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輪船-故事外的故事

    山裡又是秋天。熱鬧的夏天過後,一切又在迎接秋天的淒清。四下裡已經看不到畜
群蕩起的灰塵,火堆早已熄滅。牲畜過冬去了。人走了。山裡空了。
    老鷹零零落落地在天上飛過,難得叫上一聲兩聲。河裡的水不那樣喧鬧了:河水一
個夏天跟河槽呆夠了,此刻落了下去,變淺了。青草不再生長,漸漸枯萎下去。樹葉在
樹枝上呆厭了,有些地方已經開始下落。
    夜間,那些最高的山頂上已經落上一層銀色的初雪。拂曉時候,那一座座黑糊糊的
高山的山脊都變成了灰白色,好家一隻隻黑褐色的狐狸都長了白色的後頸。山谷裡的風
越來越冷,越來越刺骨。不過,天氣暫時還是晴朗、乾爽的。
    護林所對岸的森林很快地進入秋天。火紅的秋色有如無煙的野火,從河邊向上延燒,
燒遍了陡峭的小林地帶,直到黑松林的邊緣才停止。最鮮艷、最火紅、向上爬得最頑強
的是楊樹林和白樺林:它們一直爬到大森林高處積雪的地方,一直爬到黑壓壓的松樹和
雲杉王國的邊界。
    松杉林裡一向十分乾淨,而且象教堂裡那樣肅穆。只有一棵棵挺立的褐色樹幹,只
有乾爽的松脂氣味,只有落得遍地都是的棕黃色針葉。只有風在老松樹的樹梢上悄悄吹
過。
    可是,今天從清早起,被驚動的寒鴉就在山上叫個不停。一大群哇哇直叫的寒鴉,
在松林上空不住地盤旋著。寒鴉是聽到斧頭聲,一齊驚叫起來的,這會兒正爭先恐後地
嚷著,好像它們在光天化日之下遭了搶劫似的,緊盯著正將砍下的松樹朝山下放的那兩
個人。
    砍下的木頭是用馬拖著走的。奧羅茲庫水走在前面,拉著韁繩。他皺著眉頭走著,
不住地喘著粗氣,就像老牛在耕田;他那斗篷不時地叫樹棵子掛住。在他後面,緊緊跟
著木頭的是莫蒙爺爺。在這樣高的地方幹活兒,他也感到很吃力,老人家也在呼嘯呼呼
地喘著氣。他手裡拿著一根燁木棒,一面走,一面不時地用木棒撥動木頭。木頭一會兒
撞到樹樁上,一會兒撞到石頭上。每到斜坡上,木頭老是想橫過來朝下滾。要是那樣,
那就免不了出事,會砸死人的。
    用木棒掌握木頭動向的人隨時面臨著更大的危險。但是,天下事無奇不有:奧羅茲
庫爾已經有幾次嚇得撇開馬匹,跳了開去,而且每次他看到老頭子還冒著生命危險,在
斜坡上撐住木頭,一直在等著他回到馬跟前去拉馬韁時,他都覺得損了他的面子。於是,
正如俗話說的:要遮自己的羞,就得羞辱別人。
    「你想要我的命,是不是?」奧羅茲庫爾對丈人大聲喝道。
    周圍一個人也沒有,沒有人聽到,也沒有人指摘奧羅茲庫爾:哪裡見過這樣對待老
年人的?丈人只是怯生生地說,他自己也可能叫大木頭壓死的,幹什麼要這樣對他喝叫,
好像他是故意這樣子似的。
    但是,這一來,更把奧羅茲庫爾惹火了。
    「你算什麼東西!」他氣洶洶地說。「就算把你砸死,你反正活夠了。你怕什麼?
可是,我要是摔死了,誰肯要你那不開窩兒的女兒?誰用得著這種不生不養、倒霉的婆
娘?……」
    「孩子,你這個人可真難伺候。你一點不尊敬人,」莫蒙回答說。
    奧羅茲庫爾甚至停了下來,拿眼睛將老頭子打量了一陣。
    「像你這樣的老家伙早該躺在爐灶跟前,拿爐灰來烤屁股了。可是你現在好歹總還
是拿著工資。你的工資從哪裡來的?靠我唄!你還要什麼樣的尊敬?」
    「好啦,我是隨便說說的,」莫蒙軟了下來。
    他們就這樣走著。又爬上一個山坡,停在坡上休息。馬已經渾身是汗,到處水淋淋
的。
    寒鴉還是一直沒有安靜下來,一直在打圈子。黑壓壓的一大片,嚷得非常起勁兒,
好象打定了主意今天是要叫一整天了。
    「寒鴉叫,冬天早早到,」莫蒙又開口說。他想講點別的,讓奧羅茲庫爾消消氣。
「這是寒鴉要飛走了。寒鴉不喜歡有人來打擾它們。」他又補上一句,好像是替不懂事
的鳥兒表白似的。
    「哪一個打擾它們的?」奧羅茲庫爾猛地轉過頭來,臉一下子變得通紅。「老頭子,
你又在胡扯了,」他用嚴厲的口氣低聲說。
    他心裡說:「哼,話裡有話哩!怎麼,就為了你那寒鴉,松樹都不能碰,連根樹枝
都不能動啦?沒有這種事!目下在這裡還是我當家。」他拿眼睛狠狠瞄了瞄哇哇直叫的
鳥群,心裡說:「嘿,有一挺機槍就好了!」然後,他轉過臉,罵了兩聲娘。
    莫蒙一聲不吭。他聽不慣女婿罵娘。「他又來了,」老人家心裡難過地想。「一喝
了酒,就凶得不得了。酒醒了,還是一點道理也不講。人究竟為什麼會這樣呢?」莫蒙
傷起心來。「你對他一片好心,他對你惡意相報。既不覺得有愧,又不肯問問良心。好
象就應該這樣。總認為自己有理。只要地舒服就行。周圍的人都該伺候他。你不願意,
就逼著你干。好在他這種人是在山裡,在森林裡,他的手下只有這麼一兩個人。他的官
兒要是更大些,那又怎樣呢?天啊,可別叫他當大官兒……而且這種人實在多得很。他
們什麼都能撈到手。你想躲這種人都躲不掉。他到處等著你,到處能找得到你。為了他
自己過得自在,他能把你的命折騰掉。可是,他還是有理。是啊,這種人太多了……」
    「好啦,歇夠了,」奧羅茲庫爾打斷老人家的思路。「走吧,」他下命令說。
    於是他們又往前走。
    今天從清早起,奧羅茲庫爾心裡就不痛快。早晨,本當帶上家什過河到對岸森林裡
來的,莫蒙卻忙著送外孫上學去了。這老頭子簡直發昏了!每天早晨都要備好馬,送孩
子去上學,然後又要騎馬跑去把孩子從學校接回來。天天就為這個沒人要的孩子忙活著。
說什麼,上學不能遲到,簡直好象不得了啦!要是這裡有急事,天曉得會是什麼樣的事,
這麼說,這些事都是可以放一放的羅、老頭子說:「我一下子就回來,萬一孩子上課遲
到了,見了女老師不好意思的。」哼,見了她不好意思!老糊塗!那個女教師又算什麼?
一件大衣穿上五年。就看到她夾著練習本,提著提包。天天在外面乞討,什麼東西都要
向區裡要,要起來沒完沒了,一會兒給學校要煤,一會兒要玻璃,一會兒要粉筆,要不
然就是要抹布。真正像樣的教師會到這樣的學校來嗎?大家給這學校取的名字真不錯—
—小家伙學校。她倒真是個小家伙。她有什麼用?真正像樣的教師都在城市裡。學校裡
玻璃窗明晃晃的。教師都系領帶。但那是在城市裡呀……城市裡有多少首長坐著汽車滿
街跑!那又是什麼樣的汽車呀!烏黑、銀亮的汽車,平平穩穩地開過來,你不由得要站
下來,氣也不敢喘,站得筆直,等著它開過去。可他們城裡人就好象沒有看到這些汽車
似的,忙忙碌碌,來去匆匆,只顧走自己的路。在城市裡過日子才真象過日子哩!要是
能調到城市裡去,在城市裡住下來,有多好啊!在城市裡,尊敬不尊敬人,全看人的地
位。有了地位,就一定受人尊敬。地位越高,越受人尊敬。大家都是文明人。在城市裡,
不必因為吃幾頓飯或者收了什麼禮物,就去搞木頭或者去做諸如此類的事來還人情。不
像在這裡,給你五十,至多一百盧布,人家就把木頭弄走,還要說你的壞話:奧羅茲庫
爾受賄啦,這個那個的……真是愚昧無知!
    是啊,真該到城市裡去……嘿,讓這些山、這些森林、這些該死的木頭,讓不生孩
子的老婆,讓糊塗老頭子和他那當寶貝待的狗崽子,統統見鬼去!嘿,那我就像吃飽了
燕麥的馬一樣,歡蹦起來!我會叫人尊敬我;「奧羅茲庫爾•巴拉扎諾維奇,您的辦公
室能進嗎?」到了城市裡,我要娶個城裡女子。為什麼不可以呢?比如說,娶個演員,
要漂亮的,又會唱,又會跳,手裡還拿著麥克風;據說,在她們眼裡,最要緊的是,一
個人要有地位。我要挽著這樣的美女,自己也要繫好領帶,一起到電影院去。她的高跟
鞋登登地響著,渾身香噴噴的。過路人都伸長了鼻子。不用說,孩子也要生一些的。讓
兒子學法律,叫女兒學鋼琴。城裡孩子顯然不同,城裡孩子聰明。在家裡說的全是俄語:
他們才不會滿嘴土話哩。他也要這樣來慣養自己的孩子:「好爸爸,好媽媽,我要這樣,
我要那樣……」對自己的孩子,還有什麼捨不得的?嘿,他要讓很多人都眼紅,讓大家
看看,他是什麼人!他哪一點又比別人差?那些在他上面的人,哪一點比他高明?都是
一些跟他一樣的人嘛。只不過他們走運,他不走運罷例。怪他沒有福氣。也很怪他自己。
林業人員訓練班結業後,該是到城裡去,去上技術學校,或者去上大學的。他卻沉不住
氣,一心要弄個差事幹干。雖然是個小差事,可總是個差事。這樣一來,現在就天天在
山裡轉,天天就像老驢一樣拖木頭了。還有這些討厭的寒鴉。叫什麼呀,打什麼圈子?
嘿,有一挺機槍就好了……
    奧羅茲庫爾心情不好是有原因的。快活的夏天已過,秋天來了,隨著夏天的逝去,
他到牧羊人和牧馬人那裡作客的好日子也過去了。正像歌子裡唱的:「高山牧場花兒落,
又到返回平川時……」
    秋天到了。人家抬舉他,請他吃喝,他借了債,許了願,現在都得一一清償。而且
他說過的大話也得兌現:「你要什麼?要兩根松木做屋樑,就這麼一點兒?這有什麼好
說的!隨你什麼時候來,現成的!」
    過去說了大話,收了禮物,喝了酒,現在就得氣喘吁吁,汗流浹背,一面拚命咒罵,
一面在山上拖木頭。這些木頭叫他吃很大的虧。說起來,他這一輩子老是吃虧。忽然他
的腦子裡閃過一個冒險的念頭:「我什麼都不管,想到哪裡,就到哪裡去!」但是他馬
上就明白了,他哪裡也去不成,哪裡也不要他,誰也不要他,他到哪裡也過不到他所盼
望的那種日子。
    你且離開這裡,或者不履行諾言試試看!那些三朋四友准會出賣你。都是一些靠不
住的家伙。前年,有一個布古族同胞送他一頭羔羊,他答應給一根松木。可是到了秋天,
他不願意上山去弄樹。這種事說說倒容易,可是,要爬山,要鋸,還要拖下山,你倒試
試看!如果是幾十年以上的大松樹,那就更難對付了。無論給多少黃金,都不願幹這種
活兒。那幾天莫蒙老漢恰好病了,正躺在床上。一個人是不行的,而且難也沒本事一個
人到山裡搞木頭。一個人砍樹,也許能把樹砍倒,可是拖不下山……他要是早知道後來
出的事情,他會跟謝大赫瑪特一起去搞松樹的。可是當時奧羅茲庫爾懶得爬山,便決定
隨便弄一棵樹把那個同族人應付過去。那人卻無論如何不依:要的是真正的松木,非給
不可!「羊羔拿到手,就要賴帳不成?」奧羅茲庫爾也發了脾氣,將他摔了出去:不想
要,就給我滾蛋!可是,那個小伙子也不是好惹的。他寫了一封控告信,控告聖塔什保
護林護林員奧羅茲庫爾•巴拉扎諾夫,而且在信中添技加葉,真真假假,把奧羅茲庫爾
寫成一個「社會主義森林的破壞分子」,簡直可以槍斃。後來奧羅茲庫爾被弄到區裡和
林業部的各種審查組織去審查了很久。好不容易才解脫了……你瞧,這就是同族人!還
要說什麼:「我們都是長角鹿媽媽的子孫。一人為大家,大家為一人!」這簡直是胡扯!
為了一個銅子,恨不得互相捐脖子,或者送你進監獄,鹿媽媽又管屁用!那是在古時候,
人們相信鹿媽媽。那時候的人愚昧無知到何種程度,真是好關!現在大家可都是有文化、
有知識的人了!誰還相信這種哄小孩子的故事!
    自從出了那件事情以後,奧羅茲庫爾就發誓:今後來的不論是哪一個,不論是什麼
樣的熟人、同族人,哪怕是長角鹿媽媽嫡親的孩子,他連一根樹枝、一根樹條子也不給。
    可是,夏天又來了。山裡一片碧綠的草甸子上又出現了一頂頂白色的帳篷。羊在歡
叫,馬在長嘶,河邊溪分炊煙裊裊。陽光明麗,處處花香,處處能聞到令人陶醉的馬奶
酒香味。來到帳篷旁邊,呼吸著清新的空氣,坐在碧綠的草地上,跟三朋四友共享馬奶
酒和鮮嫩的羊肉,真是件樂事!然後再來一杯伏特加,讓頭腦暈乎乎的。這時候就會覺
得自己力大無窮,能夠把大樹連根拔起,或者將隨便哪一座山的頭擰將下來……奧羅茲
庫爾在這樣的日子裡就往往會忘記自己的誓言。聽到人們喊他是大森林的大老板,他更
是美滋滋的。於是,他又許願,又接受禮物……等秋天一到,森林裡不一定哪一棵祖宗
留下來的古松又要遭殃了。
    秋天從收割後的田野悄悄爬到山上,又向四面八方擴散開去。秋風吹過,青草黃了,
森林裡的樹葉紅了。
    野果熟了。羊羔長大了。羊羔開始分群,公的跟公的在一起,母的跟母的在一起。
婦女們將於奶酪收進麻袋准備過冬。男子漢們在商量,要回川地去,該是誰來第一個開
路。那些在夏天就跟奧羅茲庫爾談妥了交易的人,在離開之前通知他,要在某日某時開
汽車到護林所來裝運他答應給的木頭。
    今天傍晚,就要有一輛帶拖車的汽車來裝運兩根松木。有一根松木已經在山下,已
經拖過了河,弄到了汽車要開到的地方。還有一根,就是這一根了,他們正在往下放。
奧羅茲庫爾此時此刻要是能夠把用木頭換得的吃喝還出來的話,那他馬上就會這樣做的,
只要能不幹這會兒正不得不幹著的又苦又累的活兒就行。
    唉,住在山裡,命真苦啊,他是沒辦法躲過了:帶拖車的汽車今天傍晚就要到了,
夜裡就要把木頭運走。
    要是一切能平安無事,倒也罷了。汽車要通過國營農場,就從場部辦公室門前經過,
別的路是沒有的。農場裡常常有公安局和國家檢查機關的人來,區裡來的人就更多了。
拉木頭的汽車萬一被他們發現,他們就要問:「這木料是從哪裡弄的,弄到哪裡去?」
    奧羅茲庫爾一想到這裡,脊樑骨都驚了。他對一切人、一切事惱恨透了。惱恨頭頂
上哇哇直叫的寒鴉,惱恨倒霉的老頭子莫蒙,惱很能掐會算、三天前就跑到城裡去賣土
豆的懶家伙謝大赫瑪特。他明明知道要到山上拖木頭嘛!結果,他卻溜走了……他要在
市場上辦完自己的事,才能回來。要不然,奧羅茲庫爾可以叫他跟老頭子一塊兒來拖木
頭,用不著自己來受罪了。
    可是謝大赫瑪特還遠得很,寒鴉也沒法於去打。在頂沒有辦法的時候,本來還可以
打打老婆,可是要回到家裡還得走很久。於是就剩下莫蒙老漢了。奧羅茲庫爾氣喘吁吁,
呼哧呼哧地在山上走著,越走越火,走一步罵一聲。他既不心疼馬匹,又不心疼走在他
後面的老頭子,逕直地穿過樹棵子朝前走。讓馬死掉好啦,讓老頭子死掉好啦,他自己
也來個心臟病發作,死掉好啦!既然他倒霉,大家都別想有好日子過。讓這個世界完蛋
好啦!這世界上的一切都安排得不合要求,沒有照顧到他奧羅茲庫爾的身份和地位。
    奧羅茲庫爾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牽了馬穿過一叢樹棵子徑直地下一處陡坡。就讓
快腿莫蒙跟著木頭跳個夠吧。他要是撐不住,讓他試試看!「我要揍老渾蛋一頓,決不
饒地,」——奧羅茲庫爾拿定了主意。過去他從來不敢拖著木頭下這樣危險的斜坡。可
是這一次他叫鬼迷住了。莫蒙也來不及制止他,只來得及喊了兩聲:「你朝哪裡去?哪
裡去?站住!」——就看到木頭橫轉了過來,朝下滾去,把樹棵子壓得一彎一彎的。那
木頭濕滴滴的,十分沉重。莫蒙想用木棒抵住,不讓木頭朝下滾,可是木頭來勢太猛,
一下子就把老頭子手裡的木棒打掉了。
    一切都發生在轉瞬間。馬摔倒了,翻身朝下滾去。馬倒的時候將奧羅茲庫爾撞倒了。
他一面朝下滾,一面慌慌張張地拚命去抓樹裸子。就在這時候,在密密的枝叢中,有幾
只長角的動物驚慌地跳了開去。這幾隻動物連蹦帶跳地跑到禪樹林中去了。
    「鹿!鹿!」莫蒙爺爺又驚又喜,情不自禁地叫了兩聲。接著又不做聲了,好象還
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山裡也忽然靜了下來。寒鴉一下子飛走了。木頭壓在矮小而結實的樺樹棵子上,在
斜坡上卡住了。馬被挽索絆住,自己站了起來。
    衣眼被掛得稀爛的奧羅茲庫爾爬到了一旁。莫蒙連忙跑去救女婿。
    「啊,是聖母長角鹿!是它搭救了咱們!你看到沒有?這都是長角鹿媽媽的孩子。
咱們的聖母回來啦!你看到沒有?」
    奧羅茲庫爾還不相信,一切已經平安無事地過去。他滿面差臊,很不高興地爬了起
來,一面拍打身上的塵土,一面說:
    「夠了,老頭子,別胡扯啦!快去把馬身上的挽索解開!」
    莫蒙順從地跑去給馬解換索。
    「神母長角鹿啊!」他還在喜不自禁地嘟噥著。「鹿又回到我們的森林裡來啦。鹿
媽媽沒有忘記我們呢!它饒恕我們的罪過了……」
    「你還在嘮叨?」奧羅茲庫爾衝他說。奧羅茲庫爾已經不再害怕了,恢復了常態,
心裡又象先前一樣惱恨起來。「又在編你的故事啦?你自己老糊塗了,就以為別人也相
信你那些胡謅八扯的玩意兒啦?!」
    「我親眼看到的。那是鹿,」莫蒙爺爺不服氣地說。「難道你沒有看到嗎,孩子?
你自己也看到的嘛。」
    「嗯,看到的。好象跑過去的是三頭……」
    「是的,三頭。我也覺得好像是這樣。」
    「那又怎樣呢?鹿就是鹿唄。剛才人可是差點兒把命送掉。有什麼好開心的?要是
鹿的話,那就是從山那邊跑過來的。在山那邊,就是說,在哈薩克斯坦的森林裡,聽說
還養著鹿。那邊也是保護林。可能,鹿也是受保護的東西。鹿來了就來了好啦。幹我們
什麼事?哈薩克斯坦跟我們不相干。」
    「鹿也許要住在咱們這裡呢?」莫蒙爺爺幻想起來。「能住下來就好了……」
    「好啦,扯夠了!」奧羅茲庫爾打斷他的話。「走吧。」
    他們還得拖著木頭朝下走很久,然後還要用馬拖著木頭過河。過河也是一件很不容
易的事。要是能平安無事地將木頭施過了河,然後還要再弄到一座小丘跟前,等汽車來
這裡裝運。
    唉,要花多少力氣啊!……
    奧羅茲庫爾覺得自己實在倒霉。他覺得周圍的一切安排得很沒有道理。那些山,全
都無知無覺,既沒有什麼盼頭,又沒有什麼不如意的事,一天到晚就那樣呆著;森林進
入秋天,然後又進入冬天,這都沒有什麼難的。連寒鴉都夠自在的,想怎樣飛就怎樣飛,
想怎樣叫就怎樣叫。就說鹿,如果真的是鹿的話,那就是從山那邊來的,它們在森林裡
想怎樣跑就怎樣跑,想往哪裡跑就往哪裡跑。在城市裡,人們無憂無慮地在柏油馬路上
溜躂,坐小汽車,下館子,天天在尋歡作樂。可是命運偏偏將他拋到這山溝裡,他真倒
霉……就連這個快腿莫蒙,他的這個沒出息的丈人,也比他幸福些,因為他相信故事。
他是個稀裡糊塗的人。糊塗蛋對生活總是滿意的。
    奧羅茲庫爾對自己的生活是十分痛垠的。這種生活不如他的意。這樣的生活該是快
腿莫蒙這樣的人過的。莫蒙他還要什麼呢?他活多久,就彎腰弓背地干多久,天天干,
沒有休歇。這一輩子沒有一個人聽他管,他可是要聽所有的人管,甚至他的老婆子都管
著他,他對她都不敢回嘴。這樣的倒霉鬼聽聽故事就夠高興的了。在森林裡看到鹿,快
活得連眼淚都流出來啦,就好象通上了他跑遍世界找了一百年的親兄弟似的。
    唉,有什麼好說的!……
    他們終於踏上最後一道地界,從這裡再走很長的一段陡坡就到河邊了。他們停下來
休息。
    河那邊,護林所的院子裡,奧羅茲庫爾的房子前面有什麼東西在冒煙。從冒的煙可
以猜出來,那是茶炊。就是說,老婆已經在等他了。奧羅茲庫爾想到這裡,並不感到痛
快。他張大了嘴在喘氣,還是感到氣悶。胸口作痛,頭嗡嗡價響,心撲騰撲騰直跳。額
頭上的汗水直住眼睛裡流。面前還有一段很長很陡的坡要走。在家裡等他的是不會生孩
子的老婆。哼,她燒茶炊,想討他喜歡呢……他忽然一時性起,想沖過去朝那只大肚子
菜炊踢上一腳,讓它見鬼去。然後朝老婆撲過去,打她一頓,朝死裡打,打她個頭破血
流。他彷彿聽到老婆在嚎叫,在詛咒自己的苦命,他心裡感到舒坦起來。他心想:「讓
她去,讓她哭叫去好啦!我不快活,幹嗎要讓她快活?」
    他的思路被莫蒙打斷了。
    「孩子,我簡直忘了,」莫蒙猛然想起了外孫,連忙朝奧羅茲庫爾走去。「我該到
學校去接小孩子了。已經放學了。」
    「放學了又怎樣呢?」奧羅茲庫爾故意不動聲色地說。
    「孩子,你別生氣。咱們把木頭放在這裡。咱們下去。你回家去吃飯。我趁這個時
候騎馬到學校去。把孩子接回家。然後咱們再回來把木頭放過河。」
    「老頭於,你想了很久,才想出這個主意吧?」奧羅茲庫爾刻薄地說。
    「小孩子要哭的呀。」
    「哭又怎麼樣?」奧羅茲庫爾火了。這一下子他有借口可以好好地教訓一下老頭子
了。奧羅茲庫爾一天來想方設法找他的碴兒,現在他倒自己送上門來了。「他哭,咱們
就可以把事情丟下?早晨,你矇混人,送他去上學。送去就送去好啦。現在又要到學校
去接?那我怎麼辦?咱們在這裡是鬧著玩兒的?」
    「孩子,別這樣,」莫蒙央告說。「今天是這樣的口幹嘛。我倒沒什麼,可是小孩
子要等,在這樣的日子裡會哭的……」
    「什麼這樣的日子?這日子有什麼特別的?」
    「今天鹿回來了。為什麼要在這樣的日子……」
    奧羅茲庫爾愣住了,他驚愕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他已經忘記那幾頭鹿了。當他在
扎人的樹棵子裡滾著,當他嚇得魂不附體的時候,彷彿有幾頭鹿象閃電、像夢幻一樣問
過去的。那時從斜坡上朝下滾的木頭隨時都可能將他砸扁。他才沒有心思去理會那幾頭
鹿和老頭子的廢話哩。
    「你把我當成什麼啦?」他惡狠狠地沖著老頭子的臉低聲說。「可惜,你沒有鬍子,
要不然我就扯你的鬍子,叫你明白明白別人都不比你蠢。你那幾頭鹿算個屁!我可不管
你這一套。你還是少給我囉嗦。放木頭去!咱們不把木頭施過河,你什麼也休想。誰去
上學,誰在那裡哭,我才不管。夠了,走吧……」
    莫蒙象往常一樣,又順從了。他明白,不把木頭拖到地點,他是逃不出奧羅茲庫爾
的掌心的,於是又不聲不響地拚命干了起來。他再不說一句話,雖然他心裡急得想叫出
來。外孫正在學校外面等他呢。孩子們都各自回家了,只有他那孤苦伶仃的外孫一個人
在望著大路,等爺爺去接他。
    老人家在想像著:孩子們腳步條沓地一齊從學校裡跑了出來,各自朝家裡跑去。孩
子們都餓了。他們走在路上,就聞到了為他們燒好的飯菜的香味,於是高高興興、活蹦
亂跳地從自家的窗前跑過。媽媽已經在家裡等著了。每個媽媽都在笑,笑得忘記了一切。
媽媽自己開心也好,不開心也好,為自己的孩子笑,總是有足夠的力氣的。即使媽媽喝
叫得嚴厲些:「洗手!瞧你那副髒樣子!」——她的眼睛還是照樣在笑著。
    莫蒙的小外孫自從上學以來,手上總是沾滿了墨水。這倒是叫爺爺很喜歡:這就是
說,孩子挺用功呢。這會兒,想必他的外孫正站在大路上,那一雙小手又是沾滿了墨水,
還拿著今年夏天買的那個心愛的書包。他大概等累了,已經在不安地瞅著、聽著:爺爺
是不是騎馬來到小山崗上了。爺爺總是按時到的嘛。每次孩子走出學校,爺爺已經趕到
了,已經在不遠處等著他了。大家各自回家,外孫就朝爺爺跑去。「爺爺來啦。咱們快
跑!」——孩子對書包說。一跑到爺爺跟前,就羞澀地朝爺爺懷裡撲去,抱住爺爺,將
臉緊緊地貼到爺爺肚子上,呼吸著那種熟悉的舊衣服和夏天乾草的氣味:這些天爺爺正
在把對岸的乾草用馬馱過河。一到冬天,雪太深,就難弄了,所以最好秋天就弄過來。
因此莫蒙身上老是有苦澀的乾草灰土氣味。
    爺爺讓孩子坐到自己身後馬背上,他們就一同騎馬回家,有時讓馬一路小跑,有時
慢走;他們有時不講話,有時隨便講一些瑣事,不知不覺就要到了。穿過一個山口,一
路往下,就到聖塔什河谷了。
    孩子一心迷戀著學校,這使奶奶很惱火。他一醒來,就趕緊穿衣服,將書和練習本
裝進書包。他將書包放在自己身邊過夜,也使奶奶很生氣:「你幹嗎老是戀著這個討厭
的書包?就讓它給你做老婆好啦,省得我們給你找老婆出彩禮……」孩子不理睬奶奶的
話,再說,他也不大懂她說的是什麼。他認為最要緊的就是上學不能遲到。他跑到院子
裡,催爺爺快走。只有等學校已在眼前了,他才定下心來。
    有一次,他們還是遲到了。那是在上個星期。這一天,剛濛濛亮,莫蒙就騎了馬到
對岸去。他想趕早去馱一趨於草。一切還順利,可是走在路上,捆草的繩子松開了,干
草撒了一地。只得重新相好,讓馬重新馱起。可是,剛到河邊,倉促拍好的草捆又鬆散
了。
    外孫已經在河這邊等著了。他站在一塊凹凸不平的石頭上,搖著書包,在叫,在喊
著呢。老人家慌了,繩子也亂了套,糾結在一起,解都解不開。可是孩子還在一股勁兒
地喊。老人家知道,孩子已經哭了。於是他把乾草和繩子全都扔下,騎上馬,急忙從灘
上過河,朝外孫這邊趕來。
    過河也花了不少時間。因為水還不小,水流很急,過河又不能打馬快跑。秋天還不
怎樣可怕,要是夏天,會把馬沖翻,那就完了。等莫蒙終於過了河,來到外孫跟前,外
孫已經哭得抽抽搭搭的了。他也不望爺爺,只是在哭,嘴裡在說:「遲到了,上課遲到
了……」老人家在馬上彎下身,抱起孩子,讓孩子貼著自己坐在馬鞍上,打馬就跑。要
是學校就在附近的話,孩子就自己跑去了。可是現在卻一路不住地哭著去,而且老人家
怎麼哄都不行。爺爺就這樣領著哭哭啼啼的外孫進了學校。學校裡已經上課了。又親自
把他送進課堂。
    莫蒙向女教師一再表示歉意,並且保證以後不再有這種事。但是,最使老人家震動
的,還是外孫哭得那樣傷心,遲到了就那樣難過。「但願這樣,永遠這樣想上學就好了,」
——爺爺想。不過,這孩子究竟為什麼哭得這樣傷心呢?這麼說,他心裡有自己的委屈,
說不出的委屈……
    這會兒,老人家正跟著木頭走,一會兒跑到這邊,一會兒跑到那邊,有時拿木棒將
木頭推一推,有時擋一擋,免得木頭卡住,讓木頭快一點下山。老人家一直在想著:外
孫在那裡怎樣了啊?
    可是奧羅茲庫爾卻不急。他不慌不忙地走著。而且在這種地方也不能太著急,坡很
長、很陡,要在坡上斜著走才行。但是。難道就不能依他老莫蒙的請求——將木頭暫時
放一下,過一會兒再來拖嗎?收要是有力氣的話,他就把木頭朝肩上一扛,跨過河去,
將木頭一下子摔到汽車要來的地方!喂,這是給你們的木頭,裝走好啦!這樣他就可以
跑去接外孫了。
    可是,哪有這樣的事啊!還是得拖著木頭經過一堆一堆的石頭和砂礫,將木頭拖到
河邊,然後還要用馬拖著木頭從灘上過河到達對岸。馬已經給折騰得夠嗆了。在山上已
經拉了不少路了,一會兒下坡,一會兒上坡……要是一切順利,倒也罷了;萬一木頭到
了河中心卡在石頭堆裡,或者馬失前蹄,跌倒了,那可怎麼辦?
    他們一下了水,莫蒙爺爺就禱告起來:「長角鹿媽媽,多多保佑,別叫木頭卡住,
別叫馬跌倒!」他脫光了腳,將靴子搭在肩上。將褲腿挽到膝蓋以上,手握木棒,緊緊
跟隨著在水裡游動的木頭。他們逆著水勢斜斜地拖著木頭往前走。河裡的水清澈透明,
但也涼得透骨。秋天的水嘛。
    老人家拚命忍著:隨它去吧,反正兩條腿也斷不掉,只要把木頭快點拖過河就行。
可是,就像故意搗蛋似的,木頭還是卡住了,就在石頭最多的地方,卡在石頭縫裡了。
在這種情況下,應當讓馬稍微休息一會兒,然後狠狠地給馬加上兩鞭,馬用猛勁兒一衝,
就能把木頭從石頭縫裡拉出來。但是奧羅茲庫爾仍然騎在馬上,拚命用鞭子抽打已經勞
累不堪、精疲力盡的馬。馬弓起後腿,在原地直蹬直跳,跌跌撞撞,可是木頭一動也不
動。老人家兩腿凍僵了。眼前發黑,頭發暈。那陡崖、那崖上的森林、天上的雲彩一齊
傾倒下來,落到河裡,順著急流漂去,又倒轉回來。莫蒙幾乎要支持不住了。
    該死的木頭!木頭如果是乾的,是放了很久的,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干木頭會自己
浮在水上,只要扶住它就行。這根木頭卻是剛剛據下來,就馬上拖著過河的。誰能這麼
干呢?做事心不端,報應在眼前,——果然就應驗了。奧羅茲庫爾不肯等松木干了再運,
因為他怕檢查機關萬一發現了,就要控告他砍伐森林裡的貴重樹木。所以,一鋸下來,
就趕快弄走了事。
    奧羅茲庫爾拚命用皮靴後跟踢馬,用鞭子抽馬的頭,不住地罵娘,罵老頭子,好象
這一切全怪他莫蒙,可是木頭還是一動不動,在石頭縫裡越卡越結實。老人家再也忍不
住了。他這一輩子頭一回憤怒地高聲喝叫起來:
    「下馬!」他毫不含糊地走到奧羅茲庫爾跟前,去拉他下馬。「你沒有看到,馬吃
不消啦?快下來!」
    驚愕的奧羅茲庫爾一聲不響地聽從了。他穿著靴子直接從馬上跳到水裡。他好像一
下子呆了,癡了,失去了知覺。
    「來!用勁撬!一齊來!」
    在莫蒙指揮下,兩個人一齊用木棒撬,想把木頭撬起,讓木頭從石頭縫裡脫出來。
    馬是多麼機靈的畜牲啊!它就在這時朝前猛衝,在石頭上拚命地蹬,拚命地揣,將
套索拉得像弦一樣直。但是木頭只是微微動了一動,滑了一下,又卡住了。
    馬又猛力一衝,但再也支持不住了,一下子倒在水裡,四蹄在水裡亂蹬亂險,又被
套索纏住了。
    「把馬扶起來!快!」莫蒙催促奧羅茲庫爾說。
    他們好不容易把馬扶了起來。馬凍得渾身打顫,在水裡勉強站著。
    「把套索卸下來!」
    「幹什麼?」
    「叫你卸,你就卸好啦。回頭咱們再套。快把套索卸下來。」
    奧羅茲庫爾又一聲不響地聽從了。等馬身上的套索卸下來,莫蒙拉起馬韁。
    「現在走吧,」他說。「回頭咱們再來。讓馬休息休息。」
    「給我站住!」奧羅茲庫爾從老頭子手裡奪過馬韁。他好象醒悟過來,一下子又恢
復了本相。「你糊弄誰?你哪裡也去不成。木頭現在就得拖過去。晚上人家要來裝的。
把馬套上,別給我囉嗦,聽見沒有?」
    莫蒙一聲不響地轉過身,一瘸一拐地拖著兩條凍僵了的腿,從灘上朝岸邊走去。
    「往哪裡去,老東西?我問你,哪裡去?」
    「哪裡去!哪裡去!到學校裡去!孩子打中午就在那裡等著了。」
    「給我回來!回來!」
    老人家沒有聽他的。奧羅茲庫爾將馬撇在河當中,追了上來,在快到岸邊的沙灘上
追上了莫蒙,抓住他的肩膀,將他扳回頭來。
    他們就面對面地站住了。
    奧羅茲庫爾一把扯下搭在莫蒙肩上的舊油布靴,用靴子劈頭蓋臉地打起丈人。
    「給我走!回去!」奧羅茲庫爾聲嘶力竭地喊,隨手將靴子甩到一邊。
    老人家走過去,將甩在潮濕沙地上的靴子拾了起來,當他直起腰來的時候,嘴裡流
出血來。
    「壞蛋!」莫蒙一面吐血,一面說。他又將靴子搭在肩上。
    這是從來沒有頂撞過任何人的快腿莫蒙說的,這是凍得渾身發青、肩搭舊靴、嘴裡
流血的可憐的老頭子說的。
    「給我走!」
    奧羅茲庫爾來拖他。可是莫蒙使勁掙了開來,頭也不回,一聲不響地走了。
    「好啊,老渾蛋,等著瞧吧!看我收拾你!」奧羅茲庫爾揮著拳頭,在他後面叫著。
    老人家頭也沒有回。他走上「睡駱駝」旁邊的小道,坐了下來,穿好靴子,快步朝
家裡走去。他再不耽擱,逕直走進馬棚。從馬棚裡牽出了一向碰不得的、奧羅茲庫爾的
坐騎大灰馬阿拉巴什。平時這匹馬誰也不敢騎,而且也不用來拉車,免得搞壞了奔跑時
的姿勢。莫蒙就像去救火一樣,騎著無鞍無鐙的馬衝出院子。當他從窗前,從仍然在冒
著煙的茶炊旁邊經過時,跑出門來的女人們——莫蒙的老婆子、他的女兒別蓋伊、年輕
媳婦古莉查瑪——馬上就看出,老頭子一定是出了什麼事情。他還從來沒有騎過阿拉巴
什,從來沒有這樣不要命地騎了馬在院子裡跑。她們都還不知道,這是快腿莫蒙造反了。
也還不知道,因為這次起來造反,他將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奧羅茲庫爾牽著卸了套的馬從灘上走了回來。馬的一條前腿一瘸一拐的。女人們一
聲不響地看著他朝院子裡走來。她們還一點不知道奧羅茲庫爾心裡在打什麼主意,不知
道他這一天會帶給她們什麼,帶給她們什麼樣的災難和恐怖……
    他穿著噗唧噗唧直響的濕靴子和濕漉漉的褲子,邁著又重又沉的步子走到她們跟前,
皺著眉頭陰沉地朝她們望著。他的老婆別蓋伊著急了:
    「奧羅茲庫爾,你怎麼啦?出了什麼事?瞧你渾身都濕了。木頭沖走了嗎?」
    「沒有,」奧羅茲庫爾擺了擺手。「牽去,」他將韁繩遞給古莉查瑪:「把馬牽到
馬棚裡。」他朝家門口走去。「到屋裡來,」他對老婆說。
    奶奶也想跟他們一起進去,但是奧羅茲庫爾不讓她進門。
    「你走開,老婆子。這裡沒有你的事。你回家去,別住這裡來。」
    「你怎麼的啦?」奶奶生氣了。「這又是怎麼一回事?我家老頭子呢?他怎麼啦?
出了什麼事?」
    「你去問問他自己,」奧羅茲庫爾回答說。
    回到家裡,別蓋伊脫去丈夫的濕衣服,遞給他一件皮襖,將茶炊拿了進來,便往碗
裡倒茶。
    「不要茶,」奧羅茲庫爾將手一擺。「拿酒來。」
    老婆拿出一瓶沒有開過的酒,朝杯子裡倒。
    「斟滿,」奧羅茲庫爾吩咐道。
    他將一杯酒一口氣喝下,用皮襖將身子一裹,一面朝氈上躺,一面對老婆說:
    「你不是我老婆,我不是你男人了。走吧。今後你別進這個屋子。走吧,現在走還
不晚。」
    別蓋伊長歎一聲,坐到床上,很習慣地噙著眼淚,小聲說:
    「又來啦?」
    「什麼又來啦?」奧羅茲庫爾大聲吼道。「滾出去!」
    別蓋伊從屋裡跑出去,一如往常,扎煞著兩只胳膊,在院子裡放聲大哭:
    「我為什麼生到世上來呀?我的命好苦啊!……」
    這時候,莫蒙老漢正騎著阿拉巴什去接外孫。阿拉巴什是一匹快馬。但莫蒙還是遲
到了兩個多鐘頭。他在路上碰到了外孫。女教師正親自送孩子回家。這就是那個女教師,
還是那一雙風吹鼓了的、粗糙的手,還穿著那件穿了五六年仍然換不掉的大衣。這個疲
憊不堪的女子臉色很不好。孩子早就哭了個夠,眼睛都哭腫了。他手裡提了書包,路女
教師走著,滿臉的委屈,一副可憐相。女教師著實地數落了莫蒙老漢一頓。他下了馬,
垂著頭站在她面前。
    「您要是不能按時來接孩子,」她說。「您就別送他來上學。您別指望我,我自己
有四個孩子呢。」
    莫蒙又一次表示歉意,又一次保證今後不再有這種事。
    女教師回傑列賽去了,爺爺就帶外孫往家走。
    孩子緊靠爺爺坐在馬的前面,一聲不響。老人家也不知道對他說什麼才好。
    「你餓壞了吧?」他問道。
    「不餓,老師給我面包吃了,」外孫回答。
    「為什麼你不說話?」
    孩子聽了這話,還是什麼也沒有說。
    莫蒙歉疚地笑了笑,說:
    「你這孩子倒是真有氣性。」他摘下孩子的帽子,吻了吻他的頭頂,又把帽子戴到
他頭上。
    孩子沒有扭頭。
    他們這樣騎馬走著,兩個人都悶悶不樂,一聲不響。莫蒙緊緊地拉住疆繩,不讓阿
拉巴什快跑,生怕無鞍馬顛得孩子受不了。再說,現在好象也用不著多麼著急了。
    馬很快就領會了人意,踏著輕輕的碎步走著。馬不時地打著響鼻,馬蹄得得地敲擊
著路面。最好是一個人騎著這樣的馬,唱著歌,輕輕地唱,自己唱自己聽。一個人獨自
走路的時候,不是常常唱點什麼嗎?唱一唱心頭的遺憾、逝去的年華,唱一唱當年愛情
中的悲歡……人總是喜歡懷念過去的歲月,因為過去的歲月裡還保留著永遠得不到的東
西。究竟那又是什麼,人自己也不十分清楚。但有時一個人喜歡想想這些,喜歡感慨一
番。
    一匹稱心如意的好馬,是一位極好的旅伴……
    莫蒙老漢看著外孫剃得光光的後腦勺,看著他那細細的脖子和招風耳朵,心想:自
己一生多災多難,辛辛苦苦,忙忙碌碌,操了多少心,經受了多少悲痛,如今只落得眼
前這個孩子、這個無依無靠的小東西。要是當爺爺的能把他撫養成人,倒也罷了。要是
以後只剩下他一個人,那就難了。自己才像玉米穗那樣嫩,就已經有了自己的性子。他
還是呆一些、隨和一些好……象奧羅茲庫爾這樣的人,會十分痛恨他,會拚命折騰他的,
到那時候,這孩子就像小鹿落到狼爪子底下了……
    於是莫蒙想起了鹿,想起了今天像一閃而過的影子一樣飛速跑過、曾使他驚叫和歡
呼的那幾頭鹿。
    「你知道嗎,孩子?鹿到咱們這裡來啦,」莫蒙爺爺說。
    孩子馬上扭過頭來:
    「真的?」
    「真的。我親眼看到的。三頭。」
    「鹿是從哪裡來的?」
    「依我看,是從山那邊來的。那邊也有保護林。現在是秋天,還家夏天一樣,山口
是暢通無阻的。所以鹿就到咱們這裡作客來了。」
    「鹿會在咱們這裡住下來嗎?」
    「要是喜歡的話,會住下來的。要是不去碰它們,它們會在這裡住下去的。它們要
吃的東西,咱們這裡有的是。哪怕養一千頭鹿都行……古時候,長角鹿媽媽還在這裡的
時候,這裡的鹿數也數不清……」
    爺爺覺得,孩子聽到這個消息高興起來,心裡的委屈漸漸消散了,於是老人家又講
起古時候的事,講起長角鹿媽媽。他講得自己也入了迷。於是他想:自己一下子幸福起
來,而且也讓別人幸福,多麼簡單啊!但願能永遠這樣生活。是的,就這樣,就像現在
這樣,就像此時此刻這樣。但是現實生活卻往往不是這樣的。幸福來的時候,不幸總是
悄悄守候在旁邊,時時要闖進你的心靈,闖進你的生活,寸步不離地跟隨著你,永遠跟
隨著你,叫你甩也甩不脫。甚至就在此時此刻,在爺爺和外孫都覺得十分幸福的時候,
在老人家心中,同時又是喜悅,又是擔心:奧羅茲庫爾在那裡怎麼樣了啊?他在打什麼
主意,打算怎樣來整治人呢?他想出什麼點子來處罰他這個膽敢不聽話的老頭子呢?奧
羅茲庫爾是不會這樣罷休的。要不然他就不是奧羅茲庫爾了。
    為了不去想即將臨到他和他女兒頭上的災難,莫蒙就給外孫講鹿,講鹿的心腸怎樣
好,鹿怎樣美麗,跑起來怎樣快,講得那樣帶勁兒,好像這樣就可以把躲不掉的一場災
難躲掉了。
    孩子的心情卻非常好。他想都沒想到家裡會出什麼事情。他聽得來了勁。怎麼,當
真是鹿回來了?這麼說,這都是真的啦!爺爺說,長角鹿媽媽不再計較人們過去害它的
事,已經允許它的孩子們回到伊塞克的山裡來了。爺爺說,現在這三頭底是來探探這裡
的情形的,要是它們滿意的話,所有的鹿就又要回到家鄉來了。
    「爺爺,」孩子打斷了爺爺的話.「會不會是長角鹿媽媽親自來啦?會不會是它要
看看咱們這裡怎麼樣,然後就把它的孩子們叫來,是嗎?」
    「也許是吧,」莫蒙含含糊糊地說。他頓住了。老人家覺得不好意思起來:他是不
是講得過分認真,孩子是不是對他的話過分相信了?但是,莫蒙爺爺也沒有叫外孫不要
相信,而且,現在要他不信,已經太晚了。「誰知道呢,」老人家聳聳肩膀說。「也許
是的,也許是長角鹿媽媽親自來了吧。誰知道呢……」
    「咱們去看看,就知道了。爺爺,咱們就到你剛才看到鹿的地方去,」孩子說,
「我也想看看。」
    「可是,它們不會老是在一個地方呆著呀。」
    「咱們可以跟著腳印去找。跟著腳印走很久很久。只要看它們一眼,咱們就回來。
這樣,它們就會想,人是不會害它們的。」
    「真是個小孩子,」爺爺笑了笑。「咱們先回家再說吧。」
    他們已經順著房子後面的小路來到護林所踉前。從房後看一座房子,就像從背後看
一個人一樣。三座房子都不動聲色,叫人看不出裡面發生了什麼事。院子裡也是空蕩蕩
的,一點聲音也沒有。莫蒙預感到不妙,不由得一陣心慌。會出什麼事呢?奧羅茲庫爾
又喝醉了,打了他那不幸的女兒別蓋伊?會不會出別的什麼事?為什麼這樣靜,為什麼
院子裡這會兒一個人都沒有?「要是沒出什麼事,就要去把那根倒霉的木頭從河裡拖出
來,」莫蒙心想,「這個奧羅茲庫爾,真拿他沒辦法,最好不要招惹他。他要幹什麼,
最好依著他,一切事都不能過分認真。沒辦法給驢子講清它是驢子。」
    莫蒙策馬來到馬棚跟前。
    「下來吧。咱們到家了,」他竭力不露自己的慌亂心情,對外孫這樣說,好像他們
是遠出歸來的。
    孩子提著書包正要朝家裡跑,爺爺喊住了他,
    「等一等,咱們一塊兒走。」
    他將馬牽進馬棚,拉起孩子的手,朝家裡走去。
    「你記著,」爺爺對外孫說。「要是有誰罵我,你別怕,不論寫什麼亂七八糟的話,
你都別去聽。你別管這些事。你的事是上學。」
    可是,根本就沒有人罵他。他們進得門來,奶奶只是用責難的目光朝爺爺望了好一
陣子,然後就抿緊嘴唇,又做起她的針線活兒。爺爺也什麼都沒有對她說。他陰沉著臉,
提心吊膽地在房子當中站了一會兒,隨後從灶上端過一大碗麵條,拿來湯匙和面包,就
跟外孫坐下來吃早已過了時的午飯。
    他們一聲不響地吃著,奶奶對他們連望也不望。她那皺皺巴巴的、褐色的臉上一臉
的怒氣。
    孩子明白了:一定是出了什麼很不好的事情。可是兩位老人家還是一聲不響。
    孩子非常害怕,非常驚慌,連飯都嚥不下去了。人吃飯時要是悶聲不響,各自想著
不快和疑慮的事情,那就再糟沒有了。「也許,這怪咱們吧?」孩子在心裡對書包說。
書包這會兒在窗台上。孩子的心順著地面朝前滾,爬上窗台,來到書包跟前,跟書包悄
悄地說起話來。
    「你一點不知道吧?爺爺為什麼這樣難過?他有什麼錯兒?為什麼他今天去遲了?
為什麼他騎的是阿拉巴什,而且沒有加鞍?過去可從來沒有這種事。也許,他是在森林
裡看到了鹿,所以耽誤了?……也許根本就沒有什麼鹿呢?也許這是編的呢?那又是怎
麼一回事兒?他為什麼那樣講?他要是騙咱們,長角鹿媽媽會見怪的呀……」
    吃罷了飯,爺爺低聲對孩子說:
    「你到院子裡去。有件事,要你幫我一下。我馬上就來。」
    孩子很聽話地走了出去。他剛剛隨手將門帶上,就聽到奶奶的聲音:
    「你到哪裡去?」
    「我去把木頭拖出來。剛才木頭在河裡卡住了,」莫蒙回答說。
    「啊,你總算想起來啦!」奶奶叫了起來。「虧你想到了!你去看看你那女兒吧!
古莉查瑪把她拉回家去了。這會兒誰還要你那個不會生孩子的笨貨?你去,讓她說說,
她現在算什麼吧。就像條癲皮狗一樣,叫男人趕出門來了。」
    「那又怎麼辦,趕出來就趕出來好啦,」莫蒙傷心地說。
    「哎喲!你自己又是什麼料呀?你的女兒都沒出息,你就想,好吧,那就栽培栽培
外孫做個大官吧,是這樣嗎?得了吧!真值得為這樣一個孩子去闖刀山火海!竟敢騎上
阿拉巴什就跑。真了不起!你頂好還是記住自己的身份,別忘了你是在跟誰打交道……
他會把你的脖子扭斷,就像扭雞脖子一樣。你什麼時候學會頂撞人的?打從什麼時候成
了好漢的?你那女兒嗎,你別想領回家來。我連門也不叫她進……」
    孩子垂頭喪氣地在院子裡轉悠起來。屋子裡奶奶的叫聲還沒有停。後來門啪地一響,
爺爺從屋子裡跑了出來。老人家如古莉查瑪家走去,但是古莉查瑪在門口迎住了他。
    「這會兒您別進去,最好等一會兒,」她對莫蒙說。莫蒙張惶失措地站了下來。
「她在哭,男人打得她好厲害,」古莉查瑪說。「她說,這一下子男人再也不要她了。
她拚命在埋怨您。她說,一切全怪老頭子。」
    莫蒙一聲不吭。有什麼好說的呢?現在連親生女兒都不想見他了。
    「奧羅茲庫爾還在家裡喝著哩。凶得不得了,」古莉查瑪小聲說。
    兩個人都沉思起來。古莉查瑪同情地歎了一口氣。
    「要是我家謝大赫瑪特快點兒回來就好了。今天該回來啦。他要是回來,一塊兒把
木頭拖出來,至少可以過去這一關。」
    「難道問題在木頭?」莫蒙搖了搖頭。他沉思起來;看到外孫在身旁,就對他說;
「你玩去吧。」
    孩子走開了。他走進棚子,拿出藏在裡面的望遠鏡,擦了擦上面的灰土。「咱們情
況不好,」他憂愁地對望遠鏡說。「看起來,這得怪我和書包。要是在什麼地方另外有
個學校就好啦。我和書包就可以到那裡上學去。讓誰也不知道。只不過爺爺就要著急死
了,他會到處找咱們的。你呢,望遠鏡,你又跟誰一塊兒看白輪船呢?你以為我不會變
成魚嗎?你就等著瞧吧!我會游去找白輪船的……」
    孩子躲在一堆乾草後面,用望遠鏡朝四下降望。他望得不開心,望的時間也不長。
要在別的時候,他會看不夠的:那秋日的森林覆蓋著的秋日的群山,上面白雪皚皚,下
面火紅一片。
    孩子將是遠鏡放回原地方,走出棚子,看到爺爺牽著帶了馬軛和挽索的馬從院子裡
過。爺爺是朝河灘去的。孩子正想跑到爺爺跟前去,可是他聽到奧羅茲庫爾的哈喝聲,
就站住了。奧羅茲庫爾穿著襯衣、披著皮襖從屋裡跳了出來。他的臉變成了紫紅色,就
象紅腫的母牛乳房。
    「喂,你幹什麼?」他厲聲對莫蒙老漢喝道。「你把馬牽到哪裡去?算了吧,給我
牽回原地方。不許你動。沒有你,也能拖木頭。現在這裡沒有你的事了。我代表護林所
把你解雇了。你想到哪裡,就滾到哪裡去吧。」
    爺爺苦笑了一下,把馬牽回馬棚裡。莫蒙一下子就變得老態龍鐘,又矮又小。走路
連腳後跟都抬不起來,旁邊的一切他望都不望。
    孩子為爺爺抱屈,憋得透不過氣來,為了不叫人看到他哭,他順著河岸跑去。眼前
的路模模糊糊,一會兒不見了,一會兒又出現在腳下。孩子含著眼淚朝前跑。又見到了
岸邊他那些石頭夥伴:「坦克」、「狼」、「馬鞍」、「睡駱駝」。孩子對它們什麼也
沒有說。因為它們什麼也不懂,只知道呆站著、呆睡著。孩子抱住「睡駱駝」的駝峰,
俯在赭色的花崗岩上,十分傷心地放聲痛哭起來。他哭了很久,後來漸漸止住了哭,平
靜下來。
    最後,他抬起頭,擦乾了眼淚,朝前面一看,愣住了。在他的正前方,在對岸,緊
靠水邊站著三頭鹿。三頭真正的鹿。活生生的鹿。它們剛才喝水的,看樣子,已經喝飽
了。其中有一頭角最大最重的,重新將頭俯到水上,一面慢慢地吸水,一面好像在觀看
倒映在淺水裡的自己的角,就像照鏡子一樣。這頭鹿是棕色的,胸部發達,十分強壯。
當它抬起頭來時,水珠兒從它那毛茸茸的、淡棕色的嘴唇上一滴一滴地朝水裡落。它擺
動著耳朵,留神地朝孩子望了望。
    但對孩子看得最多的,是一頭白色母鹿。這頭鹿腰部肥大,頭上長著細而多技的象
皇冠一樣的角。它的角稍微小些,但是十分好看。它那樣子,活像長角鹿媽媽。眼睛大
大的,十分明亮。它又像一匹年年產駒的精壯的母馬。這長角鹿媽媽細心而安詳地朝孩
子望著,好像在回憶,它是在哪裡見過這個大腦袋、大耳朵的孩子的。它的眼睛水汪汪
的,遠遠地閃著亮光。鼻孔裡冒出淡淡的水氣。在它的身邊,是一頭沒有長角的小鹿。
小鹿扭過身去啃柳條兒。那樣子十分自在,無憂無慮。小鹿肥敦敦的,又結實又好玩兒。
它忽然又丟開柳條兒,活潑地蹦了起來,拿肩膀去撞母鹿,圍著母鹿蹦了一會兒,又撒
起嬌來,拿它那沒有長角的頭拚命去擦鹿媽媽的兩側。長角鹿媽媽卻對著孩子裡了又望。
    孩子屏住呼吸,從石頭後面走了出來,並且像在夢裡一樣,將手向前伸著,一直走
到河邊。鹿一點也不害怕。它們在對岸安詳地望著他。
    那綠瑩瑩的、湍急的河水,洶湧翻騰地漫過河底塞塞的石頭,從他和鹿中間流過。
要不是這條橫在當中的河,也許他能走到跟前去摸一摸鹿。鹿站在平坦而潔淨的沙灘上。
在鹿的後面,沙灘邊上,秋天河灘林濃密的枝叢火紅火紅的,像一道紅牆。在上,是陡
立的粘土岸,陡岸上去,是一片片火紅色的樺樹和山楊,再往上,就是大森林和山頂的
白雪了。
    孩子閉上眼睛,又除了開來。眼前依然是原來那幅圖畫:火紅的河灘林跟前,潔淨
的沙灘上,依然站著那幾頭神奇的鹿。
    但是,三頭鹿終於轉過身去,一個跟一個地穿過沙灘,朝森林裡走去。走在前面的
是大公鹿,當中是小鹿,小鹿後面是長角鹿媽媽。鹿媽媽回過頭來,又一次望了望孩子。
三頭鹿走進河灘林,從樹棵子中間穿過。紅色的枝葉在鹿的頭頂上搖晃著,紅葉紛紛落
到它們那又平又軟和的背上。
    然後它們順著小路往上去,爬上陡峭的河岸。到了岸上,又停了下來。於是孩子又
覺得,鹿又在看他了。大公鹿伸長脖子,將長角仰靠在背上,像吹大喇叭一樣叫了起來:
「巴……嗅;巴……噢!」它的叫聲引起長長的回聲,在陡岸和河的上空迴盪著:「啊……
噢!啊……噢!」
    這時孩子才清醒過來。他撒開兩腿順著熟悉的小路朝家裡跑去,一口氣跑到家,箭
一般地穿過院子,砰地一聲將門推開,氣喘吁吁地在門口喊道;
    「爺爺!鹿來啦!鹿呀!鹿就在這裡!」
    莫蒙爺爺在角落裡望了他一眼。爺爺在那裡垂頭喪氣地、靜靜地坐著,什麼也沒有
說,好象沒有聽明白他說的是什麼。
    「你別嚷啦!」奶奶小聲說。「來了就來了好啦,現在顧不上這些。」
    孩子輕輕地走了出去。院子裡空蕩蕩的。秋日的太陽眼看就要落到卡拉烏爾山和旁
邊一排昏暗的禿山後面。紅紅的夕陽向寒冷的群山上空射來濃濃的、沒有暖意的余暉。
這冷冷的余暉又在空中散出晃晃不定的折光,照耀著秋日群山的山頂。森林籠罩起昏沉
的暮靄。
    天冷了。雪山上吹來寒風。孩子打起哆嗦。他渾身發冷。
    ------------------
  公益掃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