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鎮的法院建於一百年前,那時這兒是一個人口急速膨脹的城市,四周是好像可
以砍上幾百年的千年大樹,伐木場、造紙廠欣欣向榮,吸引無數空著手前來美洲大陸打
天下的各國移民。莊嚴的法院以灰色巨石建成,坐落在一片平坦的草地上,修剪得整整
齊齊的杜鵑和石楠列於紅磚步道兩旁,華盛頓州的州旗正迎風飄揚。
尼克靠在階梯上來的石柱上,翻閱著細長的筆記本,重溫一個多用前這個案件的逮
捕經過。上法庭作證是他的工作之一,可是他並不喜歡,尤其是家事法庭,它通常只會
製造破碎的家庭和從此不知自己是誰的人。
今天的案主是畢珍娜。珍娜還是小女孩時,他就認識她了。幾年前她是初中音樂劇
「奧克拉荷馬」的女主角,一個雙眼閃亮、笑容如春陽的黑髮女孩。可是她在這幾年變
野了,年方十四的她交上了壞朋友,衣著邋遢、滿口髒話,經常惹上麻煩。她的父母親
擔心得都快瘋了,最近扯上的十七歲男友使得情況更加嚴重,父母說什麼話她都不肯聽
。
尼克看了半天,好像什麼都記不起來,他發現最近總是沒辦法專心,確實來說是這
四天,也就是安妮再次闖進他的生命之後。
短短幾天,依莎已有很大的進步。她當然還是不說話,也仍然相信自己正逐漸消失
,但是尼克看得出她的改變。她開始溝通、傾聽和微笑……原因很明顯。
安妮真的很好相處,這對尼克卻形成問題。他不斷想起他們的做愛,而且安妮是如
此令他著迷——她微笑時眼睛微瞇的樣子、她不斷想把根本不存在的長髮塞回耳後的樣
子,以及她沒把事情做好就無奈聳肩的樣子,都叫他魂牽夢繫。
大部分的時間,他因害怕眼中的渴望會洩漏出來而不敢看她;可是他又那麼的想要
看她。
他嘆口氣台上筆記本,進入法院朝第六法庭走去。
珍娜穿著鬆垮垮的黑色牛仔褲和長達膝蓋的超大黑色T恤站在門邊,黑髮挑染成粉
紅和紫色,鼻尖穿了個銀環。
她怒視著他。「操你媽的,戴尼克,你要叫他們把我關起來,是嗎?」
她哪來這麼多的憤怒?而且這樣說話?尼克嘆息一聲。「我只是來向麥法官說明二
月二十六是那天的經過。」
「你知道什麼?我是被陷害的,那些毒品是別人放到我口袋,不是我的。」
「珍娜,如果你要這樣玩也沒關係。可是,誠實會是比較聰明的做法。」
她緊張地敲著腿。「你懂什麼誠實?你們這些警察,叫我噁心。」
「珍娜,妳還這麼年輕……」
「操你媽的。」
「年輕人都認為自己是先鋒,正在發現沒有人去過的領域。可是我了解妳,珍娜,
妳正要去的地方,我老早都去過了。相信我,那裡真的很不美麗。」
「你對真實的世界根本不了解……你只是一個小鎮的警察。」她抓出一根菸點了起
來,故意望著不准吸菸的告示向尼克挑戰。
看見她的挑釁,他向開著的大門歪歪頭。「跟我來。」
尼克逕自出門,對於她真的跟來,其實有點意外。他在第一級階梯坐下。
她在幾呎外盤腿落坐。「幹麼?」
「我在妳這年紀的時候,根本就是住在街上。」
她哼了一聲。「那我應該就是辣妹嘍。」
「我母親酗酒,而且當妓女賺錢去買酒。那是沒有接受正規教育、沒有學到一技之
長、卻又無法戒除某些惡習的女人,最常常做的工作。她十六歲的時候因為有了我而輟
學,我老頭很快就把她扔掉,然後她就沒有路可以走了。」
珍娜愣在原地,香菸吊在塗了黑色唇膏的嘴上。「我不會那樣。」但是她的語氣已
經不再那麼兇悍。
「我們付不起房租——有癮頭的人都這樣。再多的錢都會奉獻出去,然後失去的是
意志力和尊嚴。妳很快的就不會在乎妳是住在一輛破車裡,而且連給兒子買一件外套的
能力也沒有。妳只關心如何爛醉或有沒有毒品。妳會只蓋著報紙睡在公園的長椅上,管
他是否會被凍死,或半夜吐了一身。」
「你只是想要嚇唬我。」
「那當然。我要告訴妳的是,在妳面前有三條路——公園長椅、監獄的窄床或
是棺材。我要你多想一想。」
她緩緩抬起目光注視著他,那兒是害怕的。他一時以為她將要求助了。
妳可以的,珍娜。他向她呼喚著。但有些事急不得,他低頭拿出一張名片交給她。
「妳隨時可以打電話給我。」
「我——」
「嘿,珍娜,妳跟那個藍衣混蛋在做什麼?」
珍娜像被刺到,立刻跳起來,白色的名片撞到地上。她轉身向正從階梯跳上來的綠
髮男孩招手。杜德夫,十歲就因為燒了家中車房、從此一再犯法的男孩。尼克知道這是
一個一生都要在監獄進進出出的人,他是珍娜的第一個男友。
他摟住珍娜把她拉近身邊。「你是想把珍娜關起來吧?」
「我只是來向法庭陳訴我的意見,它到目前還不是一場審判。」尼克看著珍娜。
珍娜向尼克略微靠近,她眼中的傍徨使尼克想起,在那些濃妝和惡劣的態度之下,
她終究只是一個想在這個令人困惑的世界找到一條路的孩子。「你要對法官怎麼說?」
他真希望自己可以說謊、說出她想聽的話。「我必須告訴法官妳的行為威脅到妳自
己和其他的人。」
傍徨被純然的怒氣取代。「操你媽的,戴尼克,那些毒品不是我的。」
尼克慢慢地站起來。「如果妳需要幫助,珍娜……妳知道哪裡可以找到我。」
「她怎會需要你的幫助?」社德夫大笑。「她有的是真正關心她的朋友,你只是一
個破敗小鎮的低薪條子,除了把貓從樹上救下來什麼也不會。走吧,珍娜。」
尼克看著他們走開。十幾年來,他跟無數的青少年說過同樣的話,他們沒有一個回
來找他,最後他們也都遠離深愛他們的家人,落入罪惡的淵藪。可是他仍然要說,如果
他能教到一個、即使只有一個,也是好的。
他看見珍娜在進入法院之前熄掉香菸。「珍娜,記住公園的長椅。」他叫道。
珍娜給他的回答是右手的中指。
等尼克再次很晚回家,安妮也累壞了。她回到家就上了床,卻在半夜因噩夢驚醒而
伸手要找柏雷。雖然總是很累,可是一旦醒來她又無法重新入眠。
她再次努力的不要去想太平洋海邊的那棟大房子,以及那個當著她的面說他愛上
了另一個女人的男人。所以她下樓喝了杯牛奶,打電話到倫敦找黛莉。而她居然在家,
她告訴女兒她回到神秘鎮來看漢克,也在幫一個老朋友的忙。
黛莉只問了一個問題。「爸爸怎麼說?」
安妮假笑幾聲。「妳知道妳爸爸的,他只想要我快樂。」
「真的?」
光這兩個字就讓安妮覺得,孩子好像知道許多。她們又聊了將近一小時,安妮才覺
得自己好像又完整了。跟女兒說話讓生命有了重心,不再認定自己是全盤失敗的一個女
人。她要黛莉記下漢克的電話,以防有急事找她。
而後她又躺了幾個小時,是因為依莎她才有力氣起床、穿衣和吃東西。那孩子已經
成了她的生命線。依莎碰觸到安妮生命中很深、而且很基本的東西,不必每小時需付費
兩百美金的心理醫生來解釋,安妮也知道那是什麼。每次望入依莎驚恐的一對眼睛,安
妮就看見她自己。
她很了解依莎正在對抗什麼。不管任何年紀的人,天下最困難的事是失去母親,對
一個小女孩尤其困難,那會使她的世界完全的改變。眼前就剩一個只裝著痛苦與失落的
深井,不斷的渴望那些永遠不會再出現的擁抱和智慧之言。沒有任何言語足以形容失母
之痛,難怪依莎會選擇從此不再開口。
安妮很想把這些都向尼克說明,讓他了解依莎的感覺。可是每次望入他藍色的眼睛
,以及那因哀傷而變銀白的頭髮,她又覺得他早已了解更多。
他們的相處還是不大自然,好像有很多的不確定。至少安妮的感覺是如此,熱情的
回憶,潛藏在他們的每個眼光和動作之中,如果她說了親密的話,她會發現自己無法呼
吸。他好像也不大自在,所以他們繞著圈子,說些沒有意義的話、交換假假的笑容。
不過事情正慢慢改善。昨天依莎吃早餐時,他們靠在廚檯邊喝咖啡邊談著當年的一
些事,最後都露出了微笑。重建的友誼使安妮有了力量,今天她提早半個小時來到,拿
出在麵包店買來的牛角麵包和要給依莎的驚喜,用力的敲門。
穿著舊的休閒衣褲、兩眼血絲的尼克許久才來開門。
她舉起袋子說:「我想你或許願意吃點早餐。」
他退後讓她進來,腳步好像有些踉蹌。「我不吃早餐的,謝謝妳。」
她跟著他進屋。他鑽入浴室,不久之後穿著警察的制服出來,然而氣色仍然不是很
好,皺著的肩顯示他似乎在鬧頭痛。
她不暇思索的伸手接住他的前額。「或許你該請個假……」
他渾身不動,似乎被她的親密手勢嚇了一跳。她也尷尬的紅了臉。「對不起,我不
應該……」
「不必在意,」他輕聲地說。「我只是沒有睡好。」
她差點追過去開始說出不該說的話,不過她終究叫住自己,只談依莎這個最安全的
話題。「你會回來吃晚飯嗎?那對依莎很重要。」他已兩天沒有趕上。
「妳以為我不知道嗎?」他轉過身,眼中的絕望瞅緊她的心。「對不起——」
他舉起一隻手彷彿要她別再多說。「我會回來。」然後他就出門了。
日子逐漸形成一種舒適的規律。安妮早早來到,陪依莎一整天,她們玩耍、閱讀、
到森林散步,兩人吃過晚餐後,就玩些紙上遊戲或看錄影帶到上床的時間。
每天晚上都是安妮送依莎上床。
尼克總是到九點多才渾身菸味和酒味的出現,安妮已經懶得替他找藉口了。今晚依
莎照例站在觀景窗前,等著父親的巡邏車出現。
安妮來到她身邊,跪在硬硬的木板地上,謹慎的說出經過選擇的話。「我母親在我
很小的時候死去,這使得我爸爸和我好久都不大說話。我爸爸看著我的時候,就看到我
媽媽,那種感覺太過痛苦,所以他不再看我。」
依莎的眼中滿是淚水,她用力咬住下唇阻止它的顫抖。
安妮抬手拭去自己臉上的淚水。「我爸爸終於回到我身邊,可是那是過了好久以後
,因為他愛我,所以他回來了。你爸爸也是愛妳的。」
安妮等著依莎有所反應,覺察到自己的等待時,她站了起來,膝蓋紛紛發出聲音。
「來吧,小可愛,我們送妳上床去。」她朝樓梯走去。
依莎跟著轉身,安妮便慢下來等地一起上樓。走到樓梯的一半,小女孩一點一點的
靠近,終於把手放入安妮手中。這是依莎第一次碰她。
安妮輕輕地捏一捏那些細小的手指。對了,依莎,就是這樣……繼續的把手伸
出來,我不會讓妳跌倒的。
來到樓上後,依莎刷了牙,她們一起跪在床前禱告。安妮替她蓋好被子,親了她的
額頭,便在床邊面窗的搖椅坐了下來,望向波光鄰鄰的湖面。
這些睡前的例行公式引起許多的回憶。母親去世時,年紀太小的她根本不會處理那
些哀傷。她只知道前一天世界還是充滿陽光和愛,第二天一切便落入灰濛濛的、充滿悲
傷而且被眼淚浸濕的場景。她還記得看見父親哭泣時,心裡多麼害怕。
她的生命藍圖就在這個時候畫好了。她成了一個再也不哭、不抱怨、絕不亂問尷尬
問題的乖小孩。
這悲傷持續了好多年。第一年離家時,她的寂寞簡直無法言喻。史丹福不是小鎮伐
木工人的女兒應該去的地方,她第一次發現自己的家貧和知識不足。
她之所以勉強留在那個並不歡迎她的大學校,完全是為了漢克,她知道父親多麼重
視她是自家第一個受大學教育的子孫。所以她低頭縮肩、極力的適應,可是寂寞簡直排
天倒海而來,隨時要把她淹沒。
有一天她發動車子,那聲音突然好像母親在她身邊發動她們家的那輛舊車。她好努
力的想要想起母親的聲音,可是怎麼地想不起來。在這之前,她都天真的以為傷母之痛
已經過去,此時一切哀傷湧了過來,她在車子裡哭得昏天黑地,為生命的不公平,和如
此被迫放棄所愛之人的劇痛,哭得肝腸寸斷。
好幾天之後,她才稍能不那麼哀痛,但仍然動不動就哭。難怪她幾乎立刻墜入情網
。她根本就是一個活動的寂寞傷口,只懂得以照顧別人來填滿心中的空洞。認識柏雷後
,她立刻把堆積成山的愛和渴望,傾倒到他身上。
安妮從搖椅站起來,依莎已熟睡了。這孩子有幸夢到母親嗎?她可很少。
走到樓梯一半時,電話響了。她跳過剩餘的幾階在第三聲接起來。「尼克?」
對方一時沈默,然後有個女性的聲音問:「尼克?」
安妮把眉一皺。「喃,德琳。」
「誰是尼克啊?而且妳究竟在哪裡?我打電話到你家,漢克給我這電話。」
安妮在沙發上坐下來。「真的沒有什麼。我替一個老朋友看孩子,他沒有準時回家
,我還在等他。」
「我才在希望妳能有點改變,至少改變一點點嘛。」
「妳是什麼意思?」
「妳才花了二十年等一個男人回家,現在又開始等另一個?這太瘋狂了吧?」
這的確太瘋狂了,而且她怎麼沒有早些看出來?她突然很生氣,一為自己如此逆來
順受,也為自己竟然任由尼克像柏雷一樣的用藉口和謊言搪塞她。「誰說不是呢?必須
是我愛的人才可以如此對待我。」
「這倒回答了我的下一個問題,不過……」
「德琳,我以後再跟你說,我現在必須出去一下。」她掛了電話後就找羅蘭,羅蘭
認為尼克可能在佐伊酒吧。「妳能來照顧依莎一下嗎?我必須去找尼克。」
「他會不高興的。」
「我管他,我必須去跟他把事情講清楚。」
「說得也是,我十分鐘到。」
掛了電話後,安妮上樓去看看依莎,而後很快下樓在客廳踱步。羅蘭果然十分鐘就
到,穿著粉紅色的浴袍,頭上還有綠色的髮捲。
「謝謝妳趕來,」安妮抓起咖啡桌上的皮包。「我很快就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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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者:郭軒盈
出版社:林白
系列名稱:浪漫新典系列
原價: 200 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