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在五點四十五分響起來,安妮伸長了手去接,小聲地說:「找哪位?」
「你好,請接白安妮小姐。」
安妮認不出這沒有聽過的聲音是誰。「我就是。」
「我是神秘鎮警察局的隊長芮喬伊。」
安妮的胃部抽緊。她放開熟睡的依沙,坐到冰冷的地板上。「尼克……」
「他昨晚出了車禍。」
「我的天,他……」
「他還好,只有一些瘀青和嚴重的宿醉。他懂得找人送他回家,卻不懂得找一個清
醒的人。他在鎮上的紀念醫院。」
「還有其他人受傷嗎?﹂隊長嘆口氣。「沒有,開車的人毫髮無損,尼克的頭撞
了個包,還有輕微的腦震盪。這一次算他幸運……我打電話是因為他需要人來接他回家
。」
尼克好想翻個身,可是有東西纏住他的腳,不想再折磨他可憐的頭,他撐起手肘看
看四周。頂上的日光燈照得他好難過,他應該是在醫院裡,黃色的布簾圍著他。他舉臂
遮住眼睛,只覺得頭痛、眼痛、嘴乾,胃部像有砂紙刮過。他的全身禁不住的發抖,而
且感覺十分虛弱。
「怎麼樣?尼克,回到人間來了?」
人在醫院醒來已經夠糟,旁邊站著的竟然是你的上司,而且這個上司還是唯一待你
如子的人。
喬伊是尼克一生之中第一個給他一個家的人。因為母親一向教他警察是壞人。
所以喬伊來巴士站接他時,害怕的尼克只想逃走。但是他沒有地方可以去,社會局
福利處分配他住進喬伊的家。
你一定就是尼克吧,喬伊那時說。我家有一個空房間,希望你不介意和我們住一陣
子。我的女兒都長大結婚了,我太太蘿絲和我變得有一些寂寞呢。就這一小段
歡迎辭,喬伊為尼克開啟了一個新的生命。
尼克撐起身體,立刻感到渾身都痛,連呼吸都引發痛楚。「噙,喬伊。」
喬伊靜靜地站著,用悲傷和失望的眼神看著他。黝黑的臉上皺紋很深,灰白的頭髮
編成兩條辮子,垂在藍色的格子襯衫上。「你和朱洛昨晚發生車禍了。」
尼克一下子全身冰冷。「天老爺,我們有傷到任何人嗎?」
「這一次只有你自己。」
尼克如釋重負的癱下來。他只是去佐伊酒吧喝一杯,後來究竟喝了多少?
喬伊拉椅子的聲音刺激著尼克的每根神經,使他想要尖叫。他的隊長在床前坐下。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形嗎?」
「別這樣,喬伊。我們改天再……」
「現在就說。我把我能給的一切都給你了,我的家、我的親人、我的友誼,而這就
是你給我的回報嗎?如果露絲還活著,看到你這樣,她會傷心死的。你醉得不省人事,
你知道嗎?」
尼克皺眉,情況不妙。「在哪裡?」雖然明知故問,但那似乎很重要。
「在酒吧裡。」
他在公共場所醉倒。「天老爺,」他發出呻吟。這也可能在依莎面前發生。「喬伊
,你勸我去唸警校時曾經告訴我,當警察可以幫助像我母親那樣的人。」
喬伊嘆口氣。「我們沒有能力拯救每一個人,尼克。」
「我再地做不到了,我們根本沒有幫助任何人,只能在事後清理血跡。我做不下去
了……」
「尼克,你是一個好警察,可是你必須了解,你沒有辦法拯救每一個人。」
「既然救不了,我也不想試了。」他掀被下床,卻得費盡力氣才能站穩。他的胃翻
滾著,一直要嘔出來,他只好用濕冷的手指緊緊抓著床柱。「我要辭職。」
「我不會准的。你可以休假。要休多久都可以。我知道你正在經歷什麼,我也要你
知道你並不孤單。你只要能把酒戒掉,一切就會恢復正常。」
尼克嘆口氣。每個人都這樣說,我知道你正在經歷什麼。他們怎麼可能知道?
有誰回家去看到妻子倒臥在血泊中?即使有個酒鬼父親、且十八歲就已酗酒的喬伊
,也不可能知道的。「你錯了,喬伊,到最後我們都是孤單的。」
「就是這種想法使你陷入目前的困境。相信我,我了解酒鬼孩子的規則:家醜不可
外揚,以及千萬不要信任別人。可是,尼克,你一定要信任某個人。全鎮的人都關心你
,妳還有一個把你當成萬能超人的女兒。不要再想你失去了什麼,想想你還有什麼。你
想要像你母親那樣。躺在公園的長椅等人家來殺你嗎?還是你想像我當年那樣,雖然有
兩個漂亮的女兒,可是她們為了躲避酗酒的父親,只好逃到東部去?」他拿出一張名片
。「我們都會幫你,但是第一步要你自己走出來。」
「天老爺,你簡直像煮了再煮的糞便湯。」
尼克沒有看她。「史丹福大學教你們這樣說話?」
「沒有,可是它教我們酒後不要開車。」
他看看四周,手指梳過髒兮兮的頭髮。「依莎呢?」
「啊,你還記得她?昨天你可曾擔心我跟依莎等了你一整夜?」
尼克突然好累,逕自推開她走出醫院,好不容易來到她的車旁邊坐進去口安妮砰
然關上門,開車後朝每一個坑洞壓過去,他相信她一定是故意要讓他更難受。
「我跟你的隊長談過,他說你打算休假一陣子,而且你曾經醉倒。」
「多嘴的人。」
她低聲吹了個口哨。「你的襯衫前面是什麼啊?嘔吐的東西嗎?你一定很喜歡這種
生活,讓你寧可離開女兒,沈溺在裡面。」
他閉上眼睛覺得十分羞愧。喬伊的話在耳邊響起,你要像妳母親那樣嗎?還是以前
的我?他想到依莎,以及她會記得什麼樣的他,還有只要她能離開,她會到哪裡去……
而如果她走了,他會變成怎樣?
他斜瞥安妮一眼。她坐得筆直,雙手以標準姿勢握著駕駛盤,兩眼直視前方的。「
安妮,幫我一個忙好嗎?」
「沒問題。」
「送我到七號公路的汽車旅館,」他平靜地說。「還有替我照顧依莎幾天。」
她把眉頭一皺。「汽車旅館,那裡並不乾淨,而且——」
他毫無爭辯的力氣。「給我幾天想清楚,我知道這個要求有些過分……」
她沒再多說什麼,過了一下子,她打燈號駛上高速公路,沈默第一次變得那麼不舒
服。車子來到汽車旅館,安妮把車停下後轉頭面對他。
她的臉上有著他沒有預料到的溫柔,她傾前替他拂去眼前的頭髮。「我會幫你的,
但是這一次你最好不要搞砸,尼克。你可愛的女兒不應該也失去父親。」
「天老爺,安妮。」他難過地低語。
「我知道你愛她,你起碼走一半來跟我一起努力。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
明知自己會再次失敗,他也不在乎了。他想要抓住她賜予的第二次機會。他已孤寂
和害怕太久了,可是「我想試試看」這句話卻重得他說不出來。他忘不了多少次他曾希
望某人可以給他一個機會,他也忘不了母親多少次的說:相信我,尼克,我這一次是說
真的。他早已不敢信任別人。
他跨出車子目送她離開,然後找出信用卡租了一個房間。
房間充滿了尿騷味,他在床上躺下,看向聳立在鋁窗之外的奧林匹亞山嘆口氣。他
的大半輩子所過的生活,甚至不及人家的一半,如今連這一半好像都岌岌可危了。他知
道喝酒是錯的,抓起第一杯就已經走上錯誤的路。酗酒正把他一點一滴的榨乾,最後
會只剩下一個快要凍死的瘦巴巴老頭縮在公園的長椅上。
遠端的牆上出現一隻蟑螂,牠沿著窗檯爬到一張攝影作品的後面。
經過八個月的浮沈,他終於來到繩子的末端。他可以放開繩子任由自己掉入黑洞,
也可以沿著繩子爬回去。差別只在一個動作。他拿出喬伊給他的名片。
安妮盡力讓依莎保持忙碌。可是當黃昏來臨,她再也裝不下去。她為依莎讀了一本
故事書後,把小女孩抱入懷裡。「我必須告訴妳一件事,依莎,」她小心地挑選字眼。
「妳的爹地必須離開一段時間。他生了病,可是他會回來。他很愛妳,所以他一定會回
來。」
依莎沒有反應。安妮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只是抱著她許久許久、撫著她的頭髮輕
哼著歌。「睡覺時間到了。」她放下依莎後站起來,可是依莎拉住她的手。
安妮望入那對驚恐悲傷的眼睛,心又碎了一次。「我會陪妳。」
依莎握著她的手上樓,甚至到浴室也不放開。安妮看著她的眼睛問她:「妳要我跟
你一起睡?」小女孩微微地笑,用力捏一捏她的手、點點頭。
安妮沒有去刷牙或更衣,便和依莎窩入她的兒童雙人床上。撫著小女孩柔細的頭髮
,安妮想起母親去世後,她多麼渴望跟別人談談母親的事,可是大家都避而不談。後來
她就把母親漸漸忘記了,不知道可憐的小依莎是不是也在害怕這種事?
她開始回想凱茜的樣子。「妳母親有一頭最美麗的金髮,是成熟玉米的顏色,而且
它好軟。小時後我們常互相編辮子,一玩就好幾個小時。她的眼睛像午夜一樣的黑,笑
的時候眼角會像貓一樣的翹起來。妳記得嗎?」
安妮為自己想到的東西覺得好笑。「她最喜歡黃色,每年學校照相都穿黃色的衣服
。初二那年她第一次參加舞會,穿的就是她自己做的一件黃色滾深藍邊的棉布洋裝。她
是全校最漂亮的女孩。」
依莎扭身過來看著安妮,她的眼中有淚,可是嘴角是笑的。
「妳永遠不會忘記她的,依莎。妳會記得她的笑聲、她的香水,還有她握著妳的手
的感覺。妳當然也會記得窩在她的懷中聽她唸故事書的感覺。這些都是妳的媽咪。我母
親去世好久了,每次我聞到香草的味道,我還是會想起她。我曾在晚上跟她說話,而且
我相信她聽得見。」
她替依莎認真的小臉上拂開幾根頭髮。「她聽得到妳的,寶貝。她只是沒辦法回
答而已。可是那沒有關係。妳只要跟潔美小姐窩在毛毯裡、閉上眼睛,想著跟你媽咪有
關的一件事——只要一件就可以,然後妳就會感覺到她在妳旁邊。妳會覺得越來越暖和
,或者月亮越來越亮,或是風聲越來越大,反正妳就是會知道。這就是她正以她的方法
在回答妳。」安妮捧住依莎的小臉,微笑著說:「她永遠都會跟你在一起。」
她抱著依莎說了又說,有時笑一笑、偶爾擦擦眼淚。她談著女孩們的友誼,愛情的
得與失、婚禮、孩子的出生和長大,也談黛莉的很多事。她談起尼克,談他以前是多麼
的英俊和堅強、他多麼摯愛凱茜,以及哀傷會使一個人落人彷彿再也沒有出口的幽深黑
洞中。
直到夜幕深垂、直到依莎已平靜的入睡,她仍輕聲地說著。
春天終於趕走最後一絲冬意,為雨林帶來繽紛的顏色。馬兒也回來了,成群的立在
電線上,黑色的烏鴉在庭院中覓食,把車道當成降落的跑道。
安妮不顧父親若有所指的警告,收拾了一些衣物搬入尼克的家。這其實是一大福分
,安妮發現夜晚雖仍漫長,但是現在有人幫她度過,她不再孤單。而且她若被噩夢驚醒
,就鑽入依莎的床上,摟抱著她一起睡。
她們幾乎所有的時間都在一起。一起進城去、一起烘餅乾、一起用蛋盒做珠寶盒,
她們創造各種禮物給黛莉,每隔幾天就寄去給她。她們也溫習幼稚園和一年級的功課,
讓依莎仍然保持學習。而尼克每天晚上都打電話來道晚安。
今天她有特殊的計劃,她要挖起花園原來的東西,重新播種。她和依莎一早就搬出
工具,挖出雜草和原來的根,同時一邊鬆土。流汗及勞力工作使她想唱歌,可是她只想
到英文的字母歌,所以就輕聲哼了起來。「A——B——c——D——」
她低頭望向依莎。「我的天,這是我最早學會的一首歌呢,可是我居然忘掉D後面
是什麼。A——B——c——D——」
依莎笨拙的用兩隻手指拿起毛巾擦汗,可是她沒有看向安妮。
安妮拿鏟子用力挖土。「我就不信我想不起來,A——B——c——D——」
「E。」
鏟子掉到地上。安妮看著低頭只用兩隻手指拔著雜草的小女孩。世界在這一刻開
花,充滿美麗的事物和各種的可能性。依莎說話了。
安妮輕吁一口氣。保持鎮定,安妮。她決定讓說話與不說話看起來一樣正常。
「哇,妳說對了。A——B——c——D——E——F——G——」
「H——I——J——K——」
「L——M——N——O——P……」安妮唱著唱著,覺得一顆心快要因為驕傲與愛而
爆炸。她強迫自己繼續若無其事地挖著土,其實她快樂得好想狂叫,更想把依莎摟入懷
中;可是她不敢。她害怕又會把依莎嚇回不說話的狀態。
「夠了,」她終於說。「今天就到這裡吧。我這一上午流的汗,比我的健身教練一
個月讓我流的更多呢。」她抬起髒兮兮的手拂過額頭。「冰箱裡有檸檬水,還有昨天剩
下的雞肉。妳看我們到外面來野餐,好不好?我還可以做個奶昔……」
依莎抬起臉來看她時,眼中有淚。
安妮終於把小女孩拉入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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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者:郭軒盈
出版社:林白
系列名稱:浪漫新典系列
原價: 200 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