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亨利﹒德﹒巴爾扎克 ——他的兄弟奧諾雷 德﹒封丹納伯爵出身普瓦圖世族,是一家之長,在旺代黨人[注]反對 共和政府的內戰期間,曾經效命波旁王室,顯露了他的聰明才智與勇敢精 神。在近代史上這段狂風暴雨時期,保王黨的大小首領都罹難重重,伯爵 也九死一生,他常以此為笑談: 「我可是一心報效朝廷,戰死在御座台階上的呀!」 雖說是玩笑話,也不無幾分道理:在四路的血戰之日[注],伯爵確曾 倒在死人堆裡。他不愧是個忠心耿耿的旺代黨人,財產儘管被共和政府抄 沒,家道衰微,仍然拒絕拿破侖皇帝的擢用,毫不貪圖高官厚祿。他視貴 族的傳統道德為宗教,即便到了應當成家立業,選擇配偶的時候,也一味 恪守那些信條。提親當中,有一個靠革命起家的新貴,條件十分優渥,伯 爵卻毫不動心,反而娶了德﹒甘爾迦羅埃小姐,認為她家雖無財產,但是 布列塔尼地區的名門世家。 波旁王朝第一次復辟,正是德﹒封丹納伯爵子女眾多、家庭拮据時期; 莊園收入微薄,他無力敷衍子女的用度。他性頗豪爽,本無意摧眉折腰, 謀求恩賜,但終究拗不過妻子的一再哀求,還是離開家園,奔赴巴黎。到 了京都,見往日的同僚一個個利慾熏心,極力鑽營,在立憲政權中爭奪高 官顯位,伯爵不免寒心,正要重返家園,卻突然收到一封內閣函件。此文 出自一位頗有名氣的大臣手筆,通知他晉升為旅長。按照新法令,凡是舊 日旺代黨軍的官位,都可以將路易十八即位前的二十年計人軍齡。幾天之 後,榮譽團十字勳章、聖路易十字勳章,又都不求自來。接二連三的恩寵, 動搖了伯爵回鄉的決心,他認為王上還沒有忘記自己的功勞。本來,每逢 星期天,他總是帶領全家人,到杜伊勒利宮將帥廳等候,一看見親王們去 聖堂做彌撒,便虔誠地齊聲高呼:「國王萬歲!」現在,他感到意猶未足, 乾脆請求王上召見。請求很快恩准,但也算不上特殊的寵榮。當時,宮廷 上老臣濟濟,一頂頂假髮撲滿香粉,從上往下一瞧,如同白雪覆地一般。 宮廷上的舊日同僚見了他,態度都相當冷淡,只有親王們顯得「無比親切」, 這詞兒是他受寵若驚時脫口講出來的。說來也不奇怪,一位溫雅謙恭的親 王,竟能主動上前同他握手,稱道他是最純粹的旺代黨人,而在他的印象 裡,這位親王對他只能耳聞,並不認識。高貴的親王儘管給予他無尚榮光, 但是沒有一個問起他損失了多少財產,他慷慨捐助給天主教軍隊多少金錢。 伯爵這才發現,他原來是自己掏錢作戰的,但現今也悔之無及了。 召見臨近結束,伯爵認為機不可失,想探探口風,便婉轉地提了一句 自己的家境。國王一聽,便敞心大笑;凡是聽到充滿智慧的話,他總覺得 開心;笑罷又回敬一句戲言,可是要知道,一句謔語,出自王上之口,聽 似溫和,卻比嚴厲訓斥還要可怕。這時,一位心腹近臣忙走上前來,講了 一句話,既含蓄又有禮貌,向計較錢財的旺代黨人暗示,現在還不是同主 子清賬的時候,要是細查起來,有的賬比伯爵的拖得更久,簡直成了大革 命的史料。 顯貴重臣在王族面前,恭恭敬敬地圍成半圓。伯爵不聲不響地往外移, 小心地把住佩劍,在瘦弱枯乾的腿縫中穿行,好不容易抽開身,通過王宮 庭院,登上停在宮門外面的馬車。伯爵還是一副老式貴族的派頭,脾氣倔 強得很,念念不忘同盟之戰與巷戰[注]的時代,因此一上馬車,就不顧招 災惹禍,大聲抱怨朝廷風氣日下: 「從前,大家都無拘無束,能向王上訴訴自己家庭的瑣事,貴族可以 隨便請求王上思典,賞賜金錢。而今呢,要討回服役期間借出去的錢,難 道就非得當眾出丑不成?哼!為了王朝大業,我何嘗吝惜,花掉了三十萬 裡佛爾[注]、聖路易十字勳章、旅長軍職,怎麼抵得上呢?這事兒沒完, 我還要到王上理政廳去,把話當面講清楚。」 德﹒封丹納伯爵領教了王上接見的場面,而再次請求謁見的呈子又如 石沉大海,本來一腔熱忱,不料冷水澆頭,一變而心灰意冷了。再看到一 些重要職位,在舊王朝時本該歸屬問闖世家,卻被拿破侖帝國的新貴們竊 取了,他更是忍無可忍。 「全完了,」他有一天早上說,「毫無疑問,王上完全是新派人物。 要不是王爺[注]維持舊制,體恤忠臣,這種制度再延續下去,法蘭西王冠 將來落到何人手中,實在難說呀!可以說在各種政體中,他們的君主立憲 制是最糟的,永遠也不會適合我國國情。早在聖烏昂流亡時期,路易十八 同伯尼奧[注]先生,就把整個局面鬧得無法收拾了。」 伯爵絕了補回財產的念頭,想幹脆來個仁至義盡,放棄要求,重返家 園。正當此時,三月二十日事變[注]發生,一場新的暴風雨來勢迅猛,要 吞沒合法國王及其擁護者。有道是,寬宏大量的人,不會趕雨天解雇僕役。 德﹒封丹納先生就是這樣,他不但打消了回鄉的念頭,而且還以土地做抵 押借了債,跟隨朝廷君臣潰退,卻不知道對他本人來說,隨駕逃亡是否比 從前效忠更有利。他早已看出,同從前拿起武器反對共和政權的勇士比起 來,伴駕流亡的臣子更能得到國王的寵信。正是基於這種觀察,他認為與 其在國內冒險積極效力,還不如伴駕出國走一趟,或許能得到更多的實惠。 做臣子的這種盤算,絕不是紙上空談,但一實行則全成了泡影。一位極其 機智靈活的外交家講得好,隨駕流亡到根特的有五百忠臣,他是其中一員; 隨駕復國的有五萬忠臣,他也是其中一員。在短短的去國流亡時期德﹒封 丹納先生運氣不錯,被路易十八選用當差,因此不乏機會向王上剖白忠心 與政治品德。 一天晚上,國王閒暇無事,忽然憶起在杜伊勒利宮中,德﹒封丹納先 生談話挺有風趣。老旺代黨人趕緊抓住這個機緣,將自己的經歷講述一遍, 好讓貴不忘事的國王到時候能想起來。國王文學修養有素,見這個老貴族 不僅小心當差,而且起草的公文筆法細膩精當,頗為贊賞。憑著這一小小 特長,德﹒封丹納伯爵在國王的心目中,便臍身最忠誠可靠的臣子之列。 路易十八復位之後,伯爵身負欽命,巡察各省,審判這次事變中的貳臣逆 民,欽差之權可是非同小可,不過,他倒還能節制,沒有濫用。這位大法 官覆命交差,隨即又坐到議會的席位上,成了眾議員,少說多聽,原來反 對立憲的政見發生明顯變化。筆者不知道由於什麼機緣,伯爵後來又深得 國王的寵信。有一天,狡黠的國王見他進來,竟這樣招呼他: 「封丹納,我的朋友,我無意任命您當什麼總長,什麼大臣!無論是 您還是我,我們要是由人家『選用』,就會礙於政見,不可能久於其位。 立憲內閣就有這點好處,省了我們許多麻煩,不必像從前那樣親自罷免大 臣。我們的議會是一所名副其實的旅館,裡邊的公眾輿論,經常給我們送 來古怪的旅客。不過,沒關係,凡是忠誠的臣僕,我們總有辦法安置的。」 來了這段戲謔的開場白,隨即又亮出一份任命書,授權德﹒封丹納先 生掌管王家莊園。陛下善濾,說話連譏帶諷,伯爵善聽,能夠心領神會, 因此君臣甚為相得。後來,每逢要設立什麼委員會,委員俸祿優厚,陛下 總把德﹒封丹納的名字掛在嘴邊。伯爵也十分識趣,身受王上的恩寵,始 終不向人炫耀,又能以妙趣橫生的談吐,維持王上對他的寵幸。路易十八 喜歡閒談,如同喜歡文筆工巧的短簡。每逢這類閒談,伯爵就憑他的伶牙 俐齒,講述政界的逸聞趣事,如果允許使用這樣字眼的話,即外交和議會 上的「飛短流長」,這在當時俯拾即是。要知道,國王對他戲稱的「統治 體」,每個細枝末節都非常感興趣,覺得其樂無窮。 全憑德﹒封丹納伯爵的見識、聰敏與機智,一家人都能蒙恩特用,正 如他十分風趣地對王上說的那樣,家中每個成員,無論多麼年輕,都像桑 蠶一樣附在國家預算的葉子上了。且說他的長子,在終身任職的司法界得 居顯位;次子在王朝復辟前還是小小的上尉,從根特一回國,便晉升為團 長,後來又乘1815年動亂、規章不嚴之機,幾經調動,先是調到禁衛軍, 又轉入王家衛隊,再奔赴前線,參加了特洛卡德羅之戰[注],遂成為禁衛 軍中將指揮官;再看最小的兒子,起先委任為縣長,不久又當上行政法院 審計官,還兼任巴黎市政府的局長,地位穩固,不受議會風波的影響。這 些不顯眼的恩澤,同伯爵所受的一樣,猶如雨露,人不知鬼不覺地降在他 們身上。父子四人,個個領了幾份閒差,享受的俸祿不亞於一位大臣。他 們在政治上雖然發跡,卻沒有引起任何人的忌妒。憲政初創時期,能摸得 准國家預算中太平區的人,可以說寥寥無幾,只有精明強幹的寵臣才能找 到門徑,撈到肥缺,領取已經廢除的修道院管區[注]那樣的差事。從前, 德﹒封丹納以從來沒讀過大憲章[注]為榮,看到朝臣們貪得無厭還氣憤填 膺,然而時過不久,他又極力向王上表白,他同王上一樣,完全理解代議 制的精神與效能。誠然,三個兒子都有了可靠的前程。父子的官職加起來, 俸祿也十分豐厚,可是家庭人口眾多,要想重整基業,一時恐難如願。三 個兒子固然才分不淺,倍受王恩,一定大有作為,可是,伯爵還有三個女 兒急待出閣,再要請求恩賜,又擔心叨擾王上,事情反為不美,於是想了 個法子,只向王上提一個。王上本著幫人幫到底的精神,親自主婚,將伯 爵的長女許配給稅務局長普拉納﹒德﹒博德裡。王上主婚,金口玉言,雖 說不費一文,卻抵得上萬貫家財。一天晚上,國王正無情無緒,聽伯爵說 還有個二女兒,便微微一笑,當即做主許配給一個年輕官員。男方雖然出 身庶民,但是非常有錢,人又極有才幹,還是受王封的男爵。過了一年, 老旺代黨人又向國王提起三女兒愛米莉,王上一聽,便用低微而尖刻的聲 調回答: 「我愛柏拉圖,可更愛我的國家[注]。」 過了幾天,國王寫了一首四行詩,自稱是諷喻體,贈給他的「朋友封 丹納」,善意地嘲笑伯爵手法巧妙,用「三位一體」的形式把女兒介紹出 來。按照傳聞的說法,國王是拿三聖一體打個俏皮的比方。 「陛下肯不肯體恤下情,將諷喻詩改為新婚賀詩呢?」伯爵說,力圖 使這場玩笑轉而有利於自己。 「我就算找到韻律,也找不出理由啊。」國王生硬地回答;他不允許 別人拿他的詩開玩笑,再輕微的玩笑也不成。 從那天起,君臣之間的關係就不如從前融洽了。歷來的國王,天威難 測,這是一般人想像不出來的。伯爵的三女兒愛米莉﹒德﹒封丹納,同所 有排行最小的孩子一樣,被周圍的人嬌慣壞了。這顆掌上明珠的婚姻本來 就最難締結,國王的態度又冷淡下來,怎能不叫伯爵傷神呢。要明了這種 種難處,就得深入到伯爵府內觀察觀察。伯爵公館富麗堂皇,開銷由國家 承擔。愛米莉的童年,是在德﹒封丹納采邑上度過的,生活優裕,自不待 言,享盡了孩提之樂;她只要流露出一點心願,哥哥、姐姐、母親,乃至 父親,都當作法律一樣遵從;親戚無不把她視為珍寶。到了懂事的年齡, 又趕上福星高照、家道復興的時期,她的神仙般的生活也就一如既往。在 鄉間采邑度過的幸福童年,從來是鳥語花香,碩果纍纍,生活有說不出來 的豐美;而巴黎的榮華富貴,在她看來,也跟從前的生活一樣自然。她小 時候高興怎樣就怎樣,從來無人拂意;到了十四歲,她投身人世的漩渦時, 也同樣看到別人對她惟命是從。這樣,從小到大,無憂無慮,享樂慣了。 著意講究的打扮、金碧輝煌的沙龍、氣派十足的車馬扈從,同周圍真心的 贊美、假意的奉承,以及宮中行樂的排場,都是她生活中須臾難離的。同 大多數的寵兒嬌女一樣,對喜愛她的人,她無比專橫,對冷淡她的人,卻 又大做媚態。她年齡漸長,毛病也有增無減,這種教育真是後患無窮,不 久她父母就要吃到苦果。德﹒封丹納先生為人歷練,每次舉行宴飲舞會, 總能邀請來許多青年男子,以供愛米莉擇配。可是,一直到十九歲,愛米 莉還沒有看中一人。別看她年齡不大,在交際場上卻像成年婦女一樣,盡 可享受最大限度的思想自由。她如同國君,沒有一個朋友,但是處處有人 曲意承順。面對普遍的逢迎,慢說是她,就是比她性情穩重的少女,恐怕 也會忘乎所以。任何男子,即便是老頭子,也不好意思回駁這樣少女的話。 她秋波一轉,就能在一顆冷酷的心中重新點燃愛慕之情。同她兩個姐姐不 同,她是精心培養起來的,能畫一手好畫,講一口流利的意大利語與英語, 鋼琴彈得也令人絕倒,嗓音受過不少名師的指教,唱起歌來具有迷人的魅 力。她十分聰穎,精通文學,令人想到馬斯卡裡爾[注]的話果然不錯:高 貴的人生下來就無所不知。她可以大談特談意大利繪畫、弗朗德勒繪畫、 中世紀或者文藝復興時期的繪畫,信口臧否古今典籍,以明褒暗貶的挖苦 口氣,點出一部作品的缺陷。周圍的人對她無不傾倒,聽她講一句哪怕是 平淡無奇的話,也像土耳其人聽到蘇丹的聖旨一樣。她能迷惑淺薄的人, 碰到飽學之士,她也有本事辨認出來,另有一套辦法對付他們,大施賣弄 風情的手段,以自己的魅力作煙幕,擺脫洞察的眼睛。她有一顆無憂無慮 的心,又自恃門第高貴,容貌出眾,渾身一股傲氣,還有少女的那種通病, 總認為別人低下,不足以理解她的心靈美。然而,她迷人的外表有如一層 漆,將這一切都掩蓋了。一般說來,女人的心遲早要經受狂戀的衝擊。她 缺乏這種情感,便將青春的激情傾注到對門第的無限熱愛上:見平民則鄙 夷不屑,遇新貴則極端無禮,一心企望在巴黎聖日耳曼區,她父母能同最 顯貴的家族平起平坐。 愛米莉的這些思想情緒,沒有逃過德﹒封丹納先生敏銳的眼睛。長女 次女結婚的時候,伯爵多次受到小女兒的冷嘲熱諷,只好忍氣吞聲。這位 老旺代黨人把長女嫁給稅務局長,次女嫁給新近才晉封男爵的官員,真叫 喜歡尋根問底的人深感意外:稅務局長雖然擁有幾塊貴族領地,但是姓氏 前沒有貴族的標志,而貴族正是王朝寶座的基石;再看那位男爵,晉封的 時間短得可憐,他父親做過木柴生意一事,人們還記憶猶新。人到花甲之 年,一般不易改變自己的信念;然而,伯爵這個老貴族到了六十歲,思想 卻發生了顯著變化,產生了新的政治觀念。說來也不奇怪,事情糟就糟在 他住進現代的巴比倫——巴黎,凡是外省人到了這裡,遲早要喪失粗獷的 性格;不僅如此,國王的忠告與友誼,也促成了他的這種變化。路易十八 是位具有哲學頭腦的君主,曾把改變這位老旺代黨人的頭腦當成樂事,要 使他的思想跟上19世紀的步伐,跟上王朝革新的要求。過去,拿破侖融合 了人與事物;現今,路易十八要融合黨派。這位合法國王也許同他的對手 一樣聰明,但卻反其道而行之。拿破侖帝國的始皇帝拚命籠絡大貴族,捐 助教會;而波旁王朝的這位末代君主,卻極力收買第三等級,收買包括神 職人員在內的拿破侖帝國擁護者。德﹒封丹納伯爵摸透了國王的心思,也 不知不覺地發生了變化,成為溫和派最有影響、最明智的首領之一。溫和 派大力提倡消除成見,同心同德,以國家利益為重。伯爵宣揚立憲政體的 代價高昂的原則,全力支持這種政治的蹺蹺板游戲,讓他主子在黨派紛爭 中統治法蘭西。立法議會的風向難測,議決案十分離奇,連資格最老的政 治家都深感意外,也許,德﹒封丹納伯爵暗中希望,能借議會的一股東風, 打入貴族院。現在,惟有貴族院議員才享有貴族特權;因此,伯爵有一條 最堅定的原則,在法蘭西除了貴族院,他再不承認其他貴族。 他常說:「沒有特權的貴族,就像一件有柄元器的工具。」 德﹒封丹納伯爵既疏遠拉斐德的自由黨,也疏遠拉布爾多內耶的極右 派,但致力於普遍和解,為法蘭西開創光明燦爛的新時代。他試圖說服與 他過從較密的家庭相信,今後從事軍政職業的機會很少,勸說做母親的讓 兒子投身自由職業,或者興辦企業,言下之意讓人明白,要是完全按照憲 章辦事,軍政要職遲早要全由貴族院議員的子弟充任。他認為,國民通過 他們選舉產生的議會,以及在司法與財政部門的職位,掌握了相當部分的 國家行政權利;尤其是財政部門,還將一如既往,永遠是第三等級出身的 貴族的地盤。一家之長的這些新思想,以及他為長次二女所締結的明智的 婚姻,在家庭內部卻遇到了極大的阻力。伯爵夫人從母親血統算,屬於羅 昂家族,她始終信守傳統觀念,不肯輕易放棄,在保證長次二女終身幸福 與富貴的親事上,起初雖然持反對態度,但到了晚上,夫妻二人同床共枕, 秘密計議,她又同意了丈夫的看法。德﹒封丹納先生非常冷靜地向妻子指 出,一家人居住巴黎,不得不講究排場,維持奢侈豪華的生活,這對他們 從前流亡到旺代窮鄉僻壤,熬過的艱苦歲月,固然是一種補償,然而,為 三個兒子所開銷的費用,細細一算,卻耗去了他們的大部分收入。由此可 見,兩個女兒能嫁到這樣的富貴人家,可以說是天賜良緣。早晚有一天, 兩個女兒不就能有六萬、八萬,甚至十萬裡佛爾年金嗎?沒有陪嫁的姑娘, 能以如此優厚的條件嫁出去,這種機會並不是天天送上門來的。再說,也 該考慮考慮能節省則節省,好擴大封丹納莊園的土地,恢復祖傳采邑的規 模。這些理由很有說服力,一般做母親的聽了,也許會欣然同意,伯爵夫 人點頭總歸點頭,可是還要附加一個條件,說三女兒愛米莉可惜受她的影 響太深,心高氣傲得不得了,必須找個稱心如意的女婿。 這些婚嫁喜事,本應使全家歡樂,卻不料引進不和的種子。伯爵夫人 與愛米莉母女倆,善於制造客套而冷冰冰的氣氛,給稅務局長和年輕官員 這兩位門婿顏色看。她們在家以禮欺人的行為有增無減:二哥中將的配偶 蒙日諾,是一位富有的銀行家的女兒;大哥司法官也很有頭腦,娶了一個 億萬富翁的鹽商女兒;三哥一貫信奉平民主義,乾脆娶了布爾熱地區稅務 局長的獨生女兒,格羅斯泰特小姐。三位嫂子與兩位姐夫,得以來往於政 界豪門,出入於聖日耳曼各府的沙龍,既十分愜意,又有利可圖,便紛紛 擁戴高傲的愛米莉,好組成一個小朝廷。然而,這種協定基於傲氣與利害 關係,並不穩固;在她小小的王國裡,年輕的王后就免不了時常激起革命。 這個有權有勢的家庭的所有成員,在禮節允許的限度內,常常舌劍唇槍, 各不相讓,全養成了嘴皮子刻薄的習慣,對外雖然不大顯露,一家人彷彿 和和睦睦,在家裡的關係卻不斷變化,有時僵得厲害。就拿中將的妻子來 說,她自從成為男爵夫人,腰板便硬起來,以為身份同甘爾迦羅埃家族的 閨秀相等,況且自己還有十萬裡佛爾年金,覺得完全有權同她小姑子愛米 莉一樣傲慢無禮,常常以譏諷的口吻祝願小姑有個美滿婚姻,但隨後總要 添上一句,說貴族院某某議員的女兒,剛剛嫁給沒有貴族爵銜的某某先生。 大嫂德﹒封丹納子爵夫人,更自恃情趣高雅,財大氣粗,專愛賣弄服飾打 扮,室內陳設,以及車馬儀仗,令愛米莉相形見細。愛米莉表露自己的心 願,有時見嫂子姐夫們一副鄙夷的神情,不禁氣惱萬分,即便用一連串的 挖苦話回敬,也難平息胸中的憤懣。身為一家之主的伯爵,發現王上默許 而不可靠的友誼冷了幾分,特別是他寶貝女兒受姐姐嫂嫂的挑逗,眼眶抬 得更高,他怎能不憂心忡忡呢? 家事如此,小糾紛愈演愈烈;伯爵眼看要重新贏得王上的寵信,不料 在這緊要關頭,國王身染重病,臥床不起。國王是偉大的政治家,在國事 維艱、風雨飄搖之際,能夠出色地把握航向,可是病後不久便與世長辭了。 德﹒封丹納伯爵拿不准將來是否得到朝廷思典,就全力以赴,將未婚青年 的佼佼者都拉到愛女身邊。出嫁一個驕傲任性的姑娘,的確是非常棘手的 事情;可憐的老旺代黨人花費了多少心血,只有親手辦過的人或許能夠理 解。伯爵在巴黎已有十年政治生涯,這次倘能滿足他的掌上明珠,了卻他 最後的心願,那無疑是錦上添花,一生再無所求。他的家庭成員打入政府 各部,有如奧地利王室通過聯姻,大有侵入整個歐洲之勢。小女兒的終身 幸福,老伯爵時刻掛在心上,他從不氣餒,引見一個個求婚者;無奈小女 倨傲無禮,對她的愛慕者總是評頭論足,斷然拒絕,叫人啼笑皆非。看愛 米莉那架勢,真像《一千零一夜》裡的一位公主,又美麗又富有,可以在 世界各國的王子中挑選夫婿。她挑剔的理由也滑稽之至:不是說這個雙腿 太粗,或者X形腿,就是嫌那個眼睛近視;不是說這個叫杜朗姓名太俗,就 是說那個走路有點瘸;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太胖,沒有一個中意的。她拒絕 兩三個求婚者之後,就顯得格外快活,格外精神,格外動人,一頭紮進冬 季交際會中,奔波於舞會場上,用敏銳的目光觀察當今的知名人士,饒有 興味地引逗人家向她求愛,接著又總是拒絕人家。 愛米莉扮演塞莉梅娜[注]的角色,是有充分天賦條件的。她身段苗條, 體態輕盈,走路的姿勢,可以端莊得令人起敬,也可以活潑得叫人喜愛。 她的脖頸稍長,做出鄙視輕慢的樣子,媚態可掬。她練就一套過硬的本領, 說一句含蓄的話,或者微微一曬,善於用頭部的姿態、女性的手勢賦予不 同的意思,既能令人心花怒放,也能叫人無地自容。一頭黝黑的美發、兩 道濃濃的彎眉,給她的面容增添了高傲的神態;而且,她慣於對鏡整容, 賣弄風情,一副眼神或者死死盯住,或者溫柔注視,兩個嘴角或者木然不 動,或者微微下彎,或者冷淡一撇,或者蕪爾而笑,就能叫人或者望而生 畏,或者情牽意動。愛米莉要想攫取一顆心,她那清越的聲音就非常悅耳; 可是,她也會用乾脆利落的口吻,封住一個輕狂男子的口。她那白玉般晶 瑩的面頰與前額,宛如一泓清澈的湖水,時而風來驟起漣漪,時而波平復 又豁朗。遭她冷眼的青年,不少人指責她是在演戲。然而,她自有回護的 辦法,只要稍弄風情,就能讓誹謗她的人拜倒在她的腳下,甘心受她的鄙 視。在時髦的少女中,誰也沒有她那樣善於作態,以傲然的態度,接受一 個才子的致意;用侮辱的禮節,貶低同等身份的人;拿簡慢無禮的神情, 對付所有企圖與她爭風的人。她每到一處,彷彿不是接受人家問好,而是 接受人家致敬;即使來到一位公主府上,她的舉止神態,也儼然高踞於皇 後的寶座上。 德﹒封丹納先生發現,他最寵愛的女兒被全家人嬌慣得不成樣子,完 全違背了他教育的初衷,可是木已成舟,奈何不得了。愛米莉見別人起初 崇拜她,繼而又對她施行報復,就更激發她的傲氣與自信。這也難怪,別 人對她百依百順,早就助長了她的自私心理;寵壞了的孩子都有點像國王, 總喜歡捉弄周圍的人。按說,女子忠誠克己便是德,染上這類毛病尤為可 惡。不過在目前,愛米莉正當青春妙齡,才貌雙全,可愛之處遮蓋了缺點, 別人還視而不見。然而,什麼也逃不過慈父的眼睛;德﹒封丹納先生經常 啟發女兒,向她講解人生之謎這部書的主要章節,可惜白費唇舌!要改變 這樣頑劣的性格實在難,女兒又任性,嘴又硬,還要小聰明挖苦人,常常 弄得父親哭笑不得,真想撒手不管。伯爵無可奈何,只能滿懷溫情與慈愛, 不時地規勸女兒幾句,然而他發現,女兒的心像大理石,他語重心長的話 一滑而過,不免十分痛苦。父親的眼睛睜開得太遲了,久久未能發覺女兒 很少同他親暱,而每次親暱又都顯得勉強遷就,那神情就像孩子應付母親, 分明在說:「快點親吧,好放我去玩。」愛米莉對待父母的情感,就多少 帶有這種俯就的意味。而且,她常常突然發脾氣,叫人摸不著頭腦,一發 脾氣就關門躲起來,極少露面;還總抱怨跟她爭奪父母之愛的人太多,對 什麼都眼紅,甚至忌妒自己的哥哥姐姐。這個姑娘真是怪得很,本來是自 己處心積慮,人為地制造孤獨寂寥的環境,卻又怨天尤人。她到了二十歲, 以為有了閱歷,就怨自己命不好,一味從外界生活中尋求幸福,殊不知幸 福的第一要義寓於我們自身。她寧可逃到海角天涯,也不願意締結兩個姐 姐那樣的婚姻,然而看到她們婚後富有幸福,心裡又忌妒得要命。總而言 之,她母親同德﹒封丹納先生一樣,也吃盡了她的苦頭,有時真以為她有 點瘋癲。這種反常的性格也不難理解:貴族世家的閨秀,一般都依仗家庭 社會地位高,自己姿色出眾,心中便萌生了恃己傲物的情緒,總以為母親 四五十歲的人,上了年紀,再也不能同青年人心心相印了;她們甚至疑神 疑鬼,認為母親大多忌妒女兒,存心讓她們穿老式服裝,好使她們黯然失 色,從而奪取她們應得的崇敬。於是,她們常常忿忿不平,暗暗流淚,反 抗母親莫須有的專橫。這種僅憑臆想而產生的憂傷,往往會弄假成真;然 而,她們一面嗟傷,一面還異想天開,預卜自己將來會大富大貴。她們癡 就癡在把夢想當成現實,長期沉浸在幽思冥想中,偷偷許下心願,一定要 嫁給非凡的男兒;她們憑想像勾畫出意中人的形象,無論如何也要按圖索 夫。只有隨著年齡漸長,她們對人生有了體驗,經過了嚴肅思考,看清了 庸庸碌碌的人情世態,而且目睹了眾多不幸的例子,理想意中人的異彩才 會渙然消逝;接著,她們在生活中隨波逐流,不料有朝一日卻發現,不是 夢寐以求的充滿詩意的結合,日子也能過得很美滿,她們不禁深深詫異。 愛米莉﹒德﹒封丹納小姐畢竟幼稚,難免要沉迷於幻想;她確定了終身伴 侶的條件,捨此不嫁。她的倔傲與刻薄,都是由此產生的。 愛米莉常常思忖:「我要他年輕,出身貴冑世家,還得是貴族院議員, 要不然,也得是貴族院議員的長子。在隆尚的賽馬節上,我乘坐的馬車, 要是不刻著天藍色披饅圍護的家微,在香榭麗捨林蔭路上與親王的馬車並 駕齊驅,我是絕對受不了的。況且,父親也講過,將來有一天,貴族院議 員是法蘭西最顯要的職位。他還得是軍人,什麼時候退役,當然要由我來 決定;再有,他必須榮膺勳章,兵士見了我們要舉槍致敬。」 不過,這位意中人要是不體貼溫存,俊秀飄逸,智慧過人,身材苗條, 即使具備上述難得的優點,也是不足取的。身材削瘦才有風韻,這是要害 的一條,儘管在代議制政府中,這種風韻難以持久。德﹒封丹納小姐有她 理想的尺度,衡量的楷模,第一眼看去,哪個青年男子不合標準,就休想 再得到她的一瞥。 「喲!天哪!瞧這位先生,多胖啊!」愛米莉講這句話,表示蔑視已 極。 按照她的見解,身體肥胖的人缺乏情感,是壞丈夫,不配進入文明社 會。儘管在東方,豐腴是人們追求的一種美,可是愛米莉卻認為,女人長 得豐滿算是不幸,男子身體肥胖簡直就是罪惡。這種見解雖屬荒唐,但用 輕松愉快的口氣講出來,倒叫在座的人開心。然而,伯爵已經看出來,女 兒的這種非分之想,在有見識而心地不善的女人眼中,顯然是可笑的,必 定要貽笑大方。女兒的思想本來就古怪,他擔心再一演變,就轉為尖酸刻 薄了。眼看著女兒做滑稽表演,長期下不了台,開始受到無情社會的嘲笑, 伯爵真是不寒而慄。在這場滑稽表演中,被愛米莉拒絕的男角色,不少正 心懷不滿,等待時機,稍有變故就要報復。對人類來說,崇拜的感情終究 耗費精力,難以持久;態度本來就淡漠的人、無所事事的人,對愛米莉也 開始厭倦了。騎虎難下這個道理,老旺代黨人比誰都清楚:登上人世舞台、 朝廷舞台,進入沙龍,或者登上別的台面,固然要選擇時機,講究藝術, 但適時抽身可就難得多了。有鑒於此,在查理十世繼承王位的頭一個冬天, 伯爵就同三個兒子和兩個女婿加緊張羅,將巴黎與各省議員中條件最好的 未婚青年,都邀請到府上。盛大的舞會、豪華的餐廳、香菰美味的晚餐, 不亞於大臣為了拉選票,給他們議會的「士兵」舉行的著名宴會。 傑出的議會因為宴飲過度,似乎患了消化不良的絕症。這樣一來,敗 壞立法機構清廉的首要分子的聲望,就加在伯爵這位可敬的議員身上。說 來也怪,伯爵的活動是為了擇婿,得到的卻是顯赫而鞏固的地位!看來他 以雙倍價錢出售香菰,暗撈了不少好處。這類譏諷出自一些自由派分子之 口,根本沒有達到毀譽的目的。自由派在議會人數不多,只好以滔滔議論 來補足。德﹒封丹納這位普瓦圖的老貴族的操守,一般說來相當廉正,就 連善搞惡作劇的報紙,也沒有刊登一首攻擊他的諷喻詩,而三百名中間派 議員、內閣大臣、廚師、局長、刀叉王子,以及衛萊勒[注]內閣的盲目擁 護者,都無一倖免。德﹒封丹納先生認為,擇婿無疑是一場大仗,他幾次 投入全部兵力,戰事臨近結束時,以為這次求婚者的大聚會總說得過去, 女兒的婚姻不應再是幻景了。他盡到了父親的責任,有種心安理得的感覺。 能用的辦法全用過了,他希望在求愛的青年中,任性的愛米莉總會看上一 個。他已有心余力細之感,也厭倦了女兒的行徑。封齋節快過完了,有一 天上午,議會的會議無關緊要,他就決定留在家裡,同女兒把問題攤開來 談談。貼身男僕精心地為他發黃的腦殼撲粉,再加上幾根下垂的鴿子翎毛, 他的頭飾就令人肅然起敬了。就在梳妝這工夫,他心裡懷著幾分激動,吩 咐老僕人去通知驕傲的小姐,叫她立刻來見一家之長。 「約瑟夫,」伯爵見梳妝完畢,對僕人說,「把這個公文包拿走,窗 簾拉開,把椅子擺擺齊,再把壁爐的罩毯拿下來抖一抖,放平整了,各地 方都擦擦乾淨。哦!窗子打開,讓房間通通風。」 伯爵一連串下命令,忙得約瑟夫喘不過氣來。僕人猜出了主人的用意, 趕緊動手,歸攏一堆堆賬單、文件夾、書籍、家具,把全公館一向最受忽 略的這間書房收拾整齊,給決定王家莊園收入的聖堂添點生氣,添點和諧。 他把雜亂無章的東西整理出點秩序,就像時新服裝用品商店那樣,將最好 看的東西放在最顯眼的地方,用花色品種創造出一種官氣的詩意,干完停 下手,看看周圍一堆堆文讀紙張,有幾處一直堆到地毯上,又自我欣賞了 一會兒,便搖了搖頭出去了。 可憐的老官僚卻不以為然,他不放心地朝四周掃了一眼,皺著眉頭看 了看自己身上的便袍,撣去上邊的幾小片煙葉,仔仔細細地拭了拭鼻子, 擺好火鏟火鉗,撥旺爐火,再提提鞋子,拉出橫夾在襯衫和便袍領間的小 辮子,重新垂放在身後,又操起掃帚,掃了掃表明他有慢性鼻炎的爐灰, 最後環視一下房間,這才在寬大的太師椅上坐下來,心想女兒挑不出什麼 毛病來了,因為女兒聽他的諄諄勸導,慣用放肆的挑剔與取笑岔開。在這 種場合,他還要保持做父親的尊嚴。他悠閒地捏了撮煙葉嗅了嗅,咳嗽了 兩三聲,彷彿要點名似的,這時聽到輕快的腳步聲,見女兒哼著《刮胡匠》 小調走了進來。 「早安,爸爸,一大早把人家叫來干什麼呀?」 這句話像小調的尾聲,從她嘴裡唱出來;唱罷親了親伯爵,神態滿不 在乎而又輕薄,活像一個自信無論怎樣都討人喜歡的情婦,沒有一點溫存 的骨肉之情。 「親愛的孩子,」德﹒封丹納先生正色說道,「我把你叫來,是要鄭 重其事地談談你的終身大事。現在已經刻不容緩,你應當選擇個丈夫,好 保證一輩子的幸福……」 「我的好爸爸,」愛米莉用最動聽的聲音打斷父親的話,「關於我的 那些求婚者,咱倆有過停戰協定,好像還沒有期滿呢。」 「愛米莉,今日所談,事關重大,不要嘻嘻哈哈的了。親愛的孩子, 最近這個時期,真心愛你的人都齊心協力,要給你找一個合適人家。這樣 關心你的不止我一個,你若用輕率的態度來對待,就成了忘思負義的罪人 了。」 年輕姑娘聽了這幾句話,又慧黠地朝父親書房的擺設掃了一眼,然後 走過去,搬了一把看來客人不大坐的椅子,放到壁爐的另一側,面對著父 親坐下來,雙臂叉在繡滿花的雪白的短披肩上,毫不在意地壓皺了蜂窩似 的絹網,擺出一副十分嚴厲的神態,可惜裝得過火,無法掩飾臉上一絲譏 消的神情。她偷眼瞧瞧父親那副苦相,打破沉默說: 「親愛的爸爸,我可從來沒聽您講過,閣員穿著便袍就去宣佈政府公 告。」愛米莉微笑著又趕緊補上一句:「不過,沒關係,老百姓也不必多 挑剔。請吧,宣佈您的法令與正式薦舉吧。」 「瘋丫頭,對我來說,向你推薦人,並不總是輕而易舉的事。聽著, 愛米莉,我的骨氣是孩子們的一份財富,我是損害我的骨氣,給你招募來 一隊隊舞伴,好讓你一到春天就把他們驅散;我已經想好了,不能再這樣 繼續下去。你雖然出於無意,可確實引起我們同一些府第的磨擦,以後恐 怕要生出事來。我的女兒,你已經是二十二歲的人了,早在三年前就該結 婚。看看你三個哥哥、兩個姐姐,婚姻都挺美滿,對方相當富有。可是, 我的孩子,告訴你說,辦這幾次喜事的花費,以及你讓母親維持的生活排 場,耗掉了家中的大部分收入,輪到你結婚的時候,我只能給你十萬法郎 的陪嫁。從今天起,我要為你母親將來的生活打算打算,總不能光顧著子 女,把她忽略了。愛米莉,我萬一離開人世,絕不能讓德﹒封丹納夫人仰 人鼻息,而應當讓她繼續過舒適的日子。她一心跟著我,受了不少苦,也 該過過好日子;按說,我這種報答也夠遲的了。我的孩子,要看到,你的 陪嫁這樣微薄,而你的心卻比天高,兩者實在合不上拍。還要看到,我只 為你拿出這筆錢,你哥哥姐姐結婚時都沒份兒。不過,他們也都很慷慨, 一致同意特別照顧最受疼愛的孩子,絕不計較。」 「哼!他們那樣有錢,當然啦!」愛米莉搖頭晃腦,挖苦地說。 「孩子呀,絕不要這樣貶低愛你的人。要知道,只有窮人才是慷慨的。 有錢人總能找出十足的理由,向親戚討還兩萬法郎。好啦,孩子,不要賭 氣,還是說點正經話吧。在那些要成家的青年裡,你沒有格外注意德﹒馬 納維爾先生嗎?」 「哦!他呀,話都說不清,『賭』不說『賭』,說成『祖』,還總覺 得自己的腳小巧,動不動就低頭瞧瞧,那副得意樣兒!再說,他的頭髮是 金黃色的,我不喜歡金髮男子。」 「那麼,德﹒波爾諾先生呢?」 「他不是貴族,人長得丑,身體又胖,頭髮倒是棕色的。兩位先生的 長處最好合在一起,頭一個把身體與姓氏給第二個,第二個再保留他的頭 發,這樣的話……也許……」 「德﹒拉斯蒂涅先生呢,你還有什麼話可說的?」 「他當上銀行家,是借德﹒紐沁根夫人的力!」愛米莉刁鑽地答了一 句。 「那麼,咱家的親戚,德﹒包當丟埃子爵呢?」 「那孩子跳舞糟糕透了,還沒有財產。一句話,爸爸,這些人全沒有 爵銜,我至少也得像母親這樣,當個伯爵夫人。」 「怎麼,整整一冬天,你看哪個人也不……?」 「一個也不行,爸爸。」 「你到底要找什麼樣的人呢?」 「要找法蘭西貴族院議員的兒子。」 「我的女兒呀,你瘋啦!」德﹒封丹納先生說著,忽地站起來。 他猛然抬起頭,向空中望去,彷彿要從宗教意識中汲取新的克制力量, 然後又用憐愛的目光瞥了女兒一眼;女兒感動了。父親又拉起女兒的手, 緊緊握住,激動地說: 「天主明察,可憐的迷途的孩子呀!我憑著良心,盡到了做父親的職 責……我說的是什麼?憑著良心?不,是本著愛你之心,我的愛米莉!是 的,天主明鑒,今年冬天,我把不少體面的青年帶到你身邊,他們的才能、 品德、人格我全了解,各方面都配得上你。我的孩子呀,我的任務完成了。 從今天起,我卸下為父的一項最沉重的義務,讓你來掌握自己的命運,心 中真是又喜又憂。我這聲音,可惜從來沒有嚴厲過,不知道久後是否還會 在你的耳邊回響。不過,要記住,美滿的婚姻,主要不是建立在顯赫的身 份與財產上,而是建立在互敬互愛的基礎上。從本質上看,這種幸福樸實 無華,極不顯眼。你自己選擇吧,我的孩子,無論挑誰做我的女婿,我都 同意;但是有一點,你將來萬一不幸福,也記著你無權怪你父親。你需要 我幫忙,為你奔走,我是不會拒絕的;對你只有一點要求:選擇要嚴肅, 一錘定音。我已經是白髮蒼蒼的人了,絕不能為這事再次損害尊嚴。」 這番話委婉懇切,語氣莊嚴感人,體現出真摯的父愛。德﹒封丹納小 姐聽了深受感動,但掩飾住內心的激情,一躍身跳到還坐在那兒發抖的伯 爵雙膝上,無限溫柔地愛撫他,極其親熱地哄他,直到老父親痛苦情緒漸 漸平息,眉頭舒展開,精神也振作起來,這才輕輕地對他說: 「親愛的父親,對您的體貼關懷,我非常感謝。看得出,您要接待自 己最喜愛的女兒,還把房間收拾得整整齊齊。可是,您也許沒有料到,她 竟這樣張狂,這樣不馴服。不過我想問一句,父親,嫁給法蘭西貴族院議 員,難道真這樣困難嗎?您不是講過,他們一打一打地造出來嗎?咳!您 給我出出主意,這總歸可以吧!」 「可以,我可憐的孩子,當然可以。我還要經常向你大喝一聲:『當 心哪!』要知道,拿先王的話說,在我們的『統治體』中,貴族院還是一 支很新的力量,議員不可能擁有巨大的財富。有道是:愈富愈想富。我國 貴族院裡的首富,也沒有英國上議院裡最窮的半數家財。因此,我國貴族 院議員無不到處尋訪,給他們的兒子挑選擁有巨額遺產的姑娘。他們都需 要締結金錢婚姻,這種情況要持續二百多年。你等待渴望的良機,可能在 尋覓中蹉跎你最美好的年華。在這過程中,你的魅力,我是說你的魅力, 也很可能創造奇跡,因為在我們時代,為數不少的人都是由於相愛而結婚 的。別看你年輕,骨子裡卻有經驗,可以指望能出奇制勝。你不是看一個 人多胖多瘦,就能衡量出他的品德高下嗎?這種本領就不簡單。所以說, 像你這樣聰明的人,用不著我提醒判斷人有多難。我確信你碰到一個陌生 人,絕不會見他有一副奉承的面孔,就認為他是個有識之士,也不會見他 體態風流,就認為他品德高尚。總而言之,我完全同意你的見解:凡是貴 族院議員的子弟,舉止風度必然獨特,不同一般。高貴的身份,目前雖然 毫無標志,不過在你看來,那些青年身上也許有一種『我說不上來的東西』, 能使你辨認出來。況且,你控制自己的心,就像個騎術高明的人,絕不會 讓坐騎失蹄。女兒呀,祝你如意!」 「你挖苦人哪,爸爸!那好吧,我向你宣佈:倘若嫁不上貴族院議員, 我寧肯出家,老死在德﹒孔代小姐的修道院裡。」 說著,她從父親的手臂中掙脫出來,為能左右父親的情緒而感到自豪。 她走了出去,一路哼著《秘密的婚姻》中的《親愛的,不要懷疑》的曲調 [注]。 這天,正趕上家庭喜慶日,府中大擺宴席。到最後上點心時,愛米莉 的大姐,稅務局長普拉納的妻子提高嗓門說,有個極為富有的美國青年, 狂熱地愛上了她的小妹,想要攀這門親事,提出的條件特別令人艷羨。 「想必他是銀行家吧,」愛米莉愛理不理地說,『戲可不喜歡金融界 人士。」 「可是,愛米莉,」愛米莉的二姐夫德﹒魏蘭納男爵說,「您也不喜 歡司法官,再把沒有貴族爵銜的財主拒之門外,我真弄不清,您到底要在 哪個階層裡挑丈夫呢。」 「特別是你那以瘦為美的標準,就更難辦了,愛米莉。」二哥中將也 插了一句。 「我心中自有主張。」年輕姑娘答道。 『哦妹妹要求門第高貴,人幾年輕英俊,又有錦繡前程,還得擁有十 萬裡佛爾年金收入。一句話,就像德﹒馬爾賽先生那樣的人!」二姐男爵 夫人一旁說。 「親愛的姐姐,」愛米莉接過來說,「糊里糊塗的婚姻,我見得多了, 絕不會照那樣辦。為了避免議論我的婚事,我在這裡宣佈,今後誰再向我 提這個問題,我就認為是故意擾我,跟我過不去。」 愛米莉有個舅公,從前是海軍少將,到了古稀之年,多虧賠償法案, 他的財產增加了兩萬裡佛爾年金。他特別喜愛這個外孫女兒,敢於向孩子 講幾句逆耳忠言;他想沖淡這場談話中的尖酸口氣,便高聲說: 「別再折磨我這可憐的愛米莉啦!你們還看不出來嗎?她要等待波爾 多公爵[注]成年呢!」 老人這句戲言,引起哄堂大笑。 「當心,老瘋子。我可要嫁給您!」愛米莉也回敬了一句,幸虧她的 話被笑聲淹沒了。 「孩子們,」伯爵夫人想減輕女兒無禮的話的份量,在一旁開了口, 「愛米莉同你們幾個一樣,只向她母親討主意。」 「噢,天哪!這完全是我個人的事,由我自己定奪。」德﹒封丹納小 姐一板一眼地說。 大家的視線立刻集中到一家之長的身上,誰都要看個究竟,他會有什 麼反應,好保住面子。可敬的老旺代黨人不僅在社會上聲望卓著,而已受 到全家人的愛戴,在這點上勝過許多父親。家中成員無不承認,他品性穩 練,並以此為全家造福,因此十分尊敬他,如同英國家庭和歐洲大陸某些 貴族之家尊敬族長一樣。餐桌上一片沉默,大家忽而瞧瞧嬌姑娘賭氣傲慢 的神色,忽而看看德﹒封丹納夫婦嚴厲的面容。 「我已經讓我女兒愛米莉掌管自己的命運。」伯爵語氣深沉,決斷地 回答。 這時,賓主的目光一齊投向愛米莉小姐,眼神裡既含有幾分好奇,又 帶有幾分憐憫。伯爵這句話等於宣佈,愛米莉的這種性格,全家人都認為 不可救藥,父親也愛莫能助,從此撒手不管了。兩位門婿悄聲議論,三個 哥哥沖各自妻子微微一笑。從此以後,誰也不關心這個驕傲姑娘的婚事了。 只有老舅公還保持海軍的勁頭,不管那一套,仍舊陪愛米莉到處蹓躂,容 忍她的壞脾氣,敢於同她鬥嘴。 議會表決通過預算之後,一年的好季節來臨。伯爵一家真不愧是海峽 對岸[注]議員家庭的典範,不僅插足於政府各個機關,而且在議會占有十 個席位。每年季節一到,他們便像一窩鳥兒似的飛向奧爾奈、安東尼、夏 特奈等游覽勝地。大姐夫稅務局長非常闊氣,為妻子新購置了一座鄉間別 墅,位於風景優美的蘇城[注],大姐只在議會開會期間呆在巴黎。美麗的 愛米莉雖然瞧不起平民階級,但是,還不至於鄙視他們的錢財所提供的享 樂。她陪姐姐到豪華的鄉間別墅,倒不是離不開去消夏的親人,而是因為 凡是有自愛心的女子,都迫於時尚,每年夏季必得離開巴黎。蘇城綠油油 的原野,正是世所公認的避暑勝地。 蘇城的鄉間舞會,每周舉行一次,規模盛大,幾乎風糜一時,名聲雖 然很響,但是出了塞納省,人們未必知道,因此有必要在此交待幾句。蘇 城是個小鎮,以四郊美景著稱,其實也可能平常得很,只不過巴黎市民蟄 居在石窟般的樓裡,有如井底之蛙,一見到博斯的田野風光,便贊不絕口, 將那地方捧出了名。然而奧爾奈詩意般的綠蔭,安東尼起伏的匠巒、比埃 佛爾的翠谷,確實引去了幾位游歷過許多地方的藝術家、一些喜歡挑剔的 外國人,以及不少很有眼光的艷麗的女人。他們去那裡居住,表明巴黎人 偏愛那個地方是有道理的。而且,對巴黎人來說,蘇城還別有一種強烈的 吸引力。在一座景緻秀麗的花園中心,矗立著一個巨大的亭子,八面通風, 圓頂輕巧而寬闊,亭柱華美異常,這便是鄉間跳舞廳,鄉村的繆斯之宮。 每逢這個季節,附近那些道貌岸然的莊園主,也短不了來光顧一兩次。他 們或者騎馬列隊,氣派十足而來,或者駕著華麗的輕車,一路疾馳,給安 步幽思的行人揚上一臉塵土。每逢星期天蘇城舉辦舞會,訟師文書,阿斯 克雷皮奧斯[注]的信徒,以及巴黎店舖裡養得面皮白淨細嫩的青年,都蜂 擁而至,要飽飽眼福,看看幾位上流社會的貴婦,並引她們瞥上自己兩眼, 起碼也能瞧見那裡同法官一樣狡猾的村姑——這種願望倒很少落空。樂隊 位於大圓亭的中央,許多市民都是在這樂聲中結成良緣的;亭蓋若有口, 能講述多少戀愛故事啊!當時,巴黎市郊還有兩三處舞會,但總不及蘇城 舞會熱鬧,因為蘇城舞會上各色人物混雜,別有一番情趣,而且無可否認, 比起別處來,這圓亭、美景,以及迷人的花園,都要勝過一籌。 愛米莉就頭一個願意化裝成民家女子,參加這地方的歡樂舞會,心想 混跡在雜亂的人群中,一定樂趣無窮。家裡人對她的願望好生奇怪,然而, 對大人物來說,「微服出游」,不正是令人神往的享樂嗎?德﹒封丹納小 姐美滋滋地想,那些市民肯定千姿百態,自己具有句魂攝魄力量的一瞥一 曬,準會印在他們心上;又想到有些跳舞的女人定然忸怩作態,想想就覺 得好笑,於是削尖幾支鉛筆,準備畫下幾個場面,充實自己的諷刺畫冊。 她越想越盼得心切,覺得星期天來得特別慢。 星期天終於盼來,普拉納別墅一家人提前用了晚餐,全體步行去為舞 會捧場,步行去也免得損害身份。正是5月天氣,黃昏景色無限美好。德﹒ 封丹納小姐一到舞場就發現,幾組跳四對舞的人顯然屬於上流社會,不免 非常詫異。她也看到一些青年無疑是用一月的積蓄,來追求一日的歡樂, 還注意到好幾對男女樂而忘形,顯然不是夫妻關係。這種種場面俯拾即是, 不用她費心擇取。只見布衣與綢裝同樂,市民跳舞同樣優美,有的比貴族 跳得還好,令德﹒封丹納小姐驚疑不止。大部分人的衣著都簡單得體,舞 會上代表土皇帝的農民也都聚在一角,彬彬有禮得令人難以置信。看來, 舞會上各色人物,愛米莉小姐需要經過一番揣摩,才有可能發現取笑的話 題。然而,這位睥睨一切的姑娘,還未從容地施展她那訕笑的本領,傾聽 漫畫家最喜歡搜集的警言妙語,卻在這遼闊的田野上,猛然發現一朵鮮花 (比喻是當前流行的修辭法,不妨在此用用),色澤那樣艷麗,令她耳目 一新。常常有這種情形,我們看著一條衣裙、一幅帷幔、一張白紙,卻心 不在焉,不能立時發現上面的一個污點,或者色彩突出之處,後來看到時, 覺得很突然,彷彿原先不存在似的。同這種意識現象相仿,德﹒封丹納小 姐在一個青年男子身上,發現了夢想已久的最完美的相貌。 舞廳四周擺著粗木椅子,愛米莉小姐坐在家人的圈子外圍,好能像展 覽會上那樣,按照眼前人群的活動畫幅,或起身,或向前,行動自如。她 舉起單片眼鏡,毫無忌憚地對準一個只離兩步遠的人,仔仔細細地端詳, 彷彿在看一幅頭像或風俗畫,要加以褒貶似的。她的目光掠過這幅巨大的 活動畫面,突然被一張面孔給吸引住了;這個人彷彿被特意安排在畫面的 一角,居於最顯眼的位置,同其余部分根本不成比例。這個陌生男子輕輕 靠著一根亭柱,叉著雙臂,身子微微前傾,獨自在那兒冥想,好像擺了姿 勢讓畫家畫像似的;他雖然豐姿俊妍,神態高傲,卻絲毫沒有矯飾的成分; 頭略微偏向右側,面部露出四分之三,頗有亞歷山大、拜倫以及其他一些 偉人的姿態,但是毫無惹人注目的意味。他盯著一位跳舞的女郎,目光流 露出一種情思。他的身材頎長飄逸,類似阿波羅的優美體型;頭髮黝黑, 在飽滿的天庭上自然地捲曲著,顯得格外俊俏。德﹒封丹納小姐一眼就看 出來,他的服裝質地精良,嶄新的羊皮手李顯然是上等制品,腳下的愛爾 蘭皮靴也顯得十分纖巧。他不像禁衛軍的舊下級軍官,以及商行的酒色之 徒那樣,渾身總是掛滿無聊的裝飾品,僅僅有一條黑帶飄在做工精細的背 心上,繫著他的單片眼鏡。他的睫毛那麼長,那麼彎曲,把眼睛都遮住了, 連眼光極高的愛米莉也從未見過;一副黃褐色的臉龐,顯得剛毅而有個性, 但微露憂鬱與深情;一張嘴似乎總含著笑意,富於表情的嘴唇彷彿隨時要 往上翹起,然而這種神情不是發自心中的歡愉,而是清愁所添的風采。看 光景,他頭腦有無限憧憬,一身氣度不凡,誰也不敢貿然說:「這個風流 少年!」或者說:「這個美男子!」誰都想同他結識。就是目光最敏銳的 人看到這個陌生青年,也不能不承認他是才華出眾的人;不知道他有什麼 重大考慮,才來到這鄉間舞會。 這一系列觀察,愛米莉只用了片刻時間。這位得天獨厚的男子被嚴格 審視一番之後,便成了愛米莉私下的意中人。愛米莉並沒想:「他準是貴 族院議員!」而是這樣思忖:「啊!他要是貴族,就應該是貴族院議員……」 沒等想完,就霍地站起身,朝那根亭柱走過去,二哥中將隨即跟上。她表 面上似乎在觀看歡快的四對舞,實際上卻使用女人的慣伎,一邊靠過去, 一邊用眼角余光瞟人,把這青年的一舉一動看得清清楚楚。陌生男子見她 走近,便有禮貌地閃開身,把位置讓給兩個來人,自己靠到另一根亭柱上, 愛米莉對陌生人的這種禮貌,倒像對失禮一樣惱火,於是不顧場合,故意 提高嗓門,同哥哥聊起來,一邊還搖頭晃腦,大做手勢,毫無來由地格格 大笑,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並不是想讓哥哥開心,而是要招引這位穩 重的陌生人的注意。然而,這些伎倆都無濟於事,德﹒封丹納小姐便順著 陌生人的視線望去,這才發現他不留意周圍的緣故。 愛米莉面前的四對舞中,有一個面色蒼白的少女,像吉洛德[注]巨作 《奧賽安迎接法國勇士圖》中的蘇格蘭女神。愛米莉心想,她準是一位英 國貴婦,最近才住到附近鄉間的。她的舞伴是個十五歲的少年,雙手紅撲 撲的,穿件藍上衣、南京布褲子、一雙白鞋;少年這身打扮表明,這位少 女是個舞迷,並不挑揀對手。別看她形體嬌弱,舞步卻很輕快,不過,雪 白的兩腮已染上一層淡淡的紅暈,臉色也漸漸添了生氣。德﹒封丹納小姐 又靠近一點,想等陌生少女回到原位,對手重複舞步時,好仔細端詳端詳 她。這時,陌生男子走上前,俯過身去,對正在跳舞的美麗少女說了一句: 「克拉拉,好孩子,別再跳了。」 說話的語氣雖輕,且有點專斷,可愛米莉在一旁有心,聽得清清楚楚。 克拉拉小嘴撅了撅,點了點頭表示順從,接著又嫣然一笑。陌生男子 等四對舞跳完,將一條開司米披巾搭在少女肩上,讓她坐到背風的地方, 像情人一樣體貼。過了片刻,他倆站起身,像要離去的人們那樣,最後繞 亭子轉一轉。德﹒封丹納小姐一見,就借口要看看花園的景色,也跟了上 去。她哥哥故作不知,跟著她隨便走。愛米莉最後發現,那對標致人兒登 上一輛雙人馬車;馬車十分華麗,由一個身穿號服騎馬的僕人看管。陌生 青年拉齊了兩條韁繩,從座位上漫無目標地朝人群掃了一眼,瞧見了愛米 莉,車走動之後,又接連回頭,望了她兩眼,倒叫愛米莉覺得沒有虛此一 行。陌生少女也跟著回頭瞧了瞧。是妒忌嗎? 「花園想必看得差不多了吧,」哥哥對愛米莉說,「可以回去跳舞了。」 「好吧,」愛米莉答道,「照您看,那姑娘是達德萊夫人的親戚嗎?」 「達德萊夫人府上可能有個男親戚,」德﹒封丹納男爵說,「至於那 個姑娘嘛,恐怕不是。」 第二天,德﹒封丹納小姐要騎馬去游玩,她常說早晨騎馬蹓躂,對她 身體很有好處;這樣,老舅公和她哥哥也不知不覺養成了習慣,早晨時常 陪她出去。她的興致很高,特別喜歡到達德萊夫人居住的村子周圍盤桓, 以為很快就能找見那個陌生男子,結果一無所獲;後來她又多次去參加蘇 城舞會,也沒有見到。那個英國青年彷彿從天而降,是來支配並美化她的 夢想的。德﹒封丹納小姐這樣暗中尋訪,是非常獨特的舉動,足見她膽氣 之大。本來,一個少女萌生愛情,越有阻礙越追求,可她卻一度絕了念頭, 幾欲放棄了。事實上,她即便到夏特奈村周圍再轉悠些日子,也不會遇見 那位素不相識的青年。德﹒封丹納小姐聽得一清二楚,那個少女既然叫克 拉拉,就不是英國人;顯而易見,那個所謂外國人,並不住在花紅柳綠、 滿園飄香的夏特奈。 近來天氣很好,舅公的風濕痛有些日子沒犯,愛米莉便在一天傍晚約 他騎馬出去,路上遇見達德萊夫人。只見那位名氣很大的外國貴婦坐著敞 篷馬車,身邊有德﹒王德耐斯先生陪伴。愛米莉看準了這對妙人兒,從前 的推測一時間化為烏有,像夢幻一般消失了。同所有期待落空的女子一樣, 她心中惱恨頓生,猛然掉轉馬頭,飛也似的跑開,她勇公怎麼追也追不上。 「看來人老了,沒法理解二十來歲青年的心思,」老海軍軍官一邊策 馬,一邊思忖。「要不然,就是現在的青年人不同過去的了。咦!我這外 孫女兒是怎麼回事兒?現在又挽住馬,緩緩走起來,好像巡邏巴黎街頭的 騎警。看她那架勢,是要捉弄那個老實厚道的市民吧?瞧那個人,活像個 苦吟的詩人,手裡似乎還拿本小冊子,唉呀,我簡直就是大傻瓜,那個青 年人,不正是我們要找的嗎?」 老海軍軍官想到此處,便按轡徐行,好悄悄地接近外孫女兒。自1771 年起的數年間,時尚淫亂,這位海軍少將也久歷情場,經過許多風流艷事, 自然一眼就能辨認出,外孫女兒所遇之人,正是蘇城舞會上的那個陌生青 年,說來也真是巧遇。德﹒甘爾迦羅埃伯爵儘管年邁,灰眼睛已經昏花, 但是仍能看出外孫女兒內心激動萬分,雖然她表面不動聲色。愛米莉那雙 銳利的眼睛,呆呆地凝視著前邊安閒散步的陌生人。 「果然不錯!」老伯爵想道,「她要追隨那個人,就像一條商船追逐 一條海盜船。等她眼睜睜瞧著人家揚長而去,又該不知道自己愛的是什麼 人,是侯爵呢還是平民。這些年輕姑娘呀,身邊到底少不了我這樣一個老 傢伙……」 想到這裡,他猛一策馬,把外孫女兒的馬也帶動跑起來。只見他的馬 從外孫女兒和那青年中間沖過去,迫使那人縱身跳到路邊草坡上。老伯爵 立刻勒住馬,吆喝一聲: 「您不會閃開點兒嗎?」 「荷!對不起,先生,」陌生人答道,「真沒想到,您差點把我撞倒, 還得要我道歉。」 「哼!朋友,說下去呀!」海軍少將怪聲怪調地說,口氣裡含有譏笑 侮辱的意味。 德﹒甘爾迦羅埃伯爵說著,揚起鞭子像要抽馬,卻擦了一下那青年的 肩膀,又說道: 「自由派的市民愛爭辯,愛爭辯就該聰明點兒。」 那青年正往路邊草坡上走,一聽這句奚落的話,立即停住腳步,叉起 雙臂,激動地答道: 「先生,看您滿頭白髮,想不到還有興致找人決鬥。」 「滿頭白髮?」海軍少將高聲打斷青年人的話,「信口胡言!我這頭 發剛剛灰白。」 一場口角惹起來,幾秒鐘的工夫就變得十分激烈。年輕人本來竭力克 制,這時也沉不住氣了。德﹒甘爾迦羅埃伯爵見外孫女兒惴惴不安,快要 來到跟前,就趕緊道出自己的姓名,並關照對手不要在他看護的少女面前 爭吵。陌生青年聽了微微一笑,當即將一張名片遞給老海軍少將,還特意 說明一句,他住在捨佛勒茲的一座鄉間別墅,並用手指了指,說罷匆匆離 去。 「我的孩子,您差點把那小子撞傷,」伯爵急忙迎上去,對愛米莉說, 「您也太冒失了,連自己的馬都攏不住!害得我給您打圓場,險些丟了面 子。您要是在這兒不就好啦,即使把他的胳膊撞斷,只要有您一個媚眼、 一句客氣話,事情也就圓滿解決。您有時候不放肆無禮,說出來的話就特 別中聽!」 「噯!親愛的舅公,是您的馬闖了禍,可不是我的馬呀。看來,您真 的不能再騎馬了,去年還不這樣呢。算了,區區小事……」 「嘿!嘿!區區小事。對您舅公無禮,不過是區區小事!」 「那個年輕人傷著沒有,不應該上前問問嗎?瞧呀,舅公,他走路一 瘸一拐的。」 「沒那事兒,他還跑呢。哼!剛才,我狠狠地教訓了他一頓。」 「哎呀!舅公,我算領教了。」 「站住!我的外孫女兒,」伯爵拉住愛米莉的馬韁繩,「一個買賣人, 何必向他討好呢?能被一位可愛的姑娘撞倒,或者被『美麗的母雞號』戰 艦司令撞倒,還算他福氣大呢!」 「親愛的舅公,您怎麼知道他是平民呢?看他那舉止,相當高雅嘛。」 「我的外孫女兒,現今,誰的舉止不高雅!」 「不對,舅公,在沙龍裡養成的舉止神態,不是人人都具備的。我敢 同您打賭,那青年肯定是貴族。」 「剛才您哪兒來得及觀察他。」 「這可不是頭一次見到了。」 「您這也不是頭一次尋找他。」海軍少將笑著回敬一句。 愛米莉的臉刷地紅了。舅公看著她窘了一會兒,才接著說: 「愛米莉,您是知道的,我愛您就像愛自己的孩子;因為,出身高貴 的人所應有的高傲氣質,一家人中只有在您身上還能表現出來。天曉得! 這樣美好的原則,信奉的人竟寥寥無幾了」,誰料得到呢?好吧,我的外 孫女兒,讓我做您的心腹吧。我的寶貝兒,看得出來,您對那個貴族青年 不是沒意的。噓!咱們踏上的船倘若掛的是假旗號,就會遭到家裡人奚落。 我這話的意思,您當然明白。所以說,外孫女兒,讓我來幫您吧。咱倆都 守口如瓶,我保證把他領到咱們的客廳上。」 「什麼時候呀,舅公?」 「明天。」 「那,親愛的舅公,我不承擔什麼義務吧?」 「什麼義務也不承擔,您盡可以炮擊他,火燒他,假如再高興的話, 您就當他是一條舊船,讓他在一旁受冷落。他也不是頭一個了,對不對呀?」 「您真好,舅公!」 老海軍一回到客廳,便戴上花鏡,從兜裡悄悄掏出那張名片,只見上 面寫道:「馬克西米連﹒龍格維爾,桑梯埃街。」 「放心好了,親愛的外孫女兒,」他對愛米莉說,「您就向他投漁叉 吧,不要有任何顧慮。他的出身門第,跟咱們的一樣古老,現在若不是貴 族院議員,遲早會當上。」 「這麼多情況,您是從哪兒得到的?」 「這是我的秘密。」 「這麼說,您知道他的姓名啦?」 老伯爵沒講話,僅僅點了點頭。他那灰白頭髮的腦袋,有點像一棵老 橡樹幹,周圍還殘留幾片枯葉,在瑟瑟秋風中舞動。愛米莉見舅公點頭, 就跑過去,運用她那層出不窮的媚態,想把話套出來。她已經練就一套本 事,哄老舅公高興,跟他撒嬌,挑最溫存的話講,甚至還吻他,好讓他透 露這個極為重要的秘密。老人平時就喜歡同外孫女兒這樣玩耍,還常常付 點代價,比方說給她買件首飾啦,把自己在歌劇院的包廂讓給她啦。可是 這回不同,他任憑外孫女兒怎麼哀求,怎麼親暱,就是不動心。玩笑開得 時間太長,愛米莉惱了,由親見轉而言語刻薄,竟扭身賭起氣來,可終究 屈服於好奇心,又轉身來哀求。老海軍軍官要起外交手腕,讓外孫女兒莊 嚴地做出保證,今後要持重些,文靜些,別太固執,少揮霍點兒,特別是 什麼情況都要告訴他。雙方訂好條約,他又吻了一下愛米莉雪白的前額、 算是簽了字,這才把姑娘拉到客廳的角落,讓她坐到自己的雙膝上,掏出 那張名片,用兩根指頭壓住,然後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往外亮,待亮出了 「龍格維爾」,就再也不肯讓她多看一個字。經這樣一逗弄,愛米莉隱秘 的情思愈加濃厚,大半夜都沉浸在美好燦爛的夢想中,而這夢想曾激發起 她多少希望。她一直期望的機緣,這次果真盼到了;想像中的美滿幸福的 婚姻,不再是虛無縹緲的幻景了。她同所有的青年人一樣,不知道戀愛結 婚的弊害,一味醉心於戀愛結婚的騙人的表象。一般少女都缺乏閱歷,不 該由她們決定自己未來的幸福,否則,她們就會憑著一時的衝動,走上看 似美好,實則可怕的歧途,貽誤終身。愛米莉的感情不就是這樣產生的嗎? 次日早晨,老舅公沒等愛米莉起床,就跑到捨佛勒茲去,走進一座華麗的 別墅庭院,一認出被他恣意侮辱過的青年人,便趨步上前,表現出舊朝廷 藹然長者的那種禮貌熱情。 「喔!親愛的先生,我到了七十三歲高齡,還跟我最好的朋友的兒孫 爭鬥,誰想得到呢?我是海軍少將,先生,這不就等於告訴您,我決鬥像 抽煙一樣隨便嗎?在我年輕的那個時代,兩個青年人不打不相識,總得見 了血才成為知交。唉!真胡塗,我是個水手,昨天上岸酒喝多了,結果撞 到您的身上。握手言和吧!龍格維爾家族的人,就是衝撞我一百次,我也 不願意給他家庭造成絲毫痛苦。」 年輕人竭力保持冷淡的態度,但是,見德﹒甘爾迦羅埃伯爵出於至誠, 善意難卻,也就讓他握了手。 「請您上馬吧,」伯爵說,「不必客氣。您如果沒有別的安排,就跟 我走一趟,我邀請您今天到普拉納別墅去吃飯。我外甥德﹒封丹納伯爵, 是個值得交結的人物。唔!真的,有五個巴黎美人兒,我還要介紹給您呢, 好贖贖我對您無禮的過錯。嘿!嘿!您的眉頭舒展了。我喜歡年輕人,但 願他們個個幸福。看到他們幸福,我也就想起我年輕時的快活歲月,那時 候的艷遇,同決鬥一樣多。當年多快活呀!今天呢,你們事事都要精心盤 算,對什麼都顧慮重重,好像根本不曾有過15、16世紀似的。」 「可是,先生,我們這樣難道不對嗎?16世紀給歐洲僅僅帶來宗教自 由,而19世紀將給它帶來政治自……」 「噯!不要談政治。我是保工黨的『死硬派』,不過,我並不反對年 輕人參加革命黨,只要給王上留下自由,能驅散他們的集會就行。」 二人走進樹林。老伯爵見前邊不遠有一棵細細的小樺樹,便勒住馬, 掏出手槍,在十五步開外擊中樹腰。 「親愛的,瞧見了吧,我是不怕決鬥的。」伯爵看著龍格維爾先生, 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 「我也不怕呀。」龍格維爾先生回了一句,同時麻利地壓上顆子彈, 對準伯爵打出的槍眼,一槍射去,正打在旁邊。 「這才叫上流社會青年呢。」老伯爵興奮地叫起來。 這樣一來,伯爵就把這個年輕人看成自己的外孫女婿了。一路騎馬閒 逛中,他抓住各種機會,詢問年輕人的各方面情況。根據他的獨特的準則, 一個人只有具備這些知識,才算是地道的貴族。 「您欠債嗎?」老伯爵提了一連串問題之後,又問道。 「不欠,先生。」 「怎麼,您的一切用度,全都付清了賬?」 「正是這樣,先生,否則,我們就會喪失全部信用,喪失整個聲譽了。」 「那麼,起碼來說,您的情婦就不止一個吧?嘿!嘿!老弟,您的臉 紅啦?……風氣可真大變了。現在的青年,都讓平等觀念、康德主義和自 由思想給坑害了。您不認識吉瑪爾[注],不認識杜黛[注],沒有債主,連 徽章學也不懂,這麼說,年輕的朋友,您還不夠『高雅』啊!要知道,青 春不風流,老年必荒唐。如果說,我到了七十三歲,還有八萬裡佛爾年金, 那正因為我三十來歲時把老本吃光了……哦!當然和我妻子一起,花得光 明正大。儘管您有這些缺陷,我還是要在普拉納別墅宣佈您來做客。別忘 了,您可答應了我,我恭候您光臨。」 「這個小老頭兒,真古怪!」年輕的龍格維爾心想,「精力充沛,性 格開朗。不過,別看他面目和善,我也不能信賴他。」 第二天,下午四點鐘左右,普拉納別墅的人都分散活動,有的在客廳, 有的在彈子房。這時,一名僕人進來通稟:「德﹒龍格維爾先生到。」聽 說德﹒甘爾迦羅埃伯爵得意的客人登門,大家全跑過來,有的連彈子也顧 不上打了,都想瞧瞧德﹒封丹納小姐有什麼反應,也想品評一下這位「人 中之鳳」到底怎樣,何以能壓倒眾多對手,獨受推重。龍格維爾先生衣著 人時得體,舉止瀟灑自然,態度彬彬有禮,語調溫和動人,贏得主人全家 的一致好感。他目睹稅務局長別墅中的豪華排場,沒有絲毫少見多怪的表 情;雖然只講些交際場上的應酬話,可是大家都不難看出,他受到良好教 育,學識淵博扎實。海軍少將談起造船,引起小小的爭論;龍格維爾先生 說出的話非常內行,一位夫人聽了不禁說,他大概是理工學院畢業的。 「夫人,」龍格維爾先生答道,「我認為,能進理工學院,應當引以 自豪。」 儘管大家都盛情挽留他共進晚餐,他還是謝絕了,態度既有禮貌,又 很堅決,用一句話就堵住了夫人們的口,說是他妹妹體弱多病,需要他這 個希波克拉脫[注]的照看。 「不用說,先生是醫生啦?」愛米莉的一個嫂子嘲諷地說。 「先生不是畢業於理工學院嘛!」愛米莉好心地替他回答。聽說舞會 上那位少女是龍格維爾先生的妹妹,愛米莉心中樂不可支,立刻滿面春風。 「可是,親愛的,從理工學院畢業,也可以當醫生啊,對不對呀,龍 格維爾先生?」 「很可能,夫人。」年輕人答道。 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愛米莉身上。此刻,她既不安,又好奇,凝視著 這位令人傾心的青年,直到他笑容可掬地開口否認,才松了一口氣。 「夫人,提起當醫生,我沒有這份榮幸,我甚至沒進橋樑公路工程局 供職,好保持我的獨立。」 「您做得對,」德﹒甘爾迦羅埃伯爵說,「不過,您怎麼能認為,從 醫還光榮呢?」這位布列塔尼地區的貴族補充說:「嘿!我的年輕朋友, 像您這種人……」 「伯爵先生,一切有益的行業,我都無比尊重。」 「唔!咱們的看法一致;我想,您尊重那些行業,就像一個青年尊敬 一個老寡婦吧。」 龍格維爾先生拜訪的時間長短適中,一看出自己贏得了大家的好感, 並且引起了每個人對他的好奇心,便起身告辭。 「這傢伙夠滑頭的。」德﹒甘爾迦羅埃伯爵送走龍格維爾先生,回到 客廳時說。 事先,除開德﹒甘爾迦羅埃伯爵,只有愛米莉小姐知道這次拜訪;因 此,她著意打扮一番,想吸引龍格維爾注目,然而事與願違,自己想得挺 美,人家偏不理會,沒有特別注意她,她不免有點悵恫。一家人見她始終 緘口,都有些詫異。愛米莉平時可不這樣,一有新客來,總要賣俏,炫耀 口才,而且頻送秋波,大作媚態。這次,或許她喜愛年輕人的聲音悅耳, 風采飄逸,或許心中真的萌生了愛情,才發生這種轉變,舉止確實摒棄了 矯飾,變得純樸而自然,無疑也顯得更加俊美了。姐姐嫂嫂有的看出來, 家裡的朋友,一位老夫人也看出來,她此時的舉止,有一種高雅的嬌媚。 她們揣測愛米莉認為年輕人配得上她,大概存心要逐漸顯露自己的風韻, 等人家對自己有了好感,再一舉將人迷住。這位任性的姑娘對陌生的來客 究竟怎麼看,全家人都渴望了解,於是晚餐時,每個人都樂於給龍格維爾 先生安上一條新優點,並說是自己的發現,惟獨德﹒封丹納小姐一言不發。 舅公見此情景,輕輕地挖苦了一句,才把她猛然喚醒。她用揶揄的口吻說: 這種舉世無雙的完人,內中一定隱匿著重大缺陷;對這樣一個機靈人,不 能看一眼就下斷語。 「一個人要是能討所有人喜歡,就得不到任何人歡心。」愛米莉又說, 「最大的缺陷,就是沒有缺陷。」 愛米莉同所有初戀的少女一樣,極力將自己的情感隱藏在內心深處, 瞞過周圍這些阿爾居斯[注]。然而過了半月,這個小小的生活秘密,大家 庭的成員已經無人不曉了。等龍格維爾先生第三次來訪,愛米莉看出多半 是為她而來,心中不勝歡欣,然而細細一想,又有點驚奇。不過,她本來 慣於當中心人物,這次不得不承認受一股力量吸引,要脫離開自身,自尊 心未免受不了,還要試圖抗爭,可是又無法將這青年的迷人形象從心中逐 出。不久,她又產生新的擔心:龍格維爾先生的兩點長處,慎言與謙遜, 簡直出人意料,同大家的好奇心,尤其同愛米莉的好奇心相抵晤。愛米莉 在談話中巧設機關,想套出這位年輕人的身世;然而,他像善於保密的外 交官,應付裕如,滴水不漏。愛米莉談起繪畫,龍格維爾先生也談得頭頭 是道。愛米莉來段音樂,年輕人又能證明他鋼琴彈得不錯,而且毫無自命 不凡的神氣。一天晚上,他同愛米莉配合,唱了西瑪洛沙[注]的一首最美 的歌,那曼妙的歌喉,令在座的人贊歎不已。可是,誰若是問他是不是藝 術家,他又以雅謔回答,就連擅於揣摩別人情感的貴婦,也都猜不透他究 竟屬於哪個社會階層。老舅公也鼓起勇氣,向這條船拋出抓鉤,龍格維爾 卻敏捷地避開,好維持神秘身份的魅力。他要保持「英俊陌生人」的身份, 在普拉納別墅並不算太難,因為在那裡,好奇心不能越出禮節的限度。愛 米莉對龍格維爾的保留態度深為苦惱,就想打他妹妹的主意,從他妹妹口 中掏出秘密似乎容易些。老舅公幹這種勾當是老手,跟指揮戰艦一樣熟練; 愛米莉在舅公的幫襯下,竭力將一直緘默的人,克拉拉﹒龍格維爾小姐拉 出場。不久,普拉納別墅的人紛紛表示,渴望見見這樣一位可愛的姑娘, 給她找些消遣的活動。主人提議組織一次不拘禮儀的舞會,客人接受了邀 請。對付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子,幾位夫人就不信啟不開她的口。 德﹒封丹納小姐心存疑慮,真相難明,心頭不免積了幾小塊烏雲。盡 管如此,一股強烈的光線還是射進她的靈魂,她盡情地享受著生活,並把 這種生活同另外一個人聯繫起來。她開始留心社會關係。或許人幸福了就 更善良,或許她一心考慮自己,無暇作踐他人,反正她確實不像從前那樣 嘴巴尖刻,而是變得溫和寬厚得多。看到她性格上的變化,一家人又驚又 喜。她的利己之心,也許終究要化為愛情吧?等待那位羞怯而隱秘的愛慕 者來訪,有一種發自心底的快樂。二人之間沒講過一句熾熱的話,可她卻 知道對方愛上她了。她以何等巧妙的手法、濃厚的興致,向這位陌生青年 顯示她受多種教育的成果!她發現對方也在細心觀察自己,就盡力克服身 受這種教育而滋長的缺點。她這種行為,不正是對愛情的初次敬意,對自 身的無情責備嗎?她要想取悅對方,就能令對方神魂顛倒;她愛上對方, 就能得到對方狂熱的愛。初戀的幸福雖然幼稚,卻十分迷人而強烈。家裡 人知道愛米莉性情高傲,輕易不肯吐露心跡,就都不打擾她,讓她盡情享 受初戀的點滴幸福。二人何止一次單獨散步,走在花園的小徑上,而花園 被大自然裝飾得像要去跳舞的姑娘。二人何止一次漫無目的地閒談,而毫 無意義的話卻蘊藏著極豐富的情感。二人時常觀賞落日的彩霞,一起采擷 野菊花,將花瓣一片一片摘掉,一邊用貝爾格萊茲[注]或羅西尼[注]的曲 調,滿懷激情地合唱占卜愛情歌,以表達心中的秘密。 舞會的日期來臨,僕人通稟時,總要在龍格維爾兄妹姓氏前,加上貴 族的標志「德」字。克拉拉和她哥哥成了舞會的中心人物。德﹒封丹納小 姐以欣悅的目光,看待一位少女出風頭,這還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她態 度誠懇,對克拉拉格外體貼親熱;女子間的這種溫存,平時只有在要激起 男子的忌妒時才有。愛米莉自有打算,想要探出一些秘密。然而,克拉拉 也是個姑娘,同愛米莉起碼棋逢對手,比她哥哥更心細,更有心眼兒,善 於扣住物質利益之外的話題,又不給人一點謹小慎微的印象。她談起話來 那樣娓娓動聽,甚至引起愛米莉的艷羨,竟給她起了個綽號:「魚美人」。 愛米莉本想引出克拉拉的話頭,卻反被克拉拉盤問;她本想判斷人家,卻 反被人家判斷;自己常常懊惱讓克拉拉套出了口風,識透了性格。別看克 拉拉相貌忠厚老實,沒有一點壞心,說出話來卻很有心計。有一陣,愛米 莉顯得挺後悔:自己被克拉拉的話一挑,竟貿然講了一通反對平民的話。 「小姐,」美麗的克拉拉對她說,「我經常聽到馬克西米連談起您, 因此渴望認識您,這不正表明愛您嗎?」 「親愛的克拉拉,我這樣貶低不是貴族的人,真怕得罪了您。」 「噯!放心吧。現今,這類爭論全都無的放矢。至於我嘛,這類話同 我毫不相干,一點也沒有妨礙。」 這種回答儘管非常傲慢,德﹒封丹納小姐聽了卻深感欣慰。她像所有 熱戀中人解釋神諭那樣,總朝自己希望的方面考慮克拉拉的回答,因此返 身再去跳舞時,心情分外喜悅,』眼睛凝視著龍格維爾,覺得他堂堂儀表 甚而勝過自己臆想的典型,再一想到他是貴族,就更加躊躇滿志,一對黑 眼珠閃閃發光,在自己所愛之人身邊跳舞快活極了。一對戀人從未像現在 這樣靈犀相通,在跳四對舞輪到他倆搭配時,二人不止一次感到手指尖顫 抖。 這對甜美的戀人在鄉間度過歡樂的日子,轉眼到了初秋。愛情總有相 似的地方,以節外生枝的瑣事增進感情,就是人所共知的。他倆在充滿深 情的生活之河中隨波逐流,一方面以種種瑣事增進感情。二人像一切戀人 那樣,盡量細心琢磨對方。 「輕浮的愛情,這麼快就轉為戀愛婚姻,真是從未見過。」老舅公說 道。他注視著這對青年人,就像生物學家在顯微鏡下觀察一只昆蟲。 這句話嚇壞了德﹒封丹納伯爵夫婦。老旺代黨人雖然做過保證,不再 過問女兒的婚事,可這回還是要管。他到巴黎去打聽,但是一無所獲,只 好委託市府一個官員調查龍格維爾的家庭情況。他對這個難解之謎很擔心, 又不知道調查會有什麼結果,覺得有必要關照一下女兒,要她謹慎從事。 愛米莉假裝聽從父親的忠告,臉上卻是一副譏笑的神情。 「我親愛的愛米莉,您就是愛他,起碼也不要告訴他。」 「父親,我確實愛他,不過,您什麼時候允許,我再告訴他。」 「愛米莉呀,你也該想想,他的家庭、地位,還都不清楚嘛。」 「要說不清楚,也是我願意的。可是,話又說回來,父親,您盼望我 早點結婚,讓我自己選擇;我呢,現在選定了,不能再更改,還要怎樣呢?」 「還要了解,您選中的人是不是貴族院議員的兒子,我親愛的孩子。」 可敬的老人諷刺地回答。 愛米莉沉默了片刻,隨後抬起頭,望著父親,有些不安地問: 「難道龍格維爾家族……?」 「已經絕嗣了。羅斯登一靈堡老公爵,是龍格維爾家族旁支的最後一 人,於1793年死在斷頭台上。」 「可是,父親,有不少貴族之家是私生子的後代。法蘭西曆史上有多 少親王,都給他們家微添上斜紋。」 「你的觀念變多了。」老貴族微笑著說。 第二天,是封丹納一家在普拉納別墅逗留的最後一天。愛米莉聽了父 親的勸告,心情很亂,焦急地等待龍格維爾平日來的時刻,好向他問個究 竟。用罷正餐,她獨自一人到花園散步,朝適於談心的樹叢走去,心想殷 勤的年輕人准去找她。她一路快步如風,一邊盤算用什麼好辦法,既不牽 連自己的名譽,又能探出這樣重要的秘密,這事真難哪!直到目前為止, 她還沒有向這位素昧平生的青年,正面承認自己的感情。她同馬克西米連 一樣,也在暗暗地享受初戀的情味。可是,他倆一個比一個驕矜,似乎都 怕承認自己有了愛情。 馬克西米連﹒龍格維爾聽了克拉拉的話,對愛米莉的性格產生了比較 有根據的懷疑,不禁思潮翻騰,不能自已,年輕的心忽而衝動激盪,忽而 低沉下來,想了解並考驗那個女子,好寄托自身的幸福。他沒有被愛情迷 住眼睛,看出愛米莉這個年輕姑娘囿於成見,性格上有些毛病。然而,他 既不願意拿自己的愛情,也不願意拿自己的生命來冒險,打算弄清愛米莉 真正愛他之後,再想法消除對方的成見。這樣,他始終把話藏在心裡;不 過,他的眼神、姿態、一舉一動,都顯露出情意。德﹒封丹納小姐呢,她 自恃出身豪門,容貌出眾,滋長了荒唐的虛榮心,比一般姑娘還要高傲, 絕不肯主動表白愛情,儘管她感情日益熾熱,有時真想一吐為快。就這樣, 一對情侶沒有互吐胸臆,卻本能地了解對方的隱情。同樣,他倆遲遲不談, 彷彿在進行一場比耐心的殘酷游戲:一個想發現對方愛不愛自己,非要他 高傲的情人承認不可;另一個則暗暗企望,他能隨時打破這種過分客氣的 沉默。 愛米莉坐在粗木椅上,回顧三個月來充滿歡樂的一幕幕情景。她僅存 的疑懼,就是她父親的懷疑;對此她也認真考慮過兩三次,然而她畢竟年 輕,不閱世事,想來想去總覺得沒問題。首先,她自我安慰地想,她不可 能看錯人;整整一夏天,她觀察馬克西米連的一言一行,沒有發現蛛絲馬 跡,表明他出身庶民,或者從事一般行業。不僅如此,他的談吐不凡,顯 然是個經營國家重大利益的人。 「再說,」愛米莉心想,「他若是個職員、銀行家,或者商人,絕不 會有這麼多閒暇,整個夏天呆在田野樹林中追求我,絕不會像不務庶事的 貴族這樣自在逍遙。」 愛米莉越想越美,忽然聽到枝葉窸窸窣窣,便明白馬克西米連來了一 會兒,一定在窺視自己的芳容。 「您知道嗎,這樣偷看姑娘很不好?」愛米莉笑吟吟地對他說。 「特別是當她們想心事的時候。」馬克西米連巧妙地回答。 「我為什麼不可以有心事呢?您也有呀!」 「這麼說,您真的想心事啦?」馬克西米連笑著說。 「沒有,我是想您的心事。我自己的我清楚。」 「不過,我的心事也許就是您的心事,您的心事也許就是我的心事。」 年輕人稍微提高聲音說,同時拉起德﹒封丹納小姐的胳臂,挎在自己的胳 臂上。 二人走了幾步,來到枝葉繁茂的樹叢下。落日的霞光,染得樹叢像一 塊紅燦燦的雲彩。如此迷人的自然景色,給這一時刻增添了莊嚴的氣氛。 愛米莉見年輕人的動作麻利而隨便,尤其手臂感到他脈搏急遽,心潮起伏, 自己也不由得亢奮起來。因為,由最簡單最無心的舉動而引起的激情,往 往格外搖撼人心。別看貴族小姐平時極為矜持,感情一旦爆發,卻具有一 種令人難以相信的力量;這是她們遇到熱烈的戀人時,所面臨的最大危險。 愛米莉的眼神,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傳情,表達出難於啟齒的心思。二人 如醉如癡,把驕傲心理的小算盤,懷有戒心的冷靜考慮,統統置於腦後。 起初,他倆只能緊緊地握住手,傳達彼此的歡愉心情。二人沉默許久,又 緩緩地走了幾步,德﹒封丹納小姐這才渾身顫抖,激動地說: 「先生,我要問您一件事兒。不過,請您務必理解,我在家中的處境 比較特殊,可以說不得已這樣做。」 這兩句話說得有點結巴,接著是一陣沉默,弄得愛米莉好不難堪。這 位小姐平素心高氣做,可是在這段沉默中,卻不敢正視她所愛之人的明亮 目光,因為她意識到,她要出口的下半截話是庸俗的: 「您是貴族嗎?」 話一出口,她真想一頭紮進湖裡去。 「小姐,」龍格維爾陡然變色,換上一副又莊重又嚴峻的神態,嚴肅 地說,「我向您保證,您若能坦率地回答我的問題,我一定如實相告。」 說罷,他放開姑娘的手臂,愛米莉當即產生孤獨無依的感覺。 「您盤問我的出身,是什麼用意呢?」他又問姑娘。 愛米莉佇立不動,態度冷漠,一言不發。 「小姐,」馬克西米連接著說,「我們假若相互不理解,就不必深交 下去了。——我愛您。」他深切而多情地說;聽到姑娘不由自主地歡叫一 聲,就又興沖沖地問:「為什麼問我是不是貴族呢?」 「他如果不是貴族,能這樣講話嗎?」彷彿有一個聲音,從愛米莉內 心深處喊出來。 她重新抬起頭,恢復親切的表情,彷彿從年輕人的眼神中汲取了新的 生命力,接著又把手臂伸過去,好像要結成新的盟好。 「您以為我把爵位看得很重嗎?」愛米莉狡黠而機警地反問道。 「我沒有什麼頭銜可以奉獻給我妻子,」馬克西米連半認真半打趣地 說,「不過,我既然在宦門中挑選,在生來過慣了榮華富貴生活的女子中 擇配,就懂得自己應當承擔的義務。」他又快活地補充說:「愛情便是一 切,這僅僅是對情侶而言。至於夫婦嘛,以蒼穹為廬,以綠茵為地毯,顯 然是不夠的。」 「他有錢,」愛米莉思忖道,「在爵衡問題上,可能他要試探我!一 定是有人對他講過,我特別看重貴族爵銜,只願意嫁給貴族院議員。沒錯 兒,準是我姐姐假充正經,耍了我這一手。——先生,不瞞您說,」她提 高嗓門說,「我從前對待人生世事,不免有些偏激的看法,然而今天,」 她一面說下去,一面用銷魂蝕骨的眼波望著他,「我才懂得,一個女人的 真正財富是什麼。」 「我需要相信,這是您的由衷之言,」馬克西米連鄭重而溫和地答道, 「不過,我親愛的愛米莉,您若是看重富貴榮華,那麼,今年冬季,也許 用不了兩個月,我就會有值得自豪的東西獻給您。這是惟一的秘密,我保 存在這裡,」他指了指心口說,「因為,這件事的成敗,將決定我的幸福, 我不敢說我們的幸福。……」 「噯!說呀!說呀!」 二人咕咕噥噥,一路緩步回到客廳。剛才這段談話,可以向德﹒封丹 納小姐表明,她已經占有了所有女子都羨慕的一顆心;現在,她越發覺得 她的情人可愛:身材苗條,風度瀟灑,楚楚動人。他倆合唱了一首意大利 歌曲,感情特別豐富,贏得了全體的熱烈掌聲。二人道別的口氣表明,彼 此已成默契,內中隱藏著他們的幸福。總而言之,對愛米莉來說,這一天 彷彿成為一條鎖鍊,將她同這陌生男子的命運更緊地系在一起。在他倆相 互表白心意的場面上,龍格維爾顯示了力量與尊嚴;也許正因為如此,德 ﹒封丹納小姐才沒有追問下去;沒有這點尊重,就談不上真正的愛情了。 等客廳裡只剩父女倆,老旺代黨人便朝愛米莉走過去,親熱地抓住她的手, 問她對龍格維爾先生的門第、家庭狀況,是否弄清了一些。 「問清了,親愛的父親,」愛米莉答道,「我真幸福,都超出了我的 希望。總之,除了德﹒龍格維爾先生,我誰也不嫁。」 「好哇,愛米莉,」伯爵說,「該怎麼辦,我心中有數。」 「您看還有什麼障礙嗎?」愛米莉問,還真有點擔心起來。 「親愛的孩子,誰也不知道這個年輕人的來歷。不過,你既然愛他, 那我看他就像兒於一樣親,除非他是個壞人。」 「壞人!」愛米莉接上說,「這點我完全放心。舅公把他介紹給我們, 就可以替他向您擔保。親愛的舅公,您說說,他是水寇、海賊,還是江洋 大盜?」 「我就知道,最後要走到這一步。」老海軍軍官從瞌睡中醒來,高聲 說道。 說著,他掃了一眼客廳,拿他的行話來說,愛米莉像「桅尖燈光」, 一閃就不見了。 「好吧,舅父,」德﹒封丹納先生說,「您既然了解這個年輕人,怎 麼還瞞著我們呢?按說,我們這樣擔心,您是看得出來的呀。德﹒龍格維 爾是貴族子弟嗎?」 「我既不知道他是夏娃所生,也不知道他是亞當所養,」德﹒甘爾迦 羅埃伯爵大聲說,「我只是相信了這個瘋姑娘的直覺,用我特有的辦法, 把她的聖普樂[注]引到她的面前。我僅僅知道這小伙子是個神槍手,是個 好獵手,打一手好彈子,下一手好棋,耍一手好牌,武功騎術,不亞於當 年的聖喬治騎士[注]。他對我們的葡萄園了如指掌,數學像計算表一樣准 確,唱歌跳舞,樣樣精通。哼!見鬼!您還要怎麼樣呢?若說他不是地地 道道的貴族,那就請給我找出個平民來,像他這樣多才多藝的,找出個過 著他這樣貴族生活的人來!他做什麼事情嗎?他難道去辦公室,在那些所 謂司長局長的新貴面前折腰,有失身份嗎?他挺著胸膛走路,是個男子漢 大丈夫的樣子。哦,還有,我從背心兜裡摸出了他的名片;天真的孩子, 他給我的時候,還真以為我想要他的命呢!現在的年輕人呀,都不夠油滑…… 喏,給您。 「桑梯埃街5號,」德﹒封丹納先生一邊念,一邊回想,在他得到的情 報中,有哪些與這個陌生青年有關。「見鬼,這是什麼意思啊?帕爾馬先 生和衛勃呂斯特先生的合股公司,倒是設在那兒,主要經銷細紗布、棉布 和印花布。哦!想起來啦!眾議員龍格維爾,在那家公司裡有股份。一點 不錯,可是,據我所知,龍格維爾只有一個兒子,今年三十二歲,根本不 像咱們這位呀。聽說,老龍格維爾給他兒子五萬裡佛爾年金,好給兒子娶 個大臣的女兒;他也同別人一樣,一心想當貴族院議員。這個馬克西米連, 我從來沒聽他提起過。老龍格維爾有女兒嗎?這個克拉拉又是誰呢?況且, 搞陰謀詭計的人,誰都可以自稱為龍格維爾。還有,帕爾馬與衛勃呂斯特 公司,不是在墨西哥,就是在圭亞那搞投機生意,據說差點倒閉,不對嗎? 這些情況,一定要弄個水落石出。」 「您一個人自言自語,好像在戲台上獨白,看來,根本沒把我放在眼 裡。他果真是貴族,沒有財產不要緊,我在船艙裡的錢袋不少,可以填補, 這你難道還不明白嗎?」 「這點無需擔心,他只要是老龍格維爾的兒子,就什麼也不缺,不過,」 封丹納的頭搖來擺去,接著說,「他父親也怪,沒有花錢捐個官爵。大革 命前,他父親當檢查官;王朝復辟後,就在自己姓氏前加了貴族頭銜『德』 字,還因此補回半數家產。」 「妙哉!妙哉!老子吊死,兒子得福哇!」老海軍快活地高聲說。 這個令人難忘的日子過後三四天,正值11月份,天氣乍寒,霜凍初見, 巴黎街道一清如洗。早晨天清氣朗,德﹒封丹納小姐身穿新式皮大衣,同 兩位嫂嫂出游,好讓她的大衣成為別人效仿的時裝。從前,她的挖苦諷刺, 這兩個嫂嫂領教得最多。三位貴婦一早上街,倒不是單純要試試一輛華麗 的新馬車,炫耀給冬季時裝定調子的新裝,主要是聽了一位女友的介紹, 要到和平街口的一家大布店去,看看一種短披肩。三人走進店舖,德﹒封 丹納男爵夫人扯了扯愛米莉的袖子,指給她看,只見馬克西米連﹒龍格維 爾坐在櫃台裡端,正以買賣人的和藹態度,把一枚金幣付給一個女工,好 像在同那個女工商洽定貨。「漂亮的陌生青年」手裡拿著布樣,一眼就看 出他那可敬的行業。愛米莉從頭涼到腳,渾身戰栗;不過,她幸虧有交際 場上的經驗,把一腔怒火憋在心中,不讓人看出來,只回答她嫂嫂一句: 「我早就知道!」這一聲極有韻味,稱得上絕唱,就是當時首屈一指的名 伶也會妒羨。愛米莉說著,便走向櫃台。龍格維爾抬起頭來,內心一陣慌 亂,但還是鎮定地將布樣放進衣袋,向德﹒封丹納小姐施禮致敬,同時迎 上前去,瞟了她一眼,那目光可以洞徹肺腑。 「小姐,』龍格維爾回過身,對惶恐不安地跟在後邊的女工說,「我 派人去結賬,這是本店的規矩。不過,先拿著這個,」他把一張一千法郎 的票子交給青年女工,並湊到她耳邊說,「拿著,這件事咱們之間定下了……」 說完,他又轉過身來,對愛米莉說:「小姐,萬望包涵,經營這種生意, 身不由己,您不會見怪吧。」 「噯!先生,我看,這與我毫不相干。」德﹒封丹納小姐答道,眼睛 盯著龍格維爾,擺出一副泰然自若、冷漠譏消的神態,彷彿頭一次見到他。 「您這話當真嗎?」馬克西米連哽噎地問。 愛米莉以令人難以置信的無禮態度,掉頭走開。這短短的一問一答, 說時聲音壓得很低,沒有傳到愛米莉的兩位嫂嫂耳中。三位貴婦買了披肩, 重新登上馬車。愛米莉坐在前排,不由自主地朝這家可惱的店舖最後瞥了 一眼,看見馬克西米連站在裡邊,手臂叉在胸前,一副超然於這突如其來 的不幸之上的神態。二人的視線相遇,彼此投去冷酷無情的眼色,都想狠 狠地刺傷對方,刺傷自己所鍾愛的心。此刻,兩個人已相隔千萬裡,就像 一個在中國,一個在格陵蘭。虛榮心不正像一股熱風,能把一切吹焦嗎? 德﹒封丹納小姐心情矛盾重重,經歷著最激烈的鬥爭,她在采摘苦果。偏 見與狹隘的意識,在一個人心中撒下這麼多痛苦的種子,是前所未見的。 她的臉龐本來鮮艷滑潤,此刻突然現出一道道黃紋,一點點紅斑,雪白的 雙頰紅一陣,青一陣。怕嫂嫂看出自己內心的慌亂,便顧而言他,不是品 評這個行人的樣子難看,就是奚落那個行人的裝束可笑,而且邊說邊笑, 但是笑得十分勉強。見嫂嫂沒有趁機報復,言語相譏,而是出於憐憫,默 默無言,愛米莉反倒覺得更傷她的心,於是施展全副才智,硬拉嫂嫂談話, 以不近情理的言語發洩怒火,用極為刻薄惡毒的話挖苦商人。回到府上, 她便發起高燒,開頭病勢很重,幸虧家裡人盡心護理,鬧騰一個月才漸漸 病癒,一家人總算放了心。大家都以為,愛米莉經受這次深刻的教訓,性 格一定會有所收斂;其實不然,她又不知不覺地故態復萌,重新投進社交 活動。她聲稱失誤並不可恥,說她假如有她父親在議會那樣大的影響,准 提議制訂一項法令,責令所有商人,尤其是綢布商人,都得像貝裡地區的 綿羊一樣,在腦門打上烙印,直到第三代人。她還贊揚路易十五的朝代, 廷臣的服飾十分得體,主張現在只有貴族才有權穿這種古裝。聽她的話音, 商人與貴族院議員的服飾,倘若沒有明顯的區別,就可能給王國釀成災禍。 一有機會,她就發洩一通,諸如此類的冷嘲熱諷,也不能盡數,但其用心 不難猜測。凡是愛她的人,都從她的訕笑中體味出一種憂淒的情調。顯然, 這顆無法解釋的心靈,始終受馬克西米連﹒龍格維爾的統治。有時,她忽 然柔順起來,像她在那段短暫的戀愛時期一樣燃而,有時又異常暴躁,叫 人無法容忍。她喜怒無常,是因為內心痛苦,這是公開的秘密,家裡人都 肯原諒她。德﹒甘爾迦羅埃伯爵更是不惜金錢,供她揮霍,講話還對她起 點作用:這種安慰辦法,可以說對巴黎少女最有效力。德﹒封丹納小姐病 愈後,第一次參加的舞會,是那不勒斯大使舉辦的。她在最出色的四對舞 中,發現龍格維爾離她幾步遠,正向她的舞伴輕輕點頭。 「那個青年是您的朋友嗎?」她以不屑的神情問她的舞伴。 「他是我兄弟。」她的舞伴答道。 愛米莉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是啊!」她的舞伴贊歎道,「他是世間心靈最美的人……」 「您知道我的姓名嗎?」愛米莉猛然打斷他的話,問道。 「不知道,小姐。您的芳名,人人口中傳頌,應當說刻在每個人心中, 我居然沒有記住,必須承認這是種罪過。然而,我也有值得原諒的理由: 我剛從德國回來。我國駐德大使正在巴黎休假,他派我陪伴他可愛的夫人 來參加舞會。大使夫人就坐在那邊角落裡,您能瞧得見。」 「真是一副悲劇人物的面孔。」愛米莉端詳完大使夫人,說道。 「這還是她跳舞時的面孔呢,」年輕人笑著說,「等會兒我就得陪她 跳舞,因此想先得到點補償。」 德﹒封丹納小姐對這一恭維頷首遜謝。 「我真沒想到,會在這裡看見我兄弟,」健談的大使館秘書繼續說, 「從維也納回來的時候,聽說可憐的小伙子病了,臥床不起。來參加舞會 之前,我很想去看看他,可是,身在政界不由己,有時連骨肉之情都顧不 上。我的『女主人』不准,我就不能去探望可憐的馬克西米連。」 「令弟沒有像您這樣,從事外交工作嗎?」愛米莉問。 「唉!沒有,」大使館秘書歎口氣說,「小伙子真可憐,為我做出了 犧牲!他同我妹妹克拉拉放棄了父親的財產,好讓父親把全部財產傳給我。 同所有擁護內閣的眾議員一樣,我父親渴望進入貴族院。朝廷已經保證任 命他。」他又壓低聲音說:「我兄弟積了點資本,投進一家銀行。據我了 解,他最近在巴西搞一筆投機生意,事成可望成為百萬富翁。我利用外交 門路助了他一臂之力,您瞧我多高興!我甚至很焦急,就等著駐巴西使團 的快信;快信一到,他就會舒展眉頭了。您覺得他怎麼樣?」 「不過,從相貌上看,令弟並不像擺弄金錢的人。」 年輕的外交官瞟了舞伴一眼,審度她看似寧靜的面容。 「怎麼!」青年人笑著說,『小姐們也能透過默默無言的額頭,猜出 別人的情思?」 「令弟有了意中人嗎?」愛米莉問道,臉上露出一絲好奇的神情。 「對,是我妹妹克拉拉寫信告訴我的,說是今年夏天,他愛上了一位 非常漂亮的女子。不過,這場愛情後來怎麼樣,我沒有得到消息。順便說 一句,他待這個妹妹,像母親一樣體貼。說來您能相信嗎?這一夏天,可 憐的小伙子每天凌晨五點鐘起床,急忙處理完生意,好趕著下午四點到鄉 下去會情人。我發運給他的一匹良種馬,就這樣跑垮了。請原諒,小姐, 我的話太多了,因為我剛從德國回來。這一年來,我沒有聽人講過地道的 法語,沒見到法國人面孔,卻看膩了德國人的臉,因此愛國的狂熱一上來, 我真想對著巴黎大燭台的幻影講話。不過,小姐,若說我講起話來只圖痛 快,跟一個外交官的身份不相稱,這也是您的過錯。不正是您提起我弟弟 嗎?一講起他,我的話就滔滔不絕。我要告訴整個大地,他是多麼善良, 多麼慷慨呀!事關德﹒龍格維爾莊園的十萬裡佛爾的歲人,可不簡單啊!」 也要看到,德﹒封丹納小姐多虧了機警,才得到這些情況;她一聽說 對方是她所鄙棄的情人的哥哥,便巧妙地盤問這位深信不疑的舞伴。 「令弟賣細紗棉布,您看到不覺得難堪嗎?」愛米莉跳完四對舞的第 三位時,問道。 「您是怎麼知道的?」外交官反問道,「謝天謝地!我話雖多,可也 懂得講話藝術,只講我要說的。我所認識的見習外交官,個個如此。」 「是您親口講的,保證沒錯。」 德﹒龍格維爾好生奇怪,敏銳的目光凝視著德﹒封丹納小姐,心頭起 了疑雲,回頭探測他弟弟的眼神,又探測他舞伴的眼神,終於恍然大悟, 連連搓著雙手,眼睛望著天棚,嘿嘿笑起來,說道: 「我真是個大傻瓜!您是這舞會上最美的女子,我兄弟不顧發燒來跳 舞,還拿眼偷看您,而您又故意不看他。請您成全他的幸福吧,」他說著, 把愛米莉送到她勇公面前,「我不會妒忌的;不過,將來我一叫您弟妹, 總難免有點顫抖……」 然而,這對情人各不相讓。將近凌晨兩點鐘,在寬大的長廊裡擺上夜 宵,餐桌像飯館那樣的排法,好讓有幫伙的人坐在一起。有情人總能碰到 巧機會,德﹒封丹納小姐所在的桌子,正好緊挨著馬克西米連的,那張桌 子坐滿了貴賓。愛米莉傾聽鄰桌人的談話:一群青年男女,都像馬克西米 連﹒龍格維爾一樣,風度翩翩,相貌秀異,聚在一處,話自然很多。同年 輕的銀行家龍格維爾談話的,是一位那不勒斯的公爵夫人,她明眸晶瑩, 玉膚像軟緞一般光滑。今天晚上,德﹒封丹納小姐對戀人的情意,比以往 增加了二十倍,因此,看到龍格維爾故意對公爵夫人表示親近,就格外傷 心。 「是的,先生,在我們國家,真正的愛情,是會犧牲一切的。」公爵 夫人嬌聲媚氣地說。 「你們比法國女子更鐘情,」馬克西米連說著,火辣辣的目光投向愛 米莉,「她們充滿了虛榮心。」 「先生,」愛米莉突然接過話頭,「誹謗自己的祖國,難道不是一種 丑行嗎?忠於祖國,是各國人民的美德。」 「小姐,您認為一位巴黎女子,能隨她的情人到天涯海角嗎?」 「哦!咱們把話講清楚點兒,夫人。一位巴黎女子,可以跑到沙漠裡 去住帳篷,但是絕不會坐到店舖的櫃台裡。」 愛米莉說罷,還輕蔑地擺了擺手。在所受的可悲教育的影響下,她再 次扼殺了萌生的幸福,貽誤了終身。馬克西米連表面的冷淡態度,以及他 身邊那個女人的微笑,愛米莉就看不過去,挖苦的話便脫口而出;她總好 惡言惡語,圖一時之快。 「小姐,」龍格維爾趁女士們吃完夜宵,紛紛起身時聲音嘈雜的當兒, 低聲對愛米莉說,「我祝願您幸福,誰的祝願也不會有我的熱誠。在我告 辭之前,請允許我向您做出這種保證。再過幾天,我就要動身去意大利。」 「定然是和一位公爵夫人同行啦?」 「不對,小姐,也許是帶著致命傷吧。」 「恐怕是臆想的吧?」愛米莉說著,神色不安地膜了他一眼。 「不是臆想的,」他說,「有的創傷是永遠不會愈合的。」 「您不會走的!」武斷的姑娘微笑著說。 「我一定走。」馬克西米連嚴肅地說。 「我可事先告訴您,等您回來,就會發現我已經結了婚。」愛米莉賣 悄地說。 「我希望如此。」 「無禮,」她高聲說,「報復得可夠狠的!」 半月之後,馬克西米連﹒龍格維爾同他妹妹克拉拉,動身去溫暖而富 於詩意的意大利了,丟下悔恨交加的德﹒封丹納小姐。年輕的大使館秘書 也參加了這場爭端,幫著他兄弟,公佈了這對情人破裂的緣由,向國空一 切的愛米莉施行公開報復。愛米莉對馬克西米連的那些嘲諷,他都加倍奉 還,把愛米莉描繪成敵視商店櫃台的美人,發起十字軍進攻銀行家的女騎 士,碰到一個經營布匹的半第三等級的人愛情便消失的少女,說得有些達 官顯要常常啞然失笑。奧古斯特﹒龍格維爾肆意丑化愛米莉,德﹒封丹納 伯爵見這個年輕人很危險,便不得不運用自己的權勢,把他打發到俄國去, 免得女兒遭人恥笑。時過不久,鑒於貴族院聽信一位傑出作家的聲音,輿 論搖擺不定,內閣不得不決定增加貴族院議席,以支持貴族輿論,因此, 晉封基羅丹﹒龍格維爾為子爵,法蘭西貴族院議員。德﹒封丹納先生也進 入貴族院,這既是對他國難當頭時耿耿忠心的報償,也是因為他這姓氏本 該在世襲的貴族院占一席位。 這段時期,愛米莉已長大成人,嚴肅地思考了人生,舉止言談有了顯 著變化,不但不再拿她舅公出氣,而且還堅持給他遞手杖,那種親熱勁兒, 都令愛打趣的人發笑;她還讓舅公挎著胳臂,乘坐他的馬車出去,陪伴他 各處散步,甚至還讓舅公相信她喜歡煙斗的味道,並且在煙霧瀰漫的室內, 給他念他喜歡的《每日報》;狡猾的老海軍常常故意朝她噴煙。愛米莉還 研究紙牌,好同舅公斗牌。這位桀騖不馴的年輕姑娘變得十分耐心,傾聽 舅公翻來覆去講述「美麗的母雞號」的戰鬥,「巴黎城號」的演習,德﹒ 絮夫朗[注]先生的首次出征,以及阿布基爾之戰[注]。儘管老海軍經常誇 口,說他十分熟稔經緯度,絕不會讓一只小小的戰艦給俘獲,可是有一天 上午,巴黎各府的沙龍全得到消息:德﹒封丹納小姐與德﹒甘爾迦羅埃結 婚[注]了。年輕的伯爵夫人接連舉行盛大宴會,以求麻醉自己;然而,在 這喜慶的漩渦深處,她只能找到空虛:紙醉金迷的生活,難以掩飾她心靈 的痛苦與悵惘。她儘管強顏歡笑,可她那玉貌花容卻常常透出隱隱的憂傷。 對她年邁的丈夫,愛米莉的確百般體貼,因此,老海軍晚上在歡快的樂聲 中回房時,經常這樣說: 「我簡直認不得自己了。在婚姻的苦役船上,我熬過了二十來年,沒 料到七十三歲的高齡,還要登上『美麗的愛米莉號』當舵手!」 伯爵夫人的品行極為莊重,連最會挑毛病的人也無可指責。有些人則 認為,海軍少將把住了財權,以便牢牢地控制他妻子;無論對舅公還是對 外孫女兒來說,這種猜測都是一種侮辱。這對夫妻的態度非常審慎,連那 些想窺視他們家庭秘密的青年,也猜不透老伯爵對待妻子,究竟像丈夫還 是像父親。有人聽他講過,他收留這個外孫女兒,就像搭救一個海上遇難 的人。從前,他從驚濤駭浪中救上一個敵人時,從來沒有濫用過思人的權 利。當時,巴黎享有盛名的貴婦有:德﹒莫弗裡涅公爵夫人、德﹒旭禮歐 公爵夫人、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德﹒埃格爾蒙侯爵夫人、德﹒法洛伯爵 夫人、德﹒蒙科爾奈伯爵夫人、德﹒雷斯托伯爵夫人、德﹒岡夫人,以及 德﹒圖什小姐,德﹒甘爾迦羅埃伯爵夫人顯然要同她們並駕齊驅,渴望成 為巴黎交際場上的王后,卻始終拒絕德﹒包當丟埃子爵的愛戀與追求。 愛米莉婚後兩年,日耳曼區的沙龍裡都稱讚她的性格有舊朝遺風。有 一天,她到一個府上的沙龍,在角落裡正同德﹒佩塞波裡主教打牌,忽然 聽到通報德﹒龍格維爾子爵到,趁無人注意她激動的神情,回頭看去,見 她舊日的戀人進來,渾身煥發著青春的光彩。馬克西米連的父親過世,哥 哥也因不耐彼得堡的惡劣氣候而喪生,貴族院議員的世襲稱號就落到他的 頭上;他家資百萬,才華出眾,就在前一天的議會上,這個年輕人還以他 雄辯的口才開導了人們。此刻,他出現在黯然神傷的伯爵夫人面前,依舊 是自由之身,具備從前她理想的情人的一切優點。人人都誇他可愛,並斷 定他品德優良;凡是要給女兒覓夫的母親,無不極力想同他攀親。然而, 愛米莉比誰都清楚,德﹒龍格維爾子爵性格堅毅,明智的女子能看出這是 幸福的寄托。愛米莉朝海軍少將瞥了一眼,看來照他習慣的說法,他還能 在船舷上堅持很久,便不由得詛咒起自己青少年的謬誤來。 這時,德﹒佩塞波裡主教和藹地說: 「美麗的夫人,您把『紅心王』打出去了,我贏了。不過,您不必吝 惜輸掉的錢,我都給我的修道院留著。」 1829年12月於巴黎 熾天使書城收集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