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者序 因為坊間出現了好几种《查太萊夫人的情人》的偷印版,所以我現在決意在法國印行這 种六十法郎的廉价的大眾版,我希望這一來定可滿足歐洲大陸讀者的要求了。但是,偷印家 們──至少在美國──是猖厥的。真版的第一版書從佛羅倫斯寄到美國不到一月,在紐約業 已有第一版的偷印版出賣了。這种偷印版与原版第一版,拿來賣給不存疑心的讀者。价錢普 通賣十五塊金元,而原版的价錢是十元;買者對于這种欺騙是懵然無知的。 這种大膽的企圖,他人也照樣做起來了。有人告訴我,紐約還出有另一种摹本,而我自 己也得到一本樣子肮臟的書,用的是暗晦的橙色布面,綠色的包條,是油穢地影印出來的, 里面還有偷印家家里的小孩子替我簽上的假的簽字。這种偷印版,在一九八二年未從紐約出 現,后來又傳到倫敦,索偷三十先令。于是我決意在佛羅倫斯印行第二版──兩百本。价錢 是一金鎊。我原想再等一年以上再出的,但是我不得不發了出去以反抗那搞肮臟的橙色盜 賊。不過發行的數目太少了,橙色盜賊還是打不倒。 以后我又得到了一本色調凄涼的偷印本,黑的書皮,長方的式樣,凄涼得象一本圣經或 圣歌。這一次,盜賊不但是質朴的,而后庄嚴起來了,他的書名頁不是一頁,而是兩頁。每 都印了一只美國鷹的小插畫,頭上繞著六顆星,電光在它的爪上飛閃,一個桂冠把整個圖事 環繞了起來,以慶祝他的最近的文學的劫掠行為。真的,這是一本猙獰的書,它今人想起臉 孔涂黑的船長奇德。對那些正要跳海而死的人讀著持文。為什么那偷印家要用題頭去把書形 放長,我不知道。結果是批發這書弄得特別令人淚喪,猙獰地令人生怕。當然,這本書也是 影印出來的,可是簽字卻遺漏了。我听說這愁慘的書要賣十塊、二十塊、三十塊甚至五十塊 金元,那要看書賈的喜歡和買者的易否受騙。 這樣看來,在美國有三种偷印版是無疑的了。我听說在還有第四种,也是原版的摹本。 但是我既然沒有見過,我情愿不去相信了。 此外,還有一种歐洲的偷印版,印了一千五百冊,是一個巴黎的書店印出來的,書上注 明:“在德國印刷”。是否在德國印刷可以不用管,無疑的那是印刷的,而不是影印的,因 為原版上有些錯字都給改正了。這是很不錯的一本書,雖然沒有我簽字,卻复制得和原本差 不多,分別的地方就在它的書脊上的綠色的黃色絲邊。這种版本賣給書賈是一百法郎,而賣 給讀者是三百、四百和五百法郎。据說有些狠無廉恥的書賈,假了我的簽字在上面,把這書 當作原版出賣。希望這不是真的。但是這一切都顯得商業團体太黑暗了。雖然這儿倒有些足 資慰藉的事。有一部分書賈,卻堅決拒絕出賣偷印版,人情和商業道德不容他干這勾當。有 些雖然賣,但是并不怎么熱忱,顯然他們都是情愿出賣著者許可的版本的。所以這种反對偷 印家的純正的感情是可貴的,即令還不足以將他們的路子打斷。 所有這些偷印版都沒有得過我任何形式的許可,我也沒有得過他們半個銅于。雖然紐約 的一個良心未死的書賈,卻也寄給了我了些錢,說那是該書在他店里經售后的十分之一的版 稅。他的信說:“我知道,這不過是滄海第一滴罷了。”自然,他是說這只是大海里漏出來 的一滴罷了。就這么一滴,已經是怪可觀的一筆小數目,足見偷印家們的那個大海是鼓欽盛 哉了! 我得到了歐洲偷印家們的一個為時已晚的提議,他們因為覺得書賈們太倔強了,情愿讓 我抽出賣和未賣的書的版稅,只要我肯承認他們的版本。我自己想,好罷,在這种包辦里, 你不利用他們,他們便要利用你的,──為什么不呢?──但是當我到了要實行的時候,我 的自尊心卻反叛起來了。明白的、負義的猶大(Judas)總是准備著給你一個親吻的。但是要 我回他一個親吻,咳!…… 因此我決意出了這种法國版,它是從原版影印的,价錢是六十法郎。英國的發行家們, 力勸我出一個刪改本,答應我丰富的報酬,或許是一桷──一個孩子在大海邊刑事犯罪的小 桷!──的黃金吧。而且他們堅決要我告訴讀者,那么一來的刪改本是一部优美的小說,所 有“猥褻”;“淫穢”都沒有了。這樣我有點給他們引誘著了,而開始刪改。但那是不可能 的!那等于用剪刀裁剪我自己的鼻子。書流血了。 人們要反對只管反對,我卻要表白這部小說是一本純正的、健全的、我們今日歷需要的 書。有些字眼,起初是令人震惊的,過了一會便毫不可惊了。這是不是因為我們的心地給習 慣所腐化了呢?絕不是。那些宇睛不過惊刺我們的睛眼,但從不惊刺我們的心地。沒有心地 的人只管震惊去吧,他們是不算數的。有心地的人自知他們是不震惊,而且事實上他們從沒 有震惊過,他們只覺得有一种解脫的感覺。 重要的地方就在這儿。我們今日的人類,已經進化超于我們的文化所附帶的种种野蠻禁 忌以外了。這种事實的認識是很重要的。 在十字軍時代的人,大概最簡單的宇眼對于他們都有一种姚引的權能,而非我們今日甩 能想象的。所謂“猥褻的”字眼的挑引權能,對于中古時代人人愚昧的、混涵的、暴烈的天 性,一定是很危險的,即使對于今日的天性卑下、遲鈍而進化不全的人,也許還是太強的。 但是,真正的教化,卻使我們對于一個字眼只有內心的、想象的反映,而不是肉体的、暴列 的、無理智的反映──那是要破坏社會風化的。從前,人心太愚或太野了,故一意想到他的 肉体和肉体的官能的時候,便不免為主宰他的肉体的反應所苦。現在卻不然了。教化和文明 教我們把字眼与事實,思想与行為或与肉体反應脫离開來。我們現在知道,行為不一定是跟 思想定的。事實上,思想和行動,字眼和事實,是意識的兩种分离的形式。是我們所過的兩 种分离的生活。我們确實是需要把這兩种東西聯合起來。但是,當我們思想的時候,我們便 不能行動;當我們行動的時候,我們便不能思想。最大的需要,是我們依照思想嘏行動和依 照行動而思想。但是,當我們在思想中的時候,我們便不能真正行動;當我們在行動的時 候,我們便不能真正思想,思想与行動這兩种情境是互相排擠的。可是這兩种情境是得要和 諧地相生相承的。 這本書的真正意義便在這儿。我要世間的男子女于能夠充分地、完備地、純正地、無理 地去思想性的事情。縱令我們不能如心所欲地作性的行動,但至少讓我們有完備無理的性的 思想。所以那些逸話,什么純洁的少女,洁白得象一張未染墨的白紙,都是純粹的胡說,一 個少女和一個青年男子,是性的感情的性的思想的一种苦惱的网,一种沸騰的混亂,只有時 間才能清出頭緒的。多年的純正的性思想,多年的性的奮斗行為’將使我們終于達到我們所 要達到的地方,達到真正的功德圓滿的貞洁,達到完備的終點,那時我們的性行為、性思想 是相諧的,不相左的。 我毫無意思要所有的女子都去追求她們的守獵人做情人。我毫無意思要她們去追逐任何 人。我們今日有許多男人和女人,都覺得過著与性愛隔絕的純洁的生活,而同時更充分地去 明白和了解性愛是最幸福的。在我們現在的時代,与其行動,不如了解。我們的過去,行動 太多了──尤其是性愛的行動,厭煩地做來做去都是那一套,沒有相當的思想,沒有相當的 了解。現在、我們所在努力的是性愛的了解。在今日,性愛的充分的覺悟的了解,是比行動 更重要的。在蒙昧了千百年以后的精神,現在要求認識,充分地認識了。肉体實在是太被人 忽視了。 現在的人在實行性愛的時候,他們大半的時間只覺得那是照例的行為。他們所以做,是 因為他們以為那是他們的任務。而實際上,卻只有精神在興奮,肉体是要等人去挑拔才行 的。原來是因為我們的祖先們,一向在實行性愛的時候就沒有過思想和了解,到了現在,這 行為便漸漸變為机械的、麻木的、令人淚喪的了,只有一种新鮮的內心的了解,才能使原來 的鮮艷恢复。 在性愛中,精神是落后的,真實在所有肉体的行為中,精神都是落后的。我們的性愛思 想,葡伏地爬行在一种黑暗中,一种秘密的惊恐中,這惊恐是我們的粗野的、未開化的祖先 們所遺傳下來的。只有在這一點上,性愛的肉体的這一點上,我們的精神是沒有進化的。我 們現在得要迎頭赶上去,使肉体的感覺的意識,和這感覺本身和諧起來,使行為意識和行為 本身和諧起來。這便要對于性愛有适當的尊敬,對于肉体的奇异的經驗有相當的敬畏;這便 要能夠自由運用所謂猥褻的字眼,因為這些字眼是精神對于肉体所有意識的自然的一部分。 猥褻之所以來,是因為精神蔑視和懼怕肉体,而肉体憎恨和反抗精神。 派克大佐的事件,便足以使人們醒悟了。派克大佐原是一個假扮男裝的女子,這位“大 佐”娶了一位女子,和她度了五年“炕責的幸福生活”。可怜的妻室在這五年中,自以為和 普通人一樣,快樂地嫁了一個真丈夫。等最終發覺的時候,這個可怜的婦人的殘酷的慚愧是 難于想象的。這种情境是怪异的。可是我們今日卻有成千成万的女子,也許受著同樣的欺騙 而在五里霧中繼續生活下去。為什么?因為她們毫無所知,因為她們完全不能有性愛的思 想。在這一點上,她們是傻驅儿。這本書最好是拿給所有十七歲的少女們看看。 還有一位可敬的校長兼牧師的事件,也是一樣可以令人醒悟的。他過了多年的無疆的神 圣与道德的生涯后,在六十五歲的時候,綞因為強奸幼女而現身法庭。這事正發生在內政部 長──他自己也上了年紀了──大聲疾呼地要求而且勒令對于所有性愛事件皆應謹守緘默的 時候。難道那另一位可敬的年高德盛的先生的經驗,毫不使他考慮一下么? 但是事情就是這樣,精神對于肉体和肉体的權能,有一种淵源古遠的潛伏著的恐懼。在 這一點上,我們得把精神解放出來,開化起來。精神對于肉体的恐怖,使無數的人癲狂。一 個偉大如斯威夫特(Swift)的精神之所以昏亂,這种原因至少可以拿來解釋一部分。在他寫 給他的情婦賽利亞,賽利亞,賽利亞拉屎了”,足見精神恐怖的時候,對于一個大智者能有 怎樣的影響了。大智如斯威夫特,竟不知其自陷于多么可笑的情境。當然,賽利亞是要拉屎 的。誰又不呢?如果她不的話,那就糟了。多么荒唐。想想這可怜的賽利亞吧,她的“情 人”竟把她的自然官能說得使她感覺屈辱!這是怪异的。這一節都是因為禁用的字眼。和精 神對于肉体与性有這的意識不夠啟發的緣敬。 一邊,衛道家的“哼!哼!”產生著性愛的愚人;一邊我們卻有無因的聰明的摩登青 年,“哼!哼!。哼不著他們。“笑罵由之”。一邊大有人懼怕著肉体,而否認肉体的存 在;一邊,進步的青年們卻走向另一個极端,把肉体當一种玩具看等待,這玩具雖有點儿討 厭,但是在它沒有把你放棄以前,你卻可以得到點樂趣。這些青年哪里管什么性愛不性愛, 他們只當作一种酒喝,而且拿來做嘲笑老年人的話柄。這些青年是進步的,高傲的,一本象 《查太萊夫人的情人》的書,他們是滿不放在眼里的。他們覺得這書太簡單、太平凡了。他 們覺得些坏字眼是家常便飯,那种愛情的姿態是老式的。這什么大惊小怪?把愛情當一杯酒 喝算了』他們說:“這書只是表示一個十四歲的男孩的心情罷了。”但是,也許一個對性愛 還有點自然的敬畏与适當的懼伯的十四歲的男孩的心情,比之拿愛情當酒喝的青年們的心情 還要健全呢‘這些青年,只知目空一切,他們的精神無所事事,只知玩著生活的玩具,尤其 是性愛的玩具,而在這种游戲中,便失掉了他們的精神! 因此,在這般衛道的老頑固們中間(他們上了年紀后。大概也要犯強奸罪的),在這般摩 登青年中間,他們說:“我們什么都可以干,如果我們能思想某事便可干某事。”所以,在 這般心地肮臟,追逐肮臟東西的下流野蠻的人們中間,這本書是沒有什么活動余地的,但是 我要對所有這般人說:“困守著你們的腐敗吧──如果你們喜歡這种腐敗;固守著你們的衛 道主義的腐敗吧,固守你們時髦的放蕩曲腐敗吧,固守著你們的肮臟心地的腐敗吧,至于 我,我是忠于我的書和我的態度的:如果精神与肉体不能諧和,如果他們沒有自然的平衡和 自然的相互的尊敬,生命是難堪的。” 一九二九年四月,勞倫斯序于巴黎 譯者序 饒述一 在一九二八──二九年兩年間,歐美文壇上最令人震惊、最引起爭執的書,大概莫過于 勞倫斯(D.H.Lawrence)的這本《查太萊夫人的情人》了。跟著,一九三零年勞倫斯逝世。 蓋冠論定,世界文壇又為這本書熱鬧了一番。在現世紀的小說家中,決沒有一個象勞倫斯一 樣,受過世人這樣殘酷地辱罵的;而同時,在英國現代作家中,要找到一個象勞倫斯一樣 的,受著精英的青年知識階級所极端崇拜的人,卻是罕見的,勞倫斯的這本書,把虛偽的衛 道者們弄癲了,他把腐敗的近代文明的猙獰面孔,太不容情地暴露了。但是,勞倫斯卻在這 些“狗人窮巷”的衛道者們的癲狂反攻之下,在這种近代文明的凶險的排擊之下,成為無辜 的犧牲者:他的天才的壽命,給排山倒海的嘲諷和誹謗所結束了。現在,正如勞倫勞動保護 夫人說,《查太萊夫人的情人》的作者,是象一只小鳥似的,被埋葬在中海的燦爛的陽光之 下的一個寂寞的墳墓里了。但是,這本文藝杰构,卻在敵人的仇恨的但是無可奈何的沉默態 度之下,繼續吐露光芒,它不但在近代文藝界放了‘線熔人的光彩,而且在近你人的黑暗生 活下,燃起了一盞光亮的明燈。 關于這本書的文藝評价,現在一般有力的批評家們都認為是一代杰作了。但是,我們不 但是愛勞倫斯的一技禿筆下的燦爛的藝術,我們尤其愛他為畸形的人類生活而發的爽快而沉 痛复雜的。而性愛問題到現在為止,也仍然是一种神話時代般的神秘。勞倫斯自己說過: “過去三千年,只是一個錯覺,只是一場理想境域中的,在肉体的得救或沉淪的境域中的悲 劇的遠足旅行。”這种悲劇的旅行到什么時候為止?很難說。過去既是這樣的渺茫,將來也 不見得驀然地便有确切的把握。我們的前面,正等待著一個小小的証實。但是,在這种苦悶 中,勞倫斯卻給我們指示了一條不含糊,不夸張的路線。 勞倫斯眼見他閡圍的人類社會的虛偽、愚昧、腐化,他不禁狂呼道:“我們是正向著死 滅的途上走去了!”他這本書便是在他的這种心境中寫出來的。他以為一個人,不必定要求 幸福,不必定要求偉大,但求知道“生活”,而做個真正的人。要做真正的人,要過真正的 生活‘便要使生命澎湃般的激動。這种激動是從接触(Contact)中,從合一(togeaherness) 中產生出來的,現代的人大愚昧了,他們對于生命中最深的需要都忽略了。他們過著一种新 野蠻時代的生活,机械的生活,他們不知道真正的人的生活是怎么回事。道德,習慣,社會 制度。……束縛著人性的自然發展。我們要脫离所有過去的种种愚民的禁忌(tabooS),從我 們人身所最需要,最深節地需要的起點,用偉大的溫情的接触,去產生新道德,新社會,新 生命。勞倫斯的這种理想,在這《查太萊夫人的情人》一書中,是發揮無遺的。 我們的教化,我們的文明,卻使人們陷在一种机械化的黑暗中,生命的本身,引不起我 們的興趣;我們的領導者,政客,教授,實業家們……在机械的空洞的軋輕聲中,“一二 三”、“一二三、昏饋下去,日見習慣于做金錢的奴隸。我們象死了似地毫無知,這無醒 覺,或象癲狂了似的毫列忌憚,亂作胡為。我們現在所急需的,是要使我們的身体与精神互 相正視,互相安宁。我們現在所急需的是生活,生活,生活!我們在黑暗中過夠了。唯有趔 的、溫情的、合一的、接触的、勇敢的生活,能引導我們到一個光明的將來,至少在這一點 上,這本書之介紹到我們的蒙昧的中國社會上來,介紹到我們未有生活而正在尋求生活的中 國人群里來,是很有意義的。不過,假如我們不能了解勞倫斯的中心思想,那么這本書至少 也不過是在許多文藝杰构之中,多添了一本文藝杰构而已。 這本書里面的誠實而直率的性愛的描寫,自然不會討好世俗的惡劣成見的。但是假如我 們用一种純洁的心去讀這本書的時候,我們便要發覺那些騷動不安的場面的背后,是蘊蓄著 無限的貞洁的理想的。這本書的貞洁的靈魂,要用貞洁的心去發現的。滿腹淫污思想的衛道 家們,和放蕩縱欲的摩登男女們,最容好不要光顧這本書。因為他們這般人的心是腐敗得難 以言語形容的,他們是專門斷章取義地尋覓一些足以滯他們的幻想的穢欲的東西,在滿足得 到了之后,便擺起一副臭臉孔來肆意摔擊,或加以嘲笑的! 這本書的翻譯,是前年在歸國途中開始的。后來繼續番譯了大部分,便因私事和某种理 由擱置了。最近偶閱上海出版的某半月刊,連續登載某君的本書譯文,便赶快從該刊第一期 起購來閱讀。不讀猶可,讀了不覺令人气短!原來該刊所登的澤文,競沒有一頁沒有錯的 (有好多頁競差不多沒有一段沒有錯的!)而且錯得令人啼笑皆非。不待言,許多難譯的地 方,該譯者連下筆都不敢,便只好漏譯了,把一本名著這樣胡亂翻譯,不單對不住讀者,也 太對不住作者了。因此使我生了把舊稿整理出來出版的念頭。在人事控傯中,花了數月的功 夫,終于將舊稿整理就緒,把未完的部分譯完了。這是本書出這的一個直接的動机。 印完后重讀一遍,覺得自己的譯文并無可吹的地方;不過在力求忠實于原文的一點上, 倒覺盡了力量。但是在校對方面,有几處的標點排錯了,有好几個字印錯了,都未能及時改 正,這是心里大覺不快的事。 本書系根据未經刪節過的法國印行的大眾版本(英文本)翻譯的,兼以RogerCornaz氏的 法文譯本做參考。Cornaz氏是勞倫斯指定的法文翻譯者,他的譯文是可靠而且非常优美 的。有許多原文晦澀的地方,都是靠這本法譯本的幫助解決的。 勞倫斯為了給這書以一种特殊的地方風采,里面有不少的談話是用Derbyshire的土話 寫的,中譯無法用任何一省一地的方言去代替,所以只好一体譯成國語。在這一點上,原文 的生動處是未免受了點影響的了,這是無可如何的。 一九三六年七月,饒述一序于北京 讀勞倫斯的小說 ──《查太萊夫人的情人》•郁達夫 勞倫斯的小說《查太萊夫人的情人》(LadyChatterelys Lover),批評家們大家都無异 議地承認它是一代的杰作。在勞倫斯的晚年,大約是因為有了閑而有了點病前的脾气的結果 罷,他把這小說稿,清書重錄成了三份之多。這一樣的一部小說的三份稿本,實質上是很有 些互相差异的,頭一次出版的本是由他自己計划的私印出版;其后因為找不到一個大膽的出 版者為他發行,他就答應法國的一家書鋪來印再版,定价是每本要六十個法郎,這是在數年 以前,离他的死期不久的時候。其后他將這三本稿子的版權全讓給了FriedaLawrence。她 曾在英國本國,將干犯官憲的忌諱,為檢查官所通不過的部分削去,出了一本改版的廉价 本。一九三三年,在巴黎的LesEditionsDuPegase出的廉价版,系和英國本不同的不經刪削 的全版,頭上是有一篇FriedaLawronce的公開信附在那里的。 先說明了這版本的起伏顯沒以后,然后再讓我來談談這書的內容和勞倫斯的技巧等等。 書中所敘的,仍舊是英國中部偏北的Derby炭礦區中的故事,不過這書与他的許多作品 不同,女主人公是一位屬于將就沒落的資產貴族階級的男爵夫人。 克利福特•查太萊是查太萊男爵的次子,系英國中部Terershall礦區的封建大地主, 离礦區不遠的山上的富圃WragbyHall就是克利福特家歷代的居室,當然是先由農民的苦 汗,后由礦區勞動者的血肉所造成的啊房宮。 查太萊家的長子戰死了,克列福特雖有一位女弟兄,但她卻在克列福特結婚的前后作了 故。此外,查太萊家就沒有什么近親了。。 查太萊夫人,名叫康司丹斯(Constance),是有名的皇家藝術學會會員,司考得蘭紳士 (SirMalcelmReid)之次女。母親是費邊協會的會員,所以康司丹斯和她的姊姊希儿黛Hilda 從小就受的是很自由的教育。她們姊妹倆,幼時曾到過巴黎、弗羅倫斯、羅馬等自由之都。 當一九一三年的前后,希儿黛二十歲,康司丹斯十八歲的光景的時候,兩人在德國念書,各 人曾很自由地和男同學們談過戀愛,發生過關系,一九一七年克列福特•查太萊從前線回 來,請假一月,他就和康司丹斯認識,匆匆地結了婚。一月以后,假期滿了,他只能又去上 了弗蘭大斯的陣線。三個月后,他終被炮彈所傷,變成了一堆碎片被送回來了。這時候康司 丹斯(愛稱康妮Connie)正當二十三歲的青春。在病院里佳了兩年,他總算痊愈了,但是自 腰部以下,終于是完全失去了效用。一九二零年,他和康妮回到了查太萊世代的老家,他的 父親死了,所以他成了克列福特男爵,而康妮也成了查太萊男爵夫人。 此后兩人所過的生活,就是死气沉沉的傳統的貴族社會的生活了。男爵克列福特,是一 個只有上半身(頭腦),而沒有下半身的廢人。活潑強壯的查太萊夫人,是一個守著活寡的隨 身看護婦。從早起一直到晚上,他們倆所過的都是刻版的不自由的英國貴族生活。而英國貴 族所特有的那一中利己、虛偽、傲慢、頑固的性格,又特別濃厚地集中在克列福特的身上, 什么花呀、月呀、精神呀、修養呀、統治階級的特權呀等廢話空想,來得又多又雜,實際上 他卻只是一位毫不中用,虛有其名的男爵。 在這中間,這一位有闌有爵,而不必活動的行尸,曾開始玩弄了文墨。他所發表的有許 多空疏矯造的文字,也曾博得了一點社會上的虛名。同時有一位以戲劇成名的愛爾蘭的青年 密克立斯Michaelis(愛稱Mick)于聲名大噪之后,終因出身愛爾蘭人的結果,受了守舊的英 國上流社會的排擠,陷于了孤獨之境。克列福特一半是好意,一半也想利用密克而成名,招 他到了他的家里。本來是一腔熱情,無處寄托,而變成孤傲的密克,和查太萊夫人一見,就 成了到已,通了款曲。但查太萊夫人,在他的身上覺得還不能夠盡意的享樂,于是兩個人中 間的情交,就又淡薄了下去。密克去倫敦以后,在WragbHall里的生活,又回复了故態,身 強血盛的查太萊夫人,又成了一位有名無實的守活寡的貴族美婦人。這中間她對于喜歡高談 闊論,自命不見的貴族社會,久已生了嫌惡之心了。因厭而生倦,因倦而成病,她的健康忽 面損坏到了消瘦的地步。 不久以后,克列福特的園圃之內,卻雇來了一位自就近的礦區工人階級出身,因婚姻失 敗而曾去印度當過几年兵的管園獵夫Mellors。小說中的男主人公從此上場了!這一位工人 出身的梅洛斯就是查太萊夫人的情人! 原書共十九章,自第五章以下,敘的就是查太萊夫人和情人梅洛斯兩人間的性生活,以 及書中各人的微妙的心理糾葛。 梅洛斯的婚姻的失敗,就因為他對于女人,對于性,有特异的見解和特別的要求的緣 故。久渴于男性的愛,只在戲劇家密克身上嘗了一點异味而又同出去散了一次步仍复回到了 家來一樣的康妮,遇見了梅洛斯的瘦長精悍的身体以后,就覺得人生的目的,男女間的性的 极致,盡在于此了。說什么地位,說什么富貴,人生的結果,還不是一個空,一個虛無!命 運是不可抗,也不能改造的。 在這一种情形之下,殘廢的查太萊,由他一個人在稱孤道寡,讓雇來的一位看護婦 Mrs.Bolton寡婦去伺候 伴,她──查太萊夫人自己便得空就走,成日地私私的來到園 中,和梅洛斯來過原始的徹底的性生活。 但是很滿足的几次性交之后,所不能避免的孕育問題,必然地要繼續著發生的。在這 里,查太萊夫人卻想起了克列福特的有一次和她的談話。他說:“若你去和別人生一個孩 子,只教不破坏象現在那么的夫婦生活,而能使查太萊家有一個后嗣,以傳宗而接代,保持 我們一家的歷史,倒也很好。”她想起了這一段話的時候,恰巧她的父親和她已出嫁的姊姊 希儿黛在約她上南歐威尼斯去過一個夏。于是她就決定別開了了克列福特,跟她父親嬸嬸上 威尼斯去。因為她想,在這异國的水鄉,她或者可以找出一個所以得怀孕的理由。而克列福 特,或者會因這使她怀孕者是一個不相識的异鄉人之故而把這事情輕輕地看過。 但是巴黎的醉舞,威尼斯的陽光,与密克的再會,以及和舊友理想主義者的福勃斯相 處,都不能使她發生一點點興趣;這中間,胎內的變化,卻一天天的顯著起來了,最后她就 到達了一個不得不決定去向的人生的歧路。 而最不幸的,是當她不在的中間,在愛人梅洛斯的管園草舍里,又出了一件大事。就是 梅洛斯所未正式离婚的前妻坷資BerthaCoutts又突然回來了。這一位同母牛一樣的潑婦, 于出動同別的男人同住了几年之后,又回到了梅洛斯的草舍,宣布了他和查太萊夫人的秘 密,造了許多梅洛斯的變態性欲的謠盲,硬要來和梅洛斯同居,向他和他的老母勒索些金錢。 梅洛斯迫不得已,就只好向克列福持辭了職,一個人又回到了倫敦。剛在自威尼斯回來 的路上的查太萊夫人康妮,便私下和梅洛斯約好了上倫敦旅館中去相會。肉与肉一行接触, 她也就堅決地立定了主意,去信要求和克列福特离婚,預備和梅洛斯兩人去過他們的充實的 生活。 這一篇有血有肉的小說三百余頁,是以在鄉間作工,等滿了六個月,到了來年春夏,取 得了和珂資BerthaCoutts的离婚証后,再來和康妮同居的梅洛斯的一封長信作結束。“一 口气讀完,略嫌太短了些!”是我當時讀后的一种茫然的感想。 這書的特點,是在寫英國貴族社會的空疏、守舊、無為而又假冒高尚,使人不得不對這 特權階級發生厭惡之情,他的寫工人階級,寫有生命力的中流婦人,處處滿持著同情,處處 露出了卓見。本來是以极端寫實著名的勞倫斯,在這一本書里,更把他的技巧用盡了,描寫 性交的場面,一層深似一層,一次細過一次,非但動作對話,寫得無微不至,而且在极粗的 地方,恰恰和极細的心里描寫,能夠連接得起來。尤其要使人佩服的,是他用字句的巧妙。 所有的俗宇,所有的男女人身上各部分的名詞,他都寫了進去,但能使讀者不覺得猥褻,不 感到他是在故意挑撥劣情。我們試把中國《金瓶梅》拿出來和他一比,馬上就可以看到兩國 作家的時代的不同,和技巧的高下。《金瓶梅》里的有些場面和字句,是重复的,牽強的, 省去了也不關宏旨的;而在《查太萊夫人的情人》里,卻覺得工句一行也移動不得。他所寫 的一場場的性交,都覺得是自然得很。 還有一層,勞倫斯的小說,關于人的動作和心理,原是寫得十分周密的,但同時他對于 社會環境与自然背景,也一步都不放肯松。所以讀他的小說,每有看色彩鮮艷刻划明晰的雕 刻之感。 其次要講到勞倫斯的思想了,我覺得他始終還是一個積极厭世的虛無主義者,這色彩原 在他的無論哪一部小說里,都可以看得出來。但在《查太萊夫人的情人》里,表現得尤其深 刻。 現代人的熾熱中于金錢,Money!Momey!到處都是為了Money的爭斗、傾軋,原是悲劇 中之尤可悲者,但是將來呢?將來卻也窗莫能測!空虛,空虛,人生万事,原不過是一個空 虛!唯其是如此,所以大家在拼命的尋歡作樂,滿足官能,而最有把握的實際,還是男女間 的性的交流! 在小說的開卷第一節里,他就說: “我們所處的,根本是一個悲劇的時代,可是我們卻不想絕望地來順受這個悲劇。悲慘 的結局,已經出現了,我們是在廢墟之中了,我們卻在開始經營著新的小小的建設,來抱著 一點新的小小的希望。這原是艱難的工作,對于將來,哪里還有一條乎直的大道;但是我們 卻在迂回地前進,或在障礙物上鋼曰。不管它地折与天傾,我們可不得不勉圖著生存。” 這就是他對于現代的人吃人的社會的觀察。若要勉強地尋出一點他的樂觀來的話,那只 能拿他在這書的最后寫在那封長信之前的兩句話來解嘲了: “他們只能等著,等明年春天的到來,等小孩的出養,等初夏的一周复始的時候。 勞倫斯的小說的結构,向來是很松懈的,所以美國的一位批評家約翰麥西JohnMacy 說:“勞倫斯的小說,無論從哪一段,就是顛倒從后面談起都可以的。”但這一本《查太萊 夫人的情人》卻不然,它的結构倒是前后呼應著的,很有層次,也很嚴整。 這一位美國的批評家,同時還說他的作風有點象維多利亞朝的哈代ThomasHardy与梅萊 狄斯GeogeMeredith,這大約是指他的那一种宿命觀和寫的細致而說的,實際上我以為稍舊 一點的福斯脫E.M.Forster及現在正在盛行的喬也斯JamesJoyce与赫胥黎AldousHuxley和 勞倫斯,怕要成為對二十世紀的英國小說界影響最大的四位大金剛。 一九三四年九月 勞倫斯 林語堂 朱柳兩位老人正在暗淡的燈下閑談,因為此時雖是民國三十五年;蘇州城外大半住戶還 未有電燈。在二十八年曾經因為滬宁公路通行,蘇州的馬路上屢次發現汽車的蹤跡,后經吳 門人士一体反對,報上也曾有過一次劇烈的辯論,才把汽車禁絕了。柳先生飯后無事,過來 找朱先生攀談,在這暗淡的燈光之下,看得最清楚的就是朱先生一支旱煙,下垂著─個煙 袋,一卷煙云繚繞而上。 “早晨在我的箱筐里翻出一部舊稿。”朱先生指紅木桌上的一部黃紙的書稿說:“看來 倒還有趣,但這是不預備發表的。” “怎么不發表?” “一則還有末段兩章未譯,一段譯得不甚滿意。起初我也想發表,拿給一家舊書局看, 書局不要。過了半年,書局忽然來信要了,我遲疑莫決起來,主張不發表。我想一本書如同 和人說話一樣,也得可与言而与之言,才不致于失言:勞倫斯的話是對成年人講的,它不大 容易懂,給末成熟的社會讀了反而不得其旨……。” “報上也常听見勞倫斯名字,大概說他誨淫罷了。” “自然,日報上哪里有什么別的東西可談;就是談,人家也不懂。現代孤勞自賞的作 者,除非不做書,或做趨時的書,就得被人拖到十宇街頭示眾,頂好還是可以利用做香水肥 皂的廣告。這是德莫克拉西的恩賜。大家都識字了,日報逢迎讀者,讀者就是大眾。唯一的 讀物,日報管住日報,除了奸淫殺掠以外,還有什么可談呢?只有賣便藥式的文章及廣告, 才能把得住讀者。你告訴讀者科學的理論,他們要听嗎?現在的作社論,專宗教,講文學, 都是取法于賣便藥的廣告。文人,教士,政治,都跟江湖賣膏藥的庸醫差不多。文字以聳人 觀听為主,你說這便藥是椰粉加香料做的,吃了病也好,不吃病也好,還有人肯買你的藥嗎? 我頗不愿使勞倫斯淪為走江湖賣膏藥的文學,所以也不愿發表了。” “那么,勞倫斯与中國的金瓶梅何別呢?” “其間只有毫發之差罷了。庸醫,良醫不都戴眼鏡,都會按脈,都會打針嗎?我不是要 貶卻金瓶梅,金瓶梅有大膽,有技巧,但与勞倫斯不同──我自然是在講他的《查太萊夫人 的情人》。勞倫斯也有大膽,也有技巧,但是不同的技巧。金瓶梅是客觀的寫法,勞倫斯是 主觀的寫法。金瓶梅以淫為淫,勞倫斯不是以淫為淫。這逐字別有所解,用來總不大台适。 者’柳,你也許不相信,勞倫斯是提倡腎囊的健康,介是結果腎囊二字,在他用來不覺為 恥。不覺為恥,故亦無恥可盲。你也許不相信,金瓶梅描寫性交只當性交,勞倫斯描寫性交 卻是另一回事,把人的心靈全解剖了。在于他靈与肉复合為一。勞倫斯可說是一返俗高僧、 吃雞和尚吧。固有此不同,故他全書的結构就以這一點意義為主,而性交之描寫遂成為全書 藝術之中點,雖然沒有象金瓶梅一普遍,只有五六處,但是前后脈絡都貫串包括其中,因此 而飽含意義。而且寫來比金瓶梅細膩透澈,金瓶梅所体會不到的,他都体會到了。在于勞倫 斯,性交是含蓄一种主義的,這是勞倫斯与金瓶梅之不同。” “這怎么講法?” “你不看見,當查太萊夫人裸体給梅樂斯簪花于下身之時,他們正在談人生、罵英人嗎? 勞倫斯此書是罵英人,罵工業社會,罵机器文明,罵黃金主義,罵理智的,他要人歸返于自 然的、藝術的、情感的生活。勞倫斯此書是看見歐戰以后人類頹唐失了生气,所以發憤而作 的。” “現代英人也失了生气了嗎?”’ “在我看來倒不,但在勞氏看來不是如此。若使人們奄奄待斃的中國人給勞氏看來,那 簡直無話可以形容了。我想,他非用北井最下流的惡罵來罵,不夠出气。你要明白他的全書 旨意,須看准他所深惡痛絕的對象。他罵英國人沒情感,男人無睾丸,女人無臂部,就是這 個意思,梅樂斯表示輕鄙查太萊爵士一輩人時,查太萊夫人問:‘他一輩人怎樣?’‘你比 我知道的清楚。那种女子式小白臉的青車,沒有有蛋。’‘什么蛋?’‘蛋!男人的蛋!’ 她沉思這句話的意義。‘但是問題是不是在這點?’‘一個呆笨,你說他沒有頭腦,一人促 狹,你說他沒有心腸,一人懦快,’你說他沒有肝膽,一人若沒有一點大丈夫气,你說他沒 有睾丸,這人就靡靡不振了。’ 朱先生翻起他的舊稿說:“我念一段給你听听,工業制度社會主義規矩,小白臉的無人 气,都罵在里頭,你明白他對戰后英人的憤慨,你就難怪他所以不借用极粗鄙淫狠的話罵他 們的理由。這是一种反抗,不這樣罵不出气的。梅樂斯說: ‘他們一輩是最卑的鄙賤流,上校常對我說:老梅,英國的中等階級一口飯就得嚼三十 次,因為他們的膽腸太窄了,一粒小豆般的東西就可以塞得腸胃不通。天地間就沒有看過這 樣小姐式的鳥,又自豪,又膽小,連鞋帶結得不合式都伯人家見笑,又象陳老的野味一般的 霉腐,而又自以為盡合圣道。所以我吃不消,再不振作了。叩頭,叩頭,舔屁股舔到舌頭也 厚起來了,然而他們還是自以為盡合圣道。而且都是一班鄉愿小人。就是鄉愿的小人!一代 小姐式的鄉愿小人,一人只有半只睾丸。’康妮(查太萊夫人)笑了。雨還淋淋不住。他一定 痛恨他們。’‘不,’他說,‘他不管了,只討厭他們。這有不同。因為,他說,連丘八近 來也跟他們一樣拘泥小气,睾丸一樣不全,肚腸一樣窄小。這是人類注定了要走的命運。’ ‘連平民,連工人,也這樣嗎?’‘全伙都這樣。他們的人气都完了。汽車、電影、飛机把 他們遺留的一點人气都吸完了,你听我說,一代不如一代了,越來越象兔子,橡皮管做的肝 腸,馬口鐵的腳腿,馬口鐵的面孔。馬口鐵的人!這是一种鮑羅希微主義慢慢把人味儿戕賊 了,代以崇拜机器味儿。金錢,金錢。金錢!一切現代以只把人情人道賊害創傷當作玩樂, 把老亞當老夏娃剁成肉胎。大家都一樣的,世界都一樣的;把活活的一個人悶死了。割掉一 張莖皮一金鎊,割掉兩只睾丸兩金鎊,陰戶還不是机器的肉嗎!──大家都一樣的。叫他們 替我們割掉陽物。給他們錢,錢,錢。叫他們把人類的陽气都消滅了,而只留下一些孤弱無 能的机器。” 這書前后就是這樣一個脈絡貫串著,時時暴發出來為漫罵淫鄙而同時又优美的文字。勞 氏的文字之美是不必說的,所以他全書結构,寫一戰后陽萎而斷了兩腿的男爵,要一健全的 中等階級女子做夫人,及夫人求健全的性愛于代表作者主義的園丁梅樂斯。所以他引Henry Jamts的話,處處罵他們的金錢,崇拜,為崇拜狗母(bitch─goddess)ヾ──狗母就是金錢 的富有及商業的成功。查太萊夫人康妮看見她的丈夫管工厂,著發財迷,就恐慌起來。所以 他想到將來的英國,想到自己為這樣的人類怀孕傳种,就不敢想下去了。所以梅樂斯說, ‘我要把机器全部消滅,不使存在于世上,而把這工業時代收場的干干淨淨,象一惡夢。但 是我既然沒有這本事,所以只好沉默下去,自顧自地生活。’勞倫斯意思是要歸真返璞,回 到健全的、本性的、感情的生活。” “我明白了,”柳先生說,“那么,他描寫性交也就是帶這种玄學的意義?” “是的,性交就是健全本能的動作之一,他最痛恨的就是理智、心靈而沒有肉体。在這 點上,他和赫胥黎(Aldous Huxley)諸人一樣,譏笑不迫害人情的机器文明,也和孔孟一 樣,主張‘道不遠人,人以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勞倫斯有多少東方思想的色彩。在 書的前部,有一段記述几人的間使,說未來世界女人生產也不要了戀愛也不要了。但是扁納 夫人卻說;‘我想,如果戀愛也沒有了,總有別的東西來代替。或者用嗎啡,空气中都散布 一點嗎啡。……’政府每星期六散布一點嗎啡于空中。’捷克說。……‘我們身体都不要 了。’又一人說,‘你想我們大家都化成煙。豈不好嗎?’康妮譏笑地說。所以康妮在以下 一段就心里想著說;“給我內感的德摸克拉西,給我肉身的复活。’因此你也可以明白他描 寫性交的意義了。” 柳先生說:“但是你所謂他全書的命脈,文字最具特色的性交描寫与金瓶梅是怎樣的不 同?” “是的,我們是不健全的,象一入冬天在游泳池旁遙巡不敢下水,只佩服勞倫斯下水的 勇气而已。這樣一逡巡,已經不大心地光明。裸体是不淫的,但是待要脫衣又不脫衣的姿態 是淫的。我們可借助勞倫斯的勇气,一躍下水。” “勞倫斯有此玄學的意味,寫來自然不同。他描寫婦人怀孕,描寫性交的感覺,是同樣 帶玄學色彩。是同大地回春,陰陽交泰,花放蕊。獸交尾一樣的。而且同西人小說在別方面 的描寫一樣,是主觀,用心靈解剖的方法。我的譯稿是不好的,不及他的文字之万一。姑就 一段念繪你听吧: ‘他已露了他身体的前部,而當他湊上時,她覺得他赤身的肉。有一時,他在她身中不 動,堅硬而微顫,到了他在無可如何之發作中開始振動時,她的身中發覺一种异昧的快感在 搖搖曳曳地被動。 ‘搖搖曳曳的,如鴻毛一般溫柔的火焰騰躍、翻播,時而射出明焰,美妙,美妙,溶化 了她全已溶化的內部。象鐘聲的搖播浮動,愈增宏亮。她躺著,不覺她最后、最細小的浪 聲……她的子宮的全部溫潤開放,象潮水中的海葵,溫柔地祈求著他再進來,為她完結,也 熱烈地保住它,而它不全然脫出,而她覺得他的細蕊在她身中活動起來,而神异的節奏在神 异的波浪中浮運充溢她的体內。起伏膨脹直到充滿她纏綿的感覺,然而開始那不可形容的動 作,其實不是真正動作,只是一种感覺的清澈無底的漩渦,旋轉直下,深入她一切的肉質及 感覺,直到她變成一團旋流不斷的熱情,而她躺著發出不覺的鳴咽不明的呼聲……’ 這种文字可謂淫詞了,但是我已說過淫詞別有意義,用在勞倫斯總覺不大相宜。這其間 有不同,只在毫發之差,性交在于勞倫斯是健的,美妙的,不是罪惡,無可羞慚,是成年人 人人所常舉行的,羞恥才是罪惡。所以他在書后有一段說:‘詩人及一切的人都在說謊!他 們叫我們相信我所要的是情感。我們最需要的是這銳敏的、溶化的、相當可怕的肉欲。只要 有一人敢這樣做,不要差恥,不要忏惡,不要后悔!假如他過后羞慚,而叫我們也羞慚,那 豈不淫穢’ 朱先生放下他的譯稿,看見柳先生臉上又回到清淨的神態,露出妙悟的笑容。柳先生此 時似乎明白了,也覺得可以听下去而不覺得羞慚,反而以霎晨前羞慚之心為淫邪。 “勞倫斯真妗讀啊!”柳先生吸一口煙慨嘆地說。 朱先生起立,推開窗口,放人一庭的月交与疏影,牆外聞見賣夜市者的叫賣聲。 ヾ編者注:bitn-goddess意為發財、致富、金錢等意。此詞出威廉.詹姆斯給作家 威爾斯的信:“到以上的优柔寡斷,源于對財富的唯一追求。”此處譯為“狗母,”正文內 原譯為“女神狗。”為使讀者明白,編者將正文內此詞一律改為“財神”。 一章 我們根本就生活在一個悲劇的時代,因此我們不愿惊惶自憂。大災難已經來臨,我們處 于廢墟之中,我們開始建立一些新的小小的栖息地,怀抱一些新的微小的希望。這是一种頗 為艱難的工作。現在沒有一條通向未來的康庄大道,但是我們卻迂回前進,或攀援障礙而 過。不管天翻地覆,我們都得生活。 這大概就是康士丹斯•查太萊夫人的處境了。她曾親嘗世界大戰的災難,因此她了解了 一個人必要生活,必要求知。 她在一九一七年大戰中和克利福•查太萊結婚,那時他請了一個月的假回到英國來。他 們度了一個月的蜜月后,克利福回到佛蘭大斯前線去。六個月后,他一身破碎地被運返英國 來,那時康士丹斯二十三歲,他是二十九歲。 他有一种惊奇的生命力。他并沒有死。他的一身破碎似乎重台了。醫生把他醫治了兩年 了,結果僅以身免。可是腰部以下的半身,從此永久成了瘋癱。 一九二零年,克利福和康士丹斯回到他的世代者家勒格貝去。他的父親已死了;克利福 承襲了爵位,他是克利福男爵,康士丹斯便是查太萊男爵夫人了。他們來到這有點零丁的查 太萊老家里,開始共同的生活,收入是不太充裕的。克利福除了一個不在一起住的姊妹外, 并沒有其他的近親,他的長兄在大戰中陣亡了。克利福明知自己半身殘疾,生育的希望是絕 滅了,因此回到煙霧沉沉的米德蘭家里來,盡人事地使查泰萊家的煙火維持下去。 他實在并不頹喪。他可以坐在一輪椅里,來去优游。他還有一個裝了發動机的自動椅, 這一來,他可以自己駕駛著,慢慢地繞過花園而到那美麗的凄清的大林園里去;他對于這個 大林園,雖然表示得滿不在乎的樣子,其實他是非常得意的。 他曾飽經苦難,致他受苦的能力都有點窮乏了。可是他卻依然這樣奇特、活潑、愉快, 紅潤的健康的臉容,挑撥人的閃光的灰藍眼睛,他簡直可說是個樂天安命的人。他有寬大強 壯的肩膊,兩只有力的手。他穿的是華貴的衣服,結的是幫德街買來的講究的領帶。可是他 的臉上卻仍然表示著一個殘廢者的呆視的狀態和有點空虛的樣子。 他因為曾离死只間一發,所以這剩下的生命,于他是十分可貴的。他的不安地閃著光的 眼睛,流露著死里生還的非常得意的神情,但是他受的傷是太重了,他里面的什么東西已經 死滅了,某种感情已經沒有了,剩下的只是個無知覺的空洞。 康士丹斯是個健康的村姑佯儿的女子,軟軟的褐色的頭發,強壯的身体,遲緩的舉止, 但是富有非常的精力。她有兩只好奇的大眼睛。溫軟的聲音,好象是個初出鄉廬的人,其實 不然。她的父親麥爾•勒德爵士,是個曾經享有鼎鼎大名的皇家藝術學會的會員。母親是個 有教養的費邊社社員。在藝術家与社會主義者的誼染中,康士丹斯和她的婉妹希爾達,受了 一种可以稱為美育地非傳統的教養。她們到過巴黎、羅馬、佛羅倫斯呼吸藝術的空气,她們 也到過海牙、柏林去參加社會主義者的大會,在這些大會里,演說的人用著所有的文明語 言,毫無羞愧。 這樣,這婉妹倆從小就盡情地生活在美術和政治的氛圍中,她們已習損了。她們一方面 是世界的,一方面又是鄉土的。她們這种世界而又鄉土的美術主義,是和純洁的社會理想相 吻合的。 她們十五歲的時候,到德國德累斯頓學習音樂。她們在那里過的是快活的日子。她們無 園無束地生活在學生中間,她們和男子們爭論著哲學、社會學和藝術上的种种問題。她們的 學識并不下于男子;因為是女子,所以更胜于他們了。強壯的青年男子們,帶著六弦琴和她 們到林中漫游。她們歌唱著,歌喉動人的青年們,在曠野間,在清晨的林中奔竄,自由地為 所欲為,尤其是自由地談所欲談。最要緊的還是談話,熱情的談話,愛情不過是件小小的陪 襯品。 希爾達和康士丹斯婉妹倆,都曾在十八歲的時候初試愛情。那些熱情地和她們交談,歡 快地和她們歌唱,自由自在地和她們在林中野宿的男子們,不用說都欲望勃勃地想更進一 步。她們起初是躊躇著;但是愛情這問題已經過許多的討論,而且被認為是最重要的東西 了,況且男子們又是這樣低聲下气地央求。為什么一個少女不能以身相就,象一個王后似的 賜予思惠呢? 于是她們都賜身与平素最微妙、最親密在一起討論的男子了。辯論是重要的事情,戀愛 和性交不過是一种原始的本能;一种反應,事后,她們對于對手的愛情冷挑了,而且有點憎 很他們的傾向,仿佛他們侵犯了她們的秘密和自由似的。因為一個少女的尊嚴,和她的生存 意義,全在獲得絕對的、完全的、純粹的、高尚的自由。要不是擺脫了從前的污穢的兩性關 系和可恥的主奴狀態,一個少女的生命還有什么意義。 無論人怎樣感情用事,性愛總是各种最古老、最宿穢的結合和從屬狀態之一。歌頌性愛 的詩人們大都是男子。女子們‘向就知道有更好更高尚的東西。現在她們知之更确了。一個 人的美麗純洁的自由,是比任何性愛都可愛的。不過男子對于這點的看法太落后了,她們象 狗似的堅要性的滿足。 可是女人不得不退讓,男于是象孩子般的嘴饞的,他要什么女人便得繪什么,否則他便 孩子似的討厭起來,暴躁起來把好事弄糟。,但是個女人可以順從男子,而不恨讓她內在 的、自由的自我。那些高談性愛的詩人和其他的人好象不大注意到這點。一個女人是可以有 個男子,而不真正委身r讓他支配的。反之,她可以利用這性愛去支配他。在性交的時候, 她自己忍持著,讓男子盡先盡情地發泄完了,然而她便可以把性交延長,而把他當作工具去 滿足她自目的性欲。 當大戰爆發,她們急忙回家的時候,婉妹倆都有了愛情的經驗了。她們所以戀愛,全是 因為對手是可以親切地、熱烈地談心的男子。和真正聰明的青年男子,一點鐘又一點鐘地, 一天又一天地,熱情地談話,這种惊人的、深刻的、意想不到的美妙,是她們在經驗以前所 不知道的,天國的諾言:“您將有可以談心的男子。”還沒有吐露,而這奇妙的諾言卻在她 們明白其意義之前實現了。 在這些生動的、毫無隱諱的、親密的談心過后,性行為成為不可避免的了,那只好忍 受。那象是一章的結尾,它本身也是令人情熱的;那是肉体深處的一种奇特的、美妙的震 顫,最后是一种自我決定的痙攣。宛如最后─個奮激的宇,和一段文字后一行表示題意中斷 的小點子一樣。 一九一三年暑假她們回家的時候,那時希爾達二十歲,康妮ヾ十八歲,她們的父親便看 出這婉妹倆已有了愛的經驗了。 ヾ康妮,康士丹斯的呢稱。 好象誰說的:“愛情已在那儿經歷過了。”但是他自已是個過來人,所以他听其自然。 至于她們的母親呢,那時她患著神經上的瘋疾,离死不過几月了,她但愿她的女儿們能夠 “自由”,能夠“成就”。但是她自己從沒有成就過什么,她簡直不能。上代知道那是什么 緣故,因為她是個人進款和意志堅強的人。她埋怨她的丈夫。其實只是因為她不能擺脫心靈 上的某种強有力的壓制罷了。那和麥爾肯爵士是無關的,他不理她的埋怨和仇視,他們各行 其事。所以妹妹倆是“自由”的。她們回到德累斯頓,重度往日學習音樂,在大學听講,与 年青男子們交際的生活。她們各自戀著她們的男子,她們的男子也熱戀著她們。所有青年男 子所能想,所能說所能寫的美妙的東西,他們都為這兩個少婦而想、而說、而寫。康妮的情 人是愛音樂的,希爾達的情人是技術家。至少在精神方面,他們全為這兩個少婦生活著。另 外的什么方面,他們是被人厭惡的;但是他們自己并不知道。 狠明顯;愛情──肉体的愛──已在他們身上經過了。肉体的愛,使男子身体發生奇异 的、微妙的、顯然的變化。女子是更艷麗了,更微妙地圓滿了,少女時代的粗糙處全消失 了,臉上露出渴望的或胜利的情態。男子是更沉靜了,更深刻了,即肩膊和臀部也不象從前 硬直了。 這姊妹倆在性的快感中,几乎在男性的奇异的權力下面屈服了。但是很快她們便自撥 了,把性的快感看作一种感覺,而保持了她們的自由。至于她們的情人呢,因為感激她們所 賜与的性的滿足,便把靈魂交給她們。但是不久,他們又有點覺得得不嘗失了。康妮的男子 開始有點負气的樣子,希爾達的對手也漸漸態度輕蔑起來。但是男子們就是這樣的;忘恩負 義而永不滿足!你要他們的時候,他們憎恨你,因為你要他們。你不睬他們的時候,他們還 是憎恨你,因為旁的什么理由。或者毫無理由。他們是不知足的孩子,無論得到什么,無論 女子怎樣,都不滿意的。 大戰爆發了。希爾達和康妮又匆匆回家──她們在五月已經回家一次,那時是為了母親 的喪事。她們的兩個德國情人,在一九一四年圣誕節都死了,姊妹倆戀戀地痛哭了一場,但 是心里卻把他們忘掉了,他們再也不存在了。 她們都住在新根洞她們父親的──其實是她們母親的家里。她們和那些擁護“自由”, 穿法蘭絨褲和法蘭絨開領襯衣的劍橋大學學生們往來。這些學生是一种上流的感情的無政府 主義者,說起話來,聲音又低又濁,儀態力求講究。希爾達突然和一個比她大十歲的人結了 婚。她是這劍橋學生團体的一個者前輩,家財富有,而且在政府里有個好差事,他也寫點哲 學上的文章。她和他住在威士明斯泰的一所小屋里,來往的是政府人物,他們雖不是了不起 的人,卻是──或希望是──國中有權威的知識分子。他們知道自己所說的是什么或者裝做 知道。 康妮得了個戰時輕易的工作,和那些嘲笑一切的,穿法蘭絨褲的劍橋學生常在一塊。她 的朋友是克利福•查太萊,一個二十二歲的青年。他原在德國被恩研究煤礦技術,那時他剛 從德國匆匆赶回來,他以前也在劍橋大學待過兩年,現在,他是個堂堂的陸軍中尉,穿上了 軍服,更可以目空一切了。 在社會地位上看來,克利福•查太萊是比康妮高的,康妮是屬于小康的知識階級;但他 卻是個貴族。雖不是大貴族,但總是貴族。他的父親是個男爵,母親是個子爵的女儿。 克利福雖比康妮出身高貴,更其上流,但卻沒有她磊落大方。在地主貴族的狹小的上流 社會里,他便覺得安适,但在其他的中產階級、民眾和外國人所組合的大社會里,他卻覺得 怯懦不安了。說實話,他對于中下層階級的大眾和与自己不同階級的外國人,是有點懼怕 的。他自己覺得麻木了似的毫無保障;其實他有著所有优先權的保障。這是可怪的,但這是 我們時代的一种稀有的現象。 這是為什么,一個雍容自在的少女康士丹斯•勒德使他顛倒了。她在那复雜渾沌的社會 上,比他自然得多了。 然而,他卻是個叛徒,甚至反叛他自己的階級。也許反叛這字用得過火了,太過火了。 他只是跟著普通一般青年的憤恨潮流,反對舊習慣,反對任何權勢罷了。父輩的人都是可笑 的,他自己的頑固的父親,尤其可笑。一切政府都是可笑的,投机主義的英國政府,特別可 笑,車隊是可笑的,尤其是那些老而不死的將軍們,至于那紅臉的吉治納將軍ゝ更是可笑之 至了。甚至戰爭也是可笑的,雖然戰爭要殺不少人。 ゝ吉治納K(itchener)一九一四一一六年英國陸軍部長。 總之,一切都有點可笑,或十分可笑,一切有權威的東西,無論軍隊、政府或 可笑到絕點。自命有統治能力的統治階級,也可笑。佐佛來男爵,克利福的父親,尤其可 笑。砍伐著他園里的樹木,調撥著他煤礦場里的礦工,和敗草一般地送到戰場上去,他自己 便安然在后方,高喊救國,可是他卻人不敷出地為國花錢。 當克利福的姊妹愛瑪•查太萊小姐從米德蘭到倫敦去做看護工作的時候,她暗地里嘲笑 著佐佛來男爵和他的剛愎的愛國主義。至于他的長于哈白呢,卻公然大笑,雖然砍給戰壕里 用的樹木是他自己的。但是克利福只是有點不安的微笑。一切都可笑,那是真的;但這可笑 若挨到自己身上來的時候?其他階級的人們,如康妮,是鄭重其事的;他們是有所信仰的。 他們對于軍隊,對于征兵的恐嚇,對于儿童們的糖与糖果的缺乏,是頗鄭重其事的。這 些事情,當然,都是當局的罪過。但是克利福卻不關心,在他看來,當局本身就是可笑的, 而不是因為糖果或軍隊問題。 當局者自己也覺得可笑,卻有點可笑地行動著,一時紊亂得一塌糊涂。直至前方戰事嚴 重起來,路易•佐治出來救了國內的局面,這是超乎可笑的,于是目空一切的青年們不再嘲 笑了。 一九─六年,克利福的哥哥哈白陣亡了。因此克利福成了唯一的繼承人。甚至這個也使 他害怕起來。他早就深知生在這查太萊世家的勒格貝,作佐佛來男爵儿子,是多么重要的, 他決不能逃避他的命運。可是他知道在這沸騰的外面世界的人看來,也是可笑的。現在他是 繼承人,是勒格貝世代老家的負責人,這可不是駭人的事?這可不是顯赫而同時也許是十分 荒唐的事? 佐佛來男爵卻不以為有什么荒唐的地方。他臉色蒼白地、緊張地固執著要救他的祖國和 他的地位,不管在位的是路易•佐治或任何人。他擁護英國和路易。佐治,正如他的祖先們 擁護英國和圣佐治一樣;他永不明白那儿有什么不同的地方。所以佐佛來男爵吹伐他的樹 木,擁護英國和路易•佐治。 他要克利福結婚,好生個嗣于,克利福覺得他的父親是個不可救藥的者頑固。但是他自 己,除了會嘲笑一切,和极端嘲笑他自己的處境外,還有什么比他父親更新穎的呢?因為不 管他心愿与否,他是十分鄭重其事地接受這爵銜和勒格貝家產了。 太戰起初時的狂熱消失了。死滅了。因為死的人太多了,恐怖太大了。男子需要扶持和 安慰,需要一個鐵錨把他碇泊在安全地下,需要一個妻子。 從前,查太萊兄弟姊妹三人,雖然認識的人多,卻怪孤獨地住在勒格貝家里,他們三人 的關系是很密切的,因為他們三人覺得孤獨,雖然有爵位和土地(也許正因為這個),他們卻 覺得地位不堅,毫無保障。他們和生長地的米德蘭工業區完全隔絕;他們甚至和同階級的人 也隔絕了,因為佐佛來男爵的性情是古怪的,”固執的,不喜与人交往的。他們嘲笑他們的 父親,但是他們卻不愿人嘲笑他。 他們說過要永久的住在一塊,但是現在哈白已死了。而佐佛來男爵又要克利福成婚。父 親這欲望并不正式表示,i他是很少說話的人,但是他的無言的、靜默地堅持,是使克利福 難以反抗的。 但是,愛瑪卻反對這事!她比克利福大十歲,她覺得克利福如果結婚,那便是离叛他們 往日的約言。 然而,克利福終于娶了康妮,和她過了一個月的蜜月生活。那正在可怕的一九一七那一 年;夫婦倆親切得恰如正在沉沒的船上的兩個難人。結婚的時候,他還是個童男,所以性的 方面,于他是沒有多大意義的。他們只知相親相愛,康妮覺得這种超乎性欲的男子不求“滿 足”的相親相愛,是可喜的。而克利福也不象別的男子般的追求“滿足”。不,親情是比性 交更深刻,更直接的。性交不過是偶然的、附帶的事,不過是一种笨拙地堅持著的官能作 用,并不是真正需要的東西。可是康妮卻希翼著生些孩子,好使自己的地位強國起來,去反 抗愛瑪。 然而,一九一八年開始的時候,克利福傷得一身破碎。被運了回來,孩子沒有生成。佐 佛來男爵也憂憤中死去了。 二章 一九二零年的秋天,康妮和克利福回勒格貝老家來,愛瑪因為仍然憎惡她弟弟的失信, 已到倫敦租了間小房子住去下。 勒格貝是個褐色石筑的長而低的老屋。建筑于十八世紀中期,后來時加添補,直至成了 一座無甚出色的大房屋,它坐落在一高丘上,在一個夠优美的滿是橡樹的老林園中。可惜得 很,從這儿看見附近煤礦場的煙霧成云的煙囪,和遠處濕霧朦朧中的小山上的達娃斯哈村 落,這村落差不多挨著園門開始,极其丑惡地蔓延一里之長,一行行的寒酸肌臟的磚牆小 屋,黑石板的屋頂,尖銳的屋角,帶著無限悲他的气概。 康妮是住慣了根新洞,看慣了蘇格蘭的小山,和蘇色克斯的海岸沙丘的人,那便是她心 目中的英格蘭,她用年輕的忍耐精神,把這無靈魂的、丑惡的煤鐵區的米德蘭瀏覽了一遍, 便撇開不顧了,那是令人難信的可怕的環境,是不必加以思索的。以勒格貝那些陰森的房屋 里,她听得見礦坑里篩子机的轢轢聲,起重机的噴气聲。載重車換軌時的響聲,和火車頭粗 啞的汽笛聲。達娃斯哈的煤堤在燃燒著,已經燃燒好几年了,要熄滅它非一宗大款不可,所 以只好任它燒著。風從那邊吹來的時候──這是常事──屋里便充滿了腐土經焚燒后的硫磺 臭味。甚至無風的時候,空气里也帶著一种地窖下的什么惡味。甚至在毛黃花上,也鋪著一 層煤灰,好象是惡天降下的黑甘露。 然而,世事就是這樣,一切都是命定的!這是有點可怕的,但是為什么要反抗呢?反抗 是無用的,事情還是一樣繼續下去。這便是生活,和其它一切一樣!在晚上,那低低的黝黑 的云天,浮動著一些斑斑的紅點,腫漲著,收縮著,好象令人痛苦的火傷;那是煤地的一些 高爐。起初,這种景色使康妮深深恐怖,她覺得自己生活在地窖里。以后,她漸漸習慣了。 早晨的時候,天又下起雨來。 克利福自稱勒格貝比倫敦可愛。這地方有一种特有的堅強的意志,居民有一种強大的欲 望,康妮奇怪著,他們除此以外,還有什么嘗試的東西。無論如何,見解和思想他們是沒有 的。這些居民和這地方一樣,形容枯搞,丑陋,陰森而不和睦。不過在他們的含糊不清的土 話里和他們在瀝青路上曳著釘底鞍。一群一群的散工回家時候的嘈雜聲里,卻有些什么可怕 而有點神秘的東西。 當這年輕的貴族歸家時,誰也沒有來歡迎他。沒有宴會,沒有代表,甚至一朵花也沒 有。只是當他的汽車在陰森的林中的潮濕空气里開過,經過那有些灰色綿羊在那里吃著草的 園圃斜坡,來到那高丘上黑褐色的屋門前時,一個女管家和她的丈夫在那里等著,預備支吾 几句歡迎的話。 勒格貝和達娃斯哈村落是毫無來往的。村里人見了他們,也不脫帽,也不鞠躬。礦工們 見了只是眼睜地望著。商人見了康妮舉舉帽子,和對一個任何熟人一樣,對克利福相通的深 淵,雙方都抱著一种沉靜的仇恨。起初,康妮對于村人這种淫雨似的下個不盡的仇恨,很覺 痛苦。后來她忍耐下來了,反而覺得那是一服強身劑,是予人以一种生趣的什么東西,這并 不是因為她和克利福不孚眾望,僅僅是因為他們和礦工是完全不同的兩种人罷了。在特蘭以 南的地方,這种人与人之間的极端隔絕也許是不存在的。但是在中部和北部的工業區,他們 間的隔絕是言語所難形容的。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奇怪的相克的人類感情! 雖然,在無形中,村人對于克利福和康妮還有點同情,但是在骨子里,雙方都抱著“別 管我們罷”的態度。 這儿的牧師,是個勤于職務的約模六十歲的和藹的人。村人的“別管我們罷”的無言態 度把他克服了,差不多成了無足輕重的人物,礦工的妻子們几乎都是監理會教徒,面礦工們 卻是無所信仰的,但是即使這牧師所穿的那套制服,也就夠使村人把他看成一個异常的人 了。是的,他是個异常的人,他是亞士比先生,一种傳道和祈禱的机械。 “管你是什么查太萊男爵夫人,我們并不輸你!”村人的這种固執的本能的態度,起初 是很使康妮十分不安而沮喪的。當她對礦工的妻子們表示好感的時候,她們那种奇怪的、猜 疑的、虛偽的親熱,使她不覺得真難忍受。她常常听見這些女人們用著半阿諛的鼻音說: “啊!別小看我,查太萊男爵夫人和我說話來著呢!可是她卻不必以為因此我便不如此!” 這种奇异的冒犯的態度,也使康妮覺得怪難忍受。這是不能避免的。這些都是不可救藥的离 叛國教的人。 克利福并不留心他們,康妮也不學樣。她經過村里時,目不旁視,村人呆望著她,好象 她是會走的蜡人一樣。當克利福有事和他們交談的時候,他的態度是很高傲的,很輕蔑的, 這不是講親愛的時候了,事實上,他對于任何不是同一階級的人,總是很傲慢而輕蔑的。堅 守著他的地位,一點也不想与人修好。他們不喜歡他。也不討厭他,他只是世事的一部分, 象煤礦場和勒格貝屋予一樣。 但是自從半軀殘廢以來,克利福實在是很膽怯的。他除了自己的仆人外,誰也不愿見。 因為他得坐在輪椅或小車里,可是他的高价的裁縫師,依舊把他穿得怪講究的。他和往日一 樣,系著幫德街買來的講究的領帶。他的上半截和從前一樣的時髦動人。他一向就沒有近代 青年們的那种女性模樣;他的紅潤的臉色,闊大的肩膊,反而有牧人的粗壯神气。但是他的 宁靜而猶豫的聲音,和他的勇敢卻又懼怕,果斷卻又疑惑的眼睛,卻顯示著他的天真性。他 的態度常常起初是敵對地傲慢的,跟著又謙遜、自卑而几乎畏縮下來。 康妮和他互相依戀,但和近代夫妻一樣,各自守著相當的距离。他因為終身殘廢的打 擊,給他的內心的刨傷過重,所以失去了他的輕快和自然,他是個負傷的人,因此康妮熱情 地怜愛他。 但是康妮總覺得他和民間的來往太少了。礦工們在某种意義上是他的用人,但是在他看 來,他們是物件,而不是人;他們是煤礦的一部分,而不是生命的一部分;他們是一些粗卑 的怪物,而不是象他自己一樣的人類。在某种情境上,他卻懼怕他們,怕他們看見自己的這 种殘廢。他們的奇怪的粗鄙的生活,在他看來,仿佛象刺猖的生活一樣反乎自然。 他遠遠地關心著他們,象一個人在顯微鏡里或望遠鏡里望著一樣。他和他們是沒有直接 接触的。除了因為習慣關系和勒格貝接触。因為家族關系和愛瑪接触外,他和誰也沒有真正 的接触。什么也不能真正接触他。康妮自己也覺得沒有真正地接触他。也許他根本就沒有什 么可以接触的東西,他是否定人類的交接的。 然而他是絕對地依賴于她的,他是無時無刻不需要她的。他雖魁偉壯健,可是卻不能自 己照顧自己,他雖可以坐在輪椅里把自己滾來滾去,他雖有一种小自動車,可以到林園里慢 慢地兜兜圈子,但是獨自的時候,他便象個無主宰的東西了。他需要康妮在一塊,以使他相 信自己是生存著的。 可是他是雄心勃勃的。他寫些小說,寫些關于他所知道的人的奇怪特別的小說。這些小 說寫得又刁又巧,又惡辣,可是神秘得沒有什么深意。他的觀察是异于常人的,奇特的,可 是卻沒有使人能接触、能真正地接触的東西。一切都好象在虛無縹緲中發生。而且,因為我 們今日的生活場面大都是人工地照亮起來的一個舞台,所以他的小說都是怪忠實于現代化生 活的。說恰切些,是怪忠實現代心理的。 克利福對于他的小說毀謄,差不多是病態地易感的。他要人人都說他的小說好,是無出 其右的最上作品。他的小說都在最摩登的雜志上發表,因此照例地受人贊美和非難。但是非 難于克利福。是如刀刺肉般的酷刑。仿佛他的生命都在他的小說里。 康妮极力地幫助他。起初,她覺得很興奮,他單調地、堅持地給她解說一切的事情,她 得用全力去回答和了解。仿佛她整個的靈魂、肉体和性欲都得蘇醒而穿過他的小說里。這使 她興奮而忘我。 他們的物質生活是很少的。她得監督家務。那多年服侍過佐佛來男爵的女管家是個干枯 了的毫無苟且的老東西。她不但不象個女仆,連女人都不象。她在這里侍候餐事已經四十年 了。就是其他的女仆也不年輕了。真可怖!在這樣的地方,你除了听其自然以外;還有什么 法子呢?所有這些數不盡的無人住的空房子,所有這些德米蘭的習慣,机械式的整齊清洁! 一切都很的秩序地、很清洁地、很精密地、甚至很真正的進行著。然而在康妮看來,這只是 有秩序的無政府狀態罷了。那儿并沒有感情的熱力的互相聯系。整處屋子陰森得象一條冷清 的街道。 她除了听其自然以外,還有什么方法?……于是她便听其自然了。愛瑪•查太萊小姐, 臉孔清瘦而傲慢,有時也上這儿來看望他們。看見一切都沒有變動,覺得很是得意。她永遠 不能寬恕康妮,因為康妮拆散了她和她弟弟的深切的團結。是她──愛瑪,才應該幫助克利 福寫他的小說,寫他的書的。查太萊的小說,‘世界上一种新穎的東西,由他們姓查泰萊的 人經手產生出來。這和從前的思想言論,是毫無共通,毫無有机的聯系的。世界上只有查太 萊的書,是新穎的,純粹地個人的。 康妮的父親,當他到勒格貝作短促的逗留的時候,對康妮說:“克利福的作品是巧妙 的,但是底子里空無一物。那是不能長久的!……”康妮望著這老于世故的魁偉的蘇格蘭的 老爵士,她的眼睛,她的兩只老是惊异的藍色的大眼睛,變得模糊起來。“空無一物!”這 是什么意思?批評家們贊美他的作品,克利福差不多要出名了,而且他的作品還能賺一筆錢 呢。……她的父親卻說克利福的作品空無一物,這是什么意思?他要他的作品里有什么東西? 因為康妮的觀點是和一般青年一樣的:眼前便是一切,將來与現在的相接,是不必彼此 相屬的。 那是她在勒格貝的第二個冬天了,她的父親對她說: “康妮,我希望你不要因環境的關系而守活寡。” “守活寡!為什么呢?為什么不呢?”康妮漠然地答道。 “除非你愿意,那便沒有話說了!”她的父親忙說。 當他和克利福在一起而沒有旁人的時候,他把同樣的話對他說: “我恐怕守活寡的生活不太适合康妮。” “活活守寡!”克利福答道,把這短語講得更明确了。 他沉思了一會后,臉孔通紅起來,發怒了。 “怎么不适合她?”他強硬會問道。 “她漸漸地清瘦了……憔悴了。這并不是她一向的樣子。她并不象那瘦小的沙丁,她是 動人的蘇格蘭白鱸魚。” “毫無斑點的自鱸魚,當然了!”,克利福說。 過后,他想把守活寡這樁事對康妮談談。但是他總不能開口。他和她同時是太親密而又 不夠親密了,在精神上,他們是合一的;但在肉体上,他們是隔絕的;關于肉体事件的討 論,兩人都要覺得難堪。他們是太親密了同時又太疏遠了。 然而康妮卻猜出了她的父親對無利福說過了什么,而克利福緘默地把它守在心里,她知 道,她是否守活寡,或是与人私通,克利福是不關切的,只要他不确切地知道,和不必一定 去知道。眼所不見,心所不知的事情,是不存在的。 康妮和克利福在勒格貝差不多兩年了,他們度著一种漠然地生活,全神貫注在克利福和 他的著作上。他們對于這种工作的共同興趣不斷的濃厚。他們談論著,爭執著行文結构,仿 佛在那空虛之中有什么東西在發生,在真正發生似的。 他們已在共同工作著,這便是生活──一种空虛中的生活。 除此之外,其他一切都不存在了。勒格貝,仆人們……都是些鬼影。而不是現實。康妮 也常到園和与園圃相連的林中去散步,欣賞著那里的孤僻和神秘,腳踢著秋天和落葉,或采 摘著春天的蓮馨花。這一切都是夢,真實的幻影。橡樹的葉子,在她看來,仿佛是鏡子里搖 動著的葉子,她自己是書本里的人物,采著蓮馨花,而這些花儿也不過是些影子,或是記 憶,或是一些宇。她覺得什么也沒有,沒有實質,沒有接触,沒有聯系!只有這与克利福的 共同生活,只有這些無窮無盡的長談和心理分析,只有這些麥爾肯爵士所謂的底子里一無所 有而不能長久的小說。為什么底子里要有什么東西?為什么要傳之久遠?我們始且得過且 過,直至不能再過之日。我們姑且得過且過,直至現在“出現”之日。 克利福的朋友──實際上只是些相識──很不少,他常把他們請到勒格貝來。他請的是 各种各樣的人,批評家,著作家,一些頌贊他的作品的人們。這些人都覺得被請到勒格貝來 是榮幸的,于是他們歌頌他。康妮心里明白這一切,為什么不呢?這是鏡中游影之一。她并 不覺得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她款待著這些客人──其中大部分是些男子。她也款待著克利福的不常來的貴族親戚 們。因為她長得溫柔,臉色紅潤而帶村對的風態,有著那易生色斑的嫩自的皮膚,大大的藍 眼睛,褐色卷發,溫和的聲音和微嫌堅強的腰部。所以人家把她看成一個不太時髦,而太 “婦人”的女子。她并不是男孩似的象一條“小沙丁魚”,她胸部扁平,臀部細小。她太女 性了,所以不能十分時髦。 因此男子們,尤其是年紀不輕的男子們,都對她很獻殷勤。他是,她知道如果她對他們 稍微表示一點輕桃,那便要使可怜的克利福深感痛苦,所以她從不讓這些男子們膽大起來。 她守關那閑靜而淡漠的態度,她和他們毫無密交,而且毫無這個意思。因此克利福是覺得非 常自得的。 克利福的親戚們,對她也很和藹。她知道這种和藹的原因,是因為她不使人懼怕。她也 知道,如果你不使這些人有點怕你,他們是不會尊敬你的。但是她和他們也是毫無密交。她 接受他們的和藹和輕蔑,她讓他們知道用不著劍撥弩張。她和他們是毫無真正的關系的。 時間便是這樣過著。無論有了什么事。都象不是真正地’有那么回事,因為她和一切是 太沒有接触了。她和克利福在他們的理想里,在他們的著作里生活著。她款待著客人……家 里是常常有客的。時間象鐘一樣地進行著,七點半過了是八點,八點過了是几點半。 第三章 然而,康妮感著一种日見增大的不安的感覺。因為她与一切隔絕,所以不安的感覺便瘋 狂似地把她占据。當她要宁靜時,這种不安便牽動著她的四肢;當她要舒适地休息時,這种 不安便挺直著她的脊骨。它在她的身內,子宮里,和什么地方跳動著,直至她覺得非跳進水 里去游泳以擺脫它不可。這是一种瘋狂的不安。它使她的心毫無理由地狂跳起來。她漸漸地 消瘦了。 這种不安,有時使她狂奔著穿過林園,丟開了克利福,在羊齒草叢中俯臥著。這樣她便 可以擺脫她的家……她得擺脫她的家和一切的人。樹林象是她唯一的安身處,她的避難地。 但是樹林卻不是一個真正的安身避難的地方,因為她和樹林并沒有真正的接触。這只是 她可以擺脫其他一切的一個地方罷了。她從來沒有接触樹林本身的精神……假如樹林真有這 种怪誕的東西的話。 朦朧地,她知道自己是漸漸地萎靡凋謝了;朦朧地,她知道自己和一切都沒有聯系,她 已与實質的、有生命的世界脫离關系。她只有克利福和他的書,而這些書是沒有生命的…… 里面是空無一物的,只是一個一個的空洞罷了。她朦朧地知道,她雖然朦朧地知道,但是她 卻覺得好象自己的頭碰在石頭上一樣。 她的父親又惊醒地說:“康妮,你為什么不找個情人呢?那于你是大有益處的。” 那年冬天,蔑克里斯來這儿住了几天,他是個年輕的愛爾蘭人,他寫的劇本在美國上 演,賺過一筆大錢。曾經有一個時候,他受過倫敦時髦社會很熱烈的歡迎;因為他所寫的都 是時髦社會的劇本。后來,這般時髦社會的人們,漸漸地明白了自己實在被這達布林的流氓 所嘲弄了,于是來了一個反動。蔑克里斯這個字成為最下流、最被輕視的宇了。他們發覺他 是反對英國的,這一點,在發覺的人看來,是罪大惡极的。從此,倫敦和時髦社會把他詬罵 得体無完膚,把他象一件臟東西似的丟在垃圾桶里。 可是蔑克里斯卻住在貴族助梅惠區里,而且走過幫德街時,竟是儀表堂堂,儼然貴紳; 因為只要你有錢,縱令你是個下流人。最好的裁縫師也不會拒絕你的光顧的。” 這個三十歲的青年,雖然正在走著倒霉運气,但是克利福卻不猶豫地把他請到勒格貝 來。蔑克里斯大概擁有几百万的听眾;而正當他現在被時髦社會所遺棄不時,居然被請到勒 格貝來,他無疑地是要感激的。既然他心中感激,那么他無疑地便要幫助克利福在美國成名 起來,不露馬腳的吹噓,是可以使人赫然出名的,不管出的是什么名──尤其是在美國,克 利福是個未來的作家,而且是個很慕虛名的人。還有一層便是蔑克里斯曾把他在一出劇本里 描寫得偉大高貴,使克利福成了一种大眾的英雄──直至他發覺了自己實在是受人嘲弄了的 時候為止。 克利福這种盲目的、迫切的沽名釣譽的天性,他這种要使那浮游無定的大干世界──其 實這种世界是他自己所不認識而且懼怕的──知道他,知道他是一個作家,一個第一流的新 作家的天性,是有點使康妮惊异的。從她的強壯的、善于引答人彀的老父親麥爾肯爵士本 身,康妮知道藝術家們也是用吹牛方法使自己的貨色抬高的。但是她的父親用的是些老方 法,這些老方法是其他皇家藝術學會的會員們兜售他們的作品時所通用的。至于克利福呢, 他發現各种各樣的新宣傳方法。他把各种各樣的人請到勒格貝來,他雖則不至于奴顏嬸膝, 但是他因為急于成名,所以凡是可用的手段都采用了。 蔑克里斯坐著一部漂亮的汽車,帶了一個車夫和一個男仆來到了,他穿得漂亮极了;但 是一看見了他,克利福的鄉紳的心里便感到一种退縮。這蔑克里斯并不是……不确是……其 實一點也不是……表里一致的。這一點在克利福看來是毫無疑義了,可是克利福對他是很有 禮貌的;對他的惊人的成功是含著無限羡慕的。所謂“成功”的財神,在半謙卑半傲慢的蔑 克里斯的腳跟邊,張牙舞爪地徘徊著,保護著他。把克利福整個威嚇著了;因為他自己也是 想賣身与財神,也想成功的,如果她肯接受他的話。 不管倫敦最闊綽的的區域里裁縫師、帽子商人、理發匠、鞋匠怎樣打扮蔑克里斯,他都 顯然地不是一個英國人。不,不,他顯然地不是英國人;他的平板而蒼白的臉孔;他的高興 舉止和他的怨恨,都不是一個英國人所有的。他抱著怨恨,憤懣,讓這种感情在舉止上流露 出來,這是一個真正的英國紳士所不齒為的。可怜的蔑克里斯,因為他受過的冷眼和攻擊太 多了,所以現在還是處處留神,時時擔心,有點象狗似的尾巴藏在兩腿間。他全憑著他的本 能,尤其是他真厚臉皮,用他的戲劇在社會上層替自己打開了一條路,直至赫然成名。他的 劇本得到了觀眾的歡心。他以為受人冷眼和攻擊的日子過去了。唉,那知道這种日子沒有過 去……而且永不會過去呢!因為這玲眼和攻擊之來,在某种意義上說,是他咎由自取的。他 渴望著到不屬于他的英國上流社會里去生活。但是他們多么寫意地給他以种种攻擊!而他是 多么痛恨他們! 然而這達布林的雜种狗,卻帶著仆人,乘著漂亮的汽車,處到旅行。 他有的地方使康妮喜歡,他并不擺架感,他對自己不抱幻想。克利福所要知道的事情, 他說得又有理,又簡洁,又實際。他并不夸張或任性。他知道克利福請他到勒格貝來為的是 要利用他,因此他象─個狡猾老練的大腹賈似的,態度差不多冷靜地讓人盤問种种問題,而 他也從容大方地回答。 “金錢!”他說。“金錢是一种天性,弄錢是一個男子所有的天賦本能。不論你干什 么:都是為錢;不論你弄什么把戲,也是為錢,這是你的天性中一种永久的事。你一旦開始 了賺錢,你便繼續賺下去;直至某种地步,我想。” “但是你得會開始才行。”克利福說。 “啊,當然呀,你得進到里面去,如果你不能進去,便什么也不行,你得打出一條進 路;一旦有了進路,你就可以前行無阻了。” “但是除了寫劇本外,還有弄錢的方法么?”克利福問道。 “啊,大概沒有了!我也許是個好作家,或者是個坏作家,但我總是一個戲劇作家,我 不能成為別的東西。這是毫無疑義的。” “你以為你必定要成為一個成功的戲劇作家么?”康妮問道。 “對了,的确!”他突然地回轉頭去向她說:“那是沒有什么的!成功沒有什么,甚至 大眾也沒有什么。我的戲劇里,實在沒有什么可使戲劇成功的東西。沒有的。它們簡直就是 成功的戲劇罷了,和天气一樣……是一种不得不這樣的東西……至少目前是這樣。” 他的沉溺在無底的幻滅中的遲鈍而微突的眼睛,轉向康妮望著,她覺得微微戰栗起來。 他的樣于是這樣的老……無限的老;他似乎是個一代一代的幻滅累積而成的東西,和地層一 樣;而同時他又象個孤零的小孩子。在某种意義上,他是個被社會唾棄的人,但是他卻象一 只老鼠似的竭力掙扎地生活著。 “總之,在你這樣年紀已有這种成就。是可惊的。”克利福沉思著說。’ “我今年三十歲了……是的,三十歲了!”蔑克里斯一邊銳敏地說,一邊怪异地笑著, 這笑是空洞的,得意的,而又帶苦味的。 “你還是獨身一個人么?”康妮問道。 “你問的是什么意思?你問我獨自生活著么?我卻有個仆人。据她自己說,她是個希腊 人,這是個什么也不會做的家伙。但是我卻留著他,而我呢,我要結婚了。啊,是的,我定 要結婚了。” “你把結婚說得好象你要割掉你的扁桃腺似的。”康妮笑著說,“難道結婚是這樣困難 的么?” 他景慕地望著她,“是人,查太萊夫人,那是有點困難的!我覺得……請你原諒我這句 話……我覺得我不能跟一個英國女子,甚至不能跟一個愛爾蘭女于結婚……” “那么娶─個美國女子!”克利福說。 “啊,美國女子!”他空洞地笑了起來,“不,我會叫我的仆人替我找個土耳其女人, 或者一個……一個什么近于東方的女人。” 這個奇特的、沮喪的、大成大就的人,真使康妮覺得奇怪。人說,單在美國方面,他就 有五万金元的進款。有時他是漂亮的,當他向地下或向旁邊注視時,光線照在他的上面,他 象一個象牙雕刻的黑人似的,有著一种沉靜持久的美。他的眼睛有點突出,眉毛濃厚而奇异 地糨曲著,嘴部緊縮而固定,這种暫時的但是顯露的鎮靜,是佛所有意追求而黑人有時超自 然流露出來的,是一种很老的、种族所默認的東西!多少世代以來,它就為种族的命運所默 認,而不顧我們個別的反抗。然后,悄悄地浮游而度,象一只老鼠在一條黑暗的河里一樣。 康妮突然奇异地對他同情起來。她的同情里有怜憫,卻也帶點憎惡,這种同情差不多近 于愛情了。這個受人排擠、受人唾棄的人!人們說他淺薄無聊!但是克利福比他顯得淺薄無 聊得多,自作聰明得多!而且蠢笨得多呢。 蔑克里斯立刻知道她對他有了一种印象。他那有點浮突的褐色的眼睛,怪不經意地望著 她。他打量著她,打量著她對于他的印象的深淺。他和英國人在一起的時候,是永遠受人冷 待的。甚至有愛情也不中用。可是女子們卻有時為他顛倒……是的,甚至于英國女子們呢。 他分明知道他和克利福的關系如何。他們倆象是一對异种的狗,原應互相張牙舞爪的, 而因情境所迫,便不得不挂著一副笑臉。但是和一個女人的關系如何,他卻不太摸得著頭腦 了。 早餐是開在各人寢室里的。克利福在午餐以前從不出來,飯廳里總是有點憂悶。喝過咖 啡后,蔑克里斯恍恍惚惚地煩燥起來,不知做什么好。這是十一月的一個美麗的日子……在 勒格貝,這算是美麗的了。他望了那凄涼的園林。上帝喲!什么一塊地方! 他叫仆人去問查太萊夫人要他幫什么忙不,因為他打算乘火車到雪非爾德走走。仆人回 來說,查太萊夫人請他上她的起坐室里坐坐。 康妮的起坐室是三樓,這是屋座中部的最高層樓。克利福的住所,不待言是在樓下了。 他覺得很榮耀的被請到查太萊夫人的私人客室里去。他盲目地跟著仆人……他是從不注意外 界事物或与他的四周的事物有所接触的。可是在她的小客室里,他卻模糊地望了一望那些美 麗的德國复制的勒瓦和塞扎納ヾ的作品。 ヾ勒努瓦(Rbnoir)塞扎納(Cexanne)顫是法國近代印象源大畫家. “這房子真是可愛。”他一邊說一邊奇异地微笑,露著牙齒,仿佛這 的,“住在這樣的高樓上,你真是聰明啊。” “可不是嗎?”她說。 她的房子,是這大廳里唯一的華麗新式的房子,在勒格貝,只有這個地方能夠表現點她 的個性。克利福是從來沒有看過這房子的,而她也很少請人上這儿來。 現在,她和蔑克里斯在火爐邊相對坐著談話。她問他關于他自己、他的父母;他的兄弟 的事情……他人的事情,康妮總是覺得有趣而神秘的,而當她有了同情的時候,階級的成見 便全沒有了。蔑克里斯爽直地說著他自己的事,爽直地、誠實地披露著他那痛苦的、冷淡 的、喪家狗的心情,然后流露著他的成功后的复仇的高傲。 “但是你為什么還是這么孤寂呢?”康妮問道。 他的微突的、刺探的、褐色的眼睛,又向她望著。 “有的人是這樣的。”他答道。然后他用著一种利落的,諷刺的口气說:“但是,你自 己呢?你自己不是個孤寂的人么?”康妮听了有點吃惊,沉思了一會,然后答道:“也許有 點儿;但并不是全然孤寂著,和你一樣!” “我是全然地孤寂的人么?”他一邊問,一邊苦笑著,好象他牙痛似的,多么做作的微 笑!他的眼睛帶著十分憂郁的、忍痛的、幻滅的和懼怕的神气。 “但是,”她說,看見了他的神气,有點喘气起來:“你的确是孤寂的,不是么?” 她覺得從他那里發出了一种急迫的求援,她差不多顛倒了。 “是的,的确!”他說著,把頭轉了過去,向旁邊地下望著,靜默著,好象古代人類般 的那种奇异的靜默,看見了他冷淡她的這种神气,使康妮气餒了。 他抬起頭直望著她,他看見一切,而且記住一切。同時,象一個深夜哭喊的小孩,他從 他的內心向她哭喊著,直使她的子宮深處都感動了。 “你這樣關心我,你真是太好了。”他簡括地說。 “為什么我不關心你呢?”他發著那种強勉的、疾嘶的、常嘶聲的苦笑。 “啊,那么……我可以握一下你的手嗎?”他突然問道,兩眼差不多用催眠力似地疑視 著她。他用這懇求;直感動到她的子宮深處。 她神魂顛倒地呆望著他,他定了過來,在她旁邊跪下。兩手緊緊地扭著她的兩腳,他的 臉伏在她的膝上,一動也不動。她已完他地迷感著了,在一种惊駭中俯望著他的柔嫩的頸 背,覺著他的臉孔緊壓著她的大腿。她茫然自失了,不由得把她的手,溫柔地,伶憫地放在 他的無抵抗的頹背上。他全身戰栗起來。 跟著,他始起頭,用那閃光的,帶著可怖的懇求的兩眼望著她;她完全地不能自主了, 她的胸怀里泛流著一种對他回答的無限的欲望,她可以給他一切的一切。 他是個奇怪而嬌弱的情人,對女人很是嬌弱,不能自制地戰栗著,而同時,卻又冷靜地 默听著外界的一切動靜。 在她呢,她除了知道自己的委身与他以外,其他一初都不在意了。慚漸地,他不戰栗 了,安靜起來了,十分安靜起來了。她怜憫地愛撫著他依在她胸前的頭。 當他站起來的時候,他吻著她的雙手,吻著她的穿著羔羊皮拖鞋的雙腳。默默地走開到 房子的那一邊,背向著她站著。兩個人都靜默了一會。然后,他轉身向她回來,她依舊坐在 火爐旁邊的那個老地方。 “現在,我想你要恨我了。”他溫和地,無可奈何地說道。她迅速地向他仰望著。 “為什么要恨你呢?”她問道。 “女子們多數是這樣的。”他說,然后又改正說:“我的意思是說……,人家認為女于 是這樣的。” “我即使要根你,也決不在此刻恨你。”她捧捧地說。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應該是這樣的!你對我真是太好了……。”他悲慘地叫道。 她奇怪著為什么他要這樣的悲慘。“你不再坐下么?”她說。他向門邊望了一望。 “克利福男爵!”他說,“他,他不會……?”她沉思了一會,說道;“也許!”然后 她仰望著他,“我不愿意克利福知道……,甚至不愿讓他猜疑什么,那定要使他太痛苦了。 但是我并不以為那有什么錯處,你說是不是?” “錯處!好天爺呀,決沒有的,你只是對我太好罷了……好到使我有點受不了罷了,這 有什么錯處?” 他轉過身去,她看見他差不多要哭了。 “但是我們不必讓克利福知道,是不是?”她懇求著說,“那一來定要使他太痛苦了。 假如他永不知道,永不猜疑,那么大家都好。” “我!”他差不多凶暴地說,“我不會讓他知道什么的!你看罷。我,我自己去泄露! 哈!哈!”想到這個,他不禁空洞地冷笑起來。她惊异地望著他。他對她說:“我可以吻吻 你的手再走嗎?我想到雪非爾德走一趟,在那儿午餐,如果你喜歡的話,午后我將回這里來 喝茶,我可以替你做點什么事么?我可以确信你不恨我么──你不會恨我罷?”他用著一种 不顧一切口气說完這些話。 “不,我不恨你。”她說,“我覺得你可愛。” “啊!”他興奮地對她說:“我听你說這話,比听你說你愛我更喜歡!這里面的意思深 得多呢……那么下午再會罷,我現在要想的事情多著呢。”他謙恭的吻了她的兩手,然后走 了。 在午餐的時候.克利福說:“這青年我真看不慣。” “為什么?”康妮問道。 “他是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家伙……他時時准備著向我們攻擊。” “我想大家都對他太坏了。”康妮說。 “你惊怪這個么?難道你以為他天天干的是些好事么?” “我相信他是有某种寬宏慷慨的气量的。” “對誰寬宏慷慨?” “我倒不知道。” “當然你不知道啊,我恐怕你把任性妄為認作寬宏慷慨了。” 康妮不做聲,這是真的么?也許。可是蔑克里斯的任性妄為,有著某种使她迷惑的地 方。他已經飛黃騰達了,而克利福只在匍匐地開始。他已用他的方式把世界征服了,這是克 利福所求之不得的。說到方法和手段嗎?難道蔑克里斯的方法和手段,比克利福的更卑下 么?難道克利福的自吹自擂的登台術,比那可怜無助的人以自力猙扎前進的方法更高明么? “成功”的財神后面,跟著成千的張嘴垂舌的狗儿。那個先得到她的便是狗中之真狗!所以 蔑克里斯是可以高舉著他的尾巴的。 奇怪的是他并不這樣做。他在午后茶點的時候,拿著一柬紫羅蘭和百合花回來,依舊帶 著那喪家狗神气。康妮有時自問著,他這种神气,這种不變的神气,是不是拿來克敵的一种 假面具,他真是一條可怜的狗嗎? 他整個晚上堅持著那种用以掩藏自己的喪家狗的神气,雖然克利福已看穿了這神气里面 的厚顏無恥。康妮卻看不出來,也許因為他這种厚顏無恥并不是對付女人的,而是對付男子 和他們的傲慢專橫的。蔑克里斯這种不可毀滅的內在的厚顏無恥,便是使男子們憎惡他的原 因。只要他一出現,不管他裝得多么斯文得体,上流人便要引以為恥了。 康妮是愛上他了。但是她卻沒法自抑著真情,坐在那儿刺著繡,讓他們去談話。至于蔑 克里斯呢,他毫不露出破綻,完全和昨天晚上一樣,憂郁,專心,而又冷漠,和主人主婦象 遠隔得几百万里路似的,只和他們禮尚往來著,卻不愿自獻殷勤。康妮覺得他一定忘掉了早 上的事了。但是他并沒有忘掉。他知道他所處的境地……他仍舊是在外面的老地方,在那些 天生成而被擯棄的人所處的那個地方。這回的戀愛,他毫不重視。因為他知道這戀愛是不會 把他從一只無主的狗──從一只帶著金頸圈而受人怨罵的無主狗,變成一只享福的上流家的 狗的。 在他的靈魂深處,他的确是個反對社會的、局外的人、他內心里也承認這個,雖然他外 表上穿得多么人時,他的离眾孤立,在他看來,是必需的;正如他表面上是力求從眾,奔走 高門,也是必須一樣。 但是偶然的戀愛一下,藉以安慰舒神,也是件好事,而且他并不是個忘思負義的人;反 之,他對于一切自然的,出自心愿的恩愛,是熱切的感激,感激到几乎流淚的。在他的蒼白 的、固定的、幻滅的臉孔后面,他的童子的靈魂,對那女人感恩地啜泣著,他焦急地要去親 近她;同時,他的被人擯棄的靈魂,卻知道他實在是不愿与她糾纏的。 當他們在客廳里點著蜡燭要就寢的時候,他得了個机會對她說。 “我可以找你嗎?” “不,我來找你。”她說。 “啊,好罷!,, 他等了好久……但是她終于來了。 他是一种顫戰而興奮的情人,快感很快地來到,一會儿便完了。他的赤裸裸的身体,有 一种象孩子似的無抵抗的希奇的東西:他象一個赤裸裸的孩童。他的抵抗力全在他的机智和 狡猾之中,在他的狡猾的本能深處,而當這本能假寐著的時候,他顯得加倍的赤裸,加倍地 象一個孩子,皮肉松懈無力,卻在拼命地掙扎著。 他引起了康妮的一种狂野的怜愛和溫情,引起了她的一种狂野的渴望的肉欲。但是他沒 有滿足他的肉欲,他的快感來得太快了。然后他萎縮在她的胸膛上,他的無恥的本能蘇醒 著,而她這時,卻昏迷地,失望地,麻木地躺在那儿。 但是過了一會,她立刻覺得要緊緊地摟著他,使它留在她那里面,一任她動作著……一 任她瘋狂地熱烈地動作著,直至她得到了她的最高快感。當地覺著她的瘋狂的极度快感,是 由他硬直的固守中得來的時候,他不禁奇异地覺得自得和滿足。 “啊!多么好。”她顫戰地低語著。她緊貼著他,現在她完全鎮定下來了,而他呢,卻 孤寂地躺在那儿,可是帶著驕傲神气。 他這次只住了三天,他對克利福的態度,和第一天晚上一樣:對康妮也是一樣,他的外 表是毫無改變的。 他用著平時那种不平而憂郁的語調和康妮通信,有時寫得很精彩。但總是渲染著一种奇 异的無性愛的愛情。他好象覺得對她的愛情是一种無望的愛情,他們間原來的隔閡是不變 的。他的深心處是沒有希望的,而他也不愿有希望。他對于希望存有一种恨心。他在什么地 方讀過這句話:“一個龐大的希望穿過了大地。”他添了一個注說:“這希望把一切有价值 的東西都掃蕩無余了。” 康妮實在并不了解他;但是她自己覺得愛他。她的心里時時都感覺到他的失望。她是不 能深深地、深深地愛而不存在希望的。而他呢,因為沒有希望在心里,所以決不能深愛。 這樣,他們繼續了好久,互相通著信,偶爾也在倫敦相會。她依舊喜歡在他的极度快感 完畢后,用自力得到的那种強烈的肉的快感。他也依舊喜歡去滿足她。只這一點便足以維持 他們間的關系。 她在勒格貝非常地快活。她用這种快活和滿意去激勵克利福,所以他在這時的作品寫得 最好,而且他几乎奇异地、盲目的覺得快活。其實,他是收獲著她從蔑克里斯堅挺在她里面 時,用自力得到的性的滿足的果子。但是,他當然不知道這個的,要是知道了,他是決不會 道謝的! 然而,當她的心花怒放地快樂而使人激勵的日子過去了時,完全過去了時,她變成頹喪 而易怒時,克利福是多么晦气啊!要是他知道個中因果,也許他還愿意她和蔑克里斯重新相 聚呢。 第四章 康妮常常預感到她和蔑克──人們這樣叫他──的關系是不會有什么結果的。可是其他 的男子好象不在她的眼里。她牽系著克利福。他需要她的大部分生命,而她也給他。但是她 也需要一個男子給她大部分的生命,這是克利福沒有給也不能給的。于是她不時地和蔑克里 斯幽會。但是,她已經預知這是要完結的。和蔑克斯沒有什么東西可以長久的。他的天性是 要迫使他破坏一切關系而重新成為自由的、孤獨的、寂寞的野狗的。在他看來,這是他的大 需要,雖然他總是說:她把我丟棄了! 人們以為世界上是充滿著可能的事的。但是在多數的個人經驗上,可能的事卻這樣的 少。大海里有許多的好色……也許……但是大多數似乎只是些沙丁魚和鯡魚。如果你自己不 是沙鯡魚,你大概便要覺得在這大海里好魚是很少的。 克利福的名聲日噪起來,甚至賺著錢了。許多人來勒格貝看他。康妮差不多天天要招待 客人。但是這些都是些沙丁魚或鯡魚,偶爾地也有一尾較稀罕的 魚或海鰻。 有几個是常來的客,他們都是克利福在劍橋大學的同學。有一個是唐米•督克斯,他是 服務軍界的人,一個旅長,他說:“軍隊生活使我有余暇去思想,而且免得我加人生活的爭 斗。” 還有查理•梅,他是個愛爾蘭人,他寫些關于星辰的科學著作。還有一位也是作家,他 叫韓蒙。他們都和克利福年紀相仿,都是當時的青年知識分子。他們都信仰精神生活。在精 神生活范圍以外的行為,是私事,是無關重要的。你什么時候上廁所,誰也不想打听,這种 事除了自己外,誰也不感興趣的。 就是日常生活上大部分的事情也是這樣。你怎樣弄錢,你是不是愛你的太太,你有沒有 外遇,所有這一切只是你自己的事,和上廁所一樣,對他人是沒有興趣的。 韓蒙是個身材高瘦的人,他有妻子和兩個孩子,但是他和一個女打字員親密得多了。他 說:“性問題的要點,便是里面并沒有什么要點。嚴格地說,那就不是個問題。我們不想跟 他人上廁所,那么為什么我們要理睬他人的床第間事?問題就是這儿。假如我們把床第間事 看成和上廁所一樣,那便沒有什么問題了。這完全是無意義無要點的事;這僅僅是個不正當 的好奇心的問題罷了。” “說得對,韓蒙,你說得真對!但是如果有什么人跟朱麗亞求愛,你便要沸騰起來;如 果他再追求下去,那你便要發作了……。”朱麗亞是韓蒙的妻子。 “咳,當然呀!要是什么人在我的客廳里撤起尿來,我定要發作的。每個東西有每個東 西的位置。” “這是說要是有人和朱麗亞躲在壁龕里戀愛起來,你便不介意么?” 查理•梅的態度是有點嘲弄的,因為他和朱麗亞曾有過點眉目傳情的事,而給韓蒙嚴峻 地破坏了。 “那我自然要介意。性愛是我和朱麗亞兩人間的私事;如果誰想插進來,自然我要介意 的。” 那清瘦而有雀斑的唐米•督克斯,比起蒼白而肥胖的查理•梅來,更帶愛爾蘭色彩。他 說:“總而言之,韓蒙,你有一种很強的占有性和一种很強的自負的意志,而且你老想成 功。自從我決意投身軍界以來,我已經罕与世俗接触,現在我才知道人們是多么切望著成功 和出人頭地,我們的個性在這方面發展的多么過火!當然,象你這樣的人,是以為得了一個 女子的幫助是易于成功押。這便是你所以這樣嫉的緣故。所以性愛在你看來是……你和朱麗 亞之間的一种關系重大的發電机,是應該使你成功的東西。如果你不成功,你便要同失意的 查里一樣,開始向女人眉來眼去起來。象你和朱麗亞這种結過婚的人,都標著一种旅客手蕈 上一樣的標簽,朱麗亞的標簽上寫的‘韓蒙太太’,好象屬于某人的箱子似的。你的標簽上 寫是‘韓蒙,由韓蒙太太轉交’。啊,你是很對的,你是很對的!精神生活也需要舒适的家 庭和可口的飯菜。你是很對的。精神生活還需要子孫興眨呢!這一切都以成功与否為轉移, 成功便是一切事情的中軸。” 韓蒙听了似乎有點生气。他對自己的心地清白、不隨俗浮沉是有點自負的。雖然這樣, 他确實是希望成功的。 “那是真的,你沒有錢便不能生活。”查理梅說,“你得有相當的錢才能生活下去…… 沒有錢,甚至思想都不能自由,否則你的肚子是不答應地的。但是在我看來,在性愛上,你 盡可以把標簽除去。我們既可以自由地向任何人談話,那么為什么我們不能向任何我們所喜 歡的女子求愛呢?” “好色的色爾特人的說法。”克利福說。 “好色!哼!為什么不可以?我不明白炎什么同一個女人睡覺,比同她跳舞……如談天 气的好坏,對有什么更大的害處,那不過是感覺的交換代替思想的交換罷了。那為什么不可 以?” “象兔子一樣的苟合?”韓蒙說。 “為什么不可以?兔子有什么不對?難道兔子比那神經病的,革命的,充湖仇恨的人類 更坏么?” “可是我們并不是兔子呀。”韓蒙說。 “不錯,我們有個心靈。我有些關于天文的問題要計算,這問題于我差不多比生死還重 要。有時消化不良妨礙我的工作,飲餓的時候妨礙得更厲害。同樣,性的飲餓也妨礙我,怎 么辦呢?” “我想你受的是性欲過度后的消化不良的苦罷。”韓蒙譏諷地說。 “不是!我吃也不過度。性交也不過度。過度是可以自由制止的。但是鋼鋼筆便沒有辦 法,你想叫我餓死么? “一點也不!你可以結婚呀?” “你怎么知道我可以結婚?結婚也許不宜于我的精神結构。結婚也許要把我的精神變成 荒謬”我是不适于結婚的……那么我便應該象和尚似的關在狗籠里么?沒有這樣狂妄的事, 我的朋友,我必要生活和弄我的計算。我有時也需要女人。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誰要 發什么道德風化的議論,我都不睬。如果有個女人,象個箱子似的帶著我的名字和住下場的 標簽,到處亂跑,我定要覺得羞恥的。” 因為和朱麗亞調情的事,這兩個人自抱著怨恨。 “查理,你這意思倒很有趣。”督克斯說,“性交不過是談話的加一种形式,不過談話 是把字句說出來,而性交卻是把宇各項做出來罷了。我覺得這是很對的。我以為我們既可以 和女子們交換時好時坏的意見。也盡可以和她們交換性欲的感覺和情緒。性交可以說是男女 間肉体的正常的談話,談起來也會是索然無味的。同樣的道理,假如你和一個女子沒有共通 的情欲或同情,你便不跟她睡覺。但你是若有了…… “你若對一個女人共有了相當的情緒或同情時,你便該和她睡覺。”查里梅說,“和她 睡去,這唯一可干的正經畫。同樣的道理,要是你和誰談得有味時,你便談個痛快。這是唯 一可干的下經事。你并不假惺惺地咬著舌頭不說。那時你是欲罷不能的。和女人睡覺也是這 個道理。” “不,”韓蒙道,“這話不對。拿你自己來說罷,老梅,你一半的精力浪費在女人身 上。你固然有才能,但你決不會干你應該干的事情。你的才能在那另一方面用得太多了。” “也許……不過,親愛的韓蒙,不管你結過婚沒有,你的才能卻在這一方面用得太少 了。你的心靈也許保持著純洁正直,但是你的心耿是干枯下去的。在我看來,你那純洁的心 靈卻干核得和木竿一樣。你愈說愈干。” 唐米•督克斯不禁大笑起來。 “算了罷,你們兩個心靈!”他說,“你們看我……。我并不干什么高尚純洁的心靈工 作,我只記取點他人的意見。然而我既不結婚,也不追逐女人。我覺得查里是很對的;要是 他想去追逐女人,他很自由地可以不追逐得過火。但是我決不禁止他去追逐。至于韓蒙呢, 他有的是占有的天性,因此那逕直的路和狹隘的門自然是适合他的了。你們瞧瞧著罷,他不 久便要成為真正的英國文豪,從頭到腳都是ABC的。至于我自己呢,我什么都說不上,我只 是個好花舌的人,你的意見怎樣,克利福?你以為性愛是幫助一個男子在世上成功的發電机 么?” 在這种情境里,克利福是不太說話的。他一向是不當眾演說的,他的思想實在缺少力 量,他太摸不清頭腦而且太易感動了。督克斯的問題使他不安地臉紅起來。 “晤!”克利福訥訥著說,“無論怎樣我想我沒有多大的意見……我想,‘結婚罷,不 要多說了’,這大概便是我的意見。雖然,在一對相愛的男女之間,房事是一件重要的事, 這是當然的了。” “怎樣重要呢?”督克斯問道。 “啊……那可以促進親密。”克利福說,這种談話使他不安得象一個女子一樣。 “好,查里和我都相信性交是一种互通聲气的方法,象說話一樣。要是一個女子開始同 我作性的談話,自然時机一到,我便要把這种談話同她到床上去完成。不幸的是沒有女子同 我開始談這种話,所以我只好獨自上床去,而我的身子也不見得有什么更坏……至少我這佯 希望,因為我怎么知道呢?無論如何,我沒有什么天文計算要被妨礙,也沒有什么不朽的著 作要寫,我只是個隱匿在軍隊里的懶漢罷了。” 房子里沉靜下來了。四個男子在吸煙。康妮坐在那儿,一針一針地做活……是人,她坐 在那儿,她得一聲不響地坐在那儿。她得象一個耗子似的靜坐在那儿,不去打扰這些知識高 超的貴紳們路每項重要的爭論。她不得不坐在那儿;沒有她,他們的談話便沒有這么起勁; 他們的意見便不能這么自由發揮了。沒有康妮,克利福便要變成更局促,更不安,更易煩 躁,談話便無生气。唐米•督免斯是最健談的;康妮的在場,有點使他覺得興致勃然。她不 大喜歡韓蒙,她覺得他在心靈上是個自私自利的人,至于查理•梅,她雖然覺得他有的地方 可喜,卻有點討厭他,管他的什么星象。 多少晚上,康妮坐在那儿听這四個人或其他一二個人的討論!他們的討論從來沒有什么 結果,她也不覺得多大的煩惱。她喜歡听他們的心曲,特別是唐米在座的時候,那是有趣 的。他們并不吻你,摸触你,便是他們卻把心靈向你盤托出。那是很有趣的。不過他們的心 是多么冷酷啊; 然而有時也有點令她覺得討厭。他們一提起蔑克里斯的名,便盛气凌人地罵他是雜种的 幸進者,是無教育的最賤的下流人,但是康妮卻比較尊重他。不論他是不是雜种的下流人, 他卻一直向目的地走去。他并不僅僅用無限的言詞,到處去夸耀精神生活。 康妮并不討太原市精神生活;并且她還從中得到奮激,但是她覺得人們把精神生活的好 處說得太過于鋪張揚歷了。她很喜歡那香煙的煙霧參加這些“密友夜聚”──這是她私下起 的名字,她覺得很有趣,而且覺得自得,因為沒有她默默地座的時候,他們連談話都不起 勁。但無論如何、那儿有個深不可解的神秘,他們空洞地、無結果地談論著,但是談論的究 竟是什么,她怎么也不能知道。而蔑克里斯也弄不明白。但蔑克并不想做什么,他只求膽哲 保身,蝎力哄騙人家,正如人家之竭力哄騙他一樣。他實在是反對社會的,這是克利福的他 的密支們都反對他的緣故。克利福和他的密友們是擁護社會的;他們多少是在拯救人類,至 少是想開導人類的。 星期日的晚上,有個起勁的聚談,話柄又轉到愛情上。 “祝福把我們的心結合為一的聯系,……”唐米•督克斯說,“我很知道這聯系究竟是 什么……此刻把我們結合起來的聯系,是我們的精神的交触。除此以外,我們間的聯系的确 少极了。我們一轉過了背,梗互相底毀起來,象所有其他的該死的知識分子一樣,象所有的 該死的人一樣,因為所有的人都這么干。不然的話,我們便把這些互相底毀的話,用甜言蜜 語隱藏起來。說也奇怪,精神生活,若不植于怨恨里和不可名狀的無底的深恨里,不好象便 不會欣欣向榮似的。這是一向就這樣的!看看蘇格拉底和拍拉圖一類人罷!那种深假如大 恨,那种以誹謗他人為無上快樂的態度,不論是他們的敵人普羅塔哥拉斯(Proagoras)或是 任何人!亞爾西比亞得斯(Alcibides)和其他所有的狐群狗党的弟子們都加入作亂!這使我 們宁可選擇那默默地坐在菩提樹下的佛,或是那毫無詭譎狡猾的心而和平地向弟子們說教的 耶酥”不,精神生活在根本上就有什么毛病。它是植根于仇恨与嫉、嫉与仇恨之中的。你看 了果子便知道樹是什么了。” “我就不相信我們大家都這樣仇恨的。”克利福抗儀說。 我親愛的克利福,想想我們大家互相品評的樣子罷。我自己比任何人都坏。因為我宁愿 那自然而然的執根,而不愿那做作的甜言蜜語。傲作的甜言蜜語就是毒藥。當我們開始說克 利福是個好人這一類的恭維話時,那是因為克利福太可怜了的緣故。天呀,請你們說我的坏 話罷,這一來我卻知道你們還看得起我。千万別甜言蜜語,否則我便完了!” “啊!但是我相信我們彼此上誠實地相愛的。”韓蒙說。 “我告訴你,我們安得不相愛……因為我們在背地里都說彼此的坏話!我自己便是一個 頂坏的人。” “我相信你把精神生活和批評活動混在一起了。蘇格拉底在批評活動上給了一個大大的 推動,這點我是和你的意見一致的,但是他的工作并不盡于此。”查里•梅煞有介事地說。 他們這班密友們,表面上假裝謙虛,實在都是怪自命不凡的。他們骨子里是目空一切。卻地 裝出那低首下气的神气。 督克斯不愿再談蘇格拉底了。 “的确,批評和學問是兩回事。”韓蒙說。 “當然,那是兩回事。”巴里附和說。巴里是個褐色頭發的羞怯的青年,他來這儿訪督 克斯,晚上便在這儿過夜了。 大家都望著分,仿佛听見驢子說了話似的。 “我并不是在討論學問……我是在討論精神生活。”督克斯笑著說,“真正的學問是從 全部的有總識的肉体產生出來的;不但從你的腦里和精神里產生出來,而且也從你的肚里和 生殖器鉗制其他一切。這兩种東西便只好批評而抹煞一切了。這兩种東西只好這樣做。這是 很重要的問題。我的上帝,我們現在的世界需要批評……致命的批評。所以還是讓我們過著 精神的生活,’盡量的仇恨,而把腐舊的西洋鏡戳穿罷。但是你注意這一點:當你過著你的 生活時,你至少是參与全生活的机构的一部分。但是你一開始了精神生活后,你就等于把苹 果從樹上摘了下來;你把樹和苹果的關系──固有的關系截斷了。如果你在生命里只有精神 生活,那么你是從樹上掉下來了……你自己就是一個摘下赤的苹果了。這一來,你便邏輯地 不得不要仇恨起來,正如一個摘下來的苹果,自然地不得不要腐坏一樣。” 克利福睜著兩眼,這些活對他是毫無意義的。康妮對自己暗笑著。 “好,那么我們都是摘下赤的苹果了。”韓蒙有點惱怒地說。 “既是這燕,讓我們把自己來釀成苹果酒好了。”查量說。 “但是你覺得波爾雪維克主義怎樣?”那褐色頭發的巴里問道,仿佛這些討論應廬歸結 到這上面似的; “妙哪!”查里高叫道,“你覺得波爾雪維克主義怎樣?” “算了罷!讓我們把波爾雪維克主義切成肉醬罷!”督克斯說。 “我恐怕波爾雪維克主義是個太大的問題。”韓蒙搖著頭鄭重地說。 “在我看來,”查理說,“波爾雪維克主義就是對于他們所謂的布爾喬亞的一种极端的 仇屈服主義;至于布爾喬亞是什么?卻沒有确實的界說。它偷旬資本主義,這是界說之一。 感情和情緒是決然地布爾喬亞的,所以你得發明一個無感情無情緒的人。” “其次談到個人主義,尤其是個人,那也布爾喬亞,所以定要鏟除。你得淹沒在更偉大 的東西下面。在蘇維埃社會主義下面。甚至有机体也是布爾喬亞,所以。歸高理想机械。机 械是唯一個体的、無机体的東西。由許多不同的但都是基要的部分組合而成。每個人都是机 械的一部分。這机器的推動力是仇恨……對布爾喬亞的仇恨。‘在我看來,波爾雪維克主義 便是之樣。” “的确!”康米說,“但是你這篇話,我覺得也可以作為工業理想的确切寫照;簡言 之,那便是工厂主人的理想,不過他定要否認推動力是仇恨罷了。然而推動力的确是仇恨; 驛于生命本身的仇恨。瞧瞧米德蘭這些地方罷,不是到處都是仇恨么,但那是精神生活的一 部分;那是台乎邏輯的發展。” “我否認波爾雪維克主義是合乎邏輯的,它根本就反對前提上的大前提。”韓蒙說道。 “但是,親愛的朋友,它卻不反對物質的前提;純粹的精神主義也不反對這物質的前 提……甚至只有這物質的前提它才接受呢。” “無論如何,波爾雪維克主義已經達到事物的絕底了。”查里說。 “絕底!那是無底的底!波爾雪維克主義者不久便要有世界上最精的、机械設備最佳的 軍隊了。” “但是這种仇恨的狀態是不能持久下去的,那定要引起反動的……。”韓蒙說。 “那,我們已經等候多年了……我們還要再等呢.。份恨是和別的東西一樣日見滋長 的。那是我們的最深固的天性受了強暴的必然結果;我們強迫我們的最深固的感情,去适合 某种理想。我們用一种公式推動我們自己,象推動一部机械一樣,邏輯的精神自以為可以領 導一切,而一節卻變成純粹的•仇恨了。我們都是波爾雪維克主義者,不過我們假仁假交罷 了。俄國人是不假仁假義的波爾雪維克主義者。” “但是除了蘇維埃這條路外,還有許多其他的路呀。”韓蒙說,“波爾雪維克主義者們 實在是不聰明的。” “當然不,但是如果你想達到某种目的,有時候愚蠢是一种聰明方法。我個人認為波爾 雪維主義者,不過我們另起一個名稱罷了。我們相信我們是神……象神一樣的人!波爾雪維 克主義者,我們便得有人性,有心,有生殖器……因為神和波爾雪維克主義者都是一樣的: 他們太好了,所以就不真實了。” 大家正在不滿意的沉默著,巴里突然不安地問道: “那么你相信愛情罷,唐米,是不是?” “可愛的孩子!”唐米說,“不,我的小天使,十有九我不相信;愛情在今日也不過有 許多愚蠢的把戲中之一种罷了。那些嬌媚態的登徒于們,和那些喜歡‘爵士’舞,屁股小得 象領鈕般的小妮于們苟合,你是說這种愛情呢?還是那种財產共有,指望成功,我的丈夫我 的太太的愛情呢?不,我的好朋友,‘我一點儿也不相信!” “但是你總相信點什么東西罷?” “我?啊,理智地說來,我相信要有一個好心,一條生動的陽具,一個銳利的智慧,和 在一位高尚的婦女面前說‘媽的屎’的勇气。” “那么這种种你都具有了。”巴里說。 唐米•督克斯狂笑起來。“你這個好孩子!要是我真具有這种种,那就好了!不,我的 心麻木得象馬鈴薯一樣,我的陽具萎垂不振,若要我在我的母親和姑母面前說‘好的 屎!’,我宁可干脆地把這陽具割了……她們都是真正的高尚婦女,請你注意;而且我實在 是沒有什么智慧,我只是個附庸精神生活的人。有智慧,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有了智慧, 一個人全身的各部分──便或不便說出的各部分,都要活潑起來。陽具對于任何真正有智慧 的人都要指正起頭來說:你好?勒努瓦說過,他的畫是用他的陽具畫出來的……的确的,他 的畫是多么美!我真想也用我的陽具作些什么事情。上帝奈何一個人只能這么說!這是地獄 里添多了一种酷刑!那是蘇格拉底發端的。” “但是世界上也有好女子呢。”康妮終于拾起頭來說。大家听了都有些怨她……她應該 裝聾作啞才是。這第一种談話她竟細細地听,那使他們大不高興了。 “我的上帝?‘要是她們對我來說不好,她們好又与我何干?’” “不,那是沒有辦法的,我簡直不能和一個女子共鳴起來、沒有一個女子使我在她面前 的時候覺得真正需要她,而我也不打算勉強我自己……上帝,不』我將依然故我的度我的精 神生活。這是我所能做的唯一的正經事。我可以和女子們談天,而得到很大的樂趣!你以為 怎樣,我的小朋友?” “要是一個人能夠保持著這种純洁的生活,是就可以少掉許多麻煩了。”巴里說。 “是的,生活是太單調了!” 第五章 一個二月的有淡淡陽光的降霜的早晨,克利福的康妮出去散步,穿過大花園向樹林里走 去,克利福駛著他的小自動車,康妮在他旁邊步行。 嚴冷的空气里依然帶著硫磺气味,但是他們倆都已習慣于這种气味了。近處的天邊,籠 罩著一种蛋白石色的霜和煙混成霧,頂上便是一塊小小的青天。因此;使人覺得是被磁禁在 一個圍子里,老是在圍子里。生命老是象個夢幻或瘋狂,被關禁在一個圍子里。 一些綿羊在園中的干枯的亂草叢里嗤喘著,那儿的草窩里積著一些帶藍色的霜,一條淺 紅色的小路,象一條美麗的帶子似的。婉蜒地橫過大花園直至樹林門口。克利福新近才叫人 這小路上鋪了一層從煤坑邊取來的篩過的沙礫。這些焚燒過而’沒有硫磺傳的沙礫。在天气 干燥的時候,呈著鮮明的淺紅的蝦色,在天气陰濕的時候,便呈著更濃的蟹色。現在這條小 路是呈著淡談的蝦色,上面鋪著灰白帶藍的薄霜、康妮很喜歡這條鋪著細沙的鮮玫瑰色的路 徑。天下事有時是有弊亦有利的。 克利福小心地從他們的房屋所在的小山丘上,向著斜坡駛了下去。康妮在旁邊用手扶著 車子。樹林在他們的面前展開著,最近處是擦樹叢林,稍遠處便是帶紫色的濃密的橡樹林。 樹林的邊緣,一些兔子在那儿跳躍著或咀嚼著,一群小烏鴉突然地飛了起來,在那小小的天 空里翱翔而過。 康妮把樹林的門開了,克利福慢慢地駛了過去,到了一條寬大的馬路。這馬路向著一個 斜坡上去,兩旁是修剪得很整齊的擦林。這樹林是從前羅賓漢打獵的大森林的殘余,而這條 馬路是從前橫經這個鄉野的很古很古的大道。但是現在,這只是一條私人樹林里的馬路了。 從曼斯非爾德來的的路,至此往北折轉。 樹林里,一切都靜息著。地上千葉子的背面藏著一層范霜。一只鳥粗啞地叫著,許多小 鳥震著翼。但是這儿已沒有供人獰獵的野獸,也沒有雄雞。因為在大戰時都給人殺光了。樹 林也荒著沒人看管,一直到現在,克利福才再雇了一個守獵的人。 克利福深愛這個樹林,他深愛那些老橡樹。他覺得它們經過了許多世代都是屬于他的, 他要保護它們,他要使這個地方不為人所侵犯,緊緊地關閉著,使之与世界隔絕。 小車子饅慢地駛上斜坡,在冰陳了的泥塊上顛簸著前進,忽然左邊現出一塊空地,是儿 只有一叢枯稿了的蕨草,四下雜布著一些斜傾的細長的小樹,几根鋸斷了的大樹樁,毫無生 气地露著頂和根;還有几處烏黑的地方,那是樵夫們焚燒樹枝亂草和廢物過后的痕跡。 這是大戰中佐費來男爵伐木以供戰壕之用的一個地方,在馬路的右邊漸次隆起的圓丘, 一片光溜溜,怪荒蕪的。圓丘的頂上,從前有的話多橡樹,現在一株也沒有了。在那儿,你 從樹梢上望去,可以看見煤礦場的鐵道和史曲門的新工厂。康妮站在那儿遠眺著。這几是与 世界隔絕的樹林中的一個開口。從這開口咱使可与世相通。但是她并不告訴克利福。 這塊光地,常常便克利福覺得非常地忿怒。他曾參与大戰,他知道戰爭是怎么一回事, 但是大戰并沒有使他忿怒,直至他看見了這光溜溜的小山之后,才真正地忿怒起來。他現在 正叫人重新植些樹木。不過這小山使他看了便怨恨他的父親。 小車儿徐徐地向上前進,克利福坐在車里,呆板地向前望著。當他們到了最高處時,他 把車停住,他不肯向那不平的斜坡冒險下去了。他望著那條馬路向下降落里在蕨草和橡樹中 間形成的一個開口。這馬路在小山腳下拐彎而淹沒,但是它的迂回是這樣的美好而自然,令 人聯想起往日的騎士們和乘馬的貴婦們在這儿行樂的情形。 “我認為這儿是真正的英格蘭的心。”在二月談淡的陽光下坐著的克利福對康妮這樣說。 “是嗎?”康妮說著,卻听見了史德門煤礦場發來的十一點鐘的气笛聲。克利福是太習 慣于這聲音了,他一點也沒有注意。 “我要使這個樹林完整……無疆。誰也不許侵犯它。”克利福說。 克利福這話里,帶著某种憤慨悲傷的情緒。這樹林還保存著一點荒野的老英格蘭時代的 什么神秘東西,但是大戰時候佐佛來羅爵的伐木卻把它損傷了。那些樹木是多么靜穆,無數 彎曲的樹枝向天空上伸,灰色的樹干,倔強地從棕爭的蕨草叢中直立!鳥雀在這些樹木間飛 翻著,多么安穩!從前,這儿有過鹿,有過弓手,也有過騎驢得得地經過的道士。這地方還 沒有忘記,還追憶著呢。 巨利福靜坐著,灰白和陽光照著他的光滑的近全栗色的頭發,照著他的圓滿紅潤的、不 可思儀的臉孔。 “當我來到這儿時,我比平時尤其覺得無后的缺感。”他說。 “但是這樹林比你的家族還要老呢。”康妮溫和地說。 “的确!”克利福說。“但這是我們把它保存的。沒有我們,它定已消滅了,象其余的 森林似的早巳消滅了,我們定要保存點老英格蘭的東西。” “一定要么?”康妮說,“甚至這老英格蘭不能自几存在,甚至這老英格蘭是反對新英 格蘭的東西,連英格蘭本身都要沒有了。”克利福說。“我們已有著這塊土,而且我們愛 它,那么錠要保存它。” 兩人憂郁地靜默了一會。 “是人,在一個短時間內。”康妮說。 “在一個短時間內!這是我他僅能做到的,我們只能盡我們的職份。我覺得自從我們有 這塊地以來,我們家族中每個男子都曾在這儿盡過他的職份,一個人可以超越習俗之處,但 是傳統饋例是定要維持的。” 他們又靜默了一會。 “什么傳統慣例?”康妮問。 “英格蘭的傳統慣例!就是這個! “啊!”她徐徐地說。 “這是不得不有個儿子的原因,一個人不過是一條鏈索中的一環啊。”他說。 康妮并不喜歡這鏈索的話,但是她并不說什么,她覺得他那种求于的欲望是怪异地不盡 人情的。 “可惜我們不能有個儿子。”他說。 他的淡藍色的眼睛凝視著她。 “要是你能和另一個男人生個儿子,那也許是件好事。”他說,“要是我們把這孩子在 勒格貝養大,他便要成為我們和的這塊地方的。我不太相信什么父道,要是我們養他,他便 是我們的,而繼承我們。你不覺得這是件值得考慮的事么?” .康妮終于指起眼睛向他望著。孩子,她的孩子,于他渤是個物件似的,是個物件似的! “但是另一個什么男人呢?”她問道。 “那有什么大關系?難道這种事情和我們有什么很大的影響么?……你在德國時不是有 過情人么?……現在怎么了?不是差不多什么都沒有了么?我覺得在生命里,我們所做的那 些小動作,和我們与他人發生的那些小關系,并不怎么重要。那─切都要消逝。而且誰知道 那一切都消逝到哪儿去了呢,哪儿是舊年的自雪……在一個人生命中能持久的東西,這才是 重要的東西。我自己的生命,在她的長久的持續与發展里,于我是重要的,但是与人發生的 偶爾關系,特別是那偶爾的性的關系,有什么重要呢?這种种關系,如果人不把它們可笑的 張大起來,事情便象鳥交尾似地過去。事情本來應該這樣,那有什么重要呢?重要的是終身 的結合,重要的是一天一天的共同生活并不是那一兩次的苟合。你和我,無論發生怎樣的事 情,我們終是夫妻。我們彼此習慣著在一塊。我覺得習慣是比任何偶爾的興奮都重要的。我 們所憑以生活的,是那長久的、緩慢的、持續的東西,并不是什么偶然的瞬息的快感。兩個 人住在一塊,一步一步地達到一致。他們的感覺密切地交貫著。結婚的真諦便是這個,并不 是性行為,尤其不是那簡單的性作用。你和我由結婚而互相聯系著。命運已經不幸地把我們 的肉体關系斬斷了,我們只要能夠維持著結婚的基本東西,這性的問題我想中可以容易解結 的──不見得比找牙种醫生治牙更難解決的。” 康妮坐在那儿,在士种惊愕和恐怖的情緒中听著,她不知道他說得究竟有理還是無理。 她愛蔑克里斯,至少她自己這樣想。但是她的愛不過是她和克利福的結婚生活中的一种開心 的小旅行罷了。她和克利福的結婚生活,那便是由多年的苦痛和忍耐所造成的又長又慢的親 密的習慣。也許人類的靈魂是需要些開心的小旅行的,而且不可去拒絕這個需要的。但是所 謂旅行,那是終得歸家來的。 “無論什么男人使我生的孩子你都不介意么”她問道。 “用得著么,康妮?我相信你的選擇的本能是高尚的。你決不會讓一人坏男人接触你 的。” 她想起了蔑克里斯!他是克利福所認為坏男人的那种人。 “但是,男人和女人對于坏男人的看法也許是不同的。”她說。 “不見得。”他答道,“你是看重我的。我不相信你要找個我所絕不喜歡的男人,你一 定不會那樣做的,。 她靜默著,邏輯謬誤到絕點時,是不容人答辨的。 “我要是有了個男人,你要我告訴你么?”她偷偷地向他望了一望。 “一點也不要。我還是不知道的好……不過,偶爾的性行為,和長久的共同生活比起 來,科不算什么,這一點你和我意見一致,不是不?你相信長久的共同生滔比性欲的事里董 要吧?我們已到了不得不如此的地步,那么以性欲上只好請便罷,是不是?總之,那些一瞬 的興奮有什么重要關系呢?難道生命的整個問題,不是在累車積月地、慢慢地、創造一個完 備的人格么?不是生活于一种完備的生活中么?一种不完備的生活是沒有意義的。如果缺少 性的滿足使你不完備,那么找一個對手去。如果沒有儿子使你不完備,那么,只要你能夠, 生個孩子罷,不過,做這种事要以獲得一個完備的生活為目的。要以獲得一個長久而和諧的 完備生活為目的。這,你和我是可以共同去做的……你說是不是……我們是能夠,如果我們 能使自己适應于需要,而同時把這种适應和我們持久的共同生活打成一片。你的意見是不是 這樣?” 康妮覺得有點給這些話語壓倒了。她知道他在理論上是對的。但是在事實上,當她考慮 到和他過著那种持續的生活時……她不禁猶豫了。難道真是她的命中注定了,要把她今后的 一生都斷送給這個人么?就這樣完全紹了么? 只這樣就完結了么?她只好知足地去和他組成一种持續的共同生活,組成一塊布似的, 也許偶爾地,在這布上繡上一朵浪漫的花。但是她怎能知道明年她又要如何感覺呢?誰能知 道?誰能說一個年年有效的“是”宇?這個小小的“是”,是一出气便溜出來的!一個人為 什么定要對這輕如蝴蝶的一個安負長久的責任呢?這個小宇儿,當然要象蝴蝶似地飄飄飛 逝,好讓其他的“是”和“不”替上的! “我相信你是對的,克利福。就我所能判斷的說,我和你意見相同,不過生活也許要完 全改變面目的。” “但是生活沒有完全改變面目以前,你是同意罷?” “呵,是的!我相信我的确同意。” 她看見了頭棕色的獵犬,從路窮的小徑里跑了出來,向他們望著,舉著嘴,輕輕吠著, 一個帶著槍的人,軌快地跟著猩犬,向他們走來.仿佛要向他們攻擊的樣子。但是他突然站 住了,向他們行了一個禮,然后回轉頭向山下走去,這不過是個新來的守獵人,但是他卻把 康妮嚇了一跳,他出現得這樣的突然,象是一种驟然的威嚇,從虛無中跑出來。 這人穿著深綠色的線絨衣,帶著腳絆……老式的樣子,紅潤的臉孔,紅的髭須,和冷淡 的眼睛。他正迅速地向山下走土 “梅樂士!”克利福喊道。 那人輕快地回轉了身,迅速地用一种姿勢,行了個兵士的禮。 “你可以把我的車子轉過來,再把它推動嗎?這樣比較好走一些。”克利福說。 那人馬上把槍挂在肩上,用那种同樣的奇异的姿態定了上來,又敏捷又從容好象他要使 自己不能人看見似的。他是中等的身材,有點消瘦,很緘默,他一點也不看康妮,只望著那 車子。 “康妮,這是新來的守獵人,叫梅樂士。你還沒有和太太說過話罷,梅樂士?” 沒有,先生。”這回答又快又冷淡。 這人脫下了他的帽子,露著他的濃密的近金栗色的頭發。他用那种充分的,無懼的、平 淡的視線,向康妮的眼里直望著,好象他要看看她是怎樣一個人似的,他使她覺得羞怯。她 羞怯地低下了頭。他把帽子放在左手里,微微地向她鞠了一個躬,象個紳士似的。但是他一 句話也不說,他手里拿著帽子,站在那儿靜默了一會。 “你在這儿有些日子了吧,是不是?”康妮問他道。 “八個月了,太太……男爵夫人!”他鎮靜地改正了稱呼說。 “你喜歡在這儿嗎?” 她地望著他的眼睛,他帶著譏諷的,也許是魯莽的神气,把眼睛閉了一半。 “啊,是的,謝謝你,夫人!我是在這儿生長的……”他又輕輕地鞠了一個躬,然后回 轉身去,把帽子帶上,走過去握著車子,他的聲調,說到最后几個宇時,。帶著沉重的拖連 的音……也許這也是由于侮慢罷,因為他開頭說話時,并不帶一點儿土音的。他差不多可說 是個紳士呢,無論如何,他是一個奇异的、靈敏的、孤獨的人,雖然孤獨,但他卻的自信心。 克利福把机器開動了,那人小心地把車子移轉過來;使它面向著那漸次地向著幽間的榛 林下去的山直線。 “遼有什么事么,克利福男爵?”他問道。‘ “是人,你還是跟我們去好,万一車子地走不動了的話,這机器上山用實在是不夠力 的。” 那人的眼睛,接心地探望著他的獵犬望著他,微微地搖著尾巴,一种輕輕的微笑,嘲諷 的或戲弄的但是和藹的微笑,顯現在那人的眼里,一會儿便消失了,他的臉上也毫無了表情 了。他們下著山坡,車子走得有點快,那人扶著車背,使它安穩地前進,他的神气,与其說 是仆役,不如說是個自由的兵士。他有點什么地方使康妮想起了唐米•督克斯。 當他們赤到擦樹叢林時,康妮突然跑到前頭去把窗門打開了。康妮扶著那扇開著的門, 兩個男人經過時都向她望著,克利福帶著非難的神气,另一個是帶著一种冷靜的惊异的樣 子,想看看她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她看見他的藍色的平淡的眼睛里,帶著一种苦痛的超脫的 神情,但是這眼睛里有著一种什么熱力,但是他為什么這樣的孤高,這樣的遠隔呢? 當他們通過園門后,克利福把車子停住了,那個人赶忙跑了回去,謙恭地把園門關好。 “你為什么那樣忙著開門呢?這事梅樂士會做的。”克利福問道,他的鎮靜泰然的聲 音,表示著他是不高興的。 “我想這樣你可以一直開進去,不必停著等。”康妮說。 “那么讓你在質面跑著赶上來么?”克利福問道。 呵!我人時倒喜歡跑一跑呢?” 梅樂十回來重新扶著車子,好象什么都沒有听見的樣子,可民康妮卻覺得他留意著一 切,當他在林園里推著車子上那有點峻峭的山丘財,他嘴唇張著,呼吸有點急了起來。他并 不怎樣強壯呵”雖然他是奇异地充滿著生气,但是他是有點脆弱和干涸的。她的婦人的本能 感知這個。 康妮蹬在后邊,讓車子繼續前行,天色變成了灰暗了,霧環繞著的那塊小青天合攏了, 好象蓋上了蓋子似的。這時天气嚴冷起來,雪就要下了,一切都是灰色,全是灰色!世界好 象是衰疲了。 車子在那淺紅色的路盡頭等著,克利福轉頭來看康妮來了沒有。 “不累嗎?”他問道。 “啊,不!”她說。 但是她實在是累了。一种奇异的疲乏的感覺,一种渴慕著什么,不滿著什么的感覺,充 滿著她。克利福并沒有注意到:這种事情不是他所能知覺的。但是那個生疏的人卻覺曉著, 閃妮覺得在她的環境和她的生命里,一切都衰敗了,她覺得她的不滿的心情,比那些小山還 要古老。 他們到了屋前,車子繞到后門去,那儿是沒有階沿的。好容易克利福她從那小車里把自 己投到家里用的輪椅里。他的兩臂是又敏捷又有力的。然后康妮把他那沉重的兩條死了的 ‘腿搬了了過去。 那守獵人,一邊等待著主人的辭退,一邊端詳地、無遺地注視著這一切,當他看見康妮 把克利福的兩條死腿抱起來放到輪椅里去時,他恐怖得臉色蒼白起來。他覺得惊駭了。 “梅樂士,謝謝你的幫忙。”克利福漠然地說,說著把椅子向走郎里滾去。 “沒有別的事情了么,先生?”那平淡、旬在做夢的聲音說道。 “沒有了,早安!” “早安。先生。” “早安!謝謝你把車子上山來……我想你不覺得太重吧?”康妮望著門外的那個守獵的 人說道。 他的眼睛立刻和他的相遇了,好象夢中醒轉的樣子。他的心里已有了她了。’ “呵,不,中重J他迅速地說。然后人的聲音又帶了那沉重的土腔:“夫人,早安!” 午餐的時候,康妮問道:“你的守獵人是誰?” “梅樂十!你已經見過他了。”克利福說。 “是的,但是他是從哪儿來的?” “從虛無中來的。這是達娃斯哈人……一個煤礦工厂的儿子,我相信。” “他自己也曾做過礦工嗎?” 做過礦場的鐵匠,─我相信,做過鐵匠的工頭。在大戰前……在他沒有去投這國以前, 他曾在這儿當過兩年守獵人。我的父親很看得超他;所以當他回來要在礦場里再當鐵匠的時 候,我叫他地這儿再當守獵人,我實在很喜歡得到他……在邊儿要找個好的守獵人,差不多 是件不可能的事……那非要一個熟識附近居民的人不行的。” “他結了婚沒有?” “他曾結過婚。不過他的女人跟了几個不同的男子……最后是跟了一個史德門的礦工走 了。我相信她現在還在史德門罷。” “那么他現在是孤身一個人了?” “多少是!他有個母親任在村里……他還有一個孩子,我相信。” 克利福用他那無光彩的稍為突出的藍眼睛望著她,這眼睛里顯現著某种暗昧的東西。在 外表上看來,他好象是精明活潑的,但是在背面,他便同米德蘭一帶的气氛似的,煙霧沉 沉。這煙霧好象蔓延起來,所以當他用那奇特的樣子注視著康妮,一邊簡明地回答著她的問 話時,她覺得克利福的心靈的背后,給煙霧和虛無充滿了。這使她害怕起來,這种神气使他 似乎失去了人性,而差不多成為一個白痴了。 模糊地,她感悟了人類靈魂的一條偉大的法則,那便是當一個人受了刨傷的打南昌,而 肉体沒有被擊死的時候,靈魂便好象和肉体一樣痊愈起來,但這只是外表罷了,實在那不過 是習慣恢复過來的一种机械作用。慢慢地,饅慢地,靈魂的創傷開始顯露,好象一個傷痕, 起极是輕微的,但是慢慢地它的痛楚加重起來,直至把靈魂的全部充滿了。正當我們相信自 己是痊愈了,而且把它忘記了的時候,那可怖的反應才最難忍受是被人覺察出來。 克利福正外在這种情境中,當他覺得“痊愈”時,當他回到勒格貝時,他寫著小說,相 信著無論怎樣他的生命是安全了,他好象把過去不幸的遭遇忘記了,而精神的均衡也恢‘复 了。但是現在,一年一年地過去了,侵慢地,慢慢地,康妮覺得那可惊可怖的創傷回复起 來,把他布滿了。好些日子以來,那創傷是深伏著,好象沒有那回事似地不被人覺察,現 在,這創傷徐徐地在惊悸的、几乎是瘋瘓的開展中使人覺著了。精神上,他仍然是安好的, 但是那瘋癱──那太大的打擊過后的創傷──漸漸地開展在他的感覺之中了。 雖然那創傷中在他身上開展,康妮卻覺得開展到她身上來了。一种對于所有事物的內在 的惊怖,空虎、冷淡,一步一步地開展在她的靈魂里了,當克利福好的時候,他還能興致勃 勃地談論,或可以說是,他還能支配將來,譬如在樹林里時,他還對她說著要有個孩子給勒 格貝一個繼承的人。但是第二天,這一切漂亮話只象是些枯死的樹葉,縐縮著而成為碎粉, 毫無意義,一陣風便給吹散了。這些話并不是有真生命的蒼經的樹上葉子,富有青春力量。 它們只是一個無目的的生命的一陣落葉。 她不覺得一切都是無目的的。這娃斯哈的礦工又說著要罷工了,而康妮覺得那不是力量 的表現,那不過是大戰留下的一個創傷,隱伏了一些時日后,慢慢浮現出來,而產生了這种 不安的大痛苦和不滿現狀的恐怖。那虛偽的不人道的大戰所留下的創傷是太深了,太深 了……那定要好些時日,才能使后代人的活血去把深藏在他們的靈魂和肉里面的無限的創傷 的黑白塊溶解。那定要有一個新的希望才行。 可怜的康妮!歲月悠悠地過去,她在她的生命的空虛之前戰栗著。克利福和她自己的精 神生活,漸漸地覺得變為空虛了。他們的結婚生活,克利福所常說的那种基于親密習慣的完 備生活,有些日子竟成為完全的空洞。純粹的虛無了。那只是些漂亮的言詞。全是些漂亮的 言詞。在這些虛偽的言詞上面,唯一的真實但是空虛。 當然,那儿也有克利福的成功,那成功的財運,他差不多是著名了,他的書一年可以賺 一千鎊,他的像片隨處都是;在一個畫展里有一幅他的半身像,還有其它兩處畫展也有他的 肖像在。他的作品似乎是最人時中最人時的東西。憑他的宣傳的本能,那殘廢者的奇异的本 能,在四五年之間,他已成為青年”知識界”中最出名的一個了。康妮就不太清楚究竟才智 在哪里。:的确,克利福幽默地對于人的分析,動机的考究,未了把一節弄成碎片,在這一 點上,他的技巧是很出色的‘但是那的些象小狗儿的戲濾,把沙發上的墊枕撕了個破碎的樣 子,不同的便是克利福并不是那樣天真,那樣戲謔,而是奇异地老成持重,和固執地夸張自 大罷了。“那是悼异的,空虛的。”這便是康妮的靈魂深處所反复地覺著的:“那一切都是 空虛,一個空虛的、令人惊异的熔耀。”然而,那終是一個炫耀!一個炫耀!一個炫耀啊! 蔑克里斯把克利福拿來做他的一個劇本的中心人物;劇情已經擬好,第一幕也已經寫完 了。因為蔑克里斯對于空虛的弦耀。比克利福更高明。他們這些人的所有的熱情只剩下這個 熔耀的熱情,在性欲上,他們是沒有熱情的,甚至是死的。現在,蔑克里斯所欲望的不是金 錢了,克利福呢,他從來就沒有把金錢看得最重要,但是他能夠弄錢時還是不肯放松的。因 為金錢是成功的象征。成功,這便是他們所欲望的。他們倆都想弄個美麗的核耀,凡一個人 所能做到的自我的熔耀全做出來,以博得民眾一時歡心。 奇怪喲,這种對于財運的買身。自從康妮跳出了這圈套以來,自從她惊愕得麻木了以 來,這一切只是空虛。甚至這种對于財運的賣身,克利福快活得很,他又要在焙耀之中了, 而這一次,卻是他人把他來焙耀,而且是有利于自己的熔耀呢。他請蔑克里斯把寫就了的第 一幕帶到地勒格貝來。 蔑克里斯來了:那是夏天,他穿著一套灰白的衣裳,戴著羔皮的手套。他帶了些可愛的 淺紫色的蘭花給康妮。第一幕的讀出是個大大的成功。甚至康妮也迷醉了……迷醉到骨髓里 了。蔑克里斯呢,他也迷醉了──為了他自已有這樣迷醉入的能力。在康妮的眼睛里,他這 時真上卓越非凡,而且十分漂亮。她從他身上,看出了一种再不迷于幻景的人類的古老的滯 息情態,一种极端的不純洁,而這不純洁到了极端,也許說是純洁的。在他的至高無上的賣 身于財運的遠處看來,他似乎是純洁的,純洁得象非洲的象牙面具似的。那象牙面具上的陰 處和陽處的不純洁,都給夢幻變為純洁了。 當他使查太萊夫婦神迷惊服的時候,這是蔑克里斯生命中最可貴的片刻,他已經成功 了,他使他們惊報了,甚至克利福一時都鐘情于他了……如果我們可以這樣說的話。 第二天,蔑克顯得比一向更不安:躁急著,自抑著,兩只不安的手插在褲袋里,康妮在 夜間沒有去找他;而他又不知到哪間屋去找她。正值他在得意的時候,這种撩人的風情真好 苦人呵! 他跑到樓上她的起坐室里去。她知道他要來的。她看出了他的不安。他問她對于那幕劇 的意見……她是否覺得好!他需要受人贊美,那可以給他一种微妙的熱情的顫戰,這顫戰比 性欲极度滿足時的顫戰更甚。她對他的劇本是空虛無物的。 “喂!”他最后突然地說道:“你和我為什么不把事情干脆地做去呢?為什么我們不結 婚呢?” .“但是我已經結婚了。”她惊愕地說,但是她并不感覺著什么。 “呵!那有什么關系!他可以和你离婚的。你問我為什么不結婚呢?我是想結婚的。我 知道這對我是最好的事情……結婚而過個正常生活。我現在過的是一种非人的生活,這种生 活簡直把我的精神和肉体都撕碎了。喂,你看,你和我,我們真是天生一對……好象手和手 套一樣。我們為什么不結婚呢?你有什么理由不讓我們結婚呢?” 康妮望著他,惊愕著,但是并不感覺著什么。男從都是一個樣儿:他們是不顧一切的。 他們象火箭似地向天上冒,而希望你跟著他們的小竿儿同上天去。 “但是我已經結了婚的人了。”她說,“你知道我是不能丟棄克利福的。” “為什么不能?為什么不能?他叫道,“半年一過,他便不覺得你沒有了,除了他自己 的存在以外,別人的存在于他是無關緊要的。依我所知道,你于他是無用的,他只想著他自 己。” 康妮覺得這話很真切。但是她也覺得蔑克不過是個自私自利的人罷了。 “難道所有的男人不都是只想著他自己么?”她問道。 “是的,多少是的,我承認。一個人不得不如此達到他的目的。不過問題并不在這里。 問題是一個男人所能給与女人的是什么:他能否使他快樂?要是他不能的疾,他對這女人使 沒有權利……”他停著,用他那几乎催眠的,褐色的圓眼睛望著她,“我,我認為我能夠給 一個女人她所要求的一切幸福。我可以保証這個。” “什么樣的幸福呢?”康妮問著,總是以那种甸是熱情,其實宛無感覺的惊愕神气望著 他。 “各种各樣的幸福和快樂』衣裳,珠寶,無論哪個夜總會,只要你愿意去,無論哪個 人,只要你愿意認識;所有的時髦東西……旅行,和到處受人尊重;……總之,各种各樣的 幸福和快樂。” 他佯洋得意地說著,康妮望著他,象是被迷惑著,而實際她卻毫無感覺,所有這些金碧 輝煌的允諾,連她的心的外表都感動。在其他的時候,她的自我的最外的部分,要是听了蔑 克這番話,是要感到顫戰的,現在甚至一點感應都沒有了。她簡直不覺得有任何感覺,她不 能“動”。她只是端坐著,象是被迷惑著,實在毫無所感,她不過覺得什么地方有一种錢財 的臭味。 蔑克如坐針毯似的,在椅子里身子向前傾圖,用一种歇斯底里病者似的神气向她注視 著,他究竟是由于虛榮心而期望著她說“是”呢,不是惊悸著她真的說了出來?誰能知道? “我得想一想。”她說,“現在我不能回答你,你可以把克利福看著不算什么,但是他 是緊要的。如果你想一想他是多么需要……” “老天爺啊,如果一個人細看起我們所需要的東西,我很可以說我是多么孤獨無依,一 向就是孤獨無依而需要跳出這种情態喲。老天爺!如果一個人什么東西都沒有,只有拿自己 的無能去乞人怜愛……” 他轉過身去,兩只手憤怒地在褲袋里亂動。那天晚上他對她說: “今夜你到我的房里來吧,是不是?我不知道你的睡房在哪里。” “好罷!”她說。 那晚上,他的奇异的、象孩子似的、脆弱的裸体,比一向更顯得他是一個興奮的人。在 他還沒有完畢以前,康妮覺得她簡直不能得到終极的快感。他的裸体和他的孩子似的軟嫩, 引起了她的熾熱的情欲。他完畢了以后,她在一种狂田的騷動中,搖擺起伏著她的腰部繼續 下去,而他呢,用著毅力和物犧牲的精神,英武地挺直著在她的里面,直等到她帶著奇异的 細微的呼喊而得到了她的最高度的快感的時候。 最后,當他從她那儿抽退時,他用一种苦味的,几乎是嘲諷的細聲說道: “你難道不能和男人一起完畢嗎?難道你定要在你覺得喜歡的時刻,一個人自己干著完 畢么?” 這短短的几句話,在那种時候,是她有生以來少有過的打擊。原來他獻身与人的那种被 動的態度,很顯然地便有他交媾的唯一的真樣子。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她說。 “你知道是什么意思。我完畢了以后你還是繼續著。盡是繼續著……我不得不倒懸在那 儿,咬緊著牙關,直等到你用你自己的力量干完了才休!” 正當她給一种不能以言語形容的快樂燃燒著,正當她滋生著一种對他的愛情的這個時 候,這种意外的粗野的話把她惊呆了。畢竟他是象許多現代的男人們一樣,差不多一開始就 要完畢,因此使婦人不得不以自力活動著。 “但是,你愿意我繼續下去而得到我自己的滿足么?”她說。 他陰沉地笑著,說:“我愿意!你真好!你以為我愿意懸在那儿,咬緊著牙關,等你向 我沖撞!” “但是你不愿意么?”她堅持著說。 他回避著這個問題。“所有的女人都是一樣,”他說,要不是她一點儿也不享受,象是 死了的樣子,便是等男子完了,才來開始使自己享受,男人只好懸在那里等。我還不沒有碰 到一個和我一起享受完畢的女人。” 這种新奇的關于男性的知識,康妮只听著一半。她被他那种反對她的感情和他那种不可 思議的粗野惊呆了。她覺得真是無辜。 “但是你愿意我也得到我的快感吧,是不是?”她重复地說。 “啊,算了!我很愿意的。但是一動不動地懸在那儿,等著女人享受,那決不是好玩的 事喲。……” 這話是康妮有生以來所受到的最殘酷的打擊。她心里的什么東西被毀滅了。她并不怎樣 要蔑克;在她沒有開頭以前,她并不想要他。她好象從來沒有真正地想要他。但是,他既’ 然開頭了,她覺得那是很自然的要使自己也從他那儿得到快感。為了這個,她几乎愛他 了……那晚上,她差不多愛他了,而且想和他結婚了。 也許他本能地知道這個,所以他才那樣的粗野,而把一切、一切的海市蜃樓全都破坏 了。所有她對他的性感,以至對任何男子的性感,在那晚上都崩毀了。她的生命和他的生命 完全地分開了,好象他這個人是從來沒有存在過似的。 她繼續度著她毫無生气的日子。現在什么也沒有了。只有那克利福所謂的完備生活的空 殼子,那种兩個人彼此習慣著在一個屋頂下面的長日漫漫的共同生涯。 空虛!接受這生命的龐大空虛好象便是生活的唯一目的了。所有那些忙碌的和重要的瑣 事,組成了空虛的全体! ------------------ 華网書局 掃校 熾天使書城收集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