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幾個星期都是如此這般。我等到將軍散步離開,然後走過塔赫裡的貨攤。如果塔赫裡太太在,她會請我喝茶、吃餅乾,我們會談起舊時在喀布爾的光景,那些我們認識的人,還有她的關節炎。她顯然注意到我總是在她丈夫離開的時候出現,但她從不揭穿。「哦,你家叔叔剛剛才走開。」她會說。我真的喜歡塔赫裡太太在那兒,並且不僅是由於她和善的態度,還因為有她母親在場,索拉雅會變得更放鬆、更健談。何況她在也讓我們之間的交往顯得正常——雖然不能跟塔赫裡將軍在場相提並論。有了塔赫裡太太的監護,我們的約會就算不能杜絕風言風語,至少也可以少招惹一些。不過她對我套近乎的態度明顯讓索拉雅覺得尷尬。
某天,索拉雅跟我單獨在他們的貨攤上交談。她正告訴我學校裡的事情,她如何努力學習她的通選課程,她在弗裡蒙特的「奧龍專科學校」就讀。
「你打算主修什麼呢?」
「我想當老師。」她說。
「真的嗎?為什麼?」
「這是我一直夢想的。我們在弗吉尼亞生活的時候,我獲得了英語培訓證書,現在我每週有一個晚上到公共圖書館教書。我媽媽過去也是教師,她在喀布爾的高級中學教女生法爾西語和歷史。」
一個大腹便便的男人頭戴獵帽,出價3塊錢,想買一組5塊錢的燭架,索拉雅賣給他。她把錢丟進腳下那個小小的糖果罐,羞澀地望著我。「我想給您講個故事,」她說,「可是我有點難為情。」
「講來聽聽。」
「它有點傻。」
「告訴我吧。」
她笑起來,「好吧,在喀布爾,我四年級的時候,我爸爸請了個打理家務的傭人,叫茲芭。她有個姐妹在伊朗的馬夏德。因為茲芭不識字,每隔不久,她就會求我給她姐妹寫信。每當她姐妹回信,我會念給茲芭聽。有一天,我問她想不想讀書識字。她給我一個大大的微笑,雙眼放光,說她很想很想。所以,我完成自己的作業之後,我們就坐在廚房的桌子上,我教她認字母。我記得有時候,我作業做到一半,抬起頭,發現茲芭在廚房裡,攪攪高壓鍋裡面的牛肉,然後坐下,用鉛筆做我前一天夜裡給她佈置的字母表作業。」
「不管怎樣,不到一年,茲芭能讀兒童書了。我們坐在院子裡,她給我念達拉和沙拉的故事——念得很慢,不過全對。她開始管我叫『索拉雅老師』。」她又笑起來,「我知道這聽起來很孩子氣,但當茲芭第一次自己寫信,我就知道自己除了教書,別的什麼都不想做。我為她驕傲,覺得自己做了些真正有價值的事情。您說呢?」
「是的。」我說謊。我想起自己如何愚弄不識字的哈桑,如何用他不懂的晦澀字眼取笑他。
「我爸爸希望我去念法學院,我媽媽總是暗示我選擇醫學院。但我想要成為教師。雖然在這裡收入不高,但那是我想要的。」
「我媽媽也是教師。」我說。
「我知道,」她說,「我媽媽跟我說過。」接著因為這句話,她臉上泛起紅暈。她的答案暗示著,我不在的時候,她們曾經「談起阿米爾」。我費了好大勁才忍住讓自己不發笑。
「我給你帶了些東西,」我從後褲兜掏出一卷訂好的紙張,「實現諾言。」我遞給她一篇自己寫的小故事。
「哦,你還記得。」她說,笑逐顏開,「謝謝你!」我沒有時間體會她第一次用「你」而非用較正式的「您」稱呼我到底意味著什麼,因為突然間她的笑容消失了,臉上的紅暈褪去,眼睛盯著我身後。我轉過身,跟塔赫裡將軍面對面站著。
「親愛的阿米爾,抱負遠大的說故事的人,很高興見到你。」他說,掛著淡淡的微笑。
「你好,將軍大人。」我囁嚅著說。
他從我身旁走過,邁向貨攤。「今天天氣很好,是嗎?」他說,拇指搭在他那間背心的上袋,另一隻手伸向索拉雅。她把紙卷給了他。
「他們說整個星期都會下雨呢。很難相信吧,是嗎?」他把那卷紙張丟進垃圾桶。轉向我,輕輕地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我們並排走了幾步。
「你知道,我的孩子,我相當喜歡你。你是個有教養的孩子,我真的這麼認為,但是……」他歎了口氣,揮揮手,「……即使有教養的男孩有時也需要提醒。所以,我有責任提醒你,你是在跳蚤市場的眾目睽睽之下做事情。」他停住,他那不露喜怒的眸子直盯著我雙眼,「你知道,這裡每個人都會講故事。」他微笑,露出一口整整齊齊的牙齒,「替我向你爸爸問好,親愛的阿米爾。」
他把手放下,又露出微笑。
「怎麼回事?」爸爸說,接過一個老婦人買木馬的錢。
「沒事。」我說。我坐在一台舊電視機上。不過還是告訴他了。
「唉,阿米爾。」他歎氣。
結果,剛才發生的事情沒有讓我煩惱太久。
因為那個星期稍晚一些時候,爸爸感冒了。
開始只是有點咳嗽和流鼻涕。他的流鼻涕痊癒了,可是咳嗽還是沒好。他會咳在手帕上,把它藏在口袋裡。我不停地求他去檢查,但他會揮手叫我走開。他討厭大夫和醫院。就我所知,爸爸惟一去醫院那次,是在印度染上瘧疾。
然後,過了兩個星期,我撞見他正把一口帶血絲的痰咳到馬桶裡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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