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山峻嶺籠罩在一片灰沉沉的雲霧之中。被太陽遺棄的群山,像一個個滿腹委屈的
巨人,陰森森地聳立在雲端。春天很不景氣。到處濕漉漉的,霧濛濛的。
塔納巴伊在他的羊圈裡忙來忙去,受盡折磨。圈裡又冷,又悶。一下子往往有好幾
只母羊同時產羔,而羊羔子卻無處可放。哪怕扯破喉嚨,呼天喊地,也無濟於事。人的
喊叫聲,羊的咩咩聲。擁來擠去,亂成一團。羊羔子嗷嗷待哺,都要吃,要喝,一批批
死去。再說妻子傷了腰還躺在床上。她急著要起床,可連腰都直不起來。唉!只能聽天
由命了。已經山窮水盡,毫無辦法了。
腦子裡老是甩不開這個別克塔伊。對他的束手無策把塔納巴伊氣得鼓鼓的。倒不是
因為別克塔伊跑了,——進城也是他的一條道;也不是因為他撇下了羊群,像布谷鳥那
樣,一把自己的蛋下到別的鳥窩裡就不管了,——遲早會派人來接他的羊群的。他生氣,
是因為他竟無言以對,沒能叫這個別克塔伊也識點羞恥,別那麼逍遙自在的。混小子!
拖鼻涕的娃娃!而他,塔納巴伊,一輩子為農莊操勞的老共產黨員,居然找不出話來理
直氣壯地回答他。這個不成材的東西,居然把羊鞭子一甩,跑了!難道塔納巴伊想到過
會發生這種事的嗎?難道他想到過竟有人這樣來嘲笑他的信守不渝的事業的嗎?
「算了!」他幾次打斷自己的思路,但是過不多久,重又想起那些事來。
瞧,又有一隻母羊產羔了,又是一胎雙羔,兩隻羊羔子真叫喜人!只是把它們往哪
兒放呢?母羊的乳房是癟的,羊奶又從何而來呢?這就是說,這兩隻羊羔也要餓死的!
唉,真是糟糕,糟糕!而那邊,好幾隻羊羔已經躺在地上凍僵了。塔納巴伊收拾起死羊,
正准備出去扔掉,這時小女兒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了進來。
「爹爹,有兩個當官的上我們這兒來了。」
「來就來吧,」塔納巴伊嘟噥著,「你回去,照應你媽媽去!」
塔納巴伊走出羊圈,看到有兩個人正策馬前來。「啊!古利薩雷!」他高興起來了,
又觸動了他那根往事的心弦。「多久沒見面啦!瞧,跑得跟從前一樣快!」有一個是喬
羅。而另外那個穿著皮大衣、騎著溜蹄馬的人,他卻不認識。准是區裡來的什麼人。
「嘿,總算駕到了!」他想著,不免幸災樂禍起來。這下可以發發牢騷訴訴苦了。
可是不,他根本不想哼哼!讓他們捫心自問去吧,讓他們難以為情去吧!難道能這麼干
的嗎!把別人扔下,死活不管,此刻倒有臉見人……
塔納巴伊並沒有恭候迎駕,他走到羊圈旁邊,把死羊扔成一堆,不慌不忙地又走了
回來。
那二位已經進了院子。馬大口喘著氣。喬羅現出一副可憐巴巴、問心有愧的神色。
他明白,他得為他的朋友承擔責任。而騎在溜蹄馬上的那位,已經怒不可遏,凶相畢露,
連個招呼也不打,一下子就大發雷霆了。
「成何體統!到處一塌糊塗!瞧,搞的什麼名堂!」他氣沖沖地對喬羅嚷道。之後,
轉過身來,沖著塔納巴伊:「你這是怎麼啦?同志!」他的頭朝塔納巴伊剛才仍死羊的
地方一指,「一個羊倌,還是共產黨員,就眼睜睜地看著羊羔大批死去?」
「這些羊,大概不知道我是共產黨員。」塔納巴伊挖苦道。剎那間,他的心都碎了,
一下子感到那麼空虛、冷漠、痛苦。
「你說什麼?」謝基茲巴耶夫刷的一下臉紅了,不作聲了,「社會主義競賽你參加
了嗎?義務你承擔了嗎?」他終於如獲至寶,找到話了,一邊威脅地拉扯著溜蹄馬的頭。
「承擔了。」
「那是怎麼說的?」
「不記得了。」
「所以啊,你的羊羔才死得個精光!」謝基茲巴耶夫用鞭把又朝剛才那個方向指了
指,他蹬著馬鐙,抬了抬身,因為有機會可以教訓教訓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羊倌而頗為
自得。但是他先沖著喬羅訓斥開了:「您瞧什麼呀?這些人連自己的任務都記不得。完
不成計劃,毀了牲口!您在這裡是幹什麼的呀?您是怎麼教育您的黨員的?他這個黨員
怎麼樣?哎,我這是問您呢!」
喬羅耷拉著腦袋,默不作聲,只是來回捻著手裡的馬韁繩。
「就這個樣!」塔納巴伊鎮靜地代他回答。
「哎喲,還那個樣!我看,你——是破壞分子!你破壞集體農莊的財產!你是人民
的敵人!你該上班房裡蹲著,而不該留在黨裡!你這是對社會主義競賽的嘲弄!」
「啊呵,我該上班房裡蹲著,班房裡蹲著!」塔納巴伊照樣平靜地重複著他的話。
他的嘴唇直打哆嗦,由於屈辱,由於傷心,由於忍無可忍,他心如刀絞,不禁爆發出一
陣狂笑。「好極了!」他竭力咬住打顫的嘴唇,冷眼瞪著謝基茲巴耶夫,「你還有什麼
要說的?」
「你幹什麼這樣說話呢,塔納巴伊?」喬羅忙出來圓場,「幹什麼呢?把情況擺清
楚就是了。」
「噢,原來這樣!這麼說,也得把情況跟你擺清楚不成?喬羅,你這是幹什麼來的?」
塔納巴伊大聲嚷道,「我問你,你幹什麼來的?是來告訴我,我的羊羔子死光了?這個,
我自己清楚!是來告訴我,我該蹲班房去?這個,我也清楚!是來告訴我,我是個大傻
瓜,這一輩子為集體農莊搞得焦頭爛額?這個,我更清楚!……」
「塔納巴伊,塔納巴伊,你冷靜點!」臉色煞白的喬羅忙從馬上跳下來。
「滾蛋!」塔納巴伊一把把他推開,「什麼任務,去他媽的!什麼鬼日子,去他媽
的!你給我滾!我該蹲班房去!你幹什麼領來了這個穿皮大衣的新牧主?讓他來侮辱我
嗎?讓他來送我去蹲班房嗎?好吧,來吧,混蛋,把我送班房去吧!」塔納巴伊東奔西
竄,想抓個什麼東西,順手操起牆根下的一把乾草杈子,便朝謝基茲巴耶夫猛撲過去,
「滾你媽的蛋,混帳東西!你給我滾!」他已經茫無頭緒了,只顧得揮舞著手裡的草杈。
慌了神的謝基茲巴耶夫不知所措地拽著溜蹄馬,忽兒往這達拉,忽兒往那邊扯。草
杈不斷地朝傻了眼的古利薩雷頭上打去。有時鐵杈子落在地上,匡當作響,有時劈頭蓋
臉地打在馬頭上。塔納巴伊怒不可遏。他都弄不明白,為什麼古利薩雷的頭老是那麼哆
哆嗦嗦地晃來晃去,為什麼它的血紅的嘴老是撕扯著馬嚼子,為什麼它圓瞪瞪的眼睛那
麼慌亂,那麼嚇人地在他眼前閃動。
「你躲開,古利薩雷!讓我逮住這個穿皮大衣的大牧主!」塔納巴伊大聲吼叫著,
杈子一下接一下打在這毫無過錯的溜蹄馬頭上。
那個年輕婦女趕來了,死死拽住塔納巴伊的兩只胳膊,想奪下杈子。但是他猛一推,
把她摔倒在地上。這當兒,喬羅已經跳上了馬。
「往回跑!快跑!會出人命的!」喬羅奔到謝基茲巴耶夫眼前,用身子為他擋著塔
納巴伊。
塔納巴伊揮著草杈,朝他趕來。這時,兩個騎者加鞭催馬,衝出了院子。狗汪汪叫
著,追趕著馬匹,咬著馬蹬子,扯著馬尾巴。
而塔納巴伊在後面跌跌撞撞地追著,一邊跑一邊檢起土塊,不斷朝他們使勁扔去,
嘴裡不停地吼叫著:
「我該蹲班房去,蹲班房去!滾蛋!你們都給我滾蛋!噢,我該蹲班房去!蹲班房
去!」
隨後他回來了,嘴裡還是一個勁兒地嘟噥著,氣喘吁吁地叨叨著:「我該蹲班房去!
蹲班房去!」那只狗,因為拿出了看家的本領,此刻神氣活現地在他身旁跑著。它在等
著主人的贊賞,可是主人根本沒有理它。迎面,臉色刷白、驚恐萬分的扎伊達爾拄著拐
棍一瘸一拐地走來了。
「你闖了什麼禍啦?你闖了什麼禍啦?」
「我悔不該。」
「什麼悔不該?當然悔不該呀!」
「我悔不該打了溜蹄馬。」
「啊!你瘋啦?你知道不知道,你闖下了什麼禍啦?」
「知道。我是破壞分子,我是人民的敵人。」他上氣不接一下氣地說著。之後,他
不作聲了,雙手捂著臉,彎下身子,放聲慟哭起來。
「你冷靜一點,冷靜一點!」妻子央求著,一邊說,一邊眼淚也撲籟籟地往下掉。
而塔納巴伊,搖晃著身子,抽抽噎噎,止不住地哭呀哭呀,扎伊達爾還從來沒有見他這
樣傷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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