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上帝給我們記憶，好讓我們在十二月仍擁有玫瑰。
——詹姆斯．巴瑞24熱浪
從後面那一整條柏油路蒸騰上來，融入眼前這一片充滿廢氣的棕色空氣中。安妮嘆
息一聲，靠向計程車味道不佳的椅墊，把手按在肚子上。
才剛下機，她已極度想念尼克和依莎；那就好像人生很重要的一部分被挖走了，留
在另一個地方。這個水泥叢林再也不是她的生命所能成長的地方。
車子駛向海邊，山坡上每一棟房子都是某一個設計師的傑作，可是除了明顯的炫耀
之外，它們也都警告你請勿靠近。車子駛進她的社區，來到白屋之前。她下車站在車道
上，想起鋪磚塊時她是怎樣的站在門廊上監督，每一塊都要求要對得整整齊齊。
司機從後車廂中拿出她成套的路易威頓行李箱。「夫人，是不是就這些了？」
「是的，謝謝你。」她從皮包拿出車資加上豐厚的小費交給他。
車子離開後，她轉身面對房子，竟然有一種走不進去的感覺，好像她再也不能適應
了。進屋後，她走過每個房間，等待一些情緒上來……悲傷、快樂、沮喪……可是什麼
都沒有，這裡好像是別人的房子。尼克和依莎的事簇擁著她，可是她不敢想起他們，只
好轉而注意一些小東西：她在蘇士比買到的骨董鋼琴、在舊金山一家舊旅館搶救下來的
水晶吊燈、黛莉上中學後她開始收集的藝術品。
各種的東西。
她上樓到臥室，他們的臥室。這裡總該有感覺了吧，還是沒有。它只是柯柏雷夫人
的房間，壁櫥裡掛滿昂貴的衣物，有些連價錢的牌子都還掛著。
來到床頭桌，她拿起電話，好想打給尼克和依莎，可是她還是不敢。結果她只謹慎
的接通柏雷的辦公室，而且只要求他的秘書轉話說她回來了。
放下電話後，她在床邊坐下。往日她會急著考慮要穿什麼衣服，現在她根本不在
乎。那些衣服只是另一個女人一堆又一堆無關緊要的東西。
這個辦公室一如它的主人，昂貴且充滿權勢，刻意要讓賓客坐立難安，十分清楚每
一分鐘的費用都很高。事實上，這裡從紅木書桌、窗簾到文具，每一件東西都是安妮花
費許多時間為他挑選的，他看哪裡都會想到她。
他嘆口氣靠向椅背，桌上的文件化成一片模糊的影子。自從神秘鎮那家小咖啡館出
來，這種怪異的感覺就一直徘徊不去。
他原本以為只要跟安妮道個歉，他就能走回原來舒適的生活。可是，安妮竟然已不
是原來的安妮，而他不知道該怎麼說或怎麼做方可以把她贏回來。
桌上的對講機響了。他的秘書告訴他安妮要求轉告，她回來了。
柏雷一時無法相信。「替我取消今天下午的事。我要離開了。」
他立刻出了門，跳上法拉利。火速朝家中駛去。回到家裡，他跳上前廊，塞入鑰匙
、用力把門推開，看見樓梯前的一堆行李箱。「安妮？」
她站在分隔客廳和正式餐廳的拱門下。她回來了，一切都會沒事了。
他謹慎地走過去，她卻走到客廳，單獨地站在窗前。「我有事告訴你，柏雷。」
她堅定的眼光使他緊張，她不再是幾個月前那個女人的感受，更加強烈。他的喉嚨
變得好乾。「什麼事？」
「我懷孕了。」
他的第一個想法是：不要，千萬不要再來一次。他會受不了。然後他想起另一個男
人，他幾乎無法呼吸，覺得背脊像有冰塊滑過。「是我的嗎？」
她嘆一口氣，那悲傷的小小聲音使他毫無信心。「是的，三個多月了。」
他不知道該怎麼想才對，只搖搖頭、嘆口氣。「哇……在這麼多年之後。」
她轉身擠出一個笑容，他這才領悟，是這個嬰兒使她回到這裡。
「這些年都過去了，我還以為上帝根本沒有在聽，結果祂卻自有祂的幽默感。
看來祂是要我同時適應更年期和嬰兒的大小便訓練。」
「這一次我們會做得很好。」他輕聲地說。
她聽了卻是一震，令他猜想或許他應該把那句話說成問句。「柏雷——」
他不想聽她接下來要說的話。「神秘鎮的事情都過去了，安妮。妳懷著的是我們
的孩子，我們的孩子。我們再次成為一家人，請你再給我一次機會。」
她沒有回答，只是盯著他放到她肚子上的手。然後，轉開臉去。
請妳再給我一次機會。
安妮閉上眼睛。天哪，有多少個晚上，她曾躺在孤寂的床上渴望聽到他說這句話？
如今它卻像個落入空井的石頭，喀哩喀拉地跳著，卻沒有任何意義。
而幾個月前她才說過，我無法相信你就這樣把它丟掉，柏雷，我們是一家人哪。
「安妮——」
「現在不行，柏雷。」她以無力的聲音說。
他嘆息一聲，一個她早已熟悉的疲憊與失望的聲音。他顯然有些困惑而且不只一點
點生氣，他是一個輸不起也很沒有耐心、又藏不住話的人。
「我必須像上回……懷亞德的時候一樣，經常臥床休息。」她抬眼注視著他。
「你必須多用一些心。我不再能照顧每一個人，你必須把我放在第一位。」
「沒有問題。」
她真希望可以相信。
「我知道要你再重新信任我，並不容易。我曾經搞砸事情……」
「多麼輕描淡寫……」
他的聲音轉為低語。「我無法相信妳已經不再愛我……」
「我也不相信，」她輕聲地說，這是真話。他們的愛如今只存在心底的某處，畢竟
她曾經愛了他二十年，那種情緒當然不可能就這樣消失。「我很想要相信我們曾經擁有
過的東西是真的，我也祈禱我們能找到方法回去，可是現在我並不愛你。
說真的，我甚至不是非常喜歡你。」
「妳會的，」他的信心使她想要咬牙。他朝她靠過去。「我們上床去。」
「哈——囉，柯柏雷，你有把我的話聽進去嗎？我還不想跟你同床……何況，諾醫
生說，那很冒險。記得嗎？那會引起提早的陣痛。」
他洩氣的表情簡直荒繆。「是嗎？我還以為如果這是重修舊好，妳應該——」
「別再說我「應該」怎樣，柏雷，我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人。如果你還是原來 那
樣，我會很害怕。」
「我真的不是了。我也有了成長，深知生命是多麼可貴。我不會再犯同樣的錯「但
願如此。」
他靠近她。「妳總是說長途的旅行始於腳下的第一步。我們看一下電視吧，我去弄
個爆米花，再泡兩杯熱巧克力——像以前一樣。」
以前。她看見一生從眼前飛過。這個春天她一直在發掘真正的安妮，如今柏雷卻要
把她埋回去。明天，明天她會努力跟柏雷妥協，可是今晚她真的沒有力氣開始。「不了
，謝謝你，」她平靜地說。「我還是上床去，今天我很累了。你可以睡在客房，我已經
換好了新的床單。」
「哦，我還以為——」
他那困惑與垂頭喪氣的樣子，使她想笑。他是她的丈夫、她孩子的父親，她曾經發
誓直到死亡將他們分開之前，都要愛他、榮耀他、珍惜他的男人，如今站在他們共有了
那麼久的家的客廳裡，她卻想不出任何話可以對他說。
柏雷獨自去接黛莉，一見面除了問母親為什麼沒來之外，便要求開他的法拉利。柏
雷一向不會跟女兒相處，尤其她一上車就把收音機轉到搖滾樂的電台，而且聲音開得震
天價響。他立刻命令她關上。
她關掉收音機，卻打燈號轉上快速道，且咬住一輛賓士跑車，他才要教訓她，她自
己倒慢了下來。「你可以告訴我，媽媽為什麼沒有來接我了吧？」
「妳母親……在生我的氣，我做錯了一些事，然後……呃……」
「我出門後你們就分開住了。」她直視前方、獨白似地說。
他謹慎地說：「只是有些意見不合，現在都好了。」
「是嗎？我不在家的時候，你去做了個性移植手術嗎？或者你退休了？算了吧，爸
。事情怎麼可能變好。你根本討厭在家。」
他皺起眉頭瞪著她嚴厲的側面，聽著女兒教訓他感覺好怪。「我沒有。」
「沒有才怪。所以我對高中以前的你根本沒有記憶。」
他靠向椅背，這或許是他不回家的原因，安妮和黨莉都很會堆疊罪惡感。「一 切
都會好轉，黛莉，妳等著瞧。妳媽媽……又要生一個孩子了。」
「孩子？天老爺，她怎麼可以不告訴我？」她開始大笑。「我無法相信……」
「是真的。她必須臥床休息……像上次懷亞德的時候一樣。她會需要我們的幫助。
」
「我們？」她一副很懷疑他會插手的樣子。
他很高興她不再追問分居的話題，可是沈默很快就讓人很不舒服。而且，她那句「
對你根本沒有記憶」的話一直反撲回來。他想起很久以前，黛莉總是用崇拜的眼光看著
他，可是不知何時，她不再認為他是那個把月亮掛到天上的人。
他一向沒有時間理她，認為照顧孩子是母親的事，而且安妮做得那麼好，讓柏雷覺
得沒有必要插手。他的責任是只要帶錢回家。當黛莉不再找他解決問題，他也開始不認
識她了。前一天她才是掉牙學步的小孩，第二天她已經跟朋友逛百貨公司去了。
想來十分悲哀，他對她的記憶也很少。
安妮先是聽到尖叫。媽——她從床上坐起來，拿枕頭塞到身後。「我在臥室，黛莉
！」
黛莉又叫又笑地撲到大床上，一把抱住安妮。柏雷走進來後，站在床邊。黛莉終於
退開，眼中有淚水，可是笑得很開心。
安妮張大眼睛盡情地看著女兒。「我好想念妳啊，黛莉。」她小聲說。
黛莉把頭一歪，眼帶批判地問：「妳剪了頭髮？不過，滿好看的，我們可以當姊妹
了。」她立刻又一臉的驚駭。「但願這不表示你要跟我一起去上大學。」
安妮假裝傷心。「我還以為妳會歡迎我呢，我應徵去當舍監了。」
黛莉翻個白眼。「這話如果是別的媽媽說的，就可能只是個笑話，妳可就不一定。
」她轉頭看向父親。「爸，你不會讓她去吧？」
柏雷伸手接住安妮的肩膀。「我正在盡全力把她留在家裡。」他平穩地說。
「爸說妳懷孕了，」黛莉似乎不高興了一下，但立刻過去了。「妳怎不告訴我？」
安妮輕撫女兒面頰。「我也才剛發現，寶貝。」
黛莉笑了起來。「我吵著要一個妹妹，吵了十六年，現在我要離家去上大學了，
妳才懷孕，真是不會選時間……」
安妮笑了起來，忍不住感覺好對，這樣在一起打打鬧鬧，真的像一家人。
柏雷俯身小聲地說：「人是會改變的，安妮。」
這使她害怕。她發現柏雷永遠知道什麼時候該說什麼、或做什麼，他可以再次把她
推到邊緣。一不小心，她便漣漪不興的掉回原來的生活之河，毫無抗議的被拉回原來的
潮流之下，變成另一個無聲無息就滅了頂的家庭主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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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者：郭軒盈
出版社：林白
系列名稱：浪漫新典系列
原價： 200 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