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公爵夫人聽了那首詩,對作者大加贊揚的時候,外祖母的臉色變得溫和了,開始
同她說法國話,不再稱她您,我的親愛的,而且請她晚上把所有的孩子都帶到我們家來。
公爵夫人表示同意,又坐了一會兒,就坐車走了。
那天真是賓客盈門,院子裡,大門口,整個上午總有幾輛馬車同時停在那裡。
「Bonjour,chere cousineヾ,」有一個客人走進屋,吻著外祖母的手說。
ヾBonjour,chere cousine:法語「您好,親愛的表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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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個七十來歲的人,身材高大,穿著軍裝,佩著大肩章,領口下面露出一只很大
的白色十字架,神色平靜而坦然。他那種豪爽隨便的舉動使我很驚異。雖然他的後腦勺
上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半圈頭髮,雖然他的上嘴唇的樣子已經清楚地說明他掉了牙,但是
他的相貌依舊漂亮極了。
上世紀末葉,伊凡·伊凡內奇由於他的高尚的性格、漂亮的儀表、過人的勇氣、權
貴的親戚,特別是由於他的好運氣,使他在還很年輕的時候就飛黃騰達起來。他繼續服
務,不久他就名利雙收,在這方面不再有什麼希求了。從小他的舉止就彷彿他已準備在
社會交界占有後來命運給他安排的顯赫的地位;因此,雖然在他那顯赫的、有些講究虛
榮的一生中,像所有別人一樣,也有過不幸、失望和悔恨,但是他從來沒有改變過他那
始終非常泰然自若的風度、他那崇高的思想方式、他那基本的宗教和道德原則。他贏得
普遍的尊敬,並不是由於他的顯赫地位,而是由干他那始終如一的言行和不屈不撓的精
神。他並不太聰明,但是由於他的地位使他能看不起人生的一切虛榮,因而他的思想是
崇高的。他心地善良,富於感情,但是待人接物卻那麼冷淡,而且有幾分傲慢。這是由
於他處的地位可以對許多人都有所幫助,因此他極力用冷淡的態度來自衛,來抵擋那種
淨想依仗他的勢力的人們的不住的糾纏和花言巧語。然而,這種冷淡卻由於上流社會人
物的彬彬有禮的風度而沖淡了。他很有教養,博學多識;但是他的教養只是在年青時,
也就是上世紀末得到的。他讀過十八世紀法國哲學和修辭學方面所有的好作品,熟諳法
國文學中所有的優秀作品,因此他常常能夠而且喜歡引用拉辛ヾ、高乃依、布瓦洛、莫
裡哀、蒙泰涅和費納龍的詞句;他通曉神話學,而且根據法文譯本研究過古代著名史詩,
頗有心得;對歷史有充分的知識,這是他從塞格爾那裡得來的;但是除了算術而外,他
對數學一無所知,對物理和現代文學更是一竅不通。在談話中他知道怎樣沉默寡言,或
者對歌德、席勒和拜倫泛泛地評論幾句,但是他從來沒有讀過他的作品。儘管他受過這
種古典的法國教育(這種類型的人現在已經如鳳毛麟角了),但是他的談吐總是平易近
人的,這種單純既掩飾了他對某些事物的無知,也表現了他的良好風度和寬容。他非常
仇恨一切別出心裁的見解,說別出心裁是沒有教養的人的狡猾手段。社交對於他是不可
缺少的,無論他住在哪兒,在莫斯科或者在國外,他總是非常好客,在一定的日子招待
全城。他在城裡交遊極廣,人們甚至可以拿他的請貼當作進入任何客廳的出入證。許多
年輕美貌的婦女心甘情願地把紅潤的臉頰獻給他,而他就彷彿慈父一樣地吻一吻;有些
顯然十分重要和體面的人物在被准許參加公爵的招待會時,那份高興是難以形容的。
ヾ拉辛(1639-1690):和下面所說的高乃依(1606-1684)、布瓦洛(1636-1711)、
莫裡哀(1622-1673)、蒙泰涅(1533-1692)。費納龍(1651一1715)、塞格爾(1780
-1873)均為法國作家。塞格爾也是外交家和歷史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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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外祖母這樣,和他屬於同一圈子裡,受過同樣教育,見解相同,年齡相仿的人,
對公爵來說已經寥寥無幾了;因此他特別重視他同她的老交情,總是向她表示很大的敬
意。
我目不轉睛地望著公爵:大家對他表示的敬意、他的大肩章、外祖母看見他時流露
出來的特別的喜悅,以及顯然只有他一個人不怕她,同她相處十分隨便,甚至膽敢稱呼
她ma cousine,這一切使我對他懷著與對外祖母同樣的敬意,如果不是更多的話。讓他
看我的詩的時候,他把我叫到跟前,說:
「怎麼能知道呢,ma cousine,也許他會是傑爾查文第二呀!」
說著,他狠狠地捏了我的臉蛋一把,如果說我沒有大叫起來,那只是因為我猜想這
是愛撫的表示。
客人們散去了。爸爸和沃洛佳走出屋去;客廳裡只剩下公爵、外祖母和我。
「為什麼我們那可愛的娜達麗雅·尼古拉耶芙娜沒有來?」停頓了片刻以後,伊凡
·伊凡內奇公爵突然問道。
「Ah!mon cher,ヾ」外祖母壓低了聲音回答說,把手放在他的制服袖口上,「要
是她能隨心所欲的話,她一定會來的。她給我的信上說:『彼埃爾勸她來,但是她自己
不肯來,因為他們今年一年一點沒有進項;』她又說:『況且,我今年用不著帶著全家
到莫斯科來。柳博奇卡還太小,至於男孩子們,可以住在您那裡,那比他們跟我在一起,
我還放心哩。』「這一切自然很好羅!」外祖母接下去說,她的口氣清清楚楚表現出她
覺得這一點也不好。「男孩子們早就應該送到這兒來,好讓他們能夠學點東西,習慣社
交界的情況;要不然,在鄉下他們能受到什麼教育?……要知道,大的快十三歲,另一
個十一歲了……您看看, mon cousin,他們在這裡完全像野孩子……連怎麼進客廳都不
會。」
ヾ「Ah!mon cher」:法語「唉!我的親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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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我不明白,」公爵回答說,「為什麼老抱怨家境不好?他有一份很大的家
業,對於娜達麗雅的哈巴洛夫卡(過去你我曾在那兒演過戲),我是了若指掌的,那份
領地好極了,一向有可觀的收入。」
「我把您當作知己,對您講講吧,」外祖母帶著憂傷的神情,打斷他的話頭說,
「我覺得,這只是借口,讓他可以單身住在這兒,常去俱樂部、赴宴會和干些天曉得的
勾當;而她卻絲毫也不懷疑。您知道她那天使一般的善良,她一切都相信他。他使她相
信,孩子們應當帶到莫斯科,她應當跟那個愚蠢的家庭女教師留在鄉下——而她也就相
信了。如果他對她講,孩子們應當象瓦爾瓦拉·伊裡尼契娜打她的孩子們一樣挨打,我
想連這個她也會同意的,」外祖母說,帶著十分輕蔑的神色在安樂椅上轉動著。「是的,
我的朋友,」她停頓了一會兒,又接下去說,拿起她那兩塊手帕中的一塊,來擦流出來
的一滴眼淚,「我時常想,他既不重視她,也不了解她,儘管她心地善良,她愛他,她
極力掩飾自己的悲哀,這一點我知道得很清楚,她跟他在一起是不會幸福的。記住我的
話,如果他不……」
外祖母用手帕摀住臉。
「Eh!ma bonne amie,ヾ」公爵用責備的口吻說,「我看,您一點也沒有變得更明
智,您總是自尋煩惱,為了想像出來的傷心事哭泣。哦,您不難為情嗎?我早就認識他
了,曉得他是個殷勤周到、善於體貼的、出色的丈夫,主要的是——一個非常高尚的人,
un parfait honnete hommeゝ。」
ヾ「Eh!ma bonne amie」:法語「唉!我的好朋友。」
ゝun barfaie nonnete homme:法語「一個非常正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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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意中聽到一場我不該聽的話以後,我就踮著腳從屋裡溜出去,心情非常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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