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輪船-故事外的故事

    這是很久以前的事。在很遠很遠的古代,大地上森林比草還多,在我們的國土上,
水面比陸地還大,那時候,有一個吉爾吉斯民族,居住在一條又大又寒冷的河邊。這條
河叫艾涅塞。艾涅塞流得很遠,一直流到西伯利亞。騎著馬到那裡去,要跑三年零三個
月。現在這條河叫葉尼塞,那時候卻叫艾涅塞。所以,有一支歌是這樣的:

    有沒有比你更寬的河流,艾涅塞?
    有沒有比你更親的土地,艾涅塞?
    有沒有比你更深的苦難,艾涅塞?
    有沒有比你更自由的心意,艾涅塞?
    沒有比你更寬的河流,艾涅塞,
    沒有比你更親的土地,艾涅塞,
    沒有比你更深的苦難,艾涅塞,
    沒有比你更自由的心意,艾涅塞。

    艾涅塞就是這樣一條河。
    當時有各種不同的民族居住在艾漢塞河畔。他們處境十分險惡,因為他們經常互相
作對。很多敵人包圍著吉爾吉斯民族。一會兒這邊敵人來侵犯,一會兒那邊散人來侵犯,
一會兒吉爾吉斯人自己去進攻別人,奪牲口,燒房子,殺人。見人就殺,能殺多少就殺
多少,——那時候就是這樣的。人不憐惜人,人殘殺人。鬧得沒有人種莊稼、養牲口、
打獵。靠搶奪過日子更便當些:闖進來,將人一殺,拿起就走。可是,殺了人,就要用
更多的血來償還,報復就會引起更大的報復。越這樣下去,血流得越多。人們都失去了
理性。那時候沒有誰來幫人和解。誰能出其不意地襲擊敵人,將別的民族殺得雞犬不留,
把牲畜和財寶搶劫一空,誰就是最有本事、最了不起的人。
    森林裡出了一隻怪鳥。每天從入夜直到天亮,都在唱、在哭,在樹枝上跳來跳去,
用人的聲音淒慘地叫著:「大禍來啦!大禍來啦!」果然不假,那可怕的一天來了。
    那一天,全吉爾吉斯族的人都在艾漢塞河上給自己年老的頭人送葬。這位老英雄庫
利奇當過多年首領,參加過多次征戰。在多次戰鬥中出生入死。身經百戰而安然無恙,
但他的死期還是到來了。全族的人十分沉痛地哀悼了兩天,准備在第三天安葬著英雄的
遺骨。依照古老的風俗,為頭人送葬時,應當抬著他的屍體從艾涅塞河邊的懸崖峭壁上
經過,讓死者的靈魂可以在高處向母親河艾涅塞告別。要知道,「艾涅」的意思就是母
親,「塞」就是河道,就是河。讓他的靈魂最後唱一遍艾涅塞河的歌:

    有沒有比你更寬的河流,艾涅塞?
    有沒有比你更親的土地,艾涅塞?
    有沒有比你更深的苦難,艾涅塞,
    有沒有比你更自由的心意,艾涅塞?
    沒有比你更寬的河流,艾涅塞,
    設有比你更親的土地,艾涅塞,
    沒有比你更深的苦難,艾涅塞,
    沒有比你更自由的心意,艾涅塞。

    在安葬的崗頭上,在墓穴前,要把老英雄高抬過預,讓他看看天地四方:「看看你
的河。看看你的天。看看你的地。看看我們這些和你同根生的人。我們都來送你了。安
息吧!」要在英雄墓前豎石碑,留給千秋萬代作紀念。
    在安葬的日子裡,全族的帳篷要順著河岸排成長長的一排,以使每一家都能在家門
口向老英雄告別。人們抬著老英雄的遺體從帳前經過時,就要把志哀的白旗降到地上,
降旗時還要邊哭邊訴,然後跟上大家一起往前走,走到下一個帳篷跟前,下一個帳篷裡
的人又是邊哭邊訴,降志哀的白旗,一路上都是這樣,一直送到安葬的崗頭上。
    那一天早晨,太陽出山的時候,一切都已准備停當。旗桿上掛起了帶馬尾的軍麾,
搬出了老英雄作戰用的盔甲、盾牌和長矛。老英雄的戰馬也被好了送葬的馬衣。號手們
就要吹起戰鬥的長號,鼓手們就要擂動震天的大鼓,要吹、要擂得森林搖動,群群鳥兒
飛上天空並在天空啾啾喳喳地亂轉,野獸嗥嗥叫著在森林裡亂竄,野草伏到地上,山谷
裡回聲滾滾,群山顫抖。哭靈的女人們松開了頭發,准備為老英雄庫利奇眼淚汪汪地痛
哭一場。騎士們跪下一條腿,准備用強壯的肩膀抬起老英雄的遺體。一切都准備好了,
就等著起靈了。而在林邊的樹上,還拴著九匹待宰的母馬、九頭待宰的公牛、九十頭待
宰的羊,那是為葬後喪宴准備的。
    這時候,意外的事發生了。艾涅塞河畔的人,彼此之間無論有什麼樣的深仇大根,
在安葬頭人的日子裡,是不興跟人家興兵打仗的。可是,就有一大幫敵人,拂曉時便悄
悄地包圍了深深陷在悲痛裡的吉爾吉斯人的宿營地,這時一下子從四面埋伏的地方跳了
出來。所以誰也來不及上馬,誰也來不及拿起武器。一場空前的大血洗開始了。見人就
殺,一個不留。敵人打定了主意,要一舉消滅勇猛的吉爾吉斯民族。他們把所有的人挨
個兒殺死。殺光了,就再也沒有人記下這筆血債,再也沒有人報仇雪很,就讓時間象流
沙一樣沖掉往事的痕跡。讓一切化為烏有……
    一個人從出生到長成需要很長時間,要殺一個人,卻只需轉眼工夫。許多人已被殺
死,躺在血泊裡;許多人為了逃脫敵人的利劍和長矛,跳進河裡,就在艾涅塞河的波濤
中沉沒。河岸上,懸崖峭壁間,吉爾吉斯人的帳篷熊熊燃燒著,大火延燒數俄裡。沒有
一個人逃脫,沒有一個人活下來。一切都被搗毀、燒光。死者的屍體一齊從懸崖上扔到
艾涅塞河裡。敵人歡呼:「現在這些土地是我們的了!現在這些森林是我們的了!現在
這些牲畜是我們的了!」
    敵人帶著大量的虜獲物揚長而去,卻沒有發覺,有一男一女兩個小孩從森林裡回來
了。他們又淘氣,又不聽話,一清早就背著大人跑到附近森林裡去剝樹皮編小籃子。他
們玩得起勁,不覺走到密林深處。等他們聽到大血洗的廝殺聲和呼喊聲急忙趕劇家時,
他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已經不在人世了。兩個孩子只落得無親無故。他們哭著從一處灰
堆跑到另一處灰堆,一到處看不到一個人。轉眼間就成了孤兒。整個人世就剩了他們倆。
    遠處,灰塵滾滾,敵人正把他們在血腥的征戰中掠得的馬匹和牛羊趕往自己的地盤
去。
    兩個孩子看到馬蹄蕩起的灰塵,使向前追去。兩個孩子一而哭喊,一面跟在凶惡的
敵人後面跑。只有孩子才會這樣。他們不是躲開殺人兇手,倒是追趕起他們來了。他們
只圖不孤單,只想趕快離開這塊一片血腥的、可怕的地方。男孩和女孩手挽手地跑著朝
前追,喊敵人等一等他們,帶他們一塊兒走。但是,人喊,馬嘶,蹄聲得得,人馬跑得
正歡,哪裡聽得到他們那微弱的喊聲?
    男孩和女孩拚命地跑了很久。但總是趕不上。後來他們跌倒在地上。他們不敢朝四
面看,不敢動一動。覺得非常可怕。兩個孩子緊緊靠在一起,不覺睡著了。
    常言說:吉凶難卜孤兒命。這話倒也不假。夜晚乎平安安地過去了。野獸沒有驚動
他們,林中巨怪沒有將他們抓走。等他們醒來,已是早晨。陽光明麗,百鳥齊鳴。兩個
孩子爬起來,又踏著馬蹄的印跡走去。沿路他們采些野果和野菜充飢。他們走呀,走呀,
到第三天,來到一座山上。朝下一望,只見山下碧綠的大草甸子上正在舉行盛大的宴會。
數不清有多少帳篷紮在那裡,數不清有多少火堆在冒煙,數不清有多少人圍著火堆。姑
娘們在蕩鞦韆,在唱歌。有一些身強力壯的漢子,為了讓大家開心,正像雕一樣在轉著
圈子,在摔跤。這是敵人在慶祝他們的勝利。
    男孩和女孩站在山上,不敢朝山下走。但是真想到火堆跟前去。火堆跟前那烤肉味、
面包味、野蔥氣味好香啊。
    兩個孩子忍不住,還是走下山去。山下的人覺得這兩個孩子來得蹊蹺,便一齊圍了
上來。
    「你們是什麼人?從哪裡來的?」
    「我們餓了,」男孩和女孩回答說,「給我們點兒吃的吧。」
    那些人從他們的口音聽出了他們是什麼人,一齊亂哄哄地、嗡嗡地叫了起來。他們
在爭論:是馬上殺死這兩個沒有殺絕的敵人的種子呢,還是將他們帶到可汗那裡去?有
一個好心腸的女人,趁大家七嘴八舌地爭論的時候,塞給每個孩子一塊烤馬肉。他們被
帶往可汗那裡去的路上,還一直在吃著馬肉。他們被帶進一座高大的帳篷,帳邊還站著
手執銀斧的衛士。整個營地上都在傳著一個令人不安的消息:不知從哪裡來了兩個吉爾
吉斯孩子。這是怎麼一回事呢?大家都停止了作樂和飲宴,一齊擁到可汗的帳前。這時
候,可汗正眼手下的著名將領一起坐在白得像雪一樣的氈上,喝著蜂蜜調製的馬奶酒,
聽著頌歌。可汗得知大家為什麼擁到帳前,十分震怒:「你們竟敢打擾我的情興?我們
不是把吉爾吉斯族斬盡殺絕了嗎?我不是讓你們成為艾涅塞河上千秋萬代的主人了嗎?
你們跑來幹什麼?膽小鬼!你們睜開眼看看,坐在你們面前的是什麼人!來啊,麻臉瘸
婆婆!」可汗叫道。麻臉瘸婆婆從人群中走了出來,可汗對她說:「把這兩個孩子帶到
密林裡去,將他們收拾掉,讓吉爾吉斯族從此絕種,乾乾淨淨,今後再也無人提起。去
吧,麻臉瘸婆婆,照我的命令行事……」
    麻瞼病婆婆一聲不響地接受了命令,拉起兩個孩子的手就走了出去。他們在森林裡
走了很久,後來走到艾涅塞河邊一處高高的懸崖上。麻臉瘸婆婆在這裡讓兩個孩子站住,
要他們並肩站在懸崖邊。她在把他們推下懸崖之前,口中念道:
    「偉大的艾涅塞河啊!要是把一座山拋到你的深處,山就像一塊石頭一樣沉到河底。
要是把一棵百年古松拋下去,松樹就像一根小技兒一樣被沖得無影無蹤。現在你收下這
兩顆小小的砂子,收下人類的這兩個孩子吧。人間沒有他們的存身之地。還用得著我對
你說嗎,艾涅塞?要是星星都變成人,天空就不夠他們住了。要是魚都變成人,江河和
海洋就不夠他們住了。還用得著我對你說嗎,艾捏塞?把他們收下,把他們帶走吧。趁
他們年幼,趁他們心地純潔,趁他們還有孩子的良心,還沒有害人的心思、沒有做害人
的事情,讓他們離開這罪惡的世界吧,免得他們遭受人間苦難,也免得他們去坑害別人。
收下他們吧,收下他們吧,偉大的艾涅塞……」
    男孩和女孩嚎啕大哭。他們哪裡有心思所老婆子的話。站在懸崖上朝下望去,實在
可怕。百丈懸崖之下,怒濤滾滾。
    「孩子們,你們最後擁抱一下,告告別吧,」麻勝瘸婆婆說。她捲起袖子,為的是
推起他們更利索些。她又說:「孩子們,你們別怪我。這是你們命該如此。雖然我現在
來於這件違心的事,但也是為了你們好……」
    她剛說到這裡,一旁傳來了說話聲:
    「等一等,大仁大智的女人,不要殺害無罪的孩子。」
    麻臉瘸婆婆回頭一看,覺得很奇怪:站在她面前的是一頭母鹿。那一雙老大老大的
眼睛朝她望著,露出責備和憂傷的神情。母鹿一身白色,就像生頭胎的媽媽的奶水那樣
白;肚子上的絨毛是褐色的,很象小駱駝的毛。頭上的角美極了,扎煞開來,就像秋天
的樹枝。乳房又潔淨又光潤,就像正餵奶的婦女的乳房。
    「你是哪一個?你為什麼講人話?」麻臉病婆婆問道。
    「我是鹿媽媽,」母鹿回答說,「我講人話,因為別的話你聽不懂,也就沒法聽從
我的勸告。」
    「你要我怎樣呢,鹿媽媽?」
    「大仁大智的女人,你把孩子放了吧。我請你把他們交給我。」
    「你要他們幹什麼?」
    「人們把我的雙生孩子——兩頭小鹿打死了。我想找孩子來撫養。」
    「你想撫養他們嗎?」
    「是的,大仁大智的女人。」
    「可是,你好好想過沒有,鹿媽媽?」麻臉瘸婆婆笑了起來。「他們是人的孩子呀。
他們長大了,會殺害你的小鹿的。」
    「他們長大了,不會殺害我的小鹿,」鹿媽媽回答說。「我將是他們的媽媽,他們
將是我的孩子。難道他們會殺害自己的兄弟姐妹嗎?」
    「哼,這可難說,鹿媽媽,你對人真不了解!」麻勝病婆婆搖搖頭。「人連森林裡
的野獸都不如,人害起人來從不手軟。我可以把這兩個孤兒交給你,讓你以後明白我的
話是有道理的。不過,這兩個孩子即使在你身邊,也還是要被人們殺掉的。你何必自討
苦吃呢?」
    「我把孩子帶到很遠的地方去,到了那裡,誰也找不到他們。可憐可憐這兩個孩子,
放了他們吧,大仁大智的女人。我會給他們做個好媽媽的……我的乳房都脹得疼了。我
的奶水都往下滴了。我的奶就等孩子們來吃呢。」
    「要是這樣的話,還有什麼說的,」麻臉肩婆婆想了想,說道,「你就領去吧,你
要快點把他們帶走。你就把兩個孤兒帶到你那很遠的地方去吧。可是,如果他們在老遠
的路上死掉,如果有強人把他們殺死,如果今後你這兩個人類的孩子恩將仇報,那可要
怪你自己。」
    鹿媽媽向麻勝病婆婆道了謝,便對男孩和女孩說:
    「現在我是你們的媽媽,你們是我的孩子了。我把你們帶到很遠的地方去,那裡有
很多雪山,雪山上到處是森林,雪山懷抱裡有一個叫伊塞克的波浪滾滾的大海。」
    男孩和女孩高興極了,連蹦帶跳地跟在長角鹿媽媽後面跑了起來。但是,後來他們
就累了,沒有勁兒了,可是,路還遠得很呢,要從大地的這一邊走到那一邊。要不是長
角鹿媽媽用自己的奶餵他們,到夜裡又用自己的身子曖他們,他們早就走不動了。他們
走了很久,把他們的故鄉艾涅塞越拋越遠,但是高新的家鄉伊塞克還是遠得很。夏去秋
來,過了冬天,又是春天,然後又是夏天,又是秋天、冬天,一年又是一年,他們穿過
多少茂密的森林、酷熱的草原、流動的沙漠,超過多少高山和洶湧奔騰的河流。狼群追
趕他們,長角鹿媽媽就把他們馱在背上,帶他們避開殘忍的野獸。獵人騎馬帶箭追趕他
們,在後面喊:「鹿把人的孩子搶跑啦!逮住它!逮住它!」並且在後面不斷地放箭。
長角鹿媽媽就馱著兩個孩子飛跑,帶他們逃離那些多餘的救護者。鹿媽媽跑得比箭還快,
一面跑一面不住地小聲說:「坐穩些,孩子們,後面有人追趕!」
    長角鹿媽媽終於將它這兩個孩子帶到了伊塞克。他們站在山上,感到十分驚奇。周
圍是一座座雪山的高峰,在遍佈綠色森林的群山懷抱裡,是一眼望不到邊的波浪滾滾的
大海。白色的波浪在藍色的海面上滾動,風從遠方將波浪吹來,又將波浪吹向遠方。不
知哪裡是伊塞克的頭,哪裡是伊塞克的尾。這一邊太陽已經升起,那一邊還是夜晚。伊
塞克周圍有多少山,數也數不清;這些山後面又有多少這樣的高山聳立著,誰也不知道。
    「這就是你們新的家鄉了,」長角鹿媽媽說。「你們就住在這裡,種地,打魚,養
牲口。你們就在這裡安居樂業,千年萬載生活下去。你們還要傳科接代,繁衍子孫。還
要讓後代不要忘記你們帶到這裡來的語言,讓他們可以暢快地用自己的語言說話和唱歌。
人應該怎樣生活,你們就怎樣生活。我要跟你們,跟你們的子子孫孫永遠在一起……」
    這樣,男孩和女孩,吉爾吉斯族這最後兩個人,就以美麗富饒、萬世長存的伊塞克
湖畔為新的家鄉了。
    時間過得飛快。男孩長成了健壯的漢子,女孩長成了成熟的女子。於是他們結婚,
成為夫妻。長角鹿媽媽也沒有離開伊塞克,就住在這裡的森林裡。
    有一天,黎明時候,伊塞克湖上忽然起了風浪,喧騰起來。女的要臨盆了,她痛苦
地掙扎著。男的害怕了,跑到山崖上,高聲喊叫起來:
    「鹿媽媽,你在哪裡啊?伊塞克在鬧騰,你聽到沒有?你的女兒要生孩子了。鹿媽
媽,快來啊,快來幫助我們……」
    這時候,遠處傳來清脆悅耳的叮噹聲,就像南隊的鈴聲。那聲音越來越近。長角鹿
媽媽跑來了。它送來一隻叫別色克的小孩搖籃,那彎彎的搖把就掛在它的角上。這種別
色克是用白樺木做的,搖把上拴一個叮噹作響的銀鈴。至今,這銀鈴還在伊塞克一帶的
別色克上響著。媽媽搖著搖籃,銀鈴叮噹響著,好象長角鹿媽媽正從遠方跑來,角上掛
著白樺木搖籃,匆匆忙忙送搖籃來了……
    長角鹿媽媽剛剛應聲來到,孩子就生下來了。
    「這只別色克是給你們的頭生孩子的,」長角鹿媽媽說。「你們要有很多孩子。七
個兒子,七個女兒!」
    當爸爸的和當媽媽的高興極了。為了紀念長角鹿媽媽,他們給頭生兒子取名為布古
拜。布古拜長大成人,娶了基普恰克族的一個美女為妻,於是布古族,也就是長角鹿媽
媽族,就繁衍起來了。伊塞克湖畔的布古族成為很大、很強盛的一族。布古人將長角鹿
媽媽尊為聖母。布古人的帳篷門口上方都繡有鹿角為標誌,這樣,很遠就可以看出,這
帳篷是屬於市古族的。布古人每當反擊敵人進犯的時候,每當賽馬的時候,總是大聲呼
喊:「布古!」布古人就總是取得勝利。那時候,伊塞克湖畔的森林裡,到處奔跑著雪
白的長角鹿,它們的美麗,連天上的星星都要羨慕。那都是長角鹿媽媽的子孫。誰也不
去碰它們,誰也不去欺負它們。布古人見到鹿,就下馬讓路。人們總把心愛的美麗姑娘
比作美麗的白鹿……
    這種情形,一直持續到一個十分富有、十分顯赫的布古人去世之前。這個布古人有
千千萬萬頭羊、千千萬萬匹馬,周圍所有的人都是他手下的牧人。他的兒子們為他舉辦
了盛大的喪宴。他們從四面八方請來最有身份的人士參加宴會。在伊塞克湖畔為客人們
扎起了上千頂帳篷。數不清宰了多少牲口,喝了多少馬奶酒,上了多少山珍海味。富翁
的兒子們神氣極了:讓人們都知道,父親死後,兒子們還是多麼富有,多麼慷慨大方,
兒子們又是多麼孝敬他,多麼隆重地悼念他……(「哎-哎,我的兒子啊,如果炫耀的不
是才華,而是金銀財寶,那可不好!」)
    歌手們騎著死者兒子們贈送的駿馬來回馳騁,穿著贈送的貂皮帽和絲綢長袍到處炫
耀,爭先恐後地歌頌死者和他的後人。
    「在太陽下面,哪裡有這樣幸福的生活、這樣排場的喪宴?」一個歌手唱道。
    「開天闢地以來,這樣的事都不曾見!」另一個唱。
    「哪裡都不曾見。只有我們這裡才這樣孝敬父母,這樣光宗耀祖,顯揚門庭。」第
三個唱。
    「哎,花言巧語的歌手們啊,你們在這裡嚷嚷什麼!世界上還沒有那樣美好的詞句,
能夠將主人的恩惠、將死者的聲望恰如其分地贊譽!」第四個唱。
    他們就這樣日日夜夜在賽歌。(哎-哎,我的兒子啊,要是歌手比賽捧場,歌手變
成歌的死敵,那就壞事!」)
    那次有名的喪宴熱熱鬧鬧地舉辦了許多天。富翁那些不可一世的兒子們很想壓倒別
人,想勝過世界上所有的人,好讓自己的聲望傳遍天下。於是他們想起要在父親的墳上
安放一對鹿角,讓大家知道,這是出身於長角鹿媽媽一族的他們的光榮先人的墳墓。
(「哎一哎,我的兒子啊兒子,古人說:富了就驕傲,驕傲就放縱。」)
    富翁的兒子們一心要用這種聞所未聞的辦法來顯耀他們的父親,誰也攔不住他們。
他們說幹就幹。他們派出一些指人,獵人打到一頭鹿,將角劈了下來。鹿角有一俄丈高,
就像飛鷹的翅膀。富翁的兒子們很喜歡這對鹿角:每只角上都有十八個杈兒,就是說,
這鹿已經十八歲了。好極了!他們就叫人將鹿角安放在墳墓上。
    老年人都十分氣忿:
    「你們憑什麼把鹿打死?誰敢動手殺害長角鹿媽媽的後代?」
    富翁的兒子們回答他們說;
    「這鹿是在我們的地盤上打死的。凡是在我家土地上跑的、爬的、飛的,從蒼蠅到
駱駝,都是我家的。我們自家的東西,我們自己知道該怎樣處置。你們都滾開!」
    僕役們用皮鞭抽打老年人,讓他們倒騎在馬上,侮辱他們,將他們攆走。
    這一下就開了頭……長角鹿媽媽的後代從此就遭殃了。幾乎每個人都要去森林裡獵
捕白鹿。每個布古人都認為在先人墳上安放鹿角是義不容辭的。於是這種事被認為是孝
行,是對亡靈特別尊敬之舉。誰沒有本事弄到鹿角,誰就覺得不體面。人們開始買賣鹿
角,儲存鹿角。長角鹿媽媽一族中,出現了以獵取鹿角、靠賣鹿角為生的一些人。(
「哎—哎,我的兒子啊,金錢萬能的地方,既沒有美,也沒有善良。」)
    伊塞克森林裡的鹿面臨了大劫大難。人們對它們毫不留情。鹿跑到陡峭的懸崖上,
人們也不肯放過它們。人們放出成群的獵狗去追趕它們,將它們趕到埋伏著射手的地方,
全部射殺。成群成群的鹿被殺害、被消滅。人們還打賭,看誰能搞到枝杈更多的鹿角。
    鹿沒有了。山裡空蕩蕩的。不論深夜還是黎明,都不再聽到鹿的叫聲。不論在森林
裡還是在川地上,都看不到鹿在吃草,看不到鹿將長角擎在背上飛快地奔跑,看不到鹿
象飛鳥似地掠過深谷。很多人生到世上,一生中一次都沒有看到過鹿。只聽到過有關鹿
的故事,再就是還見過墳墓上的鹿角。
    長角鹿媽媽又怎樣了呢?
    長角鹿媽媽很生氣,對人們十分惱恨。據說,在鹿被槍彈和獵狗逼得無處存身的時
候,在只剩下屈指可數的一些鹿的時候,長角鹿媽媽登上最高的山頂,告別了伊塞克湖,
帶著僅剩的一些孩子通過一個很大的山口,往別的地方、別的山裡去了。
    世上的事情往往是這樣的。這個故事就是這樣的。信不信由你。
    長角鹿媽媽臨走的時候說,它再也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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