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半夜,可是安妮沒辦法入睡。她其實已不是病人,可是醫院給她一個房間,
讓她可以接近凱蘭。她希望閱讀寫字可以使她不想凱蘭,可是還是沒辦法。
她花很長的時間坐在保溫箱旁唸書、唱歌和祈禱,她把奶水擠入奶瓶,雖然她很懷
疑孩子吃得到、或是她能強壯一些而離開這裡,甚至長大、上學……可是,我們總要一
起努力,對吧?她挺起胸膛對自己說,即使每次機器一有聲響,她都以為她停止呼吸了
。
柏雷以他的方法想幫助她。他一直的說:她會活下來的,可是他的眼神是空洞且害
怕的。他離開醫院安妮反而高興。我不能留在這裡,他說。
沒關係,她平靜地回答,即使其中滿是哀傷和遺憾。
他自我解嘲地笑著說,我不必用睡在醫院的沙發來表示我的愛吧?
當然不必,她說著反話,去接黛莉吧,她的飛機九點到。
他果然立刻抓住這個機會逃走,任何地方都好過這個妻子老是流淚的、陰冷且陌生
的世界。
她緩緩下床,走到窗口。她的縫線部位會痛,可是她歡迎它。她把額頭靠向冰冷的
玻璃,看著底下的停車場。她不知站了多久,直到電話聲響。「喂?」
「安妮?是我,尼克。」
「尼克。」他的名字駕著濃濃的渴望出現。
「我覺得妳或許需要我。」
多麼簡單的幾個字,可是它們繞著她的心、將它揪緊。有生以來,她都獨力撐過各
種的危機,永遠是那個堅強的、主控的人;直到此刻,她才發現她多麼渴望別人的安慰
。
「她的情況如何?」他問。
她發抖的手梳過短髮。「她還撐著。醫生說她如果能再撐……幾個星期,就會沒事
……」她靜靜地開始哭。「對不起,我又累又怕,好像只會哭。﹂「妳要不要聽一個
故事?」
她無比渴望乘著他的聲音的翅膀,遠離現實的世界。「要,請你快說……」
「這是一個在垃圾堆出生、在一輛破車裡長大的男人的故事。在他的媽媽死後,這
世界給了這個男孩一個機會,他搬到一個從沒聽說過的、濕答答的小鎮。這裡的人並不
知道他醜陋的過去。他在那裡上學,愛上了兩個女孩。一個是太陽,一個是月亮。他很
年輕,認為月亮是安全寧靜的,所以他靠近月亮;也因為他知道如果想摘太陽,會被它
燒個精光。後來,他的妻子死了,他的靈魂也迷失了。他背棄了他的孩子、他的夢想,
爬入酒瓶裡面。他只想要死掉,卻沒有那個膽量。」
「尼克,不要……」
「所以這個醉鬼等著某人來替他結束生命,帶走他的孩子。然後,他或許會有膽量
自殺。然而,這些事都沒有發生。一個仙女來到他的生命裡面。他還記得那一天的情形
,雨剛開始下、湖面像草地一樣平靜。每件東西他都記得。」
「尼克,求求你……」她希望故事能在織成了一個會使她心碎的浪漫之網前停住。
「她改變了他的世界,這個未受邀請就流浪到他的世界裡來的女人,她不斷的要求
他表現出最好的一面。不知不覺間,他已不再喝酒,開始成為用心的父母,而且第二次
、也是最後一次的墜入了情網。」
「我快被你淹死了,尼克。」她哽咽的悄聲說。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要你知道。妳並不孤單。愛可以讓我們從悲劇中重新站起
來,並且給我們一條回家的路。這是妳教我的,而我認為妳現在需要我來提醒妳。」
安妮的日子變成千篇一律的在保溫箱的旁邊無助且傍徨的度過。醫院給她一個新的
房間,讓她可以隨時來陪凱蘭。可是,當她夜裡躺在床上時,她覺得離所愛的人都好遙
遠。
她依靠一些小事情過日子:黛莉週末回來,漢克突然出現、而且每天來醫院看她,
德琳和柏雷在下班後過來。感恩節到了,他們在醫院的自助餐廳用黃色的塑膠盤吃火雞
。
可是安妮完全沒有注意這些。坐在保溫箱旁邊的安妮把黛莉變成亞德、把亞德變
成凱蘭,然後就只看到小小的棺木。可是,當警報器響起、護士趕了過來,她又提醒自
己,凱蘭是有希望的。
這一天黛莉及漢克帶了棋盤來陪安妮,房間的門突然有人輕敲。諾醫師推開房門,
新生兒科的歐醫師穿著手術服站在她的旁邊。
安妮的心停止跳動,盲目地伸出手去緊緊抓住黛莉的手,漢克起身輕按安妮的肩。
「噢,我的天。」安妮小聲說。
房門再度開啟,一名身穿白衣的護士進來,手裡捧著一個粉紅色的小包袱。
諾醫師來到安妮的床尾。「你要抱抱妳的女兒嗎?」
「我要——」安妮已無法呼吸。她從不敢相信會有這一刻:她或曾希望,可是不敢
相信,害怕若相信了之後破滅,她會永遠游不上來。
她什麼也說不出來,只是伸出手去。護士把包袱放在她的雙臂之中。
新生兒的味道撲鼻而來,既熟悉又異樣。她撥開毯子,輕撫女兒的前額,對她的皮
膚之柔細感到由衷的驚嘆。
凱蘭玫瑰花瓣般的唇噘起,打了個呵欠,一個粉紅色的小拳頭伸出包巾之外。
安妮微笑著、誘哄著,撥開包著孩子的棉布,看見女兒只包著極小的尿布,胸前及
四肢的青色血管都依稀可見。
凱蘭張開嘴,發出一個憤怒而擠壓的聲音。
安妮的胸部抽緊,奶水濕了她的睡衣。她很快地解開前襟,把凱蘭湊向乳頭。
小嬰兒一陣忙亂,但是很快就上路了。
「噢,凱蘭,」她悄聲說著,輕撫女兒柔之又柔的頭,靜靜的因為這最大的奇蹟而
笑。「歡迎妳回來。」
第一天回家真是兵荒馬亂,漢克和德琳搶著幫忙,不管安妮怎麼婉拒都不聽。
他們開始為聖誕節佈置,從閣樓搬下一箱又一箱的裝飾品,每次發現新的寶藏就失
聲怪叫。他們在客廳立了十呎高的聖誕樹,在樹下放了無限多的禮物。黛莉每一節
下課就打電話回家詢問凱蘭的情形。安妮則只想靜靜地看著她奇蹟般的孩子。漢克
終於回家去了,但是他保證會再來過聖誕節。
少了旁人干擾的柏雷和安妮想要重拾生活原來的步調,可是這一次很不容易。
安妮經常抱著凱蘭窩在沙發裡,而柏雷越來越常加班。
聖誕節時,漢克跟黛莉在舊金山機場碰面,一起飛到洛杉磯。一家人分享了安靜但
緊張的假日晚餐,使安妮更加覺得他們的關係變得多麼岌岌可危。
漢克每一分鐘都在觀察柏雷。安妮可以感覺到他沒有問出口的問題:你都去了哪裡
?為什麼不早些回家?你跟安妮談過嗎?
安妮也知道柏雷覺得自己是家中的陌生人。黛莉虎視眈眈地看著他,等他抱起凱蘭
,可是他一直做不到。安妮經歷過,所以她知道。柏雷就是無法很快地愛上一個新生兒
,嬰兒使他害怕及困惑,而他是一個不喜歡這兩種情緒的男人。可是黛莉並不了解,所
以安妮只能看著大女兒把妹妹抱給爸爸時,柏雷的搖頭與轉開所帶來的失望。如今,安
妮側臥在床的邊邊。柏雷一手一膝伸向她,太剌剌的佔了大半個床,安妮靜靜地聽著陪
伴她睡了這些年的熟悉呼吸聲。
她輕悄地下床,走到落地窗前,任由細薄的絲質窗簾夾帶晚風捲過她赤著的腳。
她經常如此孤單的醒來,渴望得到安慰;可是,她的婚姻中沒有安慰。他們各自以
自己的方法努力了;他用禮物、承諾和平靜地談起安妮重視的事物,她則用微笑、錄影
帶和精緻的晚餐。可是,他們都失敗了。他們像被困在玻璃兩邊的蝴蝶,拚命的想突破
阻隔的藩籬。
柏雷嘆一口氣,推開眼前的文件。他最近老是無法專心,嚴重到已經影響了工作。
原因是睡眠不足。凱蘭的睡眠很短,而只要她一哭或輕哼幾聲,他就會醒來且無法再入
睡。
他起身倒杯酒走到窗前。城市已蒙上一月的灰,有些過年的裝飾還掛在街燈上沒拿
下來。他並不想回家去看到既熟悉又陌生的妻子,還有老哭個不停的小女兒。
果如他所料的,安妮的生活繞著嬰兒的需要打轉,根本沒有時間可以分給柏雷。當
她好不容易讓嬰兒入睡後。她也只剩下親他一個面頰和說聲晚安的精力。
這年紀要他重新當父親真的太老了,年輕時他就沒能做得太好,現在更沒有興趣。
門上有人輕敲,他的同事推門進來。「嘿,六點半了,去喝一杯吧?」
他應該拒絕的,他知道家裡好像有事,但究竟什麼事他又怎麼地想不起來。「好
啊,但是只能喝一杯,我還有家人呢。」
「當然,誰沒有?」另一位同事說。
他們當然都有家人,可是不知為什麼,都十一點了他們還在酒吧裡談笑、乾杯。十
一點半時,兩位同事先後走了,柏雷藉口要把這一杯喝完,其實他手上那杯雞尾酒已喝
了一個小時。他不斷地看著門想,我該回去了;然後,他想到家中的大床和老是縮在床
邊的妻子,他就留在原位了。
安妮把餐桌佈置得十分美麗,燭光、銀餐具,還做了黛莉最愛吃的食物。長餐桌的
尾端堆了各色包裝紙包好的禮物,每張椅子上還綁了氣球。
今晚是黛莉十八歲的生日宴,安妮決心要把家人凝聚起來,即使只有幾個小時。
安妮再次挑剔的檢查餐桌,漢克來到她身邊,摟著她的肩。他們可以聽見黛莉和德
琳在廚房邊準備食物邊談笑的聲音。安妮靠向父親說:「謝謝你來過節,這對我和黛莉
意義重大。」
「我怎會不來呢?」他四下看看。「妳那位忙人丈夫呢?我們可以開始了。」
「他可能會遲到一下,我告訴他六點半,他如果能在七點回來就不錯了。」
漢克停了好久才說:「妳第一次帶柏雷回家的時候,我的印象很深。那是當然的吧
,他雖然是一個年輕又窮困的學生,可是我可以看見一個男人正在形成。他是任何父親
都會為女兒夢想的,一個既聰明又野心勃勃的男人;跟我在神秘鎮看到的男孩們很不一
樣。我自己在想,就是這個男孩要照顧我的小女孩了——」
「這個故事我知道,爸爸……」
他面向著她。「我錯了,對不對?」
她的眉頭皺了起來。「您是什麼意思?」
「妳帶回家的其實是另一個妳將要照顧的人,」他沈思著。「我該擔心的其實應該
是妳的心,而不是妳的生活是否舒適。妳母親如果在世……她就會知道應該注意的重點
是什麼。我只是希望妳能過比我能給妳的更好的生活。」
「我知道,爸爸。」
「看到……」他的聲音微微發抖。「妳現在的生活,我很心痛。去年春天你好
快樂,我想念妳的笑聲。我想……妳在神秘鎮的時候,我給妳的一些勸告其實並不高
明。真是的,妳這一生我都沒有給過妳高明的勸告。我應該告訴妳。妳會把書店經營得
很好;幾十年前我就應該說這一類的話了。我早該告訴妳,妳是我所見過最聰明、最有
天分的人,而我是多麼的以妳為榮。妳媽媽一定會這樣說的。」
「噢,爹地……」安妮知道若她試圖想說什麼,一定會哭出來。
「做父親的……教導責任感和可信度;可是,母親教她的孩子作夢、去摘星、去相
信仙女。至少,這是莎蘭如果在世會教妳的。可是,我,一個沒受過什麼教育的伐木工
人,真的不懂仙女、潛能和夢想的事。」他嘆口氣,而且眼中有淚。「我真希望可以重
來一次,安妮……」
她步入父親強壯而寬厚的懷抱中,緊緊抱住他。「我愛你,爸爸。」
等她退開,睫毛膏都哭糊了。她笑著說:「我一定像恐怖片裡的角色了,我最好趕
快去補個妝。」
她由浴室出來時,正在為蛋糕安置蠟燭的黛莉問她:「爸爸回來沒?」
「我去打他車上的電話,他應該快到了。」
德琳不以為然地看了安妮一眼,安妮也只能聳聳肩。她打了電話,根本沒有人接而
轉到了語音信箱。安妮轉身對滿臉期待的他們說:「他不在車子裡。」
他們又等了四十分鐘。終於決定自行開始。大人努力說著話以掩飾彆扭及失望,可
是那空著的椅子仍然很難忽視。
安妮一直努力地微笑,德琳也絞盡腦汁說著拍肥皂劇的各種笑話,然後他們聚在壁
爐前拆禮物。
十點時,德琳必須回去了。她抱一抱黛莉,在安妮送她出門時忍不住生氣地說:「
這傢伙簡直混帳。」安妮只是擁抱好友,慢慢走回客廳。
漢克立即站了起來。「我該上床了,我們這年紀很需要美容覺。」他親吻了黛莉的
面頰。「生日快樂,蜜糖。」然後他焦慮地看看安妮,便上樓了。
沈默落了下來。
黛莉走到窗前,安妮來到她身邊。「對不起,黛莉。我真希望我可以改變一切「我
真不懂我為什麼還一再的期望他會不一樣……」
「他愛妳,只是……」安妮也詞窮了。這話她已經講太多次了,今晚並不會使它
更真實。
黛莉轉向安妮。「他的愛對我有什麼用?」
這個輕聲問出的問題在安妮的心上留下紅色的鞭痕。「那是他的損失。」
黛莉的眼中出現心碎的眼淚。「妳知道我小的時候常假裝他不是我真正的父親嗎?
」
「噢,黛莉……」
「妳為什麼還守著他?」
安妮嘆一口氣。今晚她真的沒有力氣談這個。「妳現在年輕又熱血澎湃,看什麼都
不順眼。有一天妳就會明白,我們的周身有許多責任與承諾。妳必須做正確的事,我必
須考慮到別人。」
黛莉哼了一聲。「我或許年輕,但妳是天真。妳一直都是。有時候我反而覺得我是
大人,妳總是認為事情會朝最好的方向發展。」
「以前我是那樣想的,近來已經比較不會了。」
黛莉的眼光嚴肅起來。「妳真應該聽聽妳去年春天的聲音,媽。妳的口氣是那麼的
……快樂。現在我知道原因了,那是因為他沒有在旁邊,弄得妳隨時要跳起來,並且把
妳支使得團團轉。」
安妮好久才找到她的聲音,她十分傷心。「那就是我在妳眼中的樣子?」
「那是妳的本質,妳全心的愛我和爸爸,願意犧牲一切讓我們快樂。可是,去年春
天在神秘鎮,有其他的東西使妳很快樂。」
安妮嚥下喉中的硬塊,在黛莉看見她眼中的淚水時轉過身去。
「告訴我依莎的事,我相信妳很想念她。」
「依莎……」明知這會打開痛苦的大門,安妮仍縱容自己去回憶。她的思緒回到花
園、一把雛菊、一隻戴了黑手套的小手。「她好特別,黛莉。妳一定會愛上她「那他呢
?」
安妮緩緩轉身。「誰?」
「依莎的父親。」
「他是我高中時代的老朋友。」安妮聽出自己的聲音溫柔下來,明知危險欲改變
不了。她對著回憶微笑。「他是我第一個親吻的男孩。」
「妳又來了,媽。」
安妮皺著眉間:「妳說什麼?」
「這聲音,這就是我在倫敦時聽到的聲音。他也是使你快樂的原因之一嗎?」
安妮覺得自己像走在一條鋼索上,她不能把事實告訴女兒。也許等時間讓黛莉真正
長成女人,等她看過更多的愛和生命之後,她或許可以說,那時她會理解。「神秘鎮上
使我快樂的事情太多了。」
過了些時候黛莉才說話。「他和依莎可以來看我們,或者我們可以過去。」
「不。」安妮輕聲說。她想再加上一些藉口,可是找不到。她只是把黛莉拉入懷裡
緊緊抱住。「我很難過你爸爸忘了妳的生日。」
黛莉吸吸鼻子。「我才替妳難過呢。」
「怎麼說?」
「在未來的十八年,妳還要經常再對凱蘭說出同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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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者:郭軒盈
出版社:林白
系列名稱:浪漫新典系列
原價: 200 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