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常在夜裡驚醒。即使白天也不願離電話太遠。她知道自己是在等柏雷的電
話，希望他打來認錯，說他還愛著她、只要她回去、他從此不會再跟蘇姍見面。
她知道自己應該去做些別的事，可是她大半輩子都在照顧他人，如今無人供她照顧
，她竟不知何去何從。回到家來的第四天，她仍然夜不安枕。
門上有人輕敲，她推開床單說著：「來了。」
漢克推開門，手上是她碰也未碰的食物托盤。「妳又是什麼都沒吃，臉色好可怕。
」
她突然愚蠢地哭了出來。她又瘦又醜又髒，沒有任何人、包括柏雷都不會想要她。
這想法使她想吐，她抱著肚子衝進臥室，覺得讓父親看見她這副模樣實在很丟臉，可是
她止不住翻騰的胃。漢克臉上的憂慮像刀子割著她。
「夠了，」漢克雙手緊握。「我要送妳去看醫生。」
「我不要。」想到外面人的眼睛，想到要離開這張唯一讓她感到安全的床，她就害
怕。
「我還有力氣扛著你去，妳可以穿著這身睡衣，也可以換了衣服跟我走。」
她想爭辯，可是她知道爭不過父親，而且被人照顧的感覺很好。「好好，我換衣服
，」她穿上來時的服裝，用手指梳了梳頭，戴上墨鏡遮住充血的眼睛。「走吧安妮由父
親卡車的窗往外看。他熟練的避開路上的坑洞，來到一棟紅磚建築之前。一塊手寫的招
牌有著幾個字：神秘鎮醫務所——家醫科潘傑洛醫生。
潘醫生是把她接生到這個世上的醫生，並在後來的二十年裡照顧她從感冒到耳朵感
染的各種疾病。他就像牙套、畢業舞會和新月湖的裸泳，是她成長的一部分。
安妮微笑著。「如果我當個乖小孩，潘醫生也許會給我一支棒棒糖。」
漢克轉頭對她說：「妳一直都很乖，安妮。」
這話帶來一股暖意，讓安妮挺起肩膀推開車門。「我們待會兒在……」
「我在河濱公園等妳，那是妳一向最喜歡的地方。」
「好，河濱公園。」那讓她想起許多在泥中搜尋魚蛋和蜻蜒的傍晚。她跨下車，揹
好皮包朝醫務所的階梯和門口走去。
潘醫生如她所料的判定她的失眠和了無胃口是輕微憂鬱症的前兆，他開了一張輕量
百憂解的處方，並囑咐她在離鎮之前、約六月一日再去複診。有人如此關心她的病情是
否有進展的感覺挺好的。
才離開醫務所，安妮的感覺便已改善。清冷的春風使她精神大振，天空既藍且亮，
逼她只好再把墨鏡戴上。她繞過一座伐木工人的雕像，踢著所剩不多的冬天落葉來到公
園。
漢克坐在老位子上，她在他身旁落坐，接過他遞來的一杯熱咖啡。兩人默默地喝著
可口的熱飲。聽著熟悉的水聲。他由紙袋中拿出一個牛角麵包，翻騰的胃使她搖手拒絕
。
「醫生怎麼說？」漢克問。
「大驚奇……我有輕微的憂鬱症。」
「生命要往好的方面想。上帝給妳檸檬，妳就做一壺檸檬水。柏雷愛妳，他會回來
的，但在那之前，妳不能整天窩在那張床上，找點什麼事做一做。」
安妮想起她為柏雷做的檸檬水。「我不喜歡檸檬水。」
漢克的眼神嚴肅起來。「安妮，我不認為妳知道自己喜歡什麼，所以妳該找出來。
」
她知道父親的話是對的。她不能再像過去那樣經常的哭、等著可能永遠不會來的電
話。
「妳必須冒一些風險，安妮。」
「我有啊，我沒有每天使用牙線，我出門沒有戴防紫外線的帽子。」
「我是說……」
安妮笑出聲音——那件鬼事發生之後第一次真正的笑，「我要去剪頭髮。」
「什麼？」
「柏雷一向喜歡我留長頭髮。」
漢克咧開嘴笑。「哇，看來妳的確有點生氣了。這是好現象。」
安妮通常不會光顧「羅蘭之家」這種師傅兼老闆的小美髮院，可是她別無選擇。開
車經過門口時，她突然害怕起來。她留長髮已經許久，一把剪刀真能讓她重拾童年？
她才剛步上階梯，一個紅髮約有一呎高、化妝好像露西鮑爾的女人已替她開了門。
「妳一定就是漢克的女兒安妮，歡迎歡迎。我是羅蘭，漢克要我替妳從修剪頭髮開始做
全套的。我的天，神秘鎮第一次有這麼大的生意呢。」她拉著安妮入內，將她安置在一
面橢圓形的鏡子之前。「妳放心，我對流行很了解，什麼髮型都做得出來。」
羅蘭在替她洗頭的同時仍然不停地說著。「除了芭比娃娃，我沒看過誰有這麼多的
頭髮。」然後她替安妮披上一條塑膠布。「真的要剪？這麼美的長髮？」
安妮拒絕向胃中的不適投降，她不要再妥協了。「剪掉它。」她平靜地說。
羅蘭咧咧嘴。「就剪到肩膀吧，也許一下會不習慣……」
「我要更短。」
「更短？」羅蘭很快恢復鎮定。「沒問題，妳會成為我今年的傑作。」
安妮乾脆閉上眼睛，只聽到刀起髮落、咻咻咻。
「妳父親打電話來替妳預約的時候，我實在吃驚極了。我聽詹凱茜說起妳的故事好
多年了，妳還記得凱茜吧，我和她是美容學校的同學。她後來沒有畢業，不喜歡剪刀還
是什麼的，不過我們成了好朋友。她常說起你們小時候的故事，你們好像是很瘋狂的一
對。」
詹凱茜。
安妮許多年沒有聽到這個名字了。她也想保持聯絡的，可是不知怎地就斷了。
童年友情好像常常這樣無疾而終，而安妮知道她們這一段是因為高中畢業前尼克向
凱茜求婚而終止。
尼克。
安妮還記得第一次看見他的情形。高一英文課，他傲慢地走進來，碇藍的雙眼向全
班挑戰。他穿破爛的李維牛仔褲、洗得很白的T恤，捲起的袖子裡塞著一包菸 。她從沒
見過這樣的人，一臉少靠近我的態勢和狂野的黑色長髮，讓人一見難忘。
安妮立刻墜入情網，班上其他的女生也一樣，包括她最好的朋友凱茜。
但是他最後選擇了凱茜，這個選擇讓安妮第一次嚐到失戀的滋味。
或許她該重拾舊情誼，這時刻見見老朋友應該不錯。「尼克和凱茜還好吧？」
剪刀的聲音突然停下來。「妳不知道？」
「知道什麼？」
羅蘭在一片香水味中傾身向前。「凱茜在八個多月前去世了。」
安妮張開眼睛，一頭怪髮的女人由鏡中瞪著她，她趕緊又閉上了眼睛。「什麼——
」
「我已經盡力幫忙了，幫他看孩子，可是那個小女孩依莎……她的腦袋好像不對了
。昨天還被學校踢出來，妳想像得到嗎？一個六歲的小女孩。他們到底在想什麼？大家
都認識她媽媽，總該有點同情心吧。尼克一直在找保母，可是我介紹去的他都不滿意。
」
「發生了什麼事？」安妮小聲地問。
「他們就把她叫進校長室，要她以後別去學校了，」羅蘭嘖嘖出聲。「那孩子受到
的拒絕還不夠多嗎？她目前需要的是一個爸爸，因為兔子都會比現在的尼克當一個更好
的爸爸。我真希望能多幫他一些，可是我丈夫跟前妻生了五個孩子，不想再被孩子吵了
。我又沒生過，也不會帶，不過我倒不介意在放學後照顧她。可是她那些問題讓我害怕
。」
事情來得太快，安妮仍然無法了解。凱茜怎會死了？不過才昨天，她們還是好朋友
，一起在小學的操場賽跑、國中時在男生的背後傻笑、高中時和同一個男孩約會。只有
女孩會有這樣的朋友，她們互穿對方的衣服、在對方家中過夜、分享一切的秘密。她們
發誓一輩子都要當最好的朋友。
但是她們終究沒有，而如今凱茜死了。安妮並非故意忘記舊友，可是她們的路分開
了，她去史丹福唸書、認識了柏雷，放棄了過去以換取未來。
「尼克完全崩潰了，」羅蘭以嘴中的口香糖吹個大泡泡。「他和凱茜不久之前才買
了鮑家位於神秘湖旁的那棟房子。」
鮑家的房子。一個既甜又苦的回憶湧了上來。「我知道那房子，但妳還是沒有
告訴我，凱茜是怎麼……」
吹風機的聲音轟然而起，羅蘭仍在說話，但聽不清楚說些什麼。幾分鐘以後，她關
掉吹風機，把剪刀清脆的放到白瓷的櫃檯上。
「哇，好看呢，」羅蘭捏捏她的肩膀。「張開眼睛看一下吧。」
安妮看見一個陌生人。她的棕髮如此之短，完全不鬈了。乾脆俐落的剪法強調了她
蒼白的皮膚，也使得大大的綠眼睛顯得陰影幢幢。她沒擦唇膏的嘴抿成白色的一條線，
天哪，她活像剛被除草機撞到的、五十歲的凱特摩絲。
羅蘭由鏡中對著她笑。「妳真像華倫比提那個太太，叫安奈特班寧吧。」她拿出照
相機來。「我一定得拍張照片，它說不定會替我贏得美髮雜誌到雷諾一遊的大獎。來，
笑一笑。可不是每一個人都適合剪這種髮型呢，可是妳卻是千中選一的。」
安妮卻只想逃出這裡以免哭出來。沒關係，頭髮總會長長，她告訴自己。可是她只
是想到柏雷如果回來，看到她這樣子會說什麼。「我該付多少錢？」
「不必，我們每個人都會碰上心情不好的日子。」
安妮轉身。從對方裝著長長假睫毛的眼中看到真正的了解。可是她難受得裝不出微
笑來。「謝謝妳，羅蘭。希望改天我也能回報妳。」
羅蘭笑得咧開嘴。「只要妳不是明天就走，機會很多。」她彎腰從櫃檯下拿出箱子
。「接下來是做臉和化妝。」
安妮可不要自己的臉像個調色盤，她從椅子跳下來。「我時間不夠了。」她喃喃道
謝著奪門而出。直到開了一英哩之後，她才敢開始哭。
而凱茜的死因仍是未知數。
她把車開到神秘湖畔哭了許久，心情才調適過來。她掛上快樂的臉回家時，漢克正
坐在壁爐的椅子前面，看著一本字謎的書。他抬起頭來，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失。「我的
天。」他慢慢地說。
安妮忍不住笑起來。「我要參加「魔鬼女大兵」續集的演出。」
漢克努力振作，緩緩露出笑容。「挺好看的。寶貝。」
「好看？我只是想要年輕一些，可沒有想要變成嬰兒。」
漢克站起來張開雙臂。「過來，寶貝。」
安妮走過去讓他抱住。他退後一點點，從胸前口袋中拿出一顆夾心太妃糖。他總
是認為糖果可以協助安妮度過難關。他在她母親去世時給她一顆糖，來，寶貝，吃一顆
糖。後來只要聞到這種糖果味，安妮就四下張望尋找父親的身影。
她微笑著撕開包裝，把糖果丟入口中，甜甜的、充滿各種回憶。
他摸摸她的臉。「真正的美麗是在裡面的。」
「女人彼此都這樣說，可是，相信我，爸，沒有一個男人相信。」
漢克撇撇嘴。「我相信。我認為妳的髮型美得驚人，只是妳還不習慣。」
「我感覺像一個新的女人，而那是我想要的。爸，我要問你一件事，你為什麼沒有
告訴我凱茜去世了？」
「應該有吧，我記得我寫了信的。」他走回座椅，重新拿起字謎雜誌。
「你沒有。」安妮看出低下頭的父親已不願意談這件事，看樣子她若想要打聽什麼
，也不會得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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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者：郭軒盈
出版社：林白
系列名稱：浪漫新典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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