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夏天,尼克覺得撐過一天就是一天的勝利。每個晚上的最後一件事,都是到湖
邊佇立片刻,在這兒他對安妮的記憶最為強烈。有時,對她的思念太過尖銳,那感覺就
像胸口插了痛苦的劍。這些個晚上,他使會聽見酒精呼喚他。
但是,他總算撐過來了。多年來的第一次,他是為自己而活。安妮說的很多事都很
有道理。他已經回警局工作,這使他的生命有了目標,而且他成為最好的警察。但是一
旦下班,他使放開憂慮。他終於接受,再怎樣努力也會有失敗,而失敗是可以被允許的
。他所能做的就是盡力而為。
例如珍娜,她正在對抗舊的生活方式,以及自我毀滅的舒適對她的拉力。其他的孩
子會恨殘忍的對待她,「好」孩子不跟她在一起,「壞」孩子竭盡全力要把她拉回毒品
與放蕩生活的圈圈。可是,珍娜和尼克一樣的努力堅持。她已搬回家中,重新與家人建
立感情。上個月她也復學了。
當然,還有每天都用微笑和一張圖、或剛學會的一首歌來迎接他回家的依莎。
他們已經變得不可分離,是最佳的夥伴。他對每一分鐘和每一句話都深深感激。只
要一下班他就去安親班接她,兩個人便一直在一起。
今天,他在二小時之前下班,吃過晚飯、洗好碗碟,現在盤腿坐在地板上玩「糖果
王國」。他看著起點的紅、綠、藍三個小人。
我們只有兩個人啊,依莎放下第三個人時,他說。
那是安妮,爹地。
尼克哀傷地看著依莎替安妮擲著骰子、移動小人,終於決定面對現實。
「過來這裡,依莎。」他讓女兒坐到腿土、雙腿環著他的腰,卻又一時詞窮。
他要如何阻止一個小女孩繼續相信?
「她會回來的,爹地。」依莎的童音清越而純真。
他輕撫她的頭髮。「想念她是可以的,陽光,可是不要一直想她會回來。她有另一
個生活……一直都有。能擁有她那麼一段時間,已經是我們的好運了。」
依莎靠向他交織的手指。「你錯了,爹地,她會回來。所以不要那麼哀傷。」
哀傷,如此簡短的兩個字,根本無法形容失去安妮的感覺於萬一。
「我愛妳,依莎熊熊。」他悄聲說。
她用力在他的臉頰親了一下。「我也愛你,爹地。」
第二天早晨,空氣已經因為秋之將至而顯得冷冽。花朵都已在夏末枯萎了,秋天的
顏色取而代之。鉛灰色的天空罩著教堂旁邊綠草綿綿的墓地。
尼克牽著依莎的手,腳步沈重地走到凱茜的墳前。依莎從口袋中掏出一張紙。
昨晚他告訴依莎,今天要來這裡,她便拿了蠟筆和紙進入房間。她畫了她母親最愛
的花。爹地,我要送她這個,讓她知道我去看過她。
依莎走到墳前的鑄鐵椅子坐下,把圖畫紙放在腿上攤平,她看著墓碑。「爹地說,
我可以跟你說話。媽咪,妳聽得見嗎?我好想念妳……」
尼克低下頭,這個地方跟凱茜太不像了,所以在她下葬後他就沒再來過。他受不了
怕黑又怕孤單的妻子必須待在這濕冷孤寂的地方。他伸手摸著刻字。
「我來跟你道別,凱茜。」他輕聲說著,閉上眼睛以阻止淚水。他的聲音哽咽,再
也說不下去。我愛了妳大半生,我知道妳也愛我……雖然妳做的事,我無法了解,可是
我想要妳知道我原諒了我們。我們已經盡力了……他感覺墓碑好像暖和了些,而且凱茜
好像在他身邊,她的金髮在陽光下閃耀,黑眼微瞇。那是依莎出生的那一天,她抱著小
嬰兒說:「我們可以叫她依莎嗎?」
而他從來無法拒絕她的任何要求。「當然可以。」
凱茜繼續看著他,淚水滾下她的面頰。「妳會永遠照顧她,是吧,尼克?」
她那時就知道黑暗即將將她吞滅。可是她知道他愛她嗎?她是他的一部分,也許是
最大的一部分,即使到了現在,他有時仍在風中聽見她的笑聲。上星期他看見美麗的白
天鵝游過湖面,他想:看到沒,凱茜,牠們回來了……依莎把手滑進他的掌中。「不要
擔心,爹地,她知道的。」
他抱緊她,熱淚盈眶的眼睛望向天上。我抱住她了,凱茜,而且我會永遠的照顧她
。
他們把一籃盛開的菊花放在墳前,而後開車回家。
「我要去花園看一看,」車子進入車道後,依莎說。
「別去太久,像要下雨了。」
依莎點著頭朝白色圍欄走去,果不其然的,尼克才走到前廊就下雨了。
「爹地,爹地,你快來這裡。爹地!」
他轉身,她正站在去年所種的櫻桃樹旁,像小鳥一樣揮著手、上下跳動。
他走過院子,去到她身邊。她抬起頭笑得好開心,雖然臉上都是雨水。「你看!」
尼克看見她所指著的,緩緩在已經濕了的草地上跪了下去。
櫻桃樹長出了一個完美的粉紅色花苞。
秋天替南加州帶回一點顏色,棕色的草開始變綠;被秋天的微風吹得較為清新的灰
色空氣,重拾春天的蔚藍,且有了些許寒意。人們不再急著前往海邊,觀光客也少了許
多。這是離去的時間,可是怎麼走呢?
安妮自覺花了十七年的時間在保護她的女兒,用的是她的愛、她的言語和以身作則
。可是她的身教顯然沒有做好。想起上星期的談話,她不禁嘆了口氣。現在要想改變已
經來不及了,安妮當母親的時間過去了,小鳥即將離巢。
「媽?」黛莉的頭從臥房門口探了進來。隨即鑽到安妮的床上。「好難相信我真的
要走了。」
安妮伸手摟住她。十七年就這樣倏乎而去,時間過得太快了。實在不夠……安妮呆
呆地梳著女兒的長髮,她已為這一天準備了許久,甚至從送她去上幼稚員就開始了,可
是還是不夠。「我有沒有告訴妳,我多麼以妳為榮。」
「說過一百萬次了。」
「把它變成一百萬零一次好了。」
黛莉偎近一些,伸手按著安妮的肚子。「妳上一次做超音波怎麼樣?」
「一切都顯示她是一個健康的小女孩,妳真的不要再擔心了。」
「能有妳當她的媽媽,是她的好運。」
安妮覆住黛莉的手。在女兒啟程高飛的這一天,她有那麼多的話想跟她說;可是她
也知道該說的早都說過了,而沒說的則為時已晚。但她仍想說出可以作為女兒一輩子
傳承的睿智忠告。
黛莉靠在她的身上。「我離開後妳會怎麼樣?」
離開。好個冷酷而毫不妥協的字眼,就像死亡,或離婚。安妮吞嚥一下。「我會想
念妳。」
黛莉轉向她。「記得我小時候,如常問我長大後要做什麼。妳呢?漢克外公這樣問
妳的時候,妳都怎麼回答?」
安妮輕嘆一口氣。她怎麼對女兒說出她自己也是今年才發現的事?漢克從未問獨生
女這個問題,在他的時代,女人的未來是由周遭的男人決定的。他受的是這樣的教育,
也這樣相信,女孩子不必有夢想,那是男孩子的事。
安妮犯過許多的錯,大多數是因為她太過守舊。但是現在她已知道,沒有風險的人
生是不可能的,而如果妳剛巧碰上一個安全而沈靜的所在,那是因為妳從一開始就沒有
真正的想要什麼。
終於,安妮有了她真正想要的東西,想去承擔的風險。她轉向女兒說:「我在神秘
鎮的時候開始想開一家書店,緬因街上有一棟很棒的維多利亞式的房子。」
「所以妳才一直在看這些經營生意的書?」
安妮咬著唇點頭。她感覺像一個小孩,正把珍藏的寶貝秀給好朋友看、結果對方也
認為那是寶貝。「是的。」
黛莉緩緩她笑開來。「真有妳的。媽。妳一定會做得很好。妳可以讓馬里布書店有
個競爭的對手,說不定我暑假還可以去妳的店打工。」
安妮看向別處。這根本不是她的夢想,她才不要在丈夫挑剔的眼光下經營生意,她
甚至可以想像到他的批評……跟尼克的反應完全不一樣。
門上有人輕敲,時間到了。柏雷走了進來。「黛莉準備好了嗎?莎麗和她媽媽來接
她了。」
安妮裝出愉快的笑容。「我經常想像我拎著妳的行李到妳的宿舍,還替妳安排內務
,現在妳只好自己忙了。千萬要在開學之前把東西先安置好,好嗎?」
「我會的。」黛莉先是笑著,後來就哭了起來。
安妮把她拉進懷裡。「我會好想念妳,寶貝。」
黛莉緊貼著她,小聲說:「千萬不要放棄開書店的夢。」
安妮知道自己必須堅強,所以先推開黛莉。「再見了,黛莉,好好去享受妳的人
生。」
「我愛妳,媽。」這不是小女孩的撒嬌,而是準備振翅高飛的年輕女性。黛莉吸著
鼻子、努力地掛上微笑,直起身來。
她對父親咧咧嘴。「好啦,老爸,送我出門吧。」
安妮目送他們轉身走掉,門喀唔關上,她很訝異自己竟然沒有哭。
噢,她知道在未來的許多漫漫長夜和白天,一種新的寂寞會爬上心頭,在這個更空
虛的家放出它沈默的回音;但是,她也知道她將會克服。比起三月的時候,她已經堅強
了許多。她已經有能力看著她的長女踏入大千世界了。
「再見了,黛莉寶貝。」她小聲說。
十一月的第一個星期,安妮面臨了生產。她在半夜因為肚子劇痛而醒來,然後又是
一陣絞痛襲至,強烈到她無法呼吸。
她坐了起來,抱住肚子。「噢,我的天……」她掀開被單,卻又因為另一次陣痛而
彎下腰,她的尖叫因此變成可憐兮兮的吸氣聲。「柏雷……」
他立刻坐了起來。「安妮?」
「它……提早了,」她哀鳴著抓住他的睡衣袖子,因為想起亞德而驚惶起來。
「噢,老天,它提早了……」
「天哪。」他很快地起身穿衣服,幾分鐘後他們已在前往醫院的路上。
「撐著點,安妮。我會把妳送到醫院。」他緊張地看她一眼。「妳撐著點。」
她緊緊地閉上眼睛。想像妳在白色的海灘上。另一次陣痛襲至。
「可惡,」她嘶嘶做聲,根本無法想像。她滿腦子都是痛苦,火燙的紅色痛苦緊咬
著她的肚子,以及她腹中的小生命。她的寶貝。她緊抓著小腹。「加油啊,寶貝女孩…
…妳千萬要多撐一下子。」
可是她的眼前都是亞德的影像,小小的亞德,身上連了十幾條管子的亞德……被放
入小如麵包盒的棺木沈入地下的亞德……不要再發生一次,她再三的祈禱著。求求妳,
上帝……不要再發生一次。
醫院等候室的白牆壓向柏雷。他走來走去,一下子看鐘、一下子看無聊的雜誌;
腦中全是安妮害怕的臉和她破碎哽咽的聲音,它提早了。
他們將安妮放在推車推走時,一切在他的腦海中閃過:他那時好時壞的婚姻,安妮
大二時清新的面孔,到現在這位驚惶的三十九歲的孕婦。
「柯先生?」
他猛然轉身,看見面容疲憊的話醫生站在門口。醫生說:「嬰兒她——」
「安妮好嗎?」
諾醫生的眉頭皺了一下。「你的妻子已經平靜地睡了,你可以去看看她。」
他如釋重負的癱下來。「感謝上帝,走吧。」他領先往私人病房的方向走。
安妮靜靜的睡在幽暗的病房中,一旁的點滴接著她蒼白的手腕。她的樣子既脆弱又
年輕,讓他心痛的想起失去的兒子。「她會睡多久?」他問醫生。
「應該不會很久。」
柏雷似乎已無法移動。滿腦子只能想著:他差一點失去她。他麻木地走到床前的一
張椅子坐下來,注視著病床上的安妮。諾醫生說了一些什麼,就走了。
好像經過了永恆那麼久,她終於張開眼睛。「柏雷?」
他猛然抬起頭,看見她注視著他,好像很害怕。「安妮。」他輕喚著握住她的手。
「我的孩子?」她說。「我們的小女孩怎麼樣?」
完了,他甚至忘了問。「我去看看。」他急忙外出,在護理站找到諾醫生一起回到
安妮的病房。
安妮已經坐起來,看到醫生進來,一下子全身僵直。柏雷看得出她正拚命的忍住眼
淚。「妳好,醫生。」她用力地吞嚥想控制自己。
諾醫生走到床邊按著安妮的手。「安妮,妳的女兒活著,正在新生兒加護病房。情
況有些複雜,她的體重不到五磅︵約二二五0公克︶,成長不是很完全……」
「她活著?」
醫生點點頭。「她還有許多困難需要克服,安妮,不過她活著。妳要看看她嗎?」
安妮摀著嘴點點頭,她哭得太厲害只能用這種方法回答。
柏雷在醫生協助安妮下床、坐進輪椅時讓到一旁,感覺有些被排斥的跟著她們前
去新生兒加護病房。
安妮弓著身體看向保溫箱,紅色小手臂上插著十幾條管線的嬰兒不像有生命。
柏雷來到她身邊,一手輕放在她的肩上。
她抬眼看著他。「我想叫她凱蘭,可以嗎?」
「當然可以。」他四處張望,上面、下面、任何地方,就是不看保溫箱。
「你願意陪我們坐一下嗎?」
他沒有看著嬰兒。「恐怕不行。」
安妮沒想到她會感到意外或傷心,柏雷一向不會應付悲劇或恐懼,總是假裝它們不
存在。她必須像以往一樣:獨立應付。她呆滯地點個頭。「噢,請你打個電話給黛莉,
她會想知道情況。」
「好。」
他離開後,她從保溫箱側面的開口伸手進去握住小嬰兒的手。帶著防菌手套的手或
許不能感覺她的皮膚,可是她可以憑記憶想像那天鵝絨般的柔軟。她盡力不要去想亞德
,以及她在類似的房間又哭又祈禱所待過的四天。
凱蘭的手是那麼的小而脆弱,安妮的手指輕輕繞著那超小的手腕,開始對她說話,
希望熟悉的聲音可以安撫她的女兒,讓她知道在這個到處是針筒、呼吸器和陌生人的光
亮房間裡,她並不是孤單的。
她並不知道自己都說了些什麼,可是一、兩個小時下來,連她都沒有信心了。
護士終於來把她帶回病房,她們說她也需要體力,必須正常的吃和睡。安妮爭不過
她們,只好回到不舒服的窄床上躺著,瞪著空無一物的牆壁。她打電話去史丹福給黛莉
,她已定了週五的機票回來。然後她又打電話給漢克和德琳。
辦完這些事,安妮矢去了力氣。她不斷地想著那兩個紅紅的小拳頭和細如麵條的腿
,胸口痛到她幾乎無法承受,覺得這顆已老的心彷彿即將糾結起來並死掉。
不知何處,有個電話響了,她眨眼許久才想到聲音來自床頭。「喂?」
「安妮?我是尼克。妳的朋友德琳打電話告訴我……」
「尼克?」她只說得出他的名字,一切就潰堤了。她再也承擔不住。「德琳有
沒有告訴你嬰兒的事?我美麗的……小女兒……噢,尼克……」她對著電話啜泣。
「她只有五磅,肺部還沒有發育完全,你真該看看那些針……」她一直地哭,哭到
再也沒有眼淚,哭到筋疲力盡、肝腸寸斷,而且感覺自己好老。
「妳在哪裡?」
「比佛利山紀念醫院,可是……」
「我立刻過來看妳。」
她閉上眼睛。「你不必來,我不會有事的,真的。而且,柏雷會在這裡。」
他們之間陷入長長的沈默,終於,尼克說:「妳絕對比妳所想像的堅強。妳會克服
過去的,不管發生什麼事,妳一定都會克服的。只要別忘記一件事。」
她揩著眼睛。「別忘記什麼事?」
「雨,是天使的眼淚,」他輕聲地說。「而妳所看到的每一個杯子都是半滿的。千
萬不要忘了這一點。我很清楚……「忘記希望就在那兒」對人的影響力。」
她差一點說出,我愛你,尼克。但她硬生生的把它吞下去。「謝謝你。」
「我愛妳,白安妮。」
這使得她想從頭再大哭一場,他那溫柔平靜的提醒,使她更加感覺到正點滴流逝的
一切。她想說:不,我是何安妮;而你所愛的女人正在消失。然而,她只勉力掛上疲憊
的微笑,並慶幸他看不到。「謝謝你,請你告訴依莎我會在這幾天打電話給她……等我
確定狀況以後。」
「我們會為……你們所有的人祈禱。」他最後說。
她嘆一口氣,感覺到無用的淚水重新翻了上來。「再見,尼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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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者:郭軒盈
出版社:林白
系列名稱:浪漫新典系列
原價: 200 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