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僅如此,若有風箏被割斷,真正的樂趣就開始了。這時,該追風箏的人出動,那些孩子追逐那個在隨風飄揚的風箏,在臨近的街區奔走,直到它盤旋著跌落在田里,或者掉進某家的院子裡,或掛在樹上,或停在屋頂上。追逐十分激烈:追風箏的人蜂擁著漫過大街小巷,相互推搡,像西班牙人那樣。我曾看過一本書,說起他們在鬥牛節時被公牛追趕的景象。有一年某個鄰居的小孩爬上松樹,去撿風箏,結果樹枝不堪重負,他從三十英尺高的地方跌下來,摔得再也無法行走,但他跌下來時手裡還抓著那只風箏。如果追風箏的人手裡拿著風箏,沒有人能將它拿走。這不是規則,而是風俗。
對追風箏的人來說,最大的獎勵是在冬天的比賽中撿到最後掉落的那只風箏。那是無上的榮耀,人們會將其掛在壁爐架之下,供客人歡欣讚歎。每當滿天風箏消失得只剩下最後兩隻,每個追風箏的人都厲兵秣馬,準備摘取此項大獎。他們會朝向那個他們預計風箏跌落的地方,繃緊的肌肉蓄勢待發,脖子抬起,眼睛瞇著,鬥志昂揚。當最後一隻風箏被割斷,立即一片騷動。
多年過去,我曾見到無數傢伙參與追風箏,但哈桑是我見過的人中最精此道的高手。十分奇怪的是,在風箏跌落之前,他總是等在那個它將要跌落的地方,似乎他體內有某種指南針。
我記得有個陰暗的冬日,哈桑和我追著一隻風箏。我跟著他,穿過各處街區,跳過水溝,側身跑過那些狹窄的街道。我比他大一歲,但哈桑跑得比我快,我落在後面。
「哈桑,等等我。」我氣喘吁吁地大喊,有些惱怒。
他轉過身,揮揮手:「這邊!」說完就衝進另外一個拐角處。我抬頭一看,那個方向與風箏跌落的方向恰好相反。
「我們追不到它了!我們跑錯路了!」我高聲叫道。
「相信我!」我聽見他在前面說。我跑到拐角處,發現哈桑低首飛奔,根本就沒有抬頭看看天空,汗水浸透了他後背的衣服。我踩到一塊石頭,摔了一跤——我非但跑得比哈桑慢,也笨拙得多,我總是羨慕他與生俱來的運動才能。我站起身來,瞥見哈桑又拐進了另一條巷子。我艱難地追著他,摔破的膝蓋傳來陣陣劇痛。
我看到我們最終停在一條車轍縱橫的泥土路上,就在獨立中學旁邊。路邊有塊田地,夏天會種滿萵苣;路的另外一邊有成排的酸櫻桃樹。只見哈桑盤起雙腿,坐在其中一棵樹下,吃著手裡的一捧桑椹干。
「我們在這幹嗎呢?」我上氣不接下氣,胃裡翻江倒海,簡直要吐出來。
他微笑:「在我這邊坐下,阿米爾少爺。」
我在他旁邊頹然倒下,躺在一層薄薄的雪花上,喘著氣。「你在浪費時間。它朝另外一邊飛去了,你沒看到嗎?」
哈桑往嘴裡扔了一顆桑椹:「它飛過來了。」我呼吸艱難,而他一點都不累。
「你怎麼知道?」我問。
「我知道。」
「你是怎麼知道的?」
他朝我轉過身,有些汗珠從他額頭流下來,「我騙過你嗎,阿米爾少爺?」
剎那間我決定跟他開開玩笑:「我不知道。你會騙我嗎?」
「我寧願吃泥巴也不騙你。」他帶著憤憤的表情說。
「真的嗎?你會那樣做?」
他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做什麼?」
「如果我讓你吃泥巴,你會吃嗎?」我說。我知道自己這樣很殘忍,好像以前,我總是拿那些他不懂的字眼來戲弄他,但取笑哈桑有點好玩——雖然是病態的好玩,跟我們折磨昆蟲的遊戲有點相似。不過現在,他是螞蟻,而拿著放大鏡的人是我。
他久久看著我的臉。我們坐在那兒,兩個男孩,坐在一棵酸櫻桃樹下,突然間我們看著,真的看著對方。就在那時,哈桑的臉又變了。也許沒有變,不是真的變了,但我瞬間覺得自己看到了兩張臉,一張是我認得的,我從小熟悉的;另外一張,第二張,就隱藏在表層之下。我曾經看到過他的臉色變化——總是嚇我一跳,它每次出現不過驚鴻一瞥,但足以讓我疑惑不安,覺得自己也許曾在什麼地方見到過。隨後,哈桑眨眨眼,他又是他了,只是哈桑了。
「如果你要求,我會的。」他終於說,眼睛直看著我。我垂下眼光,時至今日,我發現自己很難直視像哈桑這樣的人,這種說出的每個字都當真的人。
「不過我懷疑,」他補充說,「你是否會讓我這麼做。你會嗎,阿米爾少爺?」就這樣,輪到他考驗我了。如果我繼續戲弄他,考驗他的忠誠,那麼他會戲弄我,考驗我的正直。
要是我沒有開始這場對話就好了!我勉強露出一個笑臉,「別傻了,哈桑,你知道我不會的。」
哈桑報我以微笑,不過他並非強顏歡笑。「我知道。」他說。這就是那些一諾千金的人的作風,以為別人也和他們一樣。
「風箏來了。」哈桑說,指向天空,他站起身來,朝左邊走了幾步。我抬頭,望見風箏正朝我們一頭紮下來。我聽見腳步聲,叫喊聲,一群追風箏的人正鬧哄哄向這邊跑來。但他們只是白費時間。因為哈桑臉帶微笑,張開雙手,站在那兒等著風箏。除非真主——如果他存在的話——弄瞎了我的眼,不然風箏一定會落進他張開的臂彎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