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ヾ ヾ此文獻給若望﹒施倫貝格。若望﹒施倫貝格,紀德的文友,創建《新法蘭西雜誌》的合作者。 189X年2月10日 大雪連下三天未停,封住了道路,無法去R村了,打破我十五年來的習慣:每月去 兩次主持彌撒。拉佈雷維訥村的小教堂,今天上午只聚了三十來名信徒。 大雪封路,閒賦在家,何不回顧一下,談一談我收養熱特律德姑娘的由來。 我已有打算,要記述這顆虔誠的靈魂成長的全過程。我只想讓她崇拜和熱愛上帝, 才把她帶出了黑夜。感謝主交給我這種使命。 那是兩年半前,有一天我剛從拉紹德封回來,就見一個素不相識的小姑娘。她匆忙 來找我,是要領我去七公里遠的地方,看一位要死的可憐老太太。正好馬還沒有卸套, 估計天黑之前趕不回來,便帶上一盞燈籠,我讓小姑娘上車,一道出發了。 這一帶地方,我以為非常熟識,不料一過拉索德雷莊園,照女孩指引,卻走上我從 未涉足的一條路;又行駛了兩公里,看見左邊一泓隱秘的小湖,才認出是我少年時滑冰 的地方。此地不是我教職的轄區,十五年未見,也說不准小湖在什麼方位,忽見它披著 彩霞,映現美妙的夕照,還真恍若是在夢中見過。 湖中流出一條小溪,截斷森林的末端。馬車先是沿溪邊路行駛,繼而繞過一片泥沼。 可以肯定,此地我從未來過。 太陽下山了,在暮色中又走了好一陣工夫,帶路的女孩才指著讓我看:只見山坡上 一間茅舍,若不是升起一縷炊煙,真好像沒有人住。那縷細細的炊煙,在暮色昏沉中藍 幽幽的,升到金霞的天空裡又染成金黃色。我將馬桂在旁邊一棵萊果樹幹上,同女孩腳 前腳後走進黑乎乎的屋裡。老太婆已經嚥氣了。 此地荒僻肅殺的景象,此時寂靜而莊嚴的氣氛,令我不寒而慄。床前跪著一位年紀 尚輕的女子。帶路的女孩,我原以為是老太婆的孫女,其實是個傭人。她點燃一支冒黑 煙的蠟燭,便佇立在床腳不動了。 走這麼遠的路,我總想同她聊聊,可是一路上也沒有從她嘴裡掏出幾句話。 跪著的女子站起來。她不像我乍一見所猜想的那樣,不是死者的親戚,而是處得好 的鄰居。傭人見主人不行了,才跑去叫她。她聞訊趕來,主動提出晚上守靈。她對我說, 老太太臨死沒有什麼痛苦。接著,我們一起商議如何料理喪事。一切都得由我決定,在 這種荒僻的地方往往如此。不過,我要承認,這房子看樣子再怎麼清貧,只交給這鄰婦 和傭人看管,我還真有點為難。其實,這破爛小堪的茅屋,也不大可能有什麼財寶埋藏 在角落裡……怎麼辦呢?我還是問了問,死者有沒有繼承人。 於是,鄰婦拿起蠟燭,朝一個角落照去,我這才瞧見爐膛邊隱隱約約蜷縮著一個人, 彷彿睡著了,厚厚的頭髮差不多將臉全遮住了。 「這是個瞎眼姑娘,女傭說是老太太的侄女。這一家恐怕只剩下她一個人在世。只 能把她送進救濟院,要不,真不知她往後怎麼辦。」 就這樣當面決定人家的命運,我聽了十分不悅,擔心這樣直通通的話會惹盲女傷心。 「別吵醒她,」我悄聲說道,好歹也示意鄰婦壓低嗓門兒。 「唔!我看她沒睡,她是個白癡,總不講話,別人說什麼她也聽不懂。從我上午進 屋到現在,她差不多就沒動窩。起初我還以為她耳朵聾,傭人說不對,老太太才是聾子, 從不跟她講話,也不跟任何人講話,早就這樣,只是吃喝時才張開嘴。」 「這姑娘多大了?」 「我想總有十五了吧!別的情況,我知道的不見得比您多……」 我沒有立即想到收養這個可憐的孤兒,僅僅在祈禱之後——確切地說,在我和鄰婦、 當傭人的女孩跪在床前祈禱時——我忽然憬悟到,上帝將一種職責擺在我的面前,我若 是躲避就難免怯懦了。我站起身來,決定當晚就把她帶走,只是還未想好今後如何安置, 把她托付給誰。我對著死者又凝視了片刻,只見那張臉一副睡容,佈滿皺紋的嘴凹陷進 去,彷彿讓守財奴的錢袋繩收緊了口兒,絕不會漏出一文錢來。繼而,我又轉向盲女, 並把我的打算告訴了鄰婦。 「明天抬屍的時候,她最好不在場。」鄰婦只說了這麼一句。 盲女好似一堆毫無意識的肉體,隨便讓人帶走。她生得五官端正,相當秀氣,可是 一點表情也沒有。臨走,我到她平時睡覺的地力,通閣樓的樓梯下面草墊上抱了一床被 子。 鄰婦也很殷勤,幫我用被子把盲女裹好,因為晴朗的夜晚有點涼。我點上車燈,便 趕車走了。這個沒有靈魂的軀體,靠著我蜷成一團,黑暗中若不是傳來一點體溫,我還 真感覺不出她還活著。一路上我都在想:她在睡覺嗎?進入什麼樣的黑暗夢鄉……她活 在世上,醒來和睡著又有什麼區別呢?主啊!這顆靈魂,國在這不透明的軀體裡,無疑 在等待您的恩惠之光照到它!您是否允許,我的愛心也許能把她帶出可怕的黑夜?…… 我特別注重真實,不能避而不談我回到家要遭受的責難。我妻子是美德的園地,哪 怕在我們有時難免經歷的困難時期,我一刻也未懷疑她善良的心地;不過,她天性善良 歸善良,就是不喜歡意外事件。她是個講條理的人,分內事一絲不苟,分外事絕不插手, 做起善事也有節制,就好像愛心是一種能耗盡的財富。我們夫妻間只有這一點爭議…… 那天夜晚,她一見我帶回個女孩,就脫口嚷了一句,流露她最初的想法: 「你跑出去又攬了什麼事兒?」 每次我們之間都得解釋一番,我就先讓站在一旁目瞪口呆、滿臉疑問和驚訝的幾個 孩子出去。唉!這種態度,照我的希望相差多遠啊!只有我可愛的小女兒一明白車裡要 出來新東西,出來活物兒,就拍著手跳起來。可是,幾個大的讓母親管束慣了,立刻制 止小妹妹,讓她規矩點兒。 這次還真亂了一陣。我妻子和孩子還不知道我帶回個盲女,見我極為小心地攙扶著 她,都大惑不解。我本人也狼狽極了:在行駛的路上,我一直拉著可憐的殘疾姑娘的手, 現在一放開,她就怪聲怪調地呻吟,聽著不像人聲,彷彿是小狗的哀嚎。她在自己狹小 的天地裡呆慣了,這是頭一回被人拉出來,連走路腿都發軟;我給她搬一把椅子,她卻 癱倒在地上,就好像不會坐到椅子上似的;我只好把她扶到爐於旁邊,她得靠著爐台蹲 下,恢復我在老太太家初見她時的姿勢,才算略微平靜下來。在車上就是這樣,她身子 滑落到座位下面,一路上就蜷縮在我雙腳旁邊。我妻子還是上手幫忙了,須知她最自然 的舉動總是最好的舉動;不過,她的理智不斷抗爭,往往戰勝感情。 「這東西,你打算怎麼安置?」我妻子等把盲女安頓好了,又問道。 我一聽用「東西」這個字眼,心中一抖,一股火氣真難以控制;不過,我還沉浸在 長時間的冥想中,也就沒有發作,只是轉向又圍攏過來的孩子們,把一只手放在盲女的 額頭上,十分鄭重地宣佈: 「我帶回迷途的羔羊。」 然而,我妻子阿梅莉認為,《福音書》的教導不會包含任何無理和超理的內容。我 見她又要表示反對,便示意雅克和薩拉兩個大孩子離開。他們倆看慣了父母的小爭執, 也不大關心是怎麼回事兒(我甚至覺得往往關心不夠),便帶著兩個小的走了。可是, 我妻子仍不吭聲,有點氣惱,想必是有這不速之客在場的緣故。 「有什麼話,就當她面講吧,」我又說道,「這可憐的孩子聽不懂。」 於是,阿梅莉就開始責備了,說她當然跟我沒有什麼好講的——這通常是她嘮叨起 沒完的開場白,——說歷來如此,她只能聽任我異想天開,干些不切合實際,又違反常 情常理的事情。前面我已經寫過,我還根本沒有想好如何安置這個女孩;能否收養她, 我還沒有這種打算,或者說只有非常模糊的念頭,倒是阿梅莉給我提了醒兒,她問我是 不是覺得「家裡人還不夠多」。接著她又數落我一意孤行慣了,從來不顧忌身邊人的反 對意見,而她可認為,五個孩子就足夠了,自從生下克洛德(恰巧這時,克洛德彷彿聽 到叫他名字,就在搖籃裡叫起來),她已經覺得「夠勁兒」了,已經疲憊不堪了。 剛聽她說了幾句,我就想起基督的幾點訓誡,但是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我總認為, 拿《聖經》當自己行為的擋箭牌終歸不妥。她一提起疲憊,我就無言以對,心裡只得承 認,我的善心一衝動起來就欠考慮,不止一次讓她承擔了後果。聽她這番責備的話確有 道理,我明白了自己應盡的職責,於是非常溫婉地懇求她想一想,換了她會不會像我這 樣做,眼看一個顯然沒有依靠的孤女落難,能否袖手旁觀。我還充分估計到,收養這個 殘疾姑娘要給家務增添不少麻煩,我又不能多分擔點兒,確實過意不去。我一面極力勸 她平靜下來,一面懇求她絕不要把怨恨發洩到這無辜的孩子身上。接著我還向她指出, 薩拉長大了,往後能多幫她干點兒,雅克也用不著她多操心了。總之,我憑著上帝賦予 我的口才,說服她接受,況且我也確信,這事我若不是突然強加給她,而是容她多考慮 一下,她本來會欣然接受的。 我見親愛的阿梅莉友善地走近熱特律德,以為這次我差不多又贏了,不料她舉燈端 詳一下,發現這孩子渾身髒得無法形容,一股怒火又竄上來,而且更加猛烈。 「哎呀,簡直髒死啦!」她嚷道。「刷一刷,快點刷一刷。別在這兒呀!到外面去 抖哇。噢!天哪!這麼多虱子,要爬滿我們孩子一身啊。我最怕虱子了。」 無可否認,可憐的女孩子身上全是虱子,一想起在車上那麼長時間同她挨在一起, 我就不禁產生一股厭惡情緒。我出去盡量把身子清理一番,兩分鐘之後回屋來,看見我 妻子頹然坐在椅子上,雙手抱著頭啜泣。 「真沒想到,給你耐心持家增添這麼大麻煩,」我溫柔地對她說。「反正今天太晚, 看也看不清楚,沒辦法了。我守著爐火,就讓這孩子睡在這兒。等明兒,咱們再給她剪 剪頭,好好洗一洗,你看著她順眼了再照管她。」我還求阿梅莉絕不要對我們孩子提起 這件事。 吃晚飯的時候,家裡的老廚娘一邊侍候我們用餐,一邊用敵視的目光,瞪著盲女拿 著我遞給的餐盤狼吞虎嚥的樣子。餐桌上沒人講話。我本想給幾個孩子講述我這次遇到 的意外情況,讓他們明白和感受一下極端窮困的異常滋味,以便激發他們憐憫並同情上 帝指導我們收留的女孩,可是又怕把阿梅莉的火再點起來。毫無疑問,我們每人都在想 這件事,但似乎有一道無形的命令,要我們把這事置於腦後。 不過,有一件事令我特別感動:就在大家都睡下,阿梅莉把我一個人丟下之後一個 多小時,忽見房門推開一條縫,我的小女兒夏洛特光著腳,只穿著睡衣,悄悄走進來; 她摟住我的脖子,撒嬌地拚命親我,小聲說道: 「我還沒有好好祝你晚安呢。」 接著,她又伸出小小的食指,指著乖乖休息的盲女,表明她非常好奇,在進入夢鄉 之前又跑來瞧瞧,她悄聲說道: 「為什麼我還沒親親她呢?」 「明天再親吧。現在,咱們別打擾她,她睡覺呢。」我這樣說著,又把她送到門口。 回頭我又坐下來,看看書,準備下一次布道,一直工作到天亮。 我想(現在想起來)可以肯定,夏洛特要比哥哥姐姐顯得親熱得多;其實他們哪個 在她這年齡,沒有給我錯覺呢,包括老大雅克,如今他卻變得那麼疏遠,那麼持重…… 大人以為他們性情溫柔,其實他們甜言蜜語,只想得到愛撫。 2月27日 夜裡又下了大雪。孩子們樂壞了,他們說用不了多久,大家進出就得走窗戶了。今 天早晨起來,大雪果然封住了門,只能從洗衣間出去了。昨天我就作了準備,村裡也儲 備了足夠的食物,毫無疑問,我們要同外界隔絕一段時間了。給大雪封住,這樣的冬天 倒不是頭回,但是在我的記憶中,我還從未見過這麼厚的積雪。我講述的事昨天既然開 了頭,趁此機會就索性寫下去。 我說過,領回這殘疾姑娘的時候,我並未多想她在我家能佔個什麼位置。我知道妻 子反對也很有分寸,我也清楚我們家居有多大地方,我們的收入極其有限。但是我出於 天性,又基於道德原則,一貫這樣行事,根本不算計我一時衝動會增加多少開銷(我始 終認為,計較花費違背《福音書》)。不過,信賴上帝是一碼事,將負擔推給別人是另 一碼事。時過不久我就發現,這副重擔,我放到了阿梅莉的肩上,而且擔子極重,起初 真令我深感愧疚。 給這女孩剪頭時,我還盡量幫忙,但也清楚地看到,阿梅莉已經非常厭惡了,等到 給女孩洗澡的時候,我只好讓妻子一個人干,心裡明白自己逃避了最繁重、最討厭的活 兒。 阿梅莉倒是再也沒有發一點怨言,夜裡她大概考慮過,決定接受這副新擔子,照料 起來甚至顯出點兒樂趣,我看見她給熱特律德收拾完了,臉上有了笑容。我給盲女剃禿 的頭上塗了油膏,給她戴上一頂白布軟帽;阿梅莉拿薩拉舊外衣和乾淨的內衣,把她那 身骯髒的破衣裳換下來,扔進火爐裡燒掉。這個孤女的真名實姓,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我也無從打聽,就由夏洛特起了熱特律德這個名字,立刻得到大家的贊同。看來她比薩 拉年齡略小,穿上薩拉一年前脫掉的衣裳正合身。 我在此必須承認,頭幾天我深感失望。我給熱特律德設計了一大套教育方案,但事 實卻迫使我放棄了幻想。她那張遲鈍的臉表情木然,確切地說毫無表情,使我的好心徹 底冷了。她終日守著爐火,處於防衛狀態,一聽見我們的聲音,尤其聽見有人走近,她 那張面孔似乎就露出兇相,也就是說一有表情,必定是敵意;只要有人稍微和她說話、 溝通,她就像動物一樣哼哼,嗷嗷叫起來。她這種氣惱的態度,直到要吃飯的時候才停 止。她撲向我親自端給她的飯菜,形同牲口,貪吃的樣子難看極了。常言道以心換心, 我面對這顆頑固拒人的心靈,覺得萌生了厭惡之感。不錯,老實說,開頭十天我甚至大 失所望,甚至對她失去興趣,後悔一時衝動,真不該把她帶回家來。還有一個情況損傷 我的面子:阿梅莉看見我難以掩飾的情緒,便有些得意之色,她感到熱特律德成為我的 包袱;在家裡時時令我難堪,就越發關心照料這孩子了。 我正處於兩難境況的時候,住在特拉維谷村的友人馬爾丹大夫,借巡診之機前來看 我。他聽了我的介紹,對熱特律德的狀態很感興趣,開頭十分驚訝,女孩僅僅雙目失明, 何以處於如此愚昧的狀態。於是,我就向他解釋,她本身有這種殘疾,而惟一照管她的 那個老太太又是個聾子,從來不跟她講話,結果可憐的孩子一直處於無人過問的境地。 馬爾丹大夫便勸道,既然是這種情況,我就不該喪失希望,只是想幹好而不得法兒而已。 「你還沒有搞清地基牢不牢,就要動工蓋房子,」馬爾丹說道。「想想看,這顆靈 魂還是一片混沌,連起碼的輪廓都沒有形成。先得把吃東西的幾種感覺聯繫起來,就像 貼標簽那樣,每種感覺配上一種聲音、一個單詞,你不厭其煩,反反覆覆對她說,然後 設法讓她重複。 「千萬不要操之過急,每天按時教她,每次不要拖長時間……」 他詳詳細細地向我介紹了這種方法,然後又說道: 「其實,這種方法一點也不神秘,絕不是我的發明,別人已經采用過了。你忘了嗎? 我們一起修哲學那時候,老師談到孔狄亞克ヾ和他那活動雕像,就說過一個類似的病 例……」他沉吟一下又說道:「要麼就是後來,我在一本心理雜誌上看到的……不管怎 麼說吧,反正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甚至連名字我都還記得,那女孩比熱特律德還要不幸, 不但雙目失明,還又聾又啞,不知由英國哪個郡的一位醫生收養了,說起來那還是上個 世紀中葉的事兒。她的名字叫勞拉﹒布裡奇曼。那醫生寫了日記,記錄了孩子的進步, 至少記錄了開始階段,他教她學習的種種努力,你也應當寫那樣的日記。那醫生讓孩子 輪番觸摸兩對小東西:根別針和支筆,就這樣一連幾天,幾星期,然後拿來印有盲文的 一張紙,讓她摸紙上突起的兩個英語詞:pin和pen。訓練幾周也沒有一點收效。那軀體 是彷彿沒有靈魂。然而,醫生並不喪失信心。他敘述道:『我就像趴在井沿兒上的一個 人,在黑洞洞的深井裡拚命搖動一根繩子,希望井下遲早有一只手抓住。』因為,他一 刻也不懷疑深井下有人,那人遲早會抓住繩子。果然有一天,他看見勞拉木然的臉上綻 開了笑容。我敢說在那種時刻,醫生眼裡一定湧出感激和愛的淚水,他一定跪下來感謝 上帝。勞拉猛然明白了醫生對她的期望:她得救啦!從那天起,她專心致志地學習,進 步特別快,不久就能自學了,後來還當上一所盲人學校的校長——如果不是她,那就是 另外一個人……還有不少事例,近來報章雜誌連篇累牘地報道,都爭相表示驚訝,說是 這種人還能得到幸福,在我看來實在有點少見多怪。其實,生來與外界隔絕的人都是幸 福的,他們一有了表達能力,當然要講述他們的幸福了。記者們自然聽得人了迷,便引 出一條教訓:那些五官功能『健全』的人,居然還有臉抱怨……」 ヾ孔狄亞克(1714-1780),法國神父,哲學家,著有《感覺論》。 講到這裡,我就同馬爾丹爭論起來,反對他的悲觀主義,絕不同意他似乎要表達的 觀點:歸根結底,感官只能給人增添煩惱。 「絕沒有這個意思,」他分辯說,「我只是想說明,人的靈魂更容易,也更願意想 像美好、悠然自在與和諧,而不去想像把人世搞得烏煙瘴氣、百孔千瘡的放蕩和罪惡。 正是這五種感官向我們提供情況,有助於我們放蕩和做惡。因此我認為,維吉爾的話 『自知其善』不如改為『不知其惡』,而『其樂無窮』ヾ,這就教導我們:世人若是不 知道罪惡,那該有多幸福啊!」 ヾ原文為拉丁文 馬爾丹還對我提起狄更斯的一篇小說,他認為創造靈感直接來自勞拉﹒布裡奇曼的 事例,還答應立刻給我寄來一本。果然,四天之後,我收到了《爐邊蟋蟀》一書,懷著 濃厚的興趣看了。這個故事偏長,但是有些段落很感人,主人公是個失明的姑娘,他父 親,一個窮苦的玩具制造商,竭力讓她生活在舒適、富有和幸福的幻想中。狄更斯的藝 術,就在於讓人把虛假當成虔誠,謝天謝地!我對待熱特律德大可不必如此。 馬爾丹來看我的次日,我就開始實施他介紹的方法,做得十分精心。現在我後悔沒 有像他建議的那樣,把熱特律德的頭幾步記錄下來:起初,我本人也是摸索著,領她走 在這條昏黑的路上。頭幾周,要有常人難以想像的耐心,因為,這種啟蒙教育不僅費時 間,還給我招來責備。說起來叫我心裡難過,那些責備的話偏偏出自阿梅莉之口。不過, 我在這裡提及,心中未存半點怨恨之意——我鄭重地表明這一點,以後她看了我這些記 錄便知。(基督不是在亡羊喻ヾ之後,立刻教育我要寬恕別人的冒犯嗎?)進而言之, 我聽了她的責備感到最難受的時候,也不能怪她不同意我在熱特律德身上花那麼長時間。 我主要責怪她不相信我的努力能有收效。不錯,這種缺乏信心的態度令我難受,然而並 沒有使我氣餒。我經常聽她嘮叨:「你若是真能幹出點名堂來……」她堅持認為我肯定 徒勞無功;因此,她自然覺得我不值當為此消耗時間,還不如干點別的什麼。每次我訓 練熱特律德的時候,她總找借口來打擾我,不是有什麼人等我去見,就是有什麼事等我 去辦,說什麼我該見別人的時間用在這女孩身上了。總之,我認為是母親的嫉妒心在作 怪,不止一次聽她這樣說:「你自己的孩子,哪個也沒有這麼精心過。」的確如此,我 固然非常愛自己的孩子,但我一向認為他們用不著我多操心。 ヾ亡羊喻,事見《聖經﹒新約﹒馬太福音》第十八章。耶穌用牧人尋回迷途的羊打 比喻,勉勵弟子去拯救迷途的人。 我常常感到,有些人以虔信的基督徒自詡,但是最難接受亡羊喻,他們始終不能領 悟,每只羊單獨離開羊群,在牧人看來,可能比整個羊群還要寶貴。請看這樣的話: 「一個人如有百只羊,走大一只,他不是要將九十九只羊丟在山上,去尋找那只迷途的 羊嗎?」這樣閃著慈悲光輝的話,那些所謂的基督徒如敢直言不諱,他們就肯定要斷言 是極不公正的。 熱特律德臉上初綻的笑容,給我以極大的安慰,百倍地回報了我的苦心。因為, 「這只羊如果找到,我實話告訴你們,它給牧羊人帶來的快樂,要超過其他九十九只從 未迷失的羊ヾ。」對,我也要實話實說,一天早晨,我看見熱特律德雕像般的臉上露出 笑容,她似乎突然開了竅兒,對我多日用心教給她的東西開始產生興趣,我的心立刻沉 浸在無比的喜悅中,這是我哪個孩子的笑容都從未產生的效果。 ヾ引耶穌的話,見《馬太福音》第十八章。 那天是3月5日,我當作一個生日記下這個日期。與其說是笑容,不如說是改容。她 的臉突然「活了」,彷彿豁然開朗,就好像拂曉前的紫紅色曙光,將阿爾卑斯高山從黑 夜裡拉出來,映照得雪峰微微顫動,不啻一種神秘的色彩;我還聯想到天使降臨、喚醒 死水的貝塞斯達水池ヾ。看見熱特律德有了天使般的表情,我一陣狂喜,覺得此刻降臨 到她身上的,恐難說不是愛而只是智慧。於是我萬分感激,吻了一下她美麗的額頭,心 想這是獻給上帝的一吻。 ヾ據《約翰福音》第五章記載,耶路撒冷有一水池,天使每天降臨攪動池水,第一 個下去的人百病可治。 這種教育起步難,只要初見成效,進步就特別快了。如今,我要用心回想一下我們 走過的道路:有時我就覺得熱特律德往前跳躍,好像不在乎什麼方法了。還記得開頭階 段,我注重物品的性質,輕視其種類,如冷熱、苦甜、粗糙、柔輕、輕重……繼而是動 作,如挪開、靠攏、抬起、交叉、放倒、捆結、分散、收攏,等等。過了不久,我就什 麼方法也不用了,乾脆同她交談,不大考慮她是不是總能跟上我的思路,只想慢慢誘導 她隨便問我什麼。毫無疑問,在我離開的時候,她的頭腦還繼續活動,因為我每次再見 到她都很驚訝,感到把她同我隔開的黑夜之牆變薄了。我想事情就應當這樣:天氣轉暖, 春天步步進逼,終要戰勝冬季。積雪融化的情景,有多少回令我贊歎不已:看表面還是 原樣,而下面卻消融了。每年冬天,阿梅莉總要產生錯覺,明確對我說:積雪一直沒什 麼變化;殊不知看著還很厚,下面已經化了,突然間會一處處崩坍,重又顯露出生命。 我擔心熱特律德像老年人那樣,終日守著爐火,身子會虛弱下去,就開始帶她到戶 外走走。不過,只有扶著我的胳膊,她才肯出去散步。她一出屋就驚恐萬狀,在她能夠 向我說明之前,我就看出來她從未到過戶外。我在那間茅舍碰見她時根本沒人管,只給 她點吃的,維持她不死,我還真不敢說是幫她活下去。她那昏暗的天地;只限於那間小 屋的四壁,她從未出去過。夏天,房門敞著,外面是廣闊的光明天地,她也只是偶爾到 門口呆一呆。後來她告訴我,她聽見鳥兒叫,還以為純粹是光的作用,就像她感到臉和 手暖乎乎的,也是光的愛撫一樣,況且,她也沒有細想,只覺得熱空氣暖人,就跟爐火 能燒開水一樣極其自然。事實上,她根本就不理會,對什麼也不關心,完全處於麻木狀 態,直到我開始照顧她為止。還記得她聽我說那些輕柔的歌聲是活物發出來的,簡直興 奮不已,認為那些活物的惟一功能,就是感受和抒發大自然的各種快樂。(從那天起, 她就有了句口頭語:我像鳥兒一樣快樂。)然而,她一想到自己不能欣賞鳥兒歌唱的絢 麗景象,就不免傷感起來。 「世間真的像鳥兒唱的那麼美嗎?」她問道。「為什麼別人不說得再明白點兒呢? 為什麼您不對我說一說呢?您是想我看不見,泊讓我難過嗎?您這麼想就錯了。烏兒的 歌盧,我聽得很真切,覺得完全明白它們說的什麼。」 「看得見的人,倒不如你聽得那麼明白,我的熱特律德。」我對她這樣講是想安慰 她。 「別的動物怎麼不歌唱呢?」她又問道。她的問題有時出乎我的意料,一時難以回 答,因為,她迫使我思考原先我不感到奇怪就接受的事理。於是,我第一次注意到,越 是貼近大地的動物越沉重,也越悲傷。我設法讓她明白這一點,並向她提起松鼠及其嬉 戲。 這又引起她發問:鳥兒是不是惟一會飛的動物。 「蝴蝶也會飛。」我回答 「蝴蝶歌唱嗎?」 「它們用另一種方式表達快樂,」我又說道。「快樂用鮮艷的顏色寫在彩翼上……」 接著,我就向她描繪蝴蝶斑瀾的色彩。 2月28日 為了教熱特律德,我也不得不學盲文,但時過不久,她就學得比我快了,我覺得頗 為吃力,總想用眼睛看,不習慣用手摸讀。再說,又有了幫手也不止是我一個人教她了。 起初我很高興,因為,本鄉我有很多事務,而住戶又極分散,訪貧探病往往要長途跋涉。 本來這期間,雅克又去洛桑進神學院,初修功課,聖誕節回家度假,不知怎麼滑冰摔傷, 胳膊骨折了。我立刻請來馬爾丹先生,他認為傷勢並不嚴重,沒怎麼費勁就給接上了, 無需另請外科醫生,但是雅克要在家呆一段時間養傷。在這之前,雅克從未仔細端詳過 熱特律德,現在他突然發生興趣,要幫我教她學習,不過也只限於養傷期間,大約三周。 可是就在這三周裡,熱特律德進步非常明顯。她的智慧昨天還處於懵懂狀態,現在剛剛 學步,還不怎麼會走就跑起來。真令我驚歎,她不大費勁就能設法表達思想,相當敏捷, 也相當準確,絕沒有孩子氣,根據所學形象地表達出來,總能大大出乎我們的意料。利 用我們教她辨識的物品,向她講解和描繪的那些不能直接觸到的東西。 這種教育的最初幾個階段,我認為無需在這裡一一記述,應是所有盲人教育的必經 之路。我想每個教授盲人的老師,都要碰到顏色這個難題。(提起這一點,我要指出 《聖經》裡沒有一處談到顏色的問題。壞知道別人是如何教法,我首先告訴她彩虹透過 三稜鏡所顯示的七種顏色;不過這樣一來,顏色和光亮又隨即在她頭腦裡混淆了;我也 意識到她單憑想像力,還難以區別色質和畫家所說的「濃淡色度」。最難理解的是,每 種顏色還可能有深有淺□ 熾天使書城收集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