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序 在俄羅斯文學史上﹐伊萬﹒謝爾蓋耶維奇﹒屠格涅夫(一八一八──一八八三)占有一 席光榮的位置。而在他的全部文學作品中﹐長篇小說又具有特殊重要意義。屠格涅夫是俄羅 斯和世界文學現實主義長篇小說的奠基者之一﹐他的長篇小說給他帶來了世界聲譽。他的六 部長篇小說有一個共同的中心主題﹕與作家同時代的俄羅斯進步知識分子的歷史命運。屠格 涅夫既是這些知識分子的編年史作者﹐又是他們的歌手和裁判者。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如果 不認真研究屠格涅夫的長篇小說﹐就不能深刻理解十九世紀俄羅斯社會和俄羅斯解放運動發 展的歷史。 十九世紀五十年代中期﹐俄羅斯貴族階級趨向沒落﹐農奴制的崩潰已不可挽回。一八五 三──一八五六年的克里米亞戰爭暴露了沙皇制的腐敗﹐進步知識分子在思考人民的命運、 祖國的前途。屠格涅夫的長篇小說正是在這個時期醞釀構思和呈獻給讀者的。 一八五六年﹐《現代人》雜志上發表了屠格涅夫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羅亭》。 《貴族之家》是屠格涅夫的第二部長篇小說﹐於一八五八年十月二十七日脫稿﹐最初發 表在一八五九年一月號《現代人》雜志上﹐同年在莫斯科出版了單行本。一八八○年﹐在作 者生前收入作品最全的最後一版文集里﹐屠格涅夫本人曾在前言中說﹕“《貴族之家》獲得 了我曾經獲得的最大的一次成功。”雖然評論界對這部小說的評價並不完全一致﹐但它確實 是俄羅斯經典長篇小說的典范之一。 《貴族之家》的故事發生在一八四二年及八年以後﹔主人公拉夫烈茨基是已經喪失了農 奴主“熱情”的貴族的最後代表。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拉夫烈茨基仍然是俄羅斯文學中已 不止一次出現過的“多余的人”。但他已經不同於普希金的長詩《葉夫根尼﹒奧涅金》中的 奧涅金和萊蒙托夫的《當代英雄》中的畢巧林。《貴族之家》發展了“多余的人”這一類 型。奧涅金和畢巧林是利己主義者﹐他們只考慮個人享受﹐他們活著只是為了滿足個人的欲 望﹔屠格涅夫筆下的“多余的人”卻充滿熱情﹐願意為了大眾的利益而獻身。然而他們只是 模模糊糊意識到﹐應該做點兒什麼﹐卻不知道究竟該做什麼。米哈列維奇責備拉夫烈茨基無 所作為﹐說他是“懶漢”。拉夫烈茨基回答﹕“……你最好說說﹐該做什麼”。米哈列維奇 卻說﹕“這我可不告訴你﹐老兄﹐這一點每個人應該自己知道。”其實﹐就連米哈列維奇那 樣的理想主義者﹐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該做什麼﹐否則﹐他就不會漂泊半生﹐一事無成﹐最後 為獲得一個“學監”的位置而感到心滿意足了。這並不奇怪﹐因為就連小說的作者﹐恐怕也 無法回答拉夫烈茨基提出的問題。 於是﹐拉夫烈茨基所追求的只能仍然是個人的幸福了。《貴族之家》的“重大、現實思 想是幸福問題﹐是人追求幸福的規律﹐是個人幸福的思想與有益的勞動思想、進步思想的和 諧融合”。然而拉夫烈茨基沒能獲得個人幸福。個人幸福碰到了“義務”設置的障礙﹐他的 “幸福”“還沒開始”就結束了。 對於莉莎來說﹐愛情不僅是幸福﹐而且是義務﹐信任﹐意識到自己道義上的責任。“上 帝結合起來的﹐怎麼能拆散呢﹖”莉莎問。因此﹐她和拉夫烈茨基的“幸福”從一開始就是 虛幻的﹐建築在一個極不可靠的基礎上﹕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故意散布的關於她已經死了 的謠言。屠格涅夫在小說中反映了十九世紀三十─四十年代在“貴族之家”的溫室里培育出 來的貴族知識分子的精神悲劇﹐這一悲劇的實質已經“不在於必須與自己的軟弱無能斗爭﹐ 而是因為”“與一些概念和道德規范發生了沖突。與這些概念和規范相抗衡﹐確實連那些堅 決果斷、勇敢大膽的人都會感到可怕。”(杜勃羅留波夫)《貴族之家》異常深刻地提出了 貴族教育的問題。貴族的教育制度扭曲了人的優秀品質﹐使之畸形化了。莉莎的篤信宗教、 忍讓、順從﹐拉夫烈茨基的消極無為﹐就都是這種教育的結果。杜勃羅留波夫正確地指出﹕ “屠格涅夫選擇的、為俄國生活如此熟悉的沖突”應該“成為強有力的宣傳鼓動﹐促使每一 位讀者思索﹕那些主宰我們生活的整整一大批概念究竟有什麼意義”。 不過莉莎的“義務”並不僅僅是來自對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的負罪感。她想要在修道 院中尋求的並不是慰藉﹐她所期待的也不是忘卻﹔她認為﹐她的“義務”是“贖罪”﹗她對 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說﹕“我什麼都知道﹐無論是自己的罪孽﹐還是別人的罪孽﹐還有爸 爸是怎樣聚斂自己的財富﹐我全都知道。這一切都需要祈禱﹐以期得到赦免……”於是個人 的悲劇就具有了社會意義﹕在農奴制社會里﹐不僅有良知的貴族知識分子不可能獲得真正的 個人幸福﹐而且幾乎人人都與真正的幸福無緣。“你看看四周﹐在你周圍有誰在享福﹐有誰 感到心滿意足﹖”個人幸福幻滅之後﹐拉夫烈茨基這樣想﹕正去割草的農人顯然並不幸福﹐ 他那個對生活並沒有多少要求的母親﹐更沒有獲得過真正的幸福……就連瑪爾法﹒季莫菲耶 芙娜也對他說﹕“你很難過﹐這我知道﹐可要知道﹐大家也並不輕松”……總之﹐在農奴制 的社會環境里﹐個人幸福是虛幻的﹐不完滿的﹐根本不可能的。屠格涅夫曾在《文學回憶 錄》中寫下了這樣一段話﹕“我與我仇恨的事物不共戴天……在我心目中﹐這個敵人有固定 的形象﹐有人所共知的名稱﹕這個敵人就是農奴制度。”《貴族之家》譴責了當時的社會制 度﹐因為它庇護潘申和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之流﹐使他們孳生繁衍﹐而扼殺天才的性格 (列姆﹐拉夫烈茨基)﹐毒害人民﹐使他們渾渾噩噩﹐屈服順從(瑪蘭尼婭﹐阿加菲婭﹐安 東等)。 在《貴族之家》中﹐屠格涅夫用“春秋筆法”展示了貴族階級日趨沒落的過程﹕拉夫烈 茨基的曾祖父“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誰也管不了他”。到了他的祖父﹐已經是“不管 干什麼﹐全都白搭”了。他的父親先是受了法國式的教育﹐腦子里裝滿了伏爾泰、狄德羅和 盧梭﹐然而那些“深奧的道理”“沒有和他的血液溶為一體﹐沒有深入他的心靈﹐沒有形成 堅定不移的信念”﹔在國外待了幾年以後﹐他又成了崇拜英國的人﹐“瞧不起自己的同 胞”﹐要用英國的制度和方法來改造俄國﹔可是十二月黨人遭到鎮壓後﹐他立刻燒毀了從國 外帶回的一切計划和來往信件﹐躲到自己的莊園里﹐閉門不出﹐“在省長大人面前嚇得戰戰 兢兢”……最後“變成了一個十足的廢物”。 貴族之家的沒落已無可挽回﹐農奴制的崩潰也不可避免﹔然而由誰來給俄羅斯社會注入 新的活力﹐俄羅斯又該往何處去呢﹖無論是拉夫烈茨基﹐還是作者本人﹐都無法作出明確回 答。拉夫烈茨基只是模模糊糊感覺到﹐應該做點兒什麼有益的事情﹐未來應該是光明的。而 作為農奴制貴族階級的最後代表﹐回首往事﹐拉夫烈茨基卻感到虛度了一生。“熄滅了吧﹐ 無益的一生﹗”在抒情詩一般的“尾聲”中﹐拉夫烈茨基無可奈何地這樣悲嘆。故事的結尾 無疑帶有濃郁的傷感色彩﹐不過屠格涅夫把希望寄托於青年一代。拉夫烈茨基是在青年一代 的歡聲笑語中悄然離去的。歷史舞台上已經換了新的角色﹐將要上演的也該是不同的劇目了 吧﹖﹗ 評論家皮沙烈夫ヾ對《貴族之家》作了如下的評價﹐認為它是屠格涅夫“結構最嚴謹、 最完美的作品之一”。它沒有進行說教﹐然而是一部有教育意義的小說。在這部小說中﹐屠 格涅夫“描寫了現代生活﹐突出它各個好的和壞的方面﹐闡明了他所描寫的現象的根源﹐促 使讀者進行嚴肅認真的深思。” ヾ皮沙烈夫(一八四○─一八六八)﹐俄羅斯著名評論家﹐哲學家﹐革命民主主義者。 屠格涅夫的作品﹐特別是他的長篇小說﹐堪稱幾乎近半個世紀俄羅斯生活的藝術編年 史。但就篇幅而言﹐他的長篇卻短小精致﹐除《處女地》外﹐可以說是反映當時社會的中篇 小說。 生活場面和自然風景的描寫在他的小說中隨處可見﹐但這些描寫從不喧賓奪主﹐遮掩情 節。他的小說是單一結構的﹐在這一點上不同於托爾斯泰的長篇小說。 《貴族之家》的結構尤其嚴謹﹐對人物都有簡明的交待。作者自己曾說﹕他對這部小說 的情節考慮了很久﹐希望避免像《羅亭》中那樣令人感到意外的結局。的確﹐《貴族之家》 情節十分緊湊﹐故事迅速展開﹐簡練凝縮﹐不蔓不枝﹔中間幾處插敘主人公的往事﹐都是讀 者進一步了解他們所必需的。在這方面﹐可以說屠格涅夫是普希金、萊蒙托夫的直接繼承者。 屠格涅夫對人物的心理描寫很有特色。他不是對主人公的感情作詳盡的心理分析﹐而是 把讀者的注意力集中到人物內心活動的結果上。我們知道莉莎對拉夫烈茨基的感情是怎樣產 生、怎樣發展的﹐可是我們不知道莉莎心里究竟在想些什麼。屠格涅夫甚至宣稱﹐她的內心 活動不可能用語言表達出來。“然而語言不能表達一個姑娘純潔的心靈中正在發生的事情﹕ 對於她本人來說﹐那也是秘密﹔就讓它對於大家也始終是一個秘密吧。”他還借瑪爾法﹒季 莫菲耶芙娜之口說﹕“別人的心﹐……就像不透光的樹林﹐女孩子的心就更不用說了。”正 是因此﹐他也拒絕寫出拉夫烈茨基和莉莎在修道院里最後一次見面時的感受。 屠格涅夫並不深入描寫主人公的內心活動﹐卻十分巧妙地讓讀者能充分理解他們的內心 生活。他經常利用潛台詞﹐對主人公的微妙感情只是點到為止。莉莎和拉夫烈茨基的愛情幾 乎是默默無言的。他們在卡利京家的客廳里、花園里和拉夫烈茨基家池塘邊單獨待在一起的 時候﹐往往很少談話﹐而是默默地感受對方心中正在發生的一切。 在屠格涅夫的小說中﹐自然景色對於人物的精神世界往往起一種烘雲托月的作用。隨著 人物命運的改變﹐自然景物的色彩也在發生變化。在《貴族之家》中﹐自始至終都讓人感到 有一種衰敗沒落的情調﹕“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小說中描寫的大部分都是傍晚、黃 昏和夜晚的景色﹐或明月當空﹐或星光閃爍。拉夫烈茨基回鄉村去一路上看到的景色﹐與他 憂郁的回憶和對幸福的憧憬是協調一致的。具有象征性的小說結尾是大地回春﹐萬物復蘇﹐ 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拉夫烈茨基以及他那一代人雖然一生蹉跎﹐黯然退出歷史舞台﹐但青 年一代已經接過了他們手中的接力棒﹐正在精力充沛地走向未來。 除了自然景色﹐小說中的音樂也與人物的心情相互交融。借用柴科夫斯基評論普希金的 話﹐可以說﹕在《貴族之家》中﹐屠格涅夫的天才常常沖破“散文”的狹窄天地﹐進入音樂 的無限的領域。拉夫烈茨基在花園中與莉莎相會﹐知道她愛他以後﹐聽到了列姆的奇妙的音 樂﹐而當他的妻子突然回來﹐使他關於幸福的夢破滅以後﹐同一個列姆﹐也完全變了樣﹐在 他身上再也看不到二十四小時前那位充滿靈感的音樂家的影子了。 屠格涅夫從不用個人的注釋來代替情節的發展﹐從不歪曲他不喜歡的現象﹔他敘述故事 的時候是完全客觀的﹐決不對情節發展進行任何干預。作者的態度、作者的感情﹐是通過他 獨特的抒情風格表現出來的﹐這也正是他的藝術風格的特點之一。特別是在《貴族之家》 中﹐抒情色彩更像空氣和陽光一樣伴隨著拉夫烈茨基和莉莎﹐為他們譜寫出一首首同情、嘆 息、哀婉的抒情歌曲。一方面在敘述中力求做到客觀﹐另一方面又要以作者的感情感染讀 者﹐在屠格涅夫的小說中﹐可以說這二者已經完美地結合在一起了。 屠格涅夫的語言特點是﹕反對矯揉造作和華而不實。他的詞匯豐富多彩﹐形象生動﹐栩 栩如生的比喻比比皆是﹐而且善於巧妙地運用隱喻。他的句子通常都簡短精悍﹐結構清晰﹐ 節奏和諧(可參看他介紹列姆的那段文字)。許多人都曾指出屠格涅夫語言的特殊魅力﹐對 他運用語言的才能給予極高的評價。陀思妥耶夫斯基稱屠格涅夫為“俄羅斯語言的巨匠”。 高爾基說﹕“未來的文學史專家談到俄羅斯語言的發展時﹐一定會說﹕這種語言是普希金、 屠格涅夫和契訶夫創造的”。 翻譯這樣一位語言大師的作品﹐其難度可想而知﹔如果譯文能多少傳達原作的神韻﹐對 譯者來說﹐也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 一 春光明媚的一天已近黃昏﹐小朵小朵玫瑰色的彩雲高懸在晴朗的天空﹐仿佛並不是徐徐 飄動﹐而是緩緩沒入碧空深處。 O省省城最邊緣的街道中的一條街道上﹐一幢美輪美奐的宅第敞著的窗前(事情發生在 一八四二年)﹐坐著兩個婦女﹕ 一個有五十來歲﹐另一個已經是七十來歲的老太婆了。 其中頭一個叫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卡利京娜。她的丈夫﹐從前省里的檢察官﹐一 個當時著名精通訴訟的人﹐──他機智而又果斷﹐尖酸刻薄﹐而且固執﹐──十年前已經去 世。他受過很不錯的教育﹐上過大學﹐但是因為出身於貧寒階層﹐很早就懂得了﹐必須為自 己闖出一條路來﹐而且要大把大把地撈錢。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是因為愛上他才嫁給他 的﹕他長得不錯﹐人也聰明﹐如果他願意的話﹐還顯得非常可愛。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 (出嫁以前姓佩斯托娃)還在童年就失去雙親﹐在莫斯科一所貴族女子中學里度過了幾年時 光﹐從那里回來以後﹐在離O省省城五十俄里ヾ、自己祖傳的波克羅夫斯克村﹐與姑媽和哥 哥住在一起。這個哥哥得快去彼得堡任職﹐而且一直虐待妹妹和姑媽﹐直到死神突然降臨﹐ 結束了他的一生。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繼承了波克羅夫斯克村﹐但是在那里沒住多久﹔ 她和幾天內就使她為之傾心的卡利京結婚以後﹐第二年就用波克羅夫斯克村換得了另一處地 產﹐這塊領地收益要多得多﹐但是既不美﹐也沒有宅邊花園﹐同時﹐卡利京在O市買下了一 幢房子﹐和妻子在那里長期定居下來。住宅旁有一座大花園﹔花園的一面一直通往田野﹐通 往郊外。“所以﹐”很不喜歡鄉村幽靜生活的卡利京決定﹐“也就用不著沒事兒常到鄉下去 了。”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心里不止一次為她那美麗的波克羅夫斯克村感到惋惜﹐那里 有一條歡快的小溪﹐遼闊的草地和蒼翠的小樹林﹔不過﹐無論什麼事情她都不會和丈夫頂 撞﹐而且對他的才智和精通人情世故敬佩得五體投地。結婚十五年以後﹐他死了﹐留下了一 個兒子和兩個女兒﹐這時候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對自己的住宅和城市生活已經如此習 慣﹐連她自己也不想離開O市了。 ヾ一俄里等於一﹒○六公里。 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年輕時曾享有可愛的金發女郎的聲譽﹔年近半百﹐她的容貌仍 然沒有失去令人產生好感的風韻﹐雖說稍有點兒發胖﹐也顯得有些兒臃腫了。與其說她心地 善良﹐倒不如說她是多愁善感﹐到了成年﹐仍然保留著貴族女子中學里的習氣﹔她任性而又 嬌氣﹐每當生活習慣遭到破壞的時候﹐她很容易動怒﹐甚至哭泣﹔然而當她的願望得到滿 足﹐誰也不頂撞她的時候﹐她對人卻十分親切而又可愛。她的房子是城里最舒適的住宅之 一。她的家產很大﹐主要不是繼承來的﹐而是丈夫掙來的。兩個女兒都跟她住在一起﹔兒子 在彼得堡一所最好的官辦學校里接受教育。 跟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一道坐在窗前的老太婆﹐就是那位曾和她在波克羅夫斯克村 一同度過一段孤寂歲月的姑媽。她叫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佩斯托娃。她是個出名的怪 人﹐性格獨立不羈﹐不管對誰都是當面實話實說﹐盡管財產少得可憐﹐舉止態度卻好像擁有 萬貫家產似的。她不能容忍已故的卡利京﹐她侄女一嫁給他﹐她就躲回自己的小村子里﹐在 一個莊稼人的沒有煙囪的農舍里度過了整整十年。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有點兒怕她。瑪 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個子矮小﹐尖尖的鼻子﹐即使到了老年﹐仍然滿頭黑發﹐眼睛靈活﹐走 起路來挺直身子﹐很有精神﹐說話很快﹐而且清楚﹐聲音尖細而又響亮。她經常戴一頂白色 包發帽﹐穿一件白色短上衣。 “你這是怎麼了﹖”她突然問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 “長吁短嘆的﹐在想什麼﹐我的媽呀﹖” “沒什麼﹐”後者猶豫地說﹐“多美的雲彩啊﹗” “那麼你是可憐它們了﹐是嗎﹖” 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什麼也沒回答。 “格傑昂諾夫斯基怎麼還不來﹖”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說﹐靈巧地舞動著織針(她正 在編織一條老大的毛圍巾)。 “有他跟你一道嘆氣就好了﹐──要不﹐就隨便胡扯點兒什麼。” “提起他來﹐您怎麼總是那麼嚴厲﹗謝爾蓋﹒彼特羅維奇是個受人尊敬的人。” “受人尊敬的﹗”老太婆含著責備的語氣重復說。 “而且對我過世的丈夫多麼忠誠啊﹗”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說﹐“到現在他想起他 來還不能不動感情。” “那還用說﹗是他盡力拉巴他﹐把他從泥坑里拉出來的嘛﹐”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牢 騷滿腹地說﹐織針在她的手里動得更快了。 “看上去是個那麼謙遜的人﹐”她又說話了﹐“頭發全都白了﹐可是一開口﹐不是說 謊﹐就是搬弄是非﹐還是個五等文官呢﹗唉﹐可也是嘛﹕是個牧師的兒子﹗” “誰沒有過失呀﹐姑媽﹖當然啦﹐他是有這個缺點。當然啦﹐謝爾蓋﹒彼特羅維奇沒受 過教育﹐不會說法語﹔可是﹐隨您怎麼說吧﹐他是個討人喜歡的人。” “是啊﹐他一直在拍你的馬屁嘛。他不會說法語﹐這有什麼大不了的﹗我自己說法國 ‘話’也不怎麼行。最好他哪一國的話都不會說﹐那就不會說謊了。瞧﹐巧啦﹐剛說到他﹐ 他就到了﹐”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朝街上望了一眼﹐補上一句﹐“那不是﹐他來了﹐你那 位討人喜歡的人。好高的個子﹐簡直像只鸛﹗” 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鬈發。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帶著嘲笑的神 情看了看她。 “我的媽喲﹐你這是什麼呀﹐好像是根白頭發吧﹖你可得訓訓你的那個帕拉什卡。她怎 麼沒看見呢﹖” “唉﹐您呀﹐姑媽﹐總是……”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遺憾地含含糊糊地說﹐用手指 敲了敲安樂椅的扶手。 “謝爾蓋﹒彼特羅維奇﹒格傑昂諾夫斯基﹗”一個面頰紅潤的小廝從門外跑來﹐尖聲喊 道。 ------------------ 二 進來一個高個子的人﹐穿著整潔的常禮服﹐褲子稍有點兒短﹐戴一副灰色麂皮手套﹐系 著兩條領帶──上邊一條是黑的﹐下邊一條是白的。他身上的一切﹐從文雅端莊的面容、梳 得光光滑滑的兩鬢﹐到那雙不會發出尖銳刺耳響聲的平跟皮靴﹐都顯得彬彬有禮﹐十分得 體。他首先向這家的女主人躬身施禮﹐然後向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鞠躬致意﹐於是慢慢脫 掉手套﹐走到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的一只手邊。他畢恭畢敬地在那只手上一連吻了兩 次﹐然後不慌不忙地坐到扶手椅上﹐面帶微笑﹐輕輕揉搓著指尖﹐說﹕ “葉莉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好嗎﹖” “好﹐”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回答﹐“她在花園里。” “葉蓮娜﹒米哈依洛芙娜呢﹖” “蓮諾奇卡也在花園里。有什麼新聞嗎﹖” “怎麼會沒有呢﹐怎麼會沒有呢﹐”客人慢慢地眨著眼﹐噘著嘴唇回答。“嗯哼﹗…… 喏﹐請您聽我說﹐有新聞﹐而且是非常驚人的新聞﹕拉夫烈茨基﹒費奧多爾﹒伊萬內奇回來 了。” “費佳﹗”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激動地高聲說﹐“得了吧﹐你不是撒謊吧﹐我的爺﹖” “決不是撒謊﹐我親眼看到他了。” “哼﹐這還不能算是証據呢。” “長得可壯實了﹐”格傑昂諾夫斯基裝作好像沒聽到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的指責的樣 子﹐接下去說﹐“肩膀更寬了﹐滿面紅光。” “壯實起來了﹐”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一字一頓地說﹐“照我看﹐他怎麼會壯實得 起來呢﹖” “就是嘛﹐”格傑昂諾夫斯基懷疑地回答﹐“換了別人﹐處在他的地位上﹐怕連在人前 露面都會覺得不好意思呢﹗” “這是為什麼﹖”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打斷了他﹐“這是什麼話﹖一個人回到了家鄉 ──請問﹐叫他躲到哪兒去﹖何況他有什麼過錯呢﹗” “夫人﹐請允許我對您冒昧說一句﹐妻子行為不端﹐丈夫總是有過失的。” “我的爺﹐你這麼說﹐是因為你自己還沒結婚。” 格傑昂諾夫斯基不自然地笑了笑。 “請允許我好奇地問一聲﹐”稍沉默了一會兒以後﹐他問﹐“這麼好看的圍巾是給誰結 的啊﹖” 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很快看了他一眼。 “給那個從來不造謠﹐不耍滑頭﹐也不撒謊的人結的﹐”她話中帶刺地說﹐“要是世上 真有這樣的人的話。費佳這個人我太了解了﹔他唯一的過錯就是慣壞了老婆。他是戀愛結婚 的﹐可這些戀愛的婚姻從來就不會有什麼好結果﹐”老太婆斜著眼睛朝瑪麗婭﹒德米特里耶 芙娜瞟了一眼﹐站起來﹐又補上一句。“這會兒﹐我的爺﹐你愛說誰的壞話就說誰的壞話 吧﹐哪怕說我也行﹔我這就走﹐不礙你的事了。”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走了。 “瞧﹐她總是這樣﹐”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目送著姑媽走了以後﹐說﹐“總是這 樣﹗” “到了她這樣的年紀了﹗有什麼辦法呢﹗”格傑昂諾夫斯基說。“瞧﹐她老愛說﹕不耍 滑頭的人。可如今有誰不耍滑頭呢﹖就是這樣的世道嘛。我有個朋友﹐一個十分受人尊敬的 人﹐我要告訴您﹐官職還不小呢﹐他就常說﹕如今就連母雞走近谷粒﹐也要耍花招﹐──一 直在想辦法﹐設法從一旁走過去。可是我一看您﹐我的女主人﹐您的性格真像天使一樣﹔請 把您雪白的小手伸給我﹐讓我吻一吻。” 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微微一笑﹐把一只張開五指的胖手伸給格傑昂諾夫斯基。他把 嘴唇湊上去﹐吻了吻那只手﹐她把自己的安樂椅往他那邊挪了挪﹐稍稍彎下腰﹐低聲問﹕ “這麼說﹐您看到他了﹖他真的沒什麼﹐身體健康﹐心情愉快﹖” “愉快﹐沒事兒﹐”格傑昂諾夫斯基輕聲回答。 “您沒聽說﹐這會兒他妻子在哪里﹖” “最近一個時期她在巴黎待過﹔這會兒﹐聽說到意大利去了。” “這真可怕﹐真的﹐──費佳的處境真是太可怕了﹔我不知道﹐他怎麼經受得了。的 確﹐人人都會遭遇不幸﹔可是﹐不是嗎﹐他的不幸可以說鬧得整個歐洲都知道了。” 格傑昂諾夫斯基嘆了口氣。 “是啊﹐是啊。據說﹐她結識了一些演員和鋼琴家﹐照他們那兒的說法﹐就是跟獅子和 野獸交上了朋友。完全不知羞恥了……” “非常﹐非常遺憾﹐”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說。“謝爾蓋﹒彼特羅維奇﹐您要知 道﹐要論親戚關系﹐說起來他還是我的遠房表親ヾ呢。” “那還用說﹐那還用說。凡是與您家有關的事﹐我還能不知道嗎﹖當然知道了。” “他會來我們家嗎﹐您認為呢﹖” “想必會來﹔不過聽說他打算回自己村里去。” 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抬起眼來望望天空。 “唉﹐謝爾蓋﹒彼特羅維奇﹐謝爾蓋﹒彼特羅維奇﹐一提起這些事來﹐我就想到﹐我們 女人﹐行為舉止應該小心謹慎才是﹗” “女人和女人不一樣﹐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不幸的是﹐有這樣一些女人﹐性情反 復無常……嗯﹐而且與年齡也有關系﹔再說﹐也沒有讓她們從小懂得作人的規矩。(謝爾 蓋﹒彼特羅維奇從衣袋里掏出一塊方格藍手帕﹐動手把它展開。)當然啦﹐有時是有這樣的 女人。(謝爾蓋﹒彼特羅維奇用手帕的一角輪流擦了擦自己的雙眼。)不過﹐一般說﹐如果 評判是非﹐也就是說……城里的灰塵可真大﹐”他結束了自己的話。 “Maman﹐mamanゝ﹐”一個長得挺好看、約摸有十一歲的小女孩跑進來﹐邊跑邊喊﹐ “弗拉季米爾﹒尼古拉伊奇騎著馬到我們這兒來了﹗” ヾ原文是“表侄”。但後面瑪麗婭與拉夫烈茨基見面時﹐她稱他“表弟”﹐他叫她 “表姐”。 ゝ法語﹐意思是﹕“媽媽﹐媽媽”。 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站了起來﹔謝爾蓋﹒彼特羅維奇也站起來﹐鞠了個躬。“葉蓮 娜﹒米哈依洛芙娜﹐向您問好﹐”他說﹐說罷﹐出於禮貌﹐走到牆角落里﹐捂住自己端正的 長鼻子﹐擤起鼻涕來。 “他那匹馬多好啊﹗”小姑娘接著說。“剛剛他在籬笆門邊對我和莉莎說﹐他要騎著馬 到台階跟前來。” 聽到了得得的馬蹄聲﹐街上出現了一個身材勻稱、騎著一匹2紅馬的騎手﹐在敞著的窗 前停了下來。 ------------------ 三 “您好﹐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騎手用響亮、悅耳的聲音高聲說﹐“您喜歡我新 買的馬嗎﹖” 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走到窗前。 “您好﹐Woldemarヾ﹗啊﹐多好的馬呀﹗您跟誰買的﹖” “跟一個馬匹采購員……他要的價錢很高﹐這個強盜。” “它叫什麼﹖” “奧爾蘭德ゝ……不錯﹐這個名字不高明﹔我想改個名字……Ehbien﹐ehbien﹐ mongarconゞ……多麼不安靜的家伙﹗” 馬打著響鼻﹐倒換著腿﹐晃動著口吐白沫的臉。 ヾ英語。這是騎手的英文名字。 ゝ譯音﹐這個名字與俄語中的“海鷹”一詞發音相近。 ゞ法語﹐意思是﹕“喂﹐喂﹐我的小家伙”。 “蓮諾奇卡﹐您摸摸它﹐別怕……” 小姑娘從窗戶里伸出一只手去﹐可是奧爾蘭德突然用後腿直立起來﹐沖到了一邊。騎手 並沒有驚惶失措﹐兩條小腿緊緊夾住了馬﹐朝它脖子上抽了一鞭﹐盡管它還在抗拒﹐又讓它 站到了窗前。 “Prenezgarde﹐prenezgardeヾ﹐”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反復說。 ヾ法語﹐意思是﹕“當心﹐當心”。 “蓮諾奇卡﹐輕輕地摸摸它吧﹐”騎手不以為然地說﹐“我不讓它撒野了。” 小姑娘又伸出手去﹐膽怯地碰了碰奧爾蘭德顫動著的鼻孔﹐那馬在不停地抖動著﹐咬著 嚼環。 “好﹗”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贊嘆地高聲說﹐“現在請下馬﹐到我們這兒來吧。” 騎手矯健地把馬掉過頭去﹐用踢馬刺踢了踢它﹐縱馬在街道上疾馳﹐跑進了院子。稍過 了一會兒﹐他揮動著馬鞭﹐從前門跑進了客廳﹔就在這時﹐另一道門的門坎上出現了一個身 材勻稱而美麗、個子高高的、十九歲左右的黑發姑娘── 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的長女莉莎。 ------------------ 四 我剛才給讀者們介紹的這個年輕人﹐名叫弗拉季米爾﹒尼古拉伊奇﹒潘申。他在彼得堡 任職﹐是內務部負責執行特殊任務的一個官員。他來O市是為了執行一項臨時任務﹐聽從省 長宗年別爾格將軍指揮﹐而這位省長又是他的一個遠親。潘申的父親﹐退役的騎兵上尉﹐是 個出名的賭徒﹐這個人有一雙迷人的眼睛﹐面容疲憊﹐嘴唇老是神經質地抽搐著﹐他一生都 在顯貴之中廝混﹐經常光顧兩個京城里的英國俱樂部ヾ﹐大家公認他是個相當精明、不大可 靠、然而親切可愛的人。盡管他十分精明﹐卻經常處於赤貧的邊緣﹐給自己的獨生子留下了 一份已經敗落的、不大的家產。然而他照自己的方式關心兒子的教育﹕弗拉季米爾﹒尼古拉 伊奇法語說得十分漂亮﹐英語也說得不錯﹐德語卻說得很差勁。而這是理所當然的﹕上流社 會的人都恥於把德語說得十分流利﹔不過在某些場合﹐大半是在開玩笑、打趣的時候﹐說幾 個德語詞兒﹐卻是可以的﹐照彼得堡的法國人的說法﹐就是﹕c’estmeMmetr□schicゝ。弗 拉季米爾﹒尼古拉伊奇從十五歲起就已經會毫不靦腆地進入隨便什麼人家的客廳﹐令人愉快 地在那里與人周旋﹐而且會在適當的時候起身告辭。潘申的父親給兒子拉上了許多關系﹔在 兩圈牌之間洗牌的時候﹐或者是手氣好﹐大獲全勝之後﹐他都不會放過機會﹐插上幾句﹐對 任何一位愛玩牌的顯貴談談自己的“沃洛季卡”。至於弗拉季米爾﹒尼古拉伊奇本人﹐當他 還在大學里讀書﹐還不曾以一個大學畢業生的身份離開大學以前﹐就已經結識了一些貴族出 身的青年人﹐開始進入一些豪門貴族的家庭了。到處都樂意接待他﹔他長得一表人材﹐毫不 拘束﹐而且有趣﹐一向身體強壯﹐無論做什麼﹐都能應付裕如﹔需要有禮貌的場合﹐他就彬 彬有禮﹐可以無禮的地方﹐他就粗魯放肆﹐是一個出色的伙伴﹐uncharmantgarconゞ。一個 朝夕思慕的領域已經呈現在他的面前。潘申很快就懂得了上流社會那套處世為人學問的秘 訣﹔對這套學問的准則他能真心誠意滿懷敬意﹐也會以半帶嘲諷的傲慢態度胡謅胡扯﹐而且 裝作把一切重要事情都看作無稽之談﹔他舞藝超群﹐衣著完全是一副英國派頭。在短短的時 間里﹐他已經被公認為彼得堡最可愛、最精明的年輕人之一了。潘申確實十分精明﹐並不亞 於他的父親﹔不過他也很有才干。他樣樣在行﹕他唱歌很動聽﹐畫畫一揮而就﹐會寫詩﹐在 舞台上演戲也演得挺不錯。他才不過二十八歲﹐可已經是一個宮廷低級侍從官﹐有一個很不 錯的官職。潘申對自己﹐對自己的聰明才智﹐對自己的遠見卓識﹐都堅信不疑﹔他大膽、愉 快地全力以赴﹐一往直前﹔他的生活一帆風順。無論是年老的﹐還是年紀小的﹐大家都喜歡 他﹐對此他已習以為常﹐而且自以為了解別人﹐特別是了解女人﹕他很了解她們通常的弱 點。作為一個對藝術並非全不在行的人﹐他覺得自己既有激情﹐也有點兒容易陶醉﹐容易興 奮﹐因此他容許自己有各種越軌行為﹕縱飲作樂﹐結識一些不屬於上流社會的人﹐而且一般 說來﹐行為不知檢點﹐隨隨便便﹔不過內心里他卻冷酷無情﹐狡猾陰險﹐即使在最放縱狂飲 的時候﹐他那機靈的深棕色眼睛也一直在窺探和觀察﹔這個大膽放肆、無拘無束的青年人永 遠也不會完全忘乎所以﹐心醉神馳。應該說﹐值得贊揚的是﹐他從不吹噓自己的勝利。他來 到O市以後﹐立刻就成了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家的座上客﹐而且很快就完全適應了這個 環境。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非常喜歡他。 ヾ彼得堡和莫斯科的英國俱樂部里有最好的廚師﹐美食家們都喜歡去那里享用烹調 得最好的菜肴。 ゝ法語﹐意思是﹕“這最時髦”。 ヾ法語﹐意思是﹕“迷人的小伙子”。 潘申親切地向屋里所有的人點頭致意﹐與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和莉扎薇塔﹒米哈依 洛芙娜握了握手﹐輕輕拍了拍格傑昂諾夫斯基的肩膀﹐然後抬起腳尖轉過身來﹐捧住蓮諾奇 卡的頭﹐吻了吻她的前額。 “騎一匹這麼兇的馬﹐您不害怕嗎﹖”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問他。 “哪能呢﹐它馴良得很﹔可是我要告訴您﹐我怕的是什麼﹕我怕跟謝爾蓋﹒彼特羅維奇 玩樸烈費蘭斯ヾ﹔昨天在別列尼岑家他大獲全勝﹐讓我輸了個精光。” ヾ紙牌的一種玩法。 格傑昂諾夫斯基諂媚地尖聲笑了起來﹕他在巴結這個從彼得堡來的年輕的傑出官員和省 長的寵兒。他與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談話的時候﹐經常提到潘申先生出色的才能。不是 嗎﹐他認為﹐怎麼能不誇獎他呢﹖在上層社會的生活里﹐這個年輕人頗有成就﹐工作十分出 色﹐而且一點兒也不驕傲。其實﹐就是在彼得堡﹐大家也都認為潘申是個干練的官員﹕他做 起工作來異常勤快﹔談論工作卻隨隨便便﹐正像一個上流社會的人所應該做的那樣﹐並不認 為自己的工作有什麼特殊意義﹐然而他卻是個“實干家”。上級長官都喜歡這樣的下屬﹔他 自己毫不懷疑﹐如果他樂意的話﹐將來准會爬上部長的職位。 “您說我贏了您﹐”格傑昂諾夫斯基說﹐“可上星期是誰贏了我十二盧布﹖還有……” “壞蛋﹐壞蛋﹐”潘申用一種親暱、卻又稍帶點兒輕蔑的、隨隨便便的語氣打斷了他的 話﹐於是不再去理會他﹐走到了莉莎面前。 “在這兒我沒能找到《奧伯隆》ヾ的序曲﹐”他開始說﹐“別列尼岑娜只不過是吹牛﹐ 說﹐所有古典樂曲﹐她那兒都有﹐──實際上﹐除了波爾卡ゝ和圓舞曲﹐她那兒什麼也沒 有﹔不過我已經寫信到莫斯科去﹐一星期以後您就會有這部序曲了。順便說一聲﹐”他接著 說﹐“昨天我寫了一首新的抒情歌曲﹔歌詞也是我作的。您願意讓我唱給您聽聽嗎﹖我不知 道效果怎樣﹔別列尼岑娜認為它很好聽﹐可是她的話毫無意義﹐──我希望知道您的意見。 不過﹐我想﹐還是以後再唱吧。” ヾ《奧伯隆》是德國作曲家韋伯(一七八六─一八二六)根據德國作家維蘭德(一 七三三─一八一三)的長詩《奧伯隆》所作的歌劇。 ゝ捷克的一種民間舞曲。 “為什麼要以後呢﹖”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插嘴說﹐“干嗎不現在就唱﹖” “遵命﹐”潘申低聲說﹐臉上突然露出某種愉快、諂媚的微笑﹐但這笑容又同樣突然間 消失了﹐說罷﹐他用膝蓋把椅子朝前推了推﹐坐到鋼琴前﹐彈了幾個和音﹐吐字清晰地唱起 了下面這首抒情歌曲﹕ 明月高懸在大地上空﹐ 在暗淡的雲層間飄浮﹐移動﹔ 但迷人的月光卻從高空﹐ 使大海起伏﹐波濤洶湧。 我心靈的大海呀﹐認為你 就是我的明月﹐ 無論它在歡樂時﹐還是當它感到悲痛﹐ 只有你驅使它﹐使它起伏波動。 我的心充滿愛的煩惱﹐充滿憂愁﹐ 這憂愁來自默默的追求﹔ 我心中痛苦不堪…… 你卻像那明月﹐不會感到心慌意亂。 第二段潘申唱得特別富有感情﹐特別有力﹔在疾風驟雨似的伴奏中仿佛聽到了洶湧澎湃 的波濤聲。唱出“我心中痛苦不堪……”之後﹐他輕輕嘆了口氣﹐垂下眼睛﹐壓低了聲音﹐ ──morendoヾ。等他唱完了﹐莉莎稱贊歌曲的曲調﹐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說﹕“美極 了”﹐格傑昂諾夫斯基甚至高聲喊道﹕“太動人了﹗無論是詩﹐還是和音﹐都同樣動 人﹗……”蓮諾奇卡懷著孩子的崇敬心情看了看唱歌的人。總之﹐所有在座的人都很喜歡這 個青年業余作曲家的作品﹔但客廳門外﹐前廳里站著一個剛剛進來、年紀已經不小的老人﹐ 從他低著頭的面部表情和聳肩的動作﹐可以看出﹐潘申的抒情歌曲雖然很討人喜歡﹐卻並不 讓他感到高興。這個人稍等了一會兒﹐用一塊厚厚的手帕撣去靴子上的塵土﹐突然緊鎖雙 眉﹐陰郁地閉緊嘴唇﹐彎下本來就有點兒佝僂著的背﹐慢慢走進客廳。 “啊﹗赫里斯托福爾﹒費多雷奇﹐您好﹗”潘申最先高聲說﹐並且很快從椅子上站了起 來。“我沒料想到您在這兒﹐──當著您的面﹐我無論如何也不敢唱我自己作的抒情歌曲。 我知道﹐您不喜歡輕音樂。” “我沒聽見﹐”進來的那個人用發音很差的俄語說﹐說罷﹐向大家點頭問好﹐尷尬地站 在了房屋中間。 “麥歇ゝ列姆﹐”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說﹐“您是來給莉莎上音樂課的吧﹖” “不﹐不是給莉莎費特(莉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是給葉列(葉蓮娜)﹒米哈依洛 芙娜上課。” ヾ意大利語﹐意思是﹕“漸漸消失”。 ゝ法語“先生”的譯音。 “啊﹗嗯﹐那好吧﹐──太好了。蓮諾奇卡﹐你跟列姆先生上樓去吧。” 老人本來已經跟著小姑娘走了﹔但是潘申叫住了他。 “上完課以後請您別走﹐赫里斯托福爾﹒費多雷奇﹐”他說﹐“我要和莉扎薇塔﹒米哈 依洛芙娜四手聯彈﹐演奏貝多芬的奏鳴曲。” 老人牢騷滿腹地不知小聲說了些什麼﹐潘申卻繼續用發音不正的德語說﹕ “莉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把您獻給她的宗教頌歌拿給我看過了﹐──是一部很美的樂 曲﹗請您別認為我不會欣賞嚴肅音樂﹐──恰恰相反﹕嚴肅音樂有時是枯燥些﹐但是非常有 益。” 老人面紅耳赤﹐斜著眼睛朝莉莎瞟了一眼﹐就匆匆走出客廳。 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請求潘申再唱一遍那首抒情歌曲﹔但是他宣稱﹐他不想有辱那 位有學問的德國人的清聽﹐並提議和莉莎來演奏貝多芬的奏鳴曲。於是瑪麗婭﹒德米特里耶 芙娜嘆了口氣﹐自己也提議讓格傑昂諾夫斯基和她一道到花園里去走一走。“我還想﹐”她 說﹐“跟您談談我們可憐的費佳﹐聽聽您的意見。”格傑昂諾夫斯基咧開嘴笑了﹐鞠了一個 躬﹐用兩個手指拿起自己的帽子和整整齊齊放在一邊帽檐上的那副手套﹐跟瑪麗婭﹒德米特 里耶芙娜走了出去。屋里只剩下了潘申和莉莎﹕她拿出奏鳴曲的樂譜﹐翻開來﹔兩人默默地 坐到鋼琴前。從樓上傳來蓮諾奇卡還沒有把握的小手指彈奏音階練習的微弱的聲音。 ------------------ 五 赫里斯托福爾﹒泰奧多爾﹒戈特利布﹒列姆於一七八六年出生在薩克森王國開姆尼茲城 一個貧窮的樂師家里。他父親吹圓號﹐母親彈豎琴﹔他自己從五歲起就已經練習三種不同樂 器。八歲的時候﹐他成了孤兒﹐從十歲起﹐開始靠自己的藝術掙錢糊口。他長期過著流浪生 活﹐到處演奏﹐──在小飯館里﹐集市上﹐農民的婚宴以及舞會上﹔最後進入一個樂隊﹐步 步高升﹐獲得了指揮的位置。作為一個演奏者﹐他相當差勁﹔可是對音樂的理解卻頗有見 地。他於二十歲的時候移居俄國。是一個大地主請他來的﹐那個地主討厭音樂﹐可是為了擺 派頭﹐卻搞了一個樂隊。列姆作為樂隊指揮在他那兒待了七年﹐離開他那里時卻是兩手空 空﹕那個地主破產了﹐曾想給他一張期票﹐後來卻連期票也不肯給了﹐──總之﹐連一個戈 比也沒有付給他。人們勸他回去﹔但是他不願像個乞丐樣從俄羅斯﹐從偉大的俄羅斯﹐從這 個藝人們的黃金寶地回到自己的故鄉去﹔他決定留下來﹐碰碰自己的運氣。二十年來﹐這個 可憐的德國人一直在碰自己的運氣﹕在各式各樣的貴族老爺家里待過﹐在莫斯科和一些省城 里住過﹐飽經種種憂患﹐嘗夠了極端貧困的滋味﹐在困境中徒然掙扎﹐力圖改善自己的生 活﹔不過在他經受種種災難的時候﹐他也從未放棄回國的想法﹔只有這個想法一直在支持著 他。然而命運不願賜給他這最後的、也是最初的幸福﹐讓他高興一下﹕年已半百﹐病弱體 衰﹐就在這時﹐他流落到了O市﹐於是永遠留在這里﹐已經最後失去了離開讓他感到憎恨的 俄羅斯的一切希望﹐靠教課來勉強維持自己貧困的生活。列姆的儀表不能讓人對他產生好 感。他個子不高﹐背有點兒駝﹐肩胛骨朝前彎﹐腹部凹進去﹐一雙扁平的大腳﹐紅通通的雙 手﹐青筋暴露﹐僵硬的手指上長著白中透藍的指甲﹔臉上布滿皺紋﹐雙頰凹陷﹐緊閉著的雙 唇卻又不斷地翕動著﹐咀嚼著﹐這樣一來﹐在他通常沉默寡言的情況下﹐就會讓人產生一種 幾乎是預兆不祥的印象﹔他那一綹綹花白頭發耷拉到不高的前額上﹔他那雙神情呆板的小眼 睛﹐好似剛剛熄滅的炭火﹐毫無生氣地發出微弱的閃光﹔他走路很吃力﹐每走一步﹐都大幅 度地擺動他那很不靈活的身軀。他的某些動作很像一只籠子里的貓頭鷹在笨拙地梳理自己的 羽毛﹐每當它感到有人在看它﹐它瞪著自己那雙膽怯而又昏昏欲睡地眨巴著的黃色大眼睛﹐ 卻什麼也看不清的時候﹐就會作這樣的動作。多年來無情的苦難在這個不幸的音樂家身上留 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摧殘了他﹐使本來就其貌不揚的他變得更加丑陋了﹔但是對於並不停 留在最初印象上的人來說﹐在這個幾乎半被摧毀的人身上﹐卻可以看出某種善良、正直、不 同尋常的品質。這個巴赫ヾ和亨德爾ゝ的崇拜者﹐自己這門專業的行家﹐天生富有活躍的想 象力和日耳曼民族所獨有的勇於創新的思想﹐這樣的一個人﹐如果生活為他作出另外的安 排﹐隨著時間的推移──誰知道呢﹖──列姆也許會進入自己祖國偉大作曲家的行列﹔ ヾ巴赫(一六八五─一七五○)﹐德國著名作曲家。 ゝ亨德爾(一六八五─一七五九)﹐德國著名作曲家。 然而他不是一個生來有福的人﹗他一生中寫過不少樂曲﹐──卻從未能看到自己的一部 作品得以出版﹔他不會在適當的時候對人低三下四﹐及時奔走鑽營﹐恰如其分地為自己張 羅。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次﹐他的一個崇拜者和朋友﹐也是個德國人和不幸的人﹐自己出錢 出版了他的兩部奏鳴曲﹐──可是它們全都堆放在幾家音樂書店的地下室里﹔它們無聲無 息、無影無蹤地消失了﹐仿佛有人在夜間把它們扔進了河里。列姆終於對一切心灰意懶﹔再 說﹐年歲也起了作用﹕他的心冷了﹐像手指變僵硬了一樣﹐人也變得麻木了。他孤身一人﹐ 和一個從養老院請來的老廚娘一起(他從未結婚)﹐住在O市離卡利京家不遠的一座小房子 里﹔他經常散步﹐讀聖經、基督教的聖詩集和什列格爾ヾ翻譯的莎士比亞的作品。他早就什 麼作品也不寫了﹔但是﹐顯然﹐莉莎﹐他最好的學生﹐善於使他振作起來﹕他為她寫了潘申 提到過的那首頌歌。這首頌歌的歌詞是他從聖詩集中借用的﹔還有一些詩句則是他自己寫 的。頌歌由兩部合唱──一部是幸福者的合唱﹐一部是不幸者的合唱﹔快結束時﹐兩部匯 合﹐齊聲高唱道﹕“仁慈的上帝啊﹐饒恕我們這些罪人﹐摒除我們的一切邪思和凡念吧。” 在工工整整書寫的、甚至是描畫出來的卷頭頁上﹐寫著﹕“謹遵教義。宗教頌歌。獻給我親 愛的學生葉莉扎薇塔﹒卡利京娜﹐她的教師赫﹒泰﹒戈﹒列姆作”。“謹遵教義”和“葉莉 扎薇塔﹒卡利京娜”這些字周圍畫上了一束束光芒。下面附有這樣一行字﹕“僅為您一人﹐ f□rSiealleinゝ”。正是因此﹐列姆才臉紅了﹐而且斜著眼睛看了看莉莎﹔潘申當著他的 面提起他的頌歌時﹐他感到非常傷心。 ヾ奧古斯丁﹒威廉﹒什列格爾(一七六七─一八四五)﹐德國作家。 ゝ德語﹐意思是﹕“僅為您一人”。 ------------------ 六 潘申響亮而堅決地彈出了奏鳴曲的最初幾個和音(他彈第二聲部)﹐可是莉莎沒有開始 彈該由她演奏的聲部。他停下來﹐看了看她。凝神注視著他的、莉莎的眼睛流露出不滿的神 情﹔她的嘴唇上沒有笑容﹐整個面部表情嚴峻﹐幾乎顯得悲哀。 “您怎麼了﹖”他問。 “您為什麼沒有遵守自己的諾言﹖”她說﹐“我讓您看赫里斯托福爾﹒費多雷奇的頌歌 有一個條件﹐讓您不要對他談到它。” “對不起﹐莉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這是話到嘴邊﹐順口說出來的。” “您讓他傷心了──也讓我傷心。現在他連我也不會信任了。” “您叫我怎麼辦呢﹐莉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從小時候起我一見到德國人就沒法兒冷 靜下來﹕總是不由得想要戲弄他。” “您這是說的什麼話﹐弗拉季米爾﹒尼古拉伊奇﹗這個德國人可憐﹐孤獨﹐是個完全絕 望的人──連他您也不憐憫嗎﹖ 您竟想戲弄他﹖” 潘申發窘了。 “您說得對﹐莉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他低聲說。“這都怪我太輕率。不﹐請別反 駁我﹔我很了解我自己。我這輕率給我惹了許多禍。就因為輕率﹐我被大家看作利己主義 者。” 潘申沉默了一會兒。不管談話是從什麼開始﹐通常到最後﹐他總是會談到自己﹐他這樣 說話﹐不知為什麼結果總是會討人喜歡﹐顯得隨和﹐誠懇﹐仿佛是無意中偶然說出來的。 “就拿在您府上來說吧﹐”他接著說﹐“令堂待我當然是特別好了﹐──她心地是那麼 善良﹔您呢……不過﹐我不知道您對我的看法﹔可是您那位姑姥姥對我簡直就無法容忍。我 大概也是說過不知什麼輕率和愚蠢的話﹐得罪她了。要知道﹐她不喜歡我﹐不是嗎﹖” “是的﹐”莉莎猶豫了一下說﹐“她不喜歡您。” 潘申用手指在琴鍵上很快滑過﹔一個勉強才能察覺的微笑掠過他的嘴唇。 “嗯﹐那您呢﹖”他低聲說﹐“您也覺得我是個利己主義者﹖” “我對您了解得還很少﹐”莉莎否定地回答﹐“不過我不認為您是利己主義者﹔我﹐恰 恰相反﹐應該感謝您……” “我知道﹐知道您想說什麼﹐”潘申打斷了她﹐又用手指很快滑過琴鍵﹐“為了我給您 拿來的那些樂譜﹐那些書﹐為了我畫了那些並不高明的圖畫﹐用來點綴您的畫冊﹐等等﹐等 等。我能夠做這一切──可我仍然是一個利己主義者。我敢這樣想﹐您跟我在一起不會覺得 無聊﹐您不認為我是個壞人﹐不過您還是認為﹐我──這到底該怎麼說呢﹖──為了說俏皮 話﹐連自己的父親和朋友也不珍惜。” “您心不在焉﹐而且健忘﹐跟所有上流社會的人一樣﹐”莉莎遲疑地說﹐“就這些。” 潘申稍微皺了皺眉。 “請您聽我說﹐”他說﹐“咱們別再談我了﹔還是開始彈我們的奏鳴曲吧。我對您只有 一個請求﹐”他補上一句﹐說著用一只手把放在樂譜架上的本子攤平﹕“對我﹐您愛怎麼想 就怎麼想好了﹐甚至可以把我叫作利己主義者──就這樣吧﹗不過請您別把我叫作上流社會 的人﹔這個雅號我可受不了……Anch’iosonopittoreヾ。我也是個藝術家﹐雖說是個蹩腳 藝術家﹐而這一點﹐也就是說﹐我是個蹩腳藝術家﹐──我馬上就能用事實向您証明。我們 開始吧。” “好﹐開始吧﹐”莉莎說。 一開始的adagioゝ彈得相當順利﹐雖說潘申曾不止一次彈錯。自己寫的和練熟的樂 曲﹐他彈得很動聽﹐看譜彈卻不行。因此奏鳴曲的第二部分──相當快的allegroゞ──就 完全彈不下去了﹕彈到第二十小節上﹐已經落後了兩個小節的潘申無法繼續堅持﹐於是笑著 推開了自己的椅子。 ヾ意大利語﹐意思是﹕“我也是個畫家呀”。 ゝ意大利語﹐意思是﹕“慢板”。 ゞ意大利語﹐意思是﹕“快板”。 “不﹗”他高聲說﹐“今天我彈不了﹔幸好列姆沒聽到我們彈﹕要是聽到﹐他准會暈倒 的。” 莉莎站起來﹐蓋上鋼琴﹐轉身面對潘申。 “那我們做什麼呢﹖”她問。 “從這句問話中我看出您是個什麼樣的人來了﹗您無論如何也不能閒坐著﹐什麼事也不 做。那好吧﹐如果您樂意的話﹐趁天還沒全黑﹐我們來畫畫吧。說不定另一位繆斯ヾ──繪 畫的繆斯﹐她叫什麼來著﹖我忘了……會對我寬厚一些。您的畫冊呢﹖記得那里我有一幅風 景畫還沒畫完。” ヾ希臘神話中司文藝、科學的九位女神的通稱。 莉莎到另一間屋里拿畫冊去了﹐只剩下了潘申一個人﹐他從衣袋里掏出一塊細麻紗手 帕﹐擦了擦指甲﹐不知為什麼斜著眼睛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兩只手很美﹐而且很白﹔左手拇 指上戴著一個螺旋狀的金戒指。莉莎回來了﹔潘申坐到窗前﹐打開了畫冊。 “啊哈﹗”他高聲說﹐“我看到﹐您開始臨摹我的風景畫了──好極了。太好了﹗只不 過這里──請給我鉛筆──陰影畫得不夠濃。您看。” 於是潘申筆觸奔放地給畫上了幾道長長的陰影線條。他經常畫那同一幅風景畫﹕前景是 幾棵錯落有致的樹木﹐遠處是林間草地﹐天邊是層巒迭嶂的遠山。莉莎從他肩後看著他畫。 “繪畫﹐而且一般說﹐在人生中﹐”潘申一會兒把頭歪到右邊﹐一會兒歪到左邊﹐說﹐ “輕松和大膽是頭一件重要的事情。” 就在這時﹐列姆走進屋里﹐冷淡地點了點頭﹐就想走開﹔ 但是潘申把畫冊和鉛筆丟到一邊﹐攔住了他的路。 “您去哪兒﹐親愛的赫里斯托福爾﹒費多雷奇﹖難道您不留下來喝茶嗎﹖” “我要回家去﹐”列姆用陰郁的聲音說﹐“頭痛。” “唉﹐這有什麼呢﹐──請您留下來吧。我要和您展開一場關於莎士比亞的爭論。” “頭痛﹐”老人又說了一遍。 “您不在這兒的時候﹐我們彈了彈貝多芬的奏鳴曲﹐”潘申親切地摟住他的腰﹐愉快地 微笑著﹐接下去說﹐“可是彈得很不順利。您信不信﹐兩個音符連在一起我都彈不准。” “您才(最)好還是再唱一遍您己(自)己的那首抒情歌西(曲)吧﹐”列姆推開潘申 的手﹐不以為然地說﹐說罷就走了出去。 莉莎跟在他後面跑出去。她在台階上追上了他。 “赫里斯托福爾﹒費多雷奇﹐請您聽我說﹐”她用德語對他說﹐順著院子里草還沒長高 的綠油油的草地﹐送他到大門口﹐“我對不起您──請原諒我。” 列姆什麼也沒回答。 “我把您的頌歌拿給弗拉季米爾﹒尼古拉伊奇看了﹔我深信他一定會對它作出正確的評 價﹐──他確實很喜歡它。” 列姆站住了。 “這沒什麼﹐”他用俄語說﹐隨後又用自己祖國的語言補充說﹕“不過他什麼也不會 懂﹕這一點您怎麼看不出來呢﹖他是個只有一知半解的人──就是如此﹗” “您對他不公正﹐”莉莎反駁說﹐“他什麼都懂﹐而且自己什麼都會做。” “不錯﹐全都是次品﹐膚淺和草率的貨色。人們喜歡這個﹐也喜歡他﹐他自己也對此感 到滿意﹐──嗯﹐這滿好嘛。不過我並不生氣﹔這首頌歌和我──都是老傻瓜﹔我有點兒慚 愧﹐不過這沒什麼。” “請原諒我﹐赫里斯托福爾﹒費多雷奇﹐”莉莎又低聲說。 “沒什麼﹐沒什麼﹐”他又用俄語反復說﹐“您是個好心腸的姑娘……瞧﹐有人來找你 們了。再見。您是個心腸非常好的姑娘。” 於是列姆邁著匆忙的腳步朝大門走去﹐有一位身穿灰大衣、頭戴寬邊草帽、他不認識的 先生走進大門。列姆彬彬有禮地向來人點頭致意(對O市所有陌生人﹐他都點頭致意﹔在街 上遇到熟人﹐卻一概都不理睬──他為自己訂下了這麼一條規矩)﹐從一旁走了過去﹐於是 在圍牆後消失了。陌生人詫異地對著他的背影望了一眼﹐仔細看了看莉莎﹐然後徑直朝她走 來。 ------------------ 七 “您認不出我了吧﹐”他摘下帽子﹐猶豫地說﹐“我卻認出了您﹐盡管從我最後一次見 到您﹐已經過去八年了。那時候您還是個孩子。我是拉夫烈茨基。您媽媽可在家﹖能見到她 嗎﹖” “媽媽准會非常高興﹐”莉莎說﹐“她已經聽說您回來了。” “您好像是叫葉莉扎薇塔﹐對嗎﹖”拉夫烈茨基不太有把握地說﹐說著走上了台階。 “是的。” “我清清楚楚記得您﹔那時候您的面容就叫人一見難忘了﹔那時候我常給您帶糖果來。” 莉莎臉紅了﹐心想﹕他這人多怪啊﹗拉夫烈茨基在前廳里站下來﹐稍停了一會兒。莉莎 走進客廳﹐從那里傳來潘申說話和哈哈大笑的聲音﹔他正把城里流傳的什麼流言蜚語講給已 經從花園回到客廳的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和格傑昂諾夫斯基聽﹐而且為他自己所說的那 些事情高聲大笑。一聽到拉夫烈茨基的名字﹐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不由得一驚﹐慌亂起 來﹐臉色發白﹐走上前去迎接他。 “您好﹐您好﹐我親愛的cousinヾ﹐”她用拖長的、幾乎是感傷的聲音激動地說﹐ “看到您我多高興啊﹗” ヾ法語﹐意思是﹕“表弟”。 “您好﹐我的好表姐﹐”拉夫烈茨基回答說﹐親熱地握了握她伸過來的手。“上帝保 佑﹐過得可好﹖” “請坐﹐請坐﹐我親愛的費奧多爾﹒伊萬內奇。哎呀﹐我多高興啊﹗請允許我首先介紹 您認識我的女兒﹐莉莎……” “我已經向莉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作過自我介紹了﹐” 拉夫烈茨基打斷了她。 “麥歇潘申……謝爾蓋﹒彼特羅維奇﹒格傑昂諾夫斯基……您請坐啊﹗我瞅著您﹐真 的﹐甚至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您身體怎麼樣啊﹖” “正像您看到的﹕發胖了。而您﹐表姐﹐──如果我的贊美不會給您帶來什麼不吉利的 話﹐──這八年來您也沒變瘦啊。” “想想看吧﹐我們有多久沒見面了﹐”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沉入夢幻般地低聲說。 “您這會兒是從哪兒來﹖您把……ヾ留在哪里了……也就是說﹐我想要說﹐”她趕緊改口 說﹐“我是想說﹐您要在我們這兒長期住下來嗎﹖” ヾ她本想說﹕“您把妻子留在哪里了……”但立刻覺得不妥﹐趕緊改口去說別的。 “我才從柏林來﹐”拉夫烈茨基回答﹐“明天就去鄉下﹐──大概﹐要長住下來。” “您當然是要住在拉夫里基了﹖” “不﹐不住在拉夫里基﹔不過離這兒二十五俄里﹐我有一個小村子﹔我就是要到那里 去。” “就是格拉菲拉﹒彼特羅芙娜留給您的那個小村子吧﹖” “就是那個。” “得了吧﹐費奧多爾﹒伊萬內奇﹗在拉夫里基您有一幢那麼漂亮的房子﹗” 拉夫烈茨基稍稍皺了皺眉。 “是的……不過那個小村子里有一套廂房﹔而我暫時什麼也不需要。這個地方──現在 對我來說最合適了。” 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又窘得不知所措了﹐甚至挺直身子﹐攤開了雙手。潘申趕快來 給她幫忙﹐和拉夫烈茨基交談起來。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心情平靜下來﹐身子靠到安樂 椅背上﹐只是偶爾插一兩句話﹔不過同時卻那樣憐憫地看著自己的客人﹐那樣意味深長地唉 聲嘆氣﹐那樣憂郁地頻頻搖頭﹐以致客人終於忍不住了﹐相當生硬地問她﹕她是不是不舒服﹖ “謝天謝地﹐”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回答﹐“怎麼啦﹖” “沒什麼﹐我好像覺得﹐您不大舒服。” 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裝出一副神情莊重又有點兒受了委屈的樣子。“既然如此﹐” 她想﹐“對我來說﹐反正一樣﹔看來﹐我的爺﹐你倒滿不在乎呢﹔換了別人﹐准會痛苦不 堪﹐你倒長胖了。”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暗自思忖時﹐可用不著講什麼禮貌﹔說出聲 來﹐卻比較文雅了。 拉夫烈茨基當真不像一個遭受命運捉弄的犧牲者。他那典型的俄羅斯人的臉﹐面頰紅通 通的﹐白皙的前額寬闊飽滿﹐鼻子稍有點兒粗大﹐嘴唇闊而端正﹐讓人感到像草原上的人那 樣健康、強壯﹐有永遠不會衰竭的力氣。他身材長得很好﹐一頭淺色的頭發像青年人那樣卷 曲著﹐只是在他那雙稍有點兒呆板而且向外突出的淡藍色眼睛里﹐可以看出不知是沉思、還 是疲倦的神情﹐而且他說話的聲音也讓人覺得過於平靜了。 當時潘申繼續沒話找話﹐不讓談話中斷。他把話題轉到了制糖業可以帶來的好處上﹐不 久前他剛看過兩本關於這個問題的法文小冊子﹐於是不慌不忙、謙遜地敘述小冊子里的內 容﹐可是連一個字也沒提起那兩本小冊子。 “啊﹐這不是費佳嗎﹗”突然隔壁房間里半開著的門後面傳來了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 的聲音。“是費佳﹐一點兒也不錯﹗”說著﹐老太婆急忙走進客廳。拉夫烈茨基還沒來得及 從椅子上站起來﹐她已經一把抱住了他。“讓我看看﹐讓我看看哪﹐”她說﹐說著站得離他 的臉稍遠一些。“噯﹗你多可愛呀﹐老了﹐可模樣兒一點兒也沒變丑﹐真的。唉﹐你干嗎親 我的手啊﹐──你就親親我吧﹐要是我這皺巴巴的臉不讓你覺得討厭的話。你恐怕沒問起我 吧﹕沒有問過﹐姑媽還活著嗎﹖不是嗎﹐你生下來還是我給接生的呢﹐真是個淘氣鬼呀﹗ 唉﹐這反正一樣﹔你哪會想起我來呀﹗可是你回來了﹐真是個好孩子。怎麼﹐我親愛的﹐” 接著她對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說﹐“你招待他吃點兒什麼了嗎﹖” “我什麼也不要吃﹐”拉夫烈茨基連忙說。 “嗯﹐至少也得喝杯茶吧﹐我的爺。我的天哪﹗一個人不知是從哪里回來了﹐可連杯茶 都不給他喝。莉莎﹐你去張羅一下﹐可要快點兒。我記得﹐小時候他嘴饞得很呢﹐就是現 在﹐想必也還愛吃東西吧。” “您好﹐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潘申從側面走近心情興奮的老太婆﹐深深鞠了個躬。 “請您原諒我﹐我的先生﹐”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回答﹐“因為高興﹐沒看見您。你 長得像你親愛的母親了﹐”她又轉身對拉夫烈茨基接著說﹐“只不過你的鼻子像父親﹐還是 像父親的。哦──你來我們這兒﹐要待很久嗎﹖” “我明天就走﹐表姑。” “去哪兒﹖” “回家去﹐去瓦西利耶夫村。” “明天﹖” “明天。” “好吧﹐既然說明天﹐那就明天吧。上帝保佑﹐──你自己最清楚。只不過別忘了﹐可 要來告別啊。”老太婆撫愛地拍拍他的面頰。“我沒想到還能見到你﹔倒不是說我打算死﹔ ──不﹐我大概還能活十年﹕我們佩斯托夫家的人﹐全都長壽﹔你已經過世的祖父ヾ有時就 說﹐我們都壯實得很﹔唉﹐可是天曉得你還會在國外流浪多久。啊﹐可你真是好樣的﹐好樣 的﹔看樣子﹐你大概仍然能一只手就提起十普特ゝ來吧﹖你已經過世的父親﹐對不起﹐雖說 是個那麼荒唐的人﹐可是給你請了個瑞士人做教師﹐卻是作對了﹔你跟他斗拳的事﹐還記得 嗎﹔這是叫體操吧﹐是嗎﹖可是﹐我干嗎這麼絮絮叨叨說個不停啊﹔只不過礙盤(潘)申先 生(她從來也沒好好地叫過他潘申)的事﹐讓他不能大發議論。不過﹐我們最好還是喝茶 吧﹔走﹐咱們到涼台上去喝﹔我們這兒的鮮奶油好極了﹐──可不像你們倫敦和巴黎的那種 玩意兒。咱們走吧﹐走吧﹐而你呢﹐費久沙﹐把手伸給我。噢﹗你的胳膊多粗啊﹗有你扶 著﹐就不用怕跌倒了。” ヾ指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的父親。 ゝ一普特等於一六﹒三八公斤。 大家都站起來﹐往涼台上去了﹐只除了格傑昂諾夫斯基﹐他悄悄地離開了。當拉夫烈茨 基和家里的女主人、潘申﹐以及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談話的時候﹐他一直坐在角落里﹐注 意地眨巴著眼﹐懷著孩子式的好奇心、噘著嘴唇聽著﹕現在他急於到全城去散布關於新來的 客人的流言蜚語。 就在那天晚上十一點鐘﹐卡利京家里發生了這麼一件事。在樓下客廳門口﹐弗拉季米 爾﹒尼古拉伊奇與莉莎告別的時候﹐趁機握著她的手﹐對她說﹕“您知道﹐是誰吸引我來這 兒的﹔您明白﹐我為什麼老是來你們家﹔既然一切都如此明顯﹐還用得著再說什麼嗎。”莉 莎什麼也沒有回答他﹐也沒有微笑﹐而是稍稍揚起眉毛﹐臉紅了﹐望著地下﹐不過沒有把自 己的手縮回來﹔而樓上﹐在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屋里﹐在已經褪色的古老神像前掛著的油 燈燈光底下﹐拉夫烈茨基坐在一把扶手椅里﹐胳膊肘撐在膝蓋上﹐用雙手托著自己的臉﹐老 太婆站在他面前﹐有時默默地撫摩著他的頭發。與女主人告辭以後﹐他在老太婆這里待了一 個多鐘頭﹔他幾乎什麼話也沒對自己這位好心腸的老表姑說﹐她也沒有詳細地問長問短…… 而且有什麼好說﹐有什麼好問的呢﹖就是不說﹐她也什麼全都明白﹐就是不問﹐對他心里的 一切痛苦﹐她也是滿懷同情的。 ------------------ 八 費奧多爾﹒伊萬諾維奇﹒拉夫烈茨基(我得請求讀者允許我暫時中斷我們故事的線索) 出身於一個古老的貴族世家。拉夫烈茨基家族的始祖是從普魯士遷到瞎眼瓦西利ヾ統治的公 國來的﹐在別熱茨河上游得到了賜予他的二百切特韋爾季ゝ封地。他的後裔中有許多人曾在 各種不同部門掛名任職﹐在一些邊遠的軍政長官管轄區王公顯貴手下當過差﹐但是他們當中 連一個也沒爬到高於御前侍膳大臣的職位﹐而且也沒能獲得數量可觀的財產。拉夫烈茨基家 族中最富有和最顯赫的是費奧多爾﹒伊萬內奇的嫡親曾祖父安德烈﹐一個殘忍、粗魯、聰明 而狡猾的人。至今還流傳著關於他的傳說﹐說是他獨斷專行﹐性情暴躁﹐揮霍無度﹐而又永 無饜足。他又高又胖﹐臉色黝黑﹐沒留胡子﹐說話發音不清楚ゞ﹐看上去好像總是精神萎靡 不振的樣子﹔但是他說話聲音越輕﹐他周圍的人就越發嚇得發抖。他給自己挑選的妻子也和 他剛好相配。她是個茨岡人﹐金魚眼﹐鷹鉤鼻子﹐一張圓圓的黃臉﹐不准確。 ヾ瞎眼瓦西利﹐即瓦西利﹒瓦西利耶維奇二世(一四一五─一四六二)﹐自一四二 五年為莫斯科公國大公。一四四六年在封建割據戰爭中受傷﹐失明﹐所以人稱瞎眼瓦西利。 ゝ切特韋爾季﹐俄羅斯土地面積單位﹔一切特韋爾季等於一﹒五俄畝﹐一俄畝等於 一﹒○九公頃。 ゞ原文是﹕“N”或“O”這兩個字母發音。 脾氣暴躁﹐又愛記仇﹐無論什麼事﹐都從不向丈夫讓步﹐弄得他幾乎都要央求她﹐她沒 有他活得久﹐不過跟他吵鬧了一輩子。安德烈的兒子彼得﹐費奧多爾的祖父﹐不像自己的父 親﹕這是個普普通通的、草原上的地主老爺﹐相當任性﹐愛空談﹐慢性子﹐粗魯﹐但是並不 兇惡﹐好客﹐也是個養狗的獵人。從父親那兒繼承了兩千名最好的農奴的時候﹐他才三十多 歲﹐可是不久他就放縱了他們﹐賣掉了自己的部分莊園﹐把僕人們也都慣壞了。一些認識的 和不認識的小人物﹐如同蟑螂一般﹐從四面八方匯集到他這寬敞、暖和、卻不注意整潔的宅 邸里﹔所有這些人﹐來到這里﹐碰上什麼就吃什麼﹐不過總能飽餐一頓﹐有酒就喝得醺醺大 醉﹐而且能帶走的﹐全都帶走﹐同時對親切待客的主人贊不絕口﹐稱頌備至﹔主人情緒不佳 的時候﹐也會嘲諷地“吹捧”自己的客人﹐管他們叫寄生蟲和騙子﹐可是沒有他們﹐他又會 感到寂寞。彼得﹒安德烈伊奇的妻子是個性情溫和柔順的女人﹔這是父親給他挑選、命令他 從鄰家娶回來的﹔她的名字叫安娜﹒帕夫洛芙娜。她對一切都從不過問﹐殷勤地接待客人﹐ 自己也樂意出去做客﹐盡管用她自己的話來說﹐要她搽粉﹐那簡直是要她的命。老年的時 候﹐她常說﹕給你頭上包一塊呢子頭巾﹐全部頭發都朝上梳﹐抹上油﹐撒上粉﹐再給插上幾 根鋼針──以後洗也洗不干淨﹐可出去做客﹐不撲粉又不行﹐──人家會見怪的﹐──真是 活受罪﹗她喜歡乘馬車兜風﹐樂意從早到晚玩牌﹐每當丈夫走近牌桌的時候﹐她總是用一只 手遮住記在她名下的、贏得的那一點兒錢﹕而她的嫁妝﹐她所有的錢﹐卻都交給他﹐由他全 權支配。她和他生了兩個孩子﹕兒子伊萬﹐也就是費奧多爾的父親﹐還有女兒格拉菲拉。伊 萬不是在自己家里、而是在一個富有的老姨媽、未出閣的庫賓斯卡婭公爵小姐家受的教育﹐ 因為她指定他作為自己的繼承人(沒有這個條件﹐父親是不會讓他去的)﹔她讓他穿得像個 洋娃娃﹐給他請來了各式各樣的教師﹐讓一個家庭教師負責照料他﹐這是一個法國人﹐以前 作過天主教的神甫﹐讓─雅克﹒盧梭ヾ的信徒﹐叫m-rCourtindeVaucellesゝ﹐是個狡 猾、乖巧、善於鑽營的家伙﹐──正如她所說的﹐是僑民中的finefleurゞ﹐──結果她在 差不多就要滿七十歲的時候嫁給了這個“精華”﹔把自己的全部財產都轉移到了他的名下。 此後不久﹐她濃施脂粉﹐洒了許多□laRichelieu々龍涎香香水﹐身邊黑奴成群﹐幾條細腿 的小狗和幾只尖聲叫喊的鸚鵡不離左右﹐手里拿著伯第多ぁ精制的琺琅鼻煙壺﹐就這樣在一 張路易十五あ時代的、蒙著緞面的彎背小沙發上壽終正寢了﹐她死的時候﹐丈夫已經遺棄了 她﹕善於曲意逢迎的庫爾丁先生寧可帶著她的錢財溜回了巴黎。 ヾ盧梭(一七一二─一七七八)﹐法國思想家﹐啟蒙教育家。 ゝ法語﹐意思是﹕“庫爾丁﹒德﹒福賽先生”。 ゞ法語﹐意思是﹕“精華”。 々法語﹐意思是﹕“黎賽留的”。黎賽留(一五八五─一六四二)﹐法國國務活動家﹐ 君主專制政體的主要代表。 ぁ伯第多(一六○七─一六九一)﹐瑞士瓷彩畫家。 あ路易十五(一七一五─一七七四)﹐法國皇帝。 當這個出乎意外的打擊──我說的是公爵小姐結婚﹐而不是她的去世──突然降臨到伊 萬頭上的時候﹐他不過剛過十九歲﹔他不願留在姨媽家里﹐在那里﹐他已經從一個富有的藺茪H突然變成了一個寄人籬下的人﹔在彼得堡﹐他在其中長大成人的那個上流社會對他關上 了大門﹔從低級官階開始去任公職﹐不但困難﹐而且官場中黑暗得很﹐對此他感到厭惡(這 一切都發生在沙皇亞歷山大ヾ在位的初期)﹔不得已他只好回到鄉下﹐回到父親那里。他故 鄉的家園看上去顯得又臟又窮﹐糟糕透了﹔草原生活偏僻荒涼﹐屋里到處是煙炱﹐這一切隨 時隨地都讓他感到委屈﹔寂寞在折磨著他﹔因此﹐除了母親﹐家里的人對他也都並不友好。 父親不喜歡他在京城里養成的那些習慣﹐不喜歡他的燕尾服和襯衫上的高硬領子﹐不喜歡他 的書和長笛﹐也不喜歡他的整潔﹐對這種整潔不無道理地感到厭惡﹔父親不時抱怨和責怪兒 子。“這兒無論什麼他都不中意﹐”他常說﹐“坐在飯桌邊百般挑剔﹐不想吃﹔人們身上的 氣味、屋里氣悶﹐他都受不了﹐醉漢的樣子讓他覺得難受﹐不許人當著他的面打架﹐叫他去 做事﹐他不願意﹕看﹐身體虛弱無力﹔呸﹐你呀﹐嬌生慣養的東西﹗這全都是因為﹐滿腦子 里都是法(伏)爾泰ゝ。”老頭子特別瞧不起伏爾泰﹐還有那個“暴徒”狄德羅ゞ﹐盡管他 們的著作他連一行也沒看過﹕看書不是他的事。彼得﹒安德烈伊奇沒有說錯﹕的確﹐他兒子 頭腦里裝滿了狄德羅和伏爾泰﹐而且不僅僅是他們兩個──還有盧梭﹐還有雷納爾々﹐還有 格勒維齊ぁ﹐還有許多像他們那樣的著作家﹐也都塞滿了他的腦子﹐──不過也僅僅是裝在 腦子里而已。 ヾ沙皇亞歷山大(一七七七─一八二五)於一八○一年即位。 ゝ伏爾泰(一六九四─一七七八)﹐法國著名作家﹐啟蒙運動者。 ゞ狄德羅(一七一三─一七八四)﹐法國著名唯物主義哲學家﹐作家﹐法國十八世紀資 產階級革命的思想家。 々雷納爾(一七一三─一七九六)﹐法國歷史學家﹐哲學家。 ぁ格勒維齊(一七一五─一七七一)﹐法國著名唯物主義哲學家﹐法國十八世紀資產階 級革命的思想家。 伊萬﹒彼特羅維奇從前的老師﹐那個當過天主教神甫、學識淵博的人﹐只滿足於把十八 世紀的那些深奧道理一股腦兒灌輸給自己的學生﹐學生呢﹐也正是這樣全盤接受了下來﹔那 些深奧的道理裝進了他的腦子﹐但是沒有和他的血液融為一體﹐沒有深入他的心靈﹐沒有形 成堅定不移的信念……再說﹐難道能要求五十年前的青年小伙子有堅強的信念嗎﹐既然現在 連我們都還沒有成熟到有堅強信念的程度﹖伊萬﹒彼特羅維奇也讓父親家里的客人們感到不 自在﹔他厭惡他們﹐他們怕他﹐而那個比他大十二歲的姐姐格拉菲拉﹐他跟她也完全合不 來。這個格拉菲拉是個怪人﹕長得難看﹐駝背﹐干瘦﹐一雙神情嚴峻的眼睜得老大﹐薄薄的 嘴唇閉得很緊﹐她的相貌、聲音、生硬而匆忙的動作﹐都像她的祖母﹐安德烈的妻子﹐那個 茨岡女人。她固執﹐愛發號施令﹐至於出嫁﹐卻連聽都不要聽。伊萬﹒彼特羅維奇的歸來不 合她的心意﹔庫賓斯卡婭公爵小姐讓他住在自己家里的時候﹐格拉菲拉曾經指望﹐至少能得 到父親的一半財產﹕在吝嗇貪財這一點上﹐她也很像祖母。除此而外﹐格拉菲拉還嫉妒弟 弟﹔他那麼有學問﹐法語說得那麼流利﹐一口巴黎口音﹐她卻只能勉強說一聲“崩儒爾”ヾ 和“科曼﹒武﹒波爾泰﹒武ゝ﹖”不錯﹐她的父母都根本不會說法語﹐但她並不因此而覺得 好過些。伊萬﹒彼特羅維奇不知到哪兒去才能排解愁悶﹔他在鄉村里住了差不多一年光景﹐ 卻覺得﹐這一年好像比十年還要長久。只有和母親在一起﹐他才能抒發自己心中的感情﹐常 常一連幾個鐘頭坐在她那低矮的房間里﹐一邊在聽這個善良的女人內容簡單的閒談﹐一邊在 吃果醬。碰巧安娜﹒帕夫洛芙娜的使女中有個長得俊俏的姑娘﹐有一雙明亮、溫柔的眼睛﹐ 清秀的臉龐﹐名叫瑪蘭尼婭﹐聰明而又端莊。伊萬﹒彼特羅維奇一眼就看中了她﹐而且愛上 了她﹕他愛她走路時膽怯的姿態﹐羞答答的回答﹐輕輕的說話聲﹐溫柔的微笑﹔他覺得她好 像一天比一天更可愛了。她也像只有俄羅斯姑娘才能做到的那樣﹐以自己整個心靈的全部力 量依戀著伊萬﹒彼特羅維奇﹐──並且委身於他了。在鄉村中的地主家里﹐任何秘密都不可 能長久保持下去﹕很快大家就都知道了年輕的主人和瑪蘭尼婭的關系﹔最後﹐關於這種關系 的消息終於傳到了彼得﹒安德烈伊奇本人的耳朵里。在別的時候﹐對這種無足輕重的小事﹐ 他大概不會在意﹔但是他早就在生兒子的氣﹐所以很高興有機會來羞辱一下這個彼得堡的自 作聰明的人和花花公子。於是大吵一場﹐高聲叫喊﹐鬧翻了天﹕把瑪蘭尼婭關進了貯藏室﹔ 叫伊萬﹒彼特羅維奇去見父親。安娜﹒帕夫洛芙娜聽到吵鬧聲也跑來了。她試圖制止丈夫﹐ 但是彼得﹒安德烈伊奇已經什麼話也聽不進去了。他像只老鷹樣撲向兒子﹐責備他不道德﹐ 不信神﹐虛偽﹔順帶著把自己對庫賓斯卡婭公爵小姐的滿腹怨恨也都發洩到了兒子身上﹐用 侮辱性的言詞把他大罵了一頓。起初伊萬﹒彼特羅維奇默不作聲﹐盡量克制著﹐但是當父親 想以一種侮辱性的懲罰來威脅他的時候﹐他忍不住了。“暴徒狄德羅又登場了﹐”他想﹐ “那麼我就索性把他的話付諸實現好了﹐你們等著瞧吧﹔我要讓你們大家都大吃一驚。”伊 萬﹒彼特羅維奇盡管全身都在顫抖﹐卻立刻用毫不激動的平靜聲音向父親宣布﹐他用不著責 備他不道德﹔說是﹐他雖然不想為自己的過錯辯解﹐卻願意改正錯誤﹐而且更樂意擺脫一切 偏見﹐確切地說──就是情願跟瑪蘭尼婭結婚。伊萬﹒彼特羅維奇說完這些話﹐無疑達到了 自己的目的﹕他使彼得﹒安德烈伊奇驚訝得瞪大了眼睛﹐有一瞬間說不出話來﹔但是他立刻 鎮靜下來﹐穿著平時穿的松鼠皮的皮襖﹐赤腳穿著拖鞋﹐就這樣攥起拳頭朝伊萬﹒彼特羅維 奇猛撲過去﹐兒子好像故意氣人似的﹐那天剛好梳了個□laTitusゞ﹐穿了一件嶄新的英國 式藍色燕尾服、一雙帶纓子的長筒靴和一條時髦的駝鹿皮緊身褲子。安娜﹒帕夫洛芙娜拼命 尖叫起來﹐雙手捂住了臉﹐她的兒子卻穿過整座房子跑了出去﹐跑進院子﹐沖進菜園、花 園﹐穿過花園飛也似地跑到大路上﹐頭也不回地一直狂奔不止﹐直到終於不再聽到身後父親 追趕的沉重的腳步聲和他提高嗓門、斷斷續續的呼喊……“站住﹐騙子﹗”他狂喊﹐“站 住﹗我詛咒你﹗”伊萬﹒彼特羅維奇躲到鄰村一個獨院的小地主家里﹐彼得﹒安德烈伊奇累 得筋疲力盡、渾身大汗﹐回到家里﹐剛喘過一口氣來﹐立刻宣稱﹐他收回對兒子的祝福﹐剝 奪兒子的財產繼承權﹐吩咐把兒子所有荒謬的邪書統統付之一炬﹐把婢女瑪蘭尼婭攆到一個 很遠的村子里去。有些好心人找到了伊萬﹒彼特羅維奇﹐把這一切都告訴了他。他受盡羞 辱﹐氣得發狂﹐發誓要對父親進行報復﹐就在那天夜里﹐他暗中守候著送走瑪蘭尼婭的那輛 農民的大車﹐強行奪走了大車﹐帶著她驅車駛往最近的一座城市﹐在那兒的教堂里和她結了 婚。錢是一個鄰居﹐經常喝得爛醉、心腸卻極好的退伍海軍軍人供給他的﹐這個人非常樂於 贊助一切他所謂的高尚事情。第二天﹐伊萬﹒彼特羅維奇給彼得﹒安德烈伊奇寫了一封刻 薄、冷淡、然而彬彬有禮的信﹐自己卻動身到他表哥德米特里﹒佩斯托夫及其妹妹、讀者已 經熟悉的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居住的那個村子里去了。他把一切都對他們說了﹐聲稱﹐他 想到彼得堡去找個差事﹐懇求他們至少暫時收留他的妻子。說到“妻子”的時候﹐他痛哭了 一場﹐盡管他在京城受過教育﹐接受了那里的哲學思想﹐卻卑躬屈節﹐像一個可憐的、典型 的俄羅斯人那樣﹐向自己的親戚磕了個頭﹐前額甚至碰到了地板上。佩斯托夫兄妹都是富有 憐憫心、心地善良的人﹐很樂意地答應了他的請求﹔他在他們家住了三個星期的樣子﹐心里 暗暗等著父親的回信﹔可是回信始終沒來﹐──而且也不可能來。彼得﹒安德烈伊奇知道兒 子結婚以後﹐就病倒在床上了﹐而且禁止別人在自己面前提起伊萬﹒彼特羅維奇的名字﹔只 有母親﹐背著丈夫﹐向教區的監督司祭借了五百盧布﹐給兒子捎了去﹐還給他妻子捎去了一 個小聖像﹔她不敢寫信﹐不過吩咐派去的那個一晝夜能走六十俄里的、干瘦的莊稼漢對伊 萬﹒彼特羅維奇說﹐叫他不要過於傷心﹐說是﹐上帝保佑﹐一切都會圓滿解決﹐父親也會消 氣﹔還說﹐本來她也願意有一個更稱心的兒媳﹐可是看來上帝要作這樣的安排﹐她呢﹐現在 給瑪蘭尼婭﹒謝爾蓋耶芙娜帶去自己作母親的祝福。那個干瘦的莊稼漢得到了一盧布賞錢﹐ 請求允許他見見新的女主人﹐而他還是她的干親家呢﹐他吻了吻她的手﹐於是跑回家去。 ヾ法語“日安”的譯音。 ゝ法語“您好﹖”的譯音。 ゞ法語﹐意思是﹕“第杜發式”﹔這是當時法國的一種流行發式。第杜(四一─八 一)﹐古羅馬皇帝。 伊萬﹒彼特羅維奇卻心情輕松地動身到彼得堡去了。吉兇未卜的前途在等待著他﹐也許 貧窮正在威脅著他﹐然而他擺脫了讓他厭惡的鄉村生活﹐而主要的是──他沒給自己的導師 們丟臉﹐當真“身體力行”﹐以事買証明﹐盧梭、狄德羅的言論和 laD□clarationdesdroitsdel’hommeヾ是正確的。他心里充滿一種履行了天職的、得意洋 洋的感情﹐一種自豪的感情﹔而要與妻子分離並不讓他感到十分可怕﹔倒不如說﹐必須經常 和妻子廝守在一起﹐反而會讓他感到不安。那件事已經做完﹔需要著手做別的事情了。在彼 得堡﹐出乎他的意料﹐他竟交了好運﹕庫賓斯卡婭公爵小姐──當時麥歇庫爾丁已經遺棄了 她﹐可是她還沒死﹐──為了設法在外甥面前改正自己的錯誤﹐把他介紹給了她所有的朋 友﹐而且送給他五千盧布﹐──這幾乎是她最後的一筆錢了﹐──還送給了他一塊列皮科夫 型的表﹐表殼上﹐在由一群愛神像組成的花紋當中刻著他姓氏頭一個字母的花字。過了不到 三個月﹐他就獲得了俄羅斯駐倫敦外交使團里的一個職位﹐並搭乘第一艘啟航的英國帆船 (那時候還根本沒有輪船)出海去了。幾個月以後﹐他接到了佩斯托夫寄來的一封信。好心 腸的地主祝賀伊萬﹒彼特羅維奇生了個兒子﹐孩子是一八○七年八月二十日在波克羅夫斯克 村出生的﹐為了紀念受苦受難的聖徒費奧多爾﹒斯特拉季拉特﹐給他取名為費奧多爾。瑪蘭 尼婭﹒謝爾蓋耶芙娜由於身體十分虛弱﹐只附筆寫了幾行字﹔但就是這寥寥幾行字也使伊 萬﹒彼特羅維奇吃了一驚﹕他不知道﹐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已經教會了他的妻子讀書寫 字。不過伊萬﹒彼特羅維奇在做父親的甜蜜的激動心情中並沒陶醉多久﹕他正在向當時著名 的福琳或拉伊斯ゝ們(古典名字在當時還很流行)當中的一位大獻殷勤﹔蒂爾西特和約ゞ剛 剛簽訂﹐大家都急於享樂﹐一切都仿佛卷進某種瘋狂的旋渦中﹐飛速旋轉﹔一位活潑的美人 兒的黑眼睛也迷住了他﹐使他飄飄然了。他的錢已經很少﹔可是他玩牌運氣卻不錯﹐他結交 了一批朋友﹐參加一切可以參加的娛樂活動﹐總而言之﹐他的生活一帆風順。 ヾ法語﹐意思是﹕“人權宣言”。 ゝ福琳和拉伊斯都是古雅典有名的歌妓。 ゞ一八○七年六月二十五日(新歷七月五日)法國與俄國、法國與普魯士在蒂爾西特締結了和平條約。 ------------------ 九 老拉夫烈茨基很久都不能寬恕他兒子結婚的事﹔如果過了半年以後﹐伊萬﹒彼特羅維奇 回來向他低頭認罪﹐跪倒在他的腳下﹐他大概會先狠狠地罵他一頓﹐拿手杖打他幾下﹐嚇唬 嚇唬他﹐然後饒恕了他﹔可是伊萬﹒彼特羅維奇住在國外﹐而且看來滿不在乎。“住嘴﹗不 許說﹗”每次妻子剛一開口﹐試圖勸說他寬恕兒子﹐彼得﹒安德烈伊奇都對她重申﹐“他﹐ 這個小崽子﹐我沒詛咒他﹐他還得一輩子為我向上帝祈禱呢﹔要是先父在世﹐准會親手宰了 他﹐宰了這個下流東西﹐而且算是做對了。”聽到這種可怕的話﹐安娜﹒帕夫洛芙娜只是偷 偷地畫十字。至於說到伊萬﹒彼特羅維奇的妻子﹐起初﹐關於她的情況﹐彼得﹒安德烈伊奇 連聽都不想聽﹐佩斯托夫寫信來提到他的兒媳﹐他甚至吩咐給佩斯托夫回信說﹐他似乎不知 道自己有什麼兒媳﹐說是法律禁止收留逃跑的女奴﹐關於這一點﹐他認為自己有責任提醒 他﹔可是後來得知生了孫子﹐他心軟了﹐吩咐暗地里去打聽產婦的健康狀況﹐還給她捎了不 多的一點兒錢去﹐不過也裝作似乎不是他給她的。費佳還不滿一周歲﹐安娜﹒帕夫洛芙娜就 得了不治之症。她臨終前幾天﹐已經不能起床了﹐暗淡無光的眼睛里含著膽怯的淚水﹐當著 懺悔神甫的面﹐對丈夫聲稱﹐她想見見兒媳﹐與她告別﹐想要為孫子祝福。心情悲痛的老人 安慰了她﹐立刻派他自己乘坐的那輛輕便馬車去接兒媳﹐而且第一次稱呼她瑪蘭尼婭﹒謝爾 蓋耶芙娜。她帶著兒子跟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一道坐車來了﹐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無論 如何也不願讓她一個人來﹐不願讓她受人欺侮。嚇得半死的瑪蘭尼婭﹒謝爾蓋耶芙娜走進了 彼得﹒安德烈伊奇的書房。保姆抱著費佳跟在她的後面。彼得﹒安德烈伊奇一聲不響地朝她 望了一眼﹔她走到他的一只手前﹔她那發抖的嘴唇勉強撮起來﹐不出聲地吻了吻他的手。 “好啦﹐新冒出來的少奶奶﹐”他終於猶豫地說﹐“你好﹔ 咱們到太太那兒去吧。” 他站起來﹐俯身去看費佳﹔孩子微微一笑﹐向他伸出兩只蒼白的小手。老人的心徹底軟 了。 “唉﹗”他低聲說﹐“沒人疼的孩子﹗你為你爸爸求情了﹔ 我可不會丟下你不管吶﹐孩子。” 瑪蘭尼婭﹒謝爾蓋耶芙娜一進安娜﹒帕夫洛芙娜的臥房﹐立刻就在門邊跪下了。安 娜﹒帕夫洛芙娜招手叫她到床邊來﹐擁抱了她﹐給她的兒子祝福﹔隨後﹐轉過被重病折磨得 十分憔悴的臉﹐對著自己的丈夫﹐想要說話…… “我知道﹐知道你想求我什麼﹐”彼得﹒安德烈伊奇低聲說﹐“你別難過了﹕她會留在 我們這兒﹐為了她﹐我也會饒恕萬尼卡ヾ的。” ヾ即伊萬。 安娜﹒帕夫洛芙娜吃力地抓住丈夫的一只手﹐把嘴唇貼到這只手上。就在那天晚上﹐她 去世了。 彼得﹒安德烈伊奇履行了自己的諾言。他通知兒子﹐為了他母親的臨終遺願﹐為了費奧 多爾這個小家伙﹐他恢復自己對他的祝福﹐把瑪蘭尼婭﹒謝爾蓋耶芙娜留在自己家里了。他 撥給她底層和二樓之間的兩間閣樓﹐把她介紹給自己最尊貴的客人們﹐獨眼旅長斯庫利欣夫 婦﹔派了兩個使女和一個小廝供她使喚。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跟她告辭了﹕瑪爾法﹒季莫 菲耶芙娜憎恨格拉菲拉﹐一天當中就跟她吵了三次。 起初﹐可憐的兒媳感到痛苦﹐而且尷尬﹔不過後來她對什麼都忍受慣了﹐和公公也相處 得熟了。他也已經習慣有這麼一個兒媳﹐甚至喜歡她了﹐雖說他幾乎從不和她說話﹐即使在 他對她表示最慈祥的父愛時﹐也會流露出不由自主的蔑視。最讓瑪蘭尼婭﹒謝爾蓋耶芙娜受 委屈的是她的大姑子。格拉菲拉還在母親活著的時候﹐就漸漸把全家的大權都攬在自己手里 了﹕從她父親算起﹐大家都得聽她的﹔沒有她的許可﹐連一塊糖也沒法拿到﹔她寧願死﹐也 不願與另一個主婦分享當家的權力﹐──而且是個什麼樣的主婦啊﹗弟弟的婚事激怒了她﹐ 她比彼得﹒安德烈伊奇還要生氣﹕所以她要教訓教訓這個平步青雲、一下子變成了貴族的女 人﹐於是從一開始﹐瑪蘭尼婭﹒謝爾蓋耶芙娜就成了她的奴隸。而她﹐這個對人惟命是從、 經常感到惶恐不安、擔驚受怕、身體虛弱的女人﹐怎麼斗得過專橫任性、目空一切的格拉菲 拉呢﹖沒有一天格拉菲拉不提醒她記住她以前的地位﹐沒有一天不稱贊她並沒有忘其所以。 不管這些提醒和稱贊是多麼讓人難堪﹐瑪蘭尼婭﹒謝爾蓋耶芙娜都會心甘情願地忍受著…… 可是從她這兒奪走了費佳﹕這可讓她悲痛欲絕了。借口說她不會教育兒子﹐幾乎不准她接近 他﹔格拉菲拉擔負起了教育他的責任﹔孩子完全落入了她的掌握之中。由於悲傷﹐瑪蘭尼 婭﹒謝爾蓋耶芙娜開始在她寫的一封封信里懇求伊萬﹒彼特羅維奇﹐叫他快點兒回來﹔彼 得﹒安德烈伊奇也想見到自己的兒子﹔可是伊萬﹒彼特羅維奇卻僅限於回信敷衍敷衍﹐為了 妻子﹐為了寄給他的錢﹐感謝父親﹐答應很快就回來﹐──可就是老不回來。一八一二年ヾ 終於把他從國外召喚回來了。六年分別之後﹐父子初次見面﹐互相擁抱﹐甚至一句話也沒提 起以前的爭執﹔當時顧不得那些﹕全俄羅斯都在奮起抗敵﹐父子倆都感到﹐俄羅斯的血液在 他們的血管里奔騰。彼得﹒安德烈伊奇自己出錢為整整一團民兵購置了軍服。可是戰爭結束 了﹐危險過去了﹔伊萬﹒彼特羅維奇又感到無聊了﹐又給吸引到遠方﹐到他住慣了的、感到 如魚得水的那個世界去了。瑪蘭尼婭﹒謝爾蓋耶芙娜沒能留住他﹔對他來說﹐她太無足輕重 了。就連她的希望也沒能實現﹕她丈夫也認為﹐委托格拉菲拉來教育費佳﹐要合適得多。伊 萬﹒彼特羅維奇可憐的妻子經受不住這個打擊﹐經受不住第二次別離﹕她毫無怨言地﹐在幾 天之內就與世長辭了。在自己的一生中﹐她對什麼都不會反抗﹐對疾病也沒有進行斗爭。她 已經不能說話﹐死亡的陰影已經籠罩了她的面容﹐但是她的臉上仍然流露出默默忍受、困惑 不解和一貫溫和恭順的神情﹔她也帶著同樣默默無言的順從神情望著格拉菲拉﹐而且像安 娜﹒帕夫洛芙娜在彌留時吻了吻彼得﹒安德烈伊奇的手一樣﹐把自己的嘴唇貼在格拉菲拉的 手上﹐把自己的獨生子托付給她──格拉菲拉了。一個溫順善良的人就這樣結束了自己在塵 世上的一生﹐天知道她是為什麼被從故土上奪走﹐卻立刻像一棵給連根拔起、任憑烈日曝晒 的小樹﹐又被拋棄了﹔這個生命枯萎了﹐無影無蹤地消失了﹐誰也不為她感到悲哀。對瑪蘭 尼婭﹒謝爾蓋耶芙娜的死感到惋惜的是她的兩個使女﹐還有彼得﹒安德烈伊奇。老人感到需 要有這樣一個默默無言的人。“永別了﹐我溫順的兒媳婦﹗”在教堂里﹐他最後一次向她行 禮的時候﹐喃喃地說。他淚流滿面﹐往她的墳上丟了一把土。 ヾ這一年拿破侖率軍入侵俄羅斯。 他自己也沒比她多活多久﹐只多活了不到五年。他帶著格拉菲拉和小孫子搬到了莫斯科 居住﹐一八一九年冬在莫斯科安詳地離開人世﹐臨終留下遺言﹐叫把他葬在安娜﹒帕夫洛芙 娜和“瑪拉莎”ヾ身邊。當時伊萬﹒彼特羅維奇正在巴黎享樂﹔一八一五年以後不久他就退 職了。得知父親的死訊之後﹐他決定回俄羅斯去。需要考慮處理財產﹐還有費佳的事﹐據格 拉菲拉來信說﹐他已經十二歲了﹐到了該認真關心他的教育的時候了。 ヾ瑪蘭尼婭的愛稱。 ------------------ 十 伊萬﹒彼特羅維奇回到俄國的時候﹐已經成了一個崇拜英國的人。他頭發剪得很短﹐襯 衫的高領漿得硬邦邦的﹐穿著多領片的灰黃色常禮服﹐衣襟很長﹐一臉不滿意的神情﹐待人 的態度有點兒生硬﹐同時又有點兒冷淡﹐說話好像是從牙齒縫里擠出來的﹐會突然哈哈大 笑﹐臉上卻毫無表情﹐從不微笑﹐談話僅限於政治和政治經濟方面的話題﹐特別愛吃帶血的 炸牛里脊肉﹐特別愛喝波爾圖的葡萄酒──他身上的一切都讓人感到有一種大不列顛的氣 派﹔他全身都好像充滿了大不列顛的精神。然而﹐這真是怪事﹗伊萬﹒彼特羅維奇變成了英 國的崇拜者以後﹐同時卻又成了一個愛國主義者﹐至少他自己說他是個愛國主義者﹐雖說他 對俄國了解得很少﹐沒有養成一樣俄國習慣﹐說俄語說得很怪﹕平常談話的時候﹐他說話總 是慢吞吞的﹐無精打采﹐老是夾雜著許多法語詞匯﹔但是談話稍一涉及重要事情﹐伊萬﹒彼 特羅維奇的嘴里就會出現這樣一些詞句﹕“要讓自我努力作新的嘗試”﹐“這不符合實際情 況”﹐等等。伊萬﹒彼特羅維奇帶回了一些有關國家體制和改革措施的手抄計划草案﹔他對 所看到的一切都十分不滿﹐──缺少秩序特別惹他生氣。與姐姐會面時﹐劈頭幾句話就向她 宣稱﹐他要實行根本改革﹐今後一切都將按照新的秩序運行。格拉菲拉﹒彼特羅芙娜對伊 萬﹒彼特羅維奇什麼也沒回答﹐只是咬緊了牙﹐心想﹕“那我到哪里去呢﹖”不過和弟弟、 侄子回到鄉下以後﹐她很快就放心了。家里的確發生了某些變化﹕食客和寄生蟲們立刻被趕 了出去﹔被驅逐的人中有兩個老太婆﹐一個是瞎子﹐另一個是癱子﹐還有一個年老體衰、奧 恰科夫戰爭ヾ時期的少校﹐由於他當真食量驚人﹐所以只給他吃黑面包和兵豆。同時還下了 一道命令﹐不再接待以前的客人﹕取代他們這些人的是一個頗有見識的鄰居﹐一個淡黃頭 發、害淋巴結核的男爵﹐他受過很好的教育﹐然而也是個十分愚蠢的人。家里出現了從莫斯 科運來的家具﹔購置了痰盂﹐小鐘﹐洗臉用的小台子﹔早餐換了花樣﹔外國酒排擠了伏特加 和果子露酒﹔給僕人們縫制了鑲金銀邊的新僕役制服﹔家族的徽章上加上了這樣的題辭﹕ “inrectovirtus……”ゝ實際上格拉菲拉的權力絲毫也沒有減少﹕一切支付、采購仍然由 她作主﹔從國外帶回來的那個阿爾薩斯的侍僕曾試圖和她較量一下﹐──結果丟掉了自己的 位置﹐盡管有老爺保護他。至於家中的事務﹐農莊的管理(格拉菲拉﹒彼特羅芙娜對這些事 情都很熟悉)﹐盡管伊萬﹒彼特羅維奇不止一次表示過這樣的意圖﹕要給這里的混亂狀態注 入新的活力﹐──可一切仍然是老樣子﹐只不過某些地方租金增加了﹐勞役也加重了﹐而且 不准農民直接去找伊萬﹒彼特羅維奇﹕這個愛國主義者原來很瞧不起自己的同胞。伊萬﹒彼 特羅維奇的那套方法只是對費佳才在全力推行﹕對他的教育當真進行了“根本改革”﹕唯有 父親獨自一人負責教育他。 ヾ奧恰科夫──地名。為爭奪奧恰科夫﹐一七八七─一七九一﹐俄羅斯黑海艦隊曾 與土耳其艦隊在此激戰。 ゝ拉丁文﹐意思是﹕“守法即美德”。 ------------------ 十一 伊萬﹒彼特羅維奇從國外回來以前﹐正如已經說過的﹐費佳處於格拉菲拉﹒彼特羅芙娜 的管教之下。他母親去世的時候﹐他還不滿八歲﹔他不是每天都能見到母親﹐卻極其熱烈地 愛著她﹕對母親的記憶﹐她那溫柔、蒼白的臉﹐她那憂郁的目光和膽怯的愛撫﹐都永遠銘刻 在他的心里﹔但是他模模糊糊理解她在家中的地位﹔他感覺到﹐在他和她之間有一道她不 敢、也不可能摧毀的障礙。他對父親認生﹐伊萬﹒彼特羅維奇也從未愛撫過他﹔祖父偶爾撫 摩一下他的小腦袋﹐也讓他吻自己的手﹐可是管他叫怪物﹐認為他是個小傻瓜。瑪蘭尼 婭﹒謝爾蓋耶芙娜死後﹐姑媽就把他徹底掌握在自己手里了。費佳怕她﹐怕她那雙亮閃閃 的、銳利的眼睛﹐怕她那刺耳的聲音﹔在她面前他不敢強嘴﹔有時﹐他在坐著的椅子上剛動 了動﹐她就已經狠狠地壓低嗓音說﹕“上哪兒去﹖乖乖地坐著。”每逢星期天﹐作過日禱以 後﹐允許他玩耍﹐也就是給他一本厚書﹐一本神秘的書﹐一個叫馬克西莫維奇─阿姆博季克 ヾ的人的作品﹐書名叫﹕《象征與標志》。這本書里有一千幅左右莫名其妙的圖畫﹐附有用 五種文字寫的同樣莫名其妙的說明。豐滿、裸體的丘比特ゝ是這些圖畫中的重要角色。其中 有一幅畫﹐標題是﹕《番紅花與彩虹》﹐相關的說明是﹕“這作用更大”﹔另一幅畫著“嘴 里銜著一朵紫羅蘭花、正在飛翔的一只鷺鷥”﹐正對著它的標題是﹕《它們你全都知道》。 “丘比特與一頭正在舔小熊的大熊”﹐標題是﹕《漸漸地》。費佳仔細觀看這些圖畫﹔畫中 極其細微的細節他都十分熟悉了﹔有幾幅畫──總是那幾幅﹐使他陷入沉思﹐激發了他的想 象力﹔他不知道有旁的娛樂。當到了該教他學語言和音樂的時候﹐格拉菲拉﹒彼特羅芙娜用 很便宜的價錢請來一個老處女﹐一個生著一雙兔子眼睛的瑞典女人﹐她馬馬虎虎能說幾句法 語和德語﹐勉強會彈鋼琴﹐此外﹐腌黃瓜倒是腌得挺不錯。費佳和這個女教師、姑媽以及一 個叫瓦西利耶芙娜的老使女一起度過了整整四年。有時他拿著他那本《象征與標志》坐在角 落里──坐著……坐著﹔低矮的屋里有一股天竺葵花香﹐點著一小支脂油蠟燭﹐燭光暗淡﹐ 一只蟋蟀單調地吱吱叫著﹐仿佛是感到寂寞﹐小掛鐘在牆上匆匆忙忙滴答滴答地響著﹐一只 老鼠不知在牆紙後面偷偷地抓著、咬著什麼﹐三個老處女就像羅馬神話中的命運三女神一 樣﹐默默地移動著織針﹐在昏暗的光線中﹐她們的手影一會兒在奔跑﹐一會兒在古怪地顫 動﹐一些稀奇古怪和模模糊糊的想法也在孩子的頭腦里翻騰著。誰也不會把費佳叫作有趣的 孩子﹕他面色相當蒼白﹐可是長得很胖﹐體形不勻稱﹐動作笨拙﹐──用格拉菲拉﹒彼特羅 芙娜的話來說﹐是個真正的莊稼人﹔如果讓他經常到戶外去走走﹐他那蒼白的面色也許很快 就會消失了。盡管他時常偷懶﹐學習倒還不錯﹔他從來不哭﹔然而有時卻固執得可怕﹔他一 固執起來﹐可就誰也制服不了他了。對他周圍的人﹐費佳一個也不喜歡……從小就沒有愛過 的那顆心可真是不幸啊﹗ ヾ涅﹒馬﹒阿姆博季克(一七四四─一八一二)﹐俄羅斯學者。 ゝ羅馬神話中的愛神。 伊萬﹒彼特羅維奇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孩子﹐於是他毫不浪費時間﹐立刻著手對他運用 自己的那套方法。“我想要首先把他造就成一個人﹐unhommeヾ﹐”他對格拉菲拉﹒彼特羅 芙娜說﹐“不僅僅是一個人﹐而且是一個斯巴達人ゝ。”為實現自己的意圖﹐伊萬﹒彼特羅 維奇首先讓兒子穿上了蘇格蘭式的服裝﹔十二歲的孩子開始光著小腿﹐在那頂戴著挺合適的 便帽上面插了一根公雞羽毛﹔一個精通體操的瑞士人取代了那個瑞典女人﹔作為一種不值得 男人學習的玩意兒﹐音樂課被永遠取消了﹔遵照讓─雅克﹒盧梭的建議﹐自然科學、國際 法、數學、細木工手藝﹐還有為了保持騎士感情所必需的紋章學﹐──這些才是一個未來的 “人”必須學習的東西﹔清晨四點鐘就把他叫醒﹐立刻給他用冷水沖洗﹐隨後讓他抓著拴在 一根高高的木桿上的繩子﹐圍繞著木桿奔跑﹔他一天一餐吃一道菜﹐騎一次馬﹐射一次箭﹔ 以父親為榜樣﹐經常鍛煉堅強的意志﹐每天晚上都要在一本特備的本子上寫一天的總結和自 己的感想﹔伊萬﹒彼特羅維奇則經常用法語給他寫一些教訓他的話﹐在這些訓誡里管他叫 monfilsゞ﹐而且用vous々來稱呼他。說俄語的時候費佳稱父親為“你”ぁ﹐可是有父親在 場﹐他卻不敢坐下。這套“方法”把孩子搞得莫名其妙﹐弄得他腦子里糊里糊塗﹐仿佛給他 頭上箍了一道鐵箍﹔不過新的生活方式對他的健康卻頗為有益﹕起初他害了一場熱病﹐以後 很快就恢復健康﹐成了一個強壯的小伙子。父親感到自豪﹐並且用自己奇怪的語言稱他為﹕ 自然之子﹐我的創作。費佳剛剛十六歲﹐伊萬﹒彼特羅維奇就認為﹐及時給他灌輸蔑視女性 的思想﹐是自己的責任﹐──於是﹐這個年輕的斯巴達人﹐心里還感到羞怯﹐嘴上剛剛長出 茸毛﹐正在身體強壯、精力旺盛的時候﹐卻已經竭力要顯示出對女性漠不關心、態度冷淡和 粗暴了。 ヾ法語﹐意思是﹕“一個人”。 ゝ古希臘斯巴達城邦實行嚴格軍事紀律﹐斯巴達人都特別勇敢善戰﹐遵守紀律。 ゞ法語﹐意思是﹕“我的兒子”。 々法語﹐意思是﹕“您”。 ぁ俄語中稱“你”表示隨便﹐親切﹐稱“您”有疏遠、客氣、尊重的意味。 然而﹐時光流逝﹐毫不停留。伊萬﹒彼特羅維奇一年大部分時間都住在拉夫里基(他的 主要世襲領地就叫這個名稱)﹐每年冬天卻要獨自一個人到莫斯科去﹐住在有飯廳的旅店 里﹐經常去俱樂部﹐在人家的客廳里誇誇其談﹐對自己的那些計划大加發揮﹐舉止態度比任 何時候都更像一個英國的崇拜者、牢騷滿腹和有雄才大略的人。但是一八二五年ヾ來臨﹐同 時帶來了許多不幸。伊萬﹒彼特羅維奇的一些親近的熟人和朋友都遭到嚴峻考驗。伊萬﹒彼 特羅維奇急忙跑回鄉下﹐躲在家里﹐閉門不出。又過了一年﹐伊萬﹒彼特羅維奇突然變得虛 弱起來﹐渾身無力﹐精神頹喪﹔他的健康狀況已經大不如前。這個自由思想家竟開始去教 堂﹐開始作禱告了﹔這個已經西歐化了的人竟開始洗起蒸汽浴來﹐下午兩點吃午飯﹐晚上九 點睡覺﹐聽著老管家絮絮叨叨的閒扯﹐進入夢鄉﹔這個自詡有治國之才的人竟把自己的一切 計划、所有往來信件﹐統統付之一炬﹐在省長大人面前嚇得戰戰兢兢﹐對縣警察局長極盡巴 結逢迎之能事﹔生了個膿瘡﹐或者端給他一盤冷湯的時候﹐這個意志堅強的人竟會抱怨訴 苦﹐擦眼抹淚。格拉菲拉﹒彼特羅芙娜又掌握了家中的一切權力﹔管家、村長、普通農人又 開始從後門門廊進進出出﹐去晉見這個“老潑婦”了﹐──僕人們給她取了這麼一個綽號。 伊萬﹒彼特羅維奇身上發生的變化使他兒子感到驚訝﹔他已經十九歲﹐開始懂得思考﹐開始 擺脫父親強加給他的束縛。以前他就已經發覺父親言行不一﹐發覺父親那些空泛的自由主義 理論與冷酷、卑劣的專橫行為無法協調﹔可是他沒料到會有如此劇烈的轉變。一個根深蒂固 的利己主義者突然原形畢露了。年輕的拉夫烈茨基拿定主意要到莫斯科去﹐准備上大學﹐─ ─這時一個出乎意外的新的災難突然落到了伊萬﹒彼特羅維奇頭上﹕他失明了﹐而且是在一 天之間無可救藥地瞎了雙眼。 ヾ一八二五年﹐“十二月黨人”遭到沙皇殘酷鎮壓﹐幾乎所有進步知識分子和稍有 改革思想的人都受到株連。 他不相信俄國醫生的醫術﹐開始奔走張羅﹐設法謀求獲准出國。他遭到了拒絕。於是他 帶著兒子﹐在俄羅斯奔波了整整三年﹐找了一個又一個醫生﹐不斷地從一個城市去另一個城 市﹐由於他意志薄弱﹐性情急躁﹐弄得醫生、兒子和僕人都陷於無計可施的絕望之中。他變 成了一個十足的廢物﹐一個愛哭而又任性的孩子﹐回到了拉夫里基。痛苦的日子開始了﹐所 有人都受盡了他的折磨。只有在吃飯的時候﹐伊萬﹒彼特羅維奇才會安靜下來﹔他從未像現 在這樣貪吃﹐從來也沒有吃得這麼多﹔所有其余時間﹐他既不讓自己、也不讓任何人安寧。 他祈禱﹐抱怨命運﹐罵他自己﹐罵政治和他自己的那套方法﹐罵他曾經誇耀和吹噓的一切﹐ 罵他從前曾經讓兒子奉為圭臬的一切﹔他反復說﹐他什麼也不相信﹐卻又去祈禱起來﹔他忍 受不住一剎那的孤獨﹐要求家里的人不分晝夜經常坐在他的安樂椅旁﹐給他講故事﹐不讓他 感到寂寞﹐卻又不斷高呼﹕“你們總是在說謊──真是胡說八道﹗”打斷別人講的故事。 特別受罪的是格拉菲拉﹒彼特羅芙娜﹔他沒有她根本不行──她總是完全滿足病人一切 刁鑽古怪的願望﹐不過有時她不敢立刻回答他﹐以免自己的聲音會暴露出她極端氣憤的心 情。他就這樣又勉強活了兩年﹐五月初﹐把他抬到陽台上去晒太陽的時候﹐他死在了陽台 上。“格拉莎﹐格拉莎﹗要肉湯﹐肉湯﹐你這個老傻……”他用已經僵硬的舌頭含糊不清地 說﹐沒能說完最後一個詞﹐就永遠沉默了。格拉菲拉﹒彼特羅芙娜剛從管家手里奪過一碗肉 湯﹐立刻就站住了﹐看了看弟弟的臉﹐慢慢地從肩到腰畫了個十字﹐然後默默地走開了﹔正 在那里的兒子也什麼話都沒說﹐倚在陽台的欄桿上﹐好久好久望著花園﹐花園里花香襲人﹐ 一片翠綠﹐在春天金色的陽光下閃閃爍爍。他已經二十三歲﹔這二十三年不知不覺就過去 了﹐過得多麼快﹐而且多麼可怕﹗……生活已經展現在他的面前。 ------------------ 十二 安葬了父親﹐把經管家務、監督管家和奴僕的重任托付給那個始終不變的格拉菲拉﹒彼 特羅芙娜之後﹐年輕的拉夫烈茨基就動身到莫斯科去了﹐有一種模模糊糊、然而十分強烈的 憧憬吸引他到那里去。他意識到自己受的教育不夠﹐打算盡可能彌補過去喪失的東西。最近 五年他看了許多書﹐而且看到過一些事情﹔許多想法在他頭腦里醞釀成熟了﹔任何一位教授 都會羨慕他的某些知識﹐然而同時有許多每一個中學生早就熟悉的東西﹐他卻還一無所知。 拉夫烈茨基意識到﹐他並不是無事可做﹔他心中暗暗感覺到自己是一個怪人。崇拜英國的父 親和自己的兒子開了個並不好笑的玩笑﹔他那套毫無道理的教育帶來了自己的後果。許多成茈L在自己父親面前惟命是從﹐一味容忍﹐當他終於看透了父親的時候﹐木已成舟﹐一些習 慣已經變得根深蒂固了。他不善於與人交往﹕一個已經二十三歲的人﹐羞怯的心里懷著不可 抑制的、對愛情的渴望﹐卻還不敢正視任何一個女人。像他那樣一個頭腦清楚、健全、但也 有點兒遲鈍的人﹐像他那樣一個易於固執己見、愛好觀察、性情疏懶的人﹐本該從小就投入 生活的漩渦﹐可是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里﹐卻讓他處於一種人為的孤獨狀態……現在這個仿 佛有魔法的圈子已經打破了﹐性情孤僻的他卻仍然蜷縮在自己的小天地里﹐繼續停留在原 地。在他這個年紀穿上大學生的制服是可笑的﹔但是他不怕嘲笑﹕他所受的斯巴達人的教育 至少在這一點上是有用的──在他身上培育出了一種蔑視他人議論的精神﹐於是他毫不在乎 地穿上了大學生的制服。他進了數理系。他身體強壯﹐面頰紅潤﹐臉上已經長滿胡子﹐沉默 寡言﹐給同學們留下一個奇怪的印象﹔他們沒有料到﹐這個坐一輛寬大的農村雙套雪橇准時 前來上課、神情嚴肅、年富力強的男子﹐內心深處還幾乎是一個孩子。他們覺得他好像是個 古怪的書呆子﹐他們不需要他﹐也不討好他﹐他總是躲著他們。他在大學度過的頭兩年里﹐ 只與一個大學生接近﹐他向那個大學生學習拉丁文。這個大學生姓米哈列維奇﹐是個很熱情 的人和詩人﹐真心誠意地喜歡拉夫烈茨基﹐而且完全是偶然地使他的命運發生了重要轉折。 有一次﹐他在劇院(當時莫恰洛夫ヾ正處於自己聲譽的高峰﹐拉夫烈茨基從不錯過他的 每一次演出)看到二樓包廂里有一個姑娘﹐──雖然沒有哪一個女人從他這個陰郁的人身邊 走過時﹐不曾使他的心顫栗﹐但是他的心還從來沒有跳得這麼厲害。那姑娘胳膊肘撐在包廂 座位的扶手上﹐一動不動地坐著﹔她那膚色黝黑、招人喜愛的圓形臉龐上每一根線條都洋溢 著敏感的青春活力﹔她的眼睛正從清秀的眉毛底下專注而溫柔地觀看著﹐在這雙非常好看的 眼睛里﹐在她那富有表情的雙唇上飛速掠過的微笑中﹐在她的頭、手和頸部的姿態中﹐都顯 示出她那種女性所特有的文雅和聰穎﹔她的裝束也很優美。她身旁坐著一個約摸四十五歲、 已經有了皺紋的黃臉女人﹐袒胸露背﹐戴一頂黑色直筒高女帽﹐很不自然、神情憂慮而又感 到空虛的臉上露出笑容﹐讓人看到她的牙齒已經掉了﹔而在包廂深處﹐可以看到一個上了收鰝漕k人﹐穿一件寬大的常禮服﹐脖子上系著領帶﹐一雙小眼睛里流露出一種愚蠢的傲慢自 大和某種諂媚多疑的神情﹐嘴上的小胡子和絡腮胡子都染過了﹐寬大的前額普普通通﹐沒有 什麼特色﹐雙頰布滿皺紋﹐根據一切跡象來看﹐是一個退伍的將軍。拉夫烈茨基目不轉睛地 望著那個使他感到震驚的姑娘﹔突然包廂的門敞開了﹐米哈列維奇走了進去。這個幾乎是他 在全莫斯科的唯一熟人的出現﹐而且是出現在惟一一個吸引了他注意力的姑娘那伙人中間﹐ 使拉夫烈茨基覺得﹐這似乎有特殊重要意義﹐而且奇怪。他繼續望著那個包廂﹐發覺包廂里 所有的人對待米哈列維奇﹐就好像對待老朋友一樣。舞台上的演出再也引不起拉夫烈茨基的 興趣﹔盡管那天晚上莫恰洛夫“精神飽滿”﹐卻沒能使他產生通常的印象。舞台上正演到一 個令人非常感動的地方﹐拉夫烈茨基卻情不自禁地望了望自己的那位美人兒﹕她全身俯向前 邊﹐雙頰緋紅﹔在他執拗的目光影響下﹐她那雙正在注視著舞台的眼睛慢慢地轉向他﹐停留 在他的身上……整整一夜他仿佛一直都看到這雙眼睛。人工築起的堤壩終於崩潰了﹕他激動 得渾身發抖﹐臉上發燒﹐第二天就到米哈列維奇那里去了。他從米哈列維奇那里得知﹐那位 美人兒叫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科羅賓娜﹔與她一起坐在包廂里的老頭子和老太婆是她的 父親和母親﹐米哈列維奇本人是一年前在P伯爵的莫斯科近郊莊園作“臨時家庭教師”的時 候和他們認識的。對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這位熱心人極力稱贊。“這﹐你啊﹐我的老 兄﹐”他用他那特有的熱情洋溢、像唱歌似的聲音贊嘆地說﹐“這姑娘是個驚人的天才﹐名 副其實的藝術家﹐而且極其善良。”他從拉夫烈茨基的詳細詢問中﹐發覺瓦爾瓦拉﹒帕夫洛 芙娜給他留下了多麼深刻的印象﹐於是自告奮勇﹐提議介紹他和她認識﹐還補充說﹐他在他 們家就像自己人一樣﹔還說﹐那位將軍完全不是一個驕傲的人﹐母親卻要多蠢就有多蠢。拉 夫烈茨基臉紅了﹐含糊不清地不知喃喃說了些什麼﹐就急急忙忙地走了。他跟自己的膽怯斗 爭了整整五天﹔第六天﹐這個年輕的斯巴達人穿上了一件嶄新的制服﹐把自己完全交給米哈 列維奇擺布﹐米哈列維奇作為他們家的自己人﹐卻只是梳了梳頭發﹐──於是兩人一起動身 到科羅賓家去了。 ヾ帕﹒斯﹒莫恰洛夫(一八○○─一八四八)﹐俄羅斯著名悲劇演員。 ------------------ 十三 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的父親﹐退役的少將帕韋爾﹒彼特羅維奇﹒科羅賓﹐一生都在彼 得堡服役﹐年輕時舞藝超群﹐是個出名的跳舞能手﹐又是個精通業務的軍人﹐由於家境貧 寒﹐卻只能在兩三個不起眼的將軍手下擔任副官﹐和其中一個的女兒結了婚﹐拿到了大約兩 萬五千盧布的嫁妝﹔對操練和檢閱的所有深奧道理﹐他都研究得十分精辟透徹﹐兢兢業業﹐ 干苦差事干了二十年以後﹐終於獲得將軍軍銜﹐擔任了團長。這時他本該休息一下﹐從容不 迫地鞏固自己的地位﹐以謀求物質上的福利﹔他本來也打算這麼做﹐可是做得不夠謹慎﹕他 發明了一種用公家的錢進行資金周轉的新方法﹐──這方法倒是十分高明﹐然而他在不該吝 嗇的時候舍不得花錢﹕有人告發了他﹔結果鬧出了一件極不愉快的事情﹐鬧出了一件丑聞 來。將軍好不容易才算擺脫了這件事情﹐然而他的前程已經斷送了﹕人們勸他退休。他在彼 得堡又閒待了兩年光景﹐希望能碰上好運﹐弄到個待遇優厚的文官職位﹔可是這樣的職位並 沒有找到他頭上來﹔女兒從貴族女子中學畢業了﹐開支一天比一天增加……他不得已決定搬 到莫斯科來﹐以節省開支﹐在老馬廄街租了一幢矮小的房子﹐房頂上有一個老大的家族紋 章﹐於是在莫斯科過起了退役將軍的生活﹐一年花費兩千七百五十盧布。莫斯科是個慷慨好 客的城市﹐很樂意接待任何來客﹐對於將軍們﹐那就更不用說了﹔帕韋爾﹒彼特羅維奇那胖 大笨重、但仍未失去軍人儀表的身影﹐很快就開始出現在莫斯科一些最好的客廳里。他那光 禿禿的後腦勺﹐幾綹染過的頭發﹐還有黑得發亮的領帶上那條油污的安娜勛章綬帶﹐也開始 為跳舞時感到無聊、面色蒼白、陰郁地在牌桌周圍轉悠的那些青年人所熟悉了。在交際場 合﹐帕韋爾﹒彼特羅維奇很會讓別人重視自己﹔他很少說話﹐但按照老習慣﹐說話時總帶著 鼻音﹐──當然﹐不是和官階較高的人說話﹔他玩牌小心謹慎﹐在家里吃飯很有節制﹐作客 時吃起來卻抵得上六個人。關於他的妻子﹐幾乎沒有什麼可以說的﹕她叫卡莉奧帕﹒卡爾洛 芙娜﹔她的左眼經常流淚﹐因此卡莉奧帕﹒卡爾洛芙娜(而且她還是德國人出身)自認為是 一個多愁善感的女人﹔她總是經常害怕什麼﹐好像總是沒有吃夠﹐總是身穿瘦小的天鵝絨連 衫裙﹐頭戴直筒高女帽﹐胳膊上戴一副已經失去光澤的空心手鐲。帕韋爾﹒彼特羅維奇和卡 莉奧帕﹒卡爾洛芙娜的獨生女兒在某貴族女子中學畢業的時候﹐剛滿十七歲﹐在那所中學里 她即使不是公認的第一位美人兒﹐大概也可以算是第一位聰明姑娘和最好的音樂家了﹐畢榆犰o還得過一枚花字獎章ヾ呢。拉夫烈茨基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她還不到十九歲。 ヾ這是當時俄國皇後獎給貴族女子中學成績最優秀的畢業生的一種獎章。 ------------------ 十四 米哈列維奇領著拉夫烈茨基走進科羅賓家布置得相當差勁的客廳﹐把他介紹給主人們的 時候﹐這個斯巴達人兩腿發軟。但是控制了他的膽怯心情很快就消失了﹕將軍本人本來就和 所有俄羅斯人一樣﹐天生對人和善﹐再加上所有名聲不大好的人所特有的那種特殊的殷勤﹐ 就使他顯得更加和善可親了﹔將軍夫人不知為什麼很快就悄悄地出去了﹔至於瓦爾瓦拉﹒帕 夫洛芙娜﹐她卻是那麼安詳﹐由於自信而顯得那麼溫柔﹐有她在場﹐會讓每一個人都感到像 在家里一樣﹔而且從她那迷人的整個身軀﹐從她那雙含笑的眼睛﹐從她那天真無邪微微傾斜 著的雙肩和淡淡的粉紅色手臂﹐從她那輕盈、同時又好像有點兒嬌懶的步態﹐從她那慢悠悠 而甜蜜的聲音﹐──都仿佛送來一股淡淡的清香﹐讓人感覺到一種幾乎難以察覺的、溫情脈 脈的魅力﹐一種含而不露、暫時還有點兒羞怯的柔情﹐一種難以用語言表達的東西﹐然而會 使人怦然心動﹐會激起某種感情﹐──而且﹐當然啦﹐它所激起的並不是膽怯。拉夫烈茨基 把話題轉到了戲劇﹐談起昨天的演出﹔她立刻自己談起了莫恰洛夫﹐而且不是僅限於贊美和 嘆息﹐而是對他的表演提出了某些中肯和只有女性才能敏銳察覺的意見。米哈列維奇談到了 音樂﹔她並不忸怩作態﹐立刻坐到鋼琴前﹐清晰地彈奏了幾首當時剛剛流行起來的、蕭邦的 馬祖卡舞曲。午餐的時間到了﹔拉夫烈茨基想要告辭﹐可是他們留住了他﹔吃飯的時候將軍 請他喝了法國拉斐特產的上等紅葡萄酒﹐這酒是將軍的僕人乘出租馬車到傑普拉買來的。晚 上很晚拉夫烈茨基回到家里﹐沒脫外衣﹐用一只手捂住眼睛﹐像中了魔法樣呆呆地坐了很 久。他好像覺得﹐只是到現在他才明白﹐人為什麼值得活著﹔他的所有意圖﹐打算﹐所有這 些荒誕無稽的想法一下子全都煙消雲散了﹔他的整個心靈匯合成一種感情﹐一種願望﹐希望 獲得幸福﹐希望占有﹐希望獲得愛情﹐獲得女人甜蜜的愛情。從那天起﹐他開始經常到科羅 賓家里去。半年後他向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表白了自己的愛情﹐並向她求婚。他的求婚被 接受了﹔將軍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幾乎是在拉夫烈茨基初次來訪的前一天﹐就向米哈列維奇 打聽過﹐拉夫烈茨基有多少農奴﹔而且就連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盡管在這個年輕人向她 獻殷勤的這段時間里﹐甚至在他向她表白愛情的那一瞬間﹐她都保持著平常那種心情寧靜、 泰然自若的樣子﹐可是就連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也已經知道﹐她的求婚者是個很有錢的 人﹔卡莉奧帕﹒卡爾洛芙娜卻心想﹕“MeineTochtermachteineschoQnepartieヾ﹐於是給自 己買了一頂新的直筒高女帽。 ヾ德語﹐意思是﹕“我女兒就要結一門很好的親事。” ------------------ 十五 就這樣﹐他的求婚被接受了﹐不過附有某些條件。第一﹐拉夫烈茨基得立刻離開大學﹕ 誰會嫁給一個大學生呢﹖而且﹐一個地主﹐一個很有錢的人﹐已經二十六歲了﹐還像個中學 生一樣去上課﹐這是多麼奇怪的念﹗第二﹐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要親自定做和置辦嫁妝﹐ 甚至挑選未婚夫送給她的禮物。她有許多具體的目的﹐許多愛好﹐而且酷愛舒適﹐也有本事 為自己謀求這種舒適。結婚以後﹐拉夫烈茨基立刻和妻子一道乘坐她購買的舒適的四輪轎式 馬車到拉夫里基去﹐這時﹐她這種善於設法讓自己過上舒適生活的本事使他感到驚訝。旅酗丰L周圍的一切﹐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都考慮得多麼周到﹐什麼都預見到了﹐什麼都事先 准備好了﹗在各個舒適的角落里出現了一些多麼好看的旅途用化妝用品箱﹐多麼讓人喜愛的 梳妝盒和咖啡壺﹐每天早晨﹐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又是多麼可愛地親自煮咖啡啊﹗不過﹐ 拉夫烈茨基當時顧不得觀察﹕他在享福﹐陶醉在幸福之中﹔他像個孩子樣沉緬在幸福之中 了……他﹐這個年輕的阿爾基德ヾ﹐也像孩子那樣天真。無怪乎他年輕的妻子全身都讓他感 到有那麼一種魅力﹔無怪乎她讓他感到﹐她會使他得到從未體驗過的、神秘愜意的享受﹔她 實際給予他的超過了她所應許的。他們來到拉夫里基﹐正值盛夏﹐她發現房屋又臟又暗﹐僕 人不但可笑﹐而且還都是一些不合時宜的老式人物﹐然而她認為﹐甚至不需要就這些事情向 丈夫作一些暗示。如果她打算在拉夫里基住下來﹐她就會把這里的一切全都改造一番﹐當然 啦﹐首先要改造這幢房子﹔然而她頭腦里連一剎那也沒產生過要長期住在這個偏僻草原上的 念頭﹔她住在這里﹐就像住在野營帳篷里那樣﹐溫順地忍受著一切不方便﹐對這些不方便覺 得好玩﹐拿它們開開玩笑。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來看她教養過的孩子了﹔瓦爾瓦拉﹒帕夫 洛芙娜很喜歡她﹐可是她不喜歡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新主婦與格拉菲拉﹒彼特羅芙娜也 不能和睦相處﹔她本來可以不管她﹐可是科羅賓老頭子想要插手女婿的事務﹕經管這麼近的 至親的產業﹐他說﹐即使對於一位將軍來說﹐也不是什麼丟臉的事。應該說﹐即使讓帕韋 爾﹒彼特羅維奇去管理一個與他毫不沾親帶故的外人的產業﹐他也是絕不會嫌棄的。瓦爾瓦 拉﹒帕夫洛芙娜發動進攻了﹐她做得十分巧妙﹔她事先不露聲色﹐看樣子完全沉醉在蜜月的 幸福、鄉村的寧靜生活、音樂和閱讀之中﹐卻漸漸地弄得格拉菲拉再也無法忍受﹐一天早 晨﹐她像個瘋子樣跑進拉夫烈茨基的書房﹐把一串鑰匙扔到桌子上﹐宣稱﹐她再也不能管家 里的事情﹐也不想留在村里了。妻子已經以適當的方式讓拉夫烈茨基有了思想准備﹐因此他 立刻同意姑媽離開這里。這一點格拉菲拉﹒彼特羅芙娜卻沒料到。“好吧﹐”她說﹐她的眼 睛變得暗淡無光了﹐“我看得出來﹐我在這兒是個多余的人﹗我知道是誰從這兒﹐從我自己 家里趕我走的。只不過你要記住我的話﹐我的侄子﹕無論在哪里你也安不了家﹐一輩子只能 漂泊游蕩。這就是我留給你的最後贈言。”就在那天﹐她回到自己的小村莊去了。過了一個 星期﹐科羅賓將軍來了﹐他的目光和一舉一動都流露出一種討人喜歡的憂郁神情﹐著手把全 部產業都接管了過來。 ヾ阿爾基德是希臘神話中的大力士。 九月里﹐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帶著自己的丈夫到彼得堡去了。她在彼得堡的一座非常 漂亮、光線充足、家具布置得很雅致的住宅里過了兩個冬天(夏天他們搬到皇村去)﹔他們 在社交界中層、甚至上層人士中結識了許多人﹐頻繁外出做客﹐也頻繁地接待客人﹐舉辦過 許多次最為迷人的音樂晚會和跳舞晚會。瓦爾瓦拉﹒帕夫洛甚娜像燈火吸引飛蛾那樣﹐吸引 著客人們。費奧多爾﹒伊萬內奇並不完全喜歡這種優哉游哉的生活。妻子勸他去任職﹔根據 父親以前的經歷﹐也根據自己的見解﹐他不想去做事﹐但是為了迎合瓦爾瓦拉﹒帕夫洛芙 娜﹐卻仍然留在彼得堡。不過很快他就領悟到﹐誰也不會妨礙他離群索居﹐他有一個全彼得 堡最幽靜、最舒適的書房﹐並非毫無意義﹐而且﹐對他關懷備至的妻子甚至也願意幫助他離 群索居﹐──從那以後﹐一切都過得非常美滿。他又著手進行自認為尚未完成的、自己的教 育﹐又開始閱讀﹐甚至開始學習英語。看到他那健壯、魁梧的身軀終日俯案﹐他那豐滿、紅 潤、胡須濃密的臉有一半被詞典和筆記本遮著﹐是讓人覺得很奇怪的。每天早晨他讀書學 習﹐午飯吃得津津有味(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是個很好的主婦)﹐每天晚上都進入一個芳 香襲人、幸福愉快、擠滿了年輕、快活的人們的迷人世界──而這個世界的中心就是那個熱 心的女主人﹐他的妻子。她生了個兒子﹐讓他高興了一陣﹐但是可憐的孩子活了沒有多久﹔ 他在春天里死了﹐夏天﹐聽從醫生的勸告﹐拉夫烈茨基帶著妻子出國﹐到有礦泉水的地方去 療養。經受了這樣的不幸之後﹐她必須出去散散心﹐再說她的健康也需要溫暖的氣候。夏天 和秋天﹐他們是在德國和瑞士度過的﹐而過冬﹐正如應該料想到的﹐他們去了巴黎。在巴 黎﹐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像玫瑰盛開那樣﹐心花怒放﹐神采飛揚﹐而且跟在彼得堡一樣﹐ 很快就為自己構築了一個舒適的家。她在巴黎一條既幽靜而又時髦的大街上找到了一所非常 可愛的住宅﹔給丈夫縫了一件他還從未穿過的睡衣﹔雇用了一個十分俊俏的女僕﹐一個極好 的廚娘﹐一個機靈的聽差﹔買了一輛令人贊嘆的轎式馬車﹐一架音色美妙動聽的立式鋼琴。 不到一個星期﹐她就已經披著披肩﹐撐著小陽傘﹐戴著手套﹐招搖過市﹐與真正的巴黎女人 相比也毫不遜色了。而且她也很快就結識了一些朋友。起初到她這兒來的只有一些俄羅斯 人﹐後來開始出現了法國人﹐都是些非常可愛、彬彬有禮、風度翩翩、姓氏悅耳的單身漢﹔ 他們大家說話都很快﹐話很多﹐隨隨便便地向人點頭問候﹐愉快地瞇縫著眼睛﹔一個個紅紅 的嘴唇下雪白的牙齒閃閃發亮﹐──而且他們多麼善於微笑啊﹗他們當中每一個人又都領來 了自己的朋友﹐於是從Chauss□e到RuedeLilleヾ﹐labellemadamedeLevretzkiゝ很快就出 了名。那時候(事情發生在一八三六年)﹐像現在這樣、如同從挖開的土墩里爬出的螞蟻般 到處亂鑽的小品文作家和新聞欄編輯一類的人﹐還沒有大量湧現﹔不過還在那時候﹐就已經 有一個mRrJulesゞ經常在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豪華的客廳里出現了﹐這個相貌丑陋、名 聲很壞的先生﹐像動輒就要與人決斗、所謂垮掉的人一樣﹐厚顏無恥﹐卑鄙下流。瓦爾瓦 拉﹒帕夫洛芙娜非常討厭這個里mRrJules﹐可她還是接待他﹐因為他會偶爾在各種報紙上 寫寫文章﹐在這些文章里不斷地提到她﹐有時稱她為mRmedeL……tzki々﹐有時稱她為m- medeSSS﹐cettegrandedamerussesidistingu□e﹐quidemeuredeP……ぁ﹐向全世界﹐也就 是向幾百個與m-meL……tzki毫無關系的報紙訂戶宣傳﹐說這位夫人完全像一個真正的法 國女人(unevraiefrancaiseparI’esprit)あ﹐──在法國人那里﹐沒有比這更高的贊譽 了──討人喜歡﹐非常可愛﹐是一個多麼不同凡響的音樂家﹐她跳華爾茲舞跳得多麼迷人 (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跳華爾茲的確跳得那麼好﹐把所有人的心都吸引到她那又輕又薄、 輕輕飄動的衣裙旁邊了)……總而言之﹐把關於她的種種議論傳遍了全世界﹐──不是嗎﹐ 不管怎麼說吧﹐這總是讓人感到愉快的。那時候瑪爾斯ぃ小姐已經退出舞台﹐拉舍爾い小姐 還沒有登台﹔ ヾ法語﹐意思是﹕“從安泰路到利勒街”。 ゝ法語﹐意思是﹕“迷人的拉夫烈茨基夫人”。 ゞ法語﹐意思是﹕“儒勒先生”。 々法語﹐意思是﹕“拉……斯基夫人”。 ぁ法語﹐意思是﹕“某夫人﹐這位住在P街、如此文雅的俄國貴夫人。” あ法語﹐意思是﹕“一個真正的法蘭西女人”。 ぃ瑪爾斯(一七七九─一八四七)﹐法國著名喜劇演員。 い拉舍爾(一八二○─一八五八)﹕法國著名悲劇演員。 然而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仍然極其熱心地經常光顧劇院。她為意大利的音樂欣喜若 狂﹐卻嘲笑奧德里ヾ的遺風﹐在法蘭西喜劇院里有禮貌地打呵欠﹐看多爾瓦ゝ夫人在任何一 出最羅曼蒂克的傳奇劇中演出時﹐卻為之落淚﹔而主要的是﹐李斯特ゞ曾在她那兒演奏過兩 次﹐而且他是那麼可愛﹐那麼平易近人──真是妙極了﹗在這樣令人愉快的心情中﹐一個冬 天過去了﹐就在那年冬末﹐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甚至給引薦去過宮廷。費奧多爾﹒伊萬內 奇呢﹐就他這方面來說﹐他也並不感到寂寞﹐雖說有時會感到生活變得令人難以忍受﹐── 難以忍受﹐是因為精神空虛。他經常看報﹐在SorRbonne和Coll□gedeFrance々聽課﹐留意 議會里的辯論﹐動手翻譯一部關於水利灌溉的著名學術著作。“我並沒有虛度光陰﹐”他 想﹐“這一切都是有益的﹔不過到明年冬天一定得回俄國去﹐著手做點兒事情。” 很難說﹐他是不是明確意識到﹐這到底指的是什麼事情﹐而且天曉得冬天前他能不能真 的回到俄國﹔目前他正要和妻子一道去巴登巴登ぁ……一件出乎意外的事破壞了他的一切計 划。 ヾ奧德里﹒雅克─薩爾(一七八一─一八五八)﹐法國喜劇演員。 ゝ多爾瓦(一七九八─一八四九)﹐法國著名演員。 ゞ李斯特(一八一一─一八八六)﹐匈牙利著名鋼琴家和作曲家。 々法語﹕意思是﹕“巴黎大學本部和法蘭西大學”。 ぁ德國的著名風景游覽勝地。 ------------------ 十六 有一次﹐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不在家的時候﹐拉夫烈茨基走進了她的書房﹐看到地板 上有一張細心折疊起來的、很小的紙條。他無意識地把它撿起來﹐無意識地把用法語寫的如 下內容看了一遍﹕ “親愛的天使貝特西﹗(我無論如何也下不了決心稱你為Barbeヾ或瓦爾瓦拉── Varvaraゝ。)我在林蔭道拐角處白等了你許久﹔明天一點半鐘你到我們的小房子里來吧。 這個時候你那位善良的胖子(tongrosbonhommedemariゞ)通常都埋頭在自己的書堆里﹔我 們再來唱一遍你教我唱的、你們的詩人普斯(希)金(devotrepo□tePouskine々)的那首 歌曲﹕《老丈夫﹐可怕的丈夫﹗》ぁ──一千個親吻﹐吻你的小手和小腳。我等著你。 愛爾奈斯特。” ヾ法語﹐譯音為“巴爾貝”──瓦爾瓦拉的法語暱稱。 ゝ法語﹐即“瓦爾瓦拉”。 ゞ法語﹐意思是﹕“你那位善良的胖丈夫”。 々法語﹐意思是﹕“你們的詩人普希金”。 ぁ阿利亞比耶夫(一七八七─一八五一)根據普希金的長詩《茨岡》中的一段譜寫的一 首抒情歌曲。 拉夫烈茨基沒有立刻明白﹐紙條上寫的是什麼意思﹔他又看了一遍﹐──於是他的頭眩 暈起來了﹐地板也像正在顛簸的船上的甲板﹐晃動了起來。一瞬間﹐他又是叫喊﹐又感到喘 不過氣來﹐又是放聲大哭。 他失去了理智。他是那麼盲目地相信自己的妻子﹔他從未想象過﹐她有可能欺騙他﹐會 對他不忠實。這個愛爾奈斯特﹐他妻子的這個情夫﹐是一個淡黃頭發、長得還不錯的年輕 人﹐約摸二十二、三歲﹐翹鼻子﹐留著很好看的小胡子﹐在她認識的所有人當中﹐幾乎是最 微不足道的一個。幾分鐘過去了﹐半個鐘頭過去了﹔拉夫烈茨基一直站著﹐手里緊緊攥著那 張決定他命運的字條﹐茫然地望著地板﹔似乎迎面刮來一陣黑暗的旋風﹐透過旋風﹐他仿佛 看到一些模模糊糊的人臉﹔心痛苦地緊縮起來﹔他覺得﹐他好像正在墜落下去﹐墜落下去﹐ 墜落下去……落進無底的深淵。他熟悉的綢衣□□□□的輕微響聲使他從麻木狀態中清醒過 來﹔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戴著帽子﹐披著披肩﹐在外面閒逛以後匆匆地回來了。拉夫烈茨 基渾身發抖﹐往外沖去﹔他覺得﹐在這一瞬間他會打得她遍體鱗傷﹐把她打個半死﹐像農人 那樣﹐親手掐死她。大吃一驚的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想要攔住他﹔他只能低聲說了一聲﹕ “貝特西”﹐──就從屋里跑了出去。 拉夫烈茨基叫了一輛轎式馬車﹐吩咐送他到郊外去。這天其余的全部時間﹐整整一夜﹐ 直到早晨﹐他一直在徘徊漫步﹐不斷地停下來﹐輕輕地拍一拍手﹕他一會兒氣得發狂﹐一會 兒又好像覺得好笑﹐甚至好像很快活。早晨他凍壞了﹐於是走進郊外一家有飯廳的蹩腳旅 店﹐要了一個房間﹐坐在窗前的一把椅子上。他突然急劇地打了個呵欠。他已經幾乎站不住 了﹐身體也已筋疲力盡﹐可是他卻不覺得累﹐──然而疲倦還是起作用了﹕他坐著﹐在看﹐ 可是什麼也弄不明白﹔他不明白他發生了什麼事﹐他為什麼獨自一人來到這間陌生的、空蕩 蕩的房間里﹐四肢麻木﹐嘴里發苦﹐胸中仿佛墜著一塊石頭﹔他不明白﹐是什麼促使她﹐瓦 麗婭ヾ﹐委身於這個法國人﹐不明白她明知自己不忠實﹐怎麼還能像從前那樣鎮靜﹐對他照 舊那樣溫柔﹐那樣坦然﹗“我什麼也弄不明白﹗”他那干枯的嘴唇喃喃地說。“現在誰能向 我擔保﹐在彼得堡……”他沒有把這句問話說完﹐渾身顫抖、瑟縮著﹐又打起呵欠來。愉快 的和憂郁的回憶都讓他感到痛苦﹔突然想起﹐就在幾天前﹐她曾當著他和這個愛爾奈斯特的 面坐到鋼琴前﹐唱過這首《老丈夫﹐可怕的丈夫﹗》他想起了她臉上的表情﹐眼睛里奇怪的 閃光和面頰上的紅暈﹐──於是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想要去對他們說﹕“你們跟我開玩 笑﹐那是枉費心機﹔我曾祖父經常捆起農民﹐把他們吊起來﹐我外祖父本人就是個農民”﹐ 說完就把他們兩個統統殺死。一會兒他突然又好像覺得﹐所發生的這一切是一場夢﹐甚至不 是夢﹐而只不過是什麼荒誕無稽的幻想﹔只要抖擻一下﹐回首四顧﹐就……他環顧四周﹐撥T卻越來越深地扎進他的心里﹐就像鷂鷹抓緊被它捉住的小鳥一樣。除此而外﹐再過幾個 月﹐拉夫烈茨基就有希望作父親了……過去﹐未來﹐他的一切都被毒化了。最後﹐他回到巴 黎﹐住在一家旅館里﹐派人把愛爾奈斯特先生的那張字條和下面的一封信送給瓦爾瓦拉﹒帕 夫洛芙娜﹕ “附上的紙條會向您說明一切。順便告訴您﹐我真沒想到您竟會這麼粗心大意﹕您﹐一 個總是那麼細心的人﹐竟會失落如此重要的信件。(可憐的拉夫烈茨基把這句話琢磨、欣賞 了好幾個鐘頭。)我不能再看見您﹔我認為﹐您也不該希望與我會面。我決定一年給您一萬 五千法郎﹔我不能再多給了。請把您的地址寄給鄉下的帳房。您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吧﹔愛住 在哪里就住在哪里。祝您幸福。不需要回信。” ヾ瓦爾瓦拉的小名。 拉夫烈茨基寫給妻子的信上說﹐不需要回信……可是他在等著﹐他在等回信﹐等待對這 件不可理解、不可思議的事作出解釋。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當天派人給他送來了一封用法 文寫的長信。這封信打消了他的一切懷疑﹗他最後的懷疑已經消失了──他為自己還曾有一 些懷疑感到可恥。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沒有為自己辯解﹕她只希望見見他﹐懇求他不要毫 無挽回余地﹐認定她有罪。信寫得冷淡﹐矯揉造作﹐不過有些地方看得到淚痕。拉夫烈茨基 苦笑了一下﹐吩咐來人回去說﹐一切都很好。三天以後他已經不在巴黎了﹕不過他不是去俄 國﹐而是去了意大利。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恰好選中了意大利﹔其實﹐對他來說﹐去 哪兒都一樣﹐──只要不是回家去。關於給妻子贍養費的事﹐他給自己的莊園管理人發去了 指示﹐同時吩咐他﹐不等結清帳目﹐立刻從科羅賓將軍手中接管莊園財產的一切事務﹐並作 好安排﹐請這位大人離開拉夫里基﹔他栩栩如生地想象出被趕走的將軍那副窘態﹐那種徒然 的傲慢神情﹐盡管自己心里很痛苦﹐卻感覺到某種發洩仇恨的快樂。當時他還寫信給格拉菲 拉﹒彼特羅芙娜﹐請求她回到拉夫里基去﹐並且寄去了給她的委托書﹔格拉菲拉﹒彼特羅芙 娜沒有回拉夫里基﹐而且自己登報聲明﹐委托書已被銷毀﹐她這樣做可就太過分了。拉夫烈 茨基躲在一座意大利小城里﹐很長時間還不能迫使自己不去注意妻子的行蹤。他從報紙上得 知﹐正如她原來計划的那樣﹐她從巴黎到巴登巴登去了﹔她的名字很快出現在那位儒勒先生 署名的一篇文章里。在這篇文章里﹐透過通常那些輕薄的詞句﹐流露出某種友好的同情﹔看 這篇文章時﹐費奧多爾﹒伊萬內奇心里感到非常厭惡。後來他得知﹐他添了個女兒﹔過了大 約兩個月﹐他收到莊園管理人的通知﹐說是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要求給她先寄三分之一的 贍養費去。後來﹐一些令人不快的流言蜚語越來越多﹐不脛而走﹔最後﹐所有雜志上都聳人 聽聞、繪聲繪色地競相刊登出一個悲喜劇故事﹐在那個故事里﹐他的妻子扮演了一個並不令 人羨慕的角色。一切都完了﹕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成了“著名人物”。 拉夫烈茨基不再去注意她的行蹤﹐但是不能很快就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有時他不由自主 地那麼想念妻子﹐覺得﹐只要能再聽到她那親切的聲音﹐感覺到她的手又握在自己手里﹐那 麼他寧願付出一切代價﹐甚至﹐大概……願意饒恕她。然而時間並非白白流逝。他並不是一 個生來受苦受難的人﹔他那健全的天性充分顯示出了自己的力量。很多事情他都明白了﹔曾 經使他感到震驚的那個打擊﹐他也覺得並非出乎意外﹔他了解了自己的妻子﹐──對於一個 親近的人﹐只有和他分離以後﹐才能完全了解他。他又能學習﹐又能用功了﹐不過已經遠不 像以前那樣熱心﹕生活經歷和教育培育出來的懷疑主義終於深入到他的心靈里。他變得對一 切都漠不關心。過了四年﹐他感覺到自己已經能夠回故鄉去﹐會見自己的親友了。無論在彼 得堡﹐還是在莫斯科﹐他都沒有停留﹐徑直來到了O市﹐我們就是在那兒和他暫時分手的﹐ 現在請盛情厚意的讀者和我一齊回到那里去吧。 ------------------ 十七 在我們已經敘述過的那天次日早晨八點鐘﹐拉夫烈茨基走上卡利京家的台階。戴著帽子 和手套的莉莎走出來﹐迎面碰到了他。 “您去哪兒﹖”他問她。 “去作日禱。今天是星期天。” “難道您常去作日禱﹖” 莉莎一言不發﹐驚訝地看了他一眼。 “請原諒﹐”拉夫烈茨基說﹐“我……我想說的不是那個﹐我是來向你們辭行的﹐過一 個鐘頭﹐我就要到鄉下去了。” “離這兒不遠﹐不是嗎﹖”莉莎問。 “二十五俄里。” 這時候﹐蓮諾奇卡由一個使女陪伴著來到了門口。 “記住﹐可別忘了我們﹐”莉莎低聲說﹐於是走下台階。 “請您也別忘了我。啊﹐您聽我說﹐”他又補上一句﹐“您到教堂去﹕請順便也為我祈 禱祈禱。” 莉莎站住了﹐朝他轉過身來。 “好吧﹐”她直瞅著他的臉﹐說﹐“我會為您祈禱的。我們走吧﹐蓮諾奇卡。” 在客廳里﹐拉夫烈茨基只遇到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一個人。從她身上散發出一股花 露水和薄荷的香味。用她的話來說﹐她頭痛﹐一夜都不得安寧。她以自己通常那種懶洋洋的 客氣態度接待他﹐漸漸地話多起來了。 “不是嗎﹐”她問他﹐“弗拉季米爾﹒尼古拉伊奇是個多麼討人喜歡的年輕人啊﹗” “哪個弗拉季米爾﹒尼古拉伊奇﹖” “就是潘申啦﹐就是昨天在這兒的那一位。他很喜歡您﹐喜歡得不得了﹔我可以秘密地 告訴您﹐monchercousinヾ﹐他為我的莉莎簡直神魂顛倒了。那又有什麼呢﹐他出身名門﹐ 工作很出色﹐人也聰明﹐嗯﹐是個侍從官﹐如果上帝的意志是那樣的話……那麼我這方面﹐ 作為母親﹐也將非常高興。責任當然重大﹔當然啦﹐孩子們的幸福取決於父母﹐不是嗎﹐可 話又說回來﹔直到現在﹐好也罷﹐壞也罷﹐無論什麼事﹐全都是我一個人擔著﹐完全是我獨 自個兒﹕又是教育孩子﹐又是教導他們﹐全都靠我……這不是﹐剛剛我還寫信給鮑柳斯太 太﹐要從她那兒請一位家庭教師來……” 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立刻開始詳盡地談起了她要關心的種種事情﹐她的種種苦處﹐ 她那作母親的心情。拉夫烈茨基默默地聽著她說﹐一邊隨便擺弄著手里的帽子。他那冷淡、 憂郁的目光使說個沒完沒了的女主人感到發窘了。 ヾ法語﹐意思是﹕“我親愛的表弟”。 “您覺得莉莎怎麼樣﹖”她問。 “莉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是一位非常好的姑娘﹐”拉夫烈茨基回答﹐站起來﹐鞠躬告 辭﹐到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屋里去了。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不滿意地望了望他的背 影﹐心想﹕“真是個笨伯﹗唔﹐現在我明白她妻子為什麼不能對他忠實了。” 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正坐在自己屋里﹐她那些隨從們都圍繞著她。隨從是由五個幾乎 同樣貼心的成員組成的﹕一只受過訓練的、大嗉子紅腹灰雀﹐她所以喜歡它﹐是因為它已經 不再啼叫﹐也不再任意弄水了﹔一條膽子很小、十分馴良、名叫羅斯卡的小狗﹔一只性情暴 躁、名字叫“水手”的貓﹔一個名叫舒羅奇卡的九歲的小姑娘﹐她皮膚黝黑﹐活潑好動﹐生 著一雙大眼睛﹐一個尖尖的小鼻子﹔還有一個五十五歲的老婦人﹐戴一頂白色包發帽﹐黑色 連衫裙上罩一件瘦小的咖啡色敞胸短上衣﹐名叫娜斯塔西婭﹒卡爾波芙娜﹒奧加爾科娃。舒 羅奇卡是個出身於小市民階層的孤兒﹐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收養她是出於憐憫﹐也就像收 養羅斯卡一樣﹕小狗和小姑娘都是她從街上撿來的﹕小狗和小姑娘都又瘦又餓﹐都讓秋雨淋 得渾身濕透﹔羅斯卡的情況是沒有任何人管它﹐舒羅奇卡的叔叔是個喝得爛醉的鞋匠﹐自己 都經常吃不飽﹐不肯養活侄女﹐卻常拿鞋楦敲打她的腦袋﹐他甚至很樂意把侄女讓給瑪爾 法﹒季莫菲耶芙娜。娜斯塔西婭﹒卡爾波芙娜呢﹐是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去朝聖的時候﹐ 在修道院里認識的﹔在教堂里﹐她自己走到她跟前去(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所以喜歡她﹐ 用她自己的話來說﹐是因為娜斯塔西婭﹒卡爾波芙娜作禱告的時候‘真夠味兒’)﹐自己先 跟她說起話來﹐還請她到自己住的地方去喝茶。從那天起﹐她已經和她形影不離了。娜斯塔 西婭﹒卡爾波芙娜是個性情最快活、最溫和的女人﹐寡婦﹐沒有兒女﹐出身於貧寒的貴族家 庭﹔她的頭是圓的﹐頭發已經花白﹐有一雙柔軟、白皙的手﹐大臉盤兒﹐線條柔和﹐顯得十 分善良﹐翹鼻子﹐看上去有點兒好笑﹔她尊敬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後者也很喜歡她﹐不 過有時會對她那顆溫情的心稍微取笑幾句﹕她對所有年輕人都特別喜歡﹐而且像個小姑娘 樣﹐聽到最平常的、並無惡意的玩笑話﹐也會不由自主地臉紅。她的全部財產只是一千二百 盧布紙幣﹔她依靠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生活﹐可是和她完全是平等關系﹕瑪爾法﹒季莫菲 耶芙娜可受不了人家對她奴顏婢膝。 “啊﹗費佳﹗”她一看到拉夫烈茨基﹐就說﹐“昨兒晚上你沒看見我這一家子﹕現在欣 賞一下吧。我們全都聚會在一起﹐要喝茶了﹔這是我們這兒的第二次節日茶會。你可以跟大 家都親熱親熱﹔只不過舒羅奇卡不讓你跟她親熱﹐貓會抓傷你。 你今天就走嗎﹖” “今天。”拉夫烈茨基坐到一把很矮的小椅子上。“我已經和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 告辭過了。莉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我也見過了。” “就叫她莉莎好了﹐我的爺﹐對你來說﹐她算什麼米哈依洛芙娜ヾ啊﹖你乖乖地坐著 吧﹐要不﹐可要把舒羅奇卡的椅子給坐壞了。” “她去作日禱﹐”拉夫烈茨基接著說﹐“難道她是個虔誠的教徒嗎﹖” “是啊﹐費佳﹐虔誠得很。比我和你都虔誠呢﹐費佳。” “難道您不虔誠﹖”娜斯塔西婭﹒卡爾波芙娜低聲說﹐“今天晨禱您沒去﹐可是晚禱您 准會去的。” “可是﹐不﹐──你一個人去吧﹕我變懶了﹐我的大姐﹐”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反駁 說﹐“我太愛喝茶﹐光顧著喝茶了。”她對娜斯塔西婭﹒卡爾波芙娜稱呼“你”﹐雖說跟她 是平等關系──她不愧是佩斯托夫家的人﹕伊凡﹒瓦西利耶維奇﹒格羅茲內追薦亡魂的名冊 ゝ上就有三個佩斯托夫家族的人﹕這件事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是知道的。 ヾ用父名稱呼﹐表示尊敬。一般只有對長輩、上級、比較生疏、或需要表示尊敬和 客氣的人﹐才稱呼父名。 ゝ伊凡﹒瓦西利耶維奇﹒格羅茲內即俄羅斯歷史上有名的伊凡雷帝(一五三○─一五八 四)﹐原為俄羅斯公國大公﹐自一五七四年成為俄國沙皇。他曾殺過許多貴族﹐之後又把他 們的名字列入追薦亡魂的名冊﹐追薦他們。 “請您告訴我﹐”拉夫烈茨基又開始說﹐“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剛才跟我談起這 個……他叫什麼來著﹖……對了﹐潘申。這位先生是個什麼樣的人﹖” “真是個長舌婦﹐上帝饒恕我﹗”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埋怨說﹐“想必是秘密地告訴 你﹐說是﹐瞧﹐她碰到了一個多好的向她女兒求婚的人。跟她那位牧師的兒子嘀咕去也就是 了﹔可是﹐不﹐看來﹐光跟他嘀咕還嫌不夠。要知道﹐還連個影兒都沒有呢﹐這可真是謝天 謝地﹗可她已經在瞎扯了。” “為什麼謝天謝地﹖”拉夫烈茨基問。 “因為我不喜歡這個漂亮小伙子﹔而且這又有什麼好高興的呢﹖” “您不喜歡他﹖” “是啊﹐並不是人人都會讓他給迷住。這不是﹐娜斯塔西婭﹒卡爾波芙娜愛上了他﹐對 他來說﹐這也就夠了。” 可憐的寡婦整個兒都慌亂起來了。 “您這是什麼話﹐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您不怕上帝嗎﹗”她提高聲音說﹐轉瞬間滿 臉緋紅﹐連脖子都紅了。 “不是嗎﹐這個騙子﹐他知道﹐”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打斷了她﹐“他知道用什麼來 迷住她﹕送給了她一個鼻煙壺。費佳﹐你請她拿鼻煙給你聞聞﹔你會看到﹐鼻煙壺多麼可 愛﹕蓋子上還畫著個騎馬的驃騎兵呢。你呀﹐我的大姐﹐你最好還是別分辯了。” 娜斯塔西婭﹒卡爾波芙娜只是揮揮手﹐不理她了。 “嗯﹐那莉莎呢﹐”拉夫烈茨基問﹐“對他有好感嗎﹖” “好像她喜歡他﹐不過﹐天知道她﹗別人的心﹐你要知道﹐就像不透光的樹林﹐女孩子 的心就更不用說了。喏﹐就拿舒羅奇卡的心來說──你倒試試看去摸透它吧﹗從你來了以 後﹐她干嗎就躲起來﹐可是又不出去呢﹖” 舒羅奇卡強忍住笑﹐可還是噗嗤一聲笑出來了﹐於是跑了出去﹐拉夫烈茨基也從座位上 站了起來。 “是啊﹐”他一字一頓地低聲說﹐“少女的心是猜不透的。” 他開始告辭。 “怎麼﹖我們很快就會再見到你嗎﹖”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問。 “看情況吧﹐表姑﹕離這兒不遠﹐不是嗎。” “是啊﹐你是去瓦西利耶夫村﹐是嗎。你不願住在拉夫里基──嗯﹐這是你的事﹔只不 過你要到拉夫里基去一趟﹐向你母親的墳墓行了禮﹐順帶著也向你奶奶的墳墓行個禮。你在 那里﹐在外國﹐學到了各種各樣的學問﹐變聰明了﹐可是誰知道呢﹐也許她們在墳墓里也會 感覺到﹐你回來看她們了。也別忘了﹐費佳﹐也要作作法事﹐追薦格拉菲拉﹒彼特羅芙娜﹔ 喏﹐給你一個盧布。拿著﹐拿著﹐這是我要作法事追薦她的。她活著的時候﹐我不喜歡她﹐ 可她是個性格剛強的姑娘﹐這沒什麼好說的。是個聰明人﹔也沒委屈過你。現在上帝保佑﹐ 你走吧﹐要不我就讓你覺得討厭了。” 於是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擁抱了自己的表侄。 “莉莎不會嫁給潘申的﹐你別擔心﹔這樣的丈夫配不上她。” “可我一點兒也不擔心﹐”拉夫烈茨基回答﹐說罷就走了。 ------------------ 十八 四個小時以後他動身回家去了。他的四輪馬車飛快地行駛在柔軟的鄉村土路上。差不多 有兩個星期﹐天一直干旱﹔乳白色的薄霧在空氣中彌漫開來﹐籠罩了遠方的樹林﹔從霧中飄 來一股樹林被燒過的焦味。許多輪廓模糊的深灰色烏雲在淡藍色的天空中向四面擴散﹔相當 猛烈的風形成一股接連不斷的干燥氣流﹐迎面勁吹﹐卻不能驅散炎熱。拉夫烈茨基把頭靠到 靠枕上﹐雙臂交叉抱在胸前﹐望著呈扇面形展開、奔馳而過的一片片田野﹐望著緩慢地隱約 出現的爆竹柳叢﹐望著那些傻里傻氣的烏鴉和白嘴鴉﹐──它們正帶著愚蠢多疑的神情﹐歪 著腦袋瞅著從一旁駛過的馬車﹐──望著一條條長滿蒿草、苦艾和野菊的田塍﹔他望著…… 而這空氣清新、土壤肥沃的草原荒地和偏僻荒涼的地方﹐這綠色的原野﹐這些長長的丘陵﹐ 長滿矮小柞樹叢的溝壑﹐這些單調乏味的小村莊﹐稀稀落落的白樺──所有這一切﹐他已經 有很久沒看到的俄羅斯景色﹐在他心中引起一種既甜蜜、同時又幾乎是悲哀的感覺﹐仿佛有 某種讓人覺得愉快的壓力壓在他的胸膛上﹐使他感到憂郁。他思潮起伏﹐思想仿佛在慢慢徘 徊﹔思緒漫無邊際﹐就像高空中似乎也在慢慢徘徊的烏雲的輪廓一樣﹐也是那樣模糊﹐那樣 不明確。他想起自己的童年﹐自己的母親﹐想起她是怎樣死去的﹐人們是怎樣把他抱到了她 的身邊﹐她是怎樣把他的頭抱在自己胸前﹐開始有氣無力地對他邊哭邊說﹐可是朝格拉菲 拉﹒彼特羅芙娜望了一眼﹐──又立刻住了聲。他想起了父親﹐起初父親精力充沛﹐對一切 都不滿意﹐說話聲如洪鐘﹐後來雙目失明﹐變得十分傷感﹐下巴底下留著不干淨的花白胡 子﹔他想起﹐有一次﹐父親在吃飯的時候多喝了一杯酒﹐把調味汁洒到了自己的餐巾上﹐突 然笑了起來﹐眨著什麼也看不見的眼睛﹐滿臉通紅﹐講起自己獲得勝利的往事﹔他想起了瓦 爾瓦拉﹒帕夫洛芙娜──就像人霎時間感到心痛﹐會瞇縫起眼來那樣﹐不由自主地微微瞇縫 起眼﹐隨即又搖了搖頭。後來他的思想停留在莉莎身上。 “瞧﹐”他想﹐“一個新人剛剛進入生活。一個可愛的姑娘﹐不知將來她會怎樣﹖她長 得很美﹐她的臉肌膚潔白﹐面色紅潤﹐眼睛和嘴唇那樣嚴肅﹐目光也誠實﹐天真。可惜﹐她 好像有點兒過於熱情。身材很美﹐步態那麼輕盈﹐聲音也挺柔和。我很喜歡她突然站住﹐注 意傾聽別人說話﹐臉上沒有一點兒笑容﹐隨後沉思起來﹐並且把自己的頭發撩到後邊去。的 確﹐我也覺得潘申配不上她。可是他壞在什麼地方呢﹖不過﹐我干嗎要沉入幻想之中﹖她也 將沿著大家所走的那條路走下去。我最好還是睡一會兒吧。”於是拉夫烈茨基閉上了眼。 他沒能人睡﹐不過卻陷入旅途中昏昏欲睡的麻木狀態。種種往事仍然栩栩如生地在腦海 中慢慢浮起﹐呈現在眼前﹐與其他一些概念混淆、糾纏在一起。天曉得為什麼﹐拉夫烈茨基 開始想起了羅伯特﹒庇爾ヾ……想起了法國歷史……想到﹐如果他是一位將軍﹐定會打一場 勝仗﹔他好像聽到了槍炮聲和吶喊聲……他的頭滑到一邊去了﹐他睜開了眼……還是那同樣 的田野﹐還是同樣的草原景色﹔透過波浪般的滾滾塵土﹐兩匹拉邊套的馬已經磨損的蹄鐵此 起彼落﹐閃閃發光﹔車夫那件腋下鑲紅條子的黃襯衫被風吹得鼓脹起來……“我回故鄉來﹐ 真太好了﹐”這個想法在拉夫烈茨基的腦子里忽然一閃﹐於是他大喊一聲﹕“趕快點兒﹗” 說罷把大衣裹緊﹐更緊地靠在靠枕上。四輪馬車好像叫什麼給碰了一下﹕拉夫烈茨基挺直了 腰﹐睜大了雙眼。他前面一座小丘上展現出一個不大的小村莊﹔稍靠右側﹐可以看到一座破 舊的、地主的小宅院﹐百葉窗緊閉﹐台階已經傾斜﹔寬大的院子里﹐從大門口起﹐長著像大 麻一樣綠油油、十分稠密的□麻﹔就在這兒﹐有一座橡木建造的、還挺結實的小糧倉。這就 是瓦西利耶夫村。 ヾ羅伯特﹒庇爾(一七八八─一八五○)﹐英國政治活動家。一八四一─一八四六 年任英國首相。 車夫趕著馬車拐彎來到大門前﹐讓馬停了下來﹔拉夫烈茨基的僕人在車夫座上欠起身 來﹐好像想要跳下去的樣子﹐喊了一聲﹕“喂﹗”聽到了嘶啞、沉悶的狗吠聲﹐可是就連狗 也不見出來﹔僕人又准備往下跳﹐又喊了一聲﹕“喂﹗”又聽到了衰弱無力的狗吠聲﹐稍過 了一會兒﹐一個穿著土布束腰長袍、頭發雪白的人不知從哪里跑到院子里來﹔他用手遮著陽 光﹐朝四輪馬車望了望﹐突然雙手拍了拍大腿﹐先是有點兒不知所措﹐在原地忙亂﹐隨後趕 緊跑過去打開大門。四輪馬車駛進院子﹐車輪輾過□麻發出籟籟的響聲﹐停在台階前面。那 個滿頭白發的人看來動作還很敏捷﹐已經彎著腿﹐寬寬地把兩腿叉開﹐站在最下邊的一級台 階上﹐解開前面的車篷﹐把皮車篷往上猛一拉﹐扶著老爺從車上下來﹐並且吻了吻他的手。 “你好﹐你好﹐老兄﹐”拉夫烈茨基說﹐“你﹐好像是叫安東吧﹖你還健在啊﹖” 老人默默地躬身行了個禮﹐然後跑去拿鑰匙。他跑去拿鑰匙的這個工夫﹐車夫歪著身子 一動不動地坐著﹐不時望望鎖著的房門﹔拉夫烈茨基的僕人一跳下馬車﹐就把一只手搭在車 夫座上﹐神氣活現地站在那里。老人拿來了鑰匙﹐毫無必要地像蛇一樣彎著身子﹐高高抬起 胳膊肘﹐開開房門﹐退到一旁﹐又躬身深深行了個禮。 “瞧﹐我到家了﹐瞧﹐我回來了﹐”拉夫烈茨基想﹐一邊走進很小的穿堂﹐與此同時﹐ 百葉窗砰砰彭彭、吱嘎吱嘎地響著﹐一扇接一扇地打開了﹐白天的亮光照進了無人居住的內 室。 ------------------ 十九 拉夫烈茨基來到的這座不大的住宅﹐也就是兩年前格拉菲拉﹒彼特羅芙娜去世的地方﹔ 這座住宅是上個世紀用很結實的松木建造的﹔從表面上看﹐它好像已經破舊﹐可是還能繼續 保持五十年﹐或者更久。拉夫烈茨基到所有房間里走了走﹐看了看﹐吩咐把各處的窗戶全都 打開﹐這一來可大大驚動了那些一動不動停在門楣下、背上積有白色灰塵、已經衰老、動作 很不靈活的蒼蠅﹕自從格拉菲拉﹒彼特羅芙娜死後﹐誰也沒開過這些窗戶。屋里的一切都原 樣未動﹕客廳里擺著幾張已經磨破和壓壞了的細腿白色小沙發﹐上面蒙著發光的灰色花緞﹐ 讓人清清楚楚想起葉卡捷琳娜時代ヾ﹔客廳里還擺著一把女主人喜愛的安樂椅﹐椅背高而且 直﹐就是在她老年的時候﹐她也沒在這把安樂椅上坐過。正面牆壁上掛著一幅費奧多爾的曾 祖父安德烈﹒拉夫烈茨基的古老畫像﹔從已經發黑、有些地方已經皴裂的底色上﹐勉強才能 看出他那張陰郁而且極容易動怒的臉﹔一雙兇惡的小眼睛從朝下耷拉著、好似浮腫的眼皮底 下悶悶不樂地朝前張望著﹔看上去顯得沉重、布滿皺紋的前額上面﹐像刷子樣聳立著一頭沒 有撲過粉的黑發。畫像的一角﹐掛著一個落滿灰塵的、用蠟菊編成的花圈。 “是格拉菲拉﹒彼特羅芙娜親自編的”﹐安東稟告說。臥室里放著一張很窄的床﹐床上 掛著用從前那些年代非常結實的花條布做的帳子﹔床上﹐一些已經褪色的枕頭堆得老高﹐還 放著一床絎過的薄被﹐床頭掛著一幅引導聖母進入神殿的聖像﹐那個老處女孤零零獨自一 人﹐被大家遺忘﹐臨終前就是把自己已經變冷的嘴唇最後一次緊緊貼在這幅聖像上。窗前擺 著鑲有銅片的嵌木梳妝台﹐上面的小鏡子已經歪了﹐鏡框上的鍍金也已經發黑。臥室隔壁是 一間供聖像的小房間﹐四壁空無一物﹐一邊牆角落里有一個笨重的神龕﹔地板上舖著一塊已 經磨損、滴上一滴滴蠟燭油的小地毯﹔格拉菲拉﹒彼特羅芙娜就是在這塊小地毯上跪拜祈禱 的。安東領著拉夫烈茨基的僕人一道去開馬廄和車棚了﹔一個幾乎和他同樣年紀的老太婆出 來代替他侍候主人﹐老太婆把頭巾包得齊著眉毛﹐頭不停地搖晃著﹐眼睛也呆板無神﹐卻顯 示出忠誠、惟命是從、侍候主人的老習慣﹐而同時──又流露出某種尊敬的同情。她走到拉 夫烈茨基跟前﹐吻了吻他的手﹐站在門邊﹐聽候吩咐。他根本想不起她叫什麼名字﹐甚至記 不得﹐是不是曾經在什麼時候看到過她﹔原來她叫阿普拉克謝婭﹔大約四十年以前﹐格拉菲 拉﹒彼特羅芙娜把她從主人家里趕了出來﹐派她去飼養家禽﹔不過她很少說話﹐好像已經老 糊塗了﹐可是看上去是一副奴婢相。除了這兩個老人﹐外加三個穿著長襯衫、肚子老大的孩 子──安東的曾孫﹐主人家里還住著一個免除賦役的獨臂農民﹔他說話含糊不清﹐就像黑琴 雞叫喚似的﹐什麼事情也不能做﹔比他稍有用一些的是一條汪汪吠叫著歡迎拉夫烈茨基歸來 的老狗﹕遵照格拉菲拉﹒彼特羅芙娜吩咐﹐買來一條又粗又重的鐵鏈﹐把它鎖了起來﹐它已 經給鎖了十來年﹐勉勉強強才能挪動一下﹐勉勉強強才能拖動那條沉重的鎖鏈。拉夫烈茨基 仔細看過了屋里的情況﹐然後走進花園﹐對花園他感到滿意。花園里長滿高高的野草、牛 蒡、醋栗和懸鉤子﹔不過園內有很多樹蔭﹐很多老椴樹﹐椴樹樹干粗大﹐枝椏奇形怪狀﹐讓 人感到驚訝﹔這些樹種得太密﹐而且很久沒有修剪過了﹐最後一次修剪不知是什麼時候的事 ──大概是一百年以前吧。花園盡頭有一個清澈的小池塘﹐四周長滿稍有點兒發紅的、高高 的蘆葦。人類生活的跡象消失得太快了﹕格拉菲拉﹒彼特羅芙娜的莊園雖然尚未完全荒蕪﹐ 可是仿佛已進入靜靜的夢鄉﹐只要是未被人類驚動、煩擾的地方﹐地面上的一切都是像這里 一樣﹐寂靜無聲﹐昏昏欲睡。費奧多爾﹒伊萬內奇也在村里走了走﹔農婦們一只手托著腮 幫﹐從自己農舍門口望著他﹔農人們從老遠就向他躬身行禮﹐孩子們都跑到一邊去﹐狗在吠 叫﹐可是叫得並不起勁。最後﹐他想吃飯了﹔可是他等著的僕人和廚師預計要到傍晚才會到 來﹔ 從拉夫里基運來的行李和食品還沒到﹐──只好去找安東了。安東立刻忙著張羅起來﹕ 他抓了一只老母雞﹐殺掉﹐拔了毛﹔阿普克拉謝婭把雞放進鍋里以前﹐先像洗衣服那樣﹐把 它又是擦﹐又是洗﹐折騰了好久﹔雞終於煮好了﹐安東擺好飯桌﹐舖上桌布﹐收拾停當﹐在 餐具前放了一個已經發黑的三腳鍍金鹽瓶﹐一個塞著圓玻璃塞、帶棱的細頸玻璃酒瓶﹔然後 用唱歌似的聲音向拉夫烈茨基稟報說﹕飯菜已經准備好了﹐──於是右手握拳﹐用餐巾把它 裹起來﹐站到主人椅子後面﹐從他身上散發出一種像柏樹那樣濃烈、古老的氣味。拉夫烈茨 基嘗了嘗湯的味道﹐然後吃雞﹔雞皮上蒙著一層相當大的小疙瘩﹐每條雞腿上都有一條粗 筋﹐雞肉有一股木頭味和鹼水味。吃過了飯﹐拉夫烈茨基說﹐他倒想喝杯茶﹐如果……“我 這就送來”﹐老人打斷了他﹐──而且兌現了自己的諾言。找出一小撮包在一小塊紅紙里的 茶葉﹔找出一個雖然不大、但是火力很旺、響聲很大的茶炊﹐還找出了很小幾塊表面好像已 經融化過的砂糖。拉夫烈茨基用一個大茶碗喝了茶﹗還在童年他就記得這個茶碗﹕上面畫著 些紙牌﹐從前用它來喝茶的只有客人們﹐──現在他也像客人一樣用它來喝茶了。傍晚﹐僕 人們到了﹔拉夫烈茨基不想睡在姑母的床上﹔他吩咐給他在餐廳里舖一張床。他熄掉蠟燭﹐ 久久環視自己周圍﹐沉浸在不愉快的思緒之中﹔他體驗到每一個第一次在很久無人居住的地 方過夜的人都會有的感覺﹔他好像覺得﹐從四面八方包圍了他的黑暗對新來的人還不習慣﹐ 屋里的牆壁也感到困惑不解。最後他嘆了口氣﹐拉過被子蓋在身上﹐睡著了。安東睡得最 遲﹔好長時間他一直在和阿普拉克謝婭低聲耳語﹐輕輕地嘆息﹐還畫了兩次十字﹔他們倆都 沒料到﹐老爺竟會住到他們瓦西利耶夫村來﹐既然他在附近就有一片那麼好的領地和管理得 很好的莊園﹔他們也沒猜想到﹐那個莊園讓拉夫烈茨基十分反感﹔它會在他心中喚起非常不 愉快的回憶。小聲交談夠了以後﹐安東拿了一根棍子﹐敲了敲掛在糧倉前、好久沒有敲響過 的打更板﹐立刻就蜷曲著身子倒在院子里睡著了﹐白發蒼蒼的頭上什麼也沒有蓋。五月的夜 靜悄悄的﹐暖和﹐舒適﹐──老人睡得十分香甜。 ヾ葉卡捷琳娜一世是一七二五─一七二七年的俄國女皇﹔葉卡捷琳娜二世是一七六 二─一七九六年的俄國女皇。葉卡捷琳娜時代指她們在位的那段時間。 ------------------ 二十 第二天拉夫烈茨基起得相當早﹐和管農奴的領班交談了一會兒﹐到打谷場去了一下﹐吩 咐卸下鎖著看家狗的鎖鏈﹐那狗只是稍微吠叫了幾聲﹐甚至沒有離開狗窩﹐──隨後﹐他回 到家里﹐陷入某種寧靜無為的麻木狀態﹐整整一天都沒能擺脫這種狀態。“這時候我真像掉 進了河底﹐”他不止一次自言自語。他坐在窗前﹐一動不動﹐仿佛在傾聽環繞著他的寧靜生 活緩緩流逝的聲音﹐傾聽這荒涼偏僻的農村中各種難得聽到的響聲。聽﹐□麻叢後什麼地方 不知有什麼人在低聲唱歌﹐聲音又尖又細﹔一只蚊子仿佛在為他伴奏。聽﹐他不唱了﹐蚊子 卻仍然在尖叫﹔蒼蠅齊聲嗡嗡營營﹐那討厭的聲音如泣如訴﹐透過蒼蠅的嗡嗡聲﹐可以聽到 一只胖大的丸花蜂發出低沉單調的聲音﹐丸花蜂不時一頭撞到天花板上﹔戶外一只雄雞啼叫 起來﹐嘶啞地拼命掙出最高的高音﹐一輛大車轔轔駛過﹐村里的柵欄門發出軋軋的響聲。 “干什麼﹖”突然聽到一個農婦刺耳的聲音。“哦﹐你呀﹐我的小乖乖﹐”安東對他抱著的 一個兩歲的小女孩說﹐他正在哄她。“你把克瓦斯ヾ拿來呀﹐”又是那個農婦的聲音說﹐─ ─突然﹐死一般的寂靜﹔什麼也不響﹐什麼也不動了﹔風沒有輕輕翻動樹葉﹐燕子也一聲不 響﹐一只接著一只掠過地面﹐由於它們無聲的飛翔﹐心里感到一陣陣憂傷。“這時候我真像 掉進了河底”﹐拉夫烈茨基想﹐“無論什麼時候﹐這里的生活永遠是這麼寧靜﹐不慌不 忙﹐”他想﹐“無論誰進入這種生活的范圍﹐那就聽其自然吧﹕在這兒用不著激動﹐沒有什 麼讓人感到不安﹔在這兒﹐只有像莊稼人犁地那樣不慌不忙為自己開辟一條小路的人﹐才會 獲得成功。而周圍蘊藏著多大的力量﹐在這無所作為的寂靜中﹐包含有多麼健康的力量啊﹗ 瞧﹐就在這兒﹐窗子底下﹐一棵根部粗壯的牛蒡從密密的草叢中鑽了出來﹐獨活草又在它上 面伸展著自己水靈靈的嫩莖﹐再上面﹐聖母淚ゝ伸出粉紅色的觸須﹔而那里﹐在較遠的田野 里﹐黑麥在閃光﹐燕麥已經抽穗揚花﹐每棵樹上的每片葉子﹐每棵草莖上的每株小草都完全 舒展開來﹐生機勃勃。為了一個女人的愛﹐我最好的年華已經流逝﹐”拉夫烈茨基繼續想﹐ “讓這兒的寂寞使我清醒﹐給我安慰﹐培養我﹐使我能從容不迫地去做我該做的事情吧。” 於是他又開始傾聽那死一般的寂靜﹐什麼也不期待﹐──而同時又好像在不停地期待著什 麼﹕寂靜從四面八方包圍著他﹐太陽靜悄悄地在靜靜的碧空中移動﹐白雲也在空中靜悄悄地 飄浮著﹔似乎它們知道﹐它們是為什麼飄浮﹐要飄到什麼地方去。就在這個時候﹐大地上的 其他地方﹐生活正在沸騰﹐忙忙碌碌﹐高聲喧鬧﹔而這里﹐同樣的生活卻像水在沼澤地里那 樣無聲無息地靜靜流淌﹔直到晚上﹐拉夫烈茨基都不能讓自己不再觀察這正在靜靜流逝的生 活﹔為往事悔恨的悲哀恰似春天的積雪﹐在他的心中漸漸融化了﹐──而且﹐真是怪事﹗─ ─在他心里﹐對故鄉的感情從來也沒像現在這樣深厚﹐這樣強烈。 ヾ一種用麥芽或面包屑制成的清涼飲料。 ゝ一種草本植物。它圓形的果實可做念珠。 ------------------ 二十一 在兩個星期里﹐費奧多爾﹒伊萬內奇整頓好了格拉菲拉﹒彼特羅芙娜的住宅﹐院子、花 園也打掃得干干淨淨﹔從拉夫里基給他運來了舒適的家具﹐從城里運來了葡萄酒、書籍、雜 志﹔馬廄里出現了馬匹﹔總之﹐費奧多爾﹒伊萬內奇置備了他所需要的一切東西﹐開始過起 不知是地主式的﹐還是隱士式的生活。他的日子過得很單調﹔雖然見不到任何人﹐他卻並不 感到寂寞﹔他勤奮地精心經管自己的產業﹐策馬巡視周圍地區﹐看書。不過他很少看書﹕他 更喜歡聽安東老頭兒講故事。通常拉夫烈茨基叼著煙斗﹐面前擺著一杯冷茶﹐坐到窗前﹔安 東倒背著手站在門邊﹐開始不慌不忙地講起久遠以前﹐傳說中古時候的故事來﹐那時候燕麥 和黑麥不是用斗量著賣﹐而是裝在大麻袋里﹐兩三個戈比就能買一麻袋﹔那時候四面八方﹐ 就連城郊﹐都是連綿不斷、無法通行的森林﹐沒被破壞過的草原。“可這會兒﹐”已經八十 多歲的老人抱怨說﹐“全都砍光了﹐開墾了﹐連趕車都沒有地方可走了。”安東還講了許多 關於自己的女東家格拉菲拉﹒彼特羅芙娜的事情﹕說她多麼深明事理﹐多麼節儉﹔說是有那 麼一位先生﹐一個年輕的鄰居﹐曾經想博得她的好感﹐常常坐著馬車來看她﹐為了他﹐她甚 至戴上了那頂有紫紅色帶子、節日里才戴的包發帽﹐穿上了黃色利凡廷綢的連衫裙﹔可是後 來﹐因為那位先生提了一個不成體統的問題﹕“女主人﹐您想必有一大筆財產吧﹖”她對他 大發雷霆﹐吩咐不准他再到家里來﹐當時她還吩咐說﹐等她百年以後﹐所有的東西﹐就連一 塊破布﹐也都要留給費奧多爾﹒伊萬諾維奇。的確如此﹐拉夫烈茨基發現﹐姑母的全部家當 都完整無缺﹐連那頂有紫紅色帶子、節日里才戴的包發帽和那件黃色利凡廷綢的連衫裙也不 例外。至於拉夫烈茨基希望會找到的古代文據和有趣的文獻﹐卻一樣也沒發現﹐只除了一本 破舊的小冊子﹐他的祖父彼得﹒安德烈伊奇在那上面記了些什麼──有一處記下的是﹕“聖 彼得堡全城歡騰﹐慶祝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普羅佐羅夫斯基公爵大人與土耳其帝國 締結和約ヾ”﹔另一處記著一個治胸痛的藥方﹐附注是﹕“此乃眾生之源三位一體ゝ教堂大 神甫費奧多爾﹒阿夫克先季耶維奇贈予將軍夫人普拉斯科維婭﹒費多羅芙娜﹒薩爾特科娃之 良方”﹔還有一處記著下面這種風格的一條政治新聞﹕“不知何故﹐關於法國虎ゞ之談論楔w消失”﹐緊挨著這一條﹐記著﹕“《莫斯科新聞報》載﹐米哈伊爾﹒彼特羅維奇﹒科雷切 夫中校先生逝世。是否乃彼得﹒瓦西利耶維奇﹒科雷切夫之子﹖”拉夫烈茨基還找到了幾本 舊歷書、圓夢書﹐以及阿姆博季克先生的那本十分深奧難懂的著作﹔早已忘卻、但又十分熟 悉的(象征和標志)在他心中喚起了許多回憶。在格拉菲拉﹒彼特羅芙娜的梳妝台里﹐拉夫 烈茨基發現了一個不大的紙包﹐紙包用黑色細帶子捆著﹐還用黑色火漆封上﹐塞在抽屜的最 里面。紙包里﹐面對面地放著兩幅肖像﹐一幅是他父親年輕時候的色粉畫像﹐柔軟的鬈發披 散在前額上﹐一雙細長的眼睛﹐神情懶洋洋的﹐嘴半張著﹔另一幅肖像幾乎已被擦掉﹐上面 畫著一個面色蒼白的婦女﹐身穿白色連衫裙﹐手里拿著一朵白玫瑰﹐──這是他母親的肖 像。格拉菲拉﹒彼特羅芙娜從來也不允許別人給她自己畫像。 “費奧多爾﹒伊萬內奇老爺﹐”安東對拉夫烈茨基說﹐“我那時候雖然沒住在老爺的府 上﹐可是您曾祖父﹐安德烈﹒阿凡納西耶維奇﹐我倒是記得的﹐那還用說嗎﹕他老人家過世 的時候﹐我都十八歲了。有一回我在花園里碰到了他﹐──嚇得我兩條腿直打哆嗦﹔不過他 老人家倒沒什麼﹐只是問了聲我叫什麼﹐打發我到他住的屋里去拿一塊手帕。老太爺嘛﹐那 是當然啦──誰也管不了他。因為﹐我要告訴您﹐您曾祖父有一個那麼神奇的護身符﹔護身 符是阿豐山々上一個修士送給他老人家的。這個修士還對他說﹕‘老爺﹐為了感謝你殷勤好 客﹐我把這送給你﹐你佩戴著吧﹐──那你就什麼也不用怕了。’嗯﹐不是嗎﹐老爺﹐大家 都知道﹐那是什麼年代呀﹕那時候老太爺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就連貴族老爺們當中有人想 頂撞他老人家﹐他老人家也只是瞅他一眼﹐說﹕‘你這個沒用的東西’﹐這是他老人家最愛 說的一句話。您已經過世的曾祖父住在一座小木頭房子里﹐可是身後留下的財產﹐銀子啦﹐ 各式各樣的東西啦﹐所有地下室全都裝得滿滿的。他老人家是位會當家的主人。是啊﹐您誇 獎過的那個小玻璃酒瓶﹐就是他老人家的﹕他老人家用它來喝伏特加。可您祖父﹐彼得﹒安 德烈伊奇﹐給自己蓋了座挺漂亮、挺氣派的石頭房子﹐可是沒積攢下財產﹔他老人家不管干 什麼﹐全都白搭﹔他老人家過的日子可趕不上他爸爸﹐也沒給自己帶來什麼快樂﹐──錢倒 是全揮霍光了﹐什麼紀念也沒留下﹐連把銀調羹他老人家都沒留下來﹐還是多虧了格拉菲 拉﹒彼特羅芙娜﹐感謝她熱心經管﹐才保留下這份家業。” ヾ和約是一七七四年七月十日簽訂的。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普羅佐羅夫斯 基(一七三二─一八○九)﹐俄國大將﹐參加過一七六九─一七七四年的第一次俄土戰爭。 ゝ即聖父、聖子、聖靈。 ゞ指十八世紀末法國資產階級革命。 々阿豐山是希臘阿豐半島南部的一座高山﹐高二○三三米﹐山上有許多廟宇和修道院。 “不過﹐”拉夫烈茨基打斷了他﹐“人們管她叫老潑婦﹐這是真的嗎﹖” “可是﹐要知道是什麼人這樣叫啊﹗”安東不滿意地反駁說。 “老爺﹐”有一次老人下定決心問﹐“怎麼﹐我們的女主人﹐她住在哪兒﹖” “我跟妻子斷絕關系了﹐”拉夫烈茨基勉強說﹐“請你不要問起她。” “是﹐”老人憂傷地回答。 三個星期以後﹐拉夫烈茨基騎著馬到O市去﹐去卡利京家﹐在他們家度過了一個晚上。 列姆在他們家里﹔拉夫烈茨基很喜歡他。雖然由於父親的關系﹐他不會彈奏任何樂器﹐然而 他酷愛音樂﹐酷愛嚴肅音樂﹐古典音樂。那天晚上潘申不在卡利京家。省長派他到城外某處 公干去了。莉莎一個人彈琴﹐彈得非常清晰﹔列姆變得活躍起來﹐興奮起來﹐用一塊紙卷成 小筒﹐拿來當指揮棒指揮。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起初望著他笑﹐後來就去睡了﹔用她的 話來說﹐貝多芬讓她的神經過於激動。午夜﹐拉夫烈茨基送列姆回他的住所去﹐在他那里一 直坐到凌晨三點。列姆說了許多話﹔他那佝僂著的背直起來了﹐眼睛睜得很大﹐炯炯發光﹔ 連前額上邊的頭發也好像稍稍抬了起來。已經有那麼久誰也不關心他了﹐看來﹐拉夫烈茨基 對他很感興趣﹐關切而又留心地詢問他的生活情況。這使老人深受感動﹔結果他把自己的音 樂作品拿給客人看﹐演奏、甚至用他那並不動人的聲音唱了他自己作品中的某些片斷﹐順帶 還演唱了他為席勒的抒情敘事詩《弗里多林》譜寫的全部歌曲。拉夫烈茨基稱贊他的作品﹐ 硬要讓他重唱了某幾個片斷﹐臨走時邀請他到自己家里去住幾天。列姆把他送到了街上﹐立 刻就答應了﹐還緊緊握了握他的手﹔可是在空中剛剛露出霞光﹐只剩下他獨自一人站在清新 而潮濕的空氣中的時候﹐他回首四顧﹐瞇縫起眼睛﹐全身蜷縮起來﹐卻像一個感到自己有什 麼過錯的人﹐慢慢走回自己的小屋去了。“Ichbinwohlnichtklugヾ(我精神失常了)﹐他 喃喃地說﹐說著﹐躺到自己那張硬邦邦的矮床上。幾天以後﹐拉夫烈茨基坐著四輪馬車順便 來接他的時候﹐他試圖推說有病﹐可是費奧多爾﹒伊萬內奇自己走進他屋里來﹐勸說他。說 實在的﹐拉夫烈茨基是為了列姆才吩咐把一架鋼琴從城里運到鄉下的家里﹐這一點對列姆所 起的作用最大。他們兩人一齊到卡利京家去﹐在他們家度過了一個晚上﹐不過已經不像上一 次那麼愉快了。潘申在那里﹐講了許多他出差的情況﹐非常滑稽可笑地模仿和表演他所見到 的那些地主的動作﹔拉夫烈茨基在笑﹐列姆卻沒有從他待著的那個角落里走出來過﹐他一言 不發﹐像只蜘蛛樣不時微微動彈一下﹐目光憂郁﹐呆板﹐只是當拉夫烈茨基起身告辭的時 候﹐他才活躍起來。就連坐在馬車上的時候﹐老人也仍然有些不好意思﹐縮在角落里﹔但是 溫暖的空氣、輕柔的微風﹐淡淡的陰影﹐野草和白樺嫩芽的清香﹐沒有月亮的星空洒下靜靜 的光輝﹐還有那協調的馬蹄聲和馬打響鼻的聲音──道路、春天和夜晚的這一切魅力都深入 到這個可憐的德國人的心靈里﹐於是他首先跟拉夫烈茨基說起話來。 ヾ德語﹐意思就是﹕“我精神失常了”。 ------------------ 二十二 他談起了音樂﹐談起了莉莎﹐後來又談音樂。談起莉莎的時候﹐他的話好像說得慢了 些。拉夫烈茨基把話題轉到他的作品上﹐半開玩笑地提議他為他寫一部歌劇劇本。 “嗯哼﹐歌劇劇本﹗”列姆回答﹐“不﹐這由我來寫不合適﹕我已經沒有那種敏捷的井銦M沒有寫歌劇所必須的那種豐富多彩的想象力了﹔現在我的能力已經喪失殆盡……不過﹐ 如果我還能寫點兒什麼的話﹐我倒願意寫首抒情歌曲﹔當然啦﹐我希望能有好的歌詞……” 他不作聲了﹐好長時間一動不動地坐著﹐抬起眼來望著天空。 “譬如說﹐”最後他猶豫地說﹐“像這一類的歌詞﹕你們﹐星星啊﹐你們啊﹐純潔的星 星﹗……” 拉夫烈茨基稍稍向他轉過臉去﹐開始看著他。 “你們呀﹐星星啊﹐純潔的星星﹐”列姆重復說……“你們一視同仁﹐注視著無罪的人 和有罪的人……但只有無罪的人以自己的心﹐──或者隨便什麼這一類的詞兒……理解你 們﹐啊﹐不﹐──愛著你們。不過﹐我不是詩人﹐我哪行呢﹗ 不過﹐就得是什麼這一類的詞句﹐什麼崇高的詞句。” 列姆把帽子推到了後腦勺上﹔在晴朗的夜晚、若明若暗、朦朦朧朧的光線中﹐他的臉看 上去好像更蒼白﹐也顯得年輕一些了。 “而你們﹐”他用越來越低的聲音接著說﹐“你們知道﹐誰愛﹐誰會愛﹐因為你們純潔 無瑕﹐只有你們能安慰……不﹐這都不是那種詞兒﹗我不是詩人﹐”他低聲說﹐“不過就得 是這一類的詞兒……” “我感到遺憾﹐我也不是詩人﹐”拉夫烈茨基說。 “無益的幻想﹗”列姆說﹐於是縮到四輪馬車的一個角落里。他閉上眼﹐仿佛想要入睡 了。 過了一會兒……拉夫烈茨基仔細一聽……“星星﹐純潔的星星﹐愛情”﹐老頭兒在喃喃 地說。 “愛情﹐”拉夫烈茨基暗自重復說﹐隨即陷入沉思﹐── 他心里開始感到很難過。 “您為弗里多林譜寫的樂曲好極了﹐赫里斯托福爾﹒費多雷奇﹐”他高聲說﹐“不過您 是怎麼認為呢﹐這個弗里多林﹐在伯爵領他去見自己的妻子以後﹐要知道﹐就是在這時候﹐ 他就成了她的情夫﹐不是嗎﹖” “這是您這麼想﹐”列姆回答﹐“因為﹐大概﹐是經驗……”他突然住了口﹐很窘地轉 過臉去。拉夫烈茨基不自然地笑了起來﹐也轉過臉去﹐望著道路。 當四輪馬車駛到瓦西利耶夫村那所住宅的台階前時﹐星星已經開始暗淡﹐天色也蒙蒙亮 了。拉夫烈茨基把客人領到為他准備的那間屋里﹐然後回到書房﹐坐到窗前。花園里一只夜 鶯正在唱它那黎明前的最後一首歌曲。拉夫烈茨基想起﹐卡利京家的花園里也有一只夜鶯啼 囀﹔同時他也想起﹐一聽到夜鶯最初的啼聲﹐莉莎的眼睛立刻慢慢轉向黑漆漆的窗子。他開 始在想她﹐他的心平靜下來了。“純潔的姑娘﹐”他小聲說﹐“純潔的星星﹐”他微笑著加 上一句﹐心情寧靜地去躺下睡了。 列姆卻在自己床上坐了好久﹐膝蓋上放著一本樂譜本。看來﹐一個從未有過、美妙無比 的旋律就要湧現﹕他已經心情激動﹐十分興奮﹐他已經感覺到創作即將完成的倦意和旋律就 要來臨的歡樂……但是他沒有等到它…… “不是詩人﹐也不是音樂家﹗”最後他喃喃地說。 於是他那疲倦的頭沉重地倒到了枕頭上。 ------------------ 二十三 第二天早晨主人和客人在花園里一棵老椴樹下喝茶。 “音樂大師﹗”談話間拉夫烈茨基順帶著說﹐“不久您就得寫一首慶祝贊歌了。” “慶祝什麼﹖” “慶祝潘申先生和莉莎結婚啊。您注意到嗎﹐昨晚他是怎樣在向她獻殷勤的﹖看樣子﹐ 他們之間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 “這絕不會的﹗”列姆高聲說。 “為什麼﹖” “因為這不可能。不過﹐”稍過了一會兒﹐他又補上一句﹐“世界上什麼都是可能的。 特別是在你們這里﹐在俄羅斯。” “我們暫時先撇開俄羅斯﹔不過您認為這門婚事有什麼不好呢﹖” “什麼都不好﹐一切。莉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是一位有正義感的、莊重的姑娘﹐有崇 高的感情……可他……總而言之﹐他是個只有一知─半─解的人。” “可是她愛他﹐不是嗎﹖” 列姆從長凳子上站了起來。 “不﹐她不愛他﹐也就是說﹐她的心非常純潔﹐自己也不知道﹐愛是什麼意思。馮 ヾ﹒卡利京夫人對她說﹐他是個很好的青年人﹐她就聽馮﹒卡利京夫人的話﹐因為她還完全 是個孩子﹐盡管她已經十九歲了﹕她每天早晨祈禱﹐晚上祈禱﹐──這也很值得稱贊﹔不過 她不愛他。她能愛一個很好的人﹐可是他並不好﹐也就是說﹐他的心並不好。” 列姆情緒激動地一口氣說完了這些話﹐說話的時候邁著小步在茶桌前踱來踱去﹐眼睛在 地上東張西望。 “親愛的音樂大師﹗”拉夫烈茨基突然高聲說﹐“我看﹐您自己愛上我的表妹ゝ了。” ヾ德國人在人姓氏前加一個“馮”﹐表示那個人是貴族出身。 ゝ原文如此。 列姆突然站住了。 “請您﹐”他用有點兒發抖的聲音開始說﹐“請您不要這樣跟我開玩笑。我不是瘋子﹕ 我尋找的是黑暗的墳墓﹐而不是玫瑰色的未來。” 拉夫烈茨基憐憫起這位老人來了﹔他請求他原諒。喝過茶以後﹐列姆給他演奏了自己寫 的一首頌歌﹔吃午飯的時候﹐拉夫烈茨基又讓他漸漸地談起莉莎來。拉夫烈茨基留心而好奇 地聽著。 “您認為怎麼樣﹐赫里斯托福爾﹒費多雷奇﹐”最後他說﹐“不是嗎﹐現在我這兒一切 都安排妥了﹐花園里花也開了……是不是可以邀請她和她母親﹐還有我的表姑到這兒來玩一 天呢﹐啊﹖這樣您會覺得高興嗎﹖” 列姆把頭埋在自己面前的盤子里。 “那就邀請吧﹐”他用勉強才能聽到的聲音說。 ‘那潘申呢﹐要不要邀請他﹖” “不需要﹐”老人幾乎像孩子樣微笑著回答。 兩天後費奧多爾﹒伊萬內奇進城去卡利京家。 ------------------ 熾天使書城收集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