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父親的死 第二天下午兩點左右,皮安訓要出去,叫醒拉斯蒂涅,接他
的班。高老頭的病勢上半天又加重許多。 ヾ「來呀,爸爸出門啦」二句,為女兒幼年時父親出門前呼喚她們的親切語;此 處出門二字有雙關意昧。 |
他瞧了瞧病人,用力揭開他的眼皮,兩個大學生只看到一只 沒有顏色的灰暗的眼睛。 「完啦,」皮安訓說,「我看他不會醒的了。」 他按了按脈,摸索了一會,把手放在老頭兒心口。 「機器沒有停;象他這樣反而受罪,還是早點去的好!」 「對,我也這麼想,」拉斯蒂涅回答。— 「你怎麼啦?臉色發白象死人一樣。」 「朋友,我聽他又哭又叫,說了一大堆。真有一個上帝!哦, 是的,上帝是有的,他替我們預備著另外一個世界,一個好一點 兒的世界。咱們這個太混賬了。剛才的情形要不那麼悲壯,我 早哭死啦,我的心跟胃都給揪緊了。」 「暇,還得辦好多事,哪兒來的錢呢?」 拉斯蒂涅掏出表來: 「你送當舖去。我路上不能耽擱,只怕趕不及。現在我等著 克利斯朵夫,我身上一個錢都沒有了,回來還得付車錢。」 拉斯蒂涅奔下樓梯,上海爾特街特·雷斯多太太家去了。 剛才那幕可怕的景象使他動了感情,一路義憤填胸。他走進穿 堂求見特·雷斯多太太,人家回報說她不能見容。 他對當差說:「我是為了她馬上要死的父親來的。」 「先生,伯爵再三吩咐我們……」 「既然伯爵在家,那麼告訴他,說他岳父快死了,我要立刻和 他說話。」 歐也納等了好久。 「說不定他就在這個時候死了,」他心裡想。 當差帶他走進第一窖室,特·雷斯多先生站在沒有生火的 壁爐前面,見了客人也不請坐。 「伯爵,」拉斯蒂涅說,「令岳在破爛的閣樓上就要斷氣了,連 買木柴的錢也沒有;他馬上要死了,但等見一面女兒……」 「先生,」伯爵冷冷的回答,「你大概可以看出,我對高裡奧先 生沒有什麼好感。他教壞了我太太,造成我家庭的不幸。我把 他當做擾亂我安寧的敵人。他死也好,活也好,我全不在意。你 瞧,這是我對他的情分。社會盡可以責備我,我才不在乎呢。我 現在要處理的事,比顧慮那些傻瓜的闊言閒語緊要得多。至於 我太太,她現在那個模樣沒法出門,我也不讓她出門。請你告訴 她父親,只消她對我,對我的孩子,盡完了她的責任,她會去看他 的。要是她愛她的父親,幾分鐘內她就可以自由……」 「伯爵,我沒有權利批評你的行為,你是你太太的主人。可 是至少我能相信你是講信義的吧?請你答應我一件事,就是告 訴她,說她父親沒有一天好活了,因為她不去送終,已經在咒 她了!」 雷斯多注意到歐也納憤憤不平的語氣,回答道:「你自己去 說吧。」 拉斯蒂涅跟著伯爵走進伯爵夫人平時起坐的客廳。她淚人 兒似的埋在沙發裡,那副痛不欲生的模樣叫他看了可憐。她不 敢望拉斯蒂涅,先怯生生的瞧了瞧丈夫,眼睛的神氣表示她精神 肉體都被專橫的丈夫壓倒了。伯爵側了側腦袋,她才敢開口: 「先生,我都聽到了。告訴我父親,他要知道我現在的處境, 一定會原諒我。我想不到要受這種刑罰,簡直受不了。可是我 要反抗到底,」她對地的丈夫說。「我也有兒女。請你對父親說, 不管表面上怎麼樣,在父親面前我並沒有錯,」她無可奈何的對 歐也納說。 那女的經歷的苦難,歐也納不難想象,便呆呆的走了出來。 聽到特·雷斯多先生的口吻,他知道自己白跑了一趟,阿娜斯大 齊已經失去自由。 接著他趕到特·紐沁根太太家,發覺她還在床上。 「我不舒服呀,朋友,」她說。「從跳舞會出來受了涼,我怕要 害肺炎呢,我等醫生來……」 歐也納打斷了她的話,說道:「哪怕死神已經到了你身邊,爬 也得爬到你父親跟前去。他在叫你!你要聽到他一聲,馬上不 覺得你自己害病了。」 「歐也納,父親的病也許不像你說的那麼嚴重;可是我要在 你眼裡有什麼不是,我才難過死呢;所以我一定聽你的吩咐。我 知道,倘若我這一回出去鬧出一場大病來,父親要傷心死的。我 等醫生來過了就走。」她一眼看不見歐也納身上的錶鏈,便叫道: 「喲!怎麼你的表沒有啦?」 歐也納臉上紅了一塊。 「歐也納!歐也納!倘使你已經把它賣了,丟了,……哦! 那太豈有此理了。」 大學生伏在但斐納床上,湊著她耳朵說: 「你要知道麼?哼!好,告訴你吧!你父親一個錢沒有了, 今晚上要把他人鹼的屍衣ヾ都沒法買。你送我的表在當舖裡, 我錢都光了。」 但斐納猛的從床上跳下,奔向書櫃,抓起錢袋遞給拉斯蒂 捏,打著鈴,嚷道: 「我去我去,歐也納。讓我穿衣服,我簡直是禽獸了!去吧, 我會趕在你前面!」她回頭叫老媽子:「丹蘭士,請老爺立刻上來 跟我說話。」 歐也納因為能對垂死的老人報告有一個女兒會來,幾乎很 快樂的回到聖·日內維新街。他在但斐納的錢袋裡掏了一陣打 發車錢,發覺這位那麼有錢那麼漂亮的少婦,袋中只有七十法 郎。他走完樓梯,看見皮安訓扶著高老頭,醫院的外科醫生當著 內科醫生在病人背上做灸。這是科學的最後一套治療,沒用的 治療。 「替你做灸你覺得嗎?」內科醫生問。 高老頭看見了大學生,說道: 「她們來了是不是?」 外科醫生道:「還有希望,他說話了。」 歐也納回答老人:「是的,但斐納就來了。」 「呢!」皮安訓說,「他還在提他的女兒,他拚命的叫她們,像 一個人吊在刑台上叫著要喝水……」 「算了吧,」內科醫生對外科醫生說,「沒法的了,沒救的了。」 皮安訓和外科醫生把快死的病人放倒在發臭的破床上。 醫生說:「總得給他換套衣服,雖則毫無希望,他究竟是個 人。」他又招呼皮安訓:「我等會兒再來。他要叫苦,就給他橫隔 膜上搽些鴉片。」 兩個醫生走了,皮安訓說: 「來,歐也納,拿出勇氣來!咱們替他換上一件自襯衫,換一 條褥單。你叫西爾維拿了床單來幫我們。」 歐也納下樓,看見伏蓋太太正幫著西爾維擺刀叉。拉斯蒂 涅才說了幾旬,寡婦就迎上來,裝著一副又和善又難看的神氣, 活現出一個滿腹猜疑的老闆娘,既不願損失金錢,又不敢得罪 主顧。 ヾ西俗入殮時將屍體用布包裹,稱為屍衣。 |
「親愛的歐也納先生,你和我一樣知道高老頭沒有錢了。把 被單拿給一個正在翻眼睛的人,不是自送嗎?另外還得犧牲一 條做他人殮的屍衣。你們已經欠我一百四十四法郎,加上四十法 郎被單,以及旁的零星雜費,跟等會兒西爾維要給你們的蠟燭, 至少也得二百法郎;我一個寡婦怎受得了這樣一筆損失?天啊! 你也得憑憑良心,歐也納先生。自從晦氣星進了我的門,五天功 夫我已經損失得夠了。我願意花三十法郎打發這好傢伙歸天,像 你們說的。這種事還要叫我的房客不愉快。只要不花錢,我願 意送他進醫院。總之你替我想想吧。我的舖子要緊,那是我的, 我的性命呀。」 歐也納趕緊奔上高裡奧的屋子。 「皮安訓,押了表的錢呢?」 「在桌子上,還剩三百六十多法郎。欠的賬已經還清。當票 壓在錢下面。」 「喂,太太,」拉斯蒂涅憤憤的奔下樓梯,說道:「來算賬。高 裡奧先生在府上不會耽久了,而我……」 「是的,他只能兩腳向前的出去的了,可憐的人,」她一邊說 一邊數著二百法郎,神氣之間有點高興,又有點倔帳。 「快點兒吧,」拉斯蒂涅催她。 「西爾維,拿出褥單來,到上面去給兩位先生幫忙。」 「別忘了西爾維,」伏蓋太太湊著歐也納的耳朵說,「她兩晚 沒有睡覺了。」 歐也納剛轉身,老寡婦立刻奔向廚娘,咬著她耳朵吩咐: 「你找第七號褥單,那條舊翻新的。反正繪死人用總是夠好 的了。」 歐也納已經在樓梯上跨了幾步,沒有聽見房東的話。 皮安訓說:「來,咱們替他穿襯衫,你把他扶著。」 歐也納站在床頭扶著快死的人,讓皮安訓脫下襯衫。老人 做了個手勢,彷彿要保護胸口的什麼東西,同時哼哼唧唧,發出 些不成音的哀號,猶如野獸表示極大的痛苦。 「哦!哦!」皮安訓說。「他要一根頭髮練子和一個小小的 胸章,剛才咱們做灸拿掉的。可憐的人,給他接上。喂,在壁爐 架上面。」 歐也納拿來一條淡黃帶灰的頭髮編成的練子,準是高裡奧 太太的頭髮。胸章的一面刻著:阿娜斯大齊;另外一面刻著:但 斐納。這是他永遠貼在心頭的心影。胸章裡面藏著極細的頭髮 卷,大概是女兒們極小的時候剪下來的。發辮掛上他的脖子,胸 章一碰到胸脯,老人便心滿意足的長歎一聲,教人聽了毛骨驚 然。他的感覺這樣振動了一下,似乎望那個神秘的區域,發出同 情和接受同情的中心,隱沒了。獨搐的臉土有一種病態的快樂 的表情。思想消滅了,情感還存在,還能發出這種可怕的光彩, 兩個大學生看著大為感動,湧出幾顆熱淚掉在病人身上,使他快 樂得直叫: 「噢!娜齊!斐斐納!」 「他還活著呢,」皮安訓說。 「活著有什麼用?」西爾維說。 「受罪囉!」拉斯蒂涅回答。 皮安訓向歐也納遞了個眼色,教他跟自己一樣蹲下身子,把 胳膊抄到病人腿肚子下面,兩人隔著床做著同樣的動作,托住病 人的背。西爾維站在旁邊,但等他們搞起身子,抽換被單。高裡 奧大概誤會了剛才的眼淚,使出最後一些氣力伸出手來,在床的 兩邊碰到兩個大學生的腦袋,拚命抓著他們的頭髮,輕輕的叫了 聲:「啊!我的兒哪!」整個靈魂都在這兩句裡面,而靈魂也隨著 這兩句喁語飛逝了。 「可憐可愛的人哪,」西爾維說,她也被這聲哀歎感動了。這 聲哀歎,表示那偉大的父愛受了又慘又無心的欺騙,最後激動了 一下。 這個父親的最後一聲歎息還是快樂的歎息。這歎息說明了 他的一生,他還是騙了自己。大家恭恭敬敬把高老頭放倒在破 床上。從這個時候起,喜怒哀樂的意識消滅了,只有生與死的搏 斗還在他臉上印著痛苦的標記。整個的毀滅不過是時間問題 了。 「他還可以這樣的拖幾小時,在我們不知不覺的時候死去。 他連臨終的痰厥也不會有,腦子全部充血了。」 這時樓梯上有一個氣吩咐的少婦的腳聲。 「來得太晚了,」拉斯蒂涅說。 來的不是但斐納,是她的老媽子丹蘭士。 「歐也納先生,可憐的太太為父親向先生要錢,先生和她大 吵。她暈過去了,醫生也來了,恐怕要替她放血。她嚷著:爸爸 要死了,我要去看爸爸呀!教人聽了心驚肉跳。」 「算了吧,丹蘭士。現在來也不中用了,高裡奧先生已經昏 迷了。」 丹蘭士道:「可憐的先生,競病得這樣兇嗎?」 「你們用不著我了,我要下去開飯,已經四點半了,」西爾維 說著,在樓梯台上幾乎覺得撞在特·雷斯多太太身上。 伯爵夫人的出現叫人覺得又嚴肅又可怕。床邊黑魆魆的只 點著一支蠟燭。瞧著父親那張還有幾分生命在顫動的股,她掉 下淚來。皮安訓很識趣的退了出去。 「恨我沒有早些逃出來,」伯爵夫人對抗斯蒂涅說。 大學生悲傷的點點頭。她拿起父親的手親吻。 「原諒我,父親!你說我的聲音可以把你從墳墓裡叫回來, 哎!那麼你回來一忽兒,來祝福你正在仟悔的女兒吧。聽我說 啊。——真可怕!這個世界上只有你會祝福我。大家恨我,只 有你愛我。連我自己的孩子將來也要恨我。你帶我一塊兒去 吧,我會愛你,服侍你。噢!他聽不見了,我瘋了。」 她雙膝跪下,瘋子似的端相著那個軀殼。 「我什麼苦都受到了,」她望著歐也納說,「特·脫拉伊先生定 了,丟下一身的債。而且我發覺他欺騙我。丈夫永遠不會原諒 我了,我已經把全部財產交給他。唉!一場空夢,為了誰來!我 欺騙了唯一疼我的人!(她指著她的父親)我辜負他,嫌多他,給 他受盡苦難,我這該死的人!』」 「他知道,」拉斯蒂涅說。 高老頭忽然睜了睜眼,但只不過是肌肉的抽搐。伯爵夫人 表示希望的手勢,同彌留的人的眼睛一樣淒慘。 「他還會聽見我嗎?——哦,聽不見的了。」她坐在床邊自 言自語。 特·雷斯多太太說要守著父親,歐也納便下樓吃飯。房客 都到齊了。』 「喂,」畫家招呼他,「看樣子咱們樓上要死掉個把人了啦 嘛?」 「查理,找點兒少淒慘的事開玩笑好不好?」歐也納說。 「難道咱們就不能笑了嗎?」畫家回答。「有什麼關係,皮安 鍘說他已經昏迷了。」 「暖!」博物院管事接著說,「他活也罷;死也罷,反正沒有分 別。」 「父親死了!」伯爵夫人大叫一聲。 一聽見這聲可怕的叫喊,西爾維,拉斯蒂涅,皮安訓一齊上 樓,發覺特。雷斯多太太暈過去了。他們把她救醒了,送上等在 門外的車;歐也納囑咐丹蘭士小心看護,送往特·紐沁根太太 家。 「哦!這一下他真死了,」皮安訓下樓說。 「諸位,吃飯吧,湯冷了,」伏蓋太太招呼眾人。 兩個大學生並肩坐下。 歐也納問皮安訓:「現在該怎麼辦?」 「我把他眼睛園上了,四肢放得端端正正。等咱們上區公所 報告死亡,那邊的醫生來驗過之後,把他包上屍衣埋掉。你還想 怎麼辦?」 「他不能再這樣嗅他的麵包了,」一個房客學著高老頭的鬼 臉說。 「要命!」當助教的叫道,「諸位能不能丟開高老頭,讓我們清 靜一下?一個鐘點以來,只聽見他的事兒。巴黎這個地方有樁 好處,一個人可以生下,活著,死去,沒有人理會。這種文明的 好處,咱們應當享受。今天死六十個人,難道你們都去哀悼那些 亡靈不成?高老頭死就死吧,為他還是死的好!要是你們疼他, 就去守靈,讓我們消消停停的吃飯。」 「噢!是的,」寡婦道,「他真是死了的好!聽說這可憐的人 苦了一輩子! 在歐也納心中,高老頭是父愛的代表,可是他身後得到的唯 一的諱詞,就是上面這幾句。十五位房客照常談天。歐也納和 皮安訓聽著刀叉聲和談笑聲,眼看那些人狼吞虎嚥,不關痛癢的 表情,難受得心都涼了。他們吃完飯,出去找一個神甫來守夜, 給死者祈禱。手頭只有一點兒錢,不能不看錢辦事、晚上少夠, 遺體放在便錫上,兩旁點著兩支蠟燭,屋內空空的,只有一個神 甫坐在他旁邊。臨睡之前,拉斯蒂涅向教士打聽了札仟和送葬的 價目,寫信給特·紐沁根男爵和特雷斯多伯爵,請他們派管事 來打發喪費。他要克利斯朵夫把信送出去,方始上床。他疲倦 之極,馬上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皮安訓和拉斯蒂涅親自上區公所報告死亡;中 午,醫生來簽了字。過了兩小時,一個女婿都沒送錢來,也沒派 人來,拉斯蒂涅只得先開銷了教士。西爾維討了十法郎去縫屍 衣。歐也納和皮安訓算了算,死者的家屆要不負責的話,他們 頓其所有,只能極勉強的應付一切開支。把屍身放人棺材的差 事,由醫學生擔任了去;那口窮人用的棺木也是他向醫院特別 便宜買來的。他對歐也納說: 「咱們給那些混蛋開一下玩笑吧。你到拉希公墓去買一塊 地,五年為期;再向喪禮代辦所和教堂定一套三等喪儀。要是女 婿女兒不還你的錢,你就在墓上立一塊碑,刻上幾個宇: 特·雷斯多伯爵夫人暨特·紐沁根男爵夫人之尊翁 高裡奧先生之墓大學生二人醵資代葬」。 歐也納在特·紐沁根夫婦和特·雷斯多夫婦家奔走毫無結
果,只得聽從他朋友的意見。在兩位女婿府上,他只能到大門為
止。門房都奉有嚴令,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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