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自我發現的真正旅程，不在尋找新的風景，而是得到新的眼睛。
——普洛斯特
第一章
雨由疲憊的天空落下來，彷彿許多細小的淚滴。太陽躲在厚厚的雲層後面，無力在
地面留下任何影子。
這是三月，一年之中最容易憂鬱的日子，靜止的、安靜的、灰色的，可是風已開始
暖和，帶來春天的承諾。上星期還光禿醜陋的樹枝，一夜之間好像就長出了新芽。馬里
布海灘後面的山丘好像隨時可能繁花遍佈，然後就成了這個地球上最美麗的地方。
南加州的孩子也和動植物一樣，感覺到春天快要來了。他們開始夢想冰淇淋、冰
棒和去年的短褲。卜居在玻璃帷幕大廈的城市人也出現在超市的走道，開始在放有天然
番茄乾和瓶裝礦泉水的購物推車裡，放入大把的天竺葵。
十九年來，柯安妮總是懷帶等著跳第一支舞的心情，等待春天的來臨。她會訂購來
自遠方的花，並選購手繪的陶瓶來安置她的年度大事。
然而，現在她只感覺到害怕，以及一種模糊而無形的恐慌。今天之後，她那原本秩
序井然的生活將完全改變，而她一向不喜歡劇烈的變化。她喜歡事情平順，一切按照規
矩進行。在家人的圍繞之中、在事事依舊的常態之下，是她感到最安全的地方。
她是一個妻子，一個母親。這樣的角色把她定義了，也使得她的生命有了意義。她
一直就是這樣的人，而在這年近四十的當兒，她記得自己也只想當這兩種人。
她大學剛畢業就結了婚，而且在當年懷孕。丈夫和女兒是她的錨，她常想，如果沒
有柏雷和黛莉，她很可能就像一艘沒有船長或目的地的船，漂出了外海。
可是當妳唯一的孩子就要離開家時，一個母親能做什麼？
她在凱迪拉克車的前座不安的欠動。今早謹慎挑選的藍色羊毛長褲和淺粉紅色的寬
鬆襯衫，現在怎麼看都覺得不對。她通常可以藉由衣服的偽裝來假扮成另一個人，名牌
衣物和精心的化妝，可以讓她有高級公司主管夫人應有的樣子。今天卻不行。今天她那
因丈夫喜歡便常梳的腦後髮髻，使她頭痛。
她那精心修過的指甲敲著扶手，眼睛瞥視正舒舒服服開著車的柏雷。他的外表和平
日一樣輕鬆，好像他們十七歲的女兒並沒有要在稍後飛往倫敦。
她也知道害怕是孩子氣的行為，可是知道並不能減少痛苦。當黛莉第一次告訴他們
她想提早畢業，並且在高中的最後一個學期到倫敦去當交換學生時，安妮對女兒的獨立
感到驕傲。這是私立貴族學校的高三學生常做的事，也是安妮希望女兒擁有的探險之旅
。
安妮自己一定不敢採取這麼大膽的行動——十七歲的時候不敢，現在三十九歲也不
敢。她一向害怕旅行，雖然喜歡看新的風景和認識新的人，可是離開家就是讓她不安。
她知道這是年輕時留下的缺點，一個污染了她的童年的悲劇所帶來的副作用，
可是了解這種恐懼，並不會使它減輕。每次全家外出度假，她就噩夢連連，夢見自己
沒錢、沒有目標的獨自淪落在異鄉。迷路的她在陌生的街道尋找能帶來安全的家人，最
後則是哭醒過來。然後，她會倚偎在仍然熟睡的丈夫身旁，這才放鬆下來。
她曾對女兒要單獨遠赴倫敦的勇氣和獨立感到驕傲，可是她沒想到看著黛莉離開會
是這麼痛苦。自從黛莉脫離叛逆憤怒的青少年期，她們就成了最好的朋友。她們當然有
過爭吵和互相傷害，也說了很多不該說的話，但那只有讓兩人之間的聯繫更加緊密。她
們成為死黨，尤其當家中另一位男士每星期要工作八十小時，而且常常好幾天都忘了微
笑。
她看向車窗外面，洛杉磯市中心的高樓大廈在雨中是連續性的模糊圖案。他們快到
機場了。
她轉身接住丈夫著開絲米爾西裝的手臂。「我們也飛去倫敦，協助黛莉在寄宿家庭
安頓下來……」
「媽，」後座的黛莉不悅地開口說。「實際一點好不好？妳送我去我會很丟臉呢。
」
安妮把手收回來，握放在腿上。「你爸爸一直要我去英國，現在剛好去走走，不是
很好嗎？」她輕聲說。
柏雷以她不大能了解的眼色看她一下。「我早就不提英國了。」然後他低聲抱怨塞
車並且猛按喇叭。
「妳一定不會想念洛杉磯的塞車。」安妮在尷尬的沈默聲中說。
黛莉笑了起來。「那當然。妳還記得白莎琳吧，她去年到倫敦去的，她說那邊完全
不一樣，一切都很酷。跟沒有車就沒法去任何地方的加州完全不一樣，到哪裡只要搭地
鐵就行。」她把金髮的頭伸到前排兩個座位之間。「爸，你去年到倫敦的時候，搭過地
鐵嗎？」
柏雷又按一次喇叭，懊惱的大聲嘆口氣後，猛然扭動方向盤轉到快速車道。「什麼
？妳說什麼？」
黛莉也嘆一口氣。「沒什麼。」
安妮捏捏柏雷的肩，覺得他在即將與女兒分別好幾個月的現在卻不知珍惜，感到有
些遺憾。她本來想說些話來填滿沈默，避免去想家中未來幾個月的寂寞，可是 當她看
到機場的招牌，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柏雷駛入出口匝道，鑽入黑黑的地下停車場，關掉引擎。長長的一會兒，三個人就
坐在那裡。安妮等他說些父親的、睿智的話，來使得這次的分離別具意義。他一向很會
說話的，可是他只是推開車門。
安妮照例跟隨他的領導。她也下車站在車門旁，低頭看著黛莉的兩件行李——一個
綠色的帆布背包和一個灰色的提袋，擔心這根本不夠。女兒突然之間變得非常小，高而
纖瘦的身體穿著一件長達戰鬥靴頂端幾吋的牛仔布洋裝，金髮用兩根金屬夾子扣住，露
出蒼白的臉；左邊耳朵上有三個銀色的耳環。
安妮很想製造一段對話，要女兒小心金錢和護照、要緊跟著團體行事等等，可是她
說不出來。
柏雷提了兩件行李當頭就走，安妮和黛莉只好趕快跟上去。她多麼希望他等她們一
起走，可是她沒說什麼——因為她不希望黛莉發現爸爸好像急著送她走。他把兩件行李
交運、辦好手續，便領著她們朝國際登機門走去。
來到登機室，安妮把藍色的皮包當成擋箭牌緊緊抓著。她獨自向有些髒而模糊的大
片窗戶走去，看見玻璃上短暫映出一個衣著毫無瑕疵的家庭主婦孤單的身影。
「媽，不要這麼安靜，我受不了。」她的話中有著只有母親才認得出來的焦慮。
安妮勉強一笑。「通常你們還巴不得我閉上嘴巴呢。我不是想不出話說，可是就在
昨天晚上，我還看著妳小時候的照片，想到……」
「媽，我也愛妳。」黛莉小聲說。
安妮緊緊抓住女兒的手。她不敢轉身面向黛莉，怕自己的頭痛會顯現出來。讓女兒
懷著沈重的負擔上飛機，是絕對沒有必要的。
柏雷來到她們身邊。「妳真該讓我們給妳買頭等艙，要坐這麼久，而且經濟艙的食
物聽說很可怕。」
黛莉笑著說：「你又沒有坐過怎麼知道？」
怕雷咧嘴笑道：「起碼舒服一些吧。」
「既然要去探險，怎麼能計較舒服不舒服？」黛莉說。
「是啊，探險。」安妮終於找到聲音了。擁有這麼大的夢想，是什麼感覺呢？
她再次羨慕女兒的獨立。黛莉對於自己是誰，以及想要什麼總是那麼清楚。
擴音機傳來登機的訊息。「飛往倫敦的三五七號班機開始登機。」
「我一定會很想念你們。」黛莉輕聲地說，她望向窗外的飛機，緊張地咬著大拇指
的指甲。
安妮伸手輕貼在女兒粉嫩的面頰上，盡力記下眼前的一切，女兒左耳垂上的心痣、
筆直金髮和藍眼的色調，鼻子上的幾顆小雀斑。
安妮渴望把這一切都烙印在她的記憶裡，以便在未來的三個月可以像一本珍藏的相
簿般拿出來翻閱。「記得，我們會在妳的時間每星期一晚上七點打電話。妳一定會有一
段非常快樂的時光，寶貝。」
柏雷張開手臂。「給妳老爹一個擁抱吧！」
黛莉投入父親的懷中。
太快了，該黛莉那一排登機了。
安妮絕望但總嫌不夠長的又抱了女兒一下，終於只好退開。她眨著眼忍住淚水，看
女兒把機票交給門口的人，回頭匆匆揮一揮手就不見了。
飛機已離開許久，安妮還站在原處。她真希望柏雷能握住她的手或擁住她，如果這
是五年之前，他就會。她轉身看人他的眼睛，想起自己第一次吻他是十八歲，正是黛莉
目前的年紀，而從那之後，她只有他一個男人。
他的表情無比的嚴肅。「哦，安妮……」他的聲音小而破碎。「妳現在有什麼打算
？」
她即將崩潰。「請你送我回家，」她必須回到熟悉的事物之間。
他們很快來到停車場，進入車內。安妮覺得自己已筋疲力盡，把頭靠在椅背望向一
直都無法當成家鄉的城市，雖然她和柏雷在大學畢業後就住在這裡。她突然很想回家，
不是馬里布海邊高級住宅區的家，而是華盛頓州西部那多霧的綠色鄉野。
那裡的蘑菇大如餐盤，每條路邊都有銀色的河，肥胖的浣熊甚至會在月圓之夜跑到
路中央的水潭來喝水。
她想回神秘鎮︵原文MyStiC意為：相信由心室洞察力能了解真理或上帝的人，形容
詞為神秘的︶，在那裡，最高的東西是美國獨立就種下的杉木。她大概已有十年沒有回
去，如今他們不必配合黛莉的學校行事曆，或許柏雷會肯陪她回去一趟。
「你對前去神秘鎮的計劃，感覺如何？」她問丈夫道。
他沒有看她，也沒有反應。她拉拉鑽石耳環，又說：「我在考慮加入俱樂部，反正
我現在有時間了，去跳跳有氧舞蹈應該不錯，你說呢？」
他離開高速公路，開上蜿蜒的太平洋海岸公路，再駛入他們的社區，緩速進入車道
，把車停在車房之前。
安妮對於他沒有按車房的自動門感到訝異，他一向討厭車子在外面淋雨。他的一切
都很反常，安妮突然注意到。
她的丈夫正和她一樣脆弱，她想，他們一定要攜手度過這個難關。他們要合力度過
今天和未來的空巢期。黛莉出生之前他們就是一家人，他們可以恢復當年的狀況，也許
更為有趣呢。他們曾經是最好的朋友和搭檔，然後在一個沒有回家的夜晚成為情人。
她轉過身去，撥開落在他眼前的頭髮。「我愛你，我們會一起克服的。」
他沒有回答。
這使她有些尷尬，但她藏起失望把車門推開，小雨打濕她的袖子。
「這將是一個寂寞的春天，也許我們可以辦個宴會，找朋友來熱鬧一下……」
「安妮——」他銳利的聲音使她中途咬住自己的話。
他轉身，她看見他的眼中有淚水。
她傾身溫柔地摸摸他的臉。「我也會很想念她。」
他轉開視線，深沈地嘆了一口氣。「妳不了解，我想要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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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者：郭軒盈
出版社：林白
系列名稱：浪漫新典系列
原價： 200 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