來的?」老姑娘始終象鄉下人一樣不
肯相信。
「噢!我收到亨利一張字條,就知道這條命完了……他殺
了我。正當我想規規矩矩做人的時候死,而且死得這麼丑惡!
……李斯貝特,把你報復的念頭統統丟開吧!好好的對待他
們,我已經在遺囑上把法律允許我支配的錢,全部送給了他
們!你去吧,孩子,雖然到了今天,只有你一個人沒有把我
當惡煞似的躲開,我求你快快走吧,讓我一個人在這兒……
我再不把自己交給上帝就趕不及了!……」
「她已經語無倫次了,」李斯貝特站在房門口想。
女人之間的友誼象她們這樣,可以說是最強烈的感情了,
但是還沒有教會那種百折不回的恆心。李斯貝特受不住瘟疫
般的惡臭,離開了房間。她看見一般醫生還在討論,但畢安
訓的意見已得到多數贊成,所商討的僅是試驗性質的治療方
法。一個意見相反的醫生說:
「將來倒是極好的解剖資料,並且有兩個對像可以做比
較。」
李斯貝特陪著畢安訓進來,他走到病人床前,好象並沒
發覺有什麼穢濁的氣味。
「太太,我們要試用一種強烈的藥品,可以把你救過來
……」
「要是救了過來,我還能跟從前一樣好看嗎?」
「也許!」醫生回答。
「你的也許我是知道的!」瓦萊麗說,「我要象那些火燒過
的人一樣!還是讓我皈依宗教吧!我現在只能討好上帝。我
要跟他講和,算是我最後一回的賣弄風情!是的,我要把好
天爺勾上手!」
「啊!這是我可憐的瓦萊麗最後一句話,這才是她的本
相!」李斯貝特哭著說。
洛林女子覺得應該到克勒韋爾房裡走一下,看見維克托
蘭夫婦坐在離開病床三尺的地位。
「李斯貝特,」病人說,「人家不肯告訴我女人的病情;你
剛才看了她,怎麼樣啦?」
「好些了,她自己說是得救了!」李斯貝特用了這個雙關
語來安慰克勒韋爾。ヾ
「啊!好,我怕這個病是我帶給她的……做過花粉跑街的
總免不了出亂子。我已經把自己埋怨了一頓。要是她死了,我
怎麼辦呢?老實說,孩子們,我真是疼她。」
克勒韋爾在床上坐起,想擺好他的姿勢。
「噢!爸爸,」賽萊斯蒂納說,「你病好了,我一定接待後
母,我答應你!」
「好孩子,來讓我擁抱一下!」
維克托蘭拉住了太太不給她上前。
「你不知道,先生,」律師很溫和的說,「你的病會傳染的
……」
「啊,不錯。醫生們高興得不得了,說在我身上又找到了
中世紀的什麼瘟疫,大家以為久已絕跡的病,他們在大學裡
說得天花亂墜……喝!真怪!」
「爸爸,」賽萊斯蒂納說,「拿出點勇氣來,這個病你一定
頂得住的。」
「孩子們,放心,死亡要打擊一個巴黎的區長,一定得三
思而後行!」他那種鎮靜簡直有點兒可笑,「再說,要是我區
裡的人民倒霉,非喪失他們兩次票選出來的人物不可……
(嗨,看我說話多流利!)那我也知道怎麼卷舖蓋。當過跑街
的,出門是常事。啊!孩子們,我才不貪生怕死呢。」
「爸爸,你答應我,讓教會的人待在你床邊。」
「那不行!我是大革命培養出來的,雖沒有霍爾巴赫ヾ
的
頭腦,那種精神我是有的。現在,哼!我更是攝政王派,灰
火槍手派ゝ
,杜布瓦神甫派,黎塞留元帥派!我女人昏了頭,
剛才派一個教士到這兒來,想說服我這個崇拜貝朗瑞ゞ
的人,
跟小嬌娘攀朋友的人,伏爾泰跟盧梭的徒弟!……醫生想探
探我有沒有給病魔壓倒,問我:『你見過神甫了嗎?』我可是
照偉大的孟德斯鳩辦法。我瞪著醫生,瞧,就象這個樣子,」
他斜著四分之三的身子,威嚴的伸著手,跟他畫像上的姿勢
一模一樣,「我回答他說:
……那小子曾經來到,
拿出了他的命令,可是什麼也沒得到。
「孟德斯鳩這裡說的命令,是一個很妙的雙關語,表示他
臨死還是才華蓋世,因為人家派去見他的是一個耶穌會教
士!々
……我喜歡這一段,固然不是他活的一段,而是他死的
一段。啊!一段這兩個字又是雙關語!孟德斯鳩的一段!
妙!」ぁ
小於洛淒然望著他的岳父,暗暗想:無聊與虛榮難道跟
心靈的偉大有同樣的力量嗎?精神的動力似乎完全不問結果
的。一個元兇巨惡所表現的精神,和尚瑟內茲ヾ
視死如歸的
精神,是不是同一種力量呢?
到星期末了,克勒韋爾太太受盡了慘酷的痛苦,給埋掉
了;克勒韋爾只隔了兩天也跟著他妻子去了。於是婚約成了
廢紙,後死的克勒韋爾承繼了瓦萊麗。
就在葬禮舉行過後的第二天,律師又看到了老修士,接
見的時候他一句話都不說。修士不聲不響伸出手來,維克托
蘭·於洛不聲不響給了他八十張一千法郎的鈔票,是從克勒
韋爾書桌裡拿到的錢總數的一部分。小於洛太太繼承了普雷
勒的田地利三萬法郎利息的存款。克勒韋爾太太遺贈三十萬
法郎給於洛男爵。那個生滿瘰□的斯塔尼斯拉斯,成年的時
候可以拿到二萬四千存息和克勒韋爾公館。
舊教的慈善家,苦心孤詣在巴黎設了許多救濟機構,其
中一個是德·拉尚特裡太太主辦的,目的是要把一些兩相情
願結合的男女正式結婚,替他們代辦宗教手續與法律手續。國
會不肯放鬆婚姻登記的收入,當權的中產階級也不肯放鬆公
證人的收入,他們只裝做不知道平民中間有四分之三的人拿
不出十五法郎的婚約費用。在這一點上,公證人公會遠不如
訴訟代理人公會。巴黎的訴訟代理人,雖然受到很多譭謗,還
肯替清寒的當事人免費辦案子;公證人卻至今不願為窮人免
費訂立婚約。至於國庫,那直要跟上上下下的政府機關去抗
爭,才有希望使它通融辦理。婚姻登記是絕對不理會實際情
形的。同時教會也要徵收一筆婚姻稅。極端商業化的法國教
會,在上帝的廟堂裡還拿凳子椅子賣錢,做一筆無恥的生意,
使外國人看了氣憤,雖然它決不至於忘掉耶穌把做買賣的趕
出廟堂時的震怒。教會不肯放棄這項收入,是因為這筆款子
(名義上說是收回成本)現在的確成為它一部分資源;所以那
些教堂的錯處實際還是政府的錯處。上面那些情形湊合起來,
再趕上這個只關切黑人、關切兒童罪犯、而無暇顧及遭難的
老實人的時代,使許多安分守己的配偶只能姘居了事,因為
拿不出三十法郎,那是區政府、教堂、公證人、登記處,替
一對巴黎人辦結婚手續的最低費用。德·拉尚特裡太太的機
構,就是要尋訪這一類窮苦的配偶,幫助他們取得宗教的、合
法的地位;第一個步驟是先救濟窮人,那就更容易訪查他們
有沒有不合法的生活情形了。
於洛男爵夫人完全復原之後,繼續執行她的職務。德·
拉尚特裡太太來請她在原職之外再兼一個差事,就是要把窮
人的私婚變成合法的婚姻。
男爵夫人一開場就想到幾個線索,有一家是住在從前稱
為小波蘭的那個貧民窟裡的。那區域包括巖石街、苗圃街、米
羅梅尼爾街,彷彿是聖馬爾索區伸展出去的。該區的情形只
消一句話就可說明:有些屋子的房東簡直不敢向住戶討房租,
也沒有一個執達吏敢去攆走欠租的房客;因為住的都是些工
人、惹是生非的打手、無所不為的窮光蛋之類。那時房地產
的投機,著眼到巴黎這一角來了,想在阿姆斯特丹街和魯勒
城關街中間的荒地上蓋造新屋,從而改變本區的面目和居民
的成分。營造工匠的斧頭鑿子,在巴黎宣導文明的作用,你
真是想象不到。一朝蓋起有門房的漂亮屋子,四周舖上人行
道,底層造了舖面,房租一經提高,那些無業游民、沒有家
具的家庭、壞房客,自然都不會來了。各區裡無賴的居民,以
及除非法院派遣、警察從不插足的藏垢納污之所,就是這樣
給廓清的。
一八四四年六月,拉博爾德廣場一帶,外觀還是一個教
人不大放心的地方。戎裝耀目的步兵,偶爾從苗圃街往上踱
到那些陰森可怖的街上,會意想不到的看見貴族階級給一個
下等女人推來撞去。住這些區域的都是些赤貧的,無知無識
的小民,所以巴黎最後一批代筆的人還有不少在那兒混飯吃。
只要你看到濺滿污泥的底層或是底層的閣樓,玻璃窗上貼著
張白紙,標著代寫書信幾個大大的斜體字,你就可大膽斷定
那是一個文盲的區域,也就是苦難與罪惡的淵藪。愚昧是罪
惡之母。一個人犯罪第一是因為沒有推理的能力。
那個把男爵夫人當做神明一般的區域,在她臥病的時期,
新來一個代筆的人住在暗無天日的太陽弄,這種名實相反的
現象,巴黎人是司空見慣的。那代筆的名叫維代爾,人家疑
心他是德國籍,和一個小姑娘同居在一塊兒。他妒性極重,除
了聖拉扎爾街老實的火爐匠家裡,絕對不准她在外邊走動。象
所有的同行一樣,聖拉扎爾街的火爐匠也是意大利人,在巴
黎已經住了多年了。正當他們要宣告破產而不堪設想的時候,
男爵夫人代表德·拉尚特裡太太把他們救了出來。一般的意
大利火爐匠都是能苦幹的,所以幾個月功夫,他們居然從貧
窮爬到了小康;從前咒罵上帝的,現在卻信了教。男爵夫人
首先訪問的對象,就有這一家在內。他們住在聖拉扎爾街靠
近巖石街的一段;她看到他們屋裡的景象覺得非常高興。工
場與棧房現在都堆滿了貨,工人與學徒在那裡忙做一團,都
是多莫多索拉谷地出身的意大利人。工場與棧房上面是他們
小小的住家,克勤克儉的結果,屋裡也顯出富足的氣象。他
們把男爵夫人招待得如同聖母顯靈一般。問長問短的消磨了
一刻鐘,舖子的情形可是要等男人回來報告的;在等待期間,
阿黛莉娜便開始她天使般的查訪工作,打聽火爐匠家裡可認
得什麼遭難的人需要幫助。
「啊!好太太,」意大利女人說,「你是連罰入地獄的靈魂
都能救出來的,附近就有一個小姑娘需要你去超度。」
「你跟她很熟嗎?」
「她祖父是我丈夫的老東家,一七八九年大革命的時候就
到法國來的,叫做於第西。在拿破侖朝代,於第西老頭是巴
黎一個最大的鍋爐匠,一八一九年死後留了一筆很大的家私
給兒子。可是於第西的兒子,跟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把產業統
統吃光了,結果又娶了一個最壞的,生下這個女孩子,今年
剛剛過十五歲。」
「她現在怎麼樣呢?」男爵夫人聽到於第西的性格很象她
丈夫,不由得心中一動。
「是這樣的,太太。小姑娘叫做阿塔拉,離開爹娘到這兒
來跟一個德國老頭住在一起;他起碼有八十歲,叫做維代爾,
專門替不識字的人代筆。據說這老色鬼是花了一千五百法郎
把女孩子從她娘手裡買來的,也聽說他另外還能拿到幾千法
郎一年的進項。當然老頭兒是活不了幾年的了,要是肯正式
娶這孩子,她天性是很好的,將來就不至於走邪路,也不至
於窮到去為非作歹。」
「謝謝你告訴了我一件應該做的好事,」阿黛莉娜說,「可
是得小心應付,那老頭兒是怎麼樣的人呢?」
「噢!太太,他是一個好人,小姑娘跟了他很快活。他把
事情看得很清楚,因為我相信,他搬出於第西的區域,是為
了不讓孩子給娘抓在手裡。她把女兒看做一件活寶,因為她
長得漂亮,說不定打算要她做一個交際花呢!阿塔拉想起了
我們,勸她的先生搬到我們這邊來住;老頭兒看出我們是好
人,答應她到這兒來玩。可是太太,勸他們結婚吧,這樣你
老人家真是做了一件好事……結了婚,女孩子可以自由,不
再受她娘的束縛;她老在等機會想靠女兒吃飯,送她去做戲
子,或是干什麼下賤的行為,在這方面出頭。」
「幹嗎那個老人家不娶她呢?」
「他用不著呀;雖然維代爾那傢伙不是真的壞良心,我相
信他很精明,只想把女孩子佔著,可是結婚,天哪!這可憐
的老頭,就怕象所有的老頭一樣,碰到那種倒霉事兒……」
「你能不能把女孩子找來?我先在這兒見見她,看有什麼
辦法……」
火爐匠女人對她的大女兒做了一個手勢,她馬上走了。十
分鐘後她回來挽著一個十五歲半的姑娘,純粹是意大利型的
美女。
於第西小姐全部是父系的血統:皮色在白天是黃黃的,燈
光下白得象百合花;大眼睛的模樣、光彩,夠得上稱為東方
式;彎彎的濃睫毛,好象極細的黑羽毛;紫檀木色的頭髮;還
有倫巴第女子天生的莊嚴,使外國人星期日在米蘭城中散步
的時候,覺得連看門的女孩子都儼然像王后似的。阿塔拉早
就聽人提過這位貴族太太,一聽到火爐匠女兒的通知,便急
急忙忙穿上一件漂亮的綢衣衫,套上皮靴,披了一件大方的
短外氅。綴著櫻桃紅緞帶的帽子,把她臉蛋兒陪襯得越發動
人。小姑娘擺著天真的好奇的姿態,從眼角裡打量男爵夫人,
看她一刻不停的打戰覺得好奇怪。一看到這個絕色的美女墮
落在風塵之中,男爵夫人深深歎了口氣,決定要救她出來,使
她棄邪歸正。
「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阿塔拉,太太。」
「你認得字嗎?」
「不,太太;可是沒有關係,先生是識字的……」
「你父母帶你上過教堂嗎?有沒有經過初領聖體?知道不
知道你的《教理問答》?」
「太太,你說的這些,爸爸要我做,可是媽媽不願意
……」
「你母親!……」男爵夫人嚷道,「難道她很兇嗎,你母
親?」
「她老揍我!不知道為什麼,爸跟媽老是為了我吵架
……」
「人家從來沒有跟你提到上帝嗎?」
女孩子睜大了眼睛。
「啊!媽媽常跟爸爸說:上帝的聖名!上帝打死你!
……」她憨態可掬的說。
「你從來沒有看見過教堂嗎?沒有想過要進去嗎?」
「教堂?……啊,聖母院,先賢祠,爸爸帶我進城的時候,
我遠遠看見過;不過這是難得的。城關就沒有這些教堂。」
「你以前住哪一個城關?」
「就是城關啊……」
「哪一個呢?」
「就是夏羅訥街,太太……」
聖安東城關的人,一向把那個有名的區域只叫做城關的。
他們認為這才是老牌的、真正的城關,廠商嘴裡說的城關,也
就是指的聖安東城關。
「沒有人告訴過你什麼叫做好,什麼叫做壞嗎?」
「媽媽有時揍我,要是我不照她的意思做……」
「離開父母,跟一個老人住在一塊兒,是件不好的事,你
知道嗎?」
阿塔拉·於第西很高傲的望著男爵夫人,不回答她。
「竟是一個沒有開化的野孩子!」阿黛莉娜心裡想。
「噢!太太,城關裡象她這樣的多得很呢!」火爐匠女人
說。
「她什麼都不知道,連善惡都不知,我的天!——幹嗎你
不回答我呢?」男爵夫人伸手想把阿塔拉拉過來。
阿塔拉彆扭著退了一步。
「你是一個老瘋子!」她說,「我爹媽餓了一個星期!媽要
我干些事,大概是很壞的,因為爸爸為此揍了她一頓,叫她
女賊!那時,維代爾先生把爹媽的債統統還清了,又給了他
們錢……噢!滿滿的一口袋呢!……後來他把我帶走了,可
憐的爸爸哭了……可是我們一定得分手!……嗯,這就算做
了壞事嗎?」
「你很喜歡這個維代爾先生嗎?」
「喜歡?……當然羅,太太!他天天晚上給我講好聽的故
事!……給我好看的衣衫、襯衣、披肩。我穿扮得象公主一
樣,也不穿木鞋了!再說,兩個月功夫我沒有餓過肚子。我
不再吃番薯了!他給我糖果、杏仁糖!噢!杏仁心子的巧克
力多好吃!……為了一袋巧克力,他要我干什麼我都願意!再
說,我的維代爾老頭真和氣,把我招呼得真好,真親熱,我
這才知道我媽是應該怎樣對我的……他想雇一個老媽子照呼
我,不要我下廚房弄髒了手。一個月到現在,他掙了不少錢
呢。每天晚上他給我三法郎,我放在撲滿裡。只是一樣,他
不願意我出去,除非上這兒來……他真是一個可愛的男人!所
以他要我怎麼我就怎麼……他把我叫做他的小貓咪……我媽
只叫我小畜牲……小……小賊!毒蟲!這一類的名字。」
「那麼孩子,幹嗎你不把維代爾老頭做了丈夫呢?」
「他是我的丈夫呀,夫人!」小姑娘很驕傲的望著男爵夫
人,臉也不紅,眼睛、額角,都是一派天真的表情,「他告訴
我說,我是他的小媳婦兒;可是做男人的老婆真彆扭!……
哼,要沒有杏仁巧克力的話!……」
「我的天!」男爵夫人輕輕的自言自語,「哪個野蠻的男人,
膽敢糟蹋一個這麼無邪,這麼聖潔的孩子?領她到正路上去,
就等於補贖我們自己的罪過。」她又記起了她和克勒韋爾的一
幕,暗暗的想:「我是明知故犯,她可是一無所知!」
「你認得薩瑪農先生嗎?……」阿塔拉做著撒嬌的樣子問。
「不,我的孩子;為什麼問我這個呢?」
「真的不認識嗎?」天真的孩子說。
「你不用怕太太,阿塔拉……」火爐匠女人插嘴說,「她
是一個天使!」
「因為我的老頭兒怕這個薩瑪農找到他,他躲著……我很
希望他能自由……」
「為什麼呢?」
「哎,那樣他可以帶我上鮑比諾,或者昂必居喜劇院去看
戲了!」
「多有意思的孩子!」男爵夫人擁抱著小姑娘。
「你有錢嗎?」阿塔拉拈弄著男爵夫人袖口的花邊問。
「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沒有,」男爵夫人回答,「對像你這
樣的好姑娘,我是有錢的,只要你肯跟神甫把基督徒的責任
弄清楚,只要你走正路。」
「什麼路呀?我可以走著去的。」
「道德的路!」
阿塔拉帶著悄皮的訕笑的神氣望著男爵夫人。男爵夫人
指著火爐匠女人說:
「你瞧這位太太,自從她信了教之後多快活。你那種結婚
就跟野獸交配差不多!」
「我?只要你能給我維代爾老頭給我的東西,我就願意不
結婚。結婚真討厭!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象你這樣的跟了一個男人,為了貞節就該對他忠實。」
「直到他老死為止嗎?……」阿塔拉很聰明的問,「那我
用不著等多久。你不知道維代爾老頭怎樣的咳嗽,喘氣!……
啵!啵!」她學著老人的樣。
「為了貞節跟道德,你的婚姻應該經過教會跟區政府的核
准。教會代表上帝,區政府代表法律。你看這位太太,她是
正正噹噹結婚的……」
「那是不是更好玩呢?」孩子問。
「你可以更快樂。因為那樣,誰都不能責備你的結婚不對
了。你可以討上帝喜歡!你問問這位太太,她是不是沒有宗
教的儀式結婚的。」
阿塔拉望著火爐匠的女人,問:
「她比我多些什麼?我比她長得更好看呀。」
「不錯,可是我是一個規矩的女人,」意大利女子分辯道,
「你,人家可以給你一個難聽的名字……」
「要是你把天上的跟世界上的法律踩在腳底下,怎麼能希
望上帝保佑呢?」男爵夫人說,「你知道嗎,上帝替那些遵照
教會戒律的人,留著一個天堂呢!」
「天堂裡有些什麼?有沒有戲看?」
「噢!你想得到的快樂,天堂裡都有。那邊都是天使,長
著雪白的翅膀。我們可以看到榮耀的上帝,分享他的威力,我
們可以時時刻刻的快樂,永久的快樂!……」
阿塔拉聽著男爵夫人好象聽著音樂;阿黛莉娜覺得她莫
名其妙,便想換一個方法著手,去找老人說話。
「你回去吧,孩子;我去跟維代爾先生談談。他是法國人
嗎?」
「他是阿爾薩斯人,太太。他將來會有錢的呢,嗨!你要
是願意代他還清薩瑪農的債,他一定會還你的!因為他說,再
過幾個月,他有六千法郎進款了,那時我們可以到鄉下去,很
遠的地方,在孚日山裡……」
「孚日山裡」這句話,使男爵夫人頓時出神了。她又看到
了她的村子!直到火爐匠來招呼,才把她痛苦的默想驚醒。他
拿出證據來表明他事業的發達。
「再過一年,太太,我可以還清你的錢了,那是好天爺的
錢,是窮人苦人的錢!將來我發了財,你儘管向我捐得了,你
給我們的幫助,我可以借你的手去給予別人。」
「現在我不問你要錢,只要求你合作做一件好事。我剛才
看到於第西小姑娘,她跟一個老人同居,我要使他們的婚姻
在宗教上法律上都變成正當的。」
「啊!維代爾老頭嗎,他是一個好人,又規矩又會出主意。
可憐的老頭兒,來了兩個月在街坊上已經交了不少朋友。是
他替我把賬目弄清的。我相信他是上校出身,替拿破侖出過
力……噢!他真崇拜拿破侖!他受過勳,可是身上從來不戴。
他巴望能掙一份家業,因為這可憐的好人欠了債!……我甚
至相信他是躲著,衙門裡的人在追究他。」
「你告訴他,只要他正式娶了這個女孩子,我可以替他還
債……」
「噢,那容易得很!太太,咱們一塊兒去吧,只有兩步路,
就在太陽弄。」
男爵夫人跟著火爐匠出門,上太陽弄去了。
「太太,這兒走,」火爐匠指著苗圃街說。
太陽弄一邊通到苗圃街頭上,一邊通巖石街。這條弄是
新辟的,舖面租金相當便宜;走到半弄,男爵夫人看見玻璃
窗上掛著綠紗,高度正好使行人望不到屋內,窗上有代寫書
信幾個字,門上又有兩行:
事 務 所
代辦訴願文件,整理賬目等項。機密可靠,交件迅速。
屋內頗象公共街車的交換站,讓換車的客人等待的地方。
後面一座樓梯,大概是通到底層閣樓上的住家的,附屬於舖
面的閣樓,靠前面的游廊取光。黝黑的白木書桌,上面放著
些護書,旁邊擺了一張舊貨攤上買來的破椅子。一頂便帽、一
個銅絲很油膩的綠綢眼罩,表明不是為了掩藏形跡,便是為
了老年人目力衰退的緣故。
「他在樓上,我去叫他下來,」火爐匠說。
男爵夫人放下面網,坐下了。沉重的腳步震動著樓梯,阿
黛莉娜一看是她丈夫於洛男爵,不由得尖叫了一聲。他穿著
灰毛線上裝、灰呢長褲、腳上套著軟底鞋。
「太太,什麼事呀?」於洛殷勤的問。
阿黛莉娜站起來,抓著他,感動得連聲音都發抖了:
「啊,到底給我找著了!……」
「阿黛莉娜!……」男爵叫著,愣住了。他關上了門,高
聲叫火爐匠:「約瑟夫!你打後邊走吧。」
「朋友,」她說,她快樂得把什麼都忘了,「你可以回家了,
我們有錢啦!你兒子一年有十六萬法郎進款,養老金已經贖
回,只消拿出你的生存證明書就能領到過期的一萬五千法郎!
瓦萊麗死了,送給你三十萬。得了吧,沒有人再提到你了。你
盡可在外邊露面,光是你兒子手中就有你一筆財產。來罷,咱
們這樣才是全福啦。我找了你三年,一心一意想著隨時能碰
到你,家裡的房間都早已給你預備好了。呃!走吧,離開這
兒,快快丟掉你這個不三不四的身分!」
「我很願意呀,」男爵懵懵懂懂的說,「可是我能把小姑娘
帶著嗎?」
「埃克托,把她放手了罷!你的阿黛莉娜從來沒有要你作
過一點兒犧牲,依了我這一遭吧!我答應你給她一筆陪嫁,好
好嫁個人,把她教育起來。她既然使你快樂,我一定也使她
快樂,不讓她再走邪路,也不讓她掉入泥坑!」
「要我結婚的原來是你?……」男爵笑著說,「你等一下,
我上去穿衣服,我還有一箱體面的衣衫呢……」
只剩下阿黛莉娜一個人的時候,她把這間簡陋不堪的舖
面又看了一會,流著淚想:
「他住在這種地方!我們可是過得舒舒服服的!……可憐
哪!受罰也受夠了,以他那種風雅的人!」
火爐匠來向他的恩人告辭,她順手叫他去雇一輛車。他
回來的時候,男爵夫人要他把阿塔拉招呼到他家裡去住,並
且馬上帶走。她說:
「你告訴她,要是她肯聽瑪德萊娜的本堂神甫指導,初領
聖體的那天,我給她三萬法郎陪嫁,替她找一個又規矩又年
輕的丈夫!」
「噯,太太,我的大兒子啊!他二十六歲,對這個孩子喜
歡得不得了!」
這時男爵下來了,眼睛有點兒濕。他咬著太太的耳朵說:
「你教我離開的一個,倒是差不多跟你一樣愛我的!這孩
子哭得什麼似的,我總不能把她這樣的丟下罷……」
「放心,埃克托!她現在去住在一份規規矩矩的人家,我
會負責管教她的。」
「啊!那我可以跟你走了,」男爵說著,帶了太太向出租
馬車走去。
埃克托恢復了德·埃爾維男爵的身分,穿著藍呢大氅、藍
呢長褲、白背心、黑領帶、手套。男爵夫人在車廂中剛剛坐
定,阿塔拉便像小青蛇似的一鑽鑽了進來。
「喂!太太,讓我跟你們一塊兒去。我一定很乖、很聽話,
你要我做什麼都可以;可是別把我跟維代爾老頭分開,他是
我的恩人,給了我多麼好的東西。你們走了,我要挨打的!
……」
「嗨,嗨,阿塔拉,」男爵說,「這位太太是我的妻子,我
跟你一定得分手了……」
「她!老得這個樣啦!」天真的孩子回答,「象樹葉一樣索
索抖的!噢!這副神氣!」
她刻薄的學著男爵夫人的發抖。火爐匠追著於第西,到
了車門口。
「帶她走!」男爵夫人說。
火爐匠抱了阿塔拉,把她硬拖到家裡去。
「謝謝你這次的犧牲,朋友!」男爵夫人抓了男爵的手緊
緊握著,快活得象發瘋一樣。「你變得多厲害!你受了多少罪!
這一下你的兒子女兒,都要大吃一驚咧!」
阿黛莉娜象久別重逢的情人一樣,恨不得把千言萬語一
口氣說完。十分鐘後,男爵夫婦到了路易大帝街,阿黛莉娜
又收到下面一封信:
男爵夫人,德·埃爾維男爵在夏羅訥街住過一個月,假姓托
雷克,那是埃克托幾個字母的顛倒。現在他住在太陽弄,改姓維
代爾,自稱阿爾薩斯人,以代寫書信為業,跟一個叫做阿塔拉·
於第西的小姑娘住在一起。太太,請你小心行事,因為有人竭力
在搜尋男爵,不知為什麼。
女戲子對你的諾言總算實現了,她永遠是,男爵夫人,你的
卑恭的女僕。
約瑟法·彌拉
男爵的歸來使大家歡天喜地,他看了這種情形也就甘心
情願的恢復了家庭生活。他把阿塔拉忘了,因為,熱情過度
的結果,他的感情已經象兒童的一樣變化不定。大家認為美
中不足的是男爵的改變。離開兒女出走的時候還很精神,回
來卻彷彿一個上了百歲的老人,傴背、龍鍾、臉龐都改了樣。
賽萊斯蒂納臨時弄了一席好菜,使老人回想起歌女府上的晚
餐;眼看家裡這等富裕的光景,他簡直給攪糊塗了。
「你們在款待一個浪子回頭的父親哪!」他咬著阿黛莉娜
的耳朵說。
「噓!……過去的事都忘了,」她回答。
男爵沒有看到老姑娘,便問:
「李斯貝特呢?」
「可憐!她躺在床上呢,」奧棠絲回答說,「她是起不來的
了,不久她就要離開我們,教我們傷心吶。她預備飯後跟你
見面。」
第二天早上剛出太陽,門房來通知小於洛,說市政府的
警衛隊包圍了他全部的產業。法院的人要找於洛男爵。跟著
門房進來的商務警察,把判決書交給律師,問他願不願意替
他父親付債。一個放印子錢的薩瑪農,有男爵一萬法郎的借
票,大約當初不過是兩三千法郎的債。小於洛要求商務警察
撤退人馬,他把債照數付清了。
「是不是只有這一筆喔?」他擔著心事想。
照耀家庭的幸福,李斯貝特看了已經大為懊惱,這一次
大團圓,她自然更受不了;因此病勢急轉直下,一星期後畢
安訓醫生就說她沒有希望。打了多少勝仗的長期戰爭,終於
一敗塗地。肺病到了可怕的彌留時期,她還是咬緊牙關,一
點兒不洩露她的恨意。並且她最痛快的是看到阿黛莉娜、奧
棠絲、於洛、維克托蘭、斯坦卜克、賽萊斯蒂納,和他們的
幾個孩子,都在床前流著眼淚,痛惜這個庇護家庭的好天使。
三年來所沒有的好吃好喝,把於洛男爵養得精力也恢復了,人
也差不多回復到原來的樣子。丈夫一復原,阿黛莉娜歡喜得
連神經性的發抖都減輕了許多。男爵從兒子女兒嘴裡知道了
太太的痛苦,便對她格外敬重。李斯貝特看到這種情形,在
臨死前一夜不由得想道:
「看她結果還是幸福的!」
這個感觸加速了貝姨的死;出殯的時候,全家都流著淚
送她的喪。
男爵夫婦自認為到了完全退休的年齡,便搬上三樓,把
二樓那些漂亮房間讓給斯坦卜克伯爵夫婦。靠了兒子的力量,
男爵在一八四五年初在鐵路局找到一個差事,年俸六千法郎,
加上六千法郎養老金,以及克勒韋爾太太贈與的財產,他一
年的總收入有了兩萬四。奧棠絲在三年分居的期間,跟丈夫
把財產分開了,所以維克托蘭很放心的把二十萬法郎的代管
遺產,撥在妹子名下,又給了她一年一萬二千法郎的津貼。文
賽斯拉,做了一個有錢太太的丈夫,不再欺騙她了;可是他
游手好閒,連極小的作品也沒有心思去做。變了一個空頭藝
術家之後,他在交際場中倒非常走紅,好多鑒賞家都向他來
請教,臨了他成為一個批評家;凡是開場把人家虛哄了一陣
的低能兒,都是這種歸宿。因此,這幾對同住的夫婦,各有
各的財產。男爵夫人吃了多少苦終於醒悟了,把銀錢出入交
給兒子代管,使男爵只有薪水能動用,她希望這些微薄的資
源使他不至於再蹈覆轍。可是男爵似乎把女色丟開了,那是
母子倆都意想不到的好兆。他的安分老實,被認為是年齡關
系,結果使全家完全放了心;所以看到他的和氣,看到他不
減當年的風度,人家只覺得心裡痛快。對太太,對兒女,他
都體貼周到,陪他們去看戲,一同到他現在重新來往的人家;
在兒子的客廳裡,他又是談笑風生,周旋得極好。總之,這
個浪子回頭的父親,使家屬滿意到了極點。他變了一個可愛
的老人,衰朽無用,可是非常風雅,過去的荒唐只給他留下
一些社交場中的美德。自然而然,大家覺得他絕對保險了。男
爵夫人與女兒們,把好爸爸捧到了雲端裡,把兩個伯叔的死
給忘得乾乾淨淨!沒有遺忘,人生是過不下去的!
維克托蘭太太跟李斯貝特學得非常能幹,為了管理這個
大家庭,不得不僱用一個廚子,連帶也得雇一個做下手的姑
娘。下手姑娘現在都野心很大,專門想偷些廚子的訣竅,等
學會了調製漿汁,就出去當廚娘。所以那些用人總是常常更
調的。一八四五年十二月初,賽萊斯蒂納雇的下手是一個諾
曼底的大胖姑娘,矮身量,手臂又粗又紅,挺平常的臉,像
應時的戲文一樣其蠢無比,連下諾曼底省姑娘常戴的那個布
帽,也始終不肯脫下來。這丫頭象奶媽一樣胖,胸部的衣衫
彷彿要崩開來;緋紅的臉,輪廓的線條那麼硬,像是石頭上
刻出來的。她名叫阿伽特,初進門的時候當然誰也沒有加以
注意;外省送到巴黎來的這等結實的女孩子,天天都有。廚
子也不大看得上阿伽特,她說話實在太粗俗了,因為她侍候
過馬車搬運伕,新近又在城關的小旅館裡做過工;她非但不
曾征服廚子而討教到一點烹調的藝術,倒反招了他的厭。廚
子追求的是路易絲,斯坦卜克伯爵夫人的貼身女僕。所以諾
曼底姑娘常在怨命;大司務快要做好一盤菜,或是完成漿汁
的時候,老是把她借端支開,打發到廚房外面去。
「真的,我運氣不好,要換東家了,」她說。
她辭了兩次,可是始終沒有走。
有一夜,阿黛莉娜被一種奇怪的聲響驚醒過來,發覺旁
邊床上的埃克托不在了。為老年人方便起見,他們睡的是雙
床。她等了一個鐘點不見男爵回來,不禁害怕了,以為出了
事,或是中風等等,她便走上僕役們睡的頂樓,看見阿伽特
的半開的房門裡不但露出強烈的光,還有兩個人說話的聲音,
便走了過去。一聽是男爵的口音,她嚇得立刻站住。原來男
爵迷上了阿伽特,禁不住那個丑婆娘故意的撐拒,竟說出幾
句該死的話:
「太太活不了多少時候了,只要你願意,你可以做男爵夫
人。」
阿黛莉娜大叫一聲,扔下燭台逃走了。
三天以後,男爵夫人終於到了彌留狀態,臨終聖體隔天
已經受過了。全家的人都流著淚圍著她。斷氣之前,她緊緊
握著丈夫的手,附在他耳邊說:
「朋友,我現在只有一條命可以給你了:一霎眼之間,你
就可以自由,可以再找一個男爵夫人了。」
於是大家看到死人眼中淌出一些眼淚,那是極少有的事。
淫惡的殘酷,把天使的耐心打敗了;在進入永恆的前一剎那,
她說出了平生僅有的一句責備。
下葬三天之後,於洛男爵離開了巴黎。過了十一個月,維
克托蘭間接知道,他的父親於一八四六年二月一日,在伊西
尼地方,和阿伽特·皮克塔爾小姐結了婚。
報告這個消息的是前任商務大臣的第二個兒子,包比諾
律師。於洛律師回答他說:
「祖宗可以反對兒女的婚姻,兒女只能眼看著返老還童的
祖宗荒唐。」
一八四八年九月·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