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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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已經上了年紀,有一天,在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裡,有個男人朝我走過來。他在 做了一番自我介紹之後對我說:「我始終認識您。大家都說您年輕的時候很漂亮,而我 是想告訴您,依我看來,您現在比年輕的時候更漂亮,您從前那張少女的面孔遠不如今 天這副被毀壞的容顏更使我喜歡。」 我常常憶起這個只有我自己還能回想起而從未向別人談及的形象。它一直在那裡, 在那昔日的寂靜之中,令我讚歎不止。這是所有形象中最使我愜意、也是我最熟悉、最 為之心蕩神馳的一個形象。 在我的生命中,青春過早消逝。在我十八歲的時候,繁花似錦的年花早就枯萎凋零 。從十八歲到二十五歲之間,我的容貌朝著一個意料之外的方向發展。十八歲的時候我 就衰老了。我不知道是否每個人都是這樣,我從來也沒有打聽過。似乎有人對我說過, 當你正在經歷一生中最年輕、最受讚美的年華時,這段時光的突然推進有時會使你感到 吃驚。這種衰老來得太唐突了。我眼看著我的相貌日漸衰老,我那線條的比例也隨之改 變,眼睛變得更大,嘴巴更加突出,額頭也刻下一道道深深的皺紋。我對此並沒有感到 驚恐,相反,我是帶著一種似乎像是追求小說中情節發展的興趣去觀察我那衰老的面容 的。那時我同樣也曉得我並沒有弄錯,我相信總有一天這種衰老會緩慢下來,恢復正常 的速度。那些在我十七歲回法國時認識我的人,在兩年以後,即我十九歲時重新見到我 時都感到驚奇。後來我終於保留下了那副新的面孔。它曾經是我的面孔。當然它還會衰 老下去,不過其速度畢竟要比原先緩慢一些。我現在有一副面容衰老、佈滿枯深皺紋的 面孔。可它卻不像某些容貌清秀的面孔那樣驟然沉陷下去,它依舊保留著原來的輪廓, 只不過質地被毀壞罷了。我有一張被毀壞的臉龐。我還能跟你說些什麼呢?我那時才十 五歲半。 那是在湄公河的渡船上。 這個形象在整個渡江的過程一直存在著。 我才十五歲半,在那個國土上並沒有四季之分,我們正處在那唯一的季節中,炎熱 而又單調,我們正處於地球上狹長的熱帶地區,沒有春天,沒有更新。 我在西貢一所國立寄宿學校裡住宿。我只是在那裡睡覺、吃飯,但我在外面一所法 國中學唸書。我的母親是一位小學教師,她希望她的小女兒能夠接受中等教育。對你來 說,你應該上中學。這對母親來說已經是心滿意足了,可女兒卻再也不以此為滿足。先 上完中學,然後再爭取得到中學數學教師的學銜。自從我開始上學,就一直聽媽媽嘮叨 這句口頭禪。我從來沒有想像過我會逃避數學教師學銜考試這一關,我很高興能讓媽媽 有這個盼頭。我總是看到媽媽無時不在為她的孩子以及她自己的前途而操心。到了那一 天,當她再也無法望子成龍時,她也只好另做打算,雖說孩子們沒有多大的出息,但也 總算是那麼回事,他們也算盡了自己的職責,沒有虛度年華。我還記得小哥哥(指作者 的二哥)學習會計課的事。他學的是函授學校的教材,任何年齡、任何程度都可以學。 母親常說,應該好好追上去。小哥哥補習數學最多能持續三天,從來也堅持不了四天, 沒有,從來沒有。每當搬家的時候,小哥哥就得輟學。於是他只好到另外的學校裡從頭 開始。母親整整堅持了十年之久讓小哥哥選學課程,到底也沒有學出什麼名堂來。就在 哥哥不在的時候,媽買下了一塊租地,這可是一種冒險,不過對我們兩人來說也沒有什 麼可怕的。 我常聽說我之所以過早地衰老是由於整個童年時期受陽光強烈照射的緣故。但我從 來就不相信這種說法。也有人對我說過窮人的孩子愛多思。不過,實際情況並非如此。 由於嚴重的饑饉而造成少年老成的現象是有的,但並非我們這些人,我們從沒有挨過餓 ,因為我們是白人的孩子,我們曾經為此而感到羞恥,雖然我們也賣過自己的傢俱,但 我們並沒挨過餓,我們還雇過一個傭人,雖然有時我們倒也真的吃過一些烏七八糟的東 西,吃過水鳥,吃過凱門鱷,不過這些髒東西也是僕人替我們煮好的,並且是由他伺候 我們吃的。我們有時也拒絕吃這些東西,因為我們可以擺闊而不想吃。不,當我十八歲 的時候,突然發生了一件事(指作者的大哥把她姦污了),使我在這個年齡更加枯乾、 衰老。事情是在夜裡發生的。我當時真害怕我自己,也害怕上帝。只是到了白天,我才 不那麼害怕,死亡也不顯得那麼嚴重。但是死神的魔影仍不離開我。當時我真想把我哥 哥殺了,真想把他殺掉。我真想制服他,就是一次也罷,然後看著他死去。那是為了當 著我母親的面,除掉一件她心愛的東西,就是她這個兒子,他恩將仇報,他懲罰母親卻 是因為母親對他如此厚愛,同時,我想也是為了從哥哥的手裡拯救出小哥哥的生命。哥 哥可以說是小哥哥身上一塊遮著陽光的黑布,是一個無法無天、為所欲為的人。他雖屬 人類,卻行禽獸之道,在我的小哥哥有生之時,他無時無刻不在他的生活中製造恐怖, 而當這驚恐怖及他的心靈的時候,遂即令其喪生。(作者的二哥在二十七歲時因病死去 。她認為二哥是因為長期受大哥恐嚇致死的。) 我對我家裡人的描寫已經花了許多筆墨,不過當我描寫他們的時候,我的母親和我 的兄弟還活在世上,可我只圍繞著他們,圍繞著這些事情來描寫,並不直接破筆其中的 底細。 我一生的歷史是不存在的,的確不存在。從來就沒有什麼重點,沒有道路,也沒有 線索。有些寬闊的地方會讓人們以為那裡必定有人存在,這不是真的,其實那裡一個人 也沒有。我年輕時那一丁點兒故事我已經多少寫過一些了,我想說的就是那段依稀可辯 的歷史,我所說的正是這個故事,也就是我那段過河的故事。不過我這裡所寫的既不相 同又卻一樣。從前,我所說的是那些明亮的時光,那些被照亮的時刻。而這裡我要說的 是那同一青春裡被隱藏的時光,我將通過某些事實,某些感情,某些事件把這段歷史挖 掘出來。我是在一個使我十分害羞的環境中開始我的寫作生涯的。那個時候為他們所寫 的東西還是合乎道德的。可現在寫起東西來似乎就再也沒有那麼多講究了。有些時候我 也懂得這個道理:如果思路不清的話,樁樁往事就會混淆在一起,假如是出於虛榮心, 隨風飄蕩的話,那麼寫出來的東西必將一文不值;有些時候,我也懂得這個道理:如果 思路不清的話,所有的事物就會被一種無可名狀的溶劑化為一體,這時寫出來的東西充 其量不外是一篇廣告。但是,我往往缺乏主見,我覺得所有的場地都敞開了,再也沒有 牆壁,使得你落筆之後就無法尋找藏身之處,不知如何收場,如何表達,並且讓你那些 有失統的言行不再受人尊敬。不過,在此以前,我並沒有想那麼多。 現在我看到當我還很年輕的時候,十八歲,甚至十五歲,我的臉上就掛著後來人到 中年,酗酒成疾而顏容盡毀的先兆性痕跡。對我來講,酒完成了上帝所沒有的功能,它 還會殺我,殺人。我這張酗酒的面孔早在酗酒之前就有了。酒只不過起了公認的作用。 我自己早就有好酒的願望,這一點我和別人一樣,原先就知道了,只不過這種嗜好來早 了。這如同我身上早就有情慾的願望一樣。我在十五歲的時候臉上就掛著享樂的模樣。 可我當時還不懂得什麼是享樂。我的這副面孔實在太明顯了。恐怕媽媽早就看出來了。 我的兩個哥哥也看得出來。對我來說,一切就是這樣,從我這張外在的、疲乏不堪的面 龐和這雙過早帶有黑圈的眼睛開始的。 十五歲半,這正是人生過渡的年華。每當我旅行回到西貢的時候,尤其是當我乘車 旅行的時候,我總要在這裡乘船過渡。那天早上,我在沙瀝搭車,媽媽是那裡一所女子 學校的校長,當時正是學校假期結束的時候,我再也記不起是哪個假期。我到媽媽工作 的那間小小的屋子裡度假。那天我正要返回西貢那所寄宿學校去。當地人乘坐的客車是 在沙瀝市廣場發車的。和往常一樣,媽媽送我上車,並把我托咐給司機,她向來是把我 托咐給西貢客車的司機,以便面對萬一路上發生了什麼事故,火災、強姦、海盜的襲擊 以及輪渡半途拋錨等事故時好對我有所照顧。和往常一樣,司機讓我坐在前面,挨著他 的身邊,這個座位是專門留給白人坐的。 就是在這次旅途中,那個形象清楚地呈現出來了,它本來可以畫得更清楚,更完整 ,它本來可以保存下來,本來也可以拍下一張照片,就像在別的地方拍下其他的照片一 樣。可惜沒有給這個形象留下一個鏡頭。也許是由於眼光過於淺薄而沒有產生留下一個 鏡頭的動作。如果能早預料到這次過河事件對我的一生將是如此重要的話,這個形象原 該收入鏡頭而保存下來。然而,正當這個形象出現的時候,人們甚至還沒感覺到它的存 在。只有上帝才認識它。因此,這個形象也只能如此而已,也許它根本就不存在。它被 疏忽了。它被遺忘了。它並沒能脫胎而出,沒有露出清晰完整的輪廓。可這正是它美的 所在,絕對的美,是美的化身。 就在乘渡船橫渡湄公河的一條支流時,我從客車上走下來。這條渡船往返於永隆和 沙瀝兩地之間。在交趾支那南方的一片泥和稻田的遼闊平原——「鳥鄉」平原我下了車 ,我向著船舷走過去,觀看著眼前的河流。媽媽曾經對我說,我一輩子再也看不到象湄 公河和它的支流這樣美麗、壯觀而又洶湧澎湃的河流。這些河流注入大海,這些水鄉的 土地也將消失在大海的胸懷之中。在這一望無際的平坦土地上,這些江河水流湍急,彷 彿大地是傾斜的,河水直瀉而下。每當汽車爬上輪渡的時候,我總是要從汽車上走下來 ,哪怕是在夜間過河也得一樣下車,因為我總是害怕,害怕那渡船的拉繩折斷而把我們 漂泊到海洋裡。在那急流漩渦之中,我看到了我性命的末日。流水是如此無情,它可以 帶走一切,無論是石頭、還是教堂、甚至連整座城市也都難以倖免。在大河的流水深處 ,正掀起一陣風暴,陣陣狂風相互撕打。 我穿著一件真絲的連衣裙,它已經破舊不堪,幾乎是透明的。從前這件連衣裙是媽 媽的,有一天她不想再穿它了,因為嫌它過於透亮,所以把它給了我。這是一件無袖的 、袒胸露肩的連衣裙。那真絲是茶色的,在當時是一種十分流行的顏色。這是我所記得 的唯一一條連衣裙。我覺得它很合身。我在腰部繫了一條皮帶,也許那是我哥哥的一條 皮帶。我已經記不得當年穿過什麼鞋,我只記得那幾條穿過的裙子。我常常光著腳丫穿 著一雙布拖鞋,我指的是在我到西貢上中學之前的情況。自從我上了中學以後,當然我 是一直穿鞋的。那一天,我該穿上這雙少有的金絲高跟鞋。那天因為我找不到別的鞋可 穿,所以就把它穿上了。這是媽媽給我買的處理品中的處理品。我穿著這雙金絲鞋上中 學去。我上中學穿著這雙綴有用廢金絲編成的小圖案的鞋上中學去。這是我自己的意願 。我只穿得慣這雙鞋,甚至現在還是如此,這雙高跟鞋是我有生以來頭一雙皮鞋,它很 漂亮,超過以前我穿過的所有為了跑步、玩耍而穿的平底白布鞋。 可是那一天,並不是因這雙皮鞋使小姑娘打扮得奇裝異服。出奇的是那一天姑娘頭 上戴著一頂平邊男帽,一頂玫瑰紅色的軟氈帽,上面圍著一條很寬的黑色飾帶。 正是這頂帽子使得姑娘變成一個不倫不類的形象。 這頂帽子到底是怎麼落到我手裡的,我現在已經忘掉了。我也記不清是誰給我的。 我想可能是媽媽依我的要求給我買的,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這帽子是處理品中的處理品。 為什麼會買這麼一頂帽子呢?在那個時候,在這塊殖民地中,沒有一個女人,沒有一個 姑娘會戴這種男式氈帽。這連當地的婦女也不戴。事情可能是這樣發生的:為了開玩笑 ,我試戴了一下這頂帽子,就這樣,我在帽商的鏡子裡照了照,我發現:在這頂男式帽 子下面,我那不討人喜歡的單薄身段,那種孩童的缺陷,立即變成了另一副模樣。她再 也不是自然界中粗暴和倒霉的角色,恰恰相反,這種選擇使她變成了另外一個不同的人 ,這是一種明智的選擇。突然間,有人喜歡她了。突然間,我也發現我已經成了另一個 人,一個在外面令人刮目相看的人。她將為大家所有,在眾目睽睽之下溶化在城市裡的 人流之中,溶化在公路上,溶化在慾望之中。戴著這頂帽子,我再也不和它分離,我有 了這頂令我屬於它的帽子,我再也不離開它。對於我那雙皮鞋來說,情況也該有所相似 ,但僅次於帽子,可這雙鞋和這頂帽子卻是矛盾和不協調的,正像這頂帽子和我那瘦弱 的軀體不相稱一樣。因此對我來說,這雙鞋也是最合適不過的了。我同樣也不會拋棄它 ,在外面,不論是什麼天氣,不論是什麼場合,我總是隨時隨地穿著這雙鞋,戴著這頂 帽,就是進城也是這番打扮。 我找出一張我兒子二十歲時的照片。是他和他的朋友艾麗卡和伊麗莎白·萊納爾在 加利福尼亞拍的。他瘦得很,看上去就像一個烏干達的白種人。我發現他帶著一絲傲慢 的微笑,有點不在乎的樣子。他想裝出一副瘦弱書生的怪模樣自鳴得意。可以說,這張 照片和當年渡船上那位沒有留影的姑娘的形象極為相似。 給我買下這頂帶著寬邊黑飾帶子的平邊帽的女人就是她,就是某張相片裡的這個女 人,她就是我的母親。我從這張相片裡要比從其他較近期的相片裡更容易把她認出來。 這張照片是在河內「小湖」邊上一幢房子的院子裡拍的。母親和她的孩子們都在一起, 我當時只有四歲。媽媽就坐在我們中間。可以看得出來,媽媽是多麼難受,她毫無笑容 ,似乎在不耐煩地等著相片快點拍完。從她那疲乏不堪的神態,從她那過於簡樸的衣著 ,從她那遲鈍無神的眼光,我知道當時正是酷暑天,媽媽精疲力竭,煩躁不安。不過, 我是從我們這些孩子寒酸的穿著想起當年母親有時精神狀態不正常的情形的。就在照片 裡的這個年齡,我們就已經懂得她犯病的徵兆,她常常會突然間就不懂得給我們梳洗, 不會給我們穿衣服,有時甚至想不起來給我們做飯。母親幾乎天天犯著這種對生活完全 喪失信心的毛病,這毛病有時持續很久,有時到了夜裡就消失了。算我走運,碰上這麼 一位絕望的媽媽,而她的絕望是如此徹底,就連生活中高興的事,不管如何強烈,也往 往難於令她完全驅散臉上的愁雲,讓她消遣散心。我一直不瞭解是什麼緣故使得媽媽如 此疏遠我們。那一次,也許就是因為媽媽糊塗了才會買下這幢房子——相片上的這幢房 子——一幢我們毫不需要的房子,尤其是當時父親已經病得很厲害,沒過幾個月的功夫 就去世了。莫非她剛剛知道自己也染上了父親那種致命的疾病?事物往往是巧合的。我 所不明白的是媽媽所遭受的到底是什麼性質的打擊,使得她對生活完全失去了信心。這 一點恐怕媽媽自己也不曉得。莫非是因為父親危在旦夕?抑或是她自己青春的消遁?是 懷疑當年這檔婚事?懷疑這個丈夫?懷疑這些孩子?或者是因為她所有的財產已經化為 烏有? 母親的這種病態日復一日,天天如此。這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這該是多麼粗暴唐突 。在每一天的某一個時刻,她就會頓時陷入失望的絕境之中,然後緊接著就是無法入睡 ,或百無聊賴,無所事事。有時又恰恰相反,情緒一來竟買起房子,搬搬家,有時則又 大發脾氣。正是由於她這個脾氣,經常使她疲憊不堪,所以有些時候,她儼然像一位愛 擺闊的王后,問她要什麼,給她什麼她就要什麼,所以就這樣無緣無故地買下「小湖」 邊上的這幢房子。這並非因為父親奄奄一息而另想出路,也不是因為女兒愛戴那頂平邊 帽子和那雙飾有金絲的皮鞋招搖過市而需易地而居,什麼原因也沒有,她就這麼一個人 ,渾渾噩噩,糊塗至死。 我從來沒有在電影裡看過這些頭上戴著一樣的平邊帽,胸前垂著兩條辮子的印第安 人。那一天我也有兩條辮子,我沒有和往常一樣把它往上撩起,只是我那天梳的辮子和 往常不一樣。我也和這些在電影裡從沒有見過的女人一樣,身前拖著兩條長長的辮子, 不過那是兩根小孩的辮子。自從我有了這頂帽子以後,為了能夠把它戴上,我再也不把 頭髮撩起。自從某些時候以來,我把頭髮梳理得很緊、很緊,我把它往後梳,盡量把它 壓平,好讓別人看起來我的頭髮並不那麼厚。每天晚上我總要梳梳頭,並且在睡覺以前 按媽媽教我那樣重新梳理一下。我的頭髮又粗又軟,是一頭令人傷感的齊胸長的赤色的 頭髮。人們常說這頭髮是我最漂亮的地方,按我的理解,這只不過是人他們想說我的長 相並不漂亮罷了。這頭出色的頭髮在我二十三歲的時候,也就是離開母親五年之後,在 巴黎我把它剪掉了。我說:剪吧!理髮師就給剪了。只需一剪刀就全部給剪下來了,為 了讓發腳整齊,那冰涼的剪子幾乎從我脖子上擦過。頭髮掉在地上,理髮師問我要不要 自己的頭髮,如果要,他可以替我包起來。我說不要。從此以後,再也沒聽人說過我有 一頭美麗的頭髮,我說的是人們再也沒有象從前我剪髮之前說得那麼好聽,只是說:她 的眼睛真好看,她那微笑也不錯。 在那條渡船上,瞧我,我還留著那頭美麗的頭髮。我才十五歲半,可我已經開始塗 脂抹粉。我天天擦「托加濃」香脂,以便掩蓋我那面頰上部、眼睛下面的那些雀斑。在 「托加濃」香脂上面,我又抹上「護皮康」香粉。這香粉是媽媽的,她只是在去參加市 政府的晚會才抹這種香粉。那天我還有一支唇膏,暗紅色的,像櫻桃一樣。我不知道我 是從哪兒弄來的,也許是埃萊娜·拉戈奈爾從她媽媽那裡偷來給我的,我已經記不清了 。我沒有香水,媽媽家裡只有花露水和棕欖洗衣皂。 在那條渡船上,在客車的旁邊,有一輛黑色的「裡摩辛」大轎車,裡面坐著一位穿 白色棉布制服的司機。是的,這就是我在一些書上所寫過的那輛大型的靈柩車。這就是 那輛莫利斯。萊昂-波萊。法國駐加爾各答大使館的那輛黑色的「朗西亞」轎車還沒有 開進我的文學作品中。 在司機和主人之間還有一道玻璃拉門。還有可折疊的加座。車子真是大得像一間屋 子一樣。 在那輛「裡摩辛」汽車裡有一位儀表端莊的俊俏男子正在看著我。他不是一個白人 ,但他一身西式裝束,穿著一套西貢銀行家所穿的淺色搾絲綢制服。他一直盯著我。我 已經習慣人家看著我。在殖民地那裡,當地人常常愛盯著那些白人婦女,就邊十二歲的 白人姑娘也不放過。可三年來,當我上街的時候,連白種男人也看著我,甚至每當媽媽 那些男朋友的妻子到「育俱樂部」打檯球的時候,這些男人也經常熱情地邀請我到他們 家裡吃午後點心。 也許是我誤會了,我總覺得自己長得和那些漂亮女人一樣好看,和那些總讓別人看 的女人一樣吸引人,因為的確有許多人愛看我。不過我心裡明白,其實問題不在於你長 得漂亮不漂亮,這裡頭必另文章,比如說,是的,一定有別的原因,比如說心理上的原 因。我願意怎麼打扮就怎麼打扮,如果有人覺得我漂亮或者好看,那我也就漂亮好看, 比如說對家裡的人來說我是漂亮的,這也只是對家裡人而言。凡是別人要我打扮成什麼 樣子,我就可以變成什麼樣子,並且自信不疑。我相信我是可愛的。每當我自以為很美 的時候,而當這種美在看我的人的眼裡變為真實,並且同時希望我能投其所好的時候, 我心裡也是明白的。因此,我實在可以打扮成一副嬌媚可愛的樣子,甚至在因小哥哥病 故使我心神不安的情況下,我仍然有一副可愛的樣子。至於小哥哥的死,只有一個同謀 ,那就是媽媽。我這裡所用「可愛」一詞指平常我周圍的人對我或者對孩子們所說的意 思。 熾天使書城
【第二章】 我已經有所準備。我已經懂得一些事情。我知道,對一個女人來說,她的漂亮否並 不取決於她的衣著服飾或她那美容的手藝;也不取決於她臉上的香脂價格的貴賤,甚至 於她身上的首飾名貴與否也無足輕重。我知道奧妙在於其他方面。但我不知道奧妙到底 在哪裡。我只知道女人自己也不會相信那些衣冠外表能有如此魅力。在西貢街頭,在鄉 下的衙門裡;我觀察過許多女人。她們當中有的長得非常漂亮,皮膚潔白如玉,她們在 這個地方特別講究梳妝打扮,尤其是在鄉下的衙門裡更是這樣。她們成天無所事事,只 知道自我保養,為了她們的歐洲,為了她們的情人,為了來日到意大利去度假,為了那 三年一次長達六個月的休假,到那個時候,她們將可以津津有味地談起這裡所發生的一 切,這種殖民地特殊的生活,談談這些人,這些男僕如何服貼,伺侯得如何周到。還有 這裡的花草樹木,舞會,這些在偏辟村鎮裡當官的白色別墅,房子又高又大,會讓你暈 頭轉向。這班女人在等待著。她們的穿著毫無目的,她們只是互相觀看。在這些別墅的 樹蔭下,她們為了來日互相觀看,她們認為自己正在過著一種小說般的生活,在她們那 些長長的壁櫥裡,早已塞滿了五光十色的服飾,多得簡直不知如何處置才好,這些衣著 都是她們在整個等待的期間如同積贊時間一樣一件件搜集起來的。她們當中有的因為無 聊之極而變成瘋子。有些女人因為斥責那些被丈夫勾引而不吭聲的年輕女僕而挨了丈夫 一記響亮的耳光。響亮這個詞的意思就是說擊中了她們,形容這耳光所發出的聲音,即 丈夫所給的耳光發出的聲音?有些也因此自殺了。 這種婦道人家何必為自己爭風吃醋而釀成過失,自討苦吃,我總覺得這是一種謬誤 。 並沒有什麼可以勾引性慾的東西。它在於她身上對他的挑逗,或根本就不存在。當 第一次目光相遇的時候,或者這個東西就已經存在,或者從來就不存在。這目光或者是 性交的直接信號,或者根本什麼也不是。這一點、我也早在「體驗」之前就有所領悟了 。 唯獨埃萊娜·拉戈奈爾能夠逃脫這種謬誤的法則。因為她是一個發育遲緩的女孩。 長期以來,我一直沒有一條自己的連衣裙。我的連衣裙都是一些口袋之類的東西, 它們都是用媽媽的舊連衣裙翻改的,而媽媽的這些連衣裙本來就是一些口袋之類的東西 。除了有幾條是媽媽叫杜阿姨替我做的連衣裙例外。她是一位從不離開媽媽身邊的女管 家,哪怕媽媽回到法國去,哪怕哥哥曾經在沙瀝市的房間裡企圖把她強姦,哪怕我們手 頭拮据無法給她開工資的時候,她仍然不願意離開母親。杜阿姨是在修女院裡長大的, 她擅長刺繡,會做褶子,會像幾個世紀以前那樣用手工做針線活。她用的針細得像頭髮 絲一樣。因為她會繡花,所以媽媽叫她繡床單。因為她會做褶子,媽媽就讓她替我做百 褶裙。鑲邊飾的裙子,穿在我身上就像一個布口袋,因為這些裙子的式樣早已過時,並 且總是童衣的款式,前面弄兩道褶子,領子做得特別笨,裙子過於貼身,要不就是接上 一道斜裁布邊。我穿著這些口袋般的連衣裙,一繫上腰帶,形狀也就變了樣,於是這些 連衣裙就變成永久的、久穿不變的衣服了。 當我十五歲半的時候,我的身材十分苗條,甚至是有些瘦弱,胸部還是孩子的模樣 ,臉上擦著淺玫瑰色和紅色的胭脂香粉,加上這身會叫人笑話而實際上誰也不笑的衣著 。我已經懂得周圍的事物,對我來說,周圍的一切我都看在眼裡,一切都已經在我的眼 裡。我想寫東西。我已經和媽媽說過:寫作就是我的志願。第一次,她聽完以後並沒有 回答。後來她問我:寫什麼?我說寫書,寫小說。她生硬地說:當你通過數學考試之後 ,你想寫什麼就寫什麼,與我無關。她反對我的想法,認為這是沒有出息的,寫東西不 算是工作,這只不過是開玩笑的話——後來她乾脆對我說:這是孩子的胡思亂想。 戴著氈帽的小姑娘被河裡的反光照映著,孤零零地憑倚在輪渡船舷上。這頂男式的 氈帽把整個場面都染成了玫瑰色。這是唯一的色彩。在河上那帶霧的炎熱的陽光下,兩 岸模糊不清,河流似乎和天際相連。河水靜靜地流著,沒有發生任何聲音,宛如血液流 動一樣。水流的外面沒有風。渡輪的馬達是整個聲面唯一的聲音,這是一台鑄鐵做成的 老式搖臂式發動作。有時也傳來一陣輕輕的說話聲。爾後又聽到家犬的叫聲,這叫聲從 四處傳來,從那晨霧的後面傳來,從所有的村莊裡傳來。小姑娘從小就認得這位渡船上 的艄公。老艄公對她微笑,向她打聽「校長太太」的消息。他說他經常看見她的母親夜 裡從這裡過河,說她經常到柬埔寨那邊的租借地去。姑娘說母親很好。渡船的四周就是 河水,河流兩邊是光禿禿的,流動的河水穿過稻田里停滯的死水,可兩股水並不摻混在 一起。這條河流來自柬埔寨森林,它撿拾著一路上所遇到的任何東西。它把所有投入它 懷裡的東西統統帶走,這裡面有草屋、森林、被火燒過的殘骸、死鳥、死狗、淹死的老 虎、溺死的男人和他們的女人,帶著粘水的風信子簇團,所有這一切都流向太平洋,它 們還來不及漂泊就被那暗流中的深邃而又急劇的風暴所帶走,一切都懸浮在大河的威力 之上。 我對她說我最大的願望就是寫作,只此而已,沒有別的。可她嫉妒起來,沒有回答 ,只是驀地瞟我一眼,輕微地聳一下肩膀,露出一副令人難忘的模樣。當時我這樣想, 我將是頭一個出走離家的人。可還得等待幾年的功夫才能讓她失去我,失去她這個女兒 ,她早就知道,有朝一日她終歸要走,終歸要離開家門。她法語得了第一名。校長對她 說:太太,您的女兒法語考了第一名。媽媽卻一聲不吭,什麼都沒說,她並不高興,因 為不是她的兩個兒子法語考了第一名。我這個齷齪的媽媽又問他:數學考得怎麼樣?校 長說:這次還不是第一名,不過遲早會考個第一名的。媽媽問:啥時候才能考個第一名 ?校長回答說:當她獲得第一名的時候,太太。 我的母親,我的母愛,我的難於相信的怪物,她穿著一雙杜阿姨替她縫補過的棉線 長筒襪子,在這熱帶的地方她還覺得必須穿上長筒襪子才像個校長太太,她那些可憐的 連衣裙,又破又難看,都是杜阿姨替她縫補過的,她繼承了她在庇卡底農莊的習慣,也 就是不管什麼東西,她總得用到底,她覺得應該物盡其用。她那雙皮鞋,鞋跟早就穿壞 了,穿著它,走起路來歪歪斜斜,難受不堪。她的頭髮梳得緊緊的,盤成一個和中國女 人一樣的髮髻,她真叫我們難為情,她在街上,在學校門口真叫我丟臉。每當她乘 b.12路公共汽車來到中學門口的時候,大家都看著她,可她卻若無其事,從不以為然, 真該把她關押起來,痛打一頓,把她給殺掉。她看著我,對我說:也許你該出來混個日 子過。不論白天黑夜,她總是打定這個主意。她從不要求我學點什麼東西,而認為我早 該退學出來混日子。 當母親接觸到新鮮空氣的時候,她就會從絕望中掙脫出來,她終於發現這頂男式帽 子和這雙飾著金絲的皮鞋。她問我這是什麼東西,我說什麼東西也不是。她看著我,這 些東西使她感到高興,她微微地笑了。她說這些東西不錯,對我來說還滿合適,一打扮 模樣就變了。她沒有問這些東西是否是她買的,她肯定知道是她買的。她明白她還有這 個能力,有些時候,也就是我說過的那些時候,我們可以從她那裡騙取我們想要的東西 ,而她拿我們毫無辦法。我對她說,這些東西一點都不貴,你不必心疼。她問這是從哪 買的。我說是從卡蒂納街買的,是處理商店裡的處理品。她高興地看著我。她可能覺得 女兒有這般想像力,能夠想出這番打扮,無疑給人一種感到欣慰的跡象。她不僅同意我 這種滑稽的打扮,這種有失體統的穿著,儘管她是一個安份守已的寡婦,穿著灰色的服 飾,宛如一個還俗的修女,可我這番不合禮儀的打扮卻使她感到高興。 這頂男式的帽子實際上和家境的貧困也有聯繫,因為不管採用什麼方式,總得想法 給家裡弄點錢。在這個家的周圍,乃是一片不毛之地,兒子們也是不學無術之輩,他們 將一事無成,就連土地也是鹹的,肯定是白花了一筆金錢,肯定毫無希望。剩下的只有 這麼一個日見長大的女兒,也許她有朝一日懂得如何為這個家撈些錢財。正是為了這個 緣故,母親才允許她的女兒穿著這身幼娼的打扮上街去,這一點女兒原先並不知道。可 正是為了這個緣故,小姑娘也已經無師自通,懂得如何把人們對她的注意力轉移到金錢 方面來。這可使母親笑逐顏開。 如果姑娘真的出去賣身賺錢,媽媽肯定不會加以阻擋。姑娘將會告訴媽媽:我向某 一個嫖客索取了五百個皮阿斯特,以便回法國去。媽媽一定會說,那太好啦,要想回到 巴黎去安家,可不正需要這筆錢,她還會說:能給五百皮阿斯特就行了。姑娘心裡明白 ,這種買賣,正是原先媽媽讓她的女兒所選擇的行當,只要女兒有膽量,有力氣,只要 她不是為此天天感到痛苦而筋疲力盡的話。 在我的書裡有關我童年故事的敘述,我忽然間弄不清我迴避了些什麼,說了些什麼 ,我想大概說過我們對母親的愛,可我不知道是否說過對母親的恨,說過我們彼此之間 的恩愛和怨恨,無論是愛還是恨,在這個家庭的破產和毀滅的共同歷史中都是如此地強 烈,可這一切在當時仍然超出我的理解能力之外,對我來說尚無動於衷,只是深深地隱 藏在我的血肉裡。因為我像一個剛落地的新生嬰兒一樣看不見眼前的一切。而這個家庭 的毀滅正是緘默的開端。從此以後,我一直在沉默中生活,在沉默中幹了一輩子,我現 在還活著,面對著當今古怪的年青一代,同樣我(鵯的奧秘也有著一\\?。我自以 \\*際從來也沒有*\\帳\\*自以*\\際上從來也沒有\\*我掣端在這關閉的大門前面等沒 有任何作\\*?)***此處沒法校*** 當我在湄公河上搭渡船的時候,也就是我遇上那輛黑色的老式轎車的那一天,媽媽 還沒有放棄她那塊海堤裡面的租借地。我們仍然和從前一樣夜裡行路,仍然三人同行, 到那裡小住一些日子。我們住在那幢有走廊的平房裡,面對暹羅的大山。過後我們又動 身回城裡。媽媽在那裡沒有什麼事幹,可她仍然不時地回到那裡去。在那邊的走廊裡, 我和小哥哥呆在母親的身邊,對面就是森林。這時候我們都已經長大了,再也不好意思 到湖裡洗澡,也不再去河口的沼澤地裡捕黑豹,我們既不再去森林裡,也不再去胡椒動 植園的村莊裡。我們周圍的人都長大了。無論是在那水牛的背上,或者是其他地方,再 也見不到孩子的蹤影。我們也染上那古怪的毛病,那種曾經感染過媽媽的遲鈍緩慢,如 今我們也被那種遲鈍緩慢所感染,我們不學無術,只學會瞧著森林,等待、哭泣。那片 低窪的土地徹底完蛋了,那些傭人只耕種高地上的那些零碎的土地,我們把稻穀留給他 們,他們呆在那裡沒有工錢,他們只利用媽媽叫人修建的那些茅屋。他們喜歡我們就像 他們家裡的親人一樣。他們仍然和過去一樣看管著這幢房子。那些破舊的餐具一件也不 少。被雨水腐蝕的屋頂繼續在消失。可傢俱仍被擦得一乾二淨。整幢屋子仍然保持著原 先的形狀,清晰如畫,從路上舉目可見。屋子的門每天敞開著,好讓涼風進來,吹乾屋 裡的木料。夜裡門窗緊閉,以防野狗和山裡的走私犯竄進來。 因此,你們可以看得出來,我並非像我從前所寫那樣在雷安姆飯館裡見到那位有黑 色轎車的富翁,而是在我們放棄那塊租借地的兩三年後,在渡船上見到他的,也就是我 所說的那一天,在那帶霧而炎熱的陽光下見到他的。 在那次邂逅一年半之後,媽媽帶著我們回到了法國。她賣掉所有的傢俱。後來又最 後一次到水壩那裡去看看。她坐在走廊裡,面對那下山的太陽,再一次向暹羅那邊望去 ,這可是最後一次,以後從沒再去過,甚至當她後來重新離開法國,再次改變主意,又 一次回到印度支那,去西貢辦理她的退休手續時,也再沒有去過那座大山前面,看看那 黃色的天空,綠色的森林。 熾天使書城
【第三章】 是的,我說什麼好呢?在她的生命中,已經為時太晚,可她卻從頭開始。她辦了一 所法文學校,「新法語學校」,這使她可以為我支付一部分學費,並且在她有生之年, 贍養她那位長子。 小哥哥患了支氣管肺炎,得病三天就死去了,他的心臟無法支持下去。就在這個時 候我離開了媽媽。那正是日本佔領時期。一切都在那一天宣告結束。從那以後,我再也 沒有向她打聽過我們童年的事情,也沒有打聽過關於她自己的事情。對我來說,小哥哥 一死,她也該死去,就連哥哥也不例外。我真無法忍受突然間他們使我感到憎惡的心情 。他們於我都已無足輕重。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任何有關他們的信息。她到底如何替 她那些體弱多病的孩子還清所有的債務,迄今我仍迷惑不解。有一天他們全都消失了。 我彷彿看見他們坐在沙瀝的小客廳裡,身上穿著白色的纏腰布,他們整月、整年地呆在 那裡,一言不發。我聽見媽媽在那裡哭泣,在咒罵那些孩子,她呆在她的房間裡,不願 意走出來,她叫喊著要大家讓她安靜,但他們全都是聾子,微笑著,安靜地在那裡呆著 。後來,我什麼都不想了。如今,母親和我那兩個哥哥全都死去了。對於我的記憶來說 也是一樣,同樣是回憶不起什麼。現在我再也不喜歡他們。現在我的腦中再也沒有留下 當年母親皮膚的芬芳氣味,我的眼睛也失去了她那雙眼睛的顏色。我再也記不起她的音 容,除了由於勞累有時她在晚上發出的一些溫柔的聲音。至於笑聲,我再也沒有聽過。 沒有笑聲,沒有喊叫。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從我的記憶中消失了。正是因為這個緣故, 如今我寫起她來是如此地容易,可以如此長篇累牘,她已經成了我信筆寫來的流暢文字 。 媽媽可能是在1932年至1949年之間在西貢居住。我的小哥哥是在1942年12月去世的 。從那以後,她再也不出家門。她說,她仍然留在那裡,已經接近墳墓,入土在即。後 來,她只好回到法國去。當我們重新見面的時候,我的兒子已經兩歲。這真是相逢恨晚 。這點從她最初的目光裡我就看得出來。此時此刻已經再也沒有什麼可以重新追求的了 。除了她那個大兒子之外,其他一切都完蛋了。她到盧瓦爾-歇爾省的一座冒牌的路易 十四城堡裡生活,並且死在那裡。她和杜阿姨居住一起。那時她夜裡仍然害怕,於是她 買了一支步槍。杜阿姨在城堡最頂層的房間裡為她警戒著。她還曾經為大兒子在安布瓦 茲附近買下一塊地產。那裡有許多樹林。他僱人把樹木砍下來。他到巴黎一家紙牌賭博 俱樂部賭錢。那些樹林在一夜之間就被輸光了。就在他把那片樹林輸個精光之後,我對 他的印象改變了,因為這個,我的大哥使我傷心落淚。我所知道的就是後來人們發現他 躺在蒙帕納斯附近古波爾咖啡館門口的汽車裡,他想輕生了事。後來的事我就一無所知 了。而她把城堡糟蹋成什麼樣子,著實難以想像,而這一切都是因為她這位活到五十歲 還不懂得掙錢的兒子造成的。她買了一批小雞孵化器,把它們放在底層的大廳裡。她一 下子就獲得六百隻小雞。可是由於她在操作遠紅外線加熱器時出了差錯,結果沒有一隻 小雞能夠進食。那六百隻小雞的嘴都無法合攏起來,因而全被活活餓死了。此後,她再 也不重新嘗試了。我是在小雞出殼那一天來到城堡的,那可是喜氣洋洋的日子。後來, 死雞和雞食臭氣熏天,弄得我在母親的城堡裡一吃飯就想嘔吐。 她終於死在杜阿姨和那個她稱之為兒子的人之間,在二樓上她那間大屋子裡。在她 最後的歲月裡,每當冰凍的季節,她總是把四到六頭羊趕到她這個房間裡,讓牲口在她 床周圍睡覺。 就是在這個地方,在她那盧瓦爾的最後一處房子裡,當她在這個家庭的事情處理完 畢而結束她那來來往往遷徙不停的生活時,我終於頭一次看清了她那種精神病。我發現 母親確實是瘋了。我知道杜阿姨和大哥哥對她的這種精神病一直有所感覺。至於我,原 先我並沒有見過她發瘋。其實她早就有這種毛病。生來就有這種毛病,血緣裡就有這種 毛病。她並不為這種毛病而感到痛苦,因為杜阿姨和大兒子對她的病早已習以為常,她 也像健康人一樣生活著。除了杜阿姨和大兒子之外,誰也無法理解其中的奧秘。她總是 有許多朋友,她不僅能夠長年累月地維持這些朋友,同時還能交結許多新的朋友。這些 新交往都是一些剛從鄉下來的年輕人,或者是都蘭地區的人,他們之中有的是從法國殖 民地告老返鄉的。她能夠把許多年齡不同的人維護在自己的身邊,像他們所說的,因為 媽媽聰明,又如此地活躍,由於她的快活,還有她那無可比擬的不知疲倦的天性。 我不知道是誰拍下了這張絕望的照片。就是在河內住處院子裡拍的那張。這也許是 我父親最後拍下的一張照片。幾個月個後,他就由於身體不佳而被送回法國去,不到一 年他就去世。在此之前,他被調到金邊任職,在那裡也僅僅只呆了幾個星期。當時媽媽 可能拒絕跟隨他回法國去,她還是呆在原來的地方,沒有什麼變化。就在金邊這座對著 湄公河的豪華住宅裡,在這座當年柬埔寨國王的宮裡,在這座令人可怕的寬大的花園之 中,媽媽總是感到害怕。一到夜裡她就更使我們害怕。我們全家四口都睡在一張床上。 就在這座住宅裡,媽媽得知父親去的噩耗。在電報到達的前夕,媽媽早已有了預感。那 天半夜,唯獨她看見、聽見一隻發瘋的鳥在呼叫,並且落在房子北側父親的那間辦公室 裡。同樣也是在那間辦公室裡,在她的丈夫去世的前幾天,也是在半夜時分,媽媽突然 看見她自己的父親的身影。她把燈打開。外祖父果真站在那裡。他站在那個八邊形的大 客廳裡的一張桌子旁邊。他看著她。我還記得她聽到一聲叫,就喊起來。她把我們叫醒 ,向我們講述剛才發生的事情,講他如何穿著他那套星期天穿的灰色制服,他是如何站 在那裡,兩眼直看著她。她說:我像小時候那樣叫著他。她說,她沒有害怕。她朝著那 消失的形象跑過去。外祖父和父親都死於飛鳥和人影出現的同一日期。從那以後,我們 無疑對媽媽的學問多少有點崇拜,因為她無所不知,就連人的死亡也能先知先覺。 那位英俊的男人從那輛「裡摩辛」大轎車裡走出來,他正抽著一支英國香煙。他瞧 著這位頭戴男式氈帽、腳穿金絲皮鞋的姑娘。他慢慢地朝她走過來。可以看得出來,他 有點膽怯。起初,他連笑容都不敢露出來。他首先給她遞過一支香煙。他的手在顫抖。 他們之間有個民族的差別,因為他不是白人,可他又必須凌駕在姑娘之上,所以他才發 抖。她對他說她不抽煙:不抽,謝謝。她沒有說別的,她沒有對他說請不要打我。這時 他稍為放心一點,並且對她說,他似乎是在做夢。她並沒有回答。她等待著。這時候他 問她:您是從哪兒來的?她說她是沙瀝女子學校那位女教師的女兒。他思索了一陣,然 後說他聽說過這位太太,她的母親,聽說過她在柬埔寨那邊買下了一塊租地很不走運, 是這麼回事吧?是的,是這樣。 他反覆地說能夠在這條渡船上碰見她實在難得。就在那天早上,一個長得如此漂亮 的姑娘,一個白人姑娘,出乎他意料之外,居然登上一輛當地人的客車。 他對她說這頂帽子對她來說是最合適不過的了……戴著一頂男式帽子……實在獨出 心裁,為什麼不行?她是如此的美麗,她想怎麼打扮就可以怎麼打扮。 她看著他。她問他是誰。他說他剛從巴黎學習回來,他也住在沙瀝,就在河邊那幢 帶著藍色琉璃欄杆圍牆的大房子裡,那就是他的家。她問他是什麼人,他說他是中國人 ,他來自中國北方的撫順市。您允許我把您帶到西貢您的家裡嗎?她同意。他叫司機從 客車上把姑娘的行李取下來,然後裝進那輛黑色的轎車裡。 這個中國人屬於那些操縱著當地民間全部房地產的少數華裔金融界人士。他就是那 天渡過湄公河前往西貢的那個青年人。 她坐進那輛黑色轎車。車門一關,一種剛剛能感覺出來的憂傷油然而生,我頓時覺 得有些睏倦,河面上的陽光也隨之暗淡下來。還有一種輕微的耳聾感,一切都籠罩在迷 惘的晨霧之中。 我再也用不著乘坐當地土著人的客車去旅行。我將有一輛裡摩辛大轎車可以送我去 上學,可我也將永遠生活在悔恨之中,悔恨我的所作所為,我所獲得的一切,悔恨我所 拋棄的一切,好壞都一樣,讓我感到悔恨。那輛熟悉的客車,那位我曾經和他開過玩笑 的客車司機,那些坐在行李架上的孩子們,還有我那沙瀝的家庭,那沙瀝家庭裡的令人 討厭的傢伙,和它那出奇的確靜。 他正在對我說話。他說他厭惡巴黎的生活,厭惡那些可愛的巴黎姑娘,那些婚禮, 那些炸彈,啊啦啦,還有那古波爾和羅丹特咖啡館,我還是更喜歡羅丹特咖啡館,那些 夜總會。這些都是他所度過的那兩年「精彩」的生活。她聚精會神聽著他那長篇大論中 有關他家財富的情況,其實他要是能說出家裡一共有多少個百萬也就用不著囉嗦半天了 。他繼續講下去。他的生母已經去世,他是一個獨生子,眼下只剩下掌握金錢的父親。 可您知道父親是個什麼人,他被他那根鴉片煙槍整整住了十年,他整天對著湄公河,躺 在他那行軍床上管理他的財富。她說明白他的意思。 後來將是他這位父親拒絕他的兒子和沙瀝鎮上這位白人小娼妓的婚事。 當他在渡船的舷欄和這位白人姑娘攀談之前,這個形象就開始形成了,當他從那輛 黑色的裡摩辛轎車走出來的時候,當他向她靠近的時候,她就感覺出來了,就知道他害 怕了。 從那最初一剎那開始,她就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她已經明白他已經受她的支配。縱 然不是他,就是換一個別的男人,當愛會降臨的時候,也同樣會任由她擺佈。她同時也 知道事情的另外一面,從今以後,令她身不由己的時刻也可能已經到來,她將無法擺脫 自己應盡的某些義務。那一天她也曉得,這種事千萬不能讓媽媽或者哥哥有任何覺察。 當她一坐進那輛黑色的裡摩辛轎車裡的時候,她完全意識到這是她有生以來頭一次,並 且也將是終身脫離自己家庭的開始。從今以後,家裡人再也不應該過問她可能遭遇的一 切。就讓人們從他們手裡把她搶走,傷害她,糟蹋她,所有這些他們都再也不應該知道 。無論是媽媽還是哥哥,他們全都不應該知道。從此以後,這將是他們的命運。這些念 頭已經足夠使她在這輛黑色的裡摩辛轎車裡傷心落淚。 從此以後,小姑娘就將開始和這個男人打交道,這是頭一個,就是那個在渡船上出 現的男人。 事情很快就在星期四那天發生了。他每天都到中學接她,並把她送到寄宿學校去。 後來有一次,在一個星期四下午,他特地來到寄宿學校把她帶到那輛黑色的轎車裡。 這是在堤岸。這裡和那些把中國城和西貢市中心聯接起來的林蔭大道形成鮮明的對 比。在這些美國式的寬闊馬路上,有軌電車、人力車、大客車來回穿梭,好不熱鬧。這 時已是午後時分,時間還早。她逃避了寄宿學校的姑娘們強制性的午後散步活動。 這是坐落在城裡南面的一個單間的房子。房子很現代化,傢俱都是一些摩登的款式 ,不過看來似乎是匆忙佈置起來的。他說:我沒有好好選擇一下傢俱。房間裡光線相當 暗淡,但她沒有叫他打開百葉窗。她並沒有意識到一種能夠確切形容的感情,既不情願 也不反感,也許這就意味著某種慾念。當他頭天晚上邀請她到這裡來的時候,她就立刻 滿口答應了。她終於來到了這個她應該來的地方。她似乎有點害怕。因為看來事情不僅 必須跟她所期待的一致,而且還必須和她自己的具體情況相吻合才行。她很留意當時的 環境,留意那光線,那城裡的嘈雜聲,因為整個房間都被包圍在這些嘈雜的聲音之中。 而他,他正在那裡發抖。首先他看著她,似乎要等她開口。可是她一言未發。於是他也 就不再動了。他並沒有去脫掉她的衣服,他只是對她說他愛她愛得發瘋,他說話時聲音 壓得很底。然後他便緘默不語。她沒有回答他的話。她滿可以對他說她並不愛他,可她 什麼也沒說。突然間,她頓時意識到他並不瞭解她,並且將永遠瞭解不了她,因為他淺 於世故,也不懂得去繞那麼多圈子把她抓住,這一點他將永遠也辦不到。只有她才能懂 得這一切。只有她心裡是明白的。她與他雖素不相識,毫無瞭解,可她卻頓時恍悟:就 在渡船上,她對他早已有好感。她喜歡他,事情只取決她自己了。 熾天使書城
【第四章】 她對他說:最好您還是別愛我。那怕您喜歡我也罷,我願意您能像平常和別的女人 在一起時那樣隨便。他十分離奇地看著她。他問:您所希望的就是這些嗎?她說是。他 開始感到難過,在這間屋子裡,這是頭一次,在這一點上他再也不撒謊了。他對她說, 他已經知道她將永遠不會愛他。開始她說她不知道。後來她就讓他說下去。 他說他很孤獨,因為他愛她,所以這種孤獨感對他來說就更殘酷。她對他說,她也 是一樣感到孤獨。她並沒有說出為什麼。他說:您一直跟著我來到這個地方,要是換任 何另外一個人,您大概也能照樣跟著他。她回答說她無法知道,因為她從來還沒有跟過 任何男人到房間裡去。她對他說,她並不願意他老跟她說話,她希望他能像在當他和別 的女人單獨在他的房間裡一樣。她求他能夠這樣對待她。 他脫下了她的連衣裙,接著就是她那條白棉布的小三角褲,然後把她赤身裸體地抱 到床上。他背朝著她哭了起來。這時她輕輕地把他拉過來,開始脫他的衣服。她閉著眼 睛,慢條斯理地替他脫。他想動手幫她一下,可她不讓,她要自己來。她說她願意自己 動手。終於,他的衣服也被脫光了。當她要求他的時候,他輕輕地把身子靠過來,似乎 是為了不驚動她。 那皮膚給人一種特殊的溫柔的感覺。他的身軀瘦弱頎長,沒有力氣,沒有肌肉,他 可能得過病,可能正處在康復時期,他沒有鬍子,沒有男子的確概,他很虛弱,他似乎 正因某種凌辱的折磨而忍受其痛苦。她沒有看著他,只是撫摸著他。他在呻吟,他在哭 泣。他在忍受著他那令人憎恨的情愛的折磨。他幾乎是哭著和她在一起盡興的……她覺 得她似乎被慢慢地舉了起來,騰雲駕霧,被帶到一個極樂的世界……大海,沒有形狀, 只是因為它無可比擬。 也許早在那渡船上,這個形象就已經預感到此時這一瞬間的情景。 有一次我突然感到那個穿著補丁長襪了的女人的形象在情人的房間裡閃過。我似乎 感到和她的女兒一樣在這種場合裡出現過,其實兒子們都已經知道媽媽年輕時那段羅曼 史。而女兒,當時還不知道。他們將永遠不會在一起談論他們所知道的,並且使他們疏 遠她的這件事,這是媽媽年輕的一件關鍵的、最後的風流事。媽媽不懂得什麼是享受。 我真不知道還會出血。他問我疼不疼,我說不疼,他說他真幸福。 他把血擦了,給我洗乾淨。我看著他。當他泰然自若地走過來時,又一次產生強烈 的慾望,我不知道我怎麼能有這股勇氣去違背媽媽對我的禁忌,而且是如此情願,如此 堅決。真不明白我是如何落到「一條胡同走到底」的境地的。 我們雙目相視。他摟著我。他問我為什麼會來這裡。我說這是我應該做的,就像是 一項義務。這是我們頭一次談起話來。我對他訴說我那兩位哥哥的生活情況。我還說我 們沒有錢。一無所有。他認識我那個大哥。他曾經在鎮上的煙館裡見過他。我說我這個 大哥盡偷媽媽的東西去抽鴉片煙,他還偷過傭人的錢,有時候煙館的老闆還上門來向媽 媽討債。我還向他說起那些修築海堤的事。我說我媽媽快死了,她已經維持不了多久了 。我還說母親死在臨頭肯定和我今天發生的事有關聯。 我發現我喜歡他。 他可憐我,我說不,我並不可憐,除了我母親,誰也不可憐。他對我說:你之所以 來,那是因為我有錢。我說我喜歡他,同時也喜歡他的錢,而且當我認識他的時候,他 已經在這輛汽車裡頭,已經在這些金錢當中,所以我真不可能知道,如果他不是個有錢 人的話,我又該會怎樣對待他。他說:我真想把你帶走,和你一起遠走高飛。我說在媽 媽還沒有被折磨死之前,我還不能離開她。他說看來他絕對絕對沒有這份福氣,但他仍 然將會給我錢,叫我不用擔心。他又重新躺下來。我們又重新沉默不語。 城裡的嘈雜聲很歷害。在我的記憶中,它就像一總電影的音響放得過高,震耳欲聾 。我記得很清楚,當時房間裡非常暗淡,我們沒有作聲,整個屋子都處在城裡那些無休 止的吵鬧聲的包圍之中,似乎是一輛開進城裡的火車。窗戶上沒有安上玻璃,只有窗簾 和百葉窗片。透過窗簾可以看到在陽光下從人行道上走過去的人影。這裡整天總是人山 人海。窗簾上的影子被百葉窗的葉片劃成一道道規則的條紋。那些木屐的噠噠的響聲令 人頭昏腦脹,人們的說話聲尖銳刺耳,中國話本身就是一種叫嚷的語言,就像我一直所 想像的一樣,是一種沙漠裡的語言,這真是一種令人難於置信的奇怪的語言。外面正是 傍晚時分,因為從外面的喧嘩聲和過路人那些越來越嘈雜的吵鬧聲中就可以分辨出來。 這是一座習慣於夜間沸騰的城市。此時此刻,太陽已經下山,夜幕已經降臨。 這扇帶著木條的百葉窗和這塊棉布的窗簾把這張床同城市分隔開來。沒有任何堅硬 的物質把我們同其他人分隔開來。他們,他們不知道我們的存在。而我們,我們卻可以 覺察到他們的某些東西,聽到他們全部的聲音,看出他們的一些蹤影,就像汽笛發出的 聲嘶力竭的、憂鬱的、沒有迴響的叫聲。 焦糖的味道一直傳到屋裡來,還有炒花生、廣味的稀粥、烤肉、草藥、茉莉花、塵 土、燒香、木炭火等等一類東西的味道。在這裡,木炭火可以被裝在籃子裡運來運去, 沿街叫賣。城市的味道也就是鄉村的味道,森林的味道。 我忽然看見他在漆黑的浴室裡。他坐著,手裡端著一杯威士忌酒,抽著煙。 他說我剛才睡著了,他沖了個澡。其實我剛覺得有點睡意。他在一張矮桌子上面點 亮了一盞燈。 這是一位風月場上的老手,我突然間想起他來,他該經常到這個房間裡來,他該有 過許多攀柳折花的生活,這是一個膽小如鼠的男人,為了消除內心的恐慌,他只好沉溺 於情慾之中。我對他說我想他一定有許多女人,最好我也是這些女人當中的一個。我們 互相看著。他明白我剛才說的意思。突然間他眼神變了,變得非常虛假,彷彿被一種痛 苦、死亡所縛。 我叫他來,叫他必須來找我。他來了。他身上有一股英國香煙的味兒,還有高級香 水和蜂蜜的確味,再加上他皮膚兼有桑絲、搾絲和金子的味道,所以他真叫人動情。我 向他表示我對他的情慾。他沒有動。他和我說話,他說早在那天過河的時候他就知道, 知道我在交上第一個情人之後就會變成這個樣子,說我將會熱衷於情慾,他還說他已經 知道我一定會把他給騙了,就像我將會欺騙所有跟著我的男人一樣。他說至於他,他早 已成了不幸的代名詞。我很高興聽到所有他對我吐露的這些真情,並且對他說出我的這 種心情。他突然變得粗魯起來,他的感情極端衝動,他朝著我撲過來,吮著我那少女的 乳房,他大聲叫喊、咒罵。我閉著雙眼,承受著那過份強烈的動作。我想:他真老練, 這是他的家常便飯,他的生活就是性愛,僅此而已。他那雙手熟練、神奇、十全十美。 我真幸運,很明顯,這一行當如同他的職業,他能夠本能地知道該幹些什麼,該說些什 麼。他拿我當做一個妓女,一隻破鞋,他對我說我是他唯一的愛情,而這當然是他所應 該說的,因為當你任憑他胡言亂語、為所欲為,當你身不由已、任其隨意擺弄,竭盡百 般猥褻之能事的時候,他會覺得什麼都是精華,沒有糟粕,所有的糟粕都被掩蓋起來, 在那情慾的推動下,全都迸入洪流之中流走了。 城裡的嘈雜聲是如此地逼近,以至於可以聽到他們摩擦著百葉窗上的木板條的聲音 。聽到這種聲音彷彿覺得他們就要走進房間裡來。就在這種噪音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 來往之中,我在這裡,在這裡撫摸著他的身子。大海,匯總在一起的無邊無際的大海, 時而遠去,時而歸來。……。 他點燃了一支香煙,遞給我。接著,他貼著我的嘴,輕聲地和我說話。 我也和他低聲耳語。 因為他不習慣吹捧自己,我便奉承他;因為他也沒有意識到他身上有一種典雅過人 的風度,我便對他直言起來。 此刻夜幕已經降臨。他說我將終身銘記著這個下午,甚至當我忘掉他的面孔、他的 名字的時候。我問他是否還能回憶起這間屋子。他對我說:那你就好好看看吧。我看了 一下。我說這幢房子很普通,和別處一樣。他說是的,是這樣,到處的房子都是這個樣 ?今天我又見到他的面孔,我又記起他的名字。我還見到那粉刷過的白牆,那塊對著爐 子的平紋布窗簾,那另外一扇通著另一個房間的拱形的門,並且通向一個露天花園—— 裡面的花木全都因為炎熱而枯死——周圍是藍色的欄杆圍牆,就像沙瀝城裡那幢向著湄 公河的有陽台的大別墅一樣。 這是一個苦惱的、破滅的地方。他問我在想什麼。我說我想我媽媽,如果她知道事 情真相的話,那她一定會把我殺了。我看他正在盡力想個詞,然後他說他懂媽媽將會說 什麼,他學著說:幹這種缺德事!他說如果我們能成婚的話,他就不能接受這種看法。 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他驕傲地為自己辯解。他說:我是一個中國人。我們彼此笑了 一下。我問他是否對我們現在的這種憂傷感到習慣。他說那是因為我們在白天做愛的緣 故,而且是在一天中溫度最高的時候進行的。他說事情過後總是很難受的。他笑了笑, 他說:不管彼此是否有感情,事情過後總是很難受的。他說這種難受到了晚上就會過去 ,一到夜裡馬上就會好受了。我對他說這並不只是因為在白天,我說他弄錯了,我的意 思是說我現在正處在一種我所期待的憂愁之中,而這種憂愁純粹是來自我自己本身。我 說我向來就是一個憂鬱的人,甚至從我的這種憂鬱,可以認得出來,是和從前的憂鬱一 樣,由於這種憂鬱和我是如此成為一種,我幾乎可以給它起一個和自己一樣的名字。可 今天,我對他說,這種憂鬱卻成為一種福氣,就像每當媽媽在她那空虛的生活中大聲吼 叫的時候對我所說的倒霉的福氣。我對他說:我不十分理解媽媽說這話的意思,但是我 知道這間屋子正是我所盼望的地方。我一口氣說下去,不期待他的表示。我說媽媽曾大 聲責罵那些她認為是上帝派來的使者。她大聲疾呼永遠也不要等待什麼,無論是哪一個 人,或是哪個政權,無論是什麼上帝,統統都不要對他們有所期待。他聽著我說,兩眼 一直盯著我,只要我開口,他就看著我的嘴,我赤裸著身子,他撫摸著我,也許根本就 沒聽我說話。我說對我個人的處境,我並不感到不幸。我對他訴說,我們全家只靠著媽 媽的工資,生活非常困難,甚至連吃飯、穿衣都成問題。我越說越難過。他說:你們是 怎麼過來的?我對他說我們常常在外面,因為貧窮,連家都弄得支離破碎,我們常在外 面浪蕩,誰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我們全家都是一些下流放蕩的人。正是因為這樣,我才 會在這裡跟著他。他俯在我身上。我們就這樣呆著不動。在外面一片都市的喧鬧聲中呻 吟。開始我們還聽見外面的嘈聲,後來就什麼也聽不見了? 他在我身上的一陣親吻不由得使我傷心流淚。看來親吻可以給人以安慰。我在家裡 從來不哭。可是一天,在這間屋子裡,淚水既安慰了過去,也安慰著未來。我對他說我 遲早會和母親分離,並且遲早也將會失去他的愛。我哭著。他把頭貼在我身上,一看見 我哭,他也哭了起來。我跟他說,在我童年時候,媽媽的不幸成了我夢中的主題。只要 做夢就是媽媽,從來也沒有夢見過聖誕樹。有時夢見她受苦難被活活地剝了皮,有時夢 見她在荒漠中喃喃自語,她或者在尋找食物,在沒完沒了地訴說她自己——瑪麗-勒格 朗。德魯拜斯——的遭遇,她訴說她的無辜,她的簡樸,她的希望。 透過那扇百葉窗看出夜幕降臨了。嘈雜聲又喧鬧起來,變得更加響亮、刺耳。淡紅 色的路燈亮了起來。 我們從屋裡出來。我又重新戴上那頂飾著黑色綢帶的男帽,穿上那雙金絲皮鞋,塗 上深紅色的口紅,穿著一身綢料連衣裙。我衰老了。我突然間意識到這一點。他看出來 了,於是說你累啦。 熾天使書城
【第五章】 人行道上,嘈雜的人群熙熙攘攘,絡繹不絕,有的慢條斯理,有的匆匆忙忙。我們 只好從人群中擠出一條路。這人流像是一群無主的、惹人討厭的狗,又如一班漫無目的 的叫化子東竄西溜。這就是中國的人群。這種人群就是在今天繁榮的景象中也仍然可以 看到。他們那種喜歡結伙成群走路的習慣,從來不慌不忙,擠身在那嘈雜的人群中卻似 乎旁若無人,似乎沒有幸福,沒有憂傷,也無好奇之心,只知道走路,看不出他們要上 哪,只是這兒走走,那兒逛逛,他們孤零零地在人群中,可從來卻不感到孤獨。 我們來到一家有樓座的中國飯館,它佔了整個建築物,就像百貨商店那麼大,裡面 有許多單間,臨街都有陽台或露台。從這些建築物裡傳出來的聲音在歐洲是不可思議的 。首先是餐廳顧客要菜的叫喊聲,然後是廚師的高聲附和聲。在這種高級館子裡,席間 本應該是沒有人說話的。平台上有中國樂隊。我們來到最安靜的一層,這是專門供歐洲 人就餐的樓層,其實菜單也都一樣,只不過這裡不那麼大聲吆喝罷了。這裡安有電風扇 ,牆壁上還有厚厚的隔音板。 我問起他關於他的父親是怎樣發財致富的。他說一談到金錢,他就覺得沒勁,不過 我堅持要他說說,他也樂意就他所知的情況跟我敘說。他說最初父親在堤岸為當地人修 建了許多單間住宅,一共建了三百套。當時有幾條街都屬於父親的資產。他操著一口巴 黎音的法語,只是語調稍為生硬一點,他一談起金錢的事自然大方,毫不拘束。他接著 說,父親本來有許多房子,後來都被賣掉,為的是在堤岸城南重新賣地蓋房,就連沙瀝 的水稻田也都被賣掉。我對他提出一些有關流行病的問題。我說由於鬧鼠疫,我見過有 幾條單身住宅的街道全被隔離起來,連房子的門窗都被釘死封住。他說這裡瘟疫比較少 ,因為這裡滅鼠運動要比鄉下搞得好。他忽然向我吹起那些小單間房子的確點來。說什 麼它們的確錢要比普通房子低得多,要比那些分散的房子更適合當地人的需要,因為這 裡的居民喜歡生活在一起,尤其是這些窮苦的居民更是這樣,他們都是從鄉下來的,所 以也喜歡在外面,甚至在街上生活。不應該去破壞窮人的生活習慣。他父親正好剛剛蓋 了許多帶著臨街有騎樓的房子,形成一條條防雨的長廊。這一來,街道就顯得更加明亮 ,更加討人喜歡。人們喜歡在長廊下面度過白天。逢上天氣很熱的時候,他們還可以在 那裡睡覺。我說我也很喜歡在外面長廊裡生活,當我小的時候,在屋外睡覺還成了我的 理想。我突然間感到有點疼痛。不過很輕微,剛剛能感覺得出來。這是因為心臟的跳動 稍有不同,因為他剛剛給我留下的傷口,就是他,這個正在和我說話的人,這個今天下 午在我身上尋歡作樂的人。我再也聽不見他說什麼,我再也沒有聽他說話。他看出來了 ,把話收住了。我叫他再說下去。我又重新開始聽。他說他很想念巴黎。他覺得我和那 些巴黎人很不相同,我遠不如她們熱情。我說那檔房子的生意不見得就能賺那麼多錢。 他再也沒回答我的問題。 在我們相處整整一年半的時間裡,我們一直談論各方面的話題,但從來不談我們自 己,因為我們共同的前途是從來也是永遠不可能實現的,因此我們從不談前途問題。我 們只談論一些類似新聞的消息,似懂非懂,胡扯一通。 我對他說他在法國的那段生活對他來說肯定是富有誘惑力的,他同意我的觀點。他 說他在巴黎什麼都買:女人、知識和思想。他比我大十二歲,這一點使他有點擔心受怕 。我聽著他的訴說,說他如何上過當,說他如何愛我,等等,這一切都帶有一種既習慣 而又真摯的戲劇性。 我對他說我將把他介紹給我家裡的人,他一聽馬上就想跑掉,我笑了。 他只能通過滑稽可笑的模仿來表達他的感情。我發現他並沒有勇氣去反抗他的父親 ,以達到愛我、娶我、把我帶走的目的。他常常傷心流淚,因為他找不到能夠凌駕於害 怕之上的力量來愛我。他的英雄氣概表現在他對我的愛可對他父親的金錢,他則奴顏婢 膝,俯身屈首。 當我一談起我的哥哥,他就會立即害怕起來而原形畢露。他原先以為我周圍的人都 在等待著他的求婚。可他現在知道,他在我家人的眼裡已經失去希望,而且對這麼一家 庭來說,他只能越輸越慘,最後終將連我也得失掉。 他說他曾經去巴黎一所商業學校念,不過他總算說了實話,他在那裡根本什麼也沒 有學到,一事無成,弄得父親只好斷絕對他的接濟,並且給他寄去一張回程的確票,使 他無可奈何,被迫離開法國。這一來,鑄成他的悲劇,因為他還沒有學完這所商業學校 的課程。他說他打算在這裡通過函授課學完這一專業。 他是在堤岸的大飯店裡開始同我的家人會面的。當時媽媽和兩個哥哥都到西貢來, 我對他說應該趁此機會請他們上最大的中國飯館,因為他們沒見過這些大世面,他們從 來也沒有上過大飯館吃過飯。 晚餐總是按同樣的方式進行的。我那兩個哥哥只顧狼吞虎嚥,從來顧不上跟他說話 。甚至連看他一眼都沒功夫。要是他們懂得對他以禮相待的話,那他們早就該學有所成 ,並且會懂得如何順從社會生活中這些最基本法則。晚餐上,只有媽媽一個人說話。不 過她的話也不多,主要是在開始的時候,說一些關於菜餚太貴的話,接著,也就緘默不 語。至於他,頭兩次的時候,他鼓起勇氣,企圖談談他在巴黎的光輝業績,但是枉然。 他也彷彿沒話可說,或者說了他們彷彿也沒有聽見。他的企圖也只好消失在沉默之中。 我那兩個哥哥仍在那裡繼續大口大口地吃,他們的那種貪婪的神態,我似乎從來也沒見 過。 他付了帳,把錢放在茶托裡。大家都瞧著他。我記得頭一次他付了七十七個皮阿斯 特。當時我媽媽幾乎要狂笑出來。大家起身走出飯館。沒人說謝謝,誰也沒吭一聲。對 這麼一頓豐盛的晚飯,他們從沒向他道個謝,也不向他問個好,不說再見,也不問他怎 麼樣,從來彼此一句話都沒有。 我那兩個哥哥從來沒跟他說過一句話。對他們來說,似乎他是不存在的,無足輕重 ,無法被他們所感覺,他們對他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這是因為他此刻正拜倒在我的裙 下,有求於我,而且他們可以斷定,我是不會愛他的,那是不可能的,因此他可以忍受 我的任何壓力,只要這樁情愛不至於告吹就行。此外,還因為他是一個中國人,而不是 一個白種人。大哥之所以默不作聲,無視我的情人的存在的做法正是來自這種信念,他 的行為就是我們的楷模。因此,面對著我的情人,我們全家都學著哥的樣子。我也一樣 ,在他們面前,我也不能和他說話。當著我家人的面,我永遠也不該和他說話在,除了 偶然替他們傳個話之外。比如說,吃完晚飯以後,我那兩個哥對我說他們想去「泉水」 舞廳喝酒和跳舞。首先他裝作沒有聽見的樣子。而我,我不應該,按照我大哥的邏輯, 我不應該重複他剛才所說的,不能說第二遍,如果說了這將是不對的,我必將遭到我情 人的埋怨。於是他終於回答我。他低聲細語,以示親密,他說他還想能單獨和我相處一 小會。他說這個話的目的是為了謝絕方纔的請求。這時我又只好佯裝沒有聽清楚,似乎 這又增加了一個隱藏著的危險,似乎他說這個話的用意是想擴大事態,非難一下哥哥。 既然如此,我還是不理為好。可是他還沒完,接著又對我說——他還真有這個膽量說— —看你們的媽媽已經很疲倦了,你們應該留著照顧她。誠然,媽媽每當在堤岸的中國飯 館吃完豐盛的晚餐之後就難免感到睏倦。我並不敢多搭話。這時我聽見哥哥的聲音,他 說了一句很短的話,尖刻、明瞭。媽媽立即誇起他來:我這三個孩子就數他會說話。話 音一落,我哥哥就等待著。大家都停下來;我看出我的情人的膽怯,二哥也同樣害怕。 他再也頂不住了。於是我們上「泉水」舞廳去。媽媽也跟著上「泉水」舞廳,她將去「 泉水」舞廳打盹。 在我哥哥面前,他只好佯裝正經。其實,他依然是我的情人,只不過此時此刻對於 我來說他什麼身份也不是罷了。他成了一個可望而不可及的人。而我的情慾也必須屈從 大哥的威嚴,是他否定了我的情人。每當我同時看見大哥和情人的時候,我就覺得無法 忍受。在我大哥面前,他成了一個不可告人的無恥之輩,我們的關係也成了一種應該隱 瞞的羞恥。我不能反抗大哥這些無聲的命令,要是我的小哥哥,我滿可以和他頂撞一番 。對於我的情人,我從感情上是無法克制自己的。今天當我一提起這些往事的時候,我 就會重新看到大哥在和我的情人一起吃飯時那張虛偽的面孔和他那心不在焉的神態,他 常常望著別處,若有所思。然而,從他那輕輕咬著牙關的神態中可以看得出來,他正在 因為玩弄那種卑鄙的行為而感到煩惱和不安。他總覺得沾我的情人之光上高級館子館飽 吃一頓乃是天經地義的事。回憶之中,那獵人之夜的情景又歷歷在目。耳邊響起一陣刺 耳的警報聲,一陣兒童的喊叫聲。 在「泉水」舞廳裡也一樣,誰也沒有和他說句話。 大家各要了一杯馬爹利。我那兩個哥哥一飲而盡,接著又要了第二杯。我和媽媽把 自己的酒都讓給了他們。這哥倆很快就喝得酩酊大醉,他們不但仍然不和他說話,反倒 說起風涼話來。尤其是二哥。他埋怨這個地方太令人愁悶,說這裡沒有舞女。的確,「 泉水」舞廳這個地方除了週末之外,平常顧客很少。我和二哥跳起舞來。我也和我的情 人跳舞,但是我從來也不和我大哥跳舞,因為我意識到某種危險,有一種令人不安的擔 心一直在阻撓著我,這種危險在於他對任何人都可能施展這種不吉利的引誘,也在於我 們身體的接近。 我們兄妹長得非常相似,尤其是臉部更像得出奇。 那位堤岸的華人正在和我說話,他的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他說:我到底怎麼得罪 了他們呢?我叫他不必為此感到不安,因為他們總是這個樣子,就連我們一家人之間也 是如此,無論何時何地,我們一直就是這樣過日子。 當我們在他那單間宿舍裡相會的時候,我就會向他解釋。我對他說,我大哥的這種 粗暴、冷淡、盛氣凌人的作風都是衝著我們的事而來的。他本能的反應就是殺人,就是 毀壞生活,支配生活,蔑視別人,趕走別人,讓別人受苦受難。我叫他不必擔心害怕, 說他不會冒什麼風險。因為大哥唯一害怕的人就是我,他在我面前自然會出奇的膽怯。 從來就沒有說過你好,晚安,新年好。從來也沒說過聲謝謝。從來就不交談,從來 就不需要交談。全都呆在那裡,默默無言,人遠情疏。這是一家鐵石心腸的人,僵化透 頂而無任何接近可能的人。每天我們都企圖傷害對方,甚至互相殘殺。我們之間不僅不 說一句話,就連相互看一眼也沒有。即使迎面碰上,彼此也視而不見。誰要是瞟誰一眼 ,那就意味著會有好奇之心而有失身份。因此,相互不屑一顧。交談這個詞在我們之間 已經不復存在了。我想在這裡最恰當的詞莫過於「厚顏無恥」和「狂妄自大」。整個集 體,無論算不算家庭,對我們來說都是可憎、可恥的。我們全都認為生活本身就是一種 恥辱。這就是我們兄妹三個共同歷史中最根本的因素,因為我們都是這位善良的、被社 會所殺害的母親的孩子。我們站在這個曾經迫使媽媽淪入絕境地的社會的一邊。由於人 們對我們這位如此和藹、自信的媽媽的所作所為,使我們憎恨生活,也憎恨我們自己。 媽媽並沒有預料到她的失望將會給我們帶來什麼樣的後果,我說的主要是指那些男 孩子,那些兒子們。不過,縱然她已經預見到了,那她能夠對她自己的身世保持緘默嗎 ?能佯裝她的音容,她的目光和她的母愛嗎?不會的,對她來說,她早該自殺,早該解 散這個難以相處的家庭。早該讓老大和那兩個兄妹徹底分開。可她並沒有這樣做。她是 如此粗心,她是如此輕率,她是如此不負責任。她向來就是如此。她已經不在人世。我 們三個對她的愛超過一般的母子情。就憑這一點,她本來就不應該對我們守口如瓶,隱 瞞、撒謊。儘管我們兄妹三個性格特點,可我們對她都有著同樣的一顆兒女之心。 這段歷史是漫長的,它整整持續了七年。開始時我十歲,然後我十二歲。然後我十 三歲。然後十四歲、十五歲。然後十六歲、十七歲。 母親經歷了這些年代,整整七年。而最後她的希望終於破滅了,理想終於被拋棄了 ,就連阻擋海水的雄心壯志也被拋棄了。我們在陽台間的陰涼處望著對面的暹羅山,儘 管烈日當空,陽台間裡則常暗淡,幾乎一片漆黑。小哥哥死於1942年12月日本佔領時期 。1931年,在我通過第二次中學會考之後我就離開了西貢。在這十年當中,他只給我寫 過一封信。到底是為什麼,我百思不得其解。他那封信寫得很得體,信是重新謄寫的, 沒有錯誤,書法也很講究。他在信中告訴我他們都很好,媽媽的學校也搞得很順利。這 是一封寫滿兩頁紙的長信。我還能認出他小時候的筆跡。他還告訴我他有一套房子,一 輛汽車,還告訴我汽車的牌名。他說他又重新打起檯球,說他很好,一切都順利,還說 他如何地喜歡我,緊緊地擁抱我。他沒有談到戰爭,也沒有談到我們的大哥。 每當我提起我那兩個哥哥的時候,我總是把他們看作一個整體,就像媽媽那樣,她 也總是這麼做的。我說:我那些哥哥,她在外邊也這麼說:我那些兒子。她總是愛用一 些難聽的話來形容她那兩個兒子的力氣如何之大。至於他們的外表長相,她卻從不細談 ,她不說老大要比老二強壯得多,她只是說老大和她那些北方農民兄弟一樣強壯。她為 她的兒子氣壯如牛感到驕傲,就像她往日為她那膀壯腰圓的兄弟感到驕傲一樣。和大兒 子一樣,她也瞧不起那些身體虛弱的人。對於我這位堤岸的情人,她和我哥唱著一個調 子。我不想把他們那些言語寫出來,因為那些挖苦的話猶如沙漠裡腐爛的屍體一樣叫人 噁心。我說:我那些哥,那是因為從前我就是那麼說的。只是到了後來我才改了口,因 為那時候我的小哥已經長大成人,並且也成了一個受虐待的人。 在我們這個家裡,不僅從來不過任何節日,從來沒有見過一棵聖誕樹,沒有一條繡 花的手絹,也沒有擺過一束花;甚至連一個入土的祖宗也沒有,既沒有一座墳墓,也沒 有任何一個值得懷念的人。唯獨只有她自己。大哥後來成為殺人犯。小哥哥則就死在空 虛大哥的手裡。而我卻遠走高飛,總算逃脫出來。直到她死的時候,只有大哥跟著她。 在那個時候,媽媽因為我那個堤岸的形象——我的情人而暴跳如雷。她對在堤岸發生的 一切毫無所知。但是,我看出她在窺探我,我知道她早已有所懷疑。她瞭解她的女兒, 她發現不久以來這個孩子神態失常,看來似乎變得有點持重,引入注目,說起話來也比 往常更加慢條斯理,過去她對什麼都感到好奇,而如今卻變成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連 眼神也都變了。她已經成了她母親不幸的旁觀者,彷彿她正在步母親的的後塵。這一切 給媽媽的生活帶來了突然的不安,因為她的女兒正冒著最大的危險,她將永遠嫁不出去 ,永遠無法在社會中立足,面對著這個社會,她將一無所有,毫無希望,孤單寂寞。媽 媽大喊大叫地向我撲過來,她把我關在房間裡,用拳頭捶我,打我耳光,剝光我的衣服 ,湊近來聞我的身子,聞我的內衣,她說她發現我身上有那個中國人的香水味,她還迫 近我,看我的內衣褲上是否有可疑的污跡。然後她便大聲嚎叫,好叫全城都能聽到她的 聲音,說什麼她的女兒是個婊子,她將把她趕出家門,說她恨不得看我立即暴死,還說 再也沒有誰會要我,說我臭不要臉,連狗也不如。她一邊哭,一邊說養這麼個女兒有什 麼用,還不如趁早把她趕出家門,名得弄髒這塊地方。 我大哥正呆在關著我的這間屋子的牆後。 大哥在那裡替媽媽幫腔,他對她說這個孩子該打。他的聲音低沉、親切、溫柔,他 對她說無論如何必須弄清事情的真相,不能讓這個丫頭誤入歧途,不能讓媽媽灰心失望 。媽媽使盡全身力氣抽打著我。二哥嚷著叫媽媽別管我。二哥跑到花園裡去,他躲起來 ,他害怕我會被打死,他害怕,他總是害怕這個陌生人——我們的大哥。小哥的害怕使 媽媽平息了怒氣。她為她生活中的災禍和她那有失體面的女兒面哭泣。我也和她一道哭 起來。我發誓在我生活中沒有發生過任何事情,就連一個親吻也沒有過。我說:你想我 怎麼能夠和一個中國人,怎麼會和一個長得又醜、又嬌弱的中國人幹出這種事?我知道 大哥正靠在門外,他在那裡聽著,她知道媽媽在幹什麼,他知道妹妹正光著身子挨打, 他希望媽媽能繼續打下去,直到打出毛病。媽媽並不知道大哥這一陰險、毒辣的用心。 那時我們都還很小。大哥和小哥哥往往無緣無故地打起來,經常是哥哥對弟弟說了 一句:滾開,別在這裡礙事!說著就動手打起來。他們只顧互相打,誰也不吭一聲,只 聽見他們喘氣、喊疼、還有那拳頭的悶響聲。無論在任何情況下,媽媽總是用一種大喊 大叫的歌劇般的嗓門來給這戰鬥的場面伴奏。 熾天使書城
【第六章】 他們都一樣善動肝火,而這種肝火也只有在兄弟之間、姐妹之間或父母之間才能看 到。大哥不在家裡家外隨心所欲、作惡欺人就感到難受。而小哥哥則因為目睹大哥這驚 恐怖行徑無能為力而苦惱。 當他們互相的時候,我們既擔心小哥會被打死,同樣也擔心大哥會被殺掉。媽媽常 說,他們在一起總是打架,從來也沒有一起玩過,從來也不在一起聊聊天。他們唯一共 同之處,就是他們有同一個媽媽,尤其是有同一個妹妹,不過那也只是血統相同而已。 我想媽媽也只有在提起大哥時才說:我的孩子。有時候她也這樣叫他。而對其他兩 個孩子,她總說:那兩個最小的。 家裡的這些事,我們在外面什麼也不說,我們首先學會對我們生活中最要緊的事— —貧窮——保持緘默。還有,對其他的一切也一樣保持緘默。那些最初的秘密,這個詞 顯得有點言過其實,那就是我們兄妹的情人,我們那些在村外的幽會,最初是在西貢的 街頭,後來在客輪上、火車上,爾後則無處不去。 傍晚時分,尤其是在旱季,媽媽突然心血來潮,她叫人把屋子上上下下徹底洗刷一 遍,她說這是為了乾淨,為了涼爽。我們的房子就建在土堤上,和園子隔開,使它免遭 毒蛇、蚊子、紅螞蟻、湄公河的水患以及季風帶來的水患的襲擊。由於房子地勢較高, 所以大掃除時可以用大桶水、大桶水地沖洗,可以讓它像園子一樣全都泡在水裡。水順 著台階往下流,流進了院子、灌進了廚房。那些小男僕特別高興,我們和他們在一起嬉 戲,大家互相潑水,然後我們用馬賽的肥皂洗刷地面。大家都光著腳丫,媽媽也光著腳 丫。媽媽笑啦。這個時候我們怎麼鬧她都不會反對。整座房子香氣撲鼻,它有一股被暴 雨沖刷過的濕泥土所散發的那種清香氣味,這股泥土的氣味一旦和馬賽肥皂的氣味,和 純正、正派的氣味,和那襯衣的味道、母親的味道,和母親那純樸、寬宏的味道摻雜在 一起的時候,就會產生一種令人心曠神怡的香味。水一直流到小道上。男僕的家屬都來 了,連他們的客人也來了,鄰居白人的孩子也來了。看著滿屋子傢俱橫七豎八、雜亂無 章,媽媽非常高興。有時媽媽會格外高興,每當她忘掉苦惱的時刻,每當她清洗屋子的 時候,那就是她最幸福的時刻。媽媽走進客廳,彈起鋼琴,她只會彈那首早先在師範學 校學過的、如今還背得出來的曲子。她唱著歌。有時甚至邊彈邊唱。她站起來,一面唱 、一面跳。房子突然像一個池塘,一塊河邊的田地,一片水灘,一個沙灘。而我們才感 到高興。 正是那兩個最小的孩子——小妹妹和小哥哥——首先樂極生悲,想起不愉快的往事 ,於是立即收起笑容,向那暮色蒼茫的園子中走去。 寫到這裡的時候,我突然想起當我們用清水洗房的時候,大哥並沒有在永隆,當時 他住在我們在法國的保護人——洛特-加龍省的一位鄉村神甫家裡。 大哥偶然也有笑的時候,可他從沒有像我們一樣笑得那麼歡。我把什麼都忘記啦, 我忘了談起這個,我和小哥哥都是愛笑的孩子,我們常常笑得喘不過氣來。 戰爭和童年給我留下了同樣灰色的記憶。我把戰爭時期和大哥在家裡的統治混淆在 一起。這也許是因為小哥哥就死在烽火連天的時刻:他的心臟,就像我上面所說過的已 經停止跳動。我相信,在戰爭期間,哥哥一直沒再見過弟弟。對他來說,弟弟的死活再 也沒有瞭解的必要。我覺得這場戰爭就像他本人一樣,四處漫延,無孔不入。偷竊、毒 害,無處不在,一切都和它攙和、攪混在一起,它存在於軀體中,存在於心靈裡,醒時 可見,夢裡縈繞,就在那塊令人愛慕的領土上,它時時刻刻無不為熱衷於侵佔孩子、弱 者以及被征服的人民軀幹而苦惱,這一切全都是因為邪惡就在那裡,在家家戶戶之中, 殘害生靈。 我們又回到他那單身的住處。我們相親相愛,難分難捨。 我有時並不回寄宿學校,而在他身邊過夜。我不大願意躺在他那熱撲撲的確裡睡覺 ,只是和他同屋就寢、同床入夢。有時我也逃學。夜裡,我們上城裡的館子吃飯。他給 我洗澡、給我化妝、給我穿衣服,他喜歡我。我是他生活中最喜愛的女人。他總是害怕 我另有外遇而整天擔心受怕。而我對這種事情從來就不在乎。也無懼怕。他之所以擔心 吊膽,還因為他意識到,我不僅是一個白人姑娘,而且我年紀太輕,萬一洩露天機,那 他將鋃鐺入獄。我是守口如瓶,並打算繼續向媽媽、專項是大哥撒謊。我嘲笑他膽小如 鼠。我對他說我們家窮得很,媽媽根本就打不起官司,再說過去她也打過不小官司,可 全都一敗塗地。無論是為了那本土地冊,還是抗議行政當局或地方總督,甚至反對現行 法律,她無不一一以失敗告終,她不懂得吸取教訓,叫她心平氣和地等待、再等待,她 辦不到,她大聲疾呼,那也不過是白費唇舌,枉費心機。對我們的事,她也將會如此而 已,全然不必擔心害怕。 瑪麗-克洛德。卡彭特是一個美國人,我好像記得她是從波士頓來的。她那雙灰藍 色的眼睛十分明亮,總是那樣炯炯有神。那是1943年的事。瑪麗-克洛德。卡彭特是一 個紅顏剛謝的金髮女郎,長相相當俊俏,她常常露出一絲轉瞬即逝的微笑。我突然想起 她說話時那種和她尋細尖嗓子不大協調的低沉的聲音。她也已經四十五歲了。她住在十 六區,就是在阿爾木橋附近。她的寓所就在塞納河岸邊一幢樓房的最高一層。我們常常 到她家裡吃飯;冬天吃晚餐,夏天吃午餐。飯菜都是從巴黎一流的館子訂來的。菜色總 是相當體面不過份量不算多,只是勉強夠吃。我們向來只能在她家裡才能見到她,從沒 有在外面見過。有時候,她家裡也來一個馬拉爾梅式的詩人,可經常也有一兩個,甚至 三個文人,不過他們往往只來一次就再也不見露面了。我一直弄不清楚她是從什麼地方 邀請來這班人,在什麼地方認識他們的也搞不明白到底她為什麼要邀請他們來。這班文 人,我從來也沒有聽說過一個,既沒有讀過,也沒有聽別人說過他們的作品。用飯的時 間並不長。大家談了許多關於戰爭的事,那是斯大林格勒戰役的事,時間是1942年終末 ,瑪麗-克洛德。卡彭特聽得多,打聽的也多,就是很少說話。竟然有這麼多的事她都 不知道,她常常為此感到驚奇,她笑了。一吃完飯,她就起身告辭,因為聽她說,她還 有事要做。她從來也不說到底她在忙什麼。每當我們人數較我的時候,在她走了以後, 我們繼續在那裡呆上一兩個鐘頭。她常對我們說:你們想呆多久就呆多久。在她不在的 時候,誰也不議論她。其實我想誰也廣議論不了她。因為實際上誰也不瞭解她。我告辭 回家,心裡總有種似乎白天做了場噩夢的滋味,好像是在陌生人家裡呆了幾個鐘頭,那 些客人也都如此,彼此都不認識,似乎都在那裡消磨時間,得過且過,沒有任何人情或 其他方面的動作。到了那裡就像穿越了第三國國界,又好像是乘火車旅行,或者是在醫 院的候診室裡,在旅館或在廣場。夏天的時候,我們就在那向著塞納河的寬闊的平台上 進午餐,並且在佔滿整個屋頂的花園裡喝咖啡。那裡還有一個游泳池,可誰也沒下去游 泳。大家舉目眺望巴黎,那空蕩蕩的大街,還有河流和小巷。在那些行人稀少的街巷裡 ,卡特萊蘭花綻開著絢麗的花朵。我常常看著這位瑪麗-克洛德。卡彭特,幾乎是隨時 都盯著她,弄得她有點不好意思,但我卻無法移開視線。我之所以盯著她,目的是想看 到這位瑪麗-克洛德。卡彭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為什麼她總在這裡而不去別處?為 什麼她要從如此遙遠的波士頓來到這裡?為什麼她是如此富有?為什麼人們對她竟然一 無所知,絲毫不瞭解她的任何底細?為什麼她總要似乎是迫於無奈地接待這些客人?為 什麼在她那深邃的眼睛裡有某種死亡的微粒?為什麼瑪麗·克洛德·卡彭特所有的裙子 都似乎缺少一點令人說不出來的東西,使得這些裙子彷彿不完全是她自己的,彷彿要是 這些裙子穿在別人身上也會有同樣的效果。這些裙子顏色都不鮮艷,端莊正統,非常淺 淡,甚至是白色的,好像嚴冬裡穿起雪白的夏裝一樣。 還有一位名叫貝蒂。費爾南代茲的。每當女人的形象在記憶中迴盪的時候,男人的 形象永遠也不可能在這個時候擠進來。貝蒂。費爾南代茲也是一個外國女人。一提起她 的名字,她就彷彿展現在你的眼前,你看,她正漫步在巴黎街頭,她是個近視眼,看東 西總要湊得很近很近。她常常瞇起雙眼,以便看得更清楚,當她向你問好的時候,手總 是輕輕一握,你好!身體好嗎?如此而已。現在她早已去世了。也許已經有三十個年頭 了。我還記得她那瀟灑文雅的風度,現在想把她的風度忘掉已經是不可能的,沒有什麼 東西能損壞她那完美的形象,不管在任何情況下,在任何年代裡,無論是寒冷還是飢餓 ,無論是德國的失敗還是那罪孽的徹底暴露,這一切都將永遠無損於她。她永遠凌駕於 歷史之上而出現在巴黎街頭,儘管這段歷史是可怕的。她的雙眼炯炯有神。她穿著一身 玫瑰色的舊裙子,頭上戴著一頂沾滿塵土的遮陽帽,步行在陽光下的馬路上。她身村頎 長,苗條,彷彿是一幅中國的水墨畫,又像是一尊雕刻出來的藝術品。街上行人都不禁 駐足觀看,都為這位低頭前行的確國女郎的美麗姿容感到驚訝。真是一位絕代佳人。人 們從來也不知道她是從哪裡來的。大家只是估計她來自外鄉,來自異邦。她很漂亮,她 的美貌? 貝蒂·費爾南代茲不但接待客人,而且也有她的「接待日」。有時我也去赴約。有 一次,我在裡還見到了德裡厄。拉羅歇爾,此人明顯患了傲慢症,他沉默寡言,為了不 顯得屈尊受請,他用假嗓子、用一種類似翻譯的語言說話,吞吞吐吐、極不自然。可能 當時還有布拉齊亞克,不過我已經記不清了,真是後悔莫及。薩特是從來不上那個地方 去的。當時還有許多蒙帕納斯的詩人,可惜我也記不得他們的名字,一點也回憶不起來 了。當時沒有德國人。我們不談論政治,只談論文學。拉蒙。費爾南代茲高談闊論巴爾 扎克。我們常可以聽他說個通宵達旦。他對巴爾扎克真正偉大之處談不出半點,幾乎忘 得精光,而所談的實際上也是十有九虛。他並沒有提供多少有關巴爾扎克的情況,只是 發表自己的見解。他談論巴爾扎克就像談論他自己的的經歷一樣,相傳他本人曾一度試 圖成為巴爾扎克其人。拉蒙。費爾南代茲具有崇高的謙恭精神,甚至在他的學問中也充 滿著這種精神。當他在利用他的知識的時候,他便帶著這種固有的坦白態度,從不立足 於自我表現。他是一個誠懇的人,如果您有幸能在街上或在咖啡館裡碰見他,確實是一 件高興的事。他同樣也會很高興見到您,並且說真的,他的確樂於向您致意。你的身體 好嗎?這句話是按英語的句式說出來的,句子中間沒有逗號,並且帶著一陣笑聲。須知 這笑裡藏刀,不懷好意。對這麼一場赤裸裸的侵略戰爭,以及由此而來的不可逃脫的災 難,「抵抗運動」、「法德合作」,還有挨餓、受凍、迫害與恥辱等等,能付之一笑了 事麼? 她,貝蒂。費爾南代茲,她也只會談論人,談論那些她在街上看見的,或者是她所 認識的人,談論他們的身體健康如何。談論商店貨櫃裡還剩下什麼可以賣的東西,還有 什麼增加牛奶和魚類的配給供應,緩和供應短缺以及解決人們挨凍受餓的措施等等。對 生活她向來瞭解得細緻入微,在這方面她一貫表示對人的友好和關懷,既真摯,又溫情 。費爾南代茲一家人都是「合作者」。貝蒂。費爾南代茲曾經看著德國佔領下那些空無 一人的街道,看著巴黎,看著廣場上那些芬芳吐艷的卡特萊蘭花。她和另外一個女人瑪 麗-克洛德。卡彭特一模一樣。她們都有「接待日」。 他用他那輛豪華的黑色轎車把她送回寄宿學校去。為了背人耳目,他把車停在離校 門梢遠的地方。此時已是茫茫夜色。她一走下車就跑了起來,連回個頭也沒有。一走進 大門,她就看到寬闊的操場上仍然燈火輝煌。當她剛在走廊露面的時候,她就發現她正 在那裡等著她,她已經顯得非常不安,筆直地站在那裡,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她問她: 你上哪兒去了?她說:我沒有回來睡覺。她並沒有解釋為什麼,而埃萊娜·拉戈內爾也 沒有追問下去。她摘下那頂玫瑰色的帽子,然後把辮子鬆開,打算上床睡覺。今天你連 學校也沒去吧?是沒有去。埃萊娜說他們已經給我們學校來過電話,所以她才知道她逃 學了,還叫她必須找總學監去。有許多姑娘呆在操場上黑暗的角落裡,她們全都穿著白 色的衣服。樹上掛著一些特大燈泡。有些教室仍然是燈火通明。有的學生還在學習,有 的則呆在教室裡聊天,打撲克牌,或者唱歌。學校沒有給學生規定睡覺的時間,因為白 天實在太熱,所以夜裡就隨便一些,學生們和那些年輕的女舍監願意幹什麼就幹什麼。 在這所國立寄宿學校裡,我們倆是唯一的白人姑娘。這裡有不少混血兒,其中大多數都 是被她們的父親所拋棄的,這些父親都是一些士兵、水手,或者是海關、村鎮、公共工 程等部門的小職員。他們多半是來自公共救濟處。這裡還有幾個「四分之一混血姑娘」 。根據埃萊娜·拉戈爾內的猜想,法國政府將把這些姑娘培養成為醫院護士,或者孤兒 院、麻風病院、精神病院的女監護。埃萊娜·拉戈內爾還認為有些姑娘將被送到霍亂和 鼠疫患者的檢疫站去工作。這就是埃萊娜·拉戈內爾所相信的,所以她哭起來,因為這 些工作沒有一個是她願意幹的,她常常說她無論如何要從這所寄宿學校逃出去。我去見 那位值班女舍監,她也是一個年輕的混血女人。她很注意埃萊娜和我的行動,她說:您 沒有上中學去上課,昨天夜裡也沒有回這裡來睡覺,我們只好通知您的母親。我對她說 我沒有別的辦法,但是從今天起,我將盡量每天回到寄宿學校睡覺,我還說這件事沒有 必要跟我母親說。年輕的女舍監看著我,微笑地看著我。 後來我又重新開始原先那種生活。事先我也給媽媽打過招呼,她特意來到寄宿學校 找女校長,請求她晚上讓我自由活動,不要硬性規定我歸校的時間,同時也要求她不必 強求我參加寄宿生的假日散步。她說;我這個孩子自由慣了,如果不給她自由,她就會 跑掉,就連我這個當媽媽的,對她也毫無辦法可想。我就得讓她自由。 女校長允許我像住旅館一樣住在她的寄宿學校裡。 很快,我的手上就帶上一枚訂婚的鑽石戒指。那些女舍監也就不再給我提意見了。 人們原先以為我根本就沒有和人訂婚,可是這顆鑽石價值昂貴,誰也不會懷疑它不是真 貨,而正是這顆送給年輕姑娘的貴重的鑽石戒指使得誰也無話可說。 我回到埃萊娜·拉戈內爾身邊。她正躺在一條長椅子上哭泣,因為她以為我馬上就 要離開寄宿學校。我坐在長椅上。埃萊娜·拉戈內爾躺在我身邊,她那柔美的身軀在華 麗的連衣裙裡面自由自在,著實令我傾心。我從沒有見過像她那樣美的胸脯。我從沒有 碰過它。埃萊娜·拉戈內爾還是一個不懂得害羞的姑娘,她不知道什麼叫害羞,她竟然 能一絲不掛,光著身子在走廊裡走來走去。上帝賦予人間最美的事物,莫過於埃菜娜· 拉戈內爾的身軀,那真是不可言狀的美。她的身村和她那一對掛在胸部而又似乎欲脫離 胸部的乳房顯得十分對稱。沒有什麼東西能比她那豐滿的乳房更富有魅力,她的乳峰豐 滿外凸,彷彿令人垂手可得。在如此奪目的光輝面前,連小哥那苦力般的身軀也不免黯 然失色。男人的軀體總是顯得乾癟、內秀。可他們的體形卻經久不衷,這和埃萊娜·拉 戈內爾大不一樣,她的形態無法長期保持,只不過一朵季節花,不久便會葉落花謝。埃 萊娜·拉戈內爾來自大叻高原。她的父親是鎮上的官員。不久前她正好在學期中間來到 這裡。她膽怯害怕,常常願意呆在你的身旁不言不語,或是哭泣流淚。她有一種山裡人 特有的暗紅的膚色,因此人們很容易認出她來,因為這裡所有的孩子都由於貧血和天氣 酷熱而臉色蒼白、發青。埃萊娜·拉戈內爾不上中學課程,她不知道上學,也不懂得學 習,她什麼也記不住。她在寄宿學校裡讀小學的課程,而上這些課根本毫無用處。她依 偎著我哭了起來,我撫摸著她的頭髮和她的雙手,我對她說,我將跟她一起留在寄宿學 校裡。埃萊娜並不知道自己長得非常漂亮。她的父母也不知道要把她培養成個什麼樣的 人材,他們只想盡快把她嫁出去,埃萊娜可以隨意找到任何一個未婚夫,可她並不想去 找,因為她不想結婚,她一心想跟著媽媽回國去。最後,她還是按著媽媽的願望嫁人了 。她要比這個頭戴小丑帽、腳穿金絲鞋的我長得更加漂亮,但我要比她更加成熟,更加 接近結婚的年齡。當然埃萊娜·拉戈內爾也滿可以出嫁,可以配偶成婚,只是她什麼也 不懂,你可以嚇唬她,可以給她解釋會使她害怕的一切,可以叫她呆在那裡,乖乖地等 著。 埃萊娜·拉戈內爾還不懂得我所懂的一切。然而她已經是個十七歲的大姑娘了。就 如我所猜想一樣,我所知道的,她永遠也不會知道。 埃萊娜·拉戈內爾的軀體沉甸甸的,天真無邪,她的皮膚就像某種水果的表面一樣 光滑柔嫩,而這種柔嫩很快就將會感覺不出來,只能讓你產生少許的幻覺。埃萊娜·拉 戈內爾令人產生殺她的念頭,令人做起親手殺她的美夢。她身上雖然有一副像似精白麵 粉的形象,可她自己卻無所感覺,這些東西將賜給玩弄它們的那雙手,賜給吸吮它們的 那張嘴,而她卻不把它們記在心上,也不瞭解它們,更不瞭解它們那神奇的威力。我真 想吮埃萊娜·拉戈內爾的奶,就像他在中國城那間房子裡吮我的奶一樣,我每天晚上都 到那裡去,去那裡加深我對上帝的認識。我對她那宛如精白麵粉的酥胸貪婪無厭。我真 想把她帶到我每天晚上所去的地方去,讓他和她在一起,我將可以通過她獲得一種徹底 的享受,然後我死也甘心。 我愛慕拉戈內爾如同愛我那堤岸的情人一樣,我把他們看成是一樣誘人的血肉,只 不過拉內爾的膚色更加明亮,更加潔白無瑕。她的每一個舉動,每滴眼淚,每個缺點, 每一處無知,都可以使他的形象反覆展現。埃萊娜·拉戈內爾就是這個可憐男人的妻子 ,這個堤岸的、中國的難以理解的男人。埃萊娜·拉戈內爾也是屬於中國。 我沒有忘記埃萊娜·拉戈內爾。我沒有忘記這個可憐的男人。自從我動身回國以後 ,自從我和他分手以後,整整兩我沒有接近過任何一個別的男人。而這種神秘的忠誠應 該是屬於我自己的。 我當時還是這個家庭的成員,因為那是我棲身的地方,除此之處,別無他處。就在 這個冷漠無情,艱難困苦的環境中,我最深深地相信我自己,我有我自己最基本的抱負 ,那就是將來我一定要從事寫作。 我在堤岸情人單身宿舍裡渡過的那些時光,曾經給這塊灰暗的灰暗的地方帶來了短 暫的歡快。這是一個令人窒息的地方,是和死神咫尺相鄰的地方,是暴力、痛苦、失望 、蒙受恥辱的地方。這就是我那堤岸的委身之處。它在大河的彼岸。然而有朝一日,我 將會渡過大河去尋找新的歸宿。 我不知道埃萊娜·拉戈內爾後來的情況,也不知道她現在是否還活著。是她第一個 離開了寄宿學校,比我動身回法國早得多。那時是她媽媽要她回到大叻去。我好像記得 是讓她回去結婚,因為她可能碰上一個剛從大城市來的人。也許我弄錯了,我把我想像 的和埃萊娜·拉戈內爾奉母親之命被迫回國一事混淆在一起。 讓我也向你們說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事情是這樣的:為了抽鴉片煙,我大哥偷了 傭人的錢,還偷了媽媽的錢。他翻箱倒櫃,又偷又賭。父親臨死前在那名叫「兩海之間 」的地方買下了一座房子。這就是我們唯一的家產。由於他在賭場連連失利,媽媽只好 把房子賣掉替他還債。可這也不夠。永遠沒有夠的時候。當我還很小的時候,他就企圖 把我賣給古波爾咖啡館的顧客。正是為了他,媽媽才有心思活下去,為了他能夠吃飽、 睡暖,為了他還能聽得見呼喚他的名字。媽媽省吃儉用,用了十年的積蓄替他在安布瓦 茲附近買下一塊地產。可這塊地產一宵之間就被他抵押出去。媽媽只好支付利息。從我 說過的那片林場砍下來的木頭也都被他一宵之間輸個精光。他還偷竊我這位快死的媽媽 的錢。他是一個專門翻箱倒櫃的家賊,他嗅覺靈敏,善於搜索,無論是成堆的布料還是 細小的藏物都難逃厄運。他還偷過親戚的東西,什麼首飾、食品等等,一偷就是一大堆 。他還偷過杜阿姨、男僕人和我小哥哥的東西。至於我,他自然也沒有少偷。他差點沒 把自己的媽媽也給賣掉。當媽媽剛剛斷氣而屍骨未寒的時候,他便急急忙忙把公證人請 來,假惺惺地擠出幾滴鱷魚的眼淚。他最善於逢場作戲,此時此刻他如喪考妣。公證人 說這份遺囑無效,因為死者過於偏袒她的長子的利益而損害我的權益。差別之大,令人 覺得可笑。我必須當機立斷,或接受,或拒絕。我表示接受:我簽了字。我終於接受了 這份遺囑。大哥兩眼低垂,說了一聲謝謝。他嗚咽地哭起來。他可能由於在南方當過法 奸與敵人合作而遭當局追捕,他再也不知道哪裡能有藏身之處。他終於跑到我家裡來避 風。我一直也不很清楚其中的底細,可他畢竟避開了一次危險。也許他曾經出賣過一些 人,出賣過一些猶太人,這些事他都可能幹得出來。每當他殺了人之後,或者需要你幫 忙的時候,他總是顯得十分溫順、親熱。當時我丈夫還被關在集中營裡,大哥還表示同 情他。他在我家裡住了三天。我忘記了他的老毛病,所以每當出門的時候,我什麼東西 都沒有鎖起來。當時我把用自己的配給證買下來的白糖和大米儲存起來,以便等我丈夫 回來時可以食用。他到處搜查,隨意取走我的東西。他還翻弄我臥室裡的小衣櫃。他終 於找到他可以下手的東西。他把我全部的積蓄五萬法郎統統拿走,分文不留。他帶著贓 物離開了我的公寓。後來當我見到他的時候,我並沒有和他清算這筆老賬,這對他來說 實在太丟臉了,我真不好意思開這個口。在他登到那張偽造的遺囑之後,為了換得一口 麵包,他竟然把那座冒牌的路易十四城堡也給賣掉了。這筆買賣也像那份遺囑一樣,也 是弄虛作假,魚目混珠。自從母親死後,他就孤零零地一個人,他在世上沒有一個朋友 。他從來就沒有交過朋友,他在蒙帕斯曾經有過幾個女人在他手下「幹活」,有時他並 不叫這些女人幹活,至少開始的時候不叫她們幹活,有些時候也僱用一些男人,不過這 班男人往往還得向他倒貼錢。他孑然一身,生活在極端孤獨之中,尤其是他的晚年過得 更加淒涼。他也只不過是一個壞蛋,他的動作是微不足到的。他讓他周圍的人感到害怕 ,只此而已。和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就喪失了他那真正的王國。他還不是一個強盜, 只是一個家裡的二流子,一隻翻箱倒櫃的家鼠,一個赤手空拳的殺人犯。但他從不感到 絕望。既然所有的壞蛋都能活著,他也照樣能活下去,他沒有果敢之處,整天擔心受怕 ,惶惶不可終日。自從母親死了以後,他就過著一種古怪的生活。在圖爾,他只認識咖 啡館裡的侍者,拿他們做為他瞭解情況的「渠道」,那班酒氣熏天的常客則是他在咖啡 館後廳打牌的陪客。他亦步亦趨,開始效仿他們,他拚命地喝酒,兩眼充血紅腫,嘴巴 歪斜,模樣凶狠。他在圖爾已經一無所有。當他把兩處地產變賣抵債之後,兩袖清風, 空空如也。他在母親租下的那間傢俱貯藏室裡住了整整一年。他睡了整整一年的扶手椅 。多虧當時房東開恩,允許他進屋棲身,使他能得在那裡呆了一年。後來,房東終於下 逐客令,把他拒之門外。 熾天使書城
【第七章】 在這一年期間,他何嘗不想贖回他那塊已經典押出去的地產,他把母親留在傢俱貯 藏室裡的傢俱一件一件地輸光了,還銅製佛像,銅製器皿,後來連床、衣櫃和床單也都 拿出去當賭注。最後終於全被輸光,除了身上穿的衣服之外,一無所有。孑身一人,孤 苦零丁。在這一年裡,誰也不願意收留他。他給巴黎的一個表兄弟寫信求援。終於在馬 爾賽普市弄到一個勤雜員的房間。這位五十開外的老光棍總算謀得有生以來第一個職業 ,領到有生以來頭一份工資。他是海運保險公司的勤雜員。我想他在那裡足足干了十五 年。他進了醫院,但沒死在那裡,而死在自己的家裡。 媽媽從不對誰說過這個孩子的不是。她從不抱怨自己的兒子。她從未對任何人說過 這個偷雞摸狗、翻箱倒櫃的人。這種母愛簡直就是一種罪過。他一直隱瞞這種罪惡的母 愛。如此母愛著實令人費解,對任何不瞭解她的兒子的人來說,就是當著上帝的面也無 法解釋。關於她的兒子,她總是喜歡談論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本來在我們兄妹三個當中 該數他最聰明、最賦有「美感」,最精明能幹,並且還是一個最愛他母親的人。總而言 之,他可算是最瞭解她了。她說,我真沒想到一個男孩子竟然能夠如此敏感,如此富有 深厚的感情。 我們後來見過一次面,他和我談起小哥哥死時的情景。他說,我的小哥哥,我們的 小保羅死得可怕極了,簡直叫人噁心。 我腦子裡迄今還留下這麼一幅我們家庭生活的景象:那是在堤岸家裡的飯桌上。我 們兄妹三個在飯廳裡吃飯。他們都是十七、八歲的人了。媽媽沒跟我們一起吃飯。開始 ,哥哥看著我和小哥哥吃飯,後來他把叉子一擱,兩眼直盯著小哥哥。他仔細地瞧著他 ,然後他突然冒出一名難聽的話。他說的是有關吃東西的事,他說小哥哥應該自量一點 ,吃東西不要沒個夠。小哥哥沒有吭聲,照樣吃下去。他又提醒一句,說什麼那些大塊 的肉是專門留給他的,叫他別忘啦。他說:別來這一套。我問他:為什麼這些肉光是留 給你的?他說因為本來就是留給我的。我說:我真盼望著你死去。我再也吃不下去了。 小哥哥也沒法吃下去。他正等待著,只要小哥哥敢於還口,哪怕是說出一句話,他那雙 擺在桌上的拳頭就會砸爛他的腦袋。小哥哥仍然一聲不吭。他臉色蒼白,淚水從睫毛之 間掉了下來。 大哥死的那天是個陰沉沉的天。我記得是在春天,四月份的某一天。那天有人給我 來電話。他們沒說別的,只說他死在他房間裡的地板上。死神終於在他的歷史行將結束 時,提前降臨。其實在他活著的時候他的命運就早已注定了,只是死神來得太遲了。自 從小哥死了以後,他的命運就已經在劫難逃了。 媽媽曾經要求把他和自己安葬在一起。我已經記不清在什麼地方,埋在哪處公墓裡 ,我只知道在盧瓦爾省。他們倆雙雙被埋葬在同一個墓穴裡,而且僅僅是他們倆個。這 是千真萬確的。一幅不堪入目、令人難以容忍的景象。 一年到頭,黃昏總是在同一時刻降臨。暮色非常短促,幾乎驟然而至。每逢雨季, 整整幾個星期看不見天日,天空總是霧氣沉沉,就連月光也無法透過。而旱季則恰恰相 反,萬里睛空,潔白如洗。即使那些沒有月亮的夜晚也仍然光亮可見。大地上,水面上 ,公路上和牆壁上,投下了一個個平行的影子。 我記不清白天的景象。因為陽光的照射使自然的色彩失去了光澤,遭受了破壞。而 夜間的景象,我卻記得一清二楚。那藍色就在天際的盡端,在那濃雲密霧的後面,覆蓋 著整個世界的天穹,對我來說,天空就是這藍色底下的純潔的光跡,這種混合的冷色賽 過其他任何顏色。當我們還住在永隆重的時候,有時當媽媽心情不好的時候,她就叫人 套上那輛舊式的雙輪馬車,我們駕著馬車前去觀賞那間奇妙的景色。月光從天上落下來 ,撒在清晰透明的瀑布上,撒在寂靜的、紋絲不動的空氣中。空氣也是藍色的,人們可 以把它捧在手裡。天空就是這種不斷閃爍的光芒。月光照亮了一切,照亮了大河兩岸的 田野,無邊無際,直至那視野的盡頭。每個夜晚都有不同的景色,都可以叫出不同的名 字。而那夜間的聲音就是鄉村家犬的吠叫聲。它們神秘地吠叫,此起彼伏,互相呼應, 村村相傳,漫無邊際,通宵達旦。 在院子裡的小徑上,番荔枝樹的影子漆黑如墨。整個花園都凝固在一種冷漠的靜止 之中。房子也是一樣,既宏偉壯觀,又憂鬱悲傷。小哥哥跟在我後面走著,這時候他一 再觀望著那扇朝著寂靜的大道敞開的柵欄門。 有一次他沒有來到中學的門口等著我。只有司機一個人坐在那輛黑色的轎車裡。他 對我說,少爺回沙瀝去了,因為他父親病了。還說他——司機——奉命留在西貢負責送 我上學,接我回寄宿學校。數日之後,少爺回來了。他又重新坐在那輛黑色轎車的後排 座位上,因為怕被人看見,他總是把臉扭過去,他總是提心吊膽。我們互相親吻,一聲 不吭,一再地擁抱接吻,完全忘記這是在學校的大門口。他一邊親吻,一邊哭泣。他的 父親還得活下去。他最後一線希望幻滅了。他曾經對父親提出過這個要求。他央求父親 讓他繼續把我留在他身邊,求他理解他的心情,還說他父親一生當中至少也會經歷過一 次如此強烈而且不可阻攔的愛情。他央求父親也允許他享受一次與這位白人姑娘的瘋狂 的愛情,他求父親允許他在姑娘被送回法國之前充分地去愛她,至少再愛她一年的時間 。因為對他來說,這剛萌芽的愛情是如此的強烈,無法拋棄,這肉體的分離實在是太可 怕了,何況父親也知道,以後這樣的愛情是永遠也不會產生的。 父親一再對他表明,他不願看著他的兒子早日死去。 我們一起泡在浴缸裡的涼水中,我們互相吻著,嗚咽著,痛不欲生,可這一次,我 們的確是因為所享受的是一種無法得到的安慰而痛苦萬分。後來我對他說,沒有什麼值 得悔恨的,我向他重複剛才他所說的話,說我隨時都可能動身回國,因為當時我也無法 決定我自己的行動。他說從今以後,這一切他將無能國力,因為大局已定,無法挽回。 我對他說我同意他父親的意見,我也表示不再繼續和他混下去。可我並沒有陳述我的理 由。 永隆一條長長的大街延伸到湄公河的岸邊。入夜以後,這條大街總是空無一人。那 天晚上,就像幾乎每個晚上那樣,突然停電了。事情就在這個時候開始發生。當我剛踏 上這條大街的時候,當花園的柵欄門剛剛在我身後關上的時候,電就被切斷了。於是我 拔腿就跑,因為我害怕黑暗。我越跑越快。突然間,我似乎聽見在我身後也有另外一個 人在跑。我肯定後面那個人正跟著我的腳步追著我跑過來。我一面跑,一面回頭看。我 於是看見:這是一個又高又瘦的女人,瘦得像死人一樣,她邊跑邊笑。她光著腳丫,緊 跟在我後面,想把我抓住。我認出她了。她就是鎮上的女瘋子,是永隆的那個女瘋子。 我頭一次聽到她說話,她總是在夜裡才說話,而白天卻睡大覺,並且常常在這條大街上 ,在這個花園門前。她一邊跑,一邊用一種我聽不懂的語言叫喊。我十分害怕,以至想 叫人都喊不出聲來。那時我可能只有八歲。我聽見她那狂笑聲和嚎叫聲。她肯定是在拿 我開心。留在我的記憶中的就是這種內心的害怕。要是說這種害怕超越我的理性,超過 我的確力,那未免說得太輕了。我當時簡直是魂不附體了。當時如果那個瘋子用手碰我 一下,哪怕是輕輕地一碰,我也將會比死去還可憐,我也將會變成一個瘋子。我跑進鄰 居的花完裡,我想鑽進屋子裡去,可當我剛爬上台階的時候,我就摔倒在門前。後來過 了好些日子,我仍然心有餘悸,無法敘述我在那天晚上的遭遇。 長期以來,我一直擔心母親精神狀態的惡化——我還不能給她這種病態定性——每 當她和她的孩子分離的時候,她就會處於這種狀態之中。我想只有我才知道我當這一天 到來的時候情況將會怎麼樣,而我那些哥哥是不可能知道的,因為他們無法想像媽媽那 種精神狀態。 那是在我們徹底分別的前幾個月,當時我們還住在西貢,有一天,天已經很晚了, 我們還都坐在代斯達爾街那座房子的陽台上。杜阿姨當時也在場。我看著媽媽。起初, 我有點認不出她來。後來,她的形象突然變得模糊不清,轉眼間她面目全非,連我一點 也認不出她來了。突然間,在我的身邊在媽媽那個位置上,坐著一個陌生的女人,她不 是我的媽媽,可她的面貌卻和媽媽頗有相似之處,不過這個女人絕對不是我的媽媽。她 的神態有點滯呆,兩眼注視著花園裡的某一個角落,彷彿在突擊探某種緊迫事件的發生 。她窨看見了什麼,我百思不得其解。她身上有一種青年人的線條和目光,有一種由於 腆而被克制住的幸福感,看來她是一個慣於腆的女人。這個女人長得很漂亮。杜阿姨就 坐在她身邊,可是她似乎什麼也沒有發現似地。我的確駭不僅在於我對她的描述,她的 線條,她那幸福的神態,以及她的美貌,而令我感到吃驚的是她就坐在媽媽剛才的那個 位置上,成了媽媽的替身。我非常清楚,誰也沒在媽媽這個座位上坐過,所以只能是她 自己,可是就這麼一個無法頂替的真人卻突然消逝,再也無法呼喚她重新出現。沒有任 何東西可以來頂替這麼一個活人的形象。我神志清楚地看著自己變瘋了。我嚷了起來。 我發出一聲微弱的喊聲,我想借助這呼喊來砸碎這個死死凝住著眼前這個虛幻場面的鏡 子。鏡子終於粉碎了,媽媽的形象恢復過來了。 我感到整座城市到處都充滿象大街上那個女叫化子一樣的女人,不管是城裡的、鄉 下的,暹羅山下的,或者湄公河畔的,她們都是從那個使我害怕的瘋女衍化而來,她來 自四面八方。無論她來自何處,最後終於來到加爾各答。小姑娘總是睡在校園裡那些蕃 荔枝樹蔭下,而媽媽也總是在身邊照料她,替她治療那雙被蟲咬破、落滿蒼蠅的腳丫。 躺在媽媽身旁的,就是本故事中的姑娘。是媽媽把這位姑娘從兩千公里遠的地方帶來的 。可現在這位媽媽對姑娘已經感到厭煩,她想把姑娘給人,她說:喏,把她領去吧!她 再也不要孩子了。她身邊無兒無女。孩子們全都死去,或被遺棄,不然的話,到了晚年 ,孩子就成了一大群。那個睡在蕃荔枝樹蔭下的姑娘還沒有死去,她將受到世人的哀悼 。 她站在路邊稻田的斜坡上,她大聲嚎哭,放聲大笑。她那仁慈善良的筆,可以喚醒 九泉之下的死者,可以喚醒任何願意傾聽孩子筆的人們。有一次,天剛朦朦亮,她就醒 過來,於是便起床上路。這一天她動身了。也許由於她看見平原那邊黃色和綠色的天空 ,她穿越平原。開始朝著大海。朝著大地的盡頭走去。她大步地從森林的斜坡下次下來 。這裡都是一些充滿瘴氣的大森林,是氣候炎熱的地區。這裡沒有海上那種令人精神煥 發的清風,只有那蚊子成群的嘈雜聲,還有那些夭折的嬰屍。雨,天天下個不停。最後 終於來到了三角洲。這是地球上最大的三角洲。這裡全都是黑色的泥沙。河流在這裡匯 合流向吉大港。一天,她終於來到大海之濱。她歡呼雀躍,她像飛鳥一樣發出一陣陣神 奇的咯咯的笑聲。由於她的笑聲,她在吉大港喚來了一條正渡海的帆船,船上的漁民很 樂意收留她,帶著她橫渡孟加拉灣。 後來,人們開始在加爾各答郊區的垃圾場附近發現了她,以後就再也見不到她的蹤 影。後來她又回來,人們看見她在這座城裡法國大使館的後面。她在公園過夜,身邊有 豐富的食物,肚子吃得鼓鼓的。 一天,我也來到這個地方,我是臨時打從這裡經過的。當時我只有十七歲。這裡是 英國人住宅區,是大使館的花園。這時正是季風時節,檯球場空無一人。沿著河邊,一 群群麻瘋病患者在歡笑。 由於我們乘坐的班船發生故障,所以來到加爾各答作短暫停舶。為了打發時間,我 們參觀了這座城市。翌日傍晚我們又重新起航了。 當我十五歲半的時候,我的名聲在沙瀝鎮上傳播得可快啦。光我這身打扮就會叫人 感到我是一個不成體統的人。媽媽對什麼事情都沒有個主見,就連怎麼培養這個小女兒 也沒個準星兒。多麼可憐的孩子。你別以為這頂帽子是天真無邪的,還有那滿嘴的口紅 ,所有這些都有所用意,都不是天真無邪的,也就是說,那只不過是為了惹人注目,招 來金錢。還有兩個壞蛋的哥哥,大伙說,這個中國人是億萬富翁的少爺,他在湄公河畔 擁有一座藍色琉璃瓦的別墅。他的父親並不賞識這個白人姑娘,他絕不允許自己的兒子 找這麼一個姑娘,一個白人壞蛋家庭的姑娘。 那位被稱之為「太太」的女人是從沙灣拿吉來的,現住在永隆。她的丈夫被封官, 準備前來永隆上任。可是整整一年,人們在永隆沒有見過這位太太露過面。由於這位在 沙灣拿吉當行政副官的青年馬上就要來到永隆上任,太太和她的情夫再也無法鬼混下去 。太太知道丈夫被委派到永隆來工作,而且身邊還帶著他們的女兒,她告訴她的情夫, 這種關係該結束了。所以在她的丈夫離開沙灣拿吉來到永隆的當天,就在鎮上的廣場上 ,在光天化日之下,一顆子彈穿過了這位情夫的心臟。 每天晚上,這個墮落的姑娘總是來到堤岸這個聲名狼藉的居民區裡,讓那個下流的 百萬富翁的中國人撫弄軀體。可白天,她依然上中學唸書。學校裡的學生全都是白人姑 娘。她們一個個都是白人的少年女運動員,她們正在「體育俱樂部」裡練習潛水爬泳。 有一天,校方給這些姑娘下了一道命令,禁止她們和沙瀝那個小學女教師的女兒說話。 課間操的時候,她孤零零地一個人靠在風雨操場裡的柱子上,凝視著外面的街道。 關於她在學校裡受冷落的情況,她一點也沒向媽媽透露過。她繼續坐著這個堤岸中國人 的黑色大轎車上學來。姑娘們看著她走,所有的姑娘都不和她說話,無一例外。這種孤 獨使她想起了永隆的那位太太。當她來到永隆的時候,她是三十八歲,而那個時候小姑 娘只有十歲。而現在,當姑娘回想起這段往事的時候,已經十六歲了。 這位女人站在她房子的平台上,眺望著湄公河畔的大街,每當我和小哥哥聽完教理 課回來的時候,我總是看見她站在那裡。她的房子就在帶有頂篷平台的華麗建築物中間 ,而建築物正座落在皆有歐洲夾竹桃和棕櫚樹公園的中心。這位太太和這個頭戴平邊帽 的姑娘都有同樣與眾不同的地方,使她們和鎮上的其他人隔絕開來。她們兩人都在凝視 河邊那漫長的大街,她們都是一樣的貨色。她們兩個都為世人所孤立。只有她們成了本 地引人注目的風流人物。她們的不幸不言而喻。她們倆之所以信譽掃地,完全歸咎於她 們那軀體的本性,這軀體被情人所玩弄,所親吻,沉溺於按她們所說的——一種極度的 快感之中,一種和那些沒有愛情的情人結合所產生的神秘的快感之中。正是因為這種神 秘的快感是如此地強烈,使她們極力追求,無所忌憚,無論是在城裡,在鄉公所,在各 地首府,在招待會上,以至在總署的舞會上,處處都談論著這類風流韻事。 這位太太剛剛又重新公開露面會客,她認為事情早已過去,沙灣拿吉的那個青年男 子早已被人忘記。因此她又重新組織一些晚會,好讓這裡的人們能夠時不時地互相見面 ,從那可怕的孤獨寂寞中掙脫出來,因為這些人終年在偏僻的村鎮工作,周圍都是大片 的水稻田,是充滿恐怖、狂熱和被人們遺忘的地方。 傍晚放學的時候,總是那輛高級的黑色轎車和那個頭上總是戴著那頂放肆的帽子、 穿著那雙金絲鞋的姑娘,她去了,去委身於那個億萬富翁的中國人,他在噴頭底下替她 洗澡,慢條斯理地洗得十分仔細,就像每天晚上她在媽媽家裡一樣。他用那缸專門為她 準備的涼水給她洗澡,然後把濕淋的她抱到床上,打開電風扇,然後一股勁地渾身上下 吻她,而她也總是央求他繼續、繼續吻下去。然後她又回到寄宿學校,誰也不懲罰她, 不打她,不羞辱她。 他是在拂曉時分自殺的,就在鎮上燈光閃亮的廣場上。而她此時正在跳舞。後來, 天也亮了。他的軀體蜷縮著。後來過了一陣時間,陽光的照射使得屍體變形了。她知道 後不敢前來收拾。到了中午時分,那裡就被清洗得乾乾淨淨了。 媽媽跟寄宿學校的女校長說:這沒關係,所有這些都不要緊的,您看見了麼?這些 破舊的小裙子,這頂玫瑰色的帽子,還有這雙金絲鞋,所有這些她穿起來不都挺合適嗎 ?每當媽媽談起自己的孩子的時候,總是眉飛色舞,顯得十分嫵媚。寄宿學校裡那班年 輕的女學監興致勃勃地聽著媽媽在那裡瞎扯。她說:鎮上所有的男人都圍著她轉,無論 是結過婚的還是沒結婚的,全都想要這個小丫頭,這個還沒有完全成熟的小東西,你們 看,她還是個孩子呢。有人說,這是不知羞恥!可我問你:怎麼能把天真無邪當做不知 羞恥呢? 媽媽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也說個不停。她還對她們說起我這個體面的交際花的事。 而邊說邊笑,她笑這個過河孩子的醜事,笑她那滑稽的打扮,她那歪戴的帽子,還有她 那舉世無雙的美貌,她笑在這塊法國殖民地裡這種無法抗拒的東西——白種女人的皮膚 ,這年輕姑娘的皮膚。她說她的姑娘原先一直被埋沒在窮鄉僻壤之中,而如今時來運轉 ,猶如明珠出土,大放光芒,成了城裡有目共睹的知名人物,並且在城裡眾目睽睽之下 和一個中國億萬富翁的大流氓勾搭在一起,手上還戴著一顆鑽石戒指,活像上個女銀行 家似的,說著說著,她不禁哭了起來。 熾天使書城
【第八章】 當媽媽見到這顆鑽石戒指的時候便低聲地說:這顆戒指使我想起當年我跟我第一個 丈夫訂婚時的一段小小的姻緣。我叫他奧斯古爾先生。我們一聽到這個古怪的名字就都 笑了起來。她說:這就是他的名字,而且是真的。 我們互相仔細地打量著,然後她微微地一笑,笑得非常地溫柔,略帶一點嘲笑的意 思,顯露出她對自己的孩子是如何瞭如指掌,也明白將來等待著他們的是什麼,我差點 把我在堤岸的秘密洩露給她。 我並沒有說出來,我永遠也不會說出來。 她一直等著我開口,然後她用一種十分親切的口吻對我說:你知道不知道對你來說 一切都完蛋了?你知道不知道你在這裡將永遠嫁不出去?我聳聳肩膀,笑了一笑。我說 :我要是想嫁人的話,我在哪兒都能嫁得出去。媽媽搖搖頭,表示這不可能。她說:不 行,你的事在這裡全讓人知道了,所以你在這裡永遠也嫁不出去。她瞧著我,說了一些 叫人難忘的話:男人喜歡你嗎?我回答:是的,他們當然喜歡我。她說這個話的意思是 :像你這個樣子還能使男人喜歡。 她還問我:你去見他僅僅是為了錢嗎?我猶豫一下,然後回答說:是的,我只是為 了錢。她又久久地瞧著我,她並不相信我的話。我說:我從前可不像你一樣,我雖然學 習比你吃力,但我卻非常正經,這正經的時間太長了,晚啦,我已經沒有那種閒情逸致 了。 那是在沙瀝假期的一天,她躺在康樂椅上休息,兩隻腳架在一把椅子上面,她叫人 把客廳的門和飯廳的門都打開,好讓過堂風穿過。這時候她很安詳自在,一點也不厲害 。突然她看見她的小女兒,她很想和她說說話。 那時我們很快就要結束在這裡的日子,我們將拋棄堤壩裡的那塊土地。這時候離我 動身回法國的日子也不遠了。我看著她在躺椅上進入了夢鄉。 有時媽媽突然發出命令:明天全家上照像館去。她埋怨照像的確格太昂貴,可是為 了拍一些家庭的照片,她仍然捨得花這筆錢。提起照片,我們倒有時拿出來一起看看, 可平時我們之間誰也不看誰,你看你的像片,我看我的像片,連一句評論的話也沒有, 大家只是看看照片,彼此之間則視而不見。大家都從像片裡頭看著家裡其他成員,或個 人的,或合影的。在那些舊像片裡,當我們還都很小的時候,還可以看到大家在一起, 可是在這些新的像片裡,我們就只好你看著我的,我看著你的,再也找不出一張合影的 像片。我們之間的裂痕越來越深了。這些像片一旦被看過就被夾在衣服裡頭放在衣櫃裡 面。媽媽叫我們照像為的是能看看我們,看看我們是否正常成長。她常常仔細地看著這 些像片,就像別的媽媽看著自己的孩子的像片一樣。她把這些像片互相比較,喃喃自語 地訴說我們每個孩子成長的情況。可是誰也沒有和她搭話。 媽媽只讓孩子們照像,從來是不照別的。我沒有永隆的照片,一張也沒有,也沒有 一張花園裡的,大河邊的,或者這塊法國征服地上那些兩旁站著望羅子樹的筆直大街的 相片。沒有我們居住過的這幢房子的照片,這些用白灰粉刷的房間,裡面擺著塗著金粉 的大黑鐵床,房間裡被馬路用的淡紅色的大燈泡照得和學校教室一樣通亮,那些用綠色 鐵皮做的燈罩,所有這一切,這些令人難以相信,一直是臨時性的地方,簡陋得不堪入 目的地方都沒有留下一張像片。媽媽就在這些地方安營紮寨,以便等著來日回到法國以 後,根據她的脾氣,年齡和憂傷的心情,選擇她終生掛在嘴上的地區——在巴德加萊和 「兩海」之間的地方,並在那裡過個像樣的日子。可後來,當她告啼笑皆非還鄉來到盧 瓦爾省安居樂業的時候,她那個房間仍然和上面所說的昔日在沙瀝鎮上的那個房間一樣 ,雜亂無章,不堪入目。也許她早已把當年的宏圖忘得一乾二淨。 她從不拍名勝古跡、地理風光一類的像片,只拍我們,她的孩子,而且常常叫我們 湊在一起,以便省點照像錢。我們那幾張粗糙馬虎的像片是媽媽的朋友拍下來的,他們 都是媽媽的新同事,剛剛來到這塊殖民地,所以照了許多熱帶風光,椰子樹、苦力等像 片,好寄回去給他們的家屬欣賞? 每當媽媽放假的時候,她總是悄悄地把我們的像片帶去給她娘家的親人看。我們都 不願意上這個家去。我那兩個哥哥從來就沒有去過。我是家裡最小的女孩,所以開始媽 媽總是把我帶去。後來連我也不再去了,因為我那些姨媽,嫌我的品質不好,行為不端 ,所以不讓她們的女兒和我接觸。因此,媽媽也就只好帶著我們的像片去讓她們看。對 於媽媽來說,把自己的孩子的像片讓自己那些嫡親姐妹看看也是符合邏輯、理所當然的 事。她應該這樣做,所以她也就做了。她那些嫡親姐妹可算是媽媽家裡唯一留下來的親 人,所以應該把家人的像片帶去給她們看看。她們能從這個女人所作所為中領悟出某種 秉性麼?的確,她凡事必將堅持到底,死不回頭,她絕不會對自己的姐妹撒手不管,對 待眼下的苦難處境也不會退卻、罷休。這一點我是可以相信的。也正是從這種屬於民族 的荒誕的勇氣當中,我發現了她那種天賦的美德。 當她年邁衰老、白髮蒼蒼的時候,她也上照像館照像,她是自己一個人去的,和她 那件暗紅色的漂亮的連衣裙一起照像,還有她那兩件首飾,一條掛在胸前的長項鏈和一 根頭上鑲金的玉簪子。在像片上,她的頭髮梳得十分整齊,連一點波浪式的皺褶也沒有 ,儼然像一張標準像。生活富裕的當地人也上照像館照像,不過一生當中只去一次,當 他們看到死神快要臨頭的時候才想起去照個像,留個影。他們照的照片尺寸很大,可全 是一樣的規格,全都鑲以金色框子,並且總是掛在祖先祭台的旁邊。我看見過許多照像 的人都照出同一副模樣像片,其相似之極,令人吃驚。這不僅是老人總有相似的面容, 而且所有的相片總是經過修整,這一來,臉上的某些特徵,縱然還保留著的話,也都大 為減弱而造成千篇一律,萬人一個像的結果。他們的臉譜總是按一樣的模式加以修整, 以便留芳千古,並且總是用淺化的手法,使其形象返老還童,變得年輕。這當然是人所 共有的願望。這種外表的相似,這種衣冠楚楚的形象,必將為他們在家庭歷史中所留下 的記憶披上一層美麗的外衣,同時也顯示出這種留念的特殊性和它的真實性。這些面貌 越是相像,就越證明他們不屬同一家族的成員。此外,所有的男人都圍著一樣的頭巾, 而女人都梳著一樣的盤在頭後的髮髻,都一樣把頭髮梳得緊緊的,男人和女人都穿著一 樣豎領的長袍。他們全都是一樣的表情,不過我仍然可以分辨得開。媽媽在她那張穿著 紅袍子的像片上的表情就和他們一模一樣。有的人認為這是一種莊重的表情,而有的人 則認為這種表情平凡,沒有個性。 他們倆再也不談論未來的終身大事。因為此事大局已定,要想叫他父親答應讓他娶 她為妻是毫無希望了。當父親的可謂是鐵石心腸,對兒子毫無憐憫之心。這位父親對誰 也不會發善心。在所有在這裡從事經商的中國移民當中,要數這位搖擁有藍色琉璃瓦的 平台的中國人派頭最大,最為闊氣。他的資產遍佈沙瀝之外最遠的地方,一直到堤岸— —這個法屬印度支那的華人首府。這位堤岸的青年知道父親和姑娘的決定是一致的,大 局已定,無可挽回。他們至少開始明白,只要女的一走就能使他們倆分開,而這將是結 束他們之間關係的一個好機會。他們也明白這個白人姑娘根本也沒有堅持非嫁給他不可 ,她跟誰結婚都可以,應該把她拋棄,把她忘掉,把她還給白人,還給她的兄弟。 自從他醉心於她的軀體以來,姑娘就再也不因為自己長得單薄而苦惱,而且,奇怪 的是媽媽也再也不像往日那樣替她得擔心,似乎她也發現這個軀體終於說得去,如同別 人一樣,也能為人所接受。而他,這位堤岸的情人,他則認為這位白人姑娘的發育由於 天氣過度炎熱而受到影響。他自己也是在這種炎熱的環境中誕生、長大的。他發現自己 和她也有相似之處。他說由於這些年來她一直在這種令人難熬的確候條件下生活,所以 使她變成了一個印度支那的姑娘。還說她和她們一樣,有纖細的手腕,濃密細長的頭髮 ,給人一種身強力壯的感覺,尤其是這皮膚,這一身用當地專門留給女人、小孩用的雨 水沖洗出來的皮膚。他說法國的女人和當地的女人比較起來,法國女人皮膚顯得較為堅 硬,甚至是粗糙的。他還說熱帶地區食物貧乏單調,不是魚就是水果,這也是產生差別 的一引起原因。還有這裡人們穿著的棉布、絲綢一類的衣服總是又寬又大,不緊貼著身 體,從而使身體自由、裸露。 堤岸的情人沉溺在這位白人少女的春情之中,如癡如醉。每天晚上他從她身上尋歡 作樂,消磨了他的時間,消磨了他的生命。他幾乎再也不說話了。也許誰都不會明白他 這種心思,這種連自己也說不清楚的心思。 他瞧著她。甚至閉上雙眼也仍然在瞧著她。他在她的臉上呼吸。他閉著雙眼呼吸著 她的呼氣,呼吸著這股從她嘴內呼出來的熱氣。他越來越分辨不清楚這個軀體的界線, 這是一個與眾不同的軀體,它並沒有完全形成,在房間裡還在繼續長大,它還沒有定形 ,它時時刻刻都在變化,它不只是存在於他目所能見的地方,在別處也有它的身影,這 軀體朝著喪命的嬉戲伸展開來,超越他的視線,它溫順靈活,一味沉溺於享樂之中,像 一個年紀成熟的軀體。它並不調皮,百依百順,而且機智靈巧,令人吃驚。 我看著他如何處置我,如何擺弄我,而我從沒想到他會這樣做,甚至超越我的期望 ,可卻完全符合我那天生軀體的需求。就這樣我便成了他手中的孩子。對我來說,他也 變成另外一種形象。我開始意識到他的皮膚,他的整個軀體,也有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舒 服感,超越過他自身之外。另一個男人的影子也可能會在這間屋子裡出現,這就是那個 年輕兇手的影子,只不過當時事情還沒有發展到這個地步,所以還沒有任何影像會出現 在我的眼前。另一個年輕人的影子也同樣會在屋子裡出現,不過,這個影子我是知道的 ,有些時候它會出現在我那歡樂之中。我曾經向他說過,向這個堤岸的情人說過,說過 他的軀幹那種難以形容的舒適感,以及他在森林中,在黑豹出沒的河口中所表現出來的 膽量。不管我說什麼都能迎合他的慾望,而更加令他把我佔有。我變成了他的孩子。每 天晚上,他正是跟著他的孩子尋歡作樂。可有些時候他也會突然害怕起來,他擔心她的 身體,好像他已經意識到她死在臨頭,並且突然想起他遲早會失去了她。她的確質是如 此單薄,有時使他突然害怕起來。他還擔心她的頭痛病,這毛病常常使她形容憔悴,臉 色蒼白,有氣無力,眼睛上蒙上一條濕布條。他也擔心她有冒出厭世的情緒,而當她情 緒低落的時候,她就會想起媽媽,想到她無法改變現狀,無法讓媽媽在閉眼之前能夠過 上幸福的日子,無法去殺盡那些製造這種災難的人,這時候她就會變得驟然號叫起來, 痛哭流涕。他把臉貼在她的臉,擦拭她的眼淚,他緊緊地摟著她,她的眼淚和她的怒氣 激起他一股瘋狂的情慾。 他抱著她就像抱著他的孩子。他拿孩子的軀體當玩藝,把她翻來轉去,他用小孩的 身體捂著他的臉,他的嘴,他的眼睛。而她,她繼續聽任他的擺弄。而突然間,她卻央 求起他來,她並沒有說出求他做什麼,可是他,他卻叫她別作聲,他大聲地嚷他再也不 要她了,再也不想拿她取樂了,可眼下他們又重新湊合在一起,禁錮在不安之中,他們 就這樣,整天沉溺於不安、淚水、失望和幸福之中。 他們整個晚上都緘默不語。在那輛送她回寄宿學校的黑色大轎車裡,她把頭靠在他 的戶膀上。他緊緊地摟著她。他對她說,法國的輪船很快就要到達港口了,並且將把她 帶走,使他們分離。一路上,他們默不作聲,有時候,他叫司機把車開到河邊去兜兜風 。她疲乏不堪,倚著他,睡著了。是他的吻使她從昏迷中醒過來的。 走廊裡的燈光是藍色的。人們還可以聞到一股燒香的味道,每到黃昏的時候,人們 總是要燒燒香。熱得呆滯不動,所有的窗子都敞開著,連一絲風都沒有。我把鞋脫下, 免得走路出聲,不過我很放心,我知道女舍監不會起來,因為現在寄宿學校已經允許我 夜間隨便什麼時候回來。我立即去看看埃萊娜的床位,我總是有點不放心,總是擔心她 在白天就逃離出寄宿學校。她在那裡。埃萊娜睡得很香。我記得那是一種固執的、甚至 是敵意的沉睡。一種執拗的困睡。她那裸露的雙臂放鬆地盤著頭。她睡覺的姿勢也和其 他姑娘不同,她雙腿彎曲,看不見她的臉部,她的枕頭已被滑到一邊去了。我猜想她剛 才一定在等著我回來,後來因為等得不耐煩,生氣了,於是這樣委曲入睡了。她剛才一 定也哭過,爾後便墮入了失望的深淵。我真想把她弄醒,以便一起說點悄悄話。因為如 今我與那個堤岸的男人已經沒有什麼話可說,他也不再跟我說話,此刻我正需要聽聽埃 萊娜對我的問話。她對那些不聽話的人總有一副無可比擬的好心腸。可惜我不忍心把她 弄醒。有過一次,她就曾經這樣在半夜裡被我弄醒,結果她再也無法重新入睡。她起床 了,要出去走走,她真的出去了,她跑下樓梯,穿過走廊來到空曠的院子裡,她一邊跑 ,一邊喊著我,她是如此地快活,誰也沒法阻攔她,而當你不讓她散步的時候,你就會 知道這正是她所等待的。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覺得不行,終於沒有把她叫醒。蚊帳裡熱 得叫人喘不過氣來,每當把蚊帳撩下來的時候,就會令人感到難以忍受。不過我知道, 我剛從外面回來,剛從河邊回來,河邊的夜晚總是涼快的。我已經習慣了,我躺在裡面 一動也不動,等待著這股熱氣慢慢消失。熱氣終於過去了。可我從來也不可能立刻進入 夢鄉,儘管我有生以來從沒有這樣疲勞過。我想著堤岸那個男人。此時此刻,也許他正 在「泉水飯館」旁邊的夜總會裡頭,和他的司機在一起安靜地喝著酒,每當他們在一塊 的時候,他們總是喝米酒。或許此時此刻已經回到家裡,並且已經在他那房間伴著燈光 入睡了,從不對誰說一句話。那天晚上,我一想起堤岸那個男人我就無法忍受。而且一 想起埃萊娜時我也無法忍受。彷彿他們之間已經有著美滿的生活,而這種生活是來自他 們自身的軀體之外。我似乎覺得和她相比起來,我遠不如她幸福。媽媽說過:這個姑娘 永遠也不知足。我覺得我的生活已經開始在捉弄我。我覺得我已經明白了這一點,於是 產生了一種模模糊糊的自殺的念頭。我已經無法在我的生活中擺脫這個念頭。我覺得我 已經產生一種獨身生活的模糊的念頭。我還發現自從我告別了童年,自從我離開了這個 「獵人」的家庭,我再也不是孤單一人了。我將著書立說。這就是我對未來的憧憬,是 一幅展現在那浩瀚無際的沙漠中的人生的宏圖。 我已經記不清當時從西貢發來的電報是怎麼寫的。到底電文上是寫小哥哥已去世, 還是寫著:小哥哥已為上帝所召回。我似乎記得上面寫的是小哥哥被上帝召回。不過有 一點我是記得清楚的:電報並不是她發出的。小哥哥已經死去了。起初我感到困惑不解 ,可後來驟然間,產生了一陣絞心的痛苦,它來自四面八方,來自世界的底層,這痛苦 幾乎要把我吞噬,把我捲走,我已經不復存在,唯有滿懷的苦衷。我不明白這痛苦到底 是怎麼回事,是因為數月前我失去了一個孩子而讓悲傷佔據了心頭,抑或是一種新的痛 苦?現在我明白了,那是一種新的痛苦,因為我那個死去的孩子是在他出生的時候就夭 折了,我根本沒有見過這個新生兒,並且也沒有因此象先前那樣痛不欲生而想尋短見。 既然小哥哥已經死去,一切也都將跟隨著被埋葬。 熾天使書城
【第九章】 小哥哥死去的軀體是無法感覺到後人對他追思的心緒。在他二十七年的一生中,他 一直隱藏著某種令人忘懷的東西,只不過他自己並無所覺察罷了。 我方才弄錯了。這幾秒之間鑄成的大錯殃及天地萬物。小哥哥是不會死的,只不過 是我們再也見不到他罷了。當他還活著的時候,那不朽的精神也和他同歸於盡。當今的 世界也正是這樣,喪失了這個為人過問的軀體,也失去人們的過問。人們完全弄錯了, 謬誤殃及天地萬物,無恥之積,蒼天難容。 誰也沒有我瞭解得那麼清楚。那麼,既然我已經有了這個認識,而這個認識又是如 此簡單,小哥哥的軀體就是我的軀體,那麼,我本也該死去。我已經死去。 應該事先把這些常識告訴人們,讓他們懂得不朽的東西也是會消亡的。這種事情過 去發生過,現在也仍然續繼發生。要讓人們懂得,不朽的東西並不以其不朽而引人注目 ,不,從來也不是,它只不過是絕對的雙重性。它不存在於事物的細節之中,而只存在 於原則之上。某些人完全可以隱匿它的存在,除非他們不懂如何去隱匿。要知道,正是 當它還存在的時候,生命才是不死的,不朽也方有存在的可能。這不是一個時間長短的 問題,也不是一個死亡與否的問題,如果說,不朽既無始也無終,那也是錯誤的。應該 說,它是隨著精神的存在的消亡而開始和結束的。既然它是屬於精神的範疇,那也就類 似狂風的追逐。你看沙漠裡那些紋絲不動的沙粒和那些夭折的嬰屍:不朽並沒有從那裡 經過,它只不過是停下來而又繞了過去。 對小哥哥來說,他有一種完美無缺的、令人追思無已的東西,他的形象純潔無瑕, 無可比擬。小哥哥長眠九泉之下,毫不需要大聲疾呼,他沒什麼可以埋怨,無論是在別 處,還是就在這裡,他都沒有什麼怨言可說。他沒有受過教育,他一直學不到任何東西 。他不擅長辭令,只能勉強看懂點書,勉強寫幾個字,有時人們還覺得他連痛苦的感覺 也沒有。他是一個什麼也不懂而只知道害怕的人。 我對小哥哥所懷著的這種瘋狂的愛對我來說依然是一個深奧莫測的秘密。我不明白 為什麼我愛他會愛到這個地步,甚至想跟隨他一起死去。其實當事情發生的時候,我已 經和他分手十年了,這期間,我很少去思念他。彷彿我還一直喜歡著他,永遠喜歡著他 ,並且任何新的感情都無法達到這種境地。我甚至忘記他已經長眠於九泉之下。 我們很少在一起說話,很少談起我們的大哥,也不訴說我們的不幸,媽媽的不幸和 這種鄉平原的不幸。我們喜歡談的是打獵,馬槍,機器和汽車。他曾經由於他那輛汽車 被撞壞而大發脾氣,他還向我訴說,向我描述他後來弄到的那些舊汽車。當然,我們也 談論打獵的危險,一不小心就會被老虎吞食,如果在激流中繼續游泳就會淹死在湖泊裡 面。他是比我大兩歲的小哥哥。 風停下來了,樹底下出現一道神奇的光線,接著便下起雨來。著了魔似的鳥兒聲嘶 力竭地呼叫,他們磨尖自己的嘴巴,靠拚命的呼叫來抵禦寒風的侵襲,他們張開嘴巴拚 命地呼叫,叫聲震耳欲聾。 那些大型客輪沿著西貢河逆流而上,它們關閉了發動作,由拖輪牽拉著,一直駛到 湄公河的一條支流,名字叫西貢河。客輪在這裡停泊一周的時間。每當輪船入港停泊在 碼頭上的時候,彷彿法國就在你的跟前。人們可以上輪船去吃一頓法國飯,還可以在上 面跳舞。不過對媽媽來說,那裡的飯菜太貴了,再說她也沒有必要上那個地方去,除非 跟著堤岸的情人一道去,那倒也未嘗不可。可惜他並不想上那個地方去,因為他害怕被 人看見,看見他帶著一個如此年輕的白人姑娘。這一點他並沒有說出來,但是姑娘心裡 完全明白。在那個時代,其實也還不是多久以前的事,也就是五十年前,只有輪船可以 四通八達,讓你遨遊世界。那時在那遼闊的大陸上還沒有公路,也沒有鐵路。在方圓幾 百公里,幾千公里的地盤上,只有一些古老的道路。當時有幾艘法國郵輪公司的客輪, 如「波索斯號」、「達達尼翁號」和「阿拉米斯號」,正是這「三個火槍手」把印度支 那和法國本土聯接起來。 那次海上旅行持續了二十四天。這些遠洋客輪本身就是一座城市,有街道、有酒吧 和咖啡館,還有圖書館和會客廳,在那上面同樣有幽會,有情人,甚至紅白喜事,樣樣 俱有。輪船上形成了一個偶然組合的社會,這些社交是必不可少的,大家都知道,也不 會忘記,因此這些臨時組合的社會也就變得舒適、更隨和,有時甚至會成了一種令人難 以忘懷的樂趣。乘船旅行可以說是女人一生中唯一的旅行,尤其是對許多女人來說。當 然有時對某些男人也是這樣。乘船前往殖民地旅行成了她們一生中真正的一次冒險之舉 。對於媽媽來說,這些海上的旅行以及我們童年的時光,是她所說的「她一生中最美好 的事情」。 又一艘客輪起航了。每次起航總是一個模樣。每次總是載著頭一次出海遠航的旅客 ,而他們總是在同樣的痛苦和絕望之中和大地分離。儘管如此,也阻擋不了男人的出航 ,阻擋不了那些猶太人、思想家和那些難得做一次海上旅行的遊客去漂洋過海,同時也 阻擋不了女人讓丈夫離鄉背井,而她們自己卻留在故鄉。正是這種家族世系,這故里的 資產,成了浪子他日回歸的緣由。多少個世紀以來,海上航行旅途較之今日更為漫長, 也更為淒涼。旅途的時間和地理上的空間往往成了自然的正比。那個時候,人們習慣於 陸地上和海洋讓這種人類緩慢的速度,習慣於這些耽擱,等待海風的到來,等待晴天的 出現,也習慣於船舶失事,烈日驕陽,還有無情的死神。這位白人姑娘的乘坐郵輪已經 是世界上最後的一批遠洋客輪,因為空中航線的開闢從她年青時代就開始了。從那以後 ,空中旅行慢慢地使人類放棄了那海上漫長的旅行。 我們仍然天天到堤岸那單身宿舍裡去。他仍和往常一樣,用缸裡的涼水替我洗澡, 然後把我抱到床上。他來到我身邊,也躺了下來,不過他已經無精打采,毫無心思。我 動身回國的日期儘管還很遙遠,可是自從我決定回國以來,他對我的軀體就再也無能為 力了。當時我是瞞著他做出這個決定的,這對他來說著實過於唐突了。他的軀體再也不 喜歡這個即將離去、叛逆不忠的軀體。他說:我再也無法和你一起玩了,我本來以為還 是可以的,沒想到現在我再也不行了。他說他已經死了。說著還微笑了一下表示歉意, 他還說從今以後他將永遠喪失這種興致了。我問他是否願意這樣。他幾乎笑了出來,他 說:我不知道,也許現在是願意這樣的。他的溫情全存在於痛苦之中。可他從來不說出 這種痛苦,他對這種痛苦從來隻字不提。有時候他的臉頰顫抖著,他閉上眼睛,咬緊牙 關。但是,面對著這些出現在他那緊閉的雙眼後面的形象,他總是默然無聲。看上去似 乎覺得他喜歡這種痛苦,猶如他喜歡我一樣,非常強烈,甚至死也甘心,而此時此刻, 他喜歡這種痛苦更有甚於我。有些時候他對我說,他之所以願意撫摸我,那是因為他知 道我也有這種強烈的願望,而每當樂趣盎然時,他總是願意看著我。他一面看著我,一 面拿我當他的孩子似的叫著我。我們曾經下過決心,從此不再相見,可是談何容易,因 為這本來就是不可能的事,每天晚上,我又重新看見他在學校門口等著我,依舊坐在他 那輛黑色的轎車裡面,由於害羞而總是把臉背過去。 當起航的時刻快要來臨的時候,輪船發出了三聲汽笛聲。那很長很長的汽笛聲,震 耳欲聾,整個城市都能聽得到,剎那間,港口那邊的天空被烏煙染成一片漆黑。這時候 ,拖輪向著客輪靠近過去,然後牽著它,沿著中心河道開去。當任務完成以後,拖輪鬆 開系泊的纜繩,又回到自己的港來。這時候,客輪再次鳴笛告別,重新發出那可怕的吼 叫聲音是如此神秘,如此淒涼,令人聽之不禁黯然落淚。不僅是那些遠行的乘客,不僅 是那些離別的人們,就連那些前來看熱鬧的人,那些無所牽掛的人,也都會聞聲而淚落 。然後,輪船靠著自己的力量,慢慢地在河流中行駛。人們久久地看著它那高大的身影 朝著大海前進。許多人仍然留在碼頭看著它,繼續揮動著他們的頭巾、他們的手絹,向 親人告別,可他們的動作越來越緩慢,越來越氣餒。最後,大海終於把輪船的身影淹沒 在它那彎曲的地方。在天氣晴朗的時候,人們可以看到輪船慢慢消失在遠方的海平線上 。 她也一樣,當輪船響起第一遍告別的汽笛聲時,當舷梯被吊起來的時候,當拖船開 始拉著客輪離開大地的時候,她也哭泣起來。可她沒有讓人們看見她的眼淚,因為他是 一個中國人,再說也不應為這樣的情人揮淚告別。她也沒有對媽媽,對她那位小哥哥流 露出難過的感情,她若無其事,似乎在他們之間,離別是一件習以為常的事。他那輛大 型的轎車還停在那裡,又長又黑,車裡的前頭,坐著一個穿白制服的司機。他那輛車孤 零零地停在離法國郵輪公司停車場稍遠一點的地方。她從那些手勢中認出了他。站在後 面的那個人就是他,他的形象依稀可辨,他癡呆地站在那裡,沒做任何動作。她知道他 在看著她,她也看著他。當她再也看不見他的時候,她仍然望著那輛黑色的轎車。最後 ,連車子也看不見了。港口消失了,接著,大地也消失了。 客輪必須穿過中國海、紅海、印度洋和蘇伊士運河。清早,旅客都醒過來。輪船正 在前進,儘管感覺不到發動作的顫動,大家仍然知道輪船正在前進,在浩瀚寂靜的大海 中前進。首先必須穿過這個印度洋。這是最遙遠、最遼闊的海洋,它和南極洲相接,從 錫蘭到索馬裡,這兩個中途站之間的距離最長。有時候,大海是如此的平靜,晴空萬里 ,風和日麗,足以令人忘記是在大海中航行。於是全船的人都活躍起來,所有的客廳、 通道和舷窗全都敞開著。旅客們紛紛離開他們那悶熱的船艙,在甲板上席地而睡。 有一次在旅途中,當輪船正橫渡這個大洋的時候,有個旅客在深夜中死去了。她已 經記不很清楚到底是在這次旅行中,還是在另外一次旅行中發生的事。當時有一些旅客 正在頭等艙裡打牌,在這些打牌人當中,有一個青年男子,忽然間,只見這個男子二話 沒說,把牌一摔便走出酒吧,跑步穿過甲板,然後縱身跳進海裡。當這艘正在全速前進 的輪船停下來的時候,他的軀體已經無影無蹤了。 不,寫到這裡,她眼前看到的並不是那艘輪船,而是另外一個地方,那個她曾經聽 過故事的地方,也就是沙瀝那個地方,跳海的男子就是沙瀝行政長官的兒子。她認識他 ,因為他也在西貢中學唸書。她記得他的個子很高,容貌溫和,棕色的頭髮,帶著一副 玳瑁架子的眼鏡。在他的船艙裡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東西,連一封信也沒有。他的年齡 可怕地留在她的記憶之中-—他也是個十七歲的青年。拂曉時分,輪船又重新起航。最 可怕的莫過於這重新起航。太陽出來了,大海空蕩蕩的,而那停止搜索的命令意味著人 間和他永遠的訣別。 另一次,也還是在這次旅途中,同樣在橫渡這個大洋的時候。當夜色已以降臨,從 主甲板上的大廳裡突然傳來一陣音樂聲,那是一首肖邦的圓舞曲。她認得這首曲子,並 且和它有過一段隱秘的關係,因為她曾經學過這首曲子,可是儘管她整整花了幾個月的 功夫也仍然無法彈好這首曲子,最後弄得媽媽只好同意她放棄練習彈鋼琴。這天夜裡, 這位姑娘在此以前已經在輪船上熬過了許許多多個迷茫的夜晚,當肖邦的這首曲子在明 朗的天空中迴盪的時候,她正在場。當時連一絲風都沒有,這樂聲傳遍整艘黑暗的輪船 ,它像上天的旨意,不曉得與什麼有關,它又像上帝的命令,不知道其中有什麼內容。 這位姑娘筆直地站在那裡,彷彿她也想投身於茫茫的大海之中。後來她哭了,因為她想 念那位堤岸的男人,她突然不敢肯定她沒愛過這個男人,沒有這種她沒有見過的愛情, 因為這愛情已經在歷史中消逝,就像流水消失在沙漠裡一樣。可現在,也僅僅是現在, 當這首樂曲撒遍大海的時候,她才重新發現這種業已消逝的愛情。這一發現正像小哥哥 後來通過死亡獲得了他的永生一樣。 在她的周圍,人們都熟睡了,雖然樂聲縈繞在他們身邊,但卻沒有把他們吵醒,他 們全都安詳地睡著。姑娘覺得她剛剛經歷過了一個最寂靜的夜晚,後來在整個橫渡印度 洋的旅途中,再也沒有出現過這種寂靜的夜晚。她覺得就在那天夜裡,她彷彿看見她的 小哥哥和一個女人出現在甲板上。他倚在舷牆上,把她抱住,於是他們便互相接吻。姑 娘躲在一旁,以便看得更加清楚。她認出來這個女的是誰。她已經和小哥哥結合在一起 ,他們再也不分離。這是一個結過婚的女人,可她的丈夫似乎一點也沒有覺察出來。在 旅途的最後日子裡,小哥哥和這個女人整天都呆在船艙裡,只是到了夜裡他們才出來。 在這些日子裡,小哥哥看著他的媽媽和他的妹妹,不過看來他並沒有認出她們來。媽媽 變得非常凶狠,她默不作聲,嫉妒眼紅。而她,小妹妹,她卻有所擔心。她覺得這個女 人很幸福,可同時她又擔心小哥哥後來所遭的厄運。她原以為他會扔掉她們,自己跟著 這個女人去,然而沒有,在回到法國的時候,他又和她們團聚了。 她不知道在那個白人姑娘走後多長時間他才執行父親的旨意,和那個十年前就被家 裡指定嫁給他的姑娘結了婚。這個姑娘也是一個千金小姐,渾身披金帶玉,珠翠滿頭。 這個中國姑娘原籍也是北方撫順市人,跟隨父母來到此地。 他一定很長時間無法和她相處,無法給她播下傳宗接代的確子。他和那個白人姑娘 的往事一定記憶猶新,她那軀體一定還在那裡,橫躺在床上。白天姑娘也一定長時間依 舊受到他那情慾的支配,使她衝動,情意綿綿而陷入愁思之中。後來這一天終於到來了 ,一切都變成可能的了。正當他對那位白人姑娘的情慾發展到無可忍耐的地步時,在那 狂熱之中,他一定會重新發現這個白人姑娘的形象,而他正是懷著對這個白人姑娘的那 種強烈的慾望和另一個女人結合了。他一定是通過想像來使自己從這個女人身上獲得滿 足,並且也是通過想像去完成家庭、天意以及那北方的祖宗對他所賦予他的使命:傳宗 接代。 也許她已經知道原先這個白人姑娘的存在。她曾經用過沙瀝當地的女僕,而這些女 僕都知道這段歷史,她們一定會對她透露一點風聲。她一定會很痛苦。她們兩個可能都 是同歲人,十六歲。在那洞房花燭夜,她是否看見她的新郎在悲傷落淚?而她會去安慰 他嗎?一個十六歲的姑娘,一個三十年代的中國未婚妻,能夠體面大方地安慰一個成年 人的這種應該由她承擔的苦楚嗎?誰曉得?也許她自己欺騙自己,也許她和他抱頭大哭 ,一宵之間彼此沒說一句話。後來,痛哭之後,情感終於代替了悲傷。 她,白人姑娘,她對這些事從來就一無所知。 戰後多少個歲月過去了,從前的那個白人姑娘幾經結婚、生育、結婚、寫書。一天 ,那位昔日的中國情人帶著妻子來到巴黎。他給她掛了個電話。是我。一聽到這聲音, 她便立刻認出他來。他說:我只想聽聽你的聲音。她說:是我,你好。他有點膽怯,他 和從前一樣感到害怕。他的聲音突然顫動起來,而這一顫動,使她突然發現他那中國的 口音。他說他知道她已經寫過好多書,他是從她媽媽那裡聽來的,他曾經在西貢看見過 她的媽媽。然後他對她說出心裡話,他說他和從前一樣,仍然愛著她,說他永遠無法扯 斷對她的愛,他將至死愛著她。 ——完—— 熾天使書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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