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莎跟著漂亮的短髮女士向家走去。她很喜歡回家,可是她知道這位阿姨如果看到
爸爸弄出來的髒亂,一定很快就會逃走,大女孩都不喜歡髒亂的地方。她多麼希望看到
爸爸像以前一樣跑下前廊來,把她高高的抱到天空轉圈圈,直到她格格地笑,然後他還
會親吻她耳朵後面一個好癢的地方。
依莎知道這些都不可能發生,因為她已經夢想好幾個月,而夢想是不會實現的……
前門咿呀的開了,她想起這位安妮阿姨還在等她。她必須記住人家的名字。她爬到沙發
上扭亮立燈,照出亂七八糟的客廳,酒瓶、披薩盒、髒衣服,到處都是。
「哇,看來妳父親得不到最佳清潔獎了。」
可是安妮並沒有逃走,她先去拉開窗簾,讓陽光從兩扇觀景窗灑進來。「這樣好多
了。」她看了看四周。
「妳知道掃地用具在哪裡嗎?或者我們需要壓路機?用大風扇來吹怎麼樣?」
依莎的心開始狂跳,胸腔內好像有很好玩的東西要冒出來。
安妮對她眨眨眼。「我馬上回來。」她走出客廳消失在廚房裡面。
依莎不敢動也不敢呼吸,靜靜聽著心臟瘋狂的跳動。
安妮拿著一個黑色的大垃圾袋、一枝掃把和一桶肥皂水回來。
依莎胸腔內的奇怪感覺越來越大,她走到安妮面前,等她像母親那樣的高舉雙手、
抱怨的對她父親說:「這麼多事怎麼做得完?」
但是安妮並沒有這樣說,她只是彎下腰去,把垃圾一件一件的放入塑膠袋。
依莎小心地靠近她。
安妮沒有看她。「這些只是垃圾,不是永久的東西,丟掉沒有關係。而且家裡只要
整理一下就會很乾淨,我女兒的房間有時候也這麼亂,可是她還是一個完美的女孩。」
她持續的說著話,而且都不要求依莎回答。依莎逐漸放鬆下來。「以前我和妳的爸爸媽
媽總是從外面偷看這裡,替住在這裡的人編織很多故事。我總是把他們想像成東部來的
有錢人,穿著晚禮服什麼的。你爸爸則說,它原來的主人是一個愛賭博的傢伙,一夜之
間把它輸掉了。妳媽媽想什麼我忘記了,但好像也是很浪漫的故事……」她停下來對依
莎笑一笑。「或許等天氣暖和一些,我們可以在院子裡面野餐,妳會喜歡嗎?」
依莎好想哭,她想說,我們可以弄奶昔和果凍沙拉,可是她說不出來。何況大人總
是這樣隨便說說,他們多半不會真的去做。
「其實我們今天就可以來一個小小的野餐。等我把客廳清乾淨,我們就可以拿餅乾
和果汁到外面吃。聽起來滿不錯的,對吧?我女兒黛莉——她現在已經長大了,以前就
很喜歡這樣,妳應該也會吧?」
依莎有點想笑,但是她忍了下來。她喜歡安妮不等她回答的說話方式,這使依莎感
覺自己並沒有太大的不同,說話和不說話都可以。
她一小步一小步地走開,在沙發上坐下時弄出一蓬灰塵。垃圾一件一件的消失,不
久它又開始像個家了。
安妮輕敲依莎的房門,沒有獲得回應之後她把門輕輕推開。這是一個小女孩的
房間,看得出是由深愛著孩子的父母精心佈置的,例如小美人魚的夜燈和彼得免的心
書架。
她避開滿地的衣服向床鋪走去,依莎五官清秀的臉側躺在淺黃色的大鳥忱頭上,紫
色的毛毯拉到下巴,帶著黑手套的手像個大污漬放在淺紫色的床罩上。安妮很不願意吵
醒睡覺中的孩子,可是她篤信生活應有規律。她讓依莎在兩點半上床午睡,現在是四點
了,應該起床洗個澡。
她尊重依莎的堅持,並沒有要求小女孩拿掉黑手套,任由它垂掛在浴缸外面。
用香噴噴的嬰兒浴乳洗過可愛的小身體,安妮替依莎編了法國式的髮辮,綁上黃色
的緞帶,穿上淺藍色的襯衫和牛仔布連身褲。
「來,轉過去看一看。」安妮把小女孩帶到穿衣鏡前面。
女孩盯著鏡中的自己好久好久,很慢很慢地舉起食指摸摸緞帶,玫瑰花瓣一般的唇
不大確定地抖動著。然後她用力咬住下唇,一顆晶亮的淚珠滑過面頰。
安妮很了解,而這也正是她的希望之一,她希望女孩看見自己原來的樣子。「我想
妳以前就是這個樣子,對吧,依莎?」
她在小女孩的額頭印下一個吻。孩子身上洋溢著嬰兒沐浴精和肥皂的香味,就像每
個小女孩一樣。
然後安妮坐在腳後跟上,直視女孩的眼睛。「妳一定體會過,跟朋友一起玩玩具會
更好玩。人的悲傷也是一樣的,如果有人一起分擔,它就會減少。」
依莎沒有反應。
安妮露出微笑。「我在弄晚餐,可是我到處都找不到盤子,妳能來幫我嗎?」
依莎眨眨眼睛。安妮認為這表示同意。
她們一起進入廚房,依莎立刻乖乖地爬到桌旁的椅子坐下。安妮切著青菜、調理雞
肉沙鍋時都一直說著話。「妳會擺餐具嗎?」安妮蓋上鍋蓋任由它爛煮。
依莎沒有回答。
「這樣是不行的,依莎小姐。」安妮拿起一根湯匙交給依莎,她用拇指和食指捏著
。「搖一下表示可以,兩下表示不行。這樣我們也可以溝通……好像用密碼那樣,卻不
必大聲說出來。現在,妳可以告訴我盤子放在哪裡嗎?」
依莎眨也不眨地盯著湯匙許久。然後,她輕輕搖了一下。
「嘿,尼克,我聽說白漢克的女兒回鎮上來了呢。」
尼克放下酒杯抬起頭。自從離開磨坊路,他的頭就一直在痛,他才把山迪弄進拘留
所,莎麗就趕到局裡說明是她自己跌下樓梯,與丈夫無關。他討厭這些事,只想到佐伊
酒館來喝一杯,再回家去見安妮和依莎,可是一杯接著一杯……莎麗的眼神揭開了埋在
靈魂深處的一個醜陋的傷口,放出了痛苦的記憶。
他不想記起母親,也不想記起和安妮、凱茜密不可分的日子。他會想起他多麼關心
安妮,然後又想起昨天晚上,她在他的懷中,赤裸而狂野的一個女人,滿足了他對她所
曾有過的一切幻想。這記憶無可避免的逼使他檢討,他的選擇是否一開始就錯了。選擇
凱茜是因為她需要他……可是他讓她失望了,對她的愛也毀了他自己。然後,他發現自
己開始有了些危險的想法,如果一開始就選擇安妮會是怎樣,以及她若留在神秘鎮會成
為怎樣的女人。
另一個男人的妻子。
他急於逃避這個想法而猛然起身,放下二十元的鈔票後匆匆走出煙霧瀰漫的酒館。
他跳進巡邏車開到家時,感覺像駛過一千哩滿是石頭的坑洞,他的身體好痛、他的頭好
痛,他渴望一杯烈酒來減輕一切的疼痛。
當他們之間發生過那種事,他該對安妮說什麼?
他慢慢地走過碎石路面,步上曾往下沈的階梯,進入屋內。
安妮躺在沙發上,因為他的關門聲才坐起來。「喔,我大概是睡著了。」
她的美麗讓他一時說不出任何話語。他退後一步,儘量保持著距離,而且看向別的
地方。「很抱歉回來晚了。我本來要去羅蘭的家,可是臨時出了急事……」
她掀開毛毯站起來,衣服縐了、臉頰的一邊印出紋路。「沒關係,依莎和我相處的
很好,我想我們應該沒有問題。」
他想說些什麼來減輕愧疚並爭取她的好感,突然很想把今天的事告訴她,很想跟另
一個人類分享他受到的震撼、他被激起的感慨,以及他不知該如何從創傷中復原,也不
知道該如何安置那些傷痛。可是,這種親密是如此陌生,他不知道該如何開始。
她從咖啡桌上拿起皮包,也都盡力不與他對視太久。「如果你不反對,明天晚上
我可以替你和依莎做一頓晚餐。她好像滿喜歡的。」
「謝謝妳,我會在六點鐘回來。」
她經過他身邊走到門口才轉身。「以後……如果你無法準時回來,請你先打個電話
。」
「我知道,對不起。」
她對他微微一笑就離開了。
由窗口看著她的車離開後,他上樓來到八個月前開始若沒在沙發上睡著就使用這裡
的客房。換上便服後他來到依莎的房門口。
鼓起勇氣推門進去,床頭維尼熊的燈還亮著。他拿起她最喜愛的一本書——動物哪
裡去了,在床邊坐下。依莎在睡夢中扭動了一下,但是沒有醒來。
他翻開第一頁。以前在他每天晚上來唸書時,她都會把小小的身體無比信賴的窩在
他身邊,仰起微笑的小臉問他:爹地,今晚要唸哪裡呢,爹地?
他緊緊地閉上眼睛,好久沒有聽見她句前句後各一聲爹地的話了。他緩緩彎身,在
她柔軟的前額印上一個吻。小女孩的香味撲鼻而來,令他想起以前替她洗泡泡澡的情況
……他長長地吁一口氣。如今他只能在她睡著的時候為她唸唸她最喜歡的書,希望這些
文字能滲入她睡眠中的腦海。他知道用這樣的方法來表示他的愛,是很微小也很傻氣,
可是他的能力好像只剩下這樣了。
他用輕柔的、唱歌似的聲音唸了幾頁,然後把書放回床頭桌。「晚安,依莎熊熊。
」他又輕吻了她的額頭。
下樓後他到廚房倒了杯酒,走到陽台癱在一張椅子上。
莎麗家的一切再也阻擋不了的湧了土來,車內各種混雜的味道、莎麗身上的瘀傷、
山迪的酒臭味。許久以前,他曾相信自己可以拯救像莎麗這樣的人;他以為只要穿上制
服就天下無敵。天哪,他多麼白癡,竟然相信那些已毫無意義的字眼,什麼榮譽、尊敬
、正義。他真的相信他可以拯救那些不想被救的人。
然而生活給了他更大的教訓。他的理想主義被工作和凱茜一點一滴的侵蝕、澆滅,
如今只剩下生鏽的殘月。失去了理想,他再也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他喝一大口酒,仰望著夜空。有時他會很驚訝的發現,外面的世界仍然和原來
一樣,湖面仍在月光下閃耀,夜色仍在山林之間降下;不久,黎明也終將來臨,把黑
暗從地球的角落趕走。
曾經,他以驚豔的眼光看著這一切,認為他的需要都很簡單,也很容易達到。
他只想要他的家人、他的工作和他的家。他認為自己會往這個房子終老,坐在這個
前廊的這張椅子上看著他的孩子長大、各自成家立業。他認為他的一頭黑髮當然會白,
可是那要好幾年。他並不知道悲傷和愧疚可以使人在幾個月內白了頭髮。
他喝著酒,直到頭開始痛、視線開始模糊。空酒瓶滾過前廊掉到草地上。
第二天早上,依莎在媽咪的聲音中醒來,她踢開毛毯坐起來。媽咪?
外面在下雨。她好像聽見什麼,穿了拖鞋悄悄下樓,爹地又睡在沙發上了。她經過
他身邊拉開前門,站在前廊往外看,湖面上有一個粉紅色的東西飄過去。她步下階梯走
到湖邊,緊緊閉上眼睛想像媽咪的樣子。等她張開眼睛,她的媽咪在那裡,站在水的中
央,可是她太遠了,她抓不到她。
媽咪好像沒有動,可是她一下子就來到依莎身邊,依莎聞到了她的香水。
沒事了,依莎。媽咪的聲音隨著一陣微風、還有遠處的鳥鳴傳來。
雨變大了,像無數的親吻落在依莎的頭髮和嘴唇上。她看見那些雨珠鑲著金邊,像
幾百萬個彩虹碎片落在湖面上。可是在湖的另一邊並沒有下雨。
沒事了,媽咪又說。我必須走了。
依莎驚慌起來,好像又重新失去母親。別走啊,媽咪,我正盡快的消失呢。
但是媽咪已經走了,多彩的雨不再下了,湖上的霧也消失無蹤。
依莎等了又等,什麼都沒有。最後,她回到屋內,到廚房拿出玉米片和牛奶當早餐
。父親醒來了,他的腳照例撞上咖啡桌,也照例罵了幾聲。
依莎連忙把母親常用的粉紅色餐巾放到餐桌上,她希望父親看到她有多能幹。
然後他或許會注意到她、摸摸她,甚至說:嘿,陽光,妳睡得好嗎?這是他以前常
說的話,如果他這樣說了,也許她便能找到她的聲音,回答道:很好啊,爹地喔,然後
使他哈哈大笑。她好想念他的笑聲。
她真的只想要這些。她已經放棄了很多以前認為重要的東西,他不再說他愛她、不
再親吻她的前額、不再帶她去野餐、不再用強壯的手臂舉起她團團轉,都沒有關係。
她只想要他用以前的眼光看著她,好像她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人。
現在他幾乎不看她。有時他的眼光那麼快的掃過去,她真的害怕自己是全部消失了
。其實她還在的,只除了幾隻手指,他只是不再看著她。
他跌跌撞撞的來到廚房,突然停住。「依莎,妳在做什麼?」
回答他啊,妳可以的。我在替你弄早餐,爹地。可是言語不肯出來。
他衝到冰箱拿柳橙汁。依莎等著他拍拍她的肩膀、說她把餐桌佈置得好漂亮,或者
說她好漂亮,可是他只是走過去。依莎把眼中的淚水擠回去。
他看著桌子沒看她,按著額頭說:「我沒有時間吃早餐了。」
他又頭痛了,媽咪去天堂後,他每天都這樣。看見父親每天早上痛苦的模樣,使依
莎非常害怕。她很想告訴他,她會更努力的做一個乖小孩、她不會再消失、她會開始說
話、甚至多吃青菜,只要爹地別生病。
她的爹地微笑了——但那不是真的笑,而是這個從不看她的銀髮爹地疲憊且飄忽的
笑容。「妳昨天和安妮過得好嗎?」
依莎很想回答,可是說不出來。她看見爹地好像要哭出來,那使她覺得好愧疚。最
後,他嘆了口氣。「我得去沖個澡,安妮隨時會來呢。」
他又等了一下,但她只是拿著兩碗玉米片呆呆地站著。
後來,安妮來了。她仍然高高興興的清理屋子,一邊和她說著話。
乾淨的屋子讓依莎感覺到安全。她閉上眼睛,聽著掃把掃地的聲音,這好像以前媽
咪掃地、她在一旁看書的感覺。她聽到自己發出沙——沙的聲音時嚇了一跳。
她還以為自己的說話能力乾掉了,她並不是故意不說話。只是有一次從學校的輔導
室看完心理醫生出來,她張開嘴就發不出聲音了。
她自己也很害怕,尤其她發現那無法改變。在那之後,大家都把她當成嬰兒,也假
裝她聽不見。他們的眼光使她哭泣,但她連哭泣也是無聲的。
安妮就不一樣。安妮沒有把她當成垃圾堆的破娃娃,她的眼神與以前的媽咪和爹地
一樣。
依莎露出微笑,聽著那聲音一直出來,比她的呼吸大不了多少。沙——沙——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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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者:郭軒盈
出版社:林白
系列名稱:浪漫新典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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