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克回家那天是個雨天。 他付了計程車錢、豎起牛仔布夾克的衣領，腋下夾著為了外宿而採購的幾件衣服和 盥洗器具。他本來可以要車子開到家門口，可是他需要一點時間。 由大馬路進入森林，轉彎再到屋子大約四百公尺，一邊是開滿各種花的湖岸，一邊 是參天古木。遠遠的，他看見柔和的金色陽光從他家的窗戶灑出來，白煙由煙囪輕輕冒 向黃昏的紫色天空，一切正是他想像已久的樣子……這房子從一開始就緊緊抓住他的注 意力。那一夜凱茜不舒服，他和安妮單獨去巡迴遊樂場玩。然後安妮說要帶他來「鬼屋 」探險。 他先是經由她夢幻般的眼睛看到它。她在那一晚點燃了深埋在他的靈魂之內的人， 而這棟老房子將那個夢想具體化。再也沒有任何夢想更適合一個兩年來以一輛 破車為 家、在垃圾場尋找早餐的男孩。 他花了許多年才存夠錢買它。那時是夏天十八月，他簽下合約和頭期款的支票。然 而即使是三年最熱的季節，這條路也因湖面的風不住吹拂而很清涼。 回憶像玻璃碎片那般銳利。他跑去接凱茜和依莎過來，但那時已經是晚上，前廊上 陰影幢幢。凱茜是被他拉著手拖進霉味很重的室內。 看到了嗎，凱茜？這裡將是陽光室，我們要在這裡吃早餐……這是廚房，這種爐子 現在早已不生產了呢……看看這壁爐，起碼有一百年的歷史……他聞到的是希望、家， 和無限的可能。 她聞到的卻是霉味、塵土，和做不完的工作。 他怎會沒有看出來？而且他怎麼不停下來問問她的意見？怎會只把那當成「她今天 情緒不好」，就忽視掉了？ 他嘆口氣，挺起肩膀跨過草地，步上前廊的階梯敲敲門。 門後有雜遝的腳步聲和「來了、來了」的呼喚，然後一下子，安妮出現在眼前。 他們之間的沈默會讓人耳聾；每一種聲音——雨滴打著大型的樹葉、湖水刷過碎石 的湖岸，都彷彿被無限的擴大了。 他希望自己可以微笑，可是他害怕；趕緊趁她看出眼中的渴望前，望向別處。 「尼克！」恍如耳語的聲音，他的脖子好像感覺到她的氣息。他終於看著她。 她站得那麼近，他可以看見她臉上的小雀斑和右眉下一小道白色的疤。「我每天去 戒酒會兩次，」他直接說出重點。「自從你讓我下車，都沒有喝過酒。」 「哦，尼克，那真是太好了。我——」 好像這才感覺到他們多麼靠近，尼克看見她的臉頰泛起一片紅暈……她截斷視線接 觸，返到合於禮儀的幾呎之外。「趕快進來，我和依莎正在起居室畫圖……」 「那很好，或許我不該……」 「胡說，你可以的。」她堅定地握住他的手，把他拉進屋內，門砰然關上。 屋子的味道很乾淨，某處有收音機的聲音，他沒有機會看完她所做的每一項改變， 已經被她拉入所謂的起居室。這裡以前只放著雜物，現在安妮為它鋪上彩色的地毯，並 在通往後廊的落地窗掛了薄紗的窗簾，因為窗戶洞開而微微飄揚。外面的 雨形成銀色 的簾幕，把即將來臨的黑夜隔在屋外。 依莎背對他們站著，左手無力地垂在身側，身前是貼了大張圖畫紙的畫架。他看到 一些顏色，但是她的身體遮住那圖畫。 他突然發現安妮不見了。他的手覺得冰冷和空虛，他微轉身看見她正朝廚房而去， 她對他豎起大拇指後就消失了。 他嘆口氣，謹慎地跨前一步。他以為依莎會轉過身來盯著他，可是地毯使她沒聽見 腳步聲，繼續的畫著她的圖。 「依莎。」他很輕柔地說出，好像這樣可以軟化孩子將要感受到的驚訝。 她手中的藍色顏料掉到地上，濺到畫架下鋪著的報紙。她抓著畫筆轉過來。 她簡直就像一個天使。穿著沾有顏料的黃色連身褲，兩條辮子上繫著黃色的蝴蝶結 ，她就像以前的依莎。 這個想法使他步入房間。他的膝蓋虛軟，冰冷的恐懼使胃部打結，但是他仍堅定地 走向那睜大了雙眼、定在畫架旁邊的小女孩。 來到她身邊，他低下身去，膝蓋碰到了藍色的水。 她朝下看著他，眼睛沒有眨動，粉紅色的嘴唇嚴肅地抿著。 不過幾年前，她會跳入他的懷裡、親得他滿臉都是。即使他曾喝酒、或跟凱茜吵架 ，依莎都永遠的崇拜他。她從不曾以現在這種警戒、擔憂、只要一有危險就準備逃走的 動物般的眼神看他。 他的胸口好緊，突然發現他有多麼想念她的親吻……她的髮香……她柔軟的小手。 「晦，陽光。」他避著不去看證明了他的失敗和她的心碎的左手。 那是他特別為她取的小名，可是已經許久沒有用了。這勾起她的回憶，嘴角微微揚 了起來。他有許多話想說、也想向她保證許多事，可是再多的保證若不實踐還是空言。 戒酒會說的對：一天做一件事，做到最重要。 既然他是一點一滴的失去女兒，他也必須一點一滴的把她贏回來。所以他什麼支票 也沒開，只問她：「妳在畫什麼？」 她歪著頭退後一步。畫面上是一些線條和顏色，他看過依莎的自晝像，知道站在角 落、黑髮垂到地上的細瘦枝狀人物是依莎，旁邊一個金髮短短、手拿掃把、臉 上有個 大微笑的是安妮，在這兩個枝狀人物之上，有一個光芒萬丈的太陽。 尼克拿起一枝乾淨的畫筆，沾了咖啡色的顏料。「我能加一點東西嗎？」 她看著他一會兒，點點頭。 他在安妮身旁畫一個不成型的圓，再加上四筆成為一個所謂的人。「這是爹地，」 他沒看她，逕自加上眼睛、鼻子和扁平的嘴。「頭髮不必畫了，反正跟紙的顏色差不多 ，想像一下就可以了。」放下畫筆後，他才看著她。 她的擬視平直而穩定，僅有的兩顆門牙緊張地咬著下唇。 「我回家來好嗎，依莎？」他等了一輩子，只想得到她的點頭、眨眼或任何的表示 ；然而她只是站在那裡，用那小女孩不該有的成人眼睛，哀傷地看著他。 他摸摸那天鵝絨般的面頰。「我了解，陽光。」 他開始要站起來，她抓住他的手。 他又低下身去，望著她、迷失在那原本就是他的全世界的一對巧克力色大眼睛裡。 他在那一刻想起了一切——他們一起走過碼頭看著船隻、夢想有一天要去環遊世界…… 地想起在陽光普照的春日，握著她的手、把她舉到天上繞圈的感覺……「我愛妳，依莎 ，」他也想起以往這是多麼容易說出口的話。 尼克雙手抱胸，坐在前廊上，感覺自己跟世界的聯繫只有一根細線。晚餐吃得很緊 張，幸好有安妮愉悅的談話。他注意到依莎已經用整隻右手在吃飯。 每次看著女兒，他都很羞愧也很想逃開。可是他今晚並沒有採取逃避，所以這也算 是一種勝利吧。他盡力直視依莎的眼睛，即使因為她眼中的警戒而顫抖，也把它往心內 壓抑而不讓她看見。 身後的紗門咻呀打開，再砰然關起。 他鼓起勇氣轉頭看時，發現安妮站在依莎出生時他送給凱茜的搖椅旁邊。她緊抓著 椅背，巨大的結婚鑽戒像個燈泡那麼亮，似乎想說他們的世界是多麼不同。 她的手上有一個小的手提箱。 「依莎已經刷好牙，正在等你在睡前去看看她。」那清涼如晚風的平靜聲音。 安撫了他焦躁不安的神經。 她站的很近，短髮使她更添一種清純的美，寬大的運動衫和簡單的牛仔褲並未 隱藏她的曲線。他突然想起裸體的她，清楚的記得她如何抬手拉開襯衫……月光親吻 她美麗的胸脯……「尼克？」她更上前一步。「你還好吧？」 他勉力而自嘲的乾笑幾聲。「一個戒酒中的人能有多好，我就有多好吧！」 「你會戒掉的。」她伸出手，而牠是那麼需要的微微傾前，但是她在最後一秒鐘縮 了回去。「重新開始並不容易，我很清楚……」 看見她眼中的陰影，他心想那個替她戴上一個大鑽戒的男人究竟怎麼傷了她？ 他想問，可是覺得這似乎不是挖她舊傷口的時間。「你救了我一命，我真不知道應 該如何感謝妳。」 她只是微笑。「我一直知道你會為了依莎而回來，你是那麼愛她。」 「你好樂觀。」他望向黑暗的湖面。「我也愛凱茜，可是妳看我弄出了什麼結果。 」他嘆口氣靠向廊柱。「妳知道是什麼糾纏著我不放嗎？是我從來沒有了解我的妻子； 更悲哀的是，我到現在才了解。我到現在才了解，看不到希望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她常 說她感覺不到陽光，即使她就站在陽光下。」尼克驚訝的發現他對妻子的記憶不再只有 她的痛，和後來幾年淒慘的婚姻，他真正的看到凱茜，那個為他所愛的雙眼閃亮、心胸 寬大的女孩。「她不想再活在黑暗中……」 他轉過去時，發現安妮在哭。他為自己勾起她的傷痛而尷尬自責。「對不起，我不 是要使妳難過。」 她抬眼望入他的眼中。「你真是幸運。」 「妳說什麼？」 「你對凱茜最後的感覺怎樣，其實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你顯然深深的愛過她。 不管她做了什麼、或為什麼那樣做，她都知道你是愛她的。」她的聲音變成小小聲 的喉音。「許多人一輩子都沒有被那樣深愛過。」 明知不該，他還是問了：「妳呢？妳得到過那種愛嗎？」 她哀傷的笑容瞬間即逝。「沒有。我那樣愛過……可是我有得到嗎……好像沒有。 」 「妳應該得到更多。」 她點點頭，下意識地揩揩眼睛。「誰不應該呢？」 沈默尷尬且令人不安的降下來。「安妮——請你明天還是來陪我們好不好？」 「好啊。」她很快的回答，且迅速轉開視線。 「謝謝妳。」他的聲音溫柔，好像很想化成印在她唇上的吻。 「不客氣。」她抬頭看看他。「我想你應該知道依莎已經肯說話了。」 尼克的眉毛皺了起來。「她沒有跟我說任何話。」 安妮碰碰他的手臂，像似有若無的愛撫。「她會的，給她一些時間。」 他無法迎視安妮的眼神，所以他望向湖面。 安妮不安的兩腳換著站。「嗯，我該回去了……」 「明天見。」 她點個頭從他身邊走過，很快揮個手便上車開走了。 尼克目送車的尾燈消失後，才打起精神走入屋內。上樓來到依莎的房門外，他舉手 敲門。回答我啊，寶貝……妳可以的。 可是裡面沒有反應。他慢慢地轉動門鈕，開了門。 她坐在床上，右手抱著潔美小姐，戴黑手套的左手放在淺紫色和白蕾絲的床罩上顯 得更為顯眼。他走過去，在床邊坐下。 沈默像要殺人，而每一個心跳都使尼克的信心減少。「我來唸個故事好嗎？」 她放開潔美小姐，從被子下抽出一本故事書。 「啊，動物哪裡去了。馬克最近不知道怎樣了？妳看他會不會變成豪豬？」 依莎發出一個好像打隔的聲音，彷彿想笑卻又不好意思。 摟住她細瘦的肩把她拉近，他看著腿上的書唸了起來；而且他很認真的裝出各種聲 音、使用各種說故事的腔調，這是依莎最喜歡的。 當他緩緩沈入熟悉的故事裡面，他第一次覺得他可能有一絲希望。 但那仍然不是一蹴而成的事。第一個星期，尼克情緒不穩、經常發脾氣，而且很害 怕一不小心又跑回酒吧。每一天的每一刻都是考驗與折磨。 他每天都因為需要喝一杯而早早醒來，所以他到外面去砍柴，砍到渾身是汗還是覺 得需要喝一杯；而且非常擔心自己會在今天失敗。 安妮每天都帶著笑容和一堆的活動計劃前來。僅憑著她的意志力，她把他們三 個人硬是湊成一個臨時家庭，就是這種凝聚力給了尼克力量，每天去參加戒酒會。 他知道如果他讓安妮和依莎失望，可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然而，嘗試是那麼的困難。比如他現在正要去參加四點鐘的聚會，因為下雨街上的 人車都很少，只有佐伊酒吧之前停滿了車。而根據經驗，尼克知道每一張椅子都坐了人 ，酒杯的互撞聲、人們的笑語在耳邊響起，使他的嘴變得好乾、好渴。他連忙緊踩油門 、加速駛過，來到禮拜堂的停車場時，人已冷汗涔涔。他又坐了一會兒，才打起精神取 下鑰匙進入教會。 這一陣子下來，大家都熟悉了，感覺很是溫馨。喬伊遠遠的招呼他。他買了一罐可 樂，過去坐在喬伊身旁。 「尼克，你還好嗎？你的臉色好像有些蒼白。」 「我也不知道。」參加戒酒會使他第一次敢說真話。在這裡、在這些陌生的朋友之 前，他第一次敢掏出弱點和失啟。光是這樣，已經是很大的幫助。另外，誠實也幫了很 多忙。承認癮頭比自己的力量更大，對他的幫助也很多。 在家裡的時候，情況是很危險的。不管他去哪裡或說了什麼，他都感覺到依莎看著 他。她正在等待那一定會來的失敗。 她還沒有跟他說過話，而這一回因為她已經肯跟安妮說話，而使得他更為難受。吃 飯時間也不好過，他拿叉子的手有時候會抖得很厲害，使他不得不藉口頭疼而躲回黑暗 的臥室。 他朝喬伊苦笑。「嘗試比不嘗試困難多了，你知道嗎？」 「一向如此，尼克。可是你也知道我會在這裡陪你，我們都會的。」 尼克接受了對方的好意，也心存感謝。「我知道。」 聚會開始進行，周遭的人都各自發言。他也想要說些什麼，大家好，我是尼克，我 已經二十三天沒有喝酒了。 然而，一直到聚會終了，他還是像以前一樣，什麼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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