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全部人站在院子裡,哈桑,阿里,爸爸,還有我。法師背誦經文,轉動他的念珠。爸爸咕噥著,「快了結吧。」他低聲說。他對這分肉的儀式和無止境的禱告感到厭煩。爸爸對宰牲節起源的故事不以為然,就像他對所有宗教事物不以為然一樣。但他尊重宰牲節的風俗,這個風俗要求人們把肉分成三份,一份給家人,一份給朋友,一份給窮人。每年爸爸都會把肉全給窮人。「有錢人已經足夠肥了。」他說。
法師完成了禱告。謝天謝地。他拿起一柄刀鋒長長的菜刀。風俗要求不能讓綿羊看見刀。阿里餵給綿羊一塊方糖——這也是風俗,讓死亡變得甜蜜些。那羊伸腳亂踢,但不是太激烈。法師抓住它的下巴,刀鋒在它脖子上一割。就在他精熟的刀法施加在綿羊喉嚨之上的前一刻,我看見了羊的眼睛。好幾個星期,我總是在夢裡見到那雙眼睛。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每年都要在院子裡觀看這個儀式,即使草地上的血污消退得不見痕跡,我的噩夢仍會繼續。但我總是去看。我去看,是為了那只動物眼裡無可奈何的神色。荒唐的是,我竟然想像它能理解。我想像它知道,那迫在眉睫的厄運,是為了某個崇高的目的……
我停止了觀看,轉身離開那條小巷。有種溫熱的東西從我手腕流淌下來。我眨眨眼,看見自己依舊咬著拳頭,咬得很緊,從指節間滲出血來。我意識到還有別的東西。我在流淚。就從剛才那個屋角,傳來阿塞夫倉促而有節奏的呻吟。
我仍有最後的機會可以作決定,一個決定我將成為何等人物的最後機會。我可以衝進小巷,為哈桑挺身而出——就像他過去無數次為我挺身而出那樣——接受一切可能發生在我身上的後果。或者我可以跑開。
結果,我跑開了。
我逃跑,因為我是懦夫。我害怕阿塞夫,害怕他折磨我。我害怕受到傷害。我轉身離開小巷、離開哈桑的時候,心裡這樣對自己說。我試圖讓自己這麼認為。說真的,我寧願相信自己是出於軟弱,因為另外的答案,我逃跑的真正原因,是覺得阿塞夫說得對:這個世界沒有什麼是免費的。為了贏回爸爸,也許哈桑只是必須付出的代價,是我必須宰割的羔羊。這是個公平的代價嗎?我還來不及抑止,答案就從意識中冒出來:他只是個哈扎拉人,不是嗎?
我沿著來路跑回去,回到那個空無一人的市場。我跌撞上一家小店舖,斜倚著那緊閉的推門。我站在那兒,氣喘吁吁,汗水直流,希望事情並沒有變成這個樣子。
約莫隔了十五分鐘,我聽到人聲,還有腳步聲。我躲在那家小店,望著阿塞夫和那兩個人走過,笑聲飄過空蕩蕩的過道。我強迫自己再等十分鐘。然後我走回到那條和冰封的小溪平行、滿是車痕的小巷。我在昏暗的光芒中瞇起眼睛,看見哈桑慢慢朝我走來。在河邊一棵光禿禿的樺樹下,我和他相遇。
他手裡拿著那只藍風箏,那是我第一眼看到的東西。時至今日,我無法扯謊說自己當時沒有查看風箏是否有什麼裂痕。他的長袍前方沾滿泥土,襯衣領子下面開裂。他站著,雙腿搖搖晃晃,似乎隨時都會倒下。接著他站穩了,把風箏遞給我。
「你到哪裡去了?我在找你。」我艱難地說,彷彿在吞嚼一塊石頭。
哈桑伸手用衣袖擦擦臉,抹去眼淚和鼻涕。我等待他開口,但我們只是靜靜地站在那兒,在消逝的天光中。我很感謝夜幕降臨,遮住了哈桑的臉,也掩蓋了我的面龐。我很高興我不用看著他的眼睛。他知道我知道嗎?如果他知道,我能從他眼裡看到什麼呢?埋怨?恥辱?或者,願真主制止,我最怕看到的:真誠的奉獻。所有這些裡,那是我最不願看到的。
他開始說些什麼,但他有點哽咽。他閉上嘴巴,張開,又閉上,往後退了一步,擦擦他的臉。就在當時,我幾乎就要和哈桑談論起在小巷裡頭發生的事情來。我原以為他會痛哭流涕,但,謝天謝地,他沒有,而我假裝沒有聽到他喉嚨的哽咽。就像我假裝沒有看到他褲子後面深色的污漬一樣。也假裝沒有看到從他雙腿之間滴下的血滴,它們滴下來,將雪地染成黑色。
「老爺會擔心的。」他就說了這麼一句。他轉過頭,蹣跚著走開。
事情就如我想像的那樣。我打開門,走進那煙霧繚繞的書房。爸爸和拉辛汗在喝茶,聽著收音機傳出的劈里啪啦的新聞。他們轉過頭,接著爸爸嘴角亮起一絲笑容,他張開雙手,我把臉埋在他溫暖的胸膛上,哭起來。爸爸緊緊抱著我,不斷撫摸著我的後背。在他懷裡,我忘了自己的所作所為。那感覺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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