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克踏入路德教會的地下室，狹長走道旁的房間裡滿是煙霧，遠端百張桌子，放著 咖啡、糖和奶精。旁邊是販賣機，咖啡和香菸的味道充滿著空間。 人們坐在摺疊金屬椅上，有的伸長了腿、有的緊張地坐在椅前。幾乎每個人都在抽 菸。尼克不覺得自己可以在這裡丟出弱點、然後任人討論……「第一次絕對非常困難， 好像第一次的性行為，可是一點樂趣也沒有。」 尼克轉身，看到喬伊站在他身邊。 老人多皺紋的臉上掛著欣慰的笑容。「這麼多年我都希望你永遠不會往這裡出現， 現在我卻是這麼高興在這裡看到你。」 「我很抱歉總是讓你失望，喬伊。」尼克說。 老人捏捏他的肩膀。」我一直以你為榮，絕對不曾失望。生命投給你太多變化 球，如果你不是那麼堅強，早就被打垮了。即使你是我的兒子，我也不會更驕傲。 露絲如果在這裡，她會說：替我抱抱這個孩子。而那正是我要做的。」 這是喬伊第一次擁抱他，尼克不知該如何反應。自他有記憶以來，他一直以為自己 有問題，好像他的生命核心少了什麼，而且總是在等待有人替他把面具拿掉。 即使面對所愛的凱茜、依莎、喬伊和露絲，他都仍有一層防衛，害怕他們若是見到 真正的尼克，會立刻逃開。但是喬伊看過他的真面目，看過他的脆弱與失敗，可是他還 是在這裡，而且宣稱他比親生兒子更出色。 喬伊退開時，雙眼帶有水氣。「眼前的路會很不好走，然後它才會開始好轉。 你要知道你只是跳進了最深的地方，以為自己快要淹死，可是我會在這裡，讓你的 頭保持在水面上。」 「謝謝你，喬伊。」他本來想說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可是他相信喬伊了解。 「來吧，我們坐下。」 眾人紛紛進來。尼克不安地欠動，腳在地上不斷地踏著，那聲音使他更緊張。 他站起來，去買了罐可樂，喝下一大口之後感覺好了一些。 聚會開始進行。有個男人站起來。「大家好，我是吉姆，我酗酒。」眾人像主日學 的小孩齊聲說：「你好，吉姆。」 吉姆站到前面開始說話，先是一些感謝上帝的禱辭、這個聚會的宗旨，以及獲得平 靜的十二個或更多的步驟。 有個面色蒼白的年輕女人突然站起來走到前面去，尼克憑他的經驗知道這女人使用 毒品。她用力地吸著手上的香菸。「大家好，我是蘭妲，」她緊張地看看四周。「我酗 酒而且有毒癮，可是這是我沒有使用任何東西的第七天。」 眾人為她鼓掌，有人高叫：「繼續加油，蘭妲！」 蘭妲疲憊地微笑，把菸熄掉。「我戒過很多次，但是我知道這一次會不一樣。 法官說如果我能一年都不碰那些東西，就能夠見我兒子。」她舉手拭淚。「我本來 很正常，在一家短期學院唸書、一邊當女侍，可是我認識了一個男人，不久就什麼都染 上了……」 蘭妲說完，其他人接著說。用詞或許不同，故事卻都是一樣的，充滿痛苦、失落和 憤怒。一群生活在人間地獄的人，辛苦的、不幸的故事。 聚會將結束時，尼克知道自己也是其中之一，承認不幸及知道世界上還有很多人 也在跟酒瓶搏鬥、扭打，帶來某種奇特的安慰。 不尋常的熱浪帶來暖和的天氣，花兒紛紛展開花瓣，爭取寶貴的陽光。雛鳥在綠芽 新冒的枝頭上碉啾。每天晚上幾乎都會下雨，可是第二天黎明時，世界便到處是閃閃發 亮的珠寶。 安妮讓依莎隨時保持忙碌，她們為復活節的蛋上彩，她們烤餅乾、為尼克畫圖。準 備在他回家時送給他。安妮持續幫她溫習功課，可是回學校的想法使依莎害怕。大家都 笑我，她說，我不要去上學。既然決定權也不在他們身上，安妮不再談起，只希望尼克 回來之後能說服依莎回校上學。 依莎已經常常說話，而安妮不再害怕獨眠。她知道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成就，可是 對她來說已是一個里程碑。她離開依莎回自己的床時，甚至沒有想起以前跟她一起睡的 男人，有時她會一整天都不再想到他。痛苦和寂寞當然還在，可是隨著時間過去，她了 解沒有他、自己也可以存活。她不想要自己存活，但是她現在知道自己辦得到。 她每個星期一都準時打電話到倫敦，聽黛莉訴說她的一星期是怎麼過的。她從女兒 的聲音裡面轉出了急遽增加的成熟，令安妮非常驕傲。黛莉不再是一個小孩子，那麼當 她知道父母要離婚時，應該有能力應付了。 安妮終於知道自己也有能力應付了。昨夜德琳打電話來，在吵著要安妮坦白這個尼 克是誰、以及她為何住進他家之後，她終於靜下心來聽完安妮的敘述。談話終了時，德 琳很平靜地說：妳當然應付得了，從來也只有妳認為自己應付不了。 復活節的天氣不佳，但是安妮仍把依莎打扮好，來到漢克的家。他們三人吃了一頓 豐盛的早午餐，然後去教堂做禮拜。回家後，安妮給依莎一份包得很漂亮的禮物。「復 活節快樂，依莎。」她說。 依莎想用僅有的兩隻手指拆開禮物，她的努力令安妮心碎。「我替妳開好嗎？ 只剩兩隻手指的確很不方便呢。」安妮解開包裝紙，把盒子放在咖啡桌上。 依莎咬著唇不讓自己笑出來，她掀開盒蓋。在一片碎紙中有一只二十五分錢大 小的指南針，用一條銀鍊子穿著。安妮把它拿出來，放在困惑的依莎手上。 「我小的時候常常覺得不知道方向。後來，我的爹地給我這個指南針，他告訴我： 只要我戴著它，就會知道自己歸屬於哪裡。」安妮輕聲說。她並沒有一直戴著這個指南 針，反而一路去了加州，再次迷失方向。人生若能有真正的指南，該有多好。它是那麼 的容易迷失。「妳想學習怎麼使用嗎？」 依莎點點頭。 「好，去拿妳的雨鞋和雨衣，我來教妳怎麼用。」安妮說明指南針的使用原理之後 ，她們換上雨天的衣著，準備出門去探險。 外面的天氣很差，她們背向湖面、朝雨林裡針葉滿覆的小徑走去。兩旁的大樹像忠 心的守衛，寬寬的葉子承受了大部分的雨水，可是樹下的霧就很濃了，濃到安妮有時會 看不到自己的腳。依莎在每個轉彎的地方停下來，拿起指南針對一對。 到大約三點的時候，她已對北方有了概念，也因為知道自己能掌握方向而顯得自信 與平靜。 她們沿著步道一條一條的走。突然間森林開闊起來，她們來到雨林最深處的一塊雜 草茂盛的空地。空地的一角有一座廢棄多年的巡守站，屋頂已長滿青苔，厥類植物從窗 口伸出來，失去絞鍊的門上有熊爪抓過的痕跡。 依莎眨著眼睛看向她。「我們能進去嗎？」 安妮懷疑地看著那木屋，母親的保護心理大過冒險心。可是依莎眼中的興奮使她不 忍。「好，但是慢慢走……而且不要碰任何奇怪的東西。」 依莎歡呼著跑過去，安妮緊追在後。她們走進門內。 木屋裡，在螂蛛網和塵埃之下有兩張雙人床，床上被褥齊全：還有似乎不太牢固的 一桌二椅，以及早被遺忘的黑色鐵爐。 安妮走到爐邊，拿起一個髒兮兮的咖啡罐，把它翻過來看著。 依莎叫了一聲，從床下拿出一樣東西。「妳看！」她把手伸了出來。 那是一個銀幣，上面的日期是一八九九。 「我的天！」安妮摸摸那金屬。「妳發財了，妳一定要把它好好地存放在安全的地 方。」 依莎把眉一皺，非常嚴肅地看著安妮。然後她一語不發的把銀幣推給安妮。 「那是妳的，依莎，不要給我。」 「安妮？妳會一直在這裡，對不對，安妮？所以妳是一個安全的地方。」 安妮知道她應該堅持要依莎自己收藏，應該誠實的對小女孩說：我並不安全，這裡 的生活完全不是我的……可是望入依莎的大眼睛，她就迷失了。 「妳很快就不會再這麼需要我，依莎。不過我先替妳收著這枚銀幣，直到妳可以把 它交給妳的爹她保管，好嗎？」 「好，不要丟掉喔。」依莎笑著向門口跑去，可是她跑到半路突然停下來。看著她 的右手，她轉過身來，驚訝地說：「我看到這一手的每一根手指了。」 「噢，依莎……」安妮走到女孩身邊，把她拉入懷中。可是依莎渾身僵硬，而且她 仍一直看著她的手。 依莎開始哭起來。「她說我不能跟她去。」 安妮撫著女孩柔軟的面頰，微笑地問：「誰說這句話？」 「媽咪說的。我……」她咬著抖動的下唇看向其他的地方。 「妳可以告訴我，我會保密的。」 「妳保證？」 「我保證。」 依莎注視安妮許久，才平靜地說：「我……有的時候……會看見她在霧裡面。 我消失就是想去找她，可是我上一次見到她……」好大的淚珠滾了下來。「她說我 不能跟著她去。」 安妮的心揪成緊緊的一團。她握住依莎的手來到室外，一起坐在搖搖欲墜的前廊階 梯上。 「依莎，妳不能跟著媽咪一起去，原因妳知道嗎？」 依莎轉過來看她。「為什麼？」 「因為那樣會使妳的媽咪心碎。她在天堂了，她想要看著妳長大、看到妳玩得很高 興，想要看到妳上學、結交好朋友，做她小時候做過的每一件事。她想要看到妳穿漂亮 的結婚禮服，然後抱著可愛的嬰兒。」安妮嘆口氣。「她想要妳得到的東西太多太多了 。」 「妳怎麼知道她正看著我？」 安妮微微一笑。「妳心裡知道。所以妳會在霧裡面看見她，妳知道她一直在天上 守候妳……而當天上下雨的時候，那就是她在想念妳。而是她的眼淚，而陽光是她的微 笑。」 依莎望著樹林好久好久。「我也好想念她。」 安妮伸出手臂把小女孩摟近身邊。「我知道，寶貝。」 她們又坐了一陣子。雨把世界模糊化，變成了莫內畫中的藍與綠。最後，安妮拍拍 依莎的右手。「嘿，依莎小姐，我想妳說對了，我也看到另外的三隻手指了。 不過我們最好快一點回家，我餓得要啃妳的銀幣了。」 依莎笑了起來，那宛如天籟的美麗聲音，令安妮暫時忘記心中的憂慮。 她或許沒有做到什麼……但是她起碼讓依莎找回聲音和笑容，如今她的一隻手也回 來了。也許明天，左手的黑手套也會去掉。 但是，目前這樣也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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