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鬼上當
ヾ米拉菩(1749一1791)f法國大革命時政治家,演說家,早年以生活放浪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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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確,拉斯蒂涅那時正像多少青年一樣,陷入了僵局。特· 紐沁根太太不知是真愛他呢還是特別喜歡調情,她拿出巴黎女 子的外交手腕,教拉斯蒂涅嘗遍了真正的愛情的痛苦。冒著大 不題當眾把特·鮑賽昂太太的老表抓在身邊之後,她反倒遲疑 不決,不敢把他似乎已經享有的權利,實實在在的給他。一個月 以來,歐也納的慾火被她一再挑撥,連心都受到傷害了。初交的 時候,大學生自以為居於主動的地位,後來特·紐沁根太太占了 上風,故意裝腔作勢,勾起歐也納所有善善惡惡的心思,那是代 表一個巴黎青年的兩三重人格的。她這一套是不是有計劃的 呢?不是的,女人即使在最虛假的時候也是真實的,因為她總受 本能支配。但斐納落在這青年人掌握之中,原是太快了一些;她 所表示的感情也過分了些;也許她事後覺得有失尊嚴,想收回她 的情分,或者暫時停止一下。而且,一個巴黎女人在愛情衝昏了 頭,快要下水之前,臨時躊躇不決,試試那個她預備以身相許的 人的心,也是應有之事。特·紐沁根太太既然上過一次當,一個 自私的青年辜負她的一片忠心;她現在提防人家更是應該的。或 許歐也納因為得手太快而表示的大模大樣的態度,使她看出有 一點兒輕視的意味,那是他們微妙的關係促成的。她大概要在 這樣一個年紀輕輕的男人面前拿出一點威嚴,拿出一點大人氣 派;過去她在那個遺棄她的男人前面,做矮子做得太久了。正因 為歐也納知道她曾經落過特·瑪賽之手,她不願意他把自己當 做容易征服的女人。並且在一個人妖,一個登徒子那兒嘗過那 種令人屈辱的樂趣以後,她覺得在愛情的樂園中閒逛一番另有 一種說不出的甜蜜:欣賞一下所有的景緻,飽聽一番顫抖的聲 音,讓清白的微風撫弄一會,她都認為是迷人的享受。純正的愛 情要替不純正的愛情贖罪。這種不合理的情形永遠不會減少, 如果大家不了解初次的欺騙把一個少婦鮮花般的心摧殘得多麼 厲害。不管但斐納究竟是什麼意思,總之她在玩弄拉斯蒂涅,而 且引以為樂;因為她知道他愛她,知道只要她老人家高興,可以 隨時消滅她情人的悲哀。歐也納為了自尊心,不願意初次上陣 就吃敗仗,便毫不放鬆的緊迫著,彷彿獵人第一次過聖·於倍 節ヾ,非要打到一只火雞不可。他的焦慮,受傷的自尊心,真真 假假的絕望,使他越來越丟不掉那個女人。全巴黎都認為特· 紐沁根太太是他的了,其實他和她並不比第一天見面時更接近。 他還沒有懂得,一個女人賣弄風情所繪人的好處,有時反而曲 於她的愛情所繪人的快樂,所以他憋著一肚子無名火。雖說在 女人對愛情慾迎放拒之際,拉斯蒂涅能嘗到第一批果實,可是那 些果子是青的,帶酸的,咬在嘴裡特別有味,所以代價也特別高。 有時,眼看自己沒有錢,沒有前途,就顧不得良心的呼聲而想到 優脫冷的計劃,想和泰伊番小姐結婚,得她的家財。那天晚上他 又是窮得一籌莫展,幾乎不由自主的要接受可怕的斯芬克斯的 計策了。他一向覺得那傢伙的目光有勾魂鑷魄的魔力。 波阿萊和米旭諾小姐上樓的時節,拉斯蒂涅以為除了伏蓋 太太和坐在壁爐旁邊迷迷忽忽編織毛線套袖的古的太太以外, 再沒有旁人,便脈脈含情的瞅著泰伊番小姐,把她羞得低下頭 去。 「你難道也有傷心事嗎,歐也納先生?」維多莉沉默了一會 說。 「哪個男人沒有傷心事!」拉斯蒂涅回答。「我們這些時時刻 刻預備為人犧牲的年輕人,要是能得到愛,得到赤誠的愛作為酬 報,也許我們就不會傷心了。」 泰伊番小姐的回答只是毫不含糊的瞧了他一眼。 「小姐,你今天以為你的心的確如此這般;可是你敢保險永 遠不變嗎?」 可憐的姑娘浮起一副笑容,好似靈魂中湧出一道光,把她的 臉照得光艷動人。歐也納想不到挑動了她這麼強烈的感情,大 院一驚。 「嗯!要是你一朝有了錢,有了幸福,有一筆大家私從雲端 裡掉在你頭上,你還會愛一個你落難時候喜歡的窮小於嗎?」 她姿勢狠美的點了點頭。 「還會愛一個怪可憐的青年嗎?」 又是點頭。 「喂,你們胡扯些什麼?」伏蓋太太叫道。 「別打攪我們,」歐也納回答,「我們談得很投機呢。」 「敢情歐也納·特·拉斯蒂涅騎士和維多莉·泰伊番小姐 私訂終身了嗎?」優脫冷低沉的嗓子突然在飯廳門口叫起來。 古的太太和伏蓋太太同時說:「喲!你嚇了我們一跳。」 「我挑的不算壞吧,」歐也納笑著回答。伏脫冷的聲音佼他 非常難受,他從來不曾有過那樣可怕的感覺。 「嗯,你們兩位別缺德啦!」古的太太說。「孩子,咱們該上樓 了。」 伏蓋太太跟著兩個房客上樓,到她們屋裡去消磨黃昏,節省 她的燈燭柴火。飯廳內只剩下歐也納和伏脫冷兩人面面相對。 「我早知道你要到這一步的,」那傢伙聲色不動的說,「可是 你聽著!我是非常體貼人的。你心緒不大好,不用馬上決定。你 欠了債。我不願意你為了衝動或是失望投到我這兒來,我要你 用理智決定。也許你手頭缺少幾千法郎,嗯,你要嗎?」 那魔鬼掏出皮夾,撿了三張鈔票對大學生揚了一揚。歐也 納正窘得要命,欠著特·阿瞿達侯爵和特,脫拉伊伯爵兩千法 郎賭債。因為還不出錢,雖則大家在特·雷斯多大太府上等他, 他不敢去。那是不拘形跡的集會,吃吃小點心,喝喝茶,可是在 韋斯脫牌桌上可以輸掉六千法郎。 「先生,」歐也納好容易忍著身體的抽搐,說道,「自從你對我 說了那番話,你該明自費不能再領你的情。」 」好啊,說得好,教人聽了怪舒服的,」那個一心想勾引他的 人回答。「你是個漂亮小伙子,想得周到,像獅子一樣高傲,像少 女一樣溫柔。你這樣的俘虜才配魔鬼的胃口呢。我就喜歡這種 性格的年輕人。再加上幾分政治家的策略,你就能看到社會的 本相了。只要玩幾套清高的小戲法,一個高明的人能夠滿足他 所有的欲望,教台下的傻瓜連聲喝彩。要不了幾天,你就是我的 人了。哦!你要願意做我的徒弟,管教你萬事如意,想什麼就什 麼,並且馬上到手,不論是名,是利,還是女人。凡是現代文明的 精華,都可以拿來給你享受。我們要疼你,慣你,當你心肝寶貝, 擠了命來讓你尋歡作樂。有什麼阻礙,我們替你一律鏟中。倘 使你再有顧慮,那你是把我當做壞蛋了?哼!你自以為清白,一 個不比你少清白十點的人,特·丟蘭納先生,跟強盜們做著小生 意,並不覺得有傷體面。你不願意受我的好處,嗯?那容易,你先 把這幾張爛票於收下,」伏脫冷微微一笑,掏出一張貼好印花稅 的白紙,「你寫:茲借到三千五百法郎,准一年內歸楚。再填上日 子!利息相當高,免得你多心。你可以叫我猶太人,用不著再見 我情了。今天你要瞧不起我也由你,以後你一定會喜歡我。你可 以在我身上看到那些無底的深淵,廣大無邊的感情,傻子們管這 些叫做罪惡;可是你永遠不會覺得我沒有種,或者無情無義。總 之,我既不是小卒,也不是呆笨的士象,而是沖鋒的車,告訴你!」 「你究竟是什麼人?簡直是生來跟我搗亂嗎!」歐也納叫道。 「哪裡!我是一個好人,不怕自己弄髒手,免得你一輩子陷 在泥坑裡。你問我這樣熱心為什麼?嗯,有朝一日我會咬著你 耳朵,輕輕告訴你的。我替你拆穿了社會上的把戲和訣竅,你就 害怕;可是放心,這是你的怯場,跟新兵第一次上陣一樣,馬上會 過去的。你慢慢自會把大眾看做甘心情願替自封為王的人當炮 灰的大兵。可是時世變了。從前你對一個好漢說:給你三百法 郎,替我去砍掉某人;他憑一句話把一個人送回了老家,若無其 事的回家吃飯。如今我答應你偌大一筆家私,只要你點點頭,又 不連累你什麼,你卻是三心兩意,委決不下。這年頭真沒出息。」 歐也納立了借據,拿了鈔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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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脫冷又說:「哎,來,來,咱們總得講個理。幾個月之內我 要動身上美洲去種我的煙草了。我會捎雪茄給你。我有了錢, 我會幫你忙。要是沒有孩子(很可能,我不想在這個世界上留 種),我把遺產傳給你。夠朋友嗎?我可是喜歡你呀,我。我有 那股癡情,要為一個人犧牲。我已經這樣幹過一回了。你看清 楚沒有,孩子?我生活的圈子比旁人的高一級。我認為行動只 是手段,我眼裡只看見目的。一個人是什麼東西?——得!——」 他把大拇指甲在牙齒上彈了一下。「一個人不是高於一切,就是 分文不值。叫做波阿萊的時候,他連分文不值還談不上,你可以 象掐死一個臭蟲一殷掐死他,他乾癟,發臭。象你這樣的人卻是 一個上帝,那可不是一架皮包的機器,而是有最美的情感在其中 活動的舞台。我是單憑情感過活的。一宗情感,在你思想中不 就等於整個世界嗎?你瞧那高老頭,兩個女兒就是他整個的天 地,就是他生活的指路標。我麼,挖掘過人生之後,覺得世界上 真正的情感只有男人之間的友誼。我醉心的是比哀和耶非哀。 《威尼斯轉危為安》ヾ我全本背得出。一個伙計對你說:來,幫我 埋一個屍首!你跟著就跑,鼻子都不哼一哼,也不嘮嘮叨叨對他 談什麼仁義道德;這樣有血性的人,你看到過幾個?咱家我就干 過這個。我並不對每個人都這麼說。你是一個高明的人,可以對 你無所不談,你都能明白。這個滿是癩蛤蟆的泥塘,你不會老呆 下去的。得了吧,一言為定。你一定會結婚的。咱們各自拿著 槍桿沖吧!嘿,我的決不是銀樣蠟槍頭,你放心!」 伏脫冷根本不想聽歐也納說出一個不宇,逕自走了,讓他定 定神。他似乎懂得這種極泥作態的心理:人總喜歡小小的抗拒 一下,對自己的良心有個交代,替以後的不正當行為找個開脫的 理由。 「他怎麼辦都由他,我一定不娶泰伊番小姐!」歐也納對自己 說。 他想到可能和這個素來厭惡的人聯盟,心中火辣辣的非常 難受;但伏脫冷那些玩世不恭的思想,把社會踩在腳底下的膽 量,使他越來越覺得那傢伙了不起。他穿好衣服,雇了車上特· 雷斯多太太家去了。幾天以來,這位太太對他格外殷勤,因為他 每走一步,和高等社會的核心接近一步,而且他似乎有朝一日會 聲勢浩大。他付清了特。脫拉伊和特。阿瞿達兩位的賬,打了 一場夜牌,輸的錢都贏了回來。需要趲奔前程的人多半相信宿 命;歐也納就有這種迷信,認為他運氣好是上天對他始終不離正 路的報酬。第二天早上,他趕緊問伏脫冷借據有沒有帶在身邊。 一聽到說是,他便不勝欣喜的把三千法郎還掉了。 「告訴你,事情很順當呢,」伏脫冷對他說。 「我可不是你的同黨。」 「我知道,我知道,」伏脫冷打斷了他的話。「你還在鬧孩子 脾氣,看戲只看場子外面的小丑。」 兩天以後,波阿萊和米旭諾小姐,在植物園一條冷僻的走道 中坐在太陽底下一張凳上,同醫學生很有理由猜疑的一位先生 說著話。 「小姐,」龔杜羅先生說,「我不懂你哪兒來的顧慮。警察部 長大人閣下……」 「哦!警察部長大人閣下……」波阿萊跟著說了一遍。 「是的,部長大人親自在處理這件案子,」龔杜羅又道。 這個自稱為蒲風街上的財主說出警察二宇,在安分良民的 面具之下露出本相之後,退職的小公務員彼阿萊,雖然毫無頭 腦,究竟是畏首畏尾不敢惹是招非的人,還會繼續聽下去,豈不 是誰都覺得難以相信?其實是挺自然的。你要在愚夫愚婦中間 了解波阿萊那個特殊的種族,只要聽聽某些觀察家的意見,不過 這意見至今尚未公佈。世界上有一類專吃公事飯的民族,在衙 門的預算表上列在第一至第三綴之間的;第一級,年俸一千二, 打個譬喻說,在衙門裡彷彿冰天雪地中的格林蘭ゝ;第三級,年 俸三千至六千,氣候比較溫和,雖然種植不易,什麼津貼等等也 能存在了。這仰存鼻息的一批人自有許多懦弱下賤的特點,最 顯著的是對本衙門的大頭兒有種不由自主的,機械的,本能的恐 怖。小公務員之於大頭兒,平時只認識一個看不清的簽名式。在 那般俯首帖耳的人看來,部長大人閣下幾個宇代表一種神聖的, 沒有申訴余地的威極。小公務員心目中的部長,好比基督徒心 目中的教皇,做的事永遠不會錯的。部長的行為,言語,一切用 他名義所說的話,都有部長的一道毫光;那個繡花式的簽名把什 麼都遮蓋了,把他命令人家做的事都變得合法了。大人這個稱 呼證明他用心純正,意念聖潔;一切荒謬絕倫的主意,只消出之 於大人之口便百無禁忌。那些可憐蟲為了自己的利益所不肯做 的事,一聽到大人二宇就趕緊奉命。衙門象軍隊一樣,大家只知 道閉著眼睛服從。這種制度不許你的良心抬頭,滅絕你的人性, 年深月久,把一個人變成政府機構中的一只螺絲。老於世故的 龔枚羅到了要顯原形的時候,馬上象念咒一般說出大人二字唬 一下波阿萊,因為他早巳看出他是個吃過公事飯的膿包,並且覺 得波阿萊是男性的米旭諾,正如米旭諾是女性的波阿萊。 「既然部長閣下,部長大人……那事情完全不同了,」波阿萊 說。 那冒充的小財主回頭對米旭諾說:「先生這話,你聽見嗎?你 不是相信他的嗎?部長大人已經完全確定,住在伏蓋公寓的伏 脫冷便是多隆苦役監的逃犯,綽號叫做鬼上當。」 「哦喲!鬼上當!」波阿萊道,「他有這個綽號,一定是運氣很 好嘍。」 「對,」暗探說。「他這個綽號是因為犯了幾樁非常大膽的案 子都能死裡逃生。你瞧,他不是一個危險分子嗎?他有好些長 處伎他成為了不起的人物。進了苦役監之後,他在幫口裡更有 面子了。」 「那麼他是一個有面子的人了,」波阿萊道。 「嘿!他掙面子是另有一功的!他很喜歡一個小白臉,意大 利人,愛賭錢,犯了偽造文書的罪,結果由他頂替了。那小伙子 從此進了軍隊,變得很規矩。」 米旭諾小姐說:「既然部長大人已經確定伏脫冷便是鬼上 當,還需要我干什麼?」 「對啦,對啦!」波阿萊接著說。「要是部長,像你說的,切實 知道……」 「談不到切實,不過是疑心。讓我慢慢說給你聽吧。鬼上當 的真姓名叫做約各·高冷,是三處苦役監囚犯的心腹,經理,銀 行老闆。他在這些生意上賺到很多錢,幹那種事當然要一表人 才嘍。」 波阿萊道:「哎,吸,小姐,你懂得這個雙關語嗎?先生叫他 一表人才,因為他身上黥過印,有了標記。」 暗探接下去說:「假伏脫冷收了苦役犯的錢,代他們存放,保 管,預備他們逃出以後使花;或者交給他們的家屬,要是他們在 遺囑上寫明的話;或者交給他們的情婦,將來托他出面領錢。」 波阿萊道:「怎麼!他們的情婦?你是說他們的老婆吧?」 「不,先生,苦役監的犯人普通只有不合法的配偶,我們叫做 餅婦。」 「那他們過的是姘居生活嘍?」 「還用說嗎?」 波阿萊道:「嗯,這種荒唐事兒,部長大人怎麼不禁止呢?既 然你榮幸得很,能見到部長,你又關切公眾的福利,我覺得你應 當把這些犯人的不道德行為提醒他。那種生活真是給社會一個 很壞的榜樣。」 「可是先生,政府送他們進苦役監並不是把他們作為道德的 模範呀。」 「不錯。可是先生,允許我……」 「嗯,好乖乖,你讓這位先生說下去啊,」米旭諾小姐說。 「小姐,你知道,嫂出一個違禁的錢庫——聽說數目很 大,——政府可以得到很大的利益。鬼上當經管大宗的財產,所 收購贓不光是他的同伴的,還有萬字幫的。」 「怎麼!那些蹦黨競有上萬嗎?」波阿萊駭然叫起來。 「不是這意思,萬宇幫是一個高等竊賊的團體,專做大案子 的,不上一萬法郎的買賣從來不幹。幫口裡的黨員都是刑事犯中 間最了不超的人物。他們熟讀《法典》,從來不會在落網的時候 被判死刑。高冷是他們的心腹,是他們的參謀。。他神通廣大,有 他的警衛組織,爪牙密佈,神秘莫測。我們派了許多暗探監視了 他一年,還摸不清他的底細。他憑他的本領和財力,能夠經常為 非作歹,張羅犯罪的資本,讓一批惡黨不斷的同社會鬥爭。抓到 鬼上當,沒收他的基金,等於把惡勢力斬草除根。因此這樁偵探 工作變了一件國家大事,凡是出力協助的人都有光榮。就是你 先生,有了功也可以再進衙門辦事,或者當今警察局的書記,照 樣能拿你的養老金。」 「可是為什麼,」米旭諾小姐問,「鬼上當不拿著他保管的錢 逃走呢?」 暗探說:「噢!他無論到哪兒都有人跟著,萬一他盜竊苦役 犯的公款,就要被打死。況且卷逃一筆基金不像拐走一個良家 婦女那麼容易。再說,高玲是條好漢,決不干這樣的勾當,他認 為那是極不名譽的事。」 「你說得不錯,先生,那他一定要聲名掃地了。」波阿萊湊上 兩句。 米旭諾小姐說:「聽了你這些話,我還是不懂幹麼你們不直 接上門抓他。」 「好吧,小姐,我來回答你……可是,」他咬著她耳朵說,「別 讓你的先生打斷我,要不咱們永遠講不完。居然有人肯聽這個 傢伙的話,大概他很有錢吧。——鬼上當到這兒來的時候,冒充 安分良民,裝做巴黎的小財主,住在一所極普通的公寓裡;他狡 猾得很,從來不會沒有防備,因此伏脫冷先生是一個狠體面的人 物,做著了不起購買賣。」 「當然哆,」被阿萊私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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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長不願意弄錯事情,抓了一個真伏脫冷,得罪巴黎的商 界和輿論。要知道警察總監的地位也是不大穩的,他有他的故 人,一有錯兒,鑽謀他位置的人就會挑撥進步黨人大叫大嚷,轟 他下台。所以對付這件事要象對付高阿涅案子的聖·埃蘭假伯 爵一樣;ヾ要真有一個聖·埃蘭伯爵的話,咱們不是糟了嗎?因 此咱們得證實他的身分。」 「對。可是你需要一個漂亮女人啊,」米旭諾小姐搶著說。 暗探說:「鬼上當從來不讓一個女人近身;告訴你,他是不喜 歡女人的。」 「這麼說來,我還有什麼作用,值得你給我兩千法郎去替你 證實?」 陌生人說:「簡單得很。我給你一個小瓶,裝著特意配好的 酒精,能夠教人象中風似的死過去,可沒有生命危險。那個藥可 以攙在酒裡或是咖啡裡。等他一暈過去,你立刻把他放倒在床 上,解開他衣服,裝做看看他有沒有斷氣。趁沒有人的時候,你 在他肩上打一下——拍——一聲,印的字母馬上會顯出來。」 「那可一點兒不費事,」波阿萊說。 「唉,那麼你幹不幹呢?」龔杜羅問老姑娘。 「可是,親愛的先生,要沒有字顯出來,我還能有兩干法郎到 手嗎?」 「不。」 「那麼怎樣補償我呢?」 「五百法郎。」 「為這麼一點兒錢干這麼一件事!良心上總是一塊疙瘩,而 我是要良心平安的,先生。」 被阿萊說:「我敢擔保,小姐除了非常可愛非常聰明之外,還 非常有良心。」 米旭諾小姐說:「還是這麼辦吧,他要真是鬼上當,你給我三 千法郎;不是的話一個子兒都不要。」 「行,」龔杜羅回答,「可是有個條件,事情明兒就得辦。」 「不能這麼急,先生,我還得問問我的仟侮師。」 「你調皮,嗯!」暗探站起身來說。「那末明兒見。有什麼要 緊事兒找我,可以到聖。安納小街,聖·夏班院子底上,彎窿底 下只有一扇門,到那兒問龔杜羅先生就行了。」 皮安訓上完居維哀的課回來,無意中聽到鬼上當這個古怪 字兒,也聽見那有名的暗探所說的「行」。 「幹麼不馬上答應下來?三千法郎的終身年金,一年不是有 三百法郎利息嗎?」彼阿萊問米旭諾。 「幹麼!該想一想呀。倘使伏脫冷果真是鬼上當,跟他打交 道也許好處更多。不過問他要錢等於給他通風報信,他會溜之 大吉。那可兩面落空,糟糕透啦!」 「你通知他也不行的,」波阿萊接口道,「那位先生不是說已 經有人監視他嗎?而你可什麼都損失了。」 米旭諾小姐心裡想:「並且我也不喜歡這傢伙,他老對我說 些不容氣的話。」 彼阿萊又說:「你還是那樣辦吧。我覺得那位先生挺好,衣 服穿得整齊。他說得好,替社會去掉一個罪犯,不管他怎樣義 氣,在我們總是服從法律。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誰保得住他不 會一時性超,把我們一齊殺掉?那才該死呢!他殺了人,我們是 要負責任的,且不說咱們的命先要送在他手裡。」 米旭諾小姐一肚子心事,沒有功夫聽被阿萊那些斷斷續續 的話,好似沒有關嚴的水龍頭上漏出一滴一滴的水。這老頭兒 一朝說開了場,米旭諾小姐要不加阻攔,就會象開了發條的機 器,嘀嘀咕咕永遠沒得完。他提出了一個主題,又岔開去討論一 些完全相反的主題,始終沒有結論。回到伏蓋公寓門口,他東拉 西扯,旁征博引,正講著在拉哥羅先生和莫冷太太的案子裡他如 何出庭替被告作證的故事。進得門來,米旭諾瞥見歐也納跟秦 伊番小姐談得那麼親熱那麼有勁,連他們穿過飯廳都沒有發覺。 「事情一定要到這一步的,」米旭諾對彼阿萊說。「他們倆八 天以來眉來眼去,恨不得把靈魂都扯下來。」 「是啊,」他回答。「所以她給定了罪。」 「誰?」 「莫冷太太嘍。」 「我說維多莉小姐,你回答我莫冷太太。誰是莫冷太太?」米 旭諾一邊說一邊不知不覺走進了波阿萊的屋子。 彼阿萊問:「維多莉小姐有什麼罪?」 「怎麼沒有罪?她不該愛上歐也納先生,不知後果,沒頭沒 腦的瞎撞,可憐的傻孩子!」 歐也納白天被特·紐沁根太太磨得絕望了。他內心已經完 全向伏脫冷屈服,既不願意推敲一下這個怪人對他的友誼是怎 麼回事,也不想想這種友誼的結果。一小時以來,他和泰伊番小 姐信誓旦旦,親熱得了不得;他已經一腳踏進泥窪,只有奇跡才 能把他拉出來。維多莉聽了他的話以為聽到了安琪兒的聲音, 天國的門開了,伏蓋公寓染上了神奇的色彩,像舞台上的佈景。 她愛他,他也愛她,至少她是這樣相信!在屋子裡沒有人窺探的 時候,看到拉斯蒂涅這樣的青年,聽著他說話,哪個女人不會象 她一樣的相信呢?至於他,他和良心作著鬥爭,明知自己在做一 樁壞事,而且是有心的做,心裡想只要將來使維多莉快樂,他這 點兒輕微的罪過就能補贖;絕望之下,他流露出一種悲壯的美, 把心中所有地獄的光彩一齊放射出來。算他運氣,奇跡出現了: 伏脫冷興沖沖的從外邊進來,看透了他們的心思。這對青年原 是由他惡魔般的天才撮合的,可是他們這時的快樂,突然被他粗 聲大氣,帶著取笑意味的歌聲破壞了。 ヾ高阿涅冒充聖·埃蘭伯爵招搖撞騙。一八零二年以竊罪被捕,判苦役十四 年。一八零五年,越獄,以假身分證投軍,參與作戰,數次受傷,升擢至切長, 王政時代充任賽納州憲兵隊中校,受勳纍纍,同時仍暗中為賊黨領袖。萊 次在蒂勒黎花園檢閱時,被人識破,判處終身苦役。此案當時曾轟動一時。 |
我的芳希德多可愛, 你瞧她多麼樸實……ヾ 維多莉一溜煙逃了。那時她心中的喜悅足夠抵銷她一生的 痛苦。可憐的始娘!握一握手,臉頰被歐也納的頭髮廝磨一下, 貼著她耳朵(連大學生嘴唇的暖氣都感覺到)說的一句話,壓在 她腰裡的一條顫危危的手臂,印在她脖子上的一個親吻……在 她都成為心心相印的記號;再加隔壁屋裡的西爾維隨時可能闖 入這間春光爛縵的飯廳,那些熱情的表現就比有名的愛情故事 中的海誓山盟更熱,更強烈,更動心。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在 一個每十五天仟侮一次的姑娘,已經是天大的罪過了。即使她 將來有了錢,有了快樂,整個委身於人的時節,流露的真情也不 能同這個時候相比。 「事情定局了,」伏脫冷對歐也納道。「兩位哥兒已經打過 架。一切都進行得很得體。是為了政見不同。咱們的鴿子侮辱 了我的老鷹,明天在葛裡娘谷堡壘交手。八點半,正當泰伊番小 姐在這兒消消停停拿麵包浸在咖啡裡的時候,就好承繼她父親 的慈愛和財產。你想不奇怪嗎!泰伊番那小於的劍法很高明, 他狠天狠地,像抓了一手大牌似的,可是休想逃過我的撒手綱。 你知道,我有一套挑起劍來直刺腦門的家數,將來我教給你,有 用得很呢。」 拉斯蒂涅聽著楞住了,一句話都說不上來。這財高老頭,皮 安訓,和別的幾個包飯客人進來了。 「你這樣我才稱心呢,」伏脫冷對他道。「你做的事,你心中有 數。行啦,我的小老鷹!你將來一定能支配人;你又強,又痛快, 又勇敢;我佩服你。」 伏脫冷想握他的手,拉斯蒂涅急忙縮回去;他臉色發白,倒 在椅子裡,似乎看到眼前淌著一堆血。 「啊!咱們的良心還在那兒嘀咕,」伏脫冷低聲說。「老頭兒 有三百萬,我知道他的家私。這樣一筆陪嫁盡可把你洗刷乾淨, 跟新娘的禮服一樣自;那時你自己也會覺得問心無愧呢。」 拉斯蒂涅不再遲疑,決定當夜去通知泰伊番父子。伏脫冷 走開了,高老頭湊在他耳邊說: 「你很不高興,孩子。我來給你開開心吧,你來!」說完老人 在燈上點了火把,歐也納存著好奇心跟他上樓。 高老頭問西爾維要了大學生的鑰匙,說道:「到你屋子裡去。 今天早上你以為她不愛你了,嗯?她硬要你走了,你生氣了,絕 望了。傻子!她等我去呢。明白沒有?我們約好要去收拾一所 小巧玲瓏的屋子,讓你三天之內搬去住。你不能出賣我哪。她 要瞞著你,到時教你喜出望外,我可是忍不住了。你的屋子在阿 多阿街,離聖·拉查街只有兩步路。那兒包你象王爺一般舒服。 我們替你辦的家具象新娘用的。一個月功夫,我們瞞著你做了 好多事。我的訴訟代理人已經在交涉,將來我女兒一年有三萬 六千收入,是她陪嫁的利息,我要女婿把她的八十萬法郎投資在 房地產上面。」 歐也納不聲不晌,抱著手臂在他亂七八糟的小房間裡踱來 踱去。高老頭趁大學生轉身的當兒,把一個紅皮匣子放在壁爐 架上,匣子外面有特·拉斯蒂涅家的燙金的紋章。 「親愛的孩子,」可憐的老頭兒說,「我全副精神對付這些事。 可是,你知道,我也自私得很,你的搬家對我也有好處。嗯,你不 會拒絕我吧,倘使我有點兒要求?」 「什麼事?」 「你屋子的六層樓上有一間臥房,也是歸你的,我想住在那 裡,行嗎?我老了,離開女兒太遠了。我不會打攪你的,光是住 在那兒。你每天晚上跟我談談她。你說,你不會討厭吧?你回 家的時候,我睡在床上聽到你的聲音,心裡想;——他才見過我 的小但斐納,帶她去跳舞,使她快樂。——要是我病了,聽你回 來,走動,出門,等於給我心上塗了止痛膏。你身上有我女兒的 氣息!我只要走幾步路就到天野大道,她天天在那兒過,我可以 天天看到她,不會再象從前那樣遲到了。也許她還會上你這兒 來!我可以聽到她,看她穿著梳妝衣,踅著細步,像小貓一樣可 愛的走來走去。一個月到現在,她又恢復了從前小姑娘的模樣, 快活,漂亮,她的心情復原了,你給了她幸福。哦!什麼辦不到 的事,我都替你辦。她剛才回家的路上對我說:爸爸,我真快 活!——聽她們一本正經的叫我父親,我的心就冰冷;一叫我爸 爸,我又看到了她們小時候的樣子,回想起從前的事。我覺得自 己還是十足十的父親,她們還沒有給旁人占去!」 老頭兒抹了抹眼淚。 「好久我沒聽見她們叫我爸爸了,好久沒有攙過她們的胳膊 了。唉!是呀,十年功夫我沒有同女兒肩並肩的一塊兒走了。挨 著她的裙子,跟著她的腳步,沾到她的暖氣,多舒服啊!今兒早上 我居然能帶了但斐納到處跑,同她一塊兒上舖子買東西,又送她 回家。噢!你一定得收留我!你要人幫忙的時候,有我在那兒, 就好伺候你啦。倘若那個亞爾薩斯臭胖子死了,倘若他的痛風 症乖乖的跑進了他的胃,我女兒不知該多麼高興呢!那時你可 以做我的女婿,堂而皇之做她的丈夫了。唉!她那麼可憐,一 點兒人生的樂趣都沒有嘗到,所以我什麼都原諒她。好天爺總 該保佑慈愛的父親吧。」他停了一會,側了側腦袋又說:「她太愛 你了,上街的時候她跟我提到你:是不是,爸爸,他好極了!他多 有良心!有沒有提到我呢!——呢,從阿多阿街到巴諾拉瑪巷, 拉拉扯扯不知說了多少!總之,她把她的心都倒在我的心裡了。 整整一個上午我快樂極了,不覺得老了,我的身體還不到一兩 重。我告訴她,你把一千法郎交給了我。哦!我的小心肝聽著 哭了。 拉斯蒂涅站在那兒不動,高老頭忍不住了,說道: 「嗯,你壁爐架上放的什麼呀?」 歐也納楞頭楞腦的望著他的鄰居。伏脫冷告訴他明天要決 斗了;高老頭告訴他,渴望已久的夢想要實現了。兩個那麼極端 的消息,使他好象做了一場惡夢。他轉身瞧了瞧壁爐架,看到那 小方匣子,馬上打開,發現一張紙條下面放著一只勃勒甘牌子的 表。紙上寫著: 「我要你時時刻刻想到我,因為……但斐納·」 最後一句大概暗指他們倆某一次的爭執,歐也納看了大為 感動。拉斯蒂涅的紋章是在匣子裡邊用釉彩堆成的。這件想望 已久的裝飾品,鍊條,鑰匙,式樣,圖案,他件件中意。高老頭在 旁樂得眉飛色舞。他準是答應女兒把歐也納驚喜交集的情形告 訴她聽的;這些年輕人的激動也有老人的份,他的快樂也不下於 他們兩人。他已經非常喜歡拉斯蒂涅了,為了女兒,也為了拉斯 蒂涅本人。 「你今晚一定要去看她,她等著你呢。亞爾薩斯臭胖子在他 舞女那兒吃飯。嗯,嗯,我的代理人向他指出事實,他楞住了。 他不是說愛我女兒愛得五體授地麼?哼,要是他碰一碰她,我就 要他的命。一想到我的但斐納……(他歎了口氣)我簡直氣得要 犯法;呸,殺了他不能說殺了人,不過是牛頭馬面的一個畜生罷 了。你會留我一塊兒住的,是不是?」 「是的,老丈,你知道我是喜歡你的……」 「我早看出了,你並沒覺得我丟你的臉。來,讓我擁抱你。」 他摟著大學生。「答應我,你得使她快樂!今晚你一定去了?」 「噢,是的。我先上街去一趟,有件要緊事兒,不能耽誤。」 「我能不能幫忙呢?」 「哦,對啦!我上紐沁根太太家,你去見泰伊番老頭,要他今 天晚上給我約個時間,我有件緊急的事和他談。」 高老頭臉色變了,說道:「樓下那些混蛋說你追求他的女兒, 可是真的,小伙子?該死!你可不知什麼叫做高裡奧的老拳呢。 你要欺騙我們,就得教你嘗嘗昧兒了。哦!那是不可能的。」 大學生道:「我可以賭咒,世界上我只愛一個女人,連我自己 也只是剛才知道。」 高老頭道:「啊,那才好呢!」 「可是,」大學生又說,「泰伊番的兒子明天要同人決鬥,聽說 他會送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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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老頭道:「那跟你有什麼相干?」 歐也納道:「噢!非告訴他不可,別讓他的兒子去……」 伏脫冷在房門口唱起歌來,打斷了歐也納的話: 妖,理查,妖,我的陛下, 世界把你丟啊……ヾ 勃龍!勃龍!勃龍!勃龍!勃龍! 我久已走遍了世界, 人家到處看見我呀…… 脫啦,啦,啦,啦…… 「諸位先生,」克利斯朵夫叫道,「湯冷了,飯廳上人都到齊 了。」 「喂」伏脫冷喊,「來拿我的一瓶波爾多去。」ゝ 「你覺得好看嗎,那只表?」高老頭問。「她挑的不差可不是?」 伏脫冷,高老頭,和拉斯蒂涅三個人一同下樓,因為遲到,在 飯桌上坐在一處。吃飯的時候,歐也納一直對伏脫冷很冷淡;可 是伏蓋太太覺得那個挺可愛的傢伙從來沒有這樣的談鋒。他詼 謔百出,把桌上的人都引得非常高興。這種安詳,這種鎮靜,歐 也納看著害怕了。 「你今兒交了什麼運呀,快活得象雲雀一樣?」伏蓋太太問。 「我做了好買賣總是快活的。」 「買賣?」歐也納問。 「是啊。我交出了一部分貨,將來好拿一筆佣金。」他發覺老 姑娘在打量他,便問:「米旭諾小姐,你這樣釘著我,是不是我臉 上有什麼地方教你不舒服?老實告訴我,為了討你歡喜,我可以 改變的。」 他又瞅著老公務員說:「波阿萊,咱們不會因此生氣的,是不 是?」 「真是!你倒好替雕刻家做模特兒,讓他塑一個滑稽大家的 像呢,」青年畫家對伏脫冷道。 「不反對!只要米旭諾小姐肯繪人雕做拉希公墓ゞ的愛神,」 伏脫冷回答。 「那麼波阿萊呢?」皮安訓問; 「噢!波阿萊就扮做波阿萊。他是果園裡的神道,是梨的化 身,」々伏脫冷回答: 「那你是坐在梨跟酪餅之間了,」皮安訓說。 「都是廢話,」伏蓋太太插嘴道,「還是把你那瓶波爾多獻出 來吧,又好健胃又好助興。那個瓶已經在那兒伸頭探頸了!」 「諸位,」伏脫冷道,「主席叫我們遵守秩序。古的太太和維 多莉小姐雖不會對你們的胡說八道生氣,可不能侵犯無辜的高 老頭。我請大家喝一瓶波爾多,那是靠著拉斐德先生的大名而 格外出名的。我這麼說可毫無政治意味。ぁ——來呀,你這傻 子!」他望著一動不動的克利斯朵夫叫。「這兒來,克利斯朵夫! 怎麼你沒聽見你名字?傻瓜!把酒端上來!」 「來啦,先生,」克利斯朵夫捧著酒瓶給他。 伏脫冷給歐也納和高老頭各備斟了一杯,自己也倒了幾滴。 兩個鄰居已經在喝了,伏脫冷拿起杯子辨了辨味道,忽然扮了個 鬼臉: 「見鬼!見鬼!有瓶塞子味兒。克利斯朵夫,這瓶給你吧, 另外去拿,在右邊,你知道?咱們一共十六個,拿八瓶下來。」 「既然你破炒,」畫家說,「我也來買一百個栗子。」 「哦!哦!」、 「啵!啵!」 「哎!哎!」 每個人大驚小怪的叫嚷,好似花筒裡放出來的火箭。 「喂,伏蓋媽媽,來兩瓶香擯,」伏脫冷叫。 「虧你想得出,幹麼不把整個屋子吃光了?兩瓶香擯!十二 法郎!我哪兒去掙十二法郎!不成,不成。要是歐也納先生肯 會香擯的賬,我請大家賜果子酒。 「嚇!他的果子酒象秦皮汁一樣難聞,」醫學生低聲說。 拉斯蒂涅道:「別說了,皮安訓,我聽見秦皮汁三個宇就惡 心……行!去拿香擯,我付賬就是了。」 「西爾維,」伏蓋太太叫,「拿餅乾跟小點心來。」 伏脫冷道:「你的小點心太大了,而且出毛了。還是拿餅乾 來吧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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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霎時,波爾多斟遍了,飯桌上大家提足精神,越來越開心。 粗野瘋狂的笑聲夾著各種野獸的叫聲。博物院管事學巴黎街上 的一種叫賣聲,活像貓兒叫春。立刻八個聲音同時嚷起來: 「磨刀哇!磨刀哇!」 「鳥粟子嘔!」 「卷餅唉,太太們,卷餅唉!」 「修鍋子,補鍋子!」 「船上來的鮮魚嘔!鮮魚嘔!」 「要不要打老婆,要不要拍衣服?」 「有舊衣服,舊金線,舊帽子賣啊?」 「甜櫻桃啊甜櫻桃!」 最妙的是皮安訓用鼻音哼的「修陽傘哇」! 幾分鐘之內,嘩哩嘩啦,沸沸揚揚,把人腦袋都脹破了。你一 句我一句,無非是瞎說八道,像一出大雜耍。優脫冷一邊當指揮一 邊冷眼圈著歐也納和高裡奧。兩人好象已經醉了,靠著椅子,一 本正經望著這片從來未有的混亂,很少喝酒,都想著晚上要做的 事,可是都覺得身子抬不起來。伏脫冷在眼捎裡留意他們的神色, 等到他們眼睛迷途忽忽俠要閉上了,他貼著拉斯蒂涅的耳朵說: 「喂,小傢伙,你還耍不過伏脫冷老頭呢。他太喜歡你了,不 能;吏你胡鬧。一朝我決心要干什麼事,只有上帝能攔住我。嘿! 咱們想給泰伊番老頭通風報信,跟小學生一樣糊塗!爐子燒熱 了,麵粉捏好了,麵包放上鏟子了;明兒咱們就可以咬在嘴裡,丟 著麵包心子玩兒了,你競想搗亂嗎?不成不成,生米一定得煮成 熟飯!心中要有甚麼小小的不舒服,等你吃的東西消化了,那點 兒不舒服也就沒有啦。咱們睡覺的時候,上校弗朗卻西尼伯爵 劍頭一揮,替你把米希爾·泰伊番的遺產張羅好啦。維多莉繼 承了她的哥哥,一年有小小的一萬五千收入。我已經打聽清楚, 光是母親的遺產就有三十萬以上……」 歐也納聽著這些話不能回答,只覺得舌尖跟上領粘在一塊, 身子重甸甸的,瞌睡得要死。他只能隔了一重明晃晃的霧,看見 桌子和同桌的人的臉。不久,聲音靜下來,客人一個一個的散 了,臨了只剩下伏蓋太太,古的太太,維多莉,伏脫冷和高老頭。 拉斯蒂涅好似在夢中,瞥見伏蓋太太忙著倒瓶裡的余酒,把別的 瓶子裝滿。 寡婦說:「嗯!他們瘋瘋癲癲,多年輕啊!」 這是歐也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西爾維道:「只有伏脫冷先生才會教人這樣快活,喲!克利 斯朵夫打鼾打得象陀螺一樣。」 「再見,伏蓋媽媽,我要到大街上看瑪蒂演《荒山》去了,那是 把《孤獨者》改編的戲。倘使你願意,我請你和這些太太們一塊兒 土」 古的太太回答:「我們不去,謝謝你。」 伏蓋太太說:「怎麼,我的鄰居!你不想著《孤獨者》改編的 戲?那是阿太拉·特·夏多勃里昂ヾ寫的小說,我們看得津津 有味,去年夏天在菩提樹下哭得象瑪特蘭納,而且是一部倫理作 品,正好教育教育你的小姐呢。」 維多莉回答:「照教會的規矩,我們不能看喜劇。」 「哦,這兩個都人事不知了;」伏脫冷把高老頭和歐也納的腦 袋滑稽的搖了一下。 他扶著大學生的頭靠在椅背上,讓他睡得舒服些,一邊熱烈 的親了親他的額角,唱道: 睡吧巴,我的心肝肉兒! 我永遠替你們守護。ゝ 維多莉道:「我怕他害病呢。」 伏脫冷道:「那你在這裡照應他吧。」又湊著她的耳朵說,「那 是你做賢妻的責任。他真愛你啊,這小伙子。我看,你將來會 做他的小媳婦兒。」他又提高了嗓子:「未了,他們在地方上受人 尊敬,白頭借老,子孫滿堂。所有的愛情故事都這樣結束的。 哎,媽媽,」他轉身樓著伏蓋太太,「去戴上帽子,穿上漂亮的小花 綢袍子,披上當年伯爵夫人的披肩。讓我去替你雇輛車。」說完 他唱著歌出去了: 太陽,太陽,神明的太陽, 是你曬熟了南瓜的瓜瓤…ゞ 伏蓋太太說:「天哪!你瞧,古的太太,這樣的男人才教我日 子過得舒服呢。」她又轉身對著面條商說:「喲,高老頭去啦。這嗇 刻鬼從來沒想到帶我上哪兒去過。我的天,他要倒下來啦。上了 年紀的人再失掉理性,太不像話!也許你們要說,沒有理性的人 根本丟不了什麼。西爾維,扶他上樓吧。」 西爾維抓著老人的胳膊扶他上樓,當他舖蓋卷似的橫在床 上。 「可憐的小伙子,」古的太太說著,把歐也納擋著眼睛的頭髮 撩上去,「真象個女孩子,還不知道喝醉是怎麼回事呢。」 伏蓋太太道:「啊!我開了三十一年公寓,像俗話說的,手裡 經過的年輕人也不少了;象歐也納先生這麼可愛,這麼出眾的人 才,可從來沒見過。瞧他睡得多美!把他的頭放在你肩上吧,古 的太太。呢,他倒在維多莉小姐肩上了。孩子們是有神道保佑 的。再側過一點,他就碰在椅背的葫蘆上啦。他們倆配起來倒 是挺好的一對。」 古的太太道:「好太太,別胡說,你的話……」 伏蓋太太回答:「呢!他聽不見的。來,西爾維,幫我去穿衣 服,我要戴上我的大胸褡。」 西爾維道:「哎喲!太太,吃飽了飯戴大胸褡!不,你找別人 吧,我下不了這毒手。你這麼不小心是有性命危險的。」 「管他,總得替伏脫冷先生掙個面子。」 「那你對承繼人真是太好了。」 寡婦一邊走一邊嗆喝:「嗯,西爾維,別頂嘴啦。」 廚娘對維多莉指著女主人,說:「在她那個年紀!」 飯廳裡只剩下古的太太和維多莉,歐也納靠在維多莉肩膀 上睡著。靜悄悄的屋裡只聽見克利斯朵夫的打鼾聲,相形之下, 歐也納的睡眠越加顯得恬靜,像兒童一般妖媚。維多莉股上有 種母性一般的表情,好象很得意;因為她有機會照顧歐也納,借 此發洩女人的情感,同時又能聽到男人的心在自己的心旁跳動, 而沒有一點犯罪的感覺。千思百念在胸中湧起,跟一股年輕純 潔的熱流接觸之下,她情緒激動,說不出有多麼快活。 古的太太緊緊握著她的手說:「可憐的好孩子!」 天真而苦惱的臉上罩著幸福的光輪,老太太看了暗暗稱賞。 維多莉很象中世紀古拙的畫像,沒有瑣碎的枝節,沉著有力的筆 觸只著重面部,黃黃的皮色彷彿反映著天國的金光。 維多莉摩著歐也納的頭髮說:「他只不過喝了兩杯呀,媽 媽。」 「孩子,他要是胡鬧慣的,酒量就會跟別人一樣了。他喝醉倒 是證明他老實。」 街上傳來一輛車子的聲音。 年輕的姑娘說:「媽媽,伏脫冷先生來了。你來扶一扶歐也 納先生;我不願意給那個人看見。他說話叫人精神上感到污 辱,瞧起人來真受不了,彷彿剝掉人的衣衫一樣。」 古的太太說:「不,你看錯了!他是個好人,有點像過去的古 的先生,雖然粗魯,本性可是不壞,他是好人歹脾氣。」 在柔和的燈光撫弄之下,兩個孩子正好配成一幅圖畫。優 脫冷悄悄的走進來,抱了手臂,望著他們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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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喲!多有意思的一幕,喔!給《保爾和維翼尼》的作者, 斐那登·特·聖一比哀看到了,一定會寫出好文章來。青春真 美,不是嗎,古的太太?」他又端相了一會歐也納,說道:「好該於, 睡吧。有時福氣就在睡覺的時候來的。」他又回頭對寡婦道:「太 太,我疼這個孩子,不但因為他生得清秀,還因為他心好。你瞧 他不是一個希呂彭靠在天使肩上麼?真可愛!我要是女人,我 願意為了他而死,(哦,不!不這麼傻!)願意為了他而活!這樣 欣賞他們的時候,太大,」他貼在寡婦耳邊悄悄的說:「不由不想 到他們是天生一對,地造一雙。」然後他又提高了嗓子:「上帝給 我們安排的路是神秘莫測的,他鑒察人心,試驗人的肺腑。ヾ孩 子們,看到你們倆都一樣的純潔,一樣的有情有義,我相信一朝 結合了,你們決不會分離。上帝是正直的;」他又對維多莉說: 「我覺得你很有福相,給我瞧瞧你的手,小姐。我會看手相,人家 的好運氣常常被我說准的。哎晴!你的手怎麼啦?真的,你馬 上要發財了,愛你的人也要托你的福了。父親會叫你回家,你將 來要嫁給一個年輕的人,又漂亮又有頭銜,又愛你!」 妖燒的伏蓋寡婦下樓了,沉重的腳聲打斷了伏脫冷的預言。 「瞧啊,伏蓋媽媽美麗得象一顆明明明……明星,包扎得象 根紅蘿蔔。不有點兒氣急嗎?」他把手按著她胸口說。「啊,胸脯 綁得很緊了,媽媽。不哭則已,一哭準會爆炸;可是放心,我會象 古董商一樣把你仔仔細細檢起來的。」 寡婦咬著古的太太的耳朵說:「他真會講法國式的奉承話, 這傢伙!」 「再見,孩子們,」伏脫冷轉身招呼歐也納和維多莉,一只手 放在他們頭上,「我祝福你們!相信我,小姐,一個規矩老實的人 的祝福是有道理的,包你吉利,上帝會聽他的話的。」 「再見,好朋友,」伏蓋太太對她的女房客說,又輕輕補上一 句:「你想伏脫冷先生對我有意思嗎?」 「嘔!嘔!」 他們走後,維多莉瞧著自己的手歎道: 「唉!親愛的媽媽,倘若真應了伏脫冷先生的話2」 老太太回答:「那也不難,只消你那魔鬼哥哥從馬上倒栽下 來就成了。 「噢!媽媽!」 寡婦道:「我的天!咒敵人也許是樁罪過,好,那麼我來補贖 吧。真的,我很願意給他送點兒花到墳上去。他那個壞良心,沒 有勇氣替母親說話,只曉得拿她的遺產,奪你的家私。當時你媽 媽陪嫁很多,算你倒循,婚書上沒有提。」 維多莉說:「要拿人家的性命來換我的幸福,我心上永遠不 會安樂的。倘使要我幸福就得去掉我哥哥,那我寧可永久住在 這兒。」 「伏脫冷先生說得好,誰知道全能的上帝高興教我們走哪條 路呢?——你瞧他是信教的,不像旁人提到上帝比魔鬼還要不 敬。」 她們靠著西爾維幫忙,把歐也納抬進臥房,放倒在床上;廚 娘替他脫了衣服,讓他舒舒服服的睡覺。臨走,維多莉趁老太太 一轉身,在歐也納額上親了一親,覺得這種偷偷摸摸的罪過真有 說不出的快樂。她瞧瞧他的臥室,彷彿把這一天上多多少少的 幸福歸納起來,在腦海中構成一幅圖畫,讓自己老半天的看著出 神。她睡熟的時候變了巴黎最快樂的姑娘。 伏脫冷在酒裡下了麻醉藥,借款待眾人的機會灌醉了歐也 納和高老頭,這一下他可斷送了自己。半醉的皮安訓忘了向米 旭諾追問鬼上當那個名字。要是他說了,伏脫冷,或者約各。 高冷——在此我們不妨對苦役監中的大人物還他的真名實 姓,——一定會馬上提防。後來,米旭諾小姐認為高冷性情豪 爽,正在盤算給他通風報信,讓他在半夜裡逃走,是不是更好的 時候,聽到拉希公墓上的愛神那個綽號,便突然改變主意。她吃 過飯由波阿萊陪著出門,到聖·安納街找那有名的特務頭子去 了,心裡還以為他不過是個名叫龔杖羅的高級職員。特務長見 了她挺客氣。把一切細節說妥之後,米旭諾小姐要求那個檢驗 黥印的藥品。看到聖·安納街的大人物在書桌獨斗內找尋藥品 時那種得意的態度,米旭諾才懂得這件事情的重要性還不止在 於掩捕一個普通的逃犯。她仔細一想,覺得警察當局還希望根 據苦役監內線的告密,趕得上沒收那筆巨大的基金。她把這點 疑心向那老狐狸說了,他卻笑了笑,有心破除老姑娘的疑心。 「你想錯了,」他說。「在賊黨裡,高冷是一個從來未有的最 危險的博士,我們要抓他是為這一點。那些壞蛋也都知道;他是 他們的軍旗,他們的後台,他們的拿破侖;他們都愛戴他。這家 伙永遠不會把他的老根丟在葛蘭佛廣場上的。」ゝ 米旭諾聽了莫名其妙,龔社羅給她解釋,他用的兩句土話是 賊黨裡極有份量的切口,他們早就懂得一個人的腦袋可有兩種 看法:博士是一個活人的頭腦,是他的參謀,是他的思想;老根是 個輕蔑的字眼,表示頭顱落地之後毫無用處。 他接著說:「高冷拿我們打哈哈。對付那些英國鋼條般的家 伙,我們也有一個辦法,只要他們在逮捕的時候稍微抵抗一下, 立刻把他幹掉。我們希望高冷明天動武,好把他當場格殺。這 麼一來,訴訟啊,看守的費用網,監獄裡的伙食啊,一概可以省 掉,同時又替社會除了害。起訴的手續,證人的傳喚,旅費津貼, 執行判決,凡是對付這些無賴的合法步驟所花的錢,遠不止你到 手的三千法郎。並且還有節省時間的問題。一刀戳進鬼上當的 肚子,可以消弭上百件的罪案,教多少無賴不敢越過輕罪法庭的 範圍。這就叫做警政辦得好。照真正慈善家的理論,這種辦法 便是預防犯罪。」 「這就是替國家出力呀,」波阿萊道。 「對啦,你今晚的話才說得有理了。是呀,我們當然是替國 家出力囉。外邊的人對我們很不公平,其實我們暗中幫了社會 多少的忙。再說,一個人不受偏見約束才算高明,違反成見所做 的好事自然兔不了害處,能忍受這種害處才是基督徒。你瞧,巴 黎終究是巴黎。這句話就說明了我的生活。小姐,再見吧。明 天我帶著人在植物園等。你叫克利斯朵夫上蒲風街我前次住的 地方找龔杜羅先生就得了。先生,將來你丟了東西,儘管來找 我,包你物歸原主。我隨時可以幫忙。」 「嗯,」波阿萊走到外邊對米旭諾小姐說,「世界上競有些傻 子,一聽見警察兩宇就嚇得魂不附體。可是這位先生多和氣,他 要你做的事情又象打招呼一樣簡單。」 第二天是伏蓋公寓歷史上最重大的日子。至此為止,平靜 的公寓生活中最顯著的事件,是那個假伯爵夫人象瑩星一般的 出現。可是同這一日天翻地覆的事(從此成為伏蓋太太永久的 話題)一比,一切都黯淡無光了。先是高裡奧和歐也納一覺睡到 十一點。伏蓋太太半夜才從快樂戲院回家,早上十點半還在床 上。喝了伏脫冷給的剩酒,克利斯朵夫的酣睡耽誤了屋裡的雜 務。波阿萊和米旭諾小姐並不抱怨早飯開得晚。維多莉和古的太 太也睡了晚覺。伏腸冷八點以前就出門,直到開飯才回來。十一 點一刻,西爾維和克利斯朵夫去敲備人的房門請吃早飯,居然沒 有一個人說什麼不滿意的話。兩個僕人一走開,米旭諾小姐首 先下樓,把藥水倒入伏脫冷自備的銀杯,那是裝滿了他沖咖啡用 曲牛奶,跟旁人的一起燉在鍋子上的。老姑娘算好利用公寓裡 這個習慣下手。七個房客過了好一會才到齊。歐也納伸著懶腰 最後一個下樓,正碰上特·紐沁根太太的信差送來一封信,寫的 是: 「朋友,我對你並不生氣,也不覺得我有損尊嚴。我等到半夜二 點,等一個心愛的人!受過這種罪的人決不會教人家受。我看出你 是第一次戀愛。你碰到了什麼事呢?我真急死了。要不怕洩露心中 的秘密,我就親自來了,看看你遇到的究竟是兇是吉。可是在那個時 候出門,不論步行或是坐車,豈不是斷送自己?我這才覺得做女人的 苦。我放心不下,請你告訴我為什麼父親對你說了那些話之後,你竟 沒有來。我要生你的氣,可是會原諒你的。你病了麼?為什麼住得 這樣遠?求你開聲口吧。希望馬上就來。倘若有事,只消回我一個 宇:或者說就來,或者說害病。不過你要不舒服的話,父親會來通知 我的。那末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是啊,怎麼回事呢?」歐也納叫了起來。他搓著沒有念完的 信,沖進飯廳,問:「幾點了?」 「十一點半,」伏脫冷一邊說一邊把糖放進咖啡。 那逃犯冷靜而迷人的眼睛瞪著歐也納。凡是天生能勾魂攝 魄的人都有這種目光,據說能鎮壓瘋人院中的武癡。歐也納不 禁渾身哆嗦。街上傳來一輛馬車的聲音,泰伊番先生家一個穿 號衣的當差神色慌張的沖進來,古的太太一眼便認出了。 「小姐,」他叫道,「老爺請您回去,家裡出了事。弗萊特烈先 生跟人決鬥,腦門上中了一劍,醫生認為沒有希望了,恐怕您來 不及跟他見面了,已經昏迷了。」 伏脫冷叫道:「可憐的小伙子!有了三萬一年的收入,怎麼 還能打架?年輕人真不懂事。」 「嚇,老兄!」歐也納對他嚷道。 「怎麼,你這個大孩子?巴黎哪一天沒有人決鬥?」伏脫冷一 邊回答一邊若無其事的喝完咖啡。米旭諾小姐全副精神看他這 個動作,聽到那件驚動大眾的新聞也不覺得震動。 古的太太說:「我跟你一塊兒去,維多莉。」 她們倆帽子也沒戴,披肩也沒拿,逕自跑了。維多莉臨走噙 著淚對歐也納望了一眼,彷彿說:「想不到我們的幸福要教我流 淚!」 伏蓋太太道:「呃,你竟是末卜先知了,伏脫冷先生?」 約備。高冷回答:「我是先知,我是一切。」 伏蓋太太對這件事又說了一大堆廢話:「不是奇怪嗎!死神 來尋到我們,連商量都不跟我們商量一下。年輕人往往走在老 年人之前。我們女人總算運氣,用不著決鬥;可是也有男人沒有 的病痛。我們要生孩子,而做母親的苦難是很長的!維多莉真 福氣!這會兒她父親沒有辦法啦,只能讓她承繼囉。」 「可不是!」伏脫冷望著歐也納說,「昨天兩手空空,今兒就有 了幾百萬!」 伏蓋太太叫道:「喂,歐也納先生,這一下你倒是中了頭彩 啦。」 聽到這一句,高老頭瞧了瞧歐也納,發見他手中還拿著一封 團皺的信。 「你還沒有把信念完呢!……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你也跟 旁人一樣嗎?」他問歐也納。 「太太,我永遠不會娶維多莉小姐,」歐也納回答優蓋太太的 時候,不勝厭惡的口氣教在場的人都覺得奇怪。 高老頭抓起大學生的手握著,恨不得親它一下。 伏脫冷道:「哦,哦!意大利人有旬妙語,叫做聽時間安排!」 「我等回音呢,」紐沁根太太的信差催問拉斯蒂涅。 「告訴太太說我會去的。」 信差走了。歐也納心煩意躁,緊張到極點,再也顧不得謹慎 不謹慎了。他高聲自言自語:「怎麼辦?一點兒沒有證據!」 伏脫冷微微笑著。他吞下的藥品已經發作,只是逃犯的身 體非常結實,還能站起來瞧著拉斯蒂涅,流著嗓子說: 「孩子,福氣就在睡覺的時候來的。」 說完他直僵僵的倒在地下。 歐也納道:「果真是神靈不爽!」 「哎喲!他怎麼啦?這個可憐的親愛的伏脫冷先生?」 米旭諾小姐叫道:「那是中風啊。」 「喂,西爾維,請醫生去,」寡婦吩咐。「拉斯蒂涅先生,你 快去找皮安訓先生。說不定西爾維碰不到我們的葛蘭潑萊醫 生。」 拉斯蒂涅很高興借此機會逃出這個可怕的魔窟,便連奔帶 跑的溜了。 「克利斯朵夫,你上藥舖去要些治中風的藥。」 克利斯朵夫出去了。 「哎,喂,高老頭,幫我們抬他上樓,抬到他屋裡去。」 大家抓著伏脫冷,七手八腳抬上樓梯,放在床上。 高裡奧說:「我幫不了什麼忙,我要看女兒去了。」 「自私的者頭兒!」伏蓋太太叫道,「去吧,但願你不得好死, 孤零零的象野狗一樣!」 「瞧瞧你屋子裡可有依太,」米旭諾小姐一邊對伏蓋太太說, 一邊和波阿萊解開伏脫冷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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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蓋太太下樓到自己臥房去,米旭諾小姐就可以為所欲 為了。 她吩咐波阿萊:「趕快,脫掉他的襯衫,把他翻過來!你至少 也該有點兒用處,總不成叫我看到他赤身露體。你老呆在那裡 幹嗎?」 伏脫冷給翻過身來,米旭諾照准他肩頭一把掌打過去,鮮紅 的皮膚上立刻白白的泛出兩個該死的字母。 「嚇!一眨眼你就得了三千法朗賞格,」波阿萊說著,扶住伏 脫冷,讓米旭諾替他穿上襯衣。——他把伏脫冷放倒在床上,又 道:「呃,好重啊!」 「別多嘴!瞧瞧有什麼銀箱沒有?」老姑娘性急慌忙的說,一 雙眼睛拚命打量屋裡的家具,恨不得透過牆壁才好。 她又道:「最好想個理由打開這口書櫃!」 波阿萊回答:「恐怕不太好吧?」 「為什麼不太好?蹦贓是公的,不能說是誰的了。可惜來不 及,已經聽到伏蓋的聲音了。」 伏蓋太太說:」依太來了。哎,今天的怪事真多。我的天! 這個人是不會害病的,他自得象子雞一樣。」 「象子雞?」彼阿萊接了一句。 寡婦把手按著伏脫冷的胸口,說:「心跳得很正常。」 「正常?」波阿萊覺得很詫異。 「是蚜,跳得挺好呢。」 「真的嗎?」波阿萊問。 「媽媽呀!他就象睡著一樣。西爾維已經去請醫生了。喂, 米旭諾小姐,他把依太吸進去了。大概是抽筋。脈博很好;身體 象士耳其人一樣棒。小姐,你瞧他胸口的毛多濃;好活到一百歲 呢,這家飲!頭髮也沒有脫。喲!是膠在上面的,他戴了假頭 發,原來的頭髮是士紅色的。聽說紅頭髮的人不是好到極點,就 是壞到極點!他大概是好的了,他?」 「好!好吊起來,」波阿萊道。 「你是說他好吊在漂亮女人的脖子上吧?」米旭諾小姐搶著 說。「你去吧,先生。你們鬧了病要人伺候,那就是我們女人的 事了。你還是到外邊去溜溜吧。這兒有我跟伏蓋太太照應)就行 下」 波阿萊一聲沒出,輕輕的走了,好象一條狗給主人踢了一 腳。 拉斯蒂涅原想出去走走,換換空氣。他悶得發慌。這樁准 時發生的罪案,隔夜他明明想阻止的;後來怎麼的呢?他應該怎 辦呢?他唯恐在這件案子中做了共謀犯。想到伏脫冷那種若無 其事的態度,他還心有余悸。他私下想: 「要是伏脫冷一聲不出就死了呢?」 他穿過盧森堡公園的走道,好似有一群獵犬在背後追他,連 它們的咆哮都聽得見。 「喂,朋友,」皮安訓招呼他,「你有沒有看到《舵工報》?」 《舵工報》是天梭先生主辦的激進派報紙,在晨報出版後幾 小時另出一張內地版,登載當天的新聞,在外省比別家報紙的消 息要早二十四小時。 高鄉醫院的實習醫生接著說:「有段重要新聞:泰伊番的兒 子和前帝國禁衛軍的弗朗卻西尼伯爵決鬥,額上中了一倒,深兩 寸。這麼一來,維多莉小姐成了巴黎最有陪嫁的姑娘了。哼!要 是早知道的話!死了個人倒好比開了個頭獎!聽說維多莉對你 很不錯,可是真的?」 「別胡說,皮安訓,我永遠不會娶她。我愛著一個妙人兒,她 也愛著我,我……」 「你這麼說好象拚命壓制自己,唯恐對你的妙人兒不忠實。 難道真有什麼女人,值得你犧牲泰伊番老頭的家私麼?倒要請 你指給我瞧瞧。」 拉斯蒂涅嚷道:「難道所有的魔鬼都釘著我嗎?」 皮安訓道:「那麼你又在釘誰呢?你瘋了麼?伸出手來,讓 我替你按按脈。喲,你在發燒呢。」 」趕快上伏蓋媽媽家去吧,」歐也納說,「剛才伏脫冷那混蛋 暈過去了。」 「啊!我早就疑心,你給我證實了。」皮安訓說著,丟下拉斯 蒂涅跑了。 拉斯蒂涅溜了大半天,非常嚴肅。他似乎把良心翻來復去 查看了一遍。儘管他遲疑不決,細細考慮,到底真金不怕火,他的 清白總算經得起嚴格的考驗。他記起隔夜高老頭告訴他的心腹 話,想起但斐納在阿多阿街替他預備的屋子;拿出信來重新念了 一遍,吻了一下,心上想: 「這樣的愛情正是我的救星。可憐老頭兒有過多少傷心事; 他從來不提,可是誰都一目了然!好吧,我要象照顧父親一般的 照顧他,讓他享享福。倘使她愛我,她白天會常常到我家裡來陪 他的。那高個子的雷斯多太太真該死,竟會把老子當做門房看 待。親愛的但斐納!她對老人家孝順多了,她是值得我愛的。 啊!今晚上我就可以快樂了!」 他掏出表來,欣賞了一番。 「一切都成功了。兩個人真正相愛永久相愛的時候,盡可以 互相幫助,我盡可以收這個禮。再說,將來我一定飛黃騰達,無 論什麼我都能百情的報答她。這樣的結合既沒有罪過,也沒有 什麼能教最嚴格的道學家皺一皺眉頭的地方。多少正人君子全 有這一類的男女關係!我們又不欺騙誰;欺騙才降低我們的人 格。扯謊不就表示投降嗎?她和丈夫已經分居好久。我可以對 那個亞爾薩斯人說,他既然不能使妻子幸福,就應當讓給我。」 拉斯蒂涅心裡七上八下,爭執了很久。雖然青年人的善念終 於得勝了,他仍不兔在四點半左右,天快黑的時候,存著按鐐不 下的好奇心,回到發誓要搬走的伏蓋公寓。他想看看伏脫冷有 沒有死。 皮安訓把伏脫冷灌了嘔吐劑,叫人把吐出來的東西送往醫 院化驗。米旭諾竭力主張倒掉,越發引起皮安訓的疑心。並且 伏脫冷也復原得太快,皮安訓更疑心這個嘻嘻哈哈的傢伙是遭 了暗算。拉斯蒂涅回來,伏脫冷已經站在飯廳內火爐旁邊。包 飯客人到的比平時早,因為知道了泰伊番兒子的事,想來打聽一 番詳細情形以及對維多莉的影響。除了高老頭,全班人馬都在那 兒談論這件新聞。歐也納進去,正好跟不動聲色的伏脫冷打了 個照面,被他眼睛一瞪,直瞧到自己心裡,挑起些邪念,使他心 驚肉跳,打了個寒噤。那逃犯對他說: 「喂,親愛的孩子,死神向我認輸的日子還長哩。那些太太 們說我剛才那場腦充血,連牛都吃不住,我可一點事兒都沒有。」 伏蓋寡婦叫道:「別說中,連公牛都受不了。」ヾ 「你看我沒有死覺得很不高興嗎?」優脫冷以為看透了拔斯 蒂涅的心思,湊著他耳朵說。「那你倒是個狠將了!」 「嗯,真的,」皮安訓說,「前天米旭諾小姐提起一個人綽號叫 做鬼上當,這個名字對你倒是再合適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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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對伏脫冷好似晴天霹雷,他頓時臉色發白,身子晃了 幾晃,那雙勾魂攝魄的眼睛射在米旭諾臉上,好似一道陽光;這 股精神的威勢嚇得她腿都軟了,歪歪斜斜的倒在一張椅子裡。 逃犯扯下平時那張和善的臉,露出猙獰可怖的面目。波阿萊覺得 米旭諾遭了危險,趕緊向前,站在她和伏脫冷之間。所有的房客 還不知道這出戲是怎麼回事,莫名其妙的楞住了。這時外面響超 好幾個人的腳聲,和士兵的槍柄跟街面上的石板碰擊的聲音。正 當高冷不由自主的望著牆壁和窗子,想找出路的時候,客廳門口 出現了四個人。為首的便是那特務長,其余三個是警務人員。 「茲以法律與國王陛下之名……」一個警務人員這麼念著, 以下的話被眾人一片驚訝的聲音蓋住了。 不久,飯廳內寂靜無聲,房客閃開身子,讓三個人走進屋內。 他們的手都插在衣袋裡,抓著上好子彈的手槍。跟在後面的兩 個憲兵把守客廳的門;另外兩個在通往樓梯道的門口出現。好 幾個士兵的腳聲和槍柄聲在前面石子道上響起來。鬼上當完全 沒有逃走購希望了,所有的目光都不由自主的釘著他一個人。特 務長筆直的走過去,對準他的腦袋用力打了一巴掌,把假頭髮打 落了。高冷丑惡的面貌馬上顯了出來。士紅色的短頭髮表示他 的強悍和狡猾,配著跟上半身氣息一貫的腦袋和臉龐,意義非常 清楚,彷彿被地獄的火焰照亮了。整個的伏脫冷,他的過去,現 在,將來,倔強的主張,享樂的人生現,以及玩世不恭的思想,行 動,和一切都能擔當的體格給他的氣魄,大家全明白了。全身的 血湧上他的臉,眼睛象野貓一般發亮。他使出一般曠野的力抖 擻一下,大吼一聲,把所有的房客嚇得大叫。一看這個獅子般的 動作,暗探們借著眾人叫喊的威勢,一齊掏出手槍。高冷一見槍 上亮晶晶的火門,知道處境危險,便突然一變,表現出人的最高 的精神力量。那種場面真是又丑惡又莊嚴!他臉上的表情只有 一個譬喻可以形容,彷彿一口鍋爐貯滿了足以翻江倒海的水汽, 一眨眼之間被一滴冷水化得無影無蹤。消滅他一腔怒火的那滴 冷水,不過是一個快得象閃電般的念頭。他微微一笑,瞧著自己 的假頭髮,對特務長說: 「哼,你今天不客氣啊。」 他向那些憲兵點點頭,把兩隻手伸了出來。 「來吧,憲兵,拿手拷來吧。請在場的人作證,我沒有抵抗。」 這一幕的經過,好比火山的熔液和火舌突然之間竄了出來, 又突然之間退了回去。滿屋的人看了,不由得唧唧噥噥表示驚 歎。 逃犯望著那有名的特務長說:「這可破了你的計,你這小題 大做的傢伙!」 「少廢話,衣服剝下來,」那個聖·安納街的人物滿臉瞧不起 的陷喝。 高冷說:「幹麼?這兒還有女太太。我又不賴,我投降了。」 他停了一會,瞧著全場的人,好象一個演說家預備發表驚人 的言論。 「你寫吧,拉夏班老頭,」他招呼一個白頭髮的矮老頭。老人 從公事包裡掏出逮捕筆錄,在桌旁坐下。「我承認是約各·高 冷,渾名鬼上當,判過二十年苦投。我剛才證明我並沒盜竊虛 名,辜負我的外號。」他又對房客們說:「只要我舉一舉手,這三個 奸細就要教我當場出彩,弄髒伏蓋媽媽的屋子。這般壞蛋專門 暗箭傷人!」 伏蓋太太聽到這幾句大為難受,對西爾維道:「我的天!真 要教人嚇出病來了;我昨天還跟他上快活劇院呢。」 「放明白些,媽媽,」高冷回答。「難道昨天坐了我的包廂就 倒桅了嗎?難道你比我們強嗎?我們肩膀上背的丑名聲,還比 不上你們心裡的壞主意,你們這些爛社會裡的蛆!你們之中最 優秀的對我也抵抗不了。」 他的眼睛停在拉斯蒂涅身上,溫柔的笑了笑;那笑容同他粗 野的表情成為奇怪的對照。 「你知道,我的寶貝,咱們的小交易還是照常,要是接受的 話!」說著他唱起來: 我的芳希德多可愛, 你瞧她多麼樸實。 「你放心,我自有辦法收賬。人家怕我,決不敢揩我的油。」 他這個人,這番話,把苦役監中的風氣,親狎,下流,令人觸 目驚心的氣概,忽而滑稽忽而可怕的談吐,突然表現了出來。他 這個人不僅僅是一個人了,而是一個典型,代表整個墮落的民 族?野蠻而又合理,粗暴而又能屈能伸的民族。一剎那間高冷變 成一首惡魔的詩,寫盡人類所有的情感,只除掉仟侮。他的目光 有如撤旦的目光,他象撤旦一樣永遠要擠個你死我活。拉斯蒂 涅低下頭去,默認這個罪惡的聯繫,補贖他過去的邪念。 「誰出賣我的?」高冷的可怕的目光朝著眾人掃過去,最後釘 住了米旭諾小姐,說道:「哼,是你!假仁假義的老妖精,你暗算我, 騙我中風,你這個奸細!我一句話,包你八天之內腦袋搬家。可是 我饒你,我是基督徒。而且也不是你出賣我的。那麼是誰呢?」 他聽見警務人員在樓上打開他的櫃子,拿他的東西,便道: 「嘿!嘿!你們在上面搜查。鳥兒昨天飛走了,窠也搬空了! 你們找不出什麼來的。賬簿在這兒,」他拍拍腦門。「呃,出賣我 的人,我知道了。一定是絲線那個小壞蛋,對不對,捕快先生?」 他問特務長。「想起我們把鈔票放在這兒的日子,一定是他。哼, 什麼都沒有了,告訴你們這般小奸細!至於絲線哪,不出半個月 就要他的命,你們派全部憲兵去保鏢也是白搭。——這個米旭 諾,你們給了她多少?兩三千法郎吧?我可不止值這一些,告訴 你這個母夜叉,丑巴怪,公墓上的愛神!你要是通知了我,可以 到手六千法郎。嗯,你想不到吧,你這個賣人肉的老貨!我倒願 意那麼辦,開銷六千法郎,免得旅行一趟,又麻煩,又損失錢,」他 一邊說一邊讓人家戴上手銬。「這些傢伙要拿我開心,盡量拖延 日子,折磨我。要是馬上送我進苦役監,我不久就好重新辦公, 才不怕這些傻瓜的警察老爺呢。在牢裡,弟兄們把靈魂翻身都 願意,只要能讓他們的大哥走路,讓慈悲的鬼上當遠走高飛!你 們之中可有人象我一樣,有一萬多弟兄肯替你擠命的?」他驕傲 的問,又拍拍心口:「這裡面著實有些好東西,我從來沒出賣過 人!喂,假仁假義的老妖精,」他叫老姑娘,「你瞧他們都怕我,可 是你哪,只能教他們噁心。好吧,領你的賞格去吧。」 他停了一會,打量著那些房客,說道: 「你們蠢不蠢,你們!難道從來沒見過苦投犯?一個象我高 冷氣派的苦役犯,可不像別人那樣沒心沒肺。我是盧梭的門徒, 我反抗社會契約ヾ那樣的大騙局。我一個人對付政府,跟上上下 下的法院,憲兵,預算作對,弄得他們七葷八素。」 「該死!」畫家說,「把他畫下來倒是挺美的呢。」 「告訴我,你這劊子手大人的跟班,你這個寡婦總監,」(寡婦 是苦役犯替斷頭台起的又可怕又有詩意的名字),他轉身對特務 長說,「大家容客氣氣!告訴我,是不是絲線出賣我的?我不願 意冤枉他,教他替別人抵命。」 這時警務人員在樓上抄遍了他的臥室,一切登記完畢,進來 對他們的主任低聲說話。逮捕筆錄也已經寫好。 「諸位,」高冷招呼同住的人,「他們要把我帶走了。我在這 兒的時候,大家都對我很好,我永遠不會忘記。現在告辭了。將 來我會寄普羅望斯ゝ的無花果給你們。」 他走了幾步,又回頭瞧了瞧拉斯蒂涅。 「再會,歐也納,」他的聲音又溫柔又淒涼,跟他長篇大論的 粗野口吻完全不同。「要有什麼為難,我給你留下一個忠心的朋 友。」 他雖然戴了手銬,還能擺出劍術教師的架式,喊著「一, 二!」ゞ然後望前跨了一步,又說: 「有什麼倒媚事兒,儘管找他。人手和錢都好調度。」 這怪人的最後幾句說得十分滑稽,除了他和拉斯蒂涅之外, 誰都不明白。警察,士兵,警務人員一齊退出屋子,西爾維一邊 用酸醋替女主人擦太陽穴,一邊瞧著那般詫異不置的房客,說 道: 「不管怎麼樣,他到底是個好人!」 大家被這一幕引起許多複雜的情緒,迷迷胡胡楞在那裡,聽 了西爾維的話方始驚醒過來,你望著我,我望著你,然後不約而 同的把眼睛釘在米旭諾小姐身上。她象木乃伊一樣的乾癟,又 瘦又冷,縮在火爐旁邊,低著眼睛,只恨眼罩的陰影不夠遮掩她 兩眼的表情。眾人久已討厭這張臉,這一下突然明白了討厭的 原因。屋內隱隱然起了一陣嘀咕聲,音調一致,表示反感也全場 一致。米旭諾聽見了,仍舊留在那裡。皮安訓第一個探過身去 對旁邊的人輕輕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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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這婆娘再同我們一桌子吃飯,我可要跑了。」 一剎那間,除了波阿萊,個個人贊成醫學生的主張;醫學生 看見大眾同意,走過去對波阿萊說: 「你和米旭諾小姐特別有交情,你去告訴她馬上離開這兒。」 「馬上?」波阿萊不勝驚訝的重複了一遍。 接著他走到老姑娘身旁,咬了咬她的耳朵。 「我房飯錢完全付清,我出我的錢住在這兒,跟大家一樣!」 她說完把全體房客毒蛇似的掃了一眼。 拉斯蒂涅說:「那容易得很,咱們來攤還她好了。」 她說:「你先生幫著高冷,哼,我知道為什麼。」她瞅著大學生 的眼光又惡毒又帶著質問的意昧。 歐也納跳起來,彷彿要撲上去掐死老姑娘。米旭諾眼神中 那點子陰險,他完全體會到,而他內心深處那些不可告人的邪 念,也給米旭諾的目光照得雪亮。 ,房客們叫道:「別理她。」 拉斯蒂涅抱著手臂,一聲不出。 「喂,把猶大小姐的事給了一了吧,」畫家對伏蓋太大說。「太 大,你不請米旭諾走,我們走了,還要到處宣揚,說這兒住的全是 苦役犯和奸細。不然的話,我們可以替你瞞著;老實說,這是在 最上等的社會裡也免不了的,除非在苦役犯額上刺了字,讓他介] 沒法冒充巴黎的布爾喬亞去招搖撞騙。」 聽到這番議論,伏蓋太太好象吃了仙丹,立刻精神抖擻,站 起身子,把手臂一抱,睜著雪亮的眼睛,沒有一點哭過的痕跡。 「嗯,親愛的先生,你是不是要我的公寓關門?你瞧伏脫冷 先生……哎喲!我的天!」她打住了話頭,叫道,「我一開口就叫 出他那個冒充規矩人的姓名!……一間屋空了,你們又要叫我多 空兩間。這時候大家都住定了,要我召租不是抓瞎嗎!」 皮安訓叫道:「諸位,戴上帽子走吧,上索篷廣場弗利谷多飯 舖去!」 伏蓋太太眼睛一轉,馬上打好算盤,骨碌碌的一直滾到米旭 諾前面。 「喂,我的好小姐,好姑娘,你不見得要我關門吧,嗯?你瞧 這些先生把我逼到這個田地;你今晚暫且上樓……」 「不行不行,」房客一齊叫著,「我們要她馬上出去。」 「她飯都沒吃呢,可憐的小姐,」波阿萊用了哀求的口吻。 「她愛上哪兒吃飯就哪兒吃飯,」好幾個聲音回答。 「滾出去,奸細!」 「奸細們滾出去!」 波阿萊這膿包突然被愛情鼓足了勇氣,說道:「諸位,對女性 總得客氣一些!」 畫家道:「奸細還有什麼性別!」 「好一個女性喇嘛!」 。「滾出去喇嘛!」 「諸位,這不像話。叫人走路也得有個體統。我們已經付清 房飯錢,我們不走,」波阿萊說完,戴上便帽,走去坐在米旭諾旁 邊一張椅子上;優蓋太太正在說教似的勸她。 畫家裝著滑稽的模樣對被阿萊說:「你放賴,小壞蛋,去你的 昭!」 皮安訓道:「喂,你們不走,我們走啦。」 房客們一窩蜂向客廳擁去。 伏蓋太太嚷道:「小姐,你怎麼著?我完了。你不能耽下去, 他們會動武呢。」 米旭諾小姐站起身子。 ——「她走了!」——「她不走!」——「她走了!」—士「她不 走!」 此呼彼應的叫喊,對米旭諾越來越仇視的說話,使米旭諾低 聲同伏蓋太太辦過交涉以後,不得不走了。 她用恐嚇的神氣說:「我要上皮諾太太家去。」 「隨你,小姐,」伏蓋太太回答,她覺得這房客挑的住所對她 是惡毒的侮辱,因為皮諾太太的公寓是和她競爭的,所以她最討 厭。「上皮諾家去吧,去試試她的酸酒跟那些飯攤上買來的菜 吧。」 全體房客分做兩行站著,一點聲音都沒有。被阿萊好不溫 柔的望著米旭諾小姐,遲疑不決的神氣非常天真,表示他不知怎 麼辦,不知應該跟她走呢還是留在這兒。看米旭諾一走,房客們 興高采烈,又看到波阿萊這個模樣,便互相望著哈哈大笑。 畫家叫道:「唧,唧,唧,波阿萊,喂,晴,啦,喂唷!」 博物院管事很滑稽的唱起一支流行歌曲的頭幾旬: 動身上敘利亞,那年輕俊俏的杜奴阿…… 皮安訓道:「走吧,你心裡想死了,真叫做:嗜好所在,鍥而 不捨。」 助教說:「這句維琪爾的名言翻成普通話,就是各人跟著 各人的相好走。」 米旭諾望著波阿萊,做了一個挽他手臂的姿勢;波阿萊忍 不住了,過去攙著老姑娘,引得眾人哄堂大笑。 「好啊,波阿萊!」 「這個好波阿萊哪!」 「阿波羅一波阿萊!」 「戰神波阿萊!」 「英勇的波阿萊!」 這時進來一個當差,送一封信給伏蓋太太。她念完立刻軟 癱似的倒在椅子裡。 「我的公寓給天雷打了,燒掉算啦。泰伊番的兒子三點鐘 斷了氣。我老是巴望那兩位太太好,咒那個可憐的小伙子,現 在我遭了報應。古的太太和維多莉叫人來拿行李,搬到她父親 家去。泰伊番先生答應女兒招留古的寡婦做伴。哎喲!多了四 間空屋,少了五個房容!」她坐下來預備哭了,叫著:「晦氣星 進了我的門了!」 忽然街上又有車子的聲音。 「又是什麼例稠的事來啦,」西爾維道。 高裡奧突然出現,紅光滿面,差不多返老還童了。 「高裡奧坐車!」房客一齊說,「真是世界末日到了!」 歐也納坐在一角出神,高老頭奔過去抓著他的胳膊,高高 興興的說:「來啊。」 「你不知道出了事麼?」歐也納回答。「伐脫冷是一個逃犯, 剛才給抓了去;泰伊番的兒子死了。」 「哎!那跟我們什麼相干?我要同女兒一起吃飯,在你屋子 裡!聽見沒有?她等著你呢,來吧!」 他用力抓起拉斯蒂涅的手臂,死拖活拉,好象把拉斯蒂涅當 做情婦一般的綁走了。 「那自們吃飯吧」?畫家叫著。 每個人拉開椅子,在桌邊坐下。 胖子西爾維道:「真是,今天樣樣倒楣。我的黃豆煮羊肉也 燒焦了。也罷,就請你們吃焦的吧。」 伏蓋太太看見平時十八個人的桌子只坐了十個,沒有勇氣 說話了;每個人都想法安慰她,逗她高興。先是包飯客人還在談 伏脫冷和當天的事,不久順著談話忽東忽西的方向,扯到決鬥, 苦橫監,司法,牢獄,需要修正的法律等等上去了。說到後來,跟 什麼高冷,綴多莉,泰伊番,早巳離開十萬八千里。他們十個人 叫得二十個人價響,似乎比平時人更多;今天這頓晚飯和隔天那 頓晚飯就是這麼點兒差別。這批自私的人已經恢復了不關痛癢 的態度,等明天再在巴黎的日常事故中另找一個倒媚鬼做他們 的犧牲品。便是伏蓋太太也聽了胖子西爾維的話,存著希望安 靜下來。 這一天從早到晚對歐也納是一連串五花八門的幻境)b他雖 則個性很強,頭腦清楚,也不知道怎樣整理他的思想;他經過了 許多緊張的情緒,上了馬車坐在高老頭身旁,老人那些快活得異 乎尋常的話傳到他耳朵裡,簡直家夢裡聽到的。 「今兒早上什麼都預備好了。咱們三個人就要一塊兒吃飯 了,一塊兒!懂不懂?四年功夫我沒有跟我的但斐納,跟我的小 但斐納吃飯了。這一回她可以整個晚上陪我了。我們從早上起 就在你屋子裡,我脫了衣衫,像小工一般做活,幫著搬家具。啊! 啊!你不知道她在飯桌上才殷勤呢,她曾招呼我:嗯,爸爸,嘗嘗 這個,多好吃!可是我吃不下。噢!已經有那麼久,我沒有象今 晚這樣可以舒舒服服同她在一起了!」 歐也納說:「怎麼,今天世界真是翻了身嗎?」 高裡奧說:「什麼翻了身?世界從來沒這樣好過。我在街上 只看見快活的臉,只看見人家在握手,擁抱;大家都高興得不得 了,彷彿全要上女兒家吃飯,院一頓好飯似的。你知道,她是當 我的面向英國咖啡館的總管點的菜。嗯!在她身邊,黃連也會 變成甘草咧。」 「我現在才覺得活過來了,」歐也納道。 「喂,馬伕,快一點呀,」高老頭推開前面的玻璃叫。「快點 兒,十分鐘趕到,我給五法郎酒錢。」 馬伕聽著,加了幾鞭,他的馬便在巴黎街上閃電似的飛奔起 來。 高老頭說:「他簡直不行,這馬伕。」 拉斯蒂涅問道:「你帶我上哪兒去啊?」 高老頭回答:「你府上哆。」 車子在阿多阿街停下。老人先下車,丟了十法郎給馬伕,那 種闊綽活現出一個單身漢得意之極,什麼都不在乎。 「來,咱們上去吧,」他帶著拉斯蒂涅穿過院子,走上三樓的 一個公寓,在一幢外觀很體面的新屋子的後半邊。高老頭不用 打鈴。特·紐沁根太太的老媽子丹蘭士已經來開門了。歐也納 看到一所單身漢住的精雅的屋子,包括穿堂,小容廳,臥室,和一 間面臨花園的書房。小客廳的家具和裝修,精雅無比。在燭光 下面,歐也納看見但斐納從壁爐旁邊一張椅子上站起來,把遮火 的團扇ヾ放在壁爐架上,聲音非常溫柔的招呼他: 「非得請你才來嗎,你這位莫名其妙的先生!」 丹蘭士出去了。大學生摟著但斐納緊緊抱著,快活得哭了。 這一天,多少刺激使他的心和頭腦都疲倦不堪,加上眼前的場面 和公寓裡的事故對比之下,拉斯蒂涅更加容易激動。 「我知道他是愛你的,」高老頭悄悄的對女兒說。歐也納軟 癱似的倒在抄發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也弄不清這最後一幕幻 境,怎麼變出來的。 「你來瞧瞧,」特·紐沁根太太抓了他的手,帶他走進一間屋 於,其中的地毯,器具,一切細節都教他想到但斐納家裡的臥房, 不過小了一點。 「還少一張床,」拉斯蒂涅說。 「是的,先生,」她紅著臉,緊緊握了握他的手。 歐也納望著但斐納,他還年輕,懂得女人動了愛情自有真正 的羞惡之心表現出來。他附在她耳邊說: 「你這種妙人兒值得人家一輩子的疼愛。我敢說這個話,因 為我們倆心心相印。愛情越熱烈越真誠,越應當含蓄隱蔽,不露 痕跡。我們決不能對外人洩漏秘密。」 「哦!我不是什麼外人啊,我!」高老頭咕嚕著說。 那你知道你便是我們……」 「對啦,我就希望這樣。你們不會提防我的,是不是?我走 來走去,像一個無處不在的好天使,你們只知道有他,可是看不 見他。嗯,但斐納,尼納德,但但!我當初告訴你:阿多阿街有所 漂亮屋子,替他佈置起來吧!——不是說得很對麼?你還不願 意。啊!你的生命是我給的,你的快樂還是我給的。做父親的 要幸福,就得永遠的給。永遠的給,這才是父親的所以成其為父 親。」 「怎麼呢?」歐也納問。 「是呀,她早先不願意,怕人家說閒話,彷彿『人家』抵得上自 己的幸福!所有的女人都恨不得要學但斐納的樣呢……」 高老頭一個人在那兒說話,特·紐沁根太太帶拉斯蒂涅定 進書房,給人聽到一個親吻的聲音,雖是那麼輕輕的一吻。書房 和別間屋子一樣精雅;每間屋裡的動用器具也已經應有盡有。 「你說,我們是不是猜中了你的心意?」她回到客廳吃晚飯時 問。 「當然。這種全套的奢華,這些美夢的實現,年少風流的生 活的詩意,我都徹底領會到,不至於沒有資格享受;可是我不能 受你,我還太窮,不能……」 「嗯嗯!你已經在反抗我了,」她裝著半正經半玩笑的神氣 說,有樣的撅著嘴。逢到男人有所顧慮的時候,女人多半用這個 方法對付。 歐也納這一天非常嚴肅的考問過自己,伏脫冷的被捕又使 他發覺差點兒一失足成千古恨,因此加強了他的高尚的心胸與 骨氣,不願輕易接受禮物。但斐納儘管撒嬌,和他爭執,他也不 肯讓步。他只覺得非常悲哀。 「怎麼!」特·紐沁根太太說,「你不肯受?你不肯受是什麼 意思,你知道嗎?那表示你懷疑我們的前途,不敢和我結合。你 怕有朝一日會欺騙我!倘使你愛我,倘使我……愛你,幹麼你對 這麼一些薄意就不敢受?要是你知道我怎樣高興替你佈置這個 單身漢的家,你就不會推三阻四,馬上要向我道激了。你有錢存 在我這兒,我把這筆錢花得很正當,不就得了嗎?你自以為胸襟 寬大,其實並不。你所要求的還遠不止這些……(她瞥見歐也納 有道熱情奮發的目光)而為了區區小事就扭捏起來。倘使你不 愛我,那麼好,就別接受。我的命運只憑你一句話。你說呀!」她 停了一會,轉過來向她父親說:「喂,父親,你開導開導他。難道 他以為我對於我們的名譽不像他那麼顧慮嗎?」 高老頭看著,聽著這場怪有意思的拌嘴,傻支支的笑著。 但斐納抓著歐也納的手臂又說:「孩子,你正走到人生的大 門,碰到多數男人沒法打破的關口,現在一個女人替你打開了, 你退縮了!你知道,你是會成功的,你能掙一筆大大的家業;瞧 你美麗的額角,明明是飛黃騰達的相貌。今天欠我的,那時不是 可以還我麼?古時宮堡裡的美人不是把盔甲,刀劍,駿馬,供給 騎士,讓他們用她的名義到處去比武嗎?嗯!歐也納,我此刻送 給你的是現代的武器,胸懷大志的人必不可少的工具。哼,你住 的閣樓也夠體面的了,倘使跟爸爸的屋子相象的話。哎,哎!咱 們不吃飯了嗎?你要我心裡難受是不是?你回答我呀!」她搖搖 他的手。「天哪!爸爸,你來叫他打定主意,要不然我就走了,從 此不見他了。」 高者頭從迷恫中醒過來,說道:「好,讓我來叫你決定。親愛 的歐也納先生,你不是會向猶太人借錢嗎?」 「那是不得已呀。」 「好,就要你說這句話,」老人說著,掏出一只破皮夾。「那麼 我來做猶太人。這些賬單是我付的,你瞧。屋子裡全部的東西, 賬都清了。也不是什麼大數目,至多五千法郎,算是我借給你 的。我不是女人,你總不會拒絕了吧。隨便寫個字做憑據,將來 還我就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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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顆眼淚同時在歐也納和但斐納眼中打轉,他們倆面面相 覷,楞住了。拉斯蒂涅握著老人的手。 高裡奧道:「哎喲,怎麼!你們不是我的孩子嗎?」 特。紐沁根太太道:「可憐的父親,你哪兒來的錢呢?」 「嗯!問題就在這裡。你聽了我的話決意把他放在身邊,像 辦嫁核似的買東買西,我就想:她要為難了!代理人說,向你丈 夫討回財產的官司要拖到六個月以上。好!我就賣掉長期年金 一千三百五十法郎的本金;拿出一萬五存了一千二的終身年 金ヾ,有可靠的擔保;余下的本金付了你們的賬。我麼,這兒樓 上有間每年一百五十法郎的屋子,每天花上兩法郎,日子就過得 象王爺一樣,還能有多余。我什麼都不用添置,也不用做衣服。 半個月以來我肚裡笑著想:他們該多麼快活啊!嗯,你們不是快 活嗎?」 「哦!爸爸,爸爸!」特·紐沁根太太撲在父親膝上,讓他抱 著。 她拚命吻著老人,金黃的頭髮在他腮幫上廝磨,把那張光彩 突變,眉飛色舞的老臉灑滿了眼淚。 她說:「親愛的父親,你才是一個父親!天下哪找得出第二 個象你這樣的父親!歐也納已經非常愛你,現在更要愛你了!」 高老頭有十年功夫,不曾覺得女兒的心貼在他的心上跳過, 他說:「噢!孩子們,噢,小但斐納,你叫我快活死了!我的心脹破 了。喂!歐也納先生,咱們兩訖了!」 老人抱著女兒,發瘋似的蠻勁使她叫起來: 「哎,你把我掐痛了。」 「把你掐痛了?」他說著,臉色發了白,瞅著她,痛苦得了不 得。這個父性基督的面目,只有大畫家筆下的耶穌受難的圖像 可以相比。高老頭輕輕的親吻女兒的臉,親著他剛才摘的太重 的腰部。他又笑盈盈的,帶著探問的口吻: 「不,不,我沒有掐痛你;倒是你那麼叫嚷使我難受。」他一邊 小心翼翼的親著女兒,一邊咬著她耳朵:「花的錢不止這些呢,咱 們得瞞著他,要不然他會生氣的。」 老人的犧牲精神簡直無窮無盡,使歐也納楞住了,只能不勝 欽佩的望著他。那種天真的欽佩在青年人心中就是有信仰的表 現。 他叫道:「我決不辜負你們。」 「噢,歐也納,你說的好,」特·紐沁根太太親了親他的額角。 高老頭道:「他為了你,拒絕了秦伊番小姐和她的幾百萬家 私。是的,那姑娘是愛你的;現在她哥哥一死,她就和克萊窗斯 一樣有錢了ゝ。」 拉斯蒂涅道:「呢!提這個做什麼!」 「歐也納,」但斐納湊著他的耳朵說,「今晚上我還覺得美中 不足。可是我多愛你,永遠愛你!」 高老頭叫道:「你們出嫁到現在,今天是我最快樂的日子了。 好天爺要我受多少苦都可以,只要不是你們教我受的。將來我 會想到;今年二月裡我有過一次幸福,那是別人一輩子都沒有 的。你瞧我啊,但斐納:」他又對歐也納說:「你瞧她多美!你有 沒有碰到過有她那樣好看的皮色,小小的酒窩的女人?沒有,是 不是?嗯,這個美人兒是我生出來的呀。從今以後,你繪了她幸 福,她還要漂亮呢。歐也納,你如果要我的那份兒天堂,我給你 就是,我可以進地獄。吃飯吧,吃飯吧,」他嚷著,不知道自己說 些什麼。「網,一切都是咱們的了。」 「可憐的父親!」 「我的兒啊,」他起來向她走去,捧著她的頭親她的頭髮,「你 不知道要我快樂多麼容易!只要不時來看我一下,我老是在上 面,你走一步路就到啦。你得答應我。」 「是的,親愛的父親。」 「再說一遍。」 「是的,好爸爸。」 「行啦行啦,由我的性子,會教你說上一百遍。咱們吃飯 吧。」 整個黃昏大家象小孩子一樣鬧著玩兒,高老頭的瘋癲也不 下於他們倆。他躺在女兒腳下,親她的腳,老半天釘著她的眼 睛,把腦袋在她衣衫上廝磨;總之他象一個極年輕極溫柔的情人 一樣風魔。 「你瞧,」但斐納對歐也納道,「我們和父親在一起,就得整個 兒繪他。有時的確麻煩得很。」 這句話是一切忘恩負義的根源,可是歐也納已經幾次三香 妒忌老人,也就不能責備她了。他向四下裡望了望,問: 「屋子什麼時候收拾完呢?今晚我們還得分手麼?」 「是的。明兒你來陪我吃飯,」她對他使了個眼色。「那是意 大利劇院上演的日子。 高老頭道:「那麼我去買樓下的座兒。」 時間已經到半夜。特·紐沁根太太的車早已等著。高老頭 和大學生回到伏蓋家,一路談著但斐納,越談越上勁,兩股強烈 的熱情在那裡互相比賽。歐也納看得很清楚,父愛絕對不受個 人利害的琺污,父愛的持久不變和廣大無邊,遠過於情人的愛。 在父親心目中,偶像永遠純潔,美麗,過去的一切,將來的一切, 都能加強他的崇拜。他們回家發見伏蓋太太呆在壁爐旁邊,在 西爾維和克利斯朵夫之間。老房東坐在那兒,好比瑪裡於斯坐 在迎太基的廢墟之上。ゞ她一邊對西爾維訴苦,一邊等待兩個碩 果僅存的房客。雖然拜侖把泰斯々的怨歎描寫得很美,以深刻 和真實而論,遠遠不及伏蓋太太的怨歎呢。 「明兒早上只要預備三杯咖啡了,西爾維!屋子裡荒荒涼涼 的,怎麼不傷心?沒有了房客還像什麼生活!公寓裡的人—下 子全跑光了。生活就靠那些衣食飯碗呀。我犯了什麼天條要遭 這樣的飛來橫禍呢?咱們的豆子和番薯都是預備二十個人吃的。 想不到還要招警察上門!咱們只能盡吃番薯的了!只能把克利 斯朵夫歇掉的了!」 克利斯朵夫從睡夢中驚醒過來,問了聲: 「太太?」 「可憐的傢伙!簡直象條看家狗,」西爾維道。 「碰到這個淡月,大家都安頓好了,哪還有房客上門?真叫 我急瘋了。米旭諾那老妖精把波阿萊也給拐走了!她對他怎麼 的,居然叫他服服帖帖,像小狗般跟著就走?」 「喲!」西爾維側了側腦袋,「那些老姑娘自有一套鬼本領。」 「那個可憐的伏脫冷先生,他們說是苦役犯,噯,西爾維,怎 麼說我還不信呢。象他那樣快活的人,一個月喝十五法郎的葛 洛莉亞,付賬又從來不脫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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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利斯朵夫道:「又那麼慷慨!」 西爾維道:「大概弄錯了吧?」 「不,他自己招認了,」伏蓋太太回答。「想不到這樣的事會 出在我家裡,連一只貓兒都看不見的區域裡!真是,我在做夢 了。咱們眼看路易十六出了事,眼看皇帝ヾ下了台,眼看他回來 了又倒下去了,這些都不希奇;可是有什麼理由教包飯公寓遭殃 呢?咱們可以不要王上,卻不能不吃飯;龔弗冷家的好姑太太把 好茶好飯款待客人……。除非世界到了末日……唉,對啦,真是 世界的末日到啦。」 西爾維叫道:「再說那米旭諾小姐,替你惹下了大禍,反而拿 到三千法郎年金!」, 伏蓋太太道:「甭提了,簡直是個女流氓!還要火上加油,住 到皮諾家去!哼,她什麼都做得出,一定幹過混賬事兒,殺過人, 偷過東西,倒是她該送進苦役監,代替那個可憐的好人……」 說到這裡,歐也納和高老頭打鈴了。 「啊!兩個有義氣的房客回來了,」伏蓋太太說著,歎了口 與 兩個有義氣的房客已經記不大清公寓裡出的亂子,直截了 當的向房東宣佈要搬往唐打區。 「唉,西爾維,」寡婦說,「我最後的王牌也完啦。」你們兩位要 了我的命了!簡直是當胸一棍。我這裡好似有根鐵棒壓著。真 的,我要發瘋了。那些豆子又怎麼辦?啊!好,要是只剩下我一 個人,你明兒也該走了,克利斯朵夫。再會吧,先生們,再會吧。」 「她怎麼啦?」歐也納問西爾維。 「噢!出了那些事,大家都跑了,她急壞了。哎,聽呀,她哭 起來了。哭一下對她倒是好的。我服侍她到現在,還是第一回 看見她落眼淚呢。」 第二天,伏蓋太太像她自己所說的,想明白了。固然她損失 了所有的房客,生活弄得七顛八倒,非常傷心,可是她神志很清, 表示真正的痛苦,深刻的痛苦,利益受到損害,習慣受到破壞的 痛苦是怎麼回事。一個情人對情婦住過的地方,在離開的時候 那副留戀不捨的目光,也不見得比伏蓋太太望著空蕩蕩的飯桌 的眼神更淒慘。歐也納安慰她,說皮安訓住院實習的時期幾天 之內就滿了,一定會填補他的位置;還有博物院管事常常羨慕古 的太太的屋子;總而言之,她的人馬不久仍舊會齊的。 「但願上帝聽你的話,親愛的先生!不過晦氣進了我的屋 子,十天以內必有死神光臨,你等著瞧吧,」她把陰慘慘的目光在 飯廳內掃了一轉。「不知輪著哪一個!」 「還是搬家的好,」歐也納悄悄的對高老頭說。 「太太,」西爾維慌慌張張跑來,「三天不看見瞇斯蒂格裡 了。」 「啊!好,要是我的貓死了,要是它離開了我們,我……」 可憐的寡婦沒有把話說完,合著手仰在椅背上,被這個可怕 的預兆嚇壞了。
第四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