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後,我爬上樓,走進爸爸的吸煙室,手裡拿著兩張稿紙,上面寫著我的故事。我進去的時候,爸爸和拉辛汗邊抽大煙邊喝白蘭地。
「那是什麼,阿米爾?」爸爸說,他斜靠在沙發上,雙手放在腦後。藍色的煙霧環繞著他的臉龐,他的眼光讓我唇乾舌燥。我清清喉嚨,告訴他我創作了一篇小說。
爸爸點點頭,那絲微笑表明他對此並無多大興趣。「挺好的,你寫得很好吧,是嗎?」他說,然後就沒有話了,只是穿過繚繞的煙霧望著我。
也許我在那兒站了不到一分鐘,但時至今日,那依舊是我生命中最漫長的一分鐘。時間一秒一秒過去,而一秒與一秒之間,似乎隔著永恆。空氣變得沉悶,潮濕,甚至凝固,我呼吸艱難。爸爸繼續盯著我,絲毫沒有要看一看的意思。
一如既往,仍是拉辛汗救了我。他伸出手,給我一個毫不造作的微笑:「可以讓我看看嗎,親愛的阿米爾?我會很高興能讀你寫的故事。」爸爸稱呼我的時候,幾乎從來不用這個表示親暱的「親愛的」。
爸爸聳聳肩,站起來。他看上去渾身輕鬆,彷彿拉辛汗也解放了他。「這就對了,把它給拉辛汗。我要上樓去準備了。」他扔下這句話,轉身離開。在我生命的大部分時光,我對爸爸敬若神明。可是那一刻,我恨不得能扯開自己的血管,讓他那些該死的血統統流出我的身體。
過了一個鐘頭,夜色更加黯淡了。他們兩個開著爸爸的轎車去參加派對。拉辛汗快出門的時候,在我身前蹲下來,遞給我那篇故事,還有另外一張折好的紙。他亮起微笑,還眨眨眼。「給你,等會再看。」然後他停下來,加了一個詞:太棒了!就鼓勵我寫作而言,這個詞比如今任何編輯的恭維給了我更多的勇氣。
他們離開了,我坐在自己的床上,心裡想要是拉辛汗是我父親就好了。隨後我想起爸爸,還有他寬廣的胸膛,他抱著我的時候,靠著它感覺多好啊。我想起每天早晨他身上甜甜的酒味,想起他用鬍子扎我的臉蛋。一陣突如其來的罪惡感將我淹沒,我跑進衛生間,在水槽裡吐了。
那夜稍晚的時候,我蜷縮在床上,一遍遍讀著拉辛汗的字條。他寫道:
親愛的阿米爾:
我非常喜歡你的故事。我的天,真主賦予你獨特的天分。如今你的責任是磨煉這份天才,因為將真主給予的天分白白浪費的人是蠢驢。你寫的故事語法正確,風格引人入勝。但最令人難忘的是,你的故事飽含諷刺的意味。你也許還不懂得諷刺是什麼,但你以後會懂的。有些作家奮鬥終生,對它夢寐以求,然而徒喚奈何。你的第一篇故事已經達到了。
我的大門永遠為你開著,親愛的阿米爾。我願意傾聽你訴說的任何故事。太棒了!
你的朋友,
拉辛
拉辛汗的字條讓我飄飄然,我抓起那篇故事,直奔樓下而去,衝到門廊。阿里和哈桑睡在那兒的地毯上。只有當爸爸外出,阿里不得不照看我的時候,他們才會睡在屋子裡。我把哈桑搖醒,問他是否願意聽個故事。
他揉揉惺忪的睡眼,伸伸懶腰:「現在嗎?幾點了?」
「別問幾點了。這個故事很特別,我自己寫的。」我不想吵醒阿里,低聲說。哈桑臉上神色一振。
「那我一定要聽聽。」他拉開蓋在身上的毛毯,說。
我在客廳裡的大理石壁爐前面念給他聽。這次可沒有開玩笑,不是照本宣科了,這次是我寫的故事!就很多方面而言,哈桑堪稱完美的聽眾。他全然沉浸在故事中,臉上的神情隨著故事的情節變化。我念完最後一句話,他鼓起掌來,不過沒發出聲音。
「我的天啦!阿米爾少爺,太棒了!」哈桑笑逐顏開。
「你喜歡它嗎?」我說。得到第二次稱讚,真是太甜蜜了。
「阿拉保佑,你肯定會成為偉大的作家。」哈桑說,「全世界的人都讀你的故事。」
「你太誇張了,哈桑。」我說,不過很高興他這麼認為。
「我沒有。你會很偉大、很出名。」他堅持自己的觀點。接著他停了一下,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他想了想,清清喉嚨,「可是,你能允許我問個關於這故事的問題嗎?」他羞澀地說。
「當然可以。」
「那好……」他欲言又止。
「告訴我,哈桑。」我說。我臉帶微笑,雖然剎那間我這個作家心中惴惴,不知道是否想聽下去。
「那好吧,」他說,「如果讓我來問,那男人幹嗎殺了自己的老婆呢?實際上,為什麼他必須感到悲傷才能掉眼淚呢?他不可以只是聞聞洋蔥嗎?」
我目瞪口呆。這個特別的問題,雖說它顯然太蠢了,但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我無言地動動嘴唇。就在同一個夜晚,我學到了寫作的目標之一:諷刺;我還學到了寫作的陷阱之一:情節破綻。芸芸眾生中,惟獨哈桑教給我。這個目不識丁、不會寫字的哈桑。有個冰冷而陰暗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他懂得什麼,這個哈扎拉文盲?他一輩子只配在廚房裡打雜。他膽敢批評我?
「很好……」我開口說,卻無法說完那句話。
因為突然之間,阿富汗一切都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