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時間是半夜,可是安妮沒辦法入睡。她其實已不是病人,可是醫院給她一個房間, 
    讓她可以接近凱蘭。她希望閱讀寫字可以使她不想凱蘭,可是還是沒辦法。 
     
      她花很長的時間坐在保溫箱旁唸書、唱歌和祈禱,她把奶水擠入奶瓶,雖然她很懷 
    疑孩子吃得到、或是她能強壯一些而離開這裡,甚至長大、上學……可是,我們總要一 
    起努力,對吧?她挺起胸膛對自己說,即使每次機器一有聲響,她都以為她停止呼吸了 
    。 
     
      柏雷以他的方法想幫助她。他一直的說:她會活下來的,可是他的眼神是空洞且害 
    怕的。他離開醫院安妮反而高興。我不能留在這裡,他說。 
     
      沒關係,她平靜地回答,即使其中滿是哀傷和遺憾。 
     
      他自我解嘲地笑著說,我不必用睡在醫院的沙發來表示我的愛吧? 
     
      當然不必,她說著反話,去接黛莉吧,她的飛機九點到。 
     
      他果然立刻抓住這個機會逃走,任何地方都好過這個妻子老是流淚的、陰冷且陌生 
    的世界。 
     
      她緩緩下床,走到窗口。她的縫線部位會痛,可是她歡迎它。她把額頭靠向冰冷的 
    玻璃,看著底下的停車場。她不知站了多久,直到電話聲響。「喂?」 
     
      「安妮?是我,尼克。」 
     
      「尼克。」他的名字駕著濃濃的渴望出現。 
     
      「我覺得妳或許需要我。」 
     
      多麼簡單的幾個字,可是它們繞著她的心、將它揪緊。有生以來,她都獨力撐過各 
    種的危機,永遠是那個堅強的、主控的人;直到此刻,她才發現她多麼渴望別人的安慰 
    。 
     
      「她的情況如何?」他問。 
     
      她發抖的手梳過短髮。「她還撐著。醫生說她如果能再撐……幾個星期,就會沒事 
    ……」她靜靜地開始哭。「對不起,我又累又怕,好像只會哭。﹂「妳要不要聽一個 
    故事?」 
     
      她無比渴望乘著他的聲音的翅膀,遠離現實的世界。「要,請你快說……」 
     
      「這是一個在垃圾堆出生、在一輛破車裡長大的男人的故事。在他的媽媽死後,這 
    世界給了這個男孩一個機會,他搬到一個從沒聽說過的、濕答答的小鎮。這裡的人並不 
    知道他醜陋的過去。他在那裡上學,愛上了兩個女孩。一個是太陽,一個是月亮。他很 
    年輕,認為月亮是安全寧靜的,所以他靠近月亮;也因為他知道如果想摘太陽,會被它 
    燒個精光。後來,他的妻子死了,他的靈魂也迷失了。他背棄了他的孩子、他的夢想, 
    爬入酒瓶裡面。他只想要死掉,卻沒有那個膽量。」 
     
      「尼克,不要……」 
     
      「所以這個醉鬼等著某人來替他結束生命,帶走他的孩子。然後,他或許會有膽量 
    自殺。然而,這些事都沒有發生。一個仙女來到他的生命裡面。他還記得那一天的情形 
    ,雨剛開始下、湖面像草地一樣平靜。每件東西他都記得。」 
     
      「尼克,求求你……」她希望故事能在織成了一個會使她心碎的浪漫之網前停住。 
     
      「她改變了他的世界,這個未受邀請就流浪到他的世界裡來的女人,她不斷的要求 
    他表現出最好的一面。不知不覺間,他已不再喝酒,開始成為用心的父母,而且第二次 
    、也是最後一次的墜入了情網。」 
     
      「我快被你淹死了,尼克。」她哽咽的悄聲說。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要你知道。妳並不孤單。愛可以讓我們從悲劇中重新站起 
    來,並且給我們一條回家的路。這是妳教我的,而我認為妳現在需要我來提醒妳。」 
     
      安妮的日子變成千篇一律的在保溫箱的旁邊無助且傍徨的度過。醫院給她一個新的 
    房間,讓她可以隨時來陪凱蘭。可是,當她夜裡躺在床上時,她覺得離所愛的人都好遙 
    遠。 
     
      她依靠一些小事情過日子:黛莉週末回來,漢克突然出現、而且每天來醫院看她, 
    德琳和柏雷在下班後過來。感恩節到了,他們在醫院的自助餐廳用黃色的塑膠盤吃火雞 
    。 
     
      可是安妮完全沒有注意這些。坐在保溫箱旁邊的安妮把黛莉變成亞德、把亞德變 
    成凱蘭,然後就只看到小小的棺木。可是,當警報器響起、護士趕了過來,她又提醒自 
    己,凱蘭是有希望的。 
     
      這一天黛莉及漢克帶了棋盤來陪安妮,房間的門突然有人輕敲。諾醫師推開房門, 
    新生兒科的歐醫師穿著手術服站在她的旁邊。 
     
      安妮的心停止跳動,盲目地伸出手去緊緊抓住黛莉的手,漢克起身輕按安妮的肩。 
     
      「噢,我的天。」安妮小聲說。 
     
      房門再度開啟,一名身穿白衣的護士進來,手裡捧著一個粉紅色的小包袱。 
     
      諾醫師來到安妮的床尾。「你要抱抱妳的女兒嗎?」 
     
      「我要——」安妮已無法呼吸。她從不敢相信會有這一刻:她或曾希望,可是不敢 
    相信,害怕若相信了之後破滅,她會永遠游不上來。 
     
      她什麼也說不出來,只是伸出手去。護士把包袱放在她的雙臂之中。 
     
      新生兒的味道撲鼻而來,既熟悉又異樣。她撥開毯子,輕撫女兒的前額,對她的皮 
    膚之柔細感到由衷的驚嘆。 
     
      凱蘭玫瑰花瓣般的唇噘起,打了個呵欠,一個粉紅色的小拳頭伸出包巾之外。 
     
      安妮微笑著、誘哄著,撥開包著孩子的棉布,看見女兒只包著極小的尿布,胸前及 
    四肢的青色血管都依稀可見。 
     
      凱蘭張開嘴,發出一個憤怒而擠壓的聲音。 
     
      安妮的胸部抽緊,奶水濕了她的睡衣。她很快地解開前襟,把凱蘭湊向乳頭。 
     
      小嬰兒一陣忙亂,但是很快就上路了。 
     
      「噢,凱蘭,」她悄聲說著,輕撫女兒柔之又柔的頭,靜靜的因為這最大的奇蹟而 
    笑。「歡迎妳回來。」 
     
      第一天回家真是兵荒馬亂,漢克和德琳搶著幫忙,不管安妮怎麼婉拒都不聽。 
     
      他們開始為聖誕節佈置,從閣樓搬下一箱又一箱的裝飾品,每次發現新的寶藏就失 
    聲怪叫。他們在客廳立了十呎高的聖誕樹,在樹下放了無限多的禮物。黛莉每一節 
     
      下課就打電話回家詢問凱蘭的情形。安妮則只想靜靜地看著她奇蹟般的孩子。漢克 
    終於回家去了,但是他保證會再來過聖誕節。 
     
      少了旁人干擾的柏雷和安妮想要重拾生活原來的步調,可是這一次很不容易。 
     
      安妮經常抱著凱蘭窩在沙發裡,而柏雷越來越常加班。 
     
      聖誕節時,漢克跟黛莉在舊金山機場碰面,一起飛到洛杉磯。一家人分享了安靜但 
    緊張的假日晚餐,使安妮更加覺得他們的關係變得多麼岌岌可危。 
     
      漢克每一分鐘都在觀察柏雷。安妮可以感覺到他沒有問出口的問題:你都去了哪裡 
    ?為什麼不早些回家?你跟安妮談過嗎? 
     
      安妮也知道柏雷覺得自己是家中的陌生人。黛莉虎視眈眈地看著他,等他抱起凱蘭 
    ,可是他一直做不到。安妮經歷過,所以她知道。柏雷就是無法很快地愛上一個新生兒 
    ,嬰兒使他害怕及困惑,而他是一個不喜歡這兩種情緒的男人。可是黛莉並不了解,所 
    以安妮只能看著大女兒把妹妹抱給爸爸時,柏雷的搖頭與轉開所帶來的失望。如今,安 
    妮側臥在床的邊邊。柏雷一手一膝伸向她,太剌剌的佔了大半個床,安妮靜靜地聽著陪 
    伴她睡了這些年的熟悉呼吸聲。 
     
      她輕悄地下床,走到落地窗前,任由細薄的絲質窗簾夾帶晚風捲過她赤著的腳。 
     
      她經常如此孤單的醒來,渴望得到安慰;可是,她的婚姻中沒有安慰。他們各自以 
    自己的方法努力了;他用禮物、承諾和平靜地談起安妮重視的事物,她則用微笑、錄影 
    帶和精緻的晚餐。可是,他們都失敗了。他們像被困在玻璃兩邊的蝴蝶,拚命的想突破 
    阻隔的藩籬。 
     
      柏雷嘆一口氣,推開眼前的文件。他最近老是無法專心,嚴重到已經影響了工作。 
    原因是睡眠不足。凱蘭的睡眠很短,而只要她一哭或輕哼幾聲,他就會醒來且無法再入 
    睡。 
     
      他起身倒杯酒走到窗前。城市已蒙上一月的灰,有些過年的裝飾還掛在街燈上沒拿 
    下來。他並不想回家去看到既熟悉又陌生的妻子,還有老哭個不停的小女兒。 
     
      果如他所料的,安妮的生活繞著嬰兒的需要打轉,根本沒有時間可以分給柏雷。當 
    她好不容易讓嬰兒入睡後。她也只剩下親他一個面頰和說聲晚安的精力。 
     
      這年紀要他重新當父親真的太老了,年輕時他就沒能做得太好,現在更沒有興趣。 
    門上有人輕敲,他的同事推門進來。「嘿,六點半了,去喝一杯吧?」 
     
      他應該拒絕的,他知道家裡好像有事,但究竟什麼事他又怎麼地想不起來。「好 
    啊,但是只能喝一杯,我還有家人呢。」 
     
      「當然,誰沒有?」另一位同事說。 
     
      他們當然都有家人,可是不知為什麼,都十一點了他們還在酒吧裡談笑、乾杯。十 
    一點半時,兩位同事先後走了,柏雷藉口要把這一杯喝完,其實他手上那杯雞尾酒已喝 
    了一個小時。他不斷地看著門想,我該回去了;然後,他想到家中的大床和老是縮在床 
    邊的妻子,他就留在原位了。 
     
      安妮把餐桌佈置得十分美麗,燭光、銀餐具,還做了黛莉最愛吃的食物。長餐桌的 
    尾端堆了各色包裝紙包好的禮物,每張椅子上還綁了氣球。 
     
      今晚是黛莉十八歲的生日宴,安妮決心要把家人凝聚起來,即使只有幾個小時。 
     
      安妮再次挑剔的檢查餐桌,漢克來到她身邊,摟著她的肩。他們可以聽見黛莉和德 
    琳在廚房邊準備食物邊談笑的聲音。安妮靠向父親說:「謝謝你來過節,這對我和黛莉 
    意義重大。」 
     
      「我怎會不來呢?」他四下看看。「妳那位忙人丈夫呢?我們可以開始了。」 
     
      「他可能會遲到一下,我告訴他六點半,他如果能在七點回來就不錯了。」 
     
      漢克停了好久才說:「妳第一次帶柏雷回家的時候,我的印象很深。那是當然的吧 
    ,他雖然是一個年輕又窮困的學生,可是我可以看見一個男人正在形成。他是任何父親 
    都會為女兒夢想的,一個既聰明又野心勃勃的男人;跟我在神秘鎮看到的男孩們很不一 
    樣。我自己在想,就是這個男孩要照顧我的小女孩了——」 
     
      「這個故事我知道,爸爸……」 
     
      他面向著她。「我錯了,對不對?」 
     
      她的眉頭皺了起來。「您是什麼意思?」 
     
      「妳帶回家的其實是另一個妳將要照顧的人,」他沈思著。「我該擔心的其實應該 
    是妳的心,而不是妳的生活是否舒適。妳母親如果在世……她就會知道應該注意的重點 
    是什麼。我只是希望妳能過比我能給妳的更好的生活。」 
     
      「我知道,爸爸。」 
     
      「看到……」他的聲音微微發抖。「妳現在的生活,我很心痛。去年春天你好 
    快樂,我想念妳的笑聲。我想……妳在神秘鎮的時候,我給妳的一些勸告其實並不高 
    明。真是的,妳這一生我都沒有給過妳高明的勸告。我應該告訴妳。妳會把書店經營得 
    很好;幾十年前我就應該說這一類的話了。我早該告訴妳,妳是我所見過最聰明、最有 
    天分的人,而我是多麼的以妳為榮。妳媽媽一定會這樣說的。」 
     
      「噢,爹地……」安妮知道若她試圖想說什麼,一定會哭出來。 
     
      「做父親的……教導責任感和可信度;可是,母親教她的孩子作夢、去摘星、去相 
    信仙女。至少,這是莎蘭如果在世會教妳的。可是,我,一個沒受過什麼教育的伐木工 
    人,真的不懂仙女、潛能和夢想的事。」他嘆口氣,而且眼中有淚。「我真希望可以重 
    來一次,安妮……」 
     
      她步入父親強壯而寬厚的懷抱中,緊緊抱住他。「我愛你,爸爸。」 
     
      等她退開,睫毛膏都哭糊了。她笑著說:「我一定像恐怖片裡的角色了,我最好趕 
    快去補個妝。」 
     
      她由浴室出來時,正在為蛋糕安置蠟燭的黛莉問她:「爸爸回來沒?」 
     
      「我去打他車上的電話,他應該快到了。」 
     
      德琳不以為然地看了安妮一眼,安妮也只能聳聳肩。她打了電話,根本沒有人接而 
    轉到了語音信箱。安妮轉身對滿臉期待的他們說:「他不在車子裡。」 
     
      他們又等了四十分鐘。終於決定自行開始。大人努力說著話以掩飾彆扭及失望,可 
    是那空著的椅子仍然很難忽視。 
     
      安妮一直努力地微笑,德琳也絞盡腦汁說著拍肥皂劇的各種笑話,然後他們聚在壁 
    爐前拆禮物。 
     
      十點時,德琳必須回去了。她抱一抱黛莉,在安妮送她出門時忍不住生氣地說:「 
    這傢伙簡直混帳。」安妮只是擁抱好友,慢慢走回客廳。 
     
      漢克立即站了起來。「我該上床了,我們這年紀很需要美容覺。」他親吻了黛莉的 
    面頰。「生日快樂,蜜糖。」然後他焦慮地看看安妮,便上樓了。 
     
      沈默落了下來。 
     
      黛莉走到窗前,安妮來到她身邊。「對不起,黛莉。我真希望我可以改變一切「我 
    真不懂我為什麼還一再的期望他會不一樣……」 
     
      「他愛妳,只是……」安妮也詞窮了。這話她已經講太多次了,今晚並不會使它 
    更真實。 
     
      黛莉轉向安妮。「他的愛對我有什麼用?」 
     
      這個輕聲問出的問題在安妮的心上留下紅色的鞭痕。「那是他的損失。」 
     
      黛莉的眼中出現心碎的眼淚。「妳知道我小的時候常假裝他不是我真正的父親嗎? 
    」 
     
      「噢,黛莉……」 
     
      「妳為什麼還守著他?」 
     
      安妮嘆一口氣。今晚她真的沒有力氣談這個。「妳現在年輕又熱血澎湃,看什麼都 
    不順眼。有一天妳就會明白,我們的周身有許多責任與承諾。妳必須做正確的事,我必 
    須考慮到別人。」 
     
      黛莉哼了一聲。「我或許年輕,但妳是天真。妳一直都是。有時候我反而覺得我是 
    大人,妳總是認為事情會朝最好的方向發展。」 
     
      「以前我是那樣想的,近來已經比較不會了。」 
     
      黛莉的眼光嚴肅起來。「妳真應該聽聽妳去年春天的聲音,媽。妳的口氣是那麼的 
    ……快樂。現在我知道原因了,那是因為他沒有在旁邊,弄得妳隨時要跳起來,並且把 
    妳支使得團團轉。」 
     
      安妮好久才找到她的聲音,她十分傷心。「那就是我在妳眼中的樣子?」 
     
      「那是妳的本質,妳全心的愛我和爸爸,願意犧牲一切讓我們快樂。可是,去年春 
    天在神秘鎮,有其他的東西使妳很快樂。」 
     
      安妮嚥下喉中的硬塊,在黛莉看見她眼中的淚水時轉過身去。 
     
      「告訴我依莎的事,我相信妳很想念她。」 
     
      「依莎……」明知這會打開痛苦的大門,安妮仍縱容自己去回憶。她的思緒回到花 
    園、一把雛菊、一隻戴了黑手套的小手。「她好特別,黛莉。妳一定會愛上她「那他呢 
    ?」 
     
      安妮緩緩轉身。「誰?」 
     
      「依莎的父親。」 
     
      「他是我高中時代的老朋友。」安妮聽出自己的聲音溫柔下來,明知危險欲改變 
    不了。她對著回憶微笑。「他是我第一個親吻的男孩。」 
     
      「妳又來了,媽。」 
     
      安妮皺著眉間:「妳說什麼?」 
     
      「這聲音,這就是我在倫敦時聽到的聲音。他也是使你快樂的原因之一嗎?」 
     
      安妮覺得自己像走在一條鋼索上,她不能把事實告訴女兒。也許等時間讓黛莉真正 
    長成女人,等她看過更多的愛和生命之後,她或許可以說,那時她會理解。「神秘鎮上 
    使我快樂的事情太多了。」 
     
      過了些時候黛莉才說話。「他和依莎可以來看我們,或者我們可以過去。」 
     
      「不。」安妮輕聲說。她想再加上一些藉口,可是找不到。她只是把黛莉拉入懷裡 
    緊緊抱住。「我很難過你爸爸忘了妳的生日。」 
     
      黛莉吸吸鼻子。「我才替妳難過呢。」 
     
      「怎麼說?」 
     
      「在未來的十八年,妳還要經常再對凱蘭說出同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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