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在最嚴酷的冬天，我終於學到：在我的內心，其實早有一不被征服的夏天。——卡 繆第四章 經過許多小時的飛行及開車，安妮終於開著租來的紅色福特野馬駛上將奧林匹亞半 島和華盛頓州連結在一起的浮橋。她搖下車窗，甜美而帶霧的空氣飄進車內。 隨著哩程過去，活潑生動的綠和藍將她帶回童年。 海岸公路的一邊是高聳入雲的山，和尚未受到現代生活污染的原始森林。半島的中 心是廣達一百萬英畝的奧林匹亞國家公園，由大地之母和不知多久之前便已住在此地的 原住民所主宰。 家鄉逐漸接近，四周的森林和山間仍罩在早春的薄霧中。樹木仍在冬眠，白天很 短，下課鐘還沒響天就黑了。沒人敢在夏天之前離開大路到森林漫遊，膽敢這樣做的小 孩，聽說都沒有出來。雨林的善變不輸少女的脾氣，大晴天會往轉眼間下起雪來，徒留 一道血紅色的彩虹掃向烏木般的天際。 這是一塊古老的土地，樹齡二百的紅杉衝入天際，從此沈默的自生自滅。 安妮終於來到神秘鎮，她慢下車速、沈浸在熟悉的風景中。這是一個伐木社區，由 早期一些充滿理想的冒險家所建立。鎮中心只有六個街區，像一個被遺忘在雨中的白髮 老人，唯一的紅綠燈疲憊的指揮著並不存在的交通。十五年前，因漁業和伐木業的興盛 ，神秘鎮成為熱鬧的小城。但這幾年的衰退已經使商人紛紛離開。 這是一個老去的伐木小鎮，可是在看厭鋼鐵、水泥和玻璃的大樓之後，安妮覺得它 美到極點。天空雖然是灰的，可是安妮記得它萬里無雲的樣子。在神秘鎮，天空始自上 帝的手，翻騰直至無限。這是一處風景壯觀的美麗大地，空氣由松針、霧和雨所構成。 跟南加州是如此不同。 這令她心痛的想起那瀕臨破裂的婚姻，和她是無處可去才來這裡。她已盡力不想柏 雷、黛莉和海邊的那棟大房子，改而去想她不喜歡的事——那使她頭痛的熱、可能惹癌 症上身的太陽，總是刺痛眼睛和喉嚨的髒污廢氣。 安妮在這裡有很深的根。七十多年之前，她那喜愛自由而願意拿起鋸子的祖父從德 國來到這裡。他建立了一個好家庭，他的獨子漢克也以伐木為業。安妮是第一個離開這 片土地和獲得大學教育的人。 她沿著愉樹街出鎮，路邊的土地被分割成許多小塊，一棟棟房子立在草坪中央，院 內停著破舊的車。到處都看得到伐木的痕跡：卡車、鍊鋸和貓頭鷹標誌。 馬路逐漸上山，進入森林，房子也越來越少。新的林區前都有牌子，寫著九一一年 砍伐，九三年重種。每一哩左右就有一處新的林區，只是日期不同。 最後，她終於轉入蜿蜒行過十五英畝原始森林的碎石小路。 小時候，這片林地是她的遊戲場。她常在灌木叢和倒下的巨木之間攀爬、尋寶：一 朵只在月光下成長的白菇、一隻等待母親回來的幼雛，和藏在小水漥的青蛙蛋。 最後她來到自小成長的兩層樓木屋。它仍是她記億中的樣子：屋齡五十的尖型 建築，外面塗著珍珠灰色的漆，屋子四周繞著一圈原木陽台，每根柱子上都有一個籃 子，裡面是因為冬天而風乾的天竺葵。灰煙從磚砌煙囪冉冉上升，沒入更灰的天空。 屋後，在許多樹的保護之下，有一個四周滿是按類植物的水塘，苔蘇鋪滿四周的樹 甚至垂掉下來，水塘的來源是三條有鮭魚來往的清溪。 她把車開到木柵後停下來，熄掉引擎。拿了皮包往前門走去，按鈴後不久她的父親 前來開門。身高六呎三吋、體重一百公斤的白漢克愣在門口，不相信地看著他的女兒好 一會兒，深埋在銀白色絡腮鬍中的嘴唇才露出微笑。 「安妮。」他那粗啞但胸腔共鳴良好的聲音輕柔地說。 他張開雙臂，她上前將臉埋入他的頸間。他的身上充滿木頭的煙味、愛爾蘭之春這 個牌子的肥皂味，還有他總是放在胸前口袋的太妃硬糖。反正就是她的童年。 安妮任由自己沈溺在父親舒適的懷抱中。她終於退開時並不敢抬頭，怕他看見她的 眼淚。「喃，爸。」 「安妮。」他又叫她一次，只是這次有著沒有問出口的問題。 她強迫自己迎向他探詢的眼光。六十七歲的他氣色還不錯，雙眼仍像年輕人一般的 明亮和好奇。他所經歷的悲劇似乎並未留下永遠的痕跡。 他把早年被鋸子留下許多傷痕的手塞入工作褲的口袋。「妳一個人來？」 她震了一下。這個問題可以有很多層，也有很多種回答的方法。他專注的眼光令她 不自在，好像他正看入她的靈魂深處，看入她丈夫說我不愛妳了的那一天。 「黛莉去倫敦當交換學生。」她挑一個最安全的答案說。 「我知道，我一直在等妳給我住址，我想寄些東西給她。我要知道的是，妳怎麼回 事，安妮？」 開門見山是唯一的方式。「他……離開我了，爸。」 他一副完全無法理解的樣子。「什麼？」 她很想大笑兩聲，表示沒有任何事是她應付不了的。可是她再次變回一個迷惘的小 孩。 「發生了什麼事？」他輕聲問。 她聳聳肩。「老掉牙的故事，他四十歲……那個女的二十八歲。」 漢克清瞿而多皺紋的臉沈了下來。「哦，寶貝……」他找不到什麼話，只是哀傷 的以手掌壓著她的面頰。他們同時想起許久之前的某一天，那天漢克告訴他七歲的女兒 ……她的母親因為車禍去了天堂……她走了，寶貝，她不會再回來。 在接下來的沈默中，漢克擁住女兒。她很想請問父親，怎樣才能不再寂寞，可是他 們的關係從未那麼親近。「他會回來的，」他平靜地說。「男人總是笨得可以，不過柏 雷會發現他做錯了，而來求妳給他第二次機會。」 「我真希望可以這樣相信，爸。」 漢克因自己的話而樂觀起來。「相信我，安妮。那個男人愛妳。我第一次見到他的 時候就知道，我也知道妳太年輕，但妳一向是個理性的女孩。他會回來的，相信我。現 在我們來把妳安置到原來的臥室，再把棋盤拿出來可好？」 「太好了。」 漢克握住她的手，步上有一點陡的樓梯。安妮推開房門，它仍貼著母親為她選的黃 底浮花壁紙，一張雙人床佔了大半個房間，雙扇狹窗下有一張父親於她十三歲時做給她 的搖椅。妳現在成年了，需要一張女人的椅子，他說。 她的少女時期有很多是在那張椅子上度過的，或坐在那兒望著外面無際的夜晚，或 從少女雜誌上剪下名人的照片，或寫信給那些偶像、夢想嫁給他們。 他會回來的。她緊緊抓住父親的話，把它當成擋箭牌、抵抗那些可怕許多的想法。 她無比絕望的想要相信父親的保證。 因為如果父親錯了，如果柏雷沒有回來，安妮將不知道自己何所歸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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