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費伯經過薩克大橋進入蘇格蘭,已是剛過中午。他經過了薩克大橋收費所——那是
一幢矮小的房子,上面掛著牌子,聲稱它是進入蘇格蘭的第一幢房子。門上懸掛著一塊
木板,上面書寫的是什麼結婚的美麗傳說,費伯看不懂。等他再向前走過四分之一英里
到了格雷特納村莊ヾ的時候,他才明白過來:這兒曾是私奔的情人成婚的地方。
ヾ 格雷特納村莊(Gretna):蘇格蘭一個村莊,距英格蘭邊界12公里。蘇格蘭法
律規定:男女雙方只要在證人前宣佈其結婚意願便可成婚,因而該村曾為英格蘭情侶尋
求便捷婚姻的處所。1940年,此種婚姻被禁止。
由於早先下了雨,道路還有點潮濕。但是陽光下水分蒸發得很快。這裡的路標、地
名牌又重新豎了起來,因為敵人入侵的緊張氣氛已經有所緩和。費伯急速行駛,越過了
英格蘭低地的一系列村莊:柯克帕特裡克、柯特萊布裡奇、埃克爾費坎。田野開闊,令
人舒坦;綠油油的沼澤地在陽光下閃爍著金光。
途中他曾在卡萊爾那裡停車加油。加油站的工作人員是個中年女人,身上的圍裙也
是油膩膩的。她並沒有問些使他感到棘手的問題。他把油箱及右側踏板下的副油箱全都
灌滿了油。
這輛雙座的小汽車他很喜歡。車子雖然很舊,但每小時仍然能行駛50英里。在蘇格
蘭山地上上下下,那台4缸、1548cc的側閥式發動機工作起來平穩又不知疲倦。坐在皮
面座位上駕車也很舒服。這時他按了喇叭,想趕走前面一只離群的羊。
他穿過了小集鎮洛克比,越過了阿南河上景色秀麗的約翰斯通大橋,開始登比托克
山峰。他發現自己使用三擋車速的次數越來越多了。
從愛丁堡沿海岸公路可以直接到達阿伯丁,但是費伯決定不走那條線路,因為蘇格
蘭的東海岸大部分地區以及福思灣兩側都是禁區。沿岸10英里寬的狹長地區不允許人入
內。當然,地帶那麼長,警方不可能全都派上警察防衛。不過,費伯說什麼也願意從警
戒線外面行駛,以免受到檢查和盤問。
說到底,他終究還要進入禁區——不要進得過早,寧可晚些時候進雲,他轉而思索
著:如果他受到盤問,該怎麼混過去。近兩年來,由於石油的定量配給比以往任何時候
都嚴,個人駕車游玩已被完全杜絕;有的人確因行路必要而擁有汽車,若因私事偏離規
定的線路,即使只偏離了幾碼遠都有可能遭到起訴。費伯曾經看過一則消息:某個著名
的樂隊指揮坐了牢,就因為挪用農業用的汽油,把幾個演員從劇院送到了薩沃伊飯店。
一架蘭開斯特轟炸機要耗油2000加侖才能飛到德國的魯爾區,這樣的事在報紙上被無窮
無盡地大肆渲染。費伯感到最愉快的莫過於浪費汽油——否則那些汽油有可能在正常情
況下被用於轟炸他祖國的飛機。可是他現在懷揣重要情報,若因為違反汽油配給規章受
到阻攔和逮捕,這簡直是難以容忍的諷刺。
困難的確存在。路上來來往往的大多是軍車,他又沒有軍方通行證;要說他在運輸
生活必需品也不可能,因為他車上什麼東西也沒有。他眉頭緊鎖,思考著:這年頭誰能
旅行呢?休假的海員、官員。少得可憐的度假者、有技術專長的人……對呀,他就是個
工程師,是某個高深領域裡的專家,比如在齒輪箱用的高溫油方面,他就是專家,要開
車去解決英弗內斯一家工廠的生產問題。如果有人盤問是哪一家工廠,他就以保密來搪
塞(編造的地點要遠離他真正要去的地方,這樣就免得了解內情的人知道並沒有那樣的
工廠,從而盤問他)。他身上穿的是從兩個老太太那裡偷來的工裝,他懷疑身為顧問工
程師穿這種衣服不是很恰當——但是在戰爭期間任何事都有可能發生。
費伯想出了這套辦法以後,覺得有理由放下心來,就是偶爾碰到什麼人檢查也不用
擔心。要是碰到專門追捕在逃間諜亨利﹒費伯的人,那種危險又當別論。他們有那幅照
片——
他們熟悉他的面孔,他的面孔啊!
——他們很快就會知道他駕駛的是什麼樣的汽車。他以為,他們不會設置路卡,因
為他們無法知道他要到什麼地方去;但是他相信:每一個警察都在查找一輛灰色的莫利
斯﹒考利「公牛鼻子」汽車,其註冊號為MLN29。
在廣闊的原野上,他就是被發現了也不會很快就被抓到,因為鄉下警察只騎自行車,
而不是汽車。不過警察會向警察局報告,他們很快就能出動許多汽車來追他。他做出決
定:如果碰到警察,他就把汽車扔到溝裡,再偷一輛,改變原先計劃的路線。但是,在
蘇格蘭低地一帶,人口稀少,一直開車駕駛到阿伯丁,碰不到鄉村警察,是完全有可能
的。城鎮的情況就不同了。在城鎮裡有很大可能遭到警車追捕,幾乎很難逃脫。他這部
車又很舊,速度也比較慢,而警察駕車通常都是好手。出現那種情況,最好的辦法就是
把車丟掉,混雜到人群之中,要麼去偏僻的小街道。凡不得不經過稍大一點的城鎮,他
都有棄車和重新偷車的念頭。問題是那麼干將留下很明顯的蹤跡,MI5就會跟蹤。要麼
最好采取兩全其美的辦法:到大城鎮照樣駕車,只是盡量走偏僻小街。他看看表,大概
黃昏時分會到達格拉斯哥。天一黑,他就方便行事了。
不管怎麼說,這也並不是十分令人滿意的辦法。可是要想絕對安全只有不當間諜。
汽車開到了1000英尺高的比托克山頂,天開始下雨了。費伯停車以後,就下車把帆
布車篷撐起來。空氣又悶又熱。他仰頭看看天空,只見烏雲聚集,眼看著就要雷電交加。
他繼續駕車行駛,發現這輛小汽車上有些毛病。帆布篷頂有幾處劃破了,不僅刮進
風來,還滲透進了雨;小小的刮水器只能清理擋風玻璃的上半部,把擋風玻璃分成了兩
個平面,前方的道路看起來就像一條隧道一樣;高地一帶坡道越來越多,發動機的聲音
也有點刺耳。這並不使人感到意外,小車已用了20年,各方面的性能已漸漸老化。
先前像是要下一場暴風雨,但並沒有下,只下了一場陣雨,現在雨也停了。但天空
仍然陰暗。還會有惡劣的天氣。
費伯經過了克勞福特,那一帶有青山相繞;經過了阿平頓,那兒的克萊德河西岸有
一座教堂和一所郵局;還經過了萊斯瑪哈哥,它位於一片歐石南沼澤地的邊緣地帶。
汽車行駛了半個小時以後,他到了格拉斯哥的郊外。一進入高樓林立的地帶,他就
避開大道,轉向北方行駛,想繞過城市。他行駛在一條接一條的小道上,越過干線轉向
城市的東郊,一直行到坎伯諾爾德公路。然後,他又向東行駛,迅速離開了城市。
速度比他想像的還要快。依然是吉星高照。
此刻,汽車行駛在A80公路上,經過了一家家工廠、一座座礦區、一個個農場。從
他眼前閃過的是一個又一個的蘇格蘭地名:米勒斯頓、斯特普斯、繆爾黑德、莫林伯恩、
康多拉特。
他的好運終於到了盡頭,那是汽車行駛在坎伯諾爾德與斯特林兩條道路之間的時候。
公路的一段十分筆直,坡度微微向下,兩邊是廣闊的田疇,在這期間他加快了速度。
當計速器的指針指到45時,引擎那兒突然發出一陣巨響,聲音特別刺耳,就像大鍊條拉
在齒輪上發出的噪聲。他減慢了速度,將其降為30,但是噪音並未因此而有所緩和。很
明顯,一定是某個重要的大零件失靈了。他認真聽了聽響聲。要麼是變速器的滾珠軸承
斷裂,要麼是後面環繞曲軸的連桿頂端被打通。這種故障肯定不像汽化器阻塞或火花塞
弄髒那麼簡單。排除這樣的故障非得找修車廠不可。
他把車停在一旁,打開發動機罩仔細查看。發動機周圍滿是油,別的毛病倒查不出
來。他又繼續開車。車的力量明顯在下降,但好歹還能行駛。
汽車又行駛了3英里,這時水汽從散熱器裡噴溢出來。費伯意識到:車子很快就要
報廢了。他要找個能拋下車子的地方。他發現公路的岔道上有一條泥濘小道,可能通向
某個農場。小道在岔開公路100碼的一片黑刺萄叢後拐了彎。費伯在叢林旁邊停了車,
關掉發動機。冒出的水蒸氣的嘶嘶響聲漸漸停下來。他下了車,鎖好車門。這時他感到
有些內疚,覺得對不起埃瑪和傑西,因為不到戰爭結束,她們很難把這輛車修好。
他走到公路上,在那兒已經看不見汽車了。車子被遺棄在那裡,可能過一兩天就會
引起懷疑。不過費伯心想:到了那個時候,我可能已是身在柏林了。
他繼續往前走。他遲早會到達某個城鎮,再偷一輛車。他一直幹得很漂亮;離開倫
敦還不到24個小時,德國潛艇到達接頭地點的時間是明天下午6點,他還有整整一天的
時間。
太陽早已下山,夜幕突然降臨。費伯看不清周圍的一切。好在大路中間有一道白色
的標線——在燈火管制下這種創新的安全措施很有必要,他正好可以順著白線向前走。
由於夜晚的寧靜,如有車輛行駛他老遠就能聽到。
其實,從他身邊駛過的僅僅有一輛車。相距很遠的時候,他就聽到汽車那低沉的轟
隆聲。他離開大道幾碼遠,躲避了一會,等車子開過去。費伯估計,那是大型車輛,可
能是沃克斯霍爾10型,它正高速前進。等車開過以後,他才上了路繼續步行。20分鐘以
後,他又看到了那輛車停在路旁。如果他及時看見車子,他就會從田野繞道避開的。不
過,車燈已滅,發動機也停了下來。他在黑暗中差點撞在汽車上。
他還沒有來得及考慮該怎麼應付,就見引擎蓋下有一道電筒的光亮向他照射過來,
接著聽到叫聲:「喂,那邊有人嗎?」
費伯迎著燈光,問道:「出故障了嗎?」
「是啊。」
燈光朝下照射著,費伯向前靠近一些。憑借反光,他看到一個中年人的面孔,上面
留著小胡子。那人穿的是雙排扣外衣。他另一只手拿著一個很大的扳手,一副舉棋不定
的樣子,好像不知怎麼辦才好。
費伯看了看發動機。「哪兒出了毛病?」
「動力不足。」他把「不足」說成了「不住」,「一會兒像陀螺那樣穩穩噹噹,一
會兒又東搖西晃。我恐怕沒有能耐把它修好。」他把電筒又照在費伯身上,滿懷期望地
問道:「你能幫忙修好嗎?」
「沒把握。」費伯說,「不過,電路上的毛病我還懂得一點。」他接過那人的手電
筒,爬到發動機那兒,把脫落的導線插回汽缸蓋。「開著試試吧。」
那人上了車,發動了引擎。「太妙了!」他的叫聲壓倒了發動機的響聲。「你真了
不起!上車吧。」
費伯突然一個閃念:說不定這是MI5精心設計的一個陷阱。但是,他很快就打消了
這個念頭。他們不大可能知道他的去向,要不何必這樣小心試探呢?他們很容易派出20
名警察,出動幾輛裝甲車,直接抓他就行了。
他上了車。
司機啟動了引擎,迅速調速,車子便快速行駛起來。費伯想讓自己舒服舒服。司機
說:「順便向你介紹一下,我叫理查德﹒波特。」
費伯立刻想到皮夾子裡的身份證。「我叫詹姆斯﹒貝克。」
「你好。我把車子倒回到那兒時一定從你身旁經過——可是我並沒有看到你。」
費伯明白他的意思:那是在為自己沒有讓他搭車而表示歉意——由於汽油短缺,司
機都免費帶客。費伯說:「沒什麼,我可能那時離開了大路,到樹林後面方便去了。汽
車的響聲我倒的確聽見的。」
「你遠道來的嗎?」波特遞了一支雪茄。
「謝謝,我不抽煙。」費伯回答說,「是啊,從倫敦來。」
「沿途都搭便車?」
「不是。我的車開到愛丁堡時壞了,需要換個配件,可是我沒有,只好送到修理廠
去了。」
「真倒霉。我呢,要到阿伯丁去。沿途你在任何地方下車都可以。」
這真是好運氣。費伯閉著眼睛,想了想蘇格蘭的地圖。他說:「真是好極了。我要
去班夫,能在阿伯丁下車算是你幫我很大的忙了。只是我想走公路……身邊又沒帶通行
證。阿伯了那兒是不是禁區?」
「只有港口那裡是。」波特說,「不管怎麼說,你坐我的車,用不著為那種事操心
——我是治安官,還是市鎮委員會的委員。怎麼樣,放心吧?」
費伯在暗中笑了笑。「謝謝。這是個脫產的差事嗎?我是說地方官是不是全日制的
工作?」
波特用火柴點了雪茄,噴出了煙。「不完全是。你知道,我是個半退休的人。以往
是個律師,後來查出了心髒有毛病,律師也就不當了。」
「啊。」費伯的聲調盡量帶有些同情。
「我抽煙你不介意吧?」波特晃了晃那支粗雪茄。
「沒關係。」
「到班夫去有什麼事嗎?」
「我是個工程師,一家工廠裡出了點問題……說實在的,這種工作還是保密的。」
波特把手一舉,說:「隻字別提了,我理解。」
接著出現了一陣沉默。汽車風馳電掣一般,經過了好幾個城鎮。波特在燈火管制下
還能高速開車,表明他對道路非常熟悉。大卡車一英里又一英里地疾駛。坐在車上很平
穩,使人昏昏欲睡。費伯強忍住沒有打呵欠。
「我真該死,你一定很困了。」波特說,「我這個人真笨。睡一會兒吧,不用太客
氣了。」
「謝謝,我就休息一會。」他說著就閉了眼睛。
卡車行駛的顛簸猶如火車的搖晃。費伯又做起了噩夢,也夢見他初到倫敦的情景,
只是與上一次的夢稍有區別。這一次,他沒有在火車上吃飯,也沒有與同車的乘客談論
政治,而是莫名其妙地置身在煤水車裡,在他的手提箱式發報機上坐了下來,背靠硬邦
邦的鐵皮車廂壁。火車在滑鐵盧站停下來,包括正下車的乘客在內的所有人都拿著複製
的小照片——照片上就是賽跑隊中的費伯。大夥兒互相打量,把自己看到的面孔與照片
進行對照。到了檢票口那兒,檢票員一把逮住他的胳膊,說:「照片上的人就是你,對
不對?」費伯一時間無言以對,只是對著照片端詳,想起他曾參加過賽跑隊,還獲得了
獎盃。天啦,他跑的速度真快啊!不一會兒就把其他人拋在後面。最後衝刺提前了四分
之一英里,完全出乎意料。到了最後500米時,他簡直想拚死算了……也許此刻他就會
死,因為他的照片掌握在檢票員手裡……只聽檢票員在叫:「快醒醒吧!醒醒吧!」費
伯突然又回到了理查德﹒波特那輛沃克斯霍爾10型的卡車上,正是波特在叫他醒一醒。
他伸出右手要去掏左袖中的匕首,但轉瞬間又縮回手。他想到在波特的眼裡,詹姆
斯﹒貝克還是個純潔無辜的搭便車的普通人。他放開了手,心清也平和下來。
「你睡醒時,那樣子就像個士兵。」彼特說起話來挺風趣。「阿伯丁已經到了。」
費伯注意到了,他把「士兵」說成了「死兵」。他想到波特是個地方官,又是警方
成員。在晨光微熹中,他對波特打量打量,只見他一副紅紅的臉膛,長著青白色的小胡
子,淺黃褐色的大衣似乎很貴重。他是這個城市裡有錢有勢的人物。如果此人失蹤,立
刻就會被人發覺。費伯決定不要他的命。
費伯招呼說:「早上好。」
他兩眼對著窗外,看著這座花崗石城ヾ。此刻卡車行在主幹道上,道路兩旁商店林
立。他還看到一些早起的工人,他們都明確地往同一個方向走——費伯以為,他們都是
漁民。這地方似乎寒冷而又多風。
ヾ花崗石城(Granite Gity):阿伯丁市的別稱,因該港市房屋多以花崗石建成而
得名。
波特說:「是不是先要修修面、吃點早餐,然後再趕路?歡迎你到我家去。」
「你太客氣了——」
「哪裡。如果不是你幫忙,我現在還停在斯特林的A80公路上等修車舖開門修車
呢。」
「——不過,不麻煩了,謝謝。我還想趕路。」
波特就不堅持了。費伯以為,不接受他的邀請,說不定他會感到輕松的。波特說:
「既然這樣,我把你送到喬治大街——那兒是A96公路的起點,一直通到班夫。」
不一會兒,車子就停了下來。「到了。」
費伯開了車門。「感謝你,搭了你的車。」
「別客氣。」波特和他握了手。「一路順風!」
費伯下了車,隨手把車門關好。車子開走了。他思忖著:波特這樣的人沒什麼可擔
心的。這種人回到家裡,整天都會睡覺。等他發現是給一個在逃的人幫了忙,早就為時
已晚,束手無策了。
等到沃克斯霍爾車子從視線中消失以後,他才穿過大路,來到可能叫「集市大街」
的地方。過了一會兒,他不知不覺到了碼頭。一直往前走,就到了漁市。集市上人聲嘈
雜,空氣中瀰漫著魚腥味,人人都像他一樣穿的是工裝。待在這樣的地方,他感到很安
全,看到的是水淋淋的魚,聽到的是粗俗不堪的歡樂的語言。這裡的人說話速度快,帶
有喉音,費伯很難聽懂。他在一家攤子上買了一杯又熱又濃的茶,盛茶水的是個能裝個
品脫的大杯子,有點破損。他還買了一大塊麵包卷,上面塗有厚厚的一層白奶酪。
他坐在一只桶上,一邊吃,一邊在盤算:要想偷船就要在今晚動手。可是麻煩的是,
還得等一整個白天。在這12個小時裡,他得面臨一個隱蔽自己的問題。現在,他離目的
地已經很近,不能冒險在大白天去偷船,還是要等到黃昏以後動手,那時危險要小得多。
他吃完早飯就站起了身。大概還要等兩個小時,城市的正常生活才開始。他可以用
這段時間找個安全的藏身之處。
他繞著碼頭和這個受潮汐影響的港口兜了一圈。這兒的安全措施很草率,有幾處檢
查站,他一下子就混過去了。他擇路而行,來到了海灘,在有兩英里長的空地上走著。
空地遠遠的另一頭,有幾艘遊船停靠在頓河河口。能偷到這樣的船倒挺合適,只是船上
不會有燃料。
太陽剛剛升起就被一層濃雲吞沒了。空氣悶熱,又像是要打雷的樣子。海濱旅館裡
出來了幾個度假的游客,他們滿懷信心地坐到海灘上,像是非等到陽光不可的架勢。費
伯想他們今天不能如願以償了。
若要隱蔽,海灘可能是最理想的地方。警方要檢查的是火車站、汽車站,不大可能
對城市來一次全面搜查。他們也會檢查幾家旅館,幾家飯店,而不可能對海灘上的人一
一加以盤問。他決定,這一整個白天就在海灘的椅子上度過。
他從小攤上買了一份報紙,租了一把椅子。接著,他把原來塞在工裝褲裡的襯衫脫
下來,又套在工裝褲外面。夾克也脫了下來。
如果有警察過來,他老遠就能看到。時間也很從容,足以使他離開海灘,消失在大
街上的人群中。
他開始看報紙。盟軍向意大利發動了新攻勢,這個消息用報紙大字標題登出來了。
費伯將信將疑:安齊奧ヾ一度是大屠殺場所。報紙印刷質量很差,消息報道也沒有配照
片。上面還刊登了一則消息:警方正在搜查一個叫亨利﹒費伯的人,此人在倫敦用匕首
謀殺了兩個人……
ヾ安齊奧(Anzio):意大利拉齊奧區城鎮。1944年1月28日盟軍在此登陸。
一個穿游泳衣的女人走了過來,緊緊盯住了費伯,他的心猛地懸了起來,但很快就
意識到她是在向他調情。一時間他很想和她搭話,他已經很長……他理智地控制了自己。
耐心加忍耐吧。明天就到家了。
那條漁船很小,船長不過五六十英尺,船身比較寬,發動機在船艙裡面。船上的天
線表明,船裡有一台功率很大的無線電台。船下面的小貨艙的艙蓋占滿了大部分甲板。
機艙位於船尾,裡面可以站兩個人,艙裡還有儀表盤和控制器。瓦疊式的外殼,重新捻
的縫,看樣子像是新漆了一遍。
港口的另外兩條船可能也挺好。不過費伯站在碼頭上,目光集中在這一條船上,看
到船上的工作人員把船停好,重新加了燃料,然後才回家。
他稍停了一會,等船上那些人走遠以後,他從港口邊緣繞道走,然後跳上了船。船
名是「瑪麗二號」。
他發現舵輪由鐵鏈鎖住了。他坐在小船艙的地板上,待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花了
大約10分鐘撬鎖。天空中仍然濃雲密佈,天黑得很早。
鎖撬開以後,他提起了小鐵錨,又跳回到碼頭上,解開船纜。然後他回到艙裡,給
柴油發動機加油。他拉了啟動器,發動機嗡嗡響後就停了。他又試著啟動,這次發動機
運轉正常了。他駕著小船,離開了停泊區。
小船遠離了碼頭區的其余船隻,找到了帶有浮標的主航道,從那兒出海。他猜想,
只有吃水很深的大船才需在主航道航行。但是他明白,盡量小心一點有益無害。
一出港口,他就感到海面上風很大,但願這可別是惡劣天氣的預兆。海上波濤滾滾,
驚心動魄,連結實的小船也被拋到了風口浪尖上。費伯將風門開大,查看儀表盤上的指
南針,定好航向。他在舵輪下的小貯藏室裡找到幾份航海圖。這些圖很陳舊,很少被使
用。不用說,船主對本地的水道心中有數,無需借助於航海圖。那天晚上在斯托克韋爾,
他記下了圖標參數,此刻他做了校正,把航線定得更加準確。另外,他固定了舵輪固定
夾。
機艙的窗玻璃沾上了水,弄得看外面時很模糊。費伯不清楚那上面濺的究竟是雨水
還是海水。此刻風急浪高,他把頭伸出艙門才一會兒,就濺了一臉的水。
他把發報機打開,先聽到嗡嗡的響聲,接著就聽到了爆裂聲。他撥動頻道,尋找電
波,收到了一些斷斷續續的信號。發報機工作完全正常。他調到了德國潛艇上的頻道,
然後把發報機關掉——現在聯繫為時尚早。
小船漸漸向深海駛去,風浪也越來越大。此刻小船顛簸在浪濤之中。每當浪頭襲來,
小船就像驚起的烈馬,船身縱得很高。它在浪頭上稍稍停留,又陷落在另一個浪谷,上
下的震動令人作嘔。費伯茫然地朝窗外看看,夜幕已經降臨,外面什麼也看不清。他有
點暈船了。
他一次一次地以為浪不可能再大了,可是浪頭卻一次比一次兇猛,彷彿把小船推到
了天空。而且海浪對小船衝擊得更加頻繁,使得船尾一會兒直衝天空,一會兒沉入海底。
有一次小船陷入特別深的浪谷之中,忽見一道閃光把它照得透亮,好像白晝突然降臨了。
費伯看到一座暗綠色浪峰正以排山倒海之勢向船頭襲來,衝擊著甲板,還衝擊他所在的
機艙。接著就聽到一聲可怕的巨響,他弄不清是雷鳴還是船骨的斷裂。他像瘋了一樣,
火急火燎地在船上找救生衣,可是找不到。
電光閃閃,連綿不斷。費伯抓住上了固定夾的舵輪,背緊緊靠著機艙的鐵壁,以穩
住自己。他已經無法控制住船,此刻的小船將完全聽從海浪的擺佈。
他反覆告訴自己:當初制造這艘小船時,一定會考慮到它須能經受住夏天突發的風
暴。可是他心裡很不踏實。有經驗的漁民可能預測到會有惡劣的天氣,知道小船經不住
這種浪潮的襲擊,因而不會出海。
他不知道此刻他身處何地。也許他回到了阿伯丁,也可能到了聯絡地點。他坐到機
艙的地板上,打開了無線電發報機。可是小船劇烈的震動和浪頭的碰撞使他很難操作。
機器預熱後,他試著調節卻聽不到聲音,即使調到最大音量也不行。
固定在艙頂上的天線一定是折斷了。
他調到播出頻道,發出簡單的信號「請回話」,反覆播出幾次才調到接收頻道,但
是一點接通的指望也沒有。
他關掉了發動機,以節約燃料。他不得不脫離這風暴區——如果行得通,然後要想
辦法把天線修一修,要麼換新的。可能還需要燃料。
又一個巨浪襲來,船身被沖得傾斜了,情況非常危急。為了確保小船能迎擊風浪,
他意識到還要依靠發動機的動力。他拉了啟動器,不見動靜;又連續拉了幾次,仍無動
靜,只好作罷。他抱怨自己先前關掉了發動機。
小船向一側劇烈地傾斜,費伯跌倒了,一頭撞上舵輪,倒在地板上。他頭昏眼花,
就那麼躺著,聽憑小船隨時為海水吞沒。海浪又猛襲過來,衝擊機艙,窗玻璃嘩啦啦地
撞得粉碎。剎那間,費伯被海水淹沒了。小船一定是在漸漸下沉,他拚命掙扎著站起身
子,鑽出了水面。窗子已全被撞開,但小船仍然在水面上漂流。他把艙門踢開,海水一
湧而出。他死死抓住舵輪,以免被沖進海底。
不可思議的是,暴風雨越來越大。費伯那連貫的思考中還有最後一個念頭:這麼大
的風浪也許100年才碰上一次。這麼一想,他就集中全部精力和意志緊緊抓住舵輪。他
應該把自己固定在舵輪上,但現在他不敢松開手去抓一根船纜來拴住自己。海浪如懸崖
峭壁,小船在浪中上下顛簸,他已經感覺不到了。劇烈的風暴和巨大的海浪都想把他席
卷而去。地板上、牆壁上都是水淋淋的,他的腳在上面滑來滑去,臂膀上火燒火燎地疼
痛。頭露出水面時,他就一個勁地呼吸;頭被水淹沒時,他就屏住氣。他好幾次幾乎失
去了知覺,只是模模糊糊地意識到機艙頂已經被淹沒了。
每當電光一閃,他的眼前就閃現出兇神惡煞般的大海;每當看到上下左右,甚至視
線以外的地方那些海浪,他總是感到驚駭。尤其使他驚恐的是,他發現自己的手已失去
了知覺,朝下一看,只見它們仍然死死地抓住了舵輪,猶如殭屍一般死硬。耳朵裡像是
有萬門大炮在不斷地轟鳴,風吼、海嘯和雷鳴混在一起,無法分辨。
漸漸地,他失去了理智的思維。在幻覺——或者更確切地說是空想中,他看到了先
前在海灘上向他調情的女郎。她還是穿著游泳衣,在漁船那震顫著的甲板上往他這兒走,
眼看著越走越近,可是始終到不了他的跟前。他知道,只要她到了他伸手可以拉到的地
方,他那殭屍般的手就會離開舵輪,向她伸去。因此,在她面帶微笑、扭著屁股走來時,
他連連叫喊:「夠不到,夠不到。」他很想松開舵輪,讓自己和她靠近,可是大腦深處
有什麼在告誡他:他只要動一動,就永遠不會到她面前。他只好邊等邊看,不時地以微
笑向她回報,甚至閉上眼睛還能看到她。
此刻他的知覺時有時無,思維也漸漸飄逝。開始時不見了大海和小船;接著那位女
郎逐漸隱退;後來他猛然驚醒,發現自己仍然站在那兒,雙手仍然抓住舵輪,他仍然活
著——這一切都令他難以置信。這一小會兒,他竭力想保持清醒的意識,可是終究抵擋
不住心力交瘁。
他處在最後的清醒時刻,有一次他看到波濤夾著小船朝著一個方向滾動。又是一陣
閃電,就見到小船的一側聳立著一片巨大的黑團塊,那是高到不可思議的巨浪——不對,
那不是巨浪,是一堵懸崖……他立刻意識到陸地就在附近,但接著便滋生了畏懼的心理,
擔心小船會被峭壁撞得粉身碎骨。他一時糊塗,竟拉了啟動器,然後又慌忙去抓舵輪,
可已經抓不到了。
又一個浪頭襲來,先把小船掀起,然後又像拋不要的玩具一樣將它拋下。船在空中
往下落,費伯的一只手仍然抓著舵輪,他看到浪谷下的礁石伸了出來,形狀就像匕首,
小船準會被刺穿……但是,船身恰好從礁石邊擦去,盪開了。
這時海浪有所減小,但接下來的浪濤對小船的龍骨仍然是一種威脅。小船猛地沉下
浪谷時,費伯聽到龍骨斷裂的響聲猶如爆炸一樣。他知道小船到了末日……
等到海水退落時,費伯才明白過來:龍骨的斷裂是因為小船撞到了……陸地。又一
道電光閃亮了,費怕驚得目瞪口呆,萬萬沒有想到,電光中露出了一片海灘。海水衝擊
著甲板,這只損壞了的小船被浪濤舉起,巨浪把費伯擊倒在地板上。但在這閃電照耀、
亮如白晝的一瞬間,費伯看清了周圍的一切。這片海灘很窄,海浪徑直碰撞在懸崖上。
靠他的右面有一個碼頭,在碼頭與懸崖頂端之間有個像橋一樣的東西相通。他知道,他
如果棄船往海灘上跑,那麼下一個巨浪將以成噸成噸的海水把他砸死,或者讓他的腦袋
像雞蛋一樣在懸崖上砸開花。但是,他若乘兩個浪頭之間的空隙到達碼頭,還或許可以
沿著橋爬一截路,這樣海浪就襲擊不到他。
接下來,海浪撕裂了小船的甲板,彷彿造船的材料不是堅實的木板而是香蕉皮。小
船在費伯的腳下完全散了。他發現,撞在懸崖的海浪回退時把他也往後拉。他拚命站直
身子,可是兩條腿就像被果凍粘住了,毫無力氣。他突然拔腿往碼頭跑,淺海灘那兒還
濺起了水花。雖然只跑了幾碼遠,卻是他平生最吃力的一次體力消耗。他恨不得癱倒,
在水中休息而死去,但是他還是把身子挺直,猶如當初贏得5000米賽跑一樣,一鼓作氣
衝到碼頭上的一根柱子那兒。他往上爬,雙手緊緊抓住木板,指望休息片刻能恢復力量。
他身子慢慢向上引,下巴漸漸接近木板的邊緣,接著,雙腿猛地向上一跨,翻了個身,
終於滾到了碼頭上。
他直起身子,這時海浪又襲來。他向前猛撲,海浪還把他往前推了幾碼,推得他撞
到了木板上。他的嘴裡灌了海水,眼冒金花。等背上的海水退去以後,他想振作精神繼
續前移,可是卻鼓不起勁來。他感到身子像是被什麼無情的東西往後拖著,狂風又突然
向他襲擊過來。他決不能……媽的,現在決不能。他聲嘶力竭地大罵風暴和大海,大罵
英國和用西瓦爾﹒戈德利曼。他忽地站起身來,拚命跑啊,跑啊,離開大海往那個斜坡
上跑。他閉上眼睛,張著嘴,像個瘋子。他就是炸了肺、斷了骨頭也要跑。他沒有明確
目標地往前跑,只知道腳不能停,一直跑到失去知覺就拉倒。
坡道很長,又很陡。一個身強力壯的人,如果一直在訓練並且休息了以後,也許能
一直跑到頂;一個奧林匹克運動員,如果很累,或許只能跑到半途;一個普通的40歲的
人,也許只能跑一兩碼。
費伯跑到了坡頂。
離坡頂還剩下最後1碼時,他感到一陣尖銳的疼痛,像是輕微的心髒病發作。他失
去了知覺。但是他還支持著咚咚跑了兩步,終於在潮濕的草坡上摔倒。
他根本不知道在那兒躺了多久。他睜開眼,狂風仍然在咆哮,但天已破曉,只見離
他幾碼遠的地方有幢小房子,裡面像是有人居住。
他用雙膝開始往小屋大門那兒爬行,那是長路漫漫、沒完沒了的爬行。
------------------
中國讀書網
~~~~~~
|
返回 |
下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