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車廂裡漆黑一團。費伯想著人們開玩笑說的話:「你的手別碰我膝蓋。不,不是說
你,我是說你。」英國人不管什麼事都能用來說笑話。時下的火車狀況比以往任何時候
都要糟糕,但是誰也不抱怨,因為理由是正當的。費伯倒寧可待在暗中,那兒便於隱蔽。
先前車廂裡一直有人在唱歌。帶頭唱的是過道上的三個士兵,接著車廂裡的人都跟
著在唱。他們唱的歌有:《像水壺一樣,喝吧》,《英格蘭永在》(為了各個民族的平
衡,接著又唱了《格拉斯哥屬於我》和《祖輩之鄉》),還很合時宜地唱了一首《別再
東奔西走》。
途中響過一次空襲警報,火車減速到時速30英里。本來要大家都臥倒在地板上,但
顯然沒有那麼大的地方。一位不見其人、只聞其聲的女人說:「哎呀,天啦,嚇死我
了。」同樣有一位不見其人。只聞其聲的男人以一口倫敦腔答話:「這個地方最安全,
姑娘——活動的靶子,他們炸不到。」大家都給逗得哈哈笑,一個個膽子也大了。有人
把箱子打開,拿出一袋干雞蛋三明治,散給周圍的人吃。
有位水手想打牌。
「漆黑的,怎麼能打牌?」
「摸撲克邊。哈裡牌撲克,邊上都有記號。」
凌晨4點左右,火車停下來了,實在令人費解。有個挺斯文的聲音在說(費伯認為
就是發乾雞蛋三明治那人的聲音):「我估計,車子已經到了克魯站的郊外了。」
「我對鐵路的情況很了解,火車可能停在波爾頓和伯恩茅斯之間的某個地方。」帶
倫敦腔的人說。
火車震動了一下又開動起來,大家都高興了。費伯很費解:那位冷若冰霜,上嘴唇
僵硬,一副漫畫中人的模樣的英國人到什麼地方去了呢?這兒不見他的人影。
過了一會,過道上有人在喊:「查票了,請把車票拿出來。」費伯注意到說話人是
約克郡口音。可車子此刻在北方運行。他在口袋裡摸車票。
他坐的地方是靠車廂門口的拐角,能看到過道的動靜。查票人帶著手電筒查票。費
伯借著電筒的亮光看到那人的身影,模樣兒似乎有點熟悉。
他靠在座位上,等著查票,忽然想起了所做的那場噩夢:「這是德國反間諜機關的
票。」——他不禁在暗中笑了笑。
接著他又皺著眉頭。火車突然停車,令人費解;車子沒開一會就要查票;檢票員的
面孔似乎有些面熟……這接二連三的事或許沒什麼大不了的吧。可是,儘管不會有什麼,
費伯心裡還是忐忑不安。他再次看了看過道,但是檢票員已經走到一個隔問。
火車中途停頓了片刻——據費伯車廂裡了解情況的人說,停的是克魯車站,它很快
又開動了。
費伯對檢票員又看了一眼,這時他想起來了:那是在海格特寄宿店見過的人呀!是
約克郡的小伙子,當時他就想入伍呀!
費伯對他仔細端詳著。他的電筒還一個個地照照乘客的面孔。他並不單純在查票。
不,費伯告誡自己,不要匆忙做出結論。他們怎麼可能會盯上他呢?他上的是什麼
火車,他們怎麼知道?世界上能認出他的相貌的人寥寥無幾,他們怎麼可能找到這麼一
個人,在這麼短的時間裡讓他裝成檢票員上了火車……
帕金,就是那個名字。比爾﹒帕金。他怎麼搞的,現在看上去老多了。他漸漸到費
伯這邊來了。
這一定是面孔相同的另一個人——也許是他的哥哥吧。這一定是巧合。
帕金已走進緊靠費伯的隔問。情況緊迫。
費伯從最壞處著想,並做好了應急的準備。
他站起身,離開座位,沿著過道往前走,挺小心地不去碰那些箱子和旅行包,也不
碰人,一直往廁所那兒走。廁所裡面沒有人,他進去以後就把門上了鎖。
這只是爭取一點時間而已——就是衛生間檢票員也不會放過。他坐在那兒,籌劃著
該怎麼脫險。火車已經加快了速度。太快了,他不可能從車上跳下去。再說,如果跳車
會被人看見。如果他們真的想抓他,他們會叫火車停下來。
「請大家把車票拿出來。」
帕金又越來越近了。
費伯想到了一個辦法。靠兩節車廂之間的車鉤那兒有個像密封艙似的小小空間,兩
頭被像風箱一樣的東西掩蓋得很嚴,正好可以使兩邊車廂聽不到噪聲,風也不會灌到車
廂裡。他出了廁所,拚命往車廂末端那兒擠,打開了門,跨到兩節車廂之間的連接通道,
然後又把門關上。
外面冷氣逼人,噪聲可怕。費伯坐在地板上,蜷縮著身子,假裝睡覺。除了死人,
誰也不會在這樣的地方睡覺。可是,在那種年代裡,人們對火車上千奇百怪的事習以為
常。他盡量控制著自己不要哆嗦。
有人把他身後的門打開了。
「請把車票拿出來。」
他沒有理睬,接著聽到了關門聲。
「醒醒吧,睡美人。」不錯,正是他的聲音。
費伯假裝在動動身子,接著就站起來,始終背對著帕金。等他轉過身來,手中已握
住了匕首。他推著帕金,把他抵在門上,刀尖對準他的喉頭,說:「不准出聲,否則就
宰了你。」
他用左手奪過帕金的電筒,對這位年輕人的臉上照射。帕金的面孔並不像想像的那
麼可怕。
費伯說:「好啊,好啊,比爾﹒帕金,當初你想參軍,結果在鐵路上干。仍然是穿
制服。」
帕金說:「原來是你呀。」
「比爾﹒帕金,你這小子,當然是我,這你完全清楚。你一直在找我,為什麼?」
他盡量把話說得狠毒。
「我不明白,我為什麼要找你——我可不是警察。」
費伯虛張聲勢,故意把刀子晃了幾晃。「你竟敢在我面前說謊。」
「確實如此,費伯先生。放開我吧——我保證不把看到你的事告訴任何人。」
費伯開始猶豫不決。帕金要麼是在說實話,要麼也像他自己那樣在裝模作樣。
帕金移動著身子,右手在暗中摸索。費伯的手像鐵爪一樣死死逮住他的手腕。帕金
稍稍掙扎一會,費伯就用刀刃對著他的喉頭紮進有1英寸,帕金不動了。費伯從帕金剛
才用手摸索的那只口袋裡掏出了一支槍。
「檢查車票是不能帶武器的。」費伯說,「帕金,你是哪一夥的人?」
「目前這個時期我們都帶武器——火車上因為黑暗,犯罪的事很多。」
帕金至少還有膽量、有見識在撒謊。費伯認為那麼點兒恫嚇還難以叫他松口。
他動作迅速,又准又狠,只見匕首一晃,刀尖就捅進帕金的左眼。他捅了約摸半英
寸,然後又拔出來。
費伯用手把帕金的嘴摀住。被摀住的嘴痛得叫起來,但聲音被火車的響聲淹沒了。
帕金雙手蒙在那受傷的眼睛上。
「帕金,保住另一只眼睛吧。快說,哪一夥的?」
「軍事情報部門。哎呀,天啦,請饒了我吧。」
「誰?自由黨的?主子是誰?」
「啊,戈德……戈德利曼,戈德利曼——」
「戈德利曼!」費伯對這個名字是知道的,但眼下不是回首往事的時候。「他們了
解些什麼?」
「一幅照片——我從檔案裡找到你的照片。」
「什麼照片?究竟是什麼照片?」
「一支長跑隊——比賽——捧著獎盃——部隊——」
費伯記得這件事。天啦,他們怎麼弄到的?這正是他的噩夢:人們有他的照片,就
知道他的面孔。他的臉。
費伯把匕首逼近帕金的右眼。「我的行蹤,你是怎麼知道的?」
「請別傷我的眼……大使館……搞到了你的那封信……出租車……尤斯頓——求你
別傷我另一只眼……」他雙手摀住了兩隻眼睛。
媽的,弗朗西斯科這個笨蛋……他現在——「有什麼行動?哪兒設了陷階?」
「格拉斯哥。他們在格拉斯哥等著你。火車到了那兒,乘客全部下車。」
費伯將刀子往下直對著帕金的腹部。為了使帕金分散注意力,他問了個問題:「有
多少人?」說著就猛戳他的腹部,捅進去以後刀尖向上刺他的心髒。
帕金嚇得死去活來,一只眼睛在發愣,但是他還沒有死。這是費伯喜歡的那種殺人
方式的缺陷。在一般情況下,刀刃的震動完全可以使心髒停止跳動,但如果心髒功能很
強,那種方式並不總能致人於死地——外科醫生在注射腎上腺素時,注射針頭就直接扎
入心髒。心髒如果繼續跳動,刀刃周圍會形成一個孔,血就從孔中流出。那同樣致人於
死地,但拖延的時間長一些。
帕金的屍體終於癱倒了。費伯抱著屍體,把它靠在板牆上,就那麼讓它靠了一會,
自己在思考著:此人在臨死前還流露出一絲勇氣,閃出一種獰笑——這多少有某種含義。
一向是這樣的。
他讓屍體倒在地板上,把屍體擺成一種睡覺的姿勢,掩蓋好受傷的地方,免得讓人
一眼就看到。他一腳把那頂鐵路員工戴的帽子踢到角落裡。然後,他用帕金的褲子擦乾
淨匕首上的血跡,也擦乾淨手上沾的眼球液。真是髒兮兮的事。
他把匕首藏在袖子裡,開了車廂的門,在黑暗中返回到自己的座位。
他一坐下來,那個帶倫敦腔的人就說:「這麼長時間——那邊在排隊嗎?」
費伯答道:「肯定吃了什麼不衛生的東西。」
「說不定就是干雞蛋三明治。」「倫敦腔」說罷就哈哈大笑。
費伯此刻回想的是戈德利曼。這個名字他是知道的——甚至還能模模糊糊地回憶起
他的面孔:是個戴眼鏡的中年人,吸的是煙鬥,神態心不在焉,有學者風度……不錯,
正是他——他是個教授。
往事漸漸湧上他的心頭。費伯來到倫敦以後,頭兩年無所事事。戰爭還沒有打響,
大多數人都認為戰爭不會發生(費伯倒不是那種樂觀派)。當時他只能幹些點點滴滴的
有用的事——主要是在核實和修訂德國反間諜機關那些過時的地圖,另外還做些一般的
匯報,內容是他的所見所聞,以及報紙上的消息,但工作並不多。他常常外出游覽,以
此打發日子,也為了提高英語水平,使自己更巧妙地隱蔽下來。
費伯的確買過一幅城市和坎特伯雷大教堂的空中鳥瞰圖,而且還把這幅圖送回給德
國空軍——只是作用不大。1942年,德國空軍經常轟炸教堂,都沒有擊中目標。不過,
費伯參觀這座教堂時並沒有惡意。他花了一整天觀看教堂的建築:對雕刻在牆上的那些
古代人名的縮寫,他仔細察看;對於不同的建築風格,他加以區分;慢慢走著時,他一
行一行地閱讀導遊指南。
在唱詩班席位南邊的回廊裡,費伯正在仔細觀看那些撲朔迷離的連拱建築,這時他
意識到身旁有個人也在聚精會神地觀看——一個比他年長的人。「令人叫絕啊,不是
嗎?」那人在贊歎。費伯還問他說的是什麼。
「這圓形拱廊上,有那麼一個尖拱——這種建築並沒有道理,而且那一部分也不是
重建,這是明擺著的事實。有人改成了那種形態,是出自某種原因。我不理解究竟是什
麼原因。」
費伯已明白他的問題所在。唱詩班的回廊是羅馬式建築,而教堂的中殿是哥特式風
格。可是在唱詩班回廊的建築中卻單獨建造有一個哥特式尖頂,費伯表示了自己的看法:
「這可能是那些教士想了解尖頂式建築究竟是何種面目,建築師因而就造了一個,讓他
們看看。」
那位長者吃驚地望著他。「你這個推測多麼有真知灼見。原因就是這個。你是個歷
史學家?」
費伯哈哈一笑。「哪裡呀,我不過是個職員,偶爾喜歡看些歷史書而已。」
「像你這樣的人,能做出如此令人鼓舞的推測,都可以拿到博士學位了。」
「你呢?我是說,你是歷史學家?」
「是呀,真是自作自受啊。」他說著就伸出了手,「我叫珀西﹒戈德利曼。」
火車喀嚓喀嚓地往蘭開郡行駛,費伯在思考這樣的問題:就那麼個相貌平常、身穿
花呢衣服的人,居然能發現我的身份,有這個可能嗎?搞間諜的人一般都聲稱自己是文
職人員,要麼是類似的含糊的身份,不可能是歷史學家——這樣的謊言也太容易識破了。
不過有謠傳說,支持英國情報部門的有許多是學者。費伯想像中,那些人一定年富力強、
敢想敢干,而且很機靈。戈德利曼倒是很機靈,但其他方面根本談不上,除非他的個性
變了。
費伯日後又見過他,不過第二次見面並沒有和他說話。那是在教堂的短暫接觸以後,
費伯有一次看到一份佈告,說戈德利曼教授有個學術報告,內容是對亨利二世的評價問
題,地點就在他工作的學院。他是出於好奇才去聽的。那次講座旁征博引,生動而有說
服力。戈德利曼仍然多少有點滑稽的味道,講到激動的地方,他便手舞足蹈。但是,他
思想敏銳,見解入木三分,這也是明擺著的事實。
發現「針」的面孔是什麼樣子的,居然是這樣的人。
皮相之見。
這麼說,戈德利曼也犯了外行的錯誤,派比爾﹒帕金執行任務就是一個錯,因為費
伯認識這個小伙子。戈德利曼應該派一個費伯不認識的人才是。帕金的有利條件是他認
識費伯,但是他在兩人的遭遇戰中不可能活命。如果戈德利曼內行,那他應該清楚這一
點。
火車稍稍震動以後就停下來,外面有人甕聲甕氣地宣佈:利物浦站到了。費伯輕聲
責罵自己不該把心思放在回憶用西瓦爾﹒戈德利曼身上,而應該考慮下一步如何行動。
帕金在臨死以前說過:他們等著他,地點是格拉斯哥。為什麼要在格拉斯哥等他呢?
他們在尤斯頓那裡一打聽,就該知道他去的地點是英弗內斯。如果他們懷疑英弗內斯是
個轉移注意力的地方,那他們也會推測出:他會到利物浦這兒來,因為去愛爾蘭乘渡船,
這個地方最近。
費伯不想匆忙做出決定。
但是,無論如何他得下車。
他站起身,把門打開,下了車往檢票處那兒走。
他又想起了一樁事:帕金臨死前,那閃爍的目光說明了什麼?那不是仇恨,不是畏
懼,也不是痛苦——儘管也包含了那些情緒,但似乎更像是……非凡的成功?
費伯檢過票,抬頭一看,心裡就有數了。
對面那兒,一個頭戴帽子、身穿雨衣的金髮碧眼的年輕人,就是「尾巴」——就是
在萊斯特廣場上露過面的「尾巴」。
帕金雖然在痛苦和屈辱中死去,但最終還是讓費伯上了當。陷阱原來在這兒。
穿雨衣的那人並沒有注意到人群中的費伯。費伯乘機轉過身,又回到火車上。一上
車,他就把窗簾拉到一邊,對外探望。「尾巴」正在注意查找人群中的面孔,而重新回
到車上的人他並沒有注意到。
費伯注視著,乘客魚貫出門,到後來,站台也空蕩蕩的了。他看到金髮碧眼的人同
檢票員急急忙忙說了些什麼,檢票員只是搖頭。那人似乎還不肯罷休。過了一會,他和
一個費伯看不見的人揮著手,只見一名警官從暗處露了面,並且對檢票員吩咐了什麼。
站台上的衛兵也走到他們那兒,接著又來了一個身穿便衣的人,似乎是鐵路上身份較高
的官員。
司機和司爐工都下了車,走到檢票處。那些人揮手和搖頭的次數就更多了。
到後來,鐵路人員都聳聳肩,有的走開了,有的翻了翻眼睛,一個個都表現出悉聽
吩咐的姿態。金髮碧眼那人和警官又把別的警察召來,大家都往站台上走。
意圖已經清楚:他們要上火車搜查。
所有鐵路職員,包括機車組的司機和司爐工都朝相反的方向離去。不用說,他們是
想乘機出去喝杯茶,吃點三明治,隨那些頭腦發狂的人去搜查擠得水洩不通的火車。費
伯見此情景便想出了辦法。
他把門打開,從火車背向站台的那一邊跳下去。有火車車廂擋住了警察的視線,他
不顧在枕木和碎石子上的磕磕絆絆,沿著軌道一直往火車頭跑。
毫無疑問,消息一定不妙。弗裡德裡克﹒布洛格斯自從意識到比爾﹒帕金不會從那
趟列車上下來時,他就知道:「針」已經從他們鼻子底下又溜掉了。身穿制服的警察,
每兩個人搜查一節車廂,他們一對一對地往火車上走,布洛格斯就在思考帕金為什麼沒
有露面。他想到有幾種可能性,但無論哪一種解釋都使他感到沮喪。
他把大衣的領子向上豎直,在刮著過道風的站台上來回踱步。他想逮住「針」,心
情非常迫切,這不僅僅是為了盟軍的登陸——當然,這已是足夠的理由,而且也是為了
珀西﹒戈德利曼,為了五個地方軍,為了克裡斯廷,也為他自己……
他看了看表:凌晨4點。天快要亮了。布洛格斯徹夜未眠,而且從昨天吃了早餐以
後直到現在都沒有吃東西,心情始終處於興奮狀態。為了設下陷阱,他耗盡了精力,如
今這個陷阱已經失去了作用——他完全可以肯定。此刻他饑腸轆轆,渾身無力。儘管如
此,他還得保持清醒的頭腦,眼下還不能奢望去吃熱飯熱菜,去美美地睡它一覺。
「長官!」車廂窗口有一名警察探出身來,向他招手,高叫著,「長官!」
布洛格斯應聲往他那兒走,接著就快步跑起來,問道:「出什麼事了?」
「那可能是你們的人,是帕金。」
布洛格斯登上了車,「什麼『可能是』,究竟什麼意思?」
「你最好先去看一下。」警察把通往車廂連接處的門打開,用電筒對著裡面照。
果然是帕金。布洛格斯一看到那身檢票員制服就清楚了。帕金身子蜷成了一團,躺
在地板上。布洛格斯拿著警察的電筒,蹲在帕金身旁,把他翻轉過來。
他看到了帕金的面孔,很快就移開視線。「哎呀,我的天啦!」
「我想,這就是帕金吧?」警察問。
布洛格斯點點頭。他慢騰騰地站起身,不再看屍體。他說:「要把這一節和後面一
節車廂裡的乘客都問一問,凡是看到或聽到什麼非正常動靜的人,我們都讓他們留下來,
進一步查詢。這樣做未必有什麼效果,因為火車到這兒之前,兇手一定已經跳車跑了。」
布洛格斯又回到站台那兒。這時搜查工作已經結束,執行搜查任務的人全都在站台
上集中。他從這些人中挑了六人,協助查詢。
警官說:「這麼說來,你們要找的人已經跳車了。」
「這差不多可以肯定。廁所、值班室都查過嗎?」
「查過。車頂上、車肚下、車頭和掛在後面的煤水車全查過。」
這時從車上下來一名乘客,往布洛格斯和警官這邊走。他身材矮小,喘著粗氣。他
說了聲:「打擾一下。」
「先生,你有什麼事?」警長說。
「我猜想,你們是不是在找人?」
「你問這幹嗎?」
「是這樣的,如果是找人,我想問一下,是不是個高個子?」
「你問這幹嗎?」
布洛格斯迫不及待,打斷了警長的話:「對,是個高個子。快說,知道的都說出來
吧。」
「啊,正是一個高個子跳下了車,從背面跳的。」
「什麼時間?」
「大約在火車靠站後一兩分鐘。他先上了車,然後又從車背面下去,跳到鐵軌上。
只是,他身上沒有任何行李。你看,這不又是怪事嗎?我在想——」
警官說:「真是膽大。」
「他一定是發現了我們的圈套。」布洛格斯說。「可是,怎麼會呢?他並不熟悉我
的面孔,你們的人又都是隱蔽的。」
「總是有什麼跡象引起他的懷疑了。」
「因此他就穿過鐵路線,到另一個站台,從那兒逃走。難道不會被人看見?」
警官聳聳肩,說道:「天色這麼晚,周圍的人並沒有多少。即使有人看到他,他只
要說明:在檢票口那兒要排隊,他等不及。這麼一說也沒有事了。」
「別的檢票口你們難道沒有查?」
「我想,恐怕沒有……不過我們可以對附近地區進行搜查,然後搜查城市的各個地
方。當然,我們要監視渡口那兒——」
「那好,請行動吧。」布洛格斯說。
話雖是這麼說,他心裡清楚:費伯是抓不到了。
火車在站上停了一個多小時,然後又向前行駛。費伯左腿痙攣,鼻孔裡全是灰。司
機和司爐工回到了火車頭的動靜,人們斷斷續續地議論說火車上發現了屍體,這一切他
都聽到了。火車開動時,他聽到司爐鏟煤發出的金屬軋軋聲,接著聽到的是蒸汽嘶嘶聲、
活塞的鏗鏘聲以及排氣的聒噪聲。費伯移動了一下位置,把憋住的噴嚏打了出來,感覺
好多了。
他匿藏在煤水車後面的煤堆裡,藏得很深。如果要把煤鏟掉查出他來,一個人要使
勁鏟10分鐘。正如他估計的那樣,警察查看煤水車只是細細看一遍,不會有別的舉動。
他不知道此刻能不能冒險露面。天一定快亮了,如果爬出去,鐵道上邊的一座橋上
的人會不會看見他呢?他想想不會。他現在全身一團漆黑,又置身於晨光微熹中奔馳的
火車上。在黑乎乎的背景下,他不過是個模模糊糊的黑影。就這麼辦,碰碰運氣。他小
心謹慎地、慢慢地扒開煤堆往外爬。
他盡情地吮吸著清涼的空氣。煤水車前邊有一個小孔道,煤從那兒鏟出。再過一會,
等前面的煤漸漸少了,司爐工可能要到這邊來。不過,他此刻會平安無事。
天色越來越亮,他對身上打量了一番,只見從頭到腳全都是煤灰,就像礦工剛剛出
了礦井一樣。無論如何他要洗一洗身子,換一換衣服。
他朝水箱外面看看,只見火車仍然行駛在郊區,道路兩旁閃過的是工廠、倉房以及
一排又一排又小又髒的房子。他得考慮下一步該怎麼辦。
他本來計劃在格拉斯哥下車,從那兒轉車去敦提,再由東海岸到阿伯丁。現在在格
拉斯哥下車仍然可以,當然下車的地方不能在車站,而要在站前或站後跳下車。但是那
種方式有冒險性。火車在利物浦和格拉斯哥之間的一些小站肯定會停,如果在那些車站
下車可能會被發現。不行,他得盡快下車,改用別的交通工具。
下車比較安全的地方是在城市或村莊外比較偏僻的地方。首先是要偏僻——他從煤
水車那兒跳車一定不能被人發現,但是離住戶人家不能太遠,以便他偷到衣服和汽車。
還有,跳車需要在上坡的路段,因為那兒火車速度較慢,利於跳車。
此刻火車時速大約為40英里。費伯躺在煤堆上,等待時機。對火車經過的鄉間,他
不能始終觀察下去,因為他擔心被人看見。因此,他打算在火車慢行時朝外觀察,其余
時間裡就那麼靜靜地躺著。
幾分鐘以後,他發現自己在打瞌睡,儘管身子躺的地方並不舒服。他動了動身子,
用胳膊肘撐在下面。這樣一旦真的睡著了,身子便會倒下,他也就會被撞醒過來。
火車的速度加快了。在倫敦和利物浦一線,似乎停車的時間比開車的時間還要多,
而此刻火車在原野上正加速奔馳。本來他待的地方就不舒服,倒霉的是天又開始下雨,
綿綿不斷的冷雨浸透了他的衣服,皮膚上像是結了一層冰。這也是促使他下車的又一個
原因。否則,人還沒到格拉斯哥就會斷氣的。
火車高速行駛半小時以後,他就在思考著要把機車組幹掉,親自把火車停下來。如
果不是信號所出現了信號,那兩個人將會喪生。火車突然剎了車,車速也突然在減慢。
費伯以為是鐵道上有限速行駛的路標。他對外張望,只見火車又行駛在原野上。此刻他
明白了火車為什麼要減速——前面就是交叉道,那兒亮起了停車信號燈。
火車停下來,費伯仍然一動不動地躺在煤水車裡。五分鐘以後,火車又啟動了。他
爬到水箱的一側,在邊緣上站了片刻以後就跳下了車。
他雙腳落在路堤上,躺倒在茂密的草叢中,臉朝下。等到火車的響聲消失以後他才
站起身子。附近惟一可見的文明跡象便是信號所。那是一幢兩層的木房子,樓上的控制
室裡有幾扇很大的窗子,樓梯造在外面,底層有一道門。房子另一邊有一條煤渣小道,
伸向遠方。
費伯繞了個大圈,繞到房子的背面,那一面沒有窗戶。他走進底層的一道門,竟然
發現了他一直盼望的東西:一個衛生間,一個洗澡盆,而且衣帽鉤上還掛有一件外衣,
簡直像是對他的賞賜。
他把浸濕了的衣服脫下,洗了手和臉,就用一條髒毛巾把全身用勁擦了一遍。裝著
底片的膠卷筒仍然緊貼在胸前,安然無恙。接著他穿上衣服,不過不再是浸濕了的夾克,
而是信號員的外衣。
現在他萬事俱備,只欠交通工具了。信號員來來往往總會有什麼交通工具的。費伯
到外面去找,發現小房子的另一邊有一輛自行車,鎖在欄杆上。他用匕首把鎖撬開。他
推著車,逕直往前走,越過信號所那堵光禿禿的後牆,一直走到從房子那兒看不見他的
地方,這才轉過去,上了煤渣小道。上了道,他就蹬著車走了。
------------------
中國讀書網
~~~~~~
|
返回 |
下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