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簡介】
譯序
喬治﹒桑(1804-1876)是法國著名女小說家,一生著作卷帙浩繁。她的父親是拿
破侖時期的軍官,她四歲喪父後,由祖母扶養,在農村長大。十三歲進修道院,十八歲
嫁給杜德望男爵。但男爵生活浪蕩,而喬治﹒桑卻又具有獨立不羈的性格,因此,1831
年她帶著一子一女,毅然來到巴黎獨自謀生,隨即走上文學創作道路。《安蒂亞娜》是
她第一部單獨署名的小說,揭開了她的“婦女問題”小說的創作序幕,一舉成名。“婦
女問題”小說描寫婦女爭取愛情婚姻自由,求得自身解放的主題。喬治﹒桑從自己的身
世出發,謀求婦女解放的出路。她才思敏捷,一連寫了四五部之多。
《莫普拉》(1838)是“婦女問題”小說的最後一部,已經露出“社會問題小說”
的端倪。這部小說既有婦女問題小說的內容,又大大突破了這種框架。一是這部小說的
女主人公愛德梅掌握了自己的命運,由她來挑選自己的終身伴侶,婦女的婚姻問題似乎
不復存在。二是這部小說展開了相當廣闊的社會背景描寫,抨擊了兇殘、頑固的貴族代
表特裡斯唐一家,還描繪了18世紀末的重大事件,如貝爾納就參加了美國的獨立戰爭。
三是刻畫了一個農民哲學家帕希昂斯,他信仰盧梭和拉莫奈的思想,主張人人平等,這
是農村中純樸、睿智、正直的農民代表,體現了喬治﹒桑初期的空想社會主義思想。四
是加強了對封建制度的諷刺和抨擊,小說尖銳地揭露了18世紀末法國的司法制度如何貪
贓枉法、草菅人命,以及教士窮奢極欲、宗教團體與歹徒沆瀣一氣等現象。五是描寫受
到不良習俗熏陶的貴族青年,如何在獲得文化知識的基礎上,改掉了丑惡、卑劣的行為
和思想,成為新人,發展了盧梭的教育思想。愛德梅在小說中是美和善的象征,她具有
強烈的共和主義信念,並以這種信念感染了帕希昂斯。她支持貝爾納參加美國獨立戰爭
和抗擊入侵者,她深知貝爾納的叔叔們都是怙惡不悛的惡棍,而他本性卻是善良的,能
夠改惡從善。貝爾納的一生表明,教育能改變人的習性,進而使某些落伍的人跟上文明
發展的過程:他一旦受到愛情的驅使,這一改變就更易實現。
從這五個方面來看,《莫普拉》確實是喬治﹒桑內容最豐富的小說之一。因此,自
它問世以來,一直受到讀者和評論家的重視和贊賞。
《莫普拉》被稱為一部“斗篷加長劍”式的小說,這類小說注重情節的複雜曲折,
波瀾起伏。小說開卷,在風雨交加的夜晚,一個迷了路的美麗姑娘來到魔窟,外面是騎
警隊在猛攻,這個少女則在宮堡裡為保持自己的清白展開一場鬥智。隨後她和貝爾納從
地道逃出。城堡當夜被攻破後,兩個莫普拉與他們不期而遇。戲劇性場面一環套一環。
審判貝爾納一場達到小說發展高潮,寫得跌宕起伏,精彩紛呈。經過他的戰友的斡旋奔
走,愛德梅復原後的出庭作證,帕希昂斯的揭發,案情才水落石出。整部小說寫得一氣
呵成,情節由年屆八旬的貝爾納口述出來,卻沒有生硬和脫節之感。這一切顯示了喬治
﹒桑嫻熟的寫作技巧。
這裡還要提到小說中優美的風景描寫。無論是雷雨之夜貝爾納居住的那個城堡的陰
森、地道和機關的巧妙、宮堡廢墟的荒涼恐怖,還是騎士於貝爾的宮堡中夜晚月下一對
情人的交鋒,面對初秋多霧之夜的田野人物內心的感受,都寫得富於抒情和浪漫的色彩,
這是對法國中部地區農村風景的一曲頌歌。
這種藝術特色在喬治﹒桑的“田園小說”中得到充分的表現。1846年,喬治﹒桑發
表了《魔沼》,這是她的田園小說的代表作。喬治﹒桑在小說序言中宣稱,她要描寫樸
素中的美,這篇小說確實是一個非常樸實的充滿詩意的愛情故事。小說情節十分簡單,
基本上只描寫了一天一夜所發生的事,但喬治﹒桑卻從這簡單的情節中挖掘出男女主人
公高尚、正直、善良的心靈。男女主人公一貧一富,然而在愛情的感召下,經濟和年齡
上的差別全部消失了。雖然他們並不美麗,卻疾惡如仇,樂現勤勞,身體健碩,另有一
種健康美。在魔沼中的一夜使他們的感情溝通了,達到了內心的融合。小說中農村的寧
謐、神秘而獨特的景色,為男女主人公的愛情經歷增添了濃郁的浪漫色彩。喬治﹒桑無
疑地將男女青年農民和農村景色理想化了,因為她認為藝術是追求“理想真實”,《魔
沼》就體現了這種浪漫主義的文學主張。這個理想世界和理想人物,是作為資本主義社
會的丑惡現象的對立面而出現的,儘管缺乏深刻性,可是卻具有正面理想的價值。這篇
小說的次要人物也寫得十分成功:講求實際的莫裡斯老爹、喜愛虛榮的風騷寡婦、庸俗
世故的萊奧納老爹,寥寥數筆,都描繪得神情畢肖。而熱爾曼的兒子小皮埃爾的活潑頑
皮,也避免了男女主人公戀愛場面的單調,增加了生活情趣。末尾的風俗描寫乍看嫌長,
實際上富有地方色彩,散發出粗擴雋永的農村風味,而且具有豐富的歷史資料價值,是
一幅出色的農村風俗畫。上述各方面的成功,使這篇小說成為世界上獨具風格的中篇傑
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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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 作者致讀者
你幹得汗流滿面,
才能維持可憐生計,
長年勞動,精疲力竭,
如今死神召喚著你。
這用古法文寫成的四行詩,題在霍爾拜因ヾ的一幅版畫下面,樸實中蘊含著深沉的
憂愁。這幅版畫描繪一個農夫扶著犁把犁田。廣袤的原野伸展到遠方,在那邊可以看到
一些可憐的木板屋,太陽沉落到山丘後面。這是一天艱辛勞動的結尾。農夫雖然年老,
卻很粗壯,衣衫襤褸。他往前趕的四匹套在一起的馬兒瘦骨嶙峋,有氣沒力;犁刀鏟進
高低不平的堅硬的泥土裡。在這幅“流汗與出力”的場景中,只有一個人是輕鬆愉快,
步履輕捷的,這就是一個幻想的人物,一具手執鞭子的骷髏,他在驚駭的馬兒旁邊,沿
著犁溝奔跑,鞭打著馬兒,給老農夫作犁地的下手。這是死神,霍爾拜因帶有寓意地把
這個幽靈畫人了一系列哲理和宗教題材的畫裡,這些畫既陰郁,又滑稽,題名為《死神
的幻影》。
ヾ霍爾拜因(14971543),德國畫家,善畫肖像,代表作有《基督之死》。《寫作中的埃拉斯姆斯》等。
在這個畫集裡,或者不如說在這內容廣闊的構圖中,死神在每一頁都起到作用,它
是聯結因素和主導思想;霍爾拜因再現了君主、大祭司、情人、賭徒、醉漢、修女、妓
女、強盜、窮人。戰士、僧侶、猶太人、旅游人,他那時代和我們時代的一切人,死神
這個幽靈到處在嘲弄、在威脅,並且總是勝利。死神只在一幅畫上沒有出現。這幅畫裡,
可憐的拉撒路ヾ躺在財主門口的糞堆上,聲稱他不怕死神,不消說,因為他一無所失,
而且他活著實際已提前死去。
ヾ拉撒路是一個生瘡的乞丐,他病臥在財主門口,死後由天使領入天堂,事見《新約﹒路加福音》第十六章。
這種文藝復興時代基督教中半屬異教的熬苦思想,真能使人得到安慰嗎?信徒們能
從這種思想中得到好處嗎?野心家、騙子、暴君、酒色之徒,這些糟踏生命、被死神揪
住頭髮的傲慢的罪人,無疑要受到懲罰;但是瞎子、乞丐。瘋子、貧苦的農民,難道只
因為想到死對他們不是苦難,就如釋重負,擺脫了他們長期的困苦嗎?不!一種難以排
除的憂愁,一種可怕的宿命思想,壓抑在藝術家的作品之上。這好像對人類的命運發洩
辛辣的詛咒。
霍爾拜因所看到的是辛酸的諷刺,是對社會真實的描繪。使他怵目驚心的正是罪惡
和不幸;而我們,另一世紀的藝術家,我們將描繪什麼呢?我們要在死亡的思想中尋找
當今人類應得的命運嗎?我們要乞靈於死,作為對不義的懲罰和對痛苦的補償嗎?
不,我們不再同死打交道,而是同生打交道。我們不再相信墳墓的虛無,也不再相
信勉強的遁世換來的靈魂得救;我們希望生活是美好的,因為我們希望它豐富多彩。拉
撒路應當離開他的糞堆,窮人也不必因財主的死而欣喜。人人都應該幸福,那麼某些人
的幸福也就不會成為罪惡,受到上帝的詛咒。農夫播種小麥時,應該知道他在為生的事
業而勞動,他不應該為死神走在他旁邊而感到快樂。最後,死亡既不應當是幸運的懲罰,
也不應當是不幸的安慰。上帝既沒有以死作為對生的懲罰,也沒有以死作為對生的補償;
上帝既然祝福生命,墳墓就不應成為避難所,把那些得不到幸福的人都送到那兒去。
我們時代的一些藝術家,正視了他們的周圍以後,熱衷於描繪痛苦,貧賤和拉撒路
的糞堆。這些也許屬於藝術和哲學的範疇;可是,把貧困描繪得如此丑惡,如此可鄙,
有時如此邪惡和如此罪惡纍纍,他們的目的達到了嗎?而且效果是不是像他們所期望的
一樣有益呢?我們不敢妄加斷語。有人也許會對我們說,只要指出在“富有”這層脆弱
的土地下面是個深淵,就會使為富不仁者恐懼,正如在扮鬼跳舞ヾ的時代,人們給這樣
的財主指出敞開的墓穴,死神隨時準備把他抱在自己污穢不堪的懷抱裡一樣。如今,我
們給他指出盜賊在撬他家的門,謀殺者正在窺伺他睡著沒有。我們承認不太明白怎麼給
他寫出窮人是個苦役監逃犯和夜間的盜賊,就會使他對自己所蔑視的人性產生好感,就
會使他關心他所畏懼的窮人的痛苦。在霍爾拜因和他的前人的畫中,可怕的死神咬牙切
齒,拉著提琴;他這個模樣,並不能使惡人改邪歸正,使受苦受難的人得到安慰。我們
的文學在這方面的所作所為,不是有點兒像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代的藝術家一樣嗎?
ヾ在中世紀,人們戴著雕刻的或繪畫的面具,扮作各種年齡和身分的鬼,在死神帶
領下跳舞,隱喻人不免一死。
霍爾拜因筆下的酒徒,發狂似地斟滿他們的酒杯,要趕走死的念頭;死神對他們隱
而不見,充當著他們的斟酒人。而今日,作惡的富人要修築工事,買槍買炮,預防雅克
團ヾ式的暴動;藝術給那些富人指出,暴動正在暗中細密地醞釀,等待時機向現存社會
發動襲擊。中世紀的教會以出售免罪符來滿足世上權貴的恐懼心理。當今政府卻是讓富
人納稅,維持憲兵、獄吏、刺刀和監獄,來平息富人的不安。
ヾ雅克團是在1358年5月28日爆發的一場農民暴動,雅克一般是對農民的稱呼。
阿爾貝特﹒丟勒、米蓋朗琪羅、霍爾拜因、卡洛、戈雅ヾ都曾對他們的時代和他們
的國家的弊端作過強有力的諷刺。這些都是不朽的作品,是具有無可否認的價值的歷史
篇章;我們並不想否認藝術家有權探索社會的創傷,並暴露在我們的眼前;但是,除了
描繪恐怖和威脅以外,現在就沒有別的事情可做了嗎?在這種才能加上想像使之變得流
行的、描寫道德敗壞的秘密ゝ的文學中,我們更喜歡那些溫柔可愛的人物,而不喜歡那
些使人驚心動魄的壞蛋惡棍。前者可以引導人改惡從善,後者使人心驚肉跳。恐怖不能
醫治自私自利,反而使它變本加厲。
ヾ丟勒(1471—1528),德國畫家;雕刻家;米蓋朗琪羅(1475—1564),意大利
大畫家;卡洛(1592—1632),法國畫家、雕刻家;戈雅(1746—1828),西班牙畫家。
ゝ此處指歐仁﹒蘇(1803—1857)的小說《巴黎的秘密》和保爾﹒費瓦爾的小說
《倫敦的秘密》。
我們相信,藝術的使命是一種情感和愛的使命,今日的小說應當取代人類幼稚時期
的寓言和隱喻的寫法,藝術家除了提供一些謹慎的緩和的方法,減輕他的描繪所引起的
恐怖以外,還有一個更重大和更富有詩意的任務。他的目的應該是使人喜愛他關懷的對
象,必要的話,我不責備藝術家稍稍美化這些對象。藝術不是對實際存在的現實的研究,
而是對理想真實的追求。因此,《威克菲爾牧師傳》這本小說比《墮落的農民》和《危
險的聯繫》ヾ更有用,更有益於身心。
ヾ《威克菲爾牧師傳》是英國作家哥爾斯密(1728—1774)的小說,屬於感傷主義
作品。《墮落的農民》是法國作家雷斯蒂夫﹒德﹒拉布勒東(1734—1806)的小說;
《危險的聯繫》是法國作家拉克洛(1741—1803)的名作。
讀者,請原諒我寫下這些想法,把它們作為序言看待吧。我要給您講述的故事沒有
別的序言。這篇故事很短很簡單,為此,就需要把自己關於恐怖故事的想法告訴您,事
先求得諒解。
關於這個農夫,我不由自主說了這些題外話。我打算而且馬上要對您講的,正是關
於一個農夫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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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二 耕種
我剛才帶著深深的憂鬱,對著霍爾拜因筆下的農夫看了很久,然後我漫步在田野裡,
沉思著鄉村生活和農民的命運。農夫耗盡了氣力和光陰,開墾這片不會輕易被人奪走豐
富寶藏的土地,一天結束,這樣艱苦的勞動惟一的報酬和收益是一片最黑最粗糙的麵包,
這實在是一件可悲哀的事。這些覆蓋在土地上面的財富,這些莊稼,這些果實,這些在
茂盛的草地吃得膘肥體壯的牲口,是幾個人的財產和大多數人勞累與受奴役的工具。有
閒者一般不愛田野、牧場、大自然的景色、能換成金錢供他揮霍的健美的牲口這些事物
本身。他到鄉間小住,是要換換空氣,調養身體,然後回到大城市去,享受他的奴僕的
勞動果實。
另一方面,莊稼人太勞累,太悲慘,對未來大憂心忡忡,無心享受鄉村的美和田園
生活的情趣。在他看來,金黃的田野,美麗的牧場,肥壯的牲口,也代表著成袋的金幣,
他只能有微乎其微的一部分,入不敷出,但他每年還得裝滿這些該詛咒的錢袋,去滿足
他的主人,並獲得權利,省吃儉用,悲慘地生活在主人的領地內。
然而,大自然永遠是年輕、美麗和慷慨的。它把詩意和美傾注給一切在它懷抱裡自
由自在發展的動植物。它掌握著幸福的奧秘,沒有人能從它那裡奪走。掌握勞動技能、
自食其力、在運用智力中汲取舒適和自由的人,也許是最幸福的人;他有時間在生活中
運用心靈和頭腦,瞭解自己的事業,熱愛上帝的事業。藝術家在靜觀和再現大自然的美
的時候,也有這種樂趣;但是,具有正直和仁慈心腸的藝術家,看到繁衍在這人間樂園
的人的痛苦,他的樂趣會受到擾亂。在上帝的眼睛底下,精神、心靈和手臂協力工作,
這樣,在上帝的仁慈和人們心靈的歡樂之間便存在一種神聖的和諧,幸福也許就在這兒。
這樣,寓意畫家就不用畫手執鞭子、在犁溝行走的既可怕又可惡的死神,而可以在農夫
身旁描繪一個光彩煥發的天使,把祝福過的麥種滿把播撒在冒著水氣的溝壟裡。
對於一個莊稼人,夢想過上甜蜜、自由、詩意、勤勞和純樸的生活,並不是那樣難
以實現的,不應把這看作想入非非。“啊,莊稼漢要是瞭解他的幸福的話,那是真幸福
啊!”維吉爾這句憂鬱的充滿柔情蜜意的話是一句惋惜的感歎;正像一切惋惜的感歎一
樣,這也是一個預言。有朝一日,農夫也會成為一個藝術家,即使不能表現美(那時這
無關緊要),至少可以感受美。能不能認為,在他身上,這種對詩意的神秘直覺處在本
能和模糊幻想的狀態中呢?在那些今日受到生活稍許寬裕的優惠的人們身上,以及在精
神和智力的發展沒有完全受到過度不幸壓抑的人們身上,能讓人感覺、賞識的純粹幸福,
是處在原始狀態中;況且,從痛苦和勞累的胸膛裡已經爆發出詩人的聲音ヾ,那麼為什
麼有人還說手臂的操勞和心靈的活動是相排斥的呢?這種相排斥無疑是過度勞動和極端
貧困普遍造成的結果;可是,我們不能說,當人們工作有節制和有成效時,世上就只有
壞工人和壞詩人了。能在詩意的情感裡汲取高尚情趣的人是真正的詩人,儘管他一生都
沒有寫過一句詩。
ヾ指1840年左右出現的無產者詩人:織工馬居、鞋匠薩瓦尼安﹒拉潘特、泥瓦匠爾
﹒蓬西,喬治﹒桑熱情地支持過他們。
我這樣思索著,並沒發覺,由於受到野外的影響,對人的可教育性的信心在我心裡
加強了。我走到一塊田邊,農民正在那裡忙著準備就要到來的播種工作。田野是廣闊的,
如同霍爾拜因所畫的一樣。景色也是開闊的,深褐色的寬闊的土地鑲嵌著綠色的寬線條,
在這秋天臨近的時節稍稍泛紅;剛下過的雨水在犁溝裡留下一條條積水,太陽一照,像
銀絲一樣閃閃發亮。這一天晴朗和煦,土地被犁刀新翻過,散發出微微的水氣。在這塊
田的高處有一個老人,他寬闊的肩背和嚴肅的臉孔令人想起霍爾拜因筆下的老農,但他
的衣服看不出貧困;他沉著地推扶著那古老的、由兩頭沉靜的牛拖著的犁。它們是牧場
上真正的主人,毛皮淺黃,體形高大,略有點瘦,牛角很長,向下彎曲。這一對年老的
勞動者,由於長年累月的習慣,結成了“兄弟”,在鄉下老鄉就是這樣起名的;失去了
其中一頭,另一頭會拒絕同新伙伴一起幹活,最後憂鬱而死。不熟識農村的人會把牛對
同套伙伴的友情看成一種寓言。請他們到牛棚來看看吧,一頭瘦骨嶙峋、精疲力竭的可
憐的牲口,擺動尾巴,不安地拍打瘦削的腹部,懷著恐懼和輕蔑,對放在它面前的飼料
噴著響鼻,眼睛總是轉向門口,蹄子刨著旁邊的空位置,嗅嗅它的伙伴套過的牛軛和鍊
子,用悲慘的哞哞聲不停地叫喚它的伙伴。放牛人會說:“這要損失兩頭牛;它的兄弟
死了,這一頭不會再幹活。最好把它喂肥宰掉;可它不肯吃東西,不用多久它就會餓
死。”
那個老農不慌不忙地、默默地、不白費一點力氣地幹著活。馴服的耕牛同他一樣從
容;由於他持續不斷、專心致志地幹活,也由於他的體力訓練有素、持久不衰,他犁起
地來和他的兒子一樣快;他兒子隔開一點地方,在一塊比較堅硬而多石的地裡,趕著四
頭不那麼健壯的牛。
但是接著吸引我注意的是一片真正幽美的景緻,對畫家來說是一個莊嚴的題材。在
一馬平川的耕地的另一頭,有個臉色紅潤的年輕人駕馭著一套出色的耕犁:四對年輕力
壯的牲口,深色的皮毛雜有黑斑,閃射出火一般的亮光,頭顱短粗,帶有卷毛,具有野
牛的氣息,大眼兇惡,動作突兀,干起活來急躁亂動,對牛軛和刺棒還惱怒不服,在屈
從新近強加的制馭時還氣得顫抖。這就是所謂新上套的牛。駕馭這群牛的人要開墾一片
不久以前還棄作牧場的土地,那兒佈滿了百年樹根,這真是大力士的活兒,他的精力、
他的青春和他那八頭還沒有馴服的牲口剛能勝任。
一個六七歲的孩子,像天使一樣漂亮,穿著罩衫,肩上披一塊羔羊皮,活脫脫像文
藝復興時期的畫家筆下施洗禮的小約翰ヾ,他沿著同犁平行的一條犁溝向前走,用一根
又長又輕,不太尖銳的刺棒戳著那群牛的兩肋。傲岸的牲口在孩子的小手下戰栗,使牛
軛和繫在額頂上的皮帶軋軋作響,轅木也猛烈顫動。每當一個樹根擋住了犁刀時,農夫
便用有力的聲音吆喝著每頭牛的名字,與其說是鼓勁,不如說是鎮定它們;因為這群牛
給突如其來的阻擋激怒了,蹦跳起來,寬大的分趾的蹄竟挖出坑來。要是年輕人用吆喝
聲和刺棒都控制不住前面四頭牛,而讓孩子管住另外四頭,那麼,這群牛便會帶著犁,
向斜刺穿過去。可憐的小孩也吆喝著,竭力使聲音顯得可怕,但像他天使般的臉龐一樣,
仍然是柔和的。景色、大人、孩子、軛下的公牛,這一切都有剛勁的美和優雅的美;不
管這場征服土地的鬥爭多麼激烈,卻有一種柔和與寧馨的氣氛籠罩在這一切事物之上。
待到阻礙克服,耕牛恢復平穩莊重的步伐,那農夫本來裝出的暴烈不過是一種精力的施
展和活力的消耗,這時便立刻恢復那種純樸的心的寧靜,朝他的孩子投了慈父的滿意的
一瞥;孩子也回過頭來報以微笑。隨後,這個年輕的父親用雄壯的嗓音唱起又莊嚴又憂
郁的曲子,這是當地自古傳留下來的曲調,並不是所有農夫毫無例外都會唱,只有那些
深諸怎樣激起和控制耕牛的勁頭的農夫才唱得出來。這種曲調的起源被認為是神聖的,
大概從前受到過神秘的影響,至今人們還認為它具有保持耕牛的勁頭,平息它們的不滿,
排解它們對長時間幹活厭煩的效力。只知道怎樣駕馭它們,耕出一條筆直的壟溝,把犁
刀提起或恰到好處地插入土中,以減輕它們的辛苦,這些都是不夠的:倘若不會給牛唱
歌,就決不是一個十全十美的農夫;這是一門特殊的科學,需要有鑒賞力和特殊技能。
ヾ施洗禮的小約翰是文藝復興時期常見的繪畫題材,米蓋朗琪羅的《聖家庭》和拉
斐爾的《坐著的聖母》和《戴面紗的聖母》就是其中最著名的作品。
說實話,這種曲調只不過是一種可以隨意中斷,又接唱下去的宣敘調。它的不規則
的形式和不合樂理的音准,使它無法譜寫下來。但這仍不失為一首動聽的曲子,它和它
所伴唱的工種、耕牛的步態、鄉間的寧靜、唱歌的人的純樸是這樣和諧一致,任何不熟
識耕耘的天才都創作不出,除了當地聰明能幹的農夫,任何別的歌手都復唱不出來。一
年裡除了耕種在鄉下沒有旁的活兒和活動的時候,這種柔和而有力的曲子,彷彿微風一
樣悠然揚起;它的特殊調子同微風有某種相似之處。每個樂句的最後一個音符拖長顫抖,
運氣的力量大得難以令人相信,並提高四分之一音階,這樣有規則地不合樂理ヾ。這種
唱法不符合規範,但它的魅力難以形容,聽慣了這種曲子,就不能想像,還能有別的歌
曲在此時此地升起而不破壞了周圍的和諧。
ヾ我們今日的樂理只允許提高半個音階,所以喬治﹒桑說農民的曲調不合樂理;其
實,這是由於走音而使人覺得開了四分之一音階。
因此,在我眼前展現了一幅與霍爾拜因的版畫完全不同的畫面,儘管場景是一樣的。
不是一個愁容滿面的老人,而換了一個精力充沛的年輕人;不是套著肋骨突起、疲乏不
堪的瘦馬,而換了兩組四頭健壯暴躁的耕牛;不是死神,而換了一個俊美的孩子;不是
絕望的圖景和毀滅的觀念,而換了精力旺盛的景像和幸福的思想。
這時,那首古法語四行詩“你幹得汗流滿面……”和維吉爾的“啊,莊稼漢要是了
解他的幸福的話……”同時浮現在我的腦海中。看到這男子和小孩如此俊俏的一對,在
富有詩意的環境裡,優雅與剛勁相結合,完成一件莊嚴偉大的工作,我真感到深深的同
情,還夾雜著不由自主的惋惜。農夫是多麼幸福呵!是的,不用說我在他的地位也是幸
福的,如果我的臂膀驟然變得強壯,我的胸部也變得有力,能夠這樣使大自然物產豐富,
並歌唱大自然的話,而那時我的眼睛仍然能看到、我的頭腦仍然能領會色彩和聲音的和
諧,色調的細膩和輪廓的優美,一句話,事物的神秘的美!尤其是我的心仍然能與神聖
的感情交往,這種感情主宰了不朽的和崇高的創造。
可是,唉!這個男子從來不懂美的秘密,這個孩子也永遠不會瞭解!……我決不這
樣想:他們並不比他們所駕馭的牲口高明,他們不會有令人心往神馳的啟示,減輕他們
的疲累,消除他們的憂慮!我在他們高貴的腦門上看到天主的烙印,比起那些用錢購買
而擁有土地的人,他們更是生來的土地之王。他們也感覺到這一點,證據是:誰要讓他
們離鄉背井不會不受到懲罰,他們熱愛用他們的汗水澆灌的土地,真正的農民遠離目睹
他出生的田野,而去持戈披甲,是會死於思鄉病的。可是這男子缺少一部分我擁有的非
物質的享受——情趣,這本來應該屬於他所有,屬於這個浩渺的天穹才能包容的廣大廟
堂的創造者所有。他缺乏對自己情感的認識。那些在他還在娘胎就判決他要受奴役的人,
不能剝奪他幻想的能力,卻剝奪了他思索的能力。
即使他不是十全十美,並且注定要永遠處在孩提時代,他比起被學問窒息了情感的
人還是要美得多。你們這些人,自以為享有支配他的不受時效約束的合法權利,你們不
要凌駕於他,因為你們所犯的這個可怕錯誤,證明你們的才智扼殺了你們的心靈,你們
才是人類中最有欠缺和最盲目的人!……我更愛他的心靈的純樸,而不愛你們心靈的虛
假光澤;如果要我來描述他的生活,我會因突出柔和動人的方面而感到莫大的愉快,你
們的才能則在描繪他的卑賤,那是你們的社會箴言以嚴厲和輕蔑的態度把他推到那裡去
的。
我認識這個年輕人和這個漂亮的孩子,我知道他們的故事,因為他們有一個故事,
人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一個人如果理解了自己的生平故事,他就會對它感到興趣……熱
爾曼雖然是個農民和普通莊稼漢,但他瞭解自己的責任和愛情。他給我質樸、清楚地講
述過,我津津有味地聆聽著。我看他耕地看了很久,心裡想,為什麼不把他的故事寫下
來呢,儘管這個故事有如他犁出的田溝一樣簡單、平直和不假雕飾。
明年,這犁溝又將填平,被一條新的蓋沒。大多數人在人生的田野裡,也是這樣留
下痕跡,復又消失。一點兒土就能抹掉它,我們所掘出的田溝一個挨著一個,宛如墓園
裡的墳塋一樣。農夫的田溝難道比不上無所事事的人的田溝嗎?即令這些人由於奇特的
行為或某種荒唐的舉動,在世上有了一點名聲,留下了一個名字也罷。
那麼,如果可能的話,我們就從遺忘的虛無之境中把聰明能幹的農夫熱爾曼的田溝
搶救出來吧。他決不會知道,也決不會感到不安;但我將會因嘗試一下而感到樂趣。
莫裡斯老爹
“熱爾曼,”有一天他的岳父對他說,“你得打定主意再討個女人哪。你沒了我的
女兒轉眼快兩年了,你的大兒子已經七歲。你是將近三十的人了,我的孩子,你知道,
我們這兒,一過這歲數,就算太老,不好成家啦。你有三個漂亮的孩子,他們一直沒添
我們什麼麻煩。我的女人和媳婦盡心照顧他們,疼愛他們,盡到了本份。你看小皮埃爾
快長大了;他趕牛已經趕得很不賴;他又聰明伶俐,會在牧場放牲口,力氣不小,能把
馬兒牽到飲水的地方。他不再礙我們的事兒了;可另外兩個小不點兒,上帝知道我們還
是疼愛的,可憐這兩個沒娘的孩子,今年沒少費我們的心思。我的媳婦快臨產了,她懷
裡還有一個小不點兒。一旦我們盼呀等的那個來了,她就沒工夫照顧你的小索朗日,尤
其是你的西爾萬,他還不到四歲,日日夜夜沒個安生的時候,他像你一樣,是個急性子:
將來會是個好工人,可眼下是個淘氣的孩子。他要溜到溝邊,或者撲到牲口腳下,我的
老伴可跑不快,追不上他了。再說,我的媳婦又會再生一個,她的老大在一年內就得落
在我女人肩上。照這樣看,你的孩子真叫我們為難,成了我們的負擔。我們不願看到孩
子們照顧不好;一想到照看不過來他們會出什麼事,我們就安不下心來。所以你得再討
一個女人,我也得再有一個媳婦。我的孩子,你想想吧。我已經跟你講過好幾次,日月
如梭,歲月不等人。為你的孩子,也為我們這些希望家裡萬事如意的人,你應該盡早結
婚。”
“好吧,爸爸,”女婿回答說,“如果您一定要這樣辦的話,那就只得叫您稱心啦。
不過,不瞞您說,這樣做會使我非常難過,我真不想結婚,倒不如去投水呢。一個人只
知道自己失去的是怎樣的人,但不知道會找到什麼樣的人。我有過一個好妻子,一個漂
亮、溫柔、勇敢的妻子,孝順父母,體貼丈夫,疼愛孩子,屋裡屋外、地裡場邊,樣樣
能幹,心靈手巧,總之,一切都好;您把她給了我,我娶上她的時候,咱們並沒有約定,
如果我不幸失去了她,我就得把她忘掉呀。”
“熱爾曼,你所說的話顯出你有好心腸,”莫裡斯老爹接著說,“我知道你愛我的
女兒,使她過得幸福,假如你能代替她,滿足死神的要求的話,卡特琳眼下還會活著,
而你卻會在墳墓裡。她確實值得你愛到這個地步。眼下你不要再悲傷,我們也不用再悲
傷。但我並不是叫你忘掉她。善良的上帝要她離開我們,我們沒有一天不在我們的禱告、
思索、言語行動裡,讓她知道我們珍惜她的紀念,對她的去世感到悲傷。如果她在陰間
能跟你說話,讓你瞭解她的心願,她準定會吩咐你替她留下的小不點的孤兒找一個母親。
問題是要碰到一個夠格代替她的女人。這不是很容易的事;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我們
要是給你找到了這樣一個,你也會像愛我的女兒那樣去愛好的,因為你是一個老實人,
她給我們做幫手,疼愛你的孩子,你會感謝她的。”
“好的,爸爸,”熱爾曼說,“我會像平時那樣,照您的意思去做。”
“我的孩子,說句公道話,你總是聽從你家長的好意和忠告。咱們一起來商量怎樣
選擇你的新媳婦吧。首先,我不讚成你討個年輕的。你要的不該是這樣的。年輕姑娘太
輕浮;撫養三個孩子是個重擔,尤其他們都是前妻生的,更需要一個聰明善良、溫柔體
貼、吃苦耐勞的女人。如果你的女人同你的歲數不是差不多,她就不會通盤考慮,負起
這樣一個責任。她會嫌你太老,你的孩子太小。她會滿口怨言,你的孩子就要吃苦受罪
了。”
“我所擔心的也正在這兒,”熱爾曼說,“這些可憐的小東西會不會受到虐待、厭
惡和挨打呢?”
“但願不要這樣才好!”老人接著說,“不過,咱們這兒,壞女人要比好女人少,
除非我們都是傻瓜,才不去選中合適的對象。”
“不錯,爸爸,我們村子裡有些好姑娘,路易絲、西爾韋娜。克洛蒂、瑪格麗特……
總之,有您看得中的姑娘。”
“冷靜點,冷靜點,我的孩子,這些姑娘不是太年輕,就是太窮……要不太漂亮;
因為,總而言之,還要想到這一點,我的孩子。漂亮的女人不一定像別的女人那樣規規
矩矩。”
“那麼您要我討一個相貌丑的?”熱爾曼有點不安地說。
“不,決不是醜的,因為這個女人還要給你生孩子,再沒有比養些又丑又弱又多病
的孩子更晦氣的了。一個還很嬌嫩,身體壯實,既不美也不醜的女人,對你最合適不過
了。”
“我明白啦,”熱爾曼帶點苦笑地說,“要找到像您所說的女人,恐怕得天設地造
才行;尤其因為您根本不要窮苦的,而有錢的呢,對於一個鰥夫更是談何容易。”
“熱爾曼,如果她也是一個寡婦呢?而且是沒有孩子、家道殷實的寡婦呢?”
“在咱們的教區,眼下我還不知道有這樣的人。”
“我也不知道,但別的地方有。”
“爸爸,您心目中已經有人了;那麼,快點說出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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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聰明能幹的農夫熱爾曼
“是的,我心目中已經有人了,”莫裡斯老爹回答,“她娘家姓萊奧納,以前的丈
夫叫蓋蘭,住在富爾什。”
“我既不認識這個女人,也不知道這個地方。”順從的熱爾曼這樣回答,但越來越
愁眉不展。
“她像你過世的女人一樣,也叫卡特琳。”
“卡特琳?不錯,能夠再叫卡特琳這個名兒,會使我感到快樂!可是,如果我不能
像愛另外一個那樣愛她,那會使我更加痛苦,使我格外想念死去的那一個。”
“我對你說,你會愛她的:這是個好人,有副好心腸,我多年沒有見她的面了,那
會兒她不是個難看的姑娘;不過,眼下她不年輕了,她有三十二歲。她出身大戶人家,
一家子全是正直的人,她足足有八千到一萬法郎的地產,她情願賣掉,在她將來成家立
業的地方再買進土地;因為她也打算再嫁,我知道,如果你的性格和她合得來的話,她
不會嫌你的境況不好。”
“您已經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嗎?”
“是的,就看你們雙方的意見了;你們見面時雙方都要問清楚。這個女人的父親和
我有點親戚關係,過去他是我很要好的朋友。你認識萊奧納老爹嗎?”
“認識,我在集市上見過他跟您說話,上一次集市你們還一起吃的飯;他跟您聊得
那麼久,扯的就是這件事嗎?”
“不錯;他看見你賣牲口,覺得你幹得不賴,是個好看的小伙子,看樣子很勤快,
很能幹;我把你的所有情況都告訴了他,八年來咱們在一起過,一起幹活,你待我們真
不錯,從來沒說過一句氣話,或發過火,他便想到要將她的女兒嫁給你;不瞞你說,就
憑她的好名聲,就憑她家的老老實實,還有我所知道的他們家的興旺發達,這門親事我
也覺著合適。”
“我看,爸爸,您有點看重家業的興旺發達了。”
“那還用說,我是很看重。難道你不看重嗎?”
“要是您願意的話,我就看重,讓您心裡高興;可是,您知道,就我來說,咱們的
收入哪些歸我,哪些不歸我,我從來都不在意。怎麼分法我不在行,這些事我的腦子不
行。我瞭解的是土地,牛馬,套車,播種,打場,割草。說到綿羊,葡萄,園藝,細活
和手藝活,您知道,那是您兒子的事,我不大過問。至於錢的事,我的腦子不管使,我
怕你爭我搶,寧願都讓給別人算了。我擔心弄錯了,把不該得的一份歸了自個兒,這種
事不是簡單明白的話,我會永遠弄不清賬目。”
“這要壞事的,我的孩子,這就是為什麼我希望你娶一個有頭腦的女人,將來等我
不在了,可以代替我。你從來不願意鬧清賬目,待到我不在的時候,沒法讓你們雙方同
意,告訴你們每人該分多少,那時,就會使你跟我兒子鬧翻。”
“爸爸,但願您長壽不老!但您不必擔心您身後的事兒;我決不會跟您的兒子爭吵
不和。我信得過雅克,像信得過您一樣,我沒有自己的財產,所有歸我的東西都是您女
兒的,屬於我的孩子,所以我可以安心,您也可以這樣;雅克不會為自己的孩子來剝奪
他姐姐的孩子的東西,因為他差不多都一樣疼愛他們。”
“熱爾曼,你這話說得不錯。雅克是個好兒子、好弟弟,是個熱愛真理的人。可是,
雅克可能死在你前面,他的孩子還沒有長大,在一個家庭裡,必須時刻想到,不能讓未
成年的孩子們沒有家長來指點他們,解決他們的糾紛。要不然,那些搞法律的人就要插
手進來,搞得他們越加不和,打官司打得傾家蕩產。因此,我們難道不該想到在咱們家
多添一個人,不管是男是女,說不定有一天,就是這個人要管起三十來個孩子、孫子、
女婿和媳婦的言行和活計……天知道一個家庭會擴大到什麼程度,蜂房太擠時,就該分
房,每只蜂都想帶走它那份蜜。儘管我女兒有錢,而你很窮,我招你做女婿時,並沒有
數落她挑選了你。我看到你能幹活,我明白,像我們這樣的莊稼人,最好的財富就是有
像你一樣的一雙手臂和一顆心。一個人帶著這些來到一個家庭裡,他帶來的就夠多的了。
而一個女人就不同了:她在家裡的工作就是保存,而不是去取得。再說,眼下你是父親,
正在找老婆,你得想想,你將來的孩子不能要求分到前妻孩子的遺產,一旦你死了,他
們就得過窮日子,除非你女人有點財產。還有,你在我們這個家要添上這麼幾個孩子,
得有東西填肚子呢。要是這都落到我們身上,不用說,我們會撫養他們,毫無怨言;但
是,每個人就要減少一分舒適,你的幾個大孩子就要少得到一點。家裡人口猛增,而財
產不能按比例增加,昔日子就要來到,不管有怎樣的勇氣去對付它。這就是我的看法,
熱爾曼,你掂量一下吧,想法子讓寡婦蓋蘭中意你吧;因為她品行好,又有錢,眼下會
給咱們家帶來幫助,將來會帶來平安。”
“好吧,爸爸。我會盡力討她喜歡,但願她也喜歡我。”
“這樣的話,你得去看她,找她。”
“到她那裡去嗎?到富爾什?離這兒很遠,是不?這種季節沒有時間亂跑亂顛呵。”
“如果是一樁戀愛婚姻的話,那得預計浪費點時間;可這是一樁理智婚姻,雙方都
不用撒嬌使性,知道自己奔著什麼來的,很快就能定下來。明兒是星期六;你早點收工,
飯後兩點左右就出發,夜裡就可以到富爾什;眼下月光很亮,路上好走,也不過三十幾
裡地,靠近馬尼埃,不過你可以騎那匹牝馬去。”
“天氣這樣涼快,我倒想走路去呢。”
“那當然好,可是牝馬很漂亮,求婚的人騎著那樣好的馬去,那才叫神氣。你穿上
新衣服,帶上像樣的野味,當作禮物送給萊奧納老爹。你就說是我叫你去的,同他聊一
聊,星期日同他女兒過上一整天,星期一早上不管成不成都可以到家了。”
“就這樣吧。”熱爾曼平靜地回答;其實他一點兒不平靜。
熱爾曼像吃苦耐勞的農民一樣,一直安份守己地生活著。他二十歲上結了婚,這輩
子只愛過一個女人,雖然他是個急性子,活潑好動,但打從妻子死後,他沒有同別的女
人嬉笑打鬧過。他心裡忠實地懷著真正的悼念,他聽從岳父的話不免有點擔心憂慮;但
岳父一向治家有方,而熱爾曼已經完全獻身於這個家庭的共同事業,因之也盡忠於這個
事業的化身——家長,熱爾曼不懂自己本來可以反對這種動聽的理由,反對大家的利益。
可他是愁眉苦臉的。很少日子他沒有偷偷哭悼他的妻子,縱然孤獨開始壓抑著他,
但他更怕重新結婚,而寧願不去逃避苦悶。他心裡模模糊糊地想到,愛情突然而來抓住
了他,興許會使他得到安慰,因為愛情不會用別的方式來安慰人的。你去尋找愛情,未
必找得到它;我們沒有等待它,它反而來了。莫裡斯老爹對他提出的這項冷冰冰的結婚
計劃,這個不認識的對象,甚至所有別人稱道她的理智和品德的話,都使他深思。他一
面走開,一面沉思著,如同那些心思不多,主意不會亂打架的人一樣沉思,就是說,不
去想出一些反對的和利己的動聽理由,卻忍受著無言的痛苦,不同眼看必須接受的不幸
作鬥爭。
莫裡斯老爹已經回到田莊上去了,熱爾曼在夕陽西下和黑夜降臨之際,抓緊最後一
點時間,修好了綿羊在房子旁邊的圈牆上弄開的缺口。他扶起荊棘,用土塊培上,這時
候,畫眉鳥在附近的灌木叢中啁啾,彷彿在催促他快些一樣,盼著他一離開,就過來檢
查他的活兒做得怎樣。
吉葉特大娘
莫裡斯老爹回到家時,看到鄰居老媽媽過來同自己的女人聊閒天,順便要點火種生
火。吉葉特大娘住在一間很貧寒的茅屋裡,離田莊有兩個射程遠。可這是一個有條有理
和意志堅強的女人。她簡陋的房子又乾淨又整齊,她的衣服細心縫補過,顯出她在貧困
中的自愛。
“您是來要晚上的火種吧,吉葉特大娘,”老爹對她說,“您還要別的東西嗎?”
“不要了,莫裡斯老爹,”她回答,“眼下不要什麼。我不是叫化子,您是知道的,
朋友們的好心我不會濫用。”
“這是實話;所以您的朋友們總是隨時準備好為您效勞。”
“我正在和您的女人嘮叨呢,我問她,熱爾曼是不是打定主意再娶一個。”
“您不是個多嘴多舌的人,”莫裡斯老爹說,“在您面前說話,不必顧忌:我要對
我女人和您說,熱爾曼已經打定主意了;明兒他就要去富爾什農場。”
“太好了!”吉葉特大娘嚷了起來,“這可憐的孩子!但願上帝保佑他找到一個和
他一樣善良正直的女人!”
“啊!他要去富爾什嗎?”吉葉特大娘似有所悟地說,“您看多麼湊巧!這倒給我
許多方便,您剛才不是問我想要什麼東西嗎,我要對您說,莫裡斯老爹,您可以幫我一
點忙。”
“說吧,說吧,我們樂意給您幫忙。”
“我想要麻煩熱爾曼,帶我的女兒一起去。”
“帶到哪兒?到富爾什嗎?”
“不是到富爾什,是到奧爾莫,她要在那兒呆到年末。”
“怎麼!”莫裡斯老爹說,“您要跟女兒分開嗎?”
“她該出去幹活,賺點兒錢。這叫我很難過,她也很難過,可憐的小妞兒!我們下
不了狠心在聖約翰節ヾ分手;可眼下聖瑪丹節ゝ到了,她在奧爾莫的農場找到一個牧羊
的好差使。農場主那天趕集回來,打這兒路過。他看到我的小瑪麗在公地放牧她的三頭
綿羊。他對她說:‘小姑娘,你空閒得很哪;一個牧羊女放三頭羊,簡直太少了。你想
放一百只羊嗎?我可以帶你走。我們農場的牧羊女得了病,回到她父母家裡去了。如果
你肯在一星期內到我們農場的話,從年內到聖約翰節,你可以掙五十法郎。’孩子拒絕
了,可是她晚上回到家裡,看見我愁眉苦臉,發愁怎麼過冬,今年冬天一定又長又冷,
因為人們看到鶴和雁比往年早一個月在天上飛過,她便不禁想起那件事,並且告訴了我。
我們倆都哭了,但最後來了勇氣。我們心裡明白,我們呆不了一起,因為我們這一丁點
兒地,勉強夠養活一個人,而且瑪麗已經到了年齡(她十六歲了),她該像別人一樣去
幹活,掙到她的麵包,幫助她可憐的母親。”
ヾ聖約翰節在6月24日,在外省為招工的日子。
ゝ聖瑪丹節在11月11日,也是招工的日子。
“吉葉特大娘,”老農夫說,“如果只要五十法郎,您就可以不用吃苦,也不用把
您的孩子送到老遠的地方,說實話,我可以替您籌到這筆款子,儘管五十法郎對於像我
們這樣的人來說,也有點兒份量了。可是什麼事都得既聽從友情,也聽從理智。即使您
逃過了今冬的苦日子,將來的苦日子也逃不過,您的女兒越遲遲拿不定主意,她和您就
越難分離。小瑪麗已經長得又高又壯,她在家裡沒什麼事要操勞的,就會養成懶惰的習
慣……”
“哦!這一點我倒不擔心,”吉葉特大娘說,“瑪麗同有錢人家的姑娘、同主管一
大攤事兒的女孩子一樣,很有勇氣。她沒有袖手旁觀的時候,我們沒有活兒時,她就打
掃和擦抹我們可憐巴巴的家具,擦得跟鏡子一般發亮。這個孩子就像同她一樣重的金子
那樣值錢,我情願她到你們家放羊,不願她到老遠我不認識的人家去做工。假使我們有
先見之明,打定主意的話,您在聖約翰節就僱用她了;可眼下您要雇的人都雇滿了,要
到明年的聖約翰節我們才能考慮這件事。”
“呃,我滿心同意,吉葉特!這會使我高興。不過,在這段時間裡,她蠻可以學會
一種本事,習慣了替別人幹活。”
“是啊,說得在理;事兒已經講妥啦。奧爾莫的農場主今兒早上派人來問過她,我
們答應了,她馬上就要動身。但可憐的孩子不認識路,我又不願意打發她孤零零一個人
到那麼遠的地方。既然你女婿明兒上富爾什去,他蠻可以帶上她。聽人說,好像富爾什
緊挨著她要去的地方,因為我也從來沒去過。”
“是緊挨著的,我女婿可以給她帶路。這是理所當然的;他甚至可以讓她騎在他後
面,節省她的鞋子。瞧,他回家吃晚飯了。熱爾曼,吉葉特大娘的小瑪麗要上奧爾莫當
牧羊女,你說,她搭在你馬上,行不行?”
“好啊。”熱爾曼回答,他心事重重,但他向來樂意給鄰居幫忙。
在我們的圈子裡,一個母親想到將一個十六歲的女兒托付給一個二十八歲的男子,
這樣的事決不會發生;因為熱爾曼確實是只有二十八歲,雖然按當地人的看法,他要結
婚是年齡太大了,但他仍然是當地最漂亮的男子。地裡活並沒有使他刻上深深的皺紋,
顯得憔悴,有如耕了十年地的農民大半都在臉上反映出來那樣。他還有氣力再耕十年地
而不顯老,一個年輕姑娘腦子裡一定對年齡有非常強烈的偏見,才會看不到熱爾曼臉色
紅潤,眼睛像5月的天空一樣明亮、湛藍,嘴唇殷紅,牙齒好看,身材像一匹還沒有離
開過牧場的小馬駒那樣俊美靈活。
但是,在某些遠離大城市頹風敗俗的鄉村裡,風習的貞潔是一種神聖的傳統。在伯
萊爾村的所有人家當中,莫裡斯家又以正直誠實聞名遐邇。熱爾曼是去相親;瑪麗太年
輕,太貧窮,他不會從這方面去考慮她,他呆在她身邊不會起壞念頭,除非他是一個
“沒有心肝”的“壞蛋”。莫裡斯老爹看到這個漂亮的姑娘坐在他背後,一點也不擔心;
吉葉特大娘會認為侮辱他,如果她囑咐他要像對待妹妹一樣尊重她女兒的話。瑪麗抱吻
她的母親和她的幾個年輕女友不下一二十次,哭眼抹淚地騎上了馬。熱爾曼為自己的事
悶悶不樂,因此更對她的悲傷表示同情,他精神嚴肅地上了路,鄰居們向可憐的瑪麗揮
手道別,並沒有往壞裡去想。
六 小皮埃爾
“小青”是匹年輕、好看而壯健的牝馬。它毫不費力地馱著雙倍的重負,耷拉著耳
朵,咬著馬嚼子,像一匹地道的神氣而好動的牝馬那樣。經過那長條牧場時,它看見它
的母親,叫做“老青”的,就像它叫小青一樣,它嘯嘯而鳴,表示告別。老青馬走近籬
笆,蹄上的防跑器叮噹作響,它想沿著牧場的邊奔跑,追趕它的女兒;後來看到女兒飛
奔而去,便也嘶鳴起來,它若有所思,憂慮不安,仰著鼻子,嘴裡滿含青草,沒有心思
再吃。
“這頭可憐的牲口總認得它的心頭肉,”熱爾曼想排解小瑪麗的憂傷,這樣說“這
叫我想起動身前沒有抱吻過我的小皮埃爾。這個壞小子不在家!昨兒晚上,他想讓我答
應帶他走,在床上哭了一個鐘頭呢。今兒早上,他又想盡法子說服我。噢!他多伶俐,
多會撒嬌!等他看出辦不到時,這位先生惱火了:他跑到地裡去,大半天再沒看到他。”
“我呀,我看見過他,”小瑪麗竭力忍住眼淚說,“他跟蘇拉家的孩子們跑到再生
林那邊去了,我捉摸他離開家已經很久了,因為他餓得很,在吃野李子和桑椹,我將自
己當點心的麵包給了他,他沖我說:謝謝,可愛的瑪麗,以後你到我們家,我給你吃薄
餅。您這個孩子太可愛了,熱爾曼!”
“是的,他很可愛,”農夫接著說,“為了他,我不知道還有什麼事我不能做!要
不是他的姥姥比我更穩得住,我看到他哭得這麼傷心,他那顆可憐的小心都要哭碎了,
我真忍不住要帶他走。”
“那麼,您幹嗎不把他帶走呢,熱爾曼?他一點兒不會礙你的事;只要依了他,他
是很懂事的!”
“我要去的地方,好像他去了礙事。至少這是莫裡斯老爹的意思……而我呢,我的
想法正好相反,應該瞧瞧人家怎樣接待他,這樣可愛的孩子只會叫人喜歡……但是家裡
人都說,不要一開始就讓人看到家庭的拖累……我不知道我幹嗎會跟你講這些事,小瑪
麗;你一點兒不會理解。”
“恰恰相反,熱爾曼;我知道您是去相親;我母親對我說了,囑咐我不要對別人說,
無論是在家裡,還是在我要去的地方,您可以放心:我一個字也不會說。”
“你這樣做很好,因為這事兒還八字沒一撇呢;興許我不中那個女人的意。”
“應該希望她中意,熱爾曼。幹嗎您會不中她的意呢?”
“誰知道呢?我有三個孩子,對於一個不是他們母親的女人來說,這是夠累贅的。”
“不假,不過您的孩子跟別的孩子不同。”
“你這樣想嗎?”
“他們漂亮得像小天使一樣,家教那麼好,再看不到更可愛的孩子了。”
“西爾萬可不太隨和。”
“他還小呢!他怎樣會不淘氣呢,可他那樣聰明!”
“他聰明倒是真的,而且膽子多大!他既不怕母牛,也不怕公牛,如果隨他怎樣做
的話,他已經會同他哥哥爬到馬背上去了。”
“要是我在您的地位的話,我會把大孩子帶走。您有一個這樣漂亮的孩子,准保會
叫人馬上愛上您!”
“是的,如果這女的喜歡孩子的話;可是,如果她不喜歡呢?”
“難道有不喜歡孩子的女人嗎?”
“不多,我想;但是究竟有的,我發愁的就在這兒。”
“那麼,您一點兒也不瞭解這個女人嗎?”
“不會比你更多,我擔心見過她以後對她還是瞭解不透。我不是個多疑的人。別人
對我甜言蜜語,我都信以為真:我後悔過也不止一次,因為言語並不是行動呵。”
“聽說這是一個很正派的女人。”
“誰說的?是莫裡斯老爹吧!”
“是的,是您的岳父。”
“這太好啦,不過他也不瞭解她。”
“你呆會兒就會看到她,您要看得仔細一點,但願您不要看錯人,熱爾曼。”
“喂,小瑪麗,你徑直奔向奧爾莫之前,能進那戶人家呆一會兒,那我就高興了,
你很細心,一向很聰明,什麼都會留意到。如果你看到什麼使你三思的事,你可以悄悄
地告訴我。”
“噢!不,熱爾曼,我做不了!我怕自己會弄錯;再說,如果我隨便說了一句話,
叫您不滿意這門親事,您的岳父母會怨我的不是,我這樣已經夠煩惱的了,即使不給我
可憐的好媽媽惹是生非也罷。”
正當他們這樣閒扯的時候,小青豎起耳朵,往旁邊問了一下,然後又折回來,走近
灌木叢,那兒有樣東西剛才把它嚇了一跳,現在它開始認出來了。熱爾曼朝灌木叢投了
一瞥,看見一株橡樹濃密的仍然青綠的枝極下面的溝裡,有樣東西,他以為是只羊羔。
“這是一頭迷路的牲口,”他說,“或者已經死了,因為它一動不動。興許有人在
尋找它,應該去看一看!”
“這不是一頭牲口,”小瑪麗嚷著說,“這是一個睡著覺的孩子,是您的小皮埃
爾。”
“哎呀!”熱爾曼跳下馬說,“瞧,這個小淘氣在這兒,離家這麼遠,在一條溝裡,
說不定蛇會來咬他!”
他抱起孩子,孩子睜開眼睛,對他微笑,用手摟著他的脖子對他說:
“我的小爸爸,你得帶著我去啦!”
“好呀!又是這個老調調!你在這兒干什麼,你這個壞小子?”
“我在等我的小爸爸經過,”孩子說,“我瞅著路,瞅著瞅著就睡著啦。”
“如果我經過的時候沒看到你的話,你整夜就得呆在外邊,狼會把你吃掉。”
“噢!我猜到你會看見我的!”小皮爾埃信心十足地回答。
“那麼,我的皮埃爾,現在吻吻我吧,和我說聲再見,趕快回家去,如果你不想讓
家裡人等你吃晚飯的話。”
“那麼你不想帶我去了!”小傢伙叫著說,開始擦他的眼睛,表示他準備哭了。
“你明白,外公和外婆不願意你去。”熱爾曼說,猶如一個對自己的權威沒有信心
的人那樣,拿老岳父母的權威做擋箭牌。
可是孩子說什麼也不聽。他當真哭了起來,嘟嘟囔囔地說,既然他的父親帶著小瑪
麗,那麼也能帶上他。父親反駁他說,要經過大森林,裡面有許多兇惡的野獸,要吃小
孩,而且小青馬不肯馱三個人,動身時它就這樣說過;他還說要去的地方沒有小孩的床,
也沒有小孩的晚飯。所有這些絕妙的理由一點兒也說服不了小皮埃爾;他躺倒在草地上
打滾,一面嚷嚷,他的爸爸不愛他了,如果不帶他去,他白天黑夜都不回家。
熱爾曼做父親的心像女人的心那樣溫和柔弱。他妻子的死,使他不得不獨自照顧他
的孩子,還有想到這些可憐的沒娘的孩子十分需要疼愛,這一切都使他變成這個樣子,
他心裡展開激烈的鬥爭,尤其是他對自己的軟弱感到臉紅,他竭力要對小瑪麗掩蓋自己
的不自在,以致他腦門上都滲出了汗,眼圈兒也紅了,快要哭出來。末了他想發火;但
他回過身轉向小瑪麗,彷彿要她證明自己的心硬堅定時,他看到這個善良的姑娘淚流滿
面,他立刻失去了所有的勇氣,他也忍不住自己的眼淚,雖然他還在數落著和威脅著。
“說真的,您的心太硬。”小瑪麗終於衝著他說,“要是我呢,對這樣一個傷心透
頂的孩子,我是於心不忍的。得了,熱爾曼,帶他去吧。您的牝馬馱慣了兩個大人和一
個孩子,證明是,您的內弟和內弟媳比我重得多,他們每逢星期六趕集,總是同他們的
孩子一起騎在這匹好牲口的背上。您讓他騎在您的前面好了,再說,我寧願一個人走著
去,也不願讓這小傢伙受累。”
“這倒是可以的,”熱爾曼回答,他真想自己被說服,“小青馬根結實,如果它的
背還有地方的話,多馱兩個人也行。可是,我們在路上怎麼照顧這孩子呢?他會挨凍受
餓……今兒晚上和明兒誰來照顧他睡覺、洗臉和穿衣呢?我不敢把這麻煩事托給一個我
不瞭解的女人,不消說,她會覺得我一開頭對她太隨便。”
“從她表現出熱心還是厭煩,您馬上可以瞭解她的為人,熱爾曼,請相信我的話;
再說,如果她討厭您的皮埃爾的話,就由我來照料他好了。我會到她家給他穿衣,明兒
我就帶他到地裡去。我整天陪他玩兒,照顧好,讓他什麼都不缺。”
“他會給你添麻煩,我可憐的姑娘!他會礙你的事,一整天太長了!”
“恰好相反,這會使我快樂,他可以給我搭伴,我第一天在一個陌生地方過就不會
問得慌。我會設想自己還在家裡。”
那孩子看到小瑪麗站在他一邊,便攥住她的裙子,抓得這樣緊,要他放鬆,真要弄
痛他呢。當他看出他父親讓步時,他把瑪麗的手捏在自己被太陽曬黑的兩隻小手裡,歡
欣雀躍,一面抱吻她,帶著孩子們有所企求時的急不可耐,把她拖到牝馬跟前。
“得了,得了,”少女說,把他抱了起來,“這顆可憐的心跳得像只小鳥一樣,咱
們設法讓它平靜下來吧。天黑以後你覺得冷就告訴我,我的皮埃爾,我會把你裹在我的
斗篷裡。吻吻你的小爸爸吧,請他原諒你的淘氣吧。告訴他下次再也不這樣了,永遠不
這樣了!聽見嗎?”
“是呀,是呀,就要我老順著他的意思,對不?”熱爾曼說著,用手絹給小傢伙抹
掉眼淚,“啊!瑪麗,你替我把這個淘氣包寵壞了!……你當真是個太善良的姑娘,小
瑪麗。我猜不透你幹嗎在上一次聖約翰節不到我家放羊。你可以照顧我的孩子們,我寧
願出個好價錢,讓你照料他們,而不想去找另外一個女人;興許她以為不討厭我的孩子,
就算給我很大的思典了。”
“不該這樣從壞的方面去看事情,”小瑪麗回答,一邊拉住馬籠頭,這時熱爾曼把
他的兒子安置在舖著山羊皮的寬馬鞍的前邊,“如果您的妻子不喜歡這些孩子的話,明
年您可以僱用我,您放心,我會讓他們快快活活,別的什麼也不會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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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七 在荒野上
“哎呀,”他們剛走了幾步,熱爾曼這樣說,“看不到這小傢伙回家,家裡人會怎
麼想呢?他們會著急不安,到處找他。”
“您去對在那上頭幹活的養路工說,您把孩子帶走了,托他轉告您家裡的人。”
“說實話,瑪麗,你什麼都想到了;我呀,我沒想到讓尼該在那邊。”
“他剛巧住在農場的緊旁邊,他不會忘了給您傳話的。”
他們考慮到這個周到的辦法以後,熱爾曼便催馬快跑起來。小皮埃爾快活極了,一
時不覺得沒吃過飯;但馬的顛簸掏空了他的胃,走了一裡路,他開始打呵欠,臉色泛白,
老實承認他餓得要命。
“瞧,開始折騰啦,”熱爾曼說,“我早就料到,咱們走不了多遠,這位先生就會
喊餓叫渴。”
“我是渴著呢!”小皮埃爾說。
“那麼,咱們就到科爾萊的勒貝克大媽的‘黎明’酒店去歇歇,好嗎?招牌名字多
美,房子多麼寒磣!得,瑪麗,你也去喝一點兒酒吧。”
“不,不,我什麼也不需要,”她說,“您同小傢伙進去的時候,我給看著馬。”
“但是我想到,我的好姑娘,今兒早上你把自己當點心的麵包給了我的皮埃爾,你
也空著肚子;剛才你又不肯在我家吃飯,哭個不停。”
“噢!我那時不餓,我太難過了!我對您起誓,眼下我還一點兒不想吃。”
“你得勉強吃一點,姑娘;要不然,你會得病的。咱們還要趕路,不能到了那邊,
還沒問好,就像餓鬼一樣討麵包吃。我呀,我願給你做個樣子,雖然我也沒什麼好胃口;
但我可以這樣做,因為我畢竟也沒吃過飯。我看到你和你母親兩個人在哭,心裡也很難
過。得了,得了,我去把小青拴在門口;下來吧,請你下來。”
他們三人走進了勒貝克大媽的酒店,不到一刻鐘,那個肥胖的跛足女人給他們端來
一盤很像樣的炒蛋、黑麵包和淡紅的葡萄酒。
鄉下人吃飯不快,小皮埃爾又胃口大開,足足過了一小時,熱爾曼才想到重新上路。
小瑪麗起先是出於好意才吃一點,漸漸地,她也覺得餓了:因為十六歲的人不能餓得太
久,鄉下的空氣又催人開胃。熱爾曼好言相慰,鼓勵她振作起來,也起了作用;她竭力
說服自己,7個月會很快過去,還去想她以後回到家裡。回到村裡的幸福,因為莫裡斯
老爹和熱爾曼都意見一致,答應雇她。可是,正當她開始同小皮埃爾嘻嘻哈哈,打打鬧
鬧時,熱爾曼起了個倒霉的念頭,叫她從酒店窗口望出去,看那山谷的美景,從這高處
眺望,可以一覽無余,景色是這樣悅目,這樣青翠,這樣富饒。瑪麗望了一會兒,問能
不能看到伯萊爾村的房子。
“當然能看到,”熱爾曼說,“還能看到農場,甚至你的家。瞧,那個小灰點,離
戈達爾那棵大白楊樹不遠,在鐘樓的下面。”
“啊!我瞧見了。”姑娘說,於是她又哭起來。
“我不該叫你又想到那裡,”熱爾曼說,“我今兒個淨干蠢事!得了,瑪麗,咱們
動身吧,我的姑娘;現在白天短,再過一小時,月亮升上來後,天氣暖和不了。”
他們又上了路,穿過那一大片“荒地”,因為怕馬跑得太快了,那姑娘和孩子會累
著,熱爾曼只得讓小青走得慢一點,等到他們離開大路走向樹林時,太陽已經西沉了。
熱爾曼認得去馬尼埃的路。但他以為不走尚特盧伯大道,而從普雷斯勒村和古墓那
邊下去會更近一點,這個方向他趕集時沒有走過。他弄錯了,等來到樹林又耗掉一點時
間;而且他又不從正道進去,他沒有發覺,以致背向富爾什,走到阿爾當特村那邊的高
坡。
這時妨礙他辨別方向的,是隨著黑夜升起的霧,這是秋夜的一種霧,銀白色的月亮
使它格外朦朦朧朧,使人迷惑。散佈在林中空地上的大水坑冒著厚厚的水氣,小青馬踩
過去的時候,只是從馬蹄的濺水聲和從拔腿的艱難上,才有所發覺。
他們終於找到了一條筆直的好路,走到了盡頭,熱爾曼竭力察看來到哪兒,這才發
覺迷了路。因為莫裡斯老爹給他指點道路時對他說,一出樹林要下一段陡坡,穿過一片
廣闊的草地,兩度涉過那條有淺灘的河流。老爹甚至叮嚀他下河時要小心,因為初秋時
節下過幾場大雨,河水興許漲高了一點。熱爾曼既看不到斜坡,也看不到草地和河流,
眼前是一片平坦發白像蓋了一層雪一樣的荒野,他停下來,尋找房屋,等候過路的人,
但能給他指點的什麼也找不到。於是他又折回原路,走進樹林。霧愈加濃密,月亮完全
被遮住了,路非常難走,泥沼很深。有兩回小青差點兒失足倒下;它馱得那麼重,失去
了勇氣,即使它還有辨別力,不會撞在樹上,可是它不能讓騎在它身上的人避免碰上粗
樹枝,樹枝同他們的頭一般高,擋住了去路,對他們非常危險。熱爾曼這樣磕碰了一下,
丟掉了帽子,好不容易才找回來。小皮埃爾睡著了,像只口袋一樣擺來蕩去,他妨礙著
他父親的兩條臂膀,以致熱爾曼都不能控制、駕馭那匹馬了。
“我想我們是中了邪啦,”熱爾曼停下來說,“因為這樹林並不大,不至於迷路,
除非喝醉了酒,咱們在裡面轉來轉去,至少有兩個鐘頭,怎麼也走不出去。小青只有一
個念頭,就是轉回家去,是它弄得我昏頭轉向。如果咱們想回家的話,只要讓它走就成。
可是,咱們興許離開要在那兒過夜的地方不遠,要放棄計劃,重新走這樣一段長路,真
是要發瘋了。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不見天,也不見地,我擔心這個孩子會得寒熱,
如果咱們呆在這要命的霧裡的話;我還擔心他會被我們壓傷,如果馬往前撲倒的話。”
“咱們不該再這樣執拗地轉下去,”小瑪麗說,“咱們下馬,熱爾曼;把孩子給我,
我會抱得好好的,您不如我,我會不讓技風撩開,露出他來。您拉住馬轡頭,領著馬走,
咱們離干的地方近一點,您興許會看得清楚一些。”
這辦法只能使他們不至於從馬上摔下來,因為霧在蔓延,似乎緊貼在濕漉漉的地面
上。往前走很艱苦,一會兒他們就疲乏不堪了,末了在一片大橡樹下遇到一塊干地,便
停了下來。小瑪麗渾身是汗,但她一點兒也不抱怨,也一點兒不著急。她一心照顧著孩
子,坐在沙地上,讓孩子睡在她的膝上,而熱爾曼把小青馬的轡頭掛在樹枝上,然後便
到附近察看。
可是小青馬對這次跋涉厭煩透了,把腰用力一擺,掙脫了韁繩,弄斷了肚帶,毫不
在意地尥了五六下蹶子,踢得比它的頭還要高,然後穿過矮樹叢跑掉了,明白表示出它
不需要任何人,也能找到回去的路。
“唉!”熱爾曼白費力氣,追不上小青馬,這樣說,“咱們只有步行了,沒有什麼
能幫助咱們走到正道,咱們得蹚水過河;既然路上都是積水,可以肯定河水漫過了草地。
咱們不知道別的通道,所以需要等到這霧散去,最多不過一兩個鐘頭。待到咱們能看清
東西,再去找一所房子,在樹林邊上遇到的第一家;可眼下咱們不能走出這地方;那邊
有一條溝,一個池塘,我摸不清前面是什麼;我也說不清後面有什麼,因為我再也鬧不
明白,咱們打哪邊來的。”
八 大橡樹下
“那麼,耐心一點,熱爾曼,”小瑪麗說,“咱們在這塊小小的高坡上還不壞。雨
透不過這些大橡樹的葉子,咱們可以生起火來,因為我覺著有些毫無牽連的老樹根,干
燥得可以點著火。您帶著火嗎,熱爾曼?您剛剛還抽過煙斗呢。”
“我剛才有火!我的火鐮放在馬鞍上我的袋子裡,和我帶給女家的野味擱在一起;
那該死的牝馬把什麼都帶走了,連我的披風也帶走了,它會把披風弄丟,讓樹枝撕破。”
“不對,熱爾曼;馬鞍、披風、口袋,全都在您腳邊的地上。小青馬弄斷了馬肚帶,
把東西都甩到一邊才跑掉的。”
“天哪,一點不假!”農夫說,“要是咱們能撿到一點枯柴的話,就能把衣服烤乾,
身上也會暖和。”
“這不難,”小瑪麗說,“枯柴在腳下到處都卡嚓作響;先把馬鞍遞給我。”
“你要幹嗎?”
“給小傢伙舖一張床:不,不是這樣,翻轉過來;他在四下去的地方不會滾出來;
裡面還有牲口背上的熱氣呢。您看到那邊的石子吧,撿來在兩邊墊穩!”
“我呀,我可看不到石子!你有貓一樣的眼睛!”
“瞧!已經弄好了,熱爾曼。把您的披風遞給我,我來把他的小腳裹上,我的披風
蓋著他的身子。瞧!他睡在那兒,不就跟在他的床上一樣嗎!摸摸看,他熱烘烘的!”
“當真!你照顧孩子很在行,瑪麗!”
“這並不難。現在,在您的口袋裡找出火鐮來,我來擺好木柴。”
“這柴燒不著,太濕了。”
“您什麼都懷疑,熱爾曼!難道您不記得以前放羊,就在下雨時在野地裡生起熊熊
大火嗎?”
“是的,那是放羊的孩子的本領;而我一會走路,就是個放牛的。”
“怪不得您的手臂有力,而雙手並不靈巧。瞧,柴禾已經堆好了,您就會看見能不
能著火!把火和一把干蕨遞給我。好!現在吹氣吧;您沒有癆病吧?”
“我知道是沒有。”熱爾曼說,一面像風箱一樣吹起氣來。一會兒,火焰閃亮起來,
起先放出紅光,終於在橡樹下升起了淡藍的火焰,同濃霧爭鬥著,漸漸烤乾了方圓十步
內的空氣。
“現在,我要坐在小傢伙旁邊,不讓火星落到他身上,”那姑娘說,“您來加柴,
把火撥旺,熱爾曼!咱們在這兒既不會著涼發燒,也不會傷風感冒,我向您擔保。”
“說實話,你是一個聰明的姑娘,”熱爾曼說“你像一個黑夜的小女巫一樣,會變
出火來。我覺得自己渾身振作,心裡舒坦;因為我的腿濕到膝蓋,想到要這樣呆到天亮,
剛才我心情壞透了。”
“一個人心情不好,什麼辦法也想不出。”小瑪麗說。
“那麼你從來沒有過心情不好嗎?”
“沒有過!從來沒有過。這有什麼好處呢?”
“噢!確實什麼好處也沒有;可是,當你煩惱的時候,有什麼辦法避免這種情況呢?
上帝知道,你也免不了有煩惱的時候,我可憐的姑娘:因為你不是一向很幸福的!”
“不錯,我可憐的母親和我吃苦受累。我們有煩惱,但我們從來沒有失去勇氣。”
“不管什麼活計,我也不會失去勇氣,”熱爾曼說,“不過,貧窮會使我氣憤;我
從來不缺什麼。我的女人讓我變得有錢,現在我仍然有錢,只要我在農場上干下去,我
將來還是有錢:我希望永遠是這樣;但每個人都應該有自己的痛苦!我有另一方面的痛
苦。”
“是的,您失去您的妻子,這是很值得人同情的。”
“誰說不是?”
“噢!我也著實哭過她呢,熱爾曼!她是那樣好!得了,咱們別再談這事了;因為
我還會哭她的,我所有的煩惱今天都會湧上我心頭。”
“她當真非常喜歡你,小瑪麗!她很看得起你和你的母親。咦!你在哭嗎?得了,
我的姑娘,我不想哭……”
“可是您在哭,熱爾曼!您也在哭!一個男人哭他的女人有什麼難為情呢?別感到
不好意思了!我已經同您平分這個痛苦了!”
“你有副好心腸,瑪麗,同你一起哭我覺得好過一些。你把腳靠近一點火;你的裙
子也全濕了,可憐的姑娘!得了,我來替你照顧小傢伙,你可以好好烤一下火。”
“我夠暖和了,”瑪麗說,“您要是想坐下來的話,就坐在披風的一個角上吧,我
這樣很舒服。”
“這兒確實不賴,”熱爾曼挨近她坐下說,“只是我有一點餓得難受。已經晚上九
點了,在這樣泥濘的路上走得我實在吃力,我感到精疲力竭。你難道不餓嗎,瑪麗?”
“我嗎?一點不餓。我不像您,習慣了吃四頓,ヾ我常常不吃晚飯就睡覺,再來一
次也不希奇。”
ヾ即早飯、午飯、點心和晚飯。
“像你這樣的婦女倒是好過日子,沒有多少花費。”熱爾曼微笑著說。
“我不是一個婦女,”瑪麗天真地說,沒有覺察出這農夫語氣的微妙意思,“您是
在說夢話吧?”
“是的,我覺得自己在做夢,”熱爾曼回答,“興許是肚子餓使我說走了嘴!”
“您肚量真大!”輪到她快活起來,“如果您過了五六個鐘頭不吃東西就活不了的
話,在您的口袋裡不是有野味,又有火可以烤來吃嗎?”
“咦!這倒是個好主意!可是拿什麼禮物送給我未來的岳父呢?”
“您有六只山鶉和一只野兔!我想您不需要吃光才填飽肚子吧?”
“但是,在這兒烤,沒有鐵叉,沒有烤爐,會燒成焦炭的!”
“不會”,小瑪麗說,“我來給您埋在灰裡燒熟,不會有煙熏味兒。難道您從沒在
地裡逮過雲雀嗎?沒有夾在石頭中間烤熟嗎?啊!不錯!我忘了您沒放過羊!得啦,把
這只山鶉的毛拔掉!別那麼用勁!您會撕掉它的皮。”
“你可以拔另一只的毛,給我做個樣子!”
“您想吃兩隻嗎?多能吃呀!得,毛拔好了,我來燒熟這兩隻山鶉。”
“你可以做一個出色的隨軍小賣的女人,小瑪麗;可惜你沒有儲物箱,我也只能喝
這池塘裡的水。”
“您想喝酒,當真?興許您還要咖啡?您以為是在市集的涼棚下!嗆喝著店主,給
伯萊爾的精明的農夫拿酒來!”
“啊!小壞蛋,你在取笑我?你有酒也不喝?”
“我嗎?傍晚我同您在勒貝克那間酒店裡已經喝過,這是我生平第二道;假如您很
聽話,我將給您一瓶差不多裝滿的好酒!”
“怎麼,瑪麗,你果真是個女巫嗎?”
“您不是在勒貝克那間酒店裡大手大腳地要了兩瓶酒嗎?您同小傢伙喝了一瓶,另
一瓶您放在我面前,我只喝了幾口。您不在意,兩瓶都付了賬。”
“後來呢?”
“後來,我將沒喝完的一瓶裝在我的籃子裡,因為我想,您或者小傢伙路上會渴的;
酒在這兒。”
“你是我平生見過的想得最周到的女孩子。啊!這個可憐的孩子離開酒店時還在哭
呢!這並沒妨礙她想到別人,而不是她自己。小瑪麗,娶你的男人不會是個傻瓜。”
“但願這樣,因為我不會愛一個傻瓜。得啦,吃您的山鶉吧,它們燒得火候正好;
沒有麵包,將就吃點栗子吧。”
“你從什麼鬼地方弄來的栗子?”
“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一路上我順便從樹上摘下來,裝滿了我的口袋。”
“栗子也烤熟了嗎?”
“假使火一生著我沒把栗子煨在裡面的話,我的腦袋瓜干什麼使的?在地裡總是這
樣做的。”
“哦,小瑪麗,咱們一塊來吃晚飯吧!我願為你的健康乾杯,祝願你有個好丈夫……
像你所希望的那樣。給我說說這方面你有什麼想法吧!”
“這叫我很為難,熱爾曼,因為我連想都沒有想過。”
“怎麼,一點兒沒想過?從未想過?”熱爾曼說,他開始用農夫的胃口吃起來,但
切下最好的部分送到他的旅伴的面前,她執拗地不受,只取了幾個栗子。他看到她不想
回答自己這個問題,便又說:“告訴我,小瑪麗,你還沒有想到結婚嗎?可是你已經到
年齡了!”
“興許想過,”她說,“但我太窮了。至少需要一百個艾居才能結婚成家,我得工
作五六年才能攢滿這筆錢。”
“可憐的姑娘!我真想讓莫裡斯老爹給我一百艾居,再轉送給你。”
“太感謝了,熱爾曼。那麼別人會怎樣議論我呢?”
“別人會說什麼?人人都知道我年齡太大,不能娶你。所以別人不會猜想我……猜
想你……”
“說呀,熱爾曼!瞧,您的孩子醒了。”小瑪麗說。
熾天使書城
【第五章】
九 晚禱
小皮埃爾翻身坐了起來,若有所思地張望著四周。
“啊!這傢伙,他聽到有人吃東西,決不會放過的,”熱爾曼說,“大炮聲不能把
他驚醒,但只要有人在他旁邊爵動下巴額兒,他馬上就睜開眼睛。”
“您在他的年紀,也該是這樣的,”小瑪麗帶著狡黠的微笑說,“喂,我的小皮埃
爾,你在找床頂嗎?今夜它是樹蔭做成的,我的孩子;但你的爸爸晚飯照樣沒少吃。你
想同他一起吃晚飯嗎?我沒有吃掉你的一份;我早就想到你會要的!”
“瑪麗,我希望你吃一點,”農夫叫著說,“要不然我不吃了。我是一個饞鬼,一
個老粗;你呢,你省下來給我們吃,這是不公道的,我很慚愧。瞧,我的食慾都沒了;
如果你不吃的話,我也不讓我兒子吃。”
“您讓我們安生點吧,”小瑪麗回答,“我的胃口的鑰匙不在您手裡。我的胃口今
兒個封上門了,而您的皮埃爾的胃口卻像頭小狼的胃口一樣打開。喏,瞧他狼吞虎嚥!
噢!他將來也是個粗壯的莊稼漢!”
小皮埃爾不一會兒當真顯出有其父必有其子的樣子,他剛剛睡醒,還不明白在什麼
地方,怎麼來的,就開始吞吃起來。等他吃飽了,便像擺脫了束縛的孩子那樣興奮,比
平時更加聰明、好奇和滔滔不絕。他問自己到了哪裡,待他知道是在樹林中時,他顯得
有點害怕。
“這個樹林裡有兇惡的野獸嗎?”他問他的爸爸。
“沒有,”他爸爸回答,“一只也沒有,根本用不著害怕。”
“你撒謊了,剛才你對我說,要是我同你到大樹林裡,狼會拖走我的!”
“瞧他嘴多厲害!”熱爾曼發窘地說。
“他沒錯兒,”小瑪麗說,“您剛才是對他這樣說來著;他記性很好,想起來了。
不過,我的小皮埃爾,要知道你爸爸從來不撒謊。我們穿過大樹林時你正睡著,眼下我
們是在小樹林裡,這兒沒有猛獸。”
“小樹林離大樹林很遠嗎?”
“相當遠;浪不會走出大樹林。再說,要是有狼跑到這兒的話,你爸爸會把狼打死
的。”
“你也打狼嗎,小瑪麗?”
“我們一起打,我的皮埃爾,你會幫我們大忙,對不?你不害怕吧?你會狠狠地
打!”
“是呀,是呀,”孩子驕傲地說,擺出英雄的姿態,“咱們會把狼殺死!”
“沒有人比得上你同孩子談得來,讓他們懂道理,”熱爾曼對小瑪麗說,“沒多久
你還是個孩子呢,還記得你母親跟你說的話,這倒是真的。我深信人越年輕,越同孩子
合得來。我很擔心,一個三十歲的女人,還不知道怎麼做母親,很難學會跟孩子們唧唧
喳喳地說話和講道理。”
“幹嗎學不會呢,熱爾曼?我不明白幹嗎您對這個女人有壞的想法;您會改變看法
的!”
“讓這個女人見鬼去吧!”熱爾曼說,“我真想打她那兒回來以後就再也不去了。
我幹嗎要一個我不瞭解的女人呢?”
“我的小爸爸,”孩子說,“幹嗎今兒個你老在說媽媽,她不是死了嗎?……”
“唉!難道你已經忘掉你可憐的好媽媽了嗎?”
“沒有,我看到她放進一只漂亮的白木匣裡,外婆把我領到她身邊去吻她,和她再
見!……她全身是白的,都冰涼了,每天晚上舅媽教我禱告上帝,好讓媽媽到天堂,在
上帝身邊身體熱乎起來。你相信眼下她在天上嗎?”
“但願她在天國,我的孩子;應當時常禱告,讓你媽媽看到你愛著她。”
“我這就禱告,”孩子說,“今兒晚上我沒想到做禱告。但我一個人做不了,我總
要忘掉一點。小瑪麗得幫幫我。”
“好的,我的皮埃爾,我來幫你,”少女說,“你過來,跪在我身上。”
孩子跪在少女的裙子上面,合十他的小手,開始背誦禱文,起先全神貫注,十分熱
忱,因為他開頭記得很熟;後來慢了下來,結結巴巴,最後一字一字地跟著小瑪麗念。
每晚,當他念到禱文的這一段時,便打起瞌睡,他從未學會背到底。這一回還是照舊,
專心致志和他自己聲音的單調,產生了往常的效果,他勉為其難地念著最後的音節,而
且還是教了他三遍才念出的。他的頭沉沉下垂,耷拉在瑪麗的胸前:他的手鬆開了,垂
落在自己的膝上。在篝火的亮光下,熱爾曼瞧著他的小天使在少女的懷裡打盹;她抱著
他,她純潔的氣息溫熱著他金黃的頭髮,她也讓自己沉浸在虔誠的夢想中,默默地為卡
特琳的亡靈祈禱。
熱爾曼感動了,竭力尋找話語,向小瑪麗表達她使他油然而生的敬意和感激,但怎
麼也找不到能表達思想的話來。他挨近她,想吻她一直緊抱在懷裡的孩子,他的嘴唇捨
不得離開小皮埃爾的腦門。
“您吻得太重了,”瑪麗對他說,一面輕輕地推開農夫的頭,“您要把他鬧醒的,
讓我再放他睡好,現在他又去做天堂的夢了。”
孩子讓人放倒睡下,躺在馬鞍的山羊皮上時卻在問是不是騎在小青的背上。隨後,
睜開他藍色的大眼睛,盯著樹枝看了有一分鐘,他好像在睜著眼睛做夢,抑或被白天溜
進腦子裡,臨睡時才呈現出來的一個念頭所激動。他說:
“我的小爸爸,如果你想給我另外一個媽媽的話,我願意她是小瑪麗。”
他不等回答,就合上眼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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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冒著寒冷
小瑪麗對孩子古怪的話看來並不在意,只當作好意的話看待;她給他仔細蓋好,撥
旺了火。籠罩在附近的沼澤上面的濃霧看來離散開還早得很,她便勸熱爾曼在火邊拾掇
一下,打一個盹兒。
“我看出您已經想睡了,”她對他說,“因為您一聲不吭,您瞪著火炭,就像您的
小傢伙剛才那模樣。得了,睡一會兒吧,我來守著孩子和您。”
“睡覺的該是你,”農夫回答,“我呀,我來守著你們倆,因為我沒有一點想睡的
意思;我腦子裡有五十個念頭在轉悠。”
“五十個呀,真不少,”姑娘帶點調侃的意味說,“有多少人只要有一個念頭就很
高興了!”
“那麼,我要是沒有五十個的話,至少有一個,一小時以來老糾纏著我。”
“我馬上給您講出來,包括您以前有過的念頭。”
“好哇,你要猜得出就說出來吧,瑪麗,由你說給我聽,那我才高興呢。”
“一個鐘點以前,”她說,“您想吃……現在您想睡。”
“瑪麗,我不過是一個放牛的,而你卻簡直把我當作一頭牛了。你是一個淘氣的姑
娘,我看出你根本不想跟我聊聊。你睡吧,那總比數落一個悶悶不樂的人要好些。”
“要是您想聊聊的話,咱們就聊吧,”姑娘說,一面半躺在孩子旁邊,頭倚著馬鞍,
“您在自尋煩惱,熱爾曼,這方面您沒有顯出多少男子漢的勇氣來。如果我不是竭力克
制自己的悲哀的話,我呀,我有什麼話不好說呢?”
“那是當然,我放心不下的正是你的苦惱,我可憐的孩子!你要遠離你的親人,生
活在一個盡是荒野和沼澤的鬼地方,你會染上秋季的寒熱病,那兒養綿羊不會有什麼收
益,一個想養好羊的牧羊女總要發愁;再說,你要呆在陌生人中間,他們興許不會好好
待你,不瞭解你好在哪裡。瞧,這真叫我說不出的難受,我真想把你帶回你家裡,不去
富爾什了。”
“您說了這麼些,心地真好,但缺少理智,我可憐的熱爾曼;對朋友不該說洩氣話,
您不該給我指出我的命運不好的一面,而是應該給我指出好的一面,就像咱們在勒貝克
那間酒店吃東西時您所做的那樣。”
“有什麼辦法呢!那會兒我是那種看法,而眼下看法又另一個樣。你最好是找到一
個丈夫。”
“那不可能,熱爾曼,我已經對您說過了;正因為不可能,我也就不去想它。”
“但如果找得到呢?興許,你肯告訴我你希望要什麼樣的人,我就能夠想出一個人
來。”
“想出不等於找到。我呀,既然白費心思,也就不去設想。”
“你不想找一個家境富裕的嗎?”
“不,哪敢這樣想,因為我像約伯ヾ一樣窮。”
ヾ約伯是《舊約》上最窮的人。
“要是他家境寬裕,你就可以不愁住得好,吃得好,穿得好,一家子都是正直的人,
能讓你接濟你母親,那怎樣?”
“噢!那樣敢情好!能接濟我媽媽是我的全部心願。”
“如果真有這種機會的話,即使男方不太年輕,你不會太挑剔吧?”
“啊!請原諒,熱爾曼,這正是我看重的一點。我不喜歡年紀大的!”
“年紀大當然不行;但比如像我這樣年紀的呢?”
“您的年紀對我來說是太大了,熱爾曼;我喜歡像巴斯蒂安那樣的年紀,雖然巴斯
蒂安不如你漂亮。”
“你更喜歡養豬的巴斯蒂安嗎?”熱爾曼不稱心地問,“喜歡這個眼睛長得像他所
趕的牲口一樣的小伙子嗎?”
“我不管他的眼睛,只因為他是十八歲。”
熱爾曼感到自己嫉妒得要命。他說:
“得了,我看你愛上了巴斯蒂安,這至少是一個怪念頭!”
“是的,這可能是一個怪念頭,”小瑪麗回答,放聲大笑,“他會成為一個怪丈夫。
你要他信什麼他就信什麼。比方那一天,我在本堂神甫的菜園裡撿到一只西紅柿,我對
他說,這是一只好看的紅蘋果,他像饞鬼一樣咬了一口。您看到他那副丑態就好了!我
的上帝,他多丑呀!”
“既然你嘲笑他,那麼你並不愛他囉?”
“這不能算是一個理由。但我並不喜歡他:他待他的小妹妹很兇,人又邀遏。”
“那麼,你不覺得對別的人有意思嗎?”
“這跟您有什麼相干呢,熱爾曼?”
“毫無相干,說說罷了。姑娘,我看你心裡已經有個情人。”
“沒有,熱爾曼,您想錯了,我還沒有情人,以後也許會有:既然我打算攢上一點
錢再結婚,我注定要晚結婚,嫁給一個年紀大的人。”
“那麼,馬上嫁給一個年紀大的吧。”
“不!要等我不再年輕的時候,那我就無所謂了;眼下是另外一回事。”
“瑪麗,我看出我不討你喜歡:這是一目了然的。”熱爾曼沒有斟酌字句,氣惱地
說。
小瑪麗沒有答腔。熱爾曼向她俯下身子:她睡著了;彷彿受到瞌睡的襲擊被征服了
一樣,孩子們就是這樣的,他們還在嘰嘰咕咕說著話,卻已經睡著了。
熱爾曼很欣幸她沒注意到自己最後的幾句話;他承認說得完全不明智。他轉過背去,
想改變思路,散一散心。
但那是枉然,他睡不著,不想別的,淨想剛才說過的話。他繞著火堆轉來轉去,走
開了,又走回來;末了,他激動得好像吞了大炮火藥一樣,倚在那棵蔭蔽著兩個孩子的
材於上,瞅著他們睡覺。
他心裡想著:“我說不清我怎麼從來沒有發覺這個小瑪麗是這一帶最漂亮的姑
娘!……她雖然氣色並不好,但她的小臉像荊棘叢中的玫瑰一樣嬌嫩!多麼可愛的嘴巴,
多麼小巧的鼻子!……就她的年齡來說,她不算高大,身段長得像只小鵪鶉一樣,體態
像燕雀那樣輕盈!……我不明白這兒的人幹嗎那樣欣賞高大肥胖、臉色血紅的女人……
我的女人比較瘦小蒼白,但她比誰都討我歡喜……這一個也很嬌弱,但她身體並非更壞,
她好看得像只白羊羔一樣!……再說,她的神態多麼溫柔忠厚!能從她的眼裡看到她的
善良的心,即使睡著眼睛閉上時也一樣!……說到聰明,應當承認,她勝過我親愛的卡
特琳,跟她在一起不會厭氣……她快活、聰明、勤快、多情和風趣。我看不出還能希望
找到更好的女人……”
熱爾曼企圖從另一個角度去考慮,繼續想:“我幹嗎老想著這些呢?我的岳父不愛
聽這些話,全家人都會說我是瘋子!……再說,她本人也不想要我,這可憐的孩子!……
她覺得我年紀太大,剛才她對我這樣說來著……她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不在乎還要忍受
貧窮苦難,穿著寒滲的衣服,一年裡有兩三個月要忍饑挨餓,只要有一天能夠嫁給一個
自己喜歡的丈夫,就心滿意足了……她呀,她是對的!我在她的地位,也會那樣做的……
打現在起,如果我能夠順著自己的心意辦事,自己不滿意的婚事就不去著手進行的話,
那我要挑一個合意的姑娘……”
熱爾曼越是想去分析,使自己心情平靜下來,就越是做不到。他走開二十步遠,消
失在濃霧中;驀地,他又走回來跪在兩個睡著的孩子身邊。他想再吻一吻小皮埃爾,他
的一條臂膀摟著瑪麗的脖子;他吻錯了地方,瑪麗感到有股像火一樣的熱氣在她的嘴唇
上一掃而過,她驚醒過來,惶恐不安地望著他,一點兒不明白他想幹什麼。
“我看不清你們,我可憐的孩子們!”熱爾曼說,趕緊縮回身子,“我差點兒壓在
你們身上,把你們壓痛了。”
小瑪麗天真地信以為真,又睡著了。熱爾曼走到火堆的另一頭,向上帝起誓,他不
再走動,直到她睡醒。他信守諾言,但心裡很不自在,在相信自己都要發瘋了。
將近子夜,霧終於散去,熱爾曼可以透過樹枝看到繁星閃爍。月亮也從蒙蓋著它的
霧氣中掙脫而出,開始在濕漉漉的苔蘚上撒下星星點點的鑽石。橡樹幹仍然處在莊嚴肅
穆的黑暗中,稍遠一點,樺樹的白色樹幹活像一排裹著屍布的幽靈。火光映在水塘中;
青蛙習慣了火光,試著發出幾下細弱膽怯的鳴聲。老樹虯結的枝椏佈滿白色的地衣,仿
佛干瘦的巨大臂膀似的,伸展交叉在我們的旅行者的頭頂上;這是一個美妙的地方,可
是荒涼寂寞,熱爾曼忍受不了,便唱起歌來,往水裡扔石子,排解這可怕的孤寂煩悶。
他想叫醒小瑪麗;這時他看見她站起身來,看看是什麼時辰,他向她提議重新上路。
“再過兩小時,”他對她說,“快要天亮,天氣會非常冷,儘管有火,咱們也忍受
不了……現在往前趕路可以看得清了,咱們會找到一個接待我們的人家,至少能找到一
個谷倉,咱們可以在屋頂下度過這一夜。”
瑪麗沒有別的主意,雖然她還很想睡覺,但她準備跟著熱爾曼上路。
熱爾曼抱起他的兒子,沒有把他弄醒,並要瑪麗挨著他,藏在他的披風裡,因為她
不願意把自己裹著小皮埃爾的披風抽出來。
當他感到那少女這樣挨緊他時,本來心情舒展和快活起來的熱爾曼又開始失魂落魄
了。有兩三次他驟然地分開,讓她一個人走。後來看到她跟不上,便又等著她,猛地把
她拉到自己身邊,摟得那樣緊,她感到很驚訝,甚至有點惱火,但不敢說出來。
他們根本不知道往哪個方向走,也不知道走到哪兒去;他們在樹林裡又轉了一圈,
重新回到那片空曠的荒野面前,於是又循著原路回來,兜來轉去走了很長時間,透過樹
枝看到了亮光。
“好了!那兒有一所房子,”熱爾曼說,“人都已經起來了,因為火都生著啦。天
已經不早了嗎?”
但這不是一所房子:這是他們動身時壓住的篝火,微風又把火吹燃了……
他們走了兩小時,又回到出發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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熾天使書城
【第六章】
十一 露宿
“這一下我沒轍兒了!”熱爾曼跺著腳說,“咱們準是中了邪啦,非到大天亮不能
從這兒出去。這地方准保有鬼作怪。”
“得了,得了,別惱火了,”瑪麗說,“咱們得打定主意。生一堆更大的火,孩子
裹得這樣嚴實,不會出什麼事,在露天過一夜,咱們不會死的。您把馬鞍藏到哪兒啦,
熱爾曼?在枸骨葉冬青裡邊,這個冒失鬼!該去把它取出來!”
“接住孩子,抱好了,讓我把他的床從荊棘叢裡拉出來;我不想讓你戳痛手。”
“好了,床在這兒,手戳破幾個地方又不是挨了幾刀。”勇敢的姑娘說。
她重新安排小皮埃爾睡下,這回他睡得那麼熟,竟一點兒沒覺察這一番新的旅行。
熱爾曼在火上放了好多柴。把周圍的樹林都照亮了;但小瑪麗再也支持不住,雖然她一
點兒沒抱怨,她已經站不穩了。她臉色蒼白,牙齒因為寒冷和衰弱,抖得格格作響。熱
爾曼摟住她,好讓她暖和;焦慮不安、憐憫同情、不可抑制的溫存舉動,佔據了他的心
靈,使他的感官平靜下來。他的舌頭奇跡般地鬆動起來,一切羞澀都消失了。
“瑪麗,”他對她說,“我喜歡你,而不能討你喜歡,我覺得很不幸。如果你願意
接受我做你的丈夫的話,那麼,岳父、親戚、鄰居、別人的勸告都不能阻止我獻身給你。
我知道你能使我的孩子們幸福,你會教他們牢記他們的母親,我問心無愧,也就心滿意
足了。我一向對你有好感,現在我感到那麼愛你,如果你要求我一輩子都聽從你的吩咐
的話,我馬上可以對你發誓這樣做。求求你看看我多麼愛你,想法子忘掉我的年齡吧。
請這樣想:認為三十歲的男人已經老了是一個錯誤的想法。況且我只有二十八歲!一個
年輕姑娘生怕嫁給一個比自己大十到十二歲的男人,就被別人說閒話,因為這不合本地
的風俗;但我聽說過,別的地方不把這當作一回事;相反,人們寧願給年輕姑娘找個依
靠,把她嫁給知情達理、具有百折不撓勇氣的男人,而不會走入歧途的小伙子,人們以
為他是個好人,他卻會變成一個壞蛋。再說,歲月不一定使人年老,這要看一個人的精
力和健康怎樣。如果一個人被過度的勞動和貧窮,或者被放蕩的行為耗盡了精力,他在
二十五歲之前就變得老了。而我卻不同……你沒聽我說話呢,瑪麗。”
“不,熱爾曼,我聽得很仔細,”小瑪麗回答,“但我在想我母親一直對我所說的
話:一個六十歲的女人,如果她的丈夫是七十歲或七十五歲,不能再幹活來養活她的話,
那是很可憐的。他成了個廢物,而她這個歲數,也開始非常需要照顧和休息,卻不得不
照料他。這樣下去,會終於一貧如洗。”
“父母說這種話是有道理的,我承認,瑪麗,”熱爾曼說,“但總之,他們是要犧
牲人生最美好的青春時期,去預見老年的結局,那時一個人已經沒有什麼用處了,怎麼
了結已無所謂了。而我呢,我到老年不會有餓死的危險。眼下我能夠攢點兒錢,因為我
同岳父母一起過活,幹得多,花得少。再說,我會非常愛你,你看吧,這會防止我衰老。
聽人說,一個人生活幸福能保養自己,我覺得,說到愛你,我比巴斯蒂安更年輕;因為
他並不愛你,他呀,他太蠢,太孩子氣,不明白你多麼漂亮,多麼善良,生來是被人追
求的,得啦,瑪麗,別討厭我了,我不是一個可惡的人:我讓我的卡特琳很幸福,她臨
死前在上帝面前說過,我一直都使她心滿意足,她吩咐我再娶一個。似乎她的精靈今兒
晚上對她睡著的孩子說過話。你剛才不是聽到他所說的話嗎?他的眼睛望著空中某種我
們看不見的東西,而他的小嘴哆嗦著!他看到的是他的媽媽,你相信好了,正是她讓他
說出,他想要你代替她。”
“熱爾曼,”瑪麗不勝驚訝而且若有所思地回答,“您說得很坦率,您的話是真心
實意的。我拿得穩我愛您是會做對的,如果這不會引起您的岳父母不滿的話:但是您干
嗎要我這樣做呢?我的心沒有替您說話。我很喜歡您,雖然您的年齡還沒有使您變得難
看,但卻叫我害怕。我覺得您對我來說總像個什麼人,好比叔叔或者教父一樣;我應當
對您尊敬,您會有時把我看作一個小姑娘,而不是您的女人和同輩,況且我的朋友們興
許會嘲笑我,儘管去理會這種事很蠢,但我相信在結婚那天,我會羞愧難言,有點悲
哀。”
“這是些小孩子的理由;你說話完全像個孩子,瑪麗!”
“是呀,我是個孩子,”她說,“就因為這個,我害怕太有理智的男人。您看得很
清楚,我配您是太年輕了,因為您已經責備我說話沒有理智,我這樣的年齡,不可能有
更多的理智。”
“唉!我的上帝,我這樣笨嘴笨舌,表達不好心裡的想法,真是多麼可憐呵!”熱
爾曼嚷著說,“瑪麗,您不喜歡我,事實就是這樣;您覺得我太簡單,太笨拙。如果您
有點喜歡我的話,您不會這樣清楚地看到我的缺點。您並不喜歡我,就是這樣!”
“這不是我的錯兒,”她回答,對他不再以你相稱感到有點不快,“聽您這麼對我
說,我是盡力而為了,但我越是朝這方面使勁,腦子裡就越裝不進去:我們要成為夫
妻。”
熱爾曼沒有吱聲。他的手捧著頭,小瑪麗不知道他是在哭泣、賭氣,還是睡著了。
看到他這樣陰沉,猜不透他在轉什麼念頭,她心裡有點不安;但她不敢對他再多說什麼,
她對剛才發生的事驚詫不已,不想再睡,急不可耐地等著天亮,一面不斷地照看火堆和
孩子,熱爾曼彷彿再想不到孩子了。然而熱爾曼根本沒有睡覺;他沒有思索自己的命運,
也沒有設想大膽的計劃,誘惑的打算。他心裡難受,有山一樣高的煩惱壓在心上。他真
想死去。一切都好像對他不利,如果他能哭的話,他一定痛快地哭一場。但在苦惱中也
有一點對自己惱火,他壓抑著,不能也不願訴說出來。
等到天亮,田野裡的響聲向熱爾曼透露信息時,他的手從臉上放下來,他站起身,
看到小瑪麗也沒有睡,但他不知對她說什麼,以表示他的關心。他完全洩了氣,他又把
馬鞍藏到荊棘叢裡,口袋搭在肩上,手裡牽著兒子。
“瑪麗,”他說,“現在咱們盡快趕到目的地。你願意我送你到奧爾莫嗎?”
“咱們一起走出樹林吧,”她回答說,“等到摸清了方向,我們再各走各的路。”
熱爾曼沒有回答。姑娘沒有要他把自己帶到奧爾莫去,他感到不快,他沒有發覺自
己剛才的腔調勢必會引起拒絕。
他們走了兩百步遠,遇到一個樵夫,他把他們引上了正路,還告訴他們,穿過大牧
場,一個筆直往前走,另一個向左走,就可以到達各自的目的地;這兩個地方緊相毗鄰,
從奧爾莫農場可以清楚地看到富爾什的房子,反過來也一樣。
他們謝過樵夫,往前走去,樵夫又叫住他們,問他們是不是丟了一匹馬。他對他們
說:
“我在院子裡找到一匹漂亮的小青馬,興許是狼把它逼到這兒尋找躲避的地方。我
的幾條狗叫了一夜,天亮時我看到這匹馬在我的車棚下,眼下還在那兒。咱們去瞧瞧,
如果你們認出是它的話,就把它領走。”
熱爾曼先說出小青馬的特徵,確信就是它,於是他又回去尋找馬鞍。小瑪麗便向他
提出,把他的孩子帶到奧爾莫,待他去過富爾什,再來把孩子領走。
“我們過了這一夜,他身上有點齷齪,”她說,“我洗乾淨他的衣服和他漂亮的小
臉蛋,給他梳好頭,等他漂漂亮亮、整整齊齊的時候,您可以把他介紹給您的新家庭。”
“誰對你說我要去富爾什?”熱爾曼沒好氣地回答,“也許我不去了!”
“不,熱爾曼,您應該去,您要去。”姑娘說。
“你急著要我同另一個女人結婚,好放心我不來麻煩你?”
“得了,熱爾曼,別再這樣想了:這個念頭是您昨夜才有的,這次倒霉的遭遇有點
擾亂了您的腦子。而眼下您必須恢復理智;我答應您忘掉您對我說過的話,決不對別人
說起。”
“咳!你願意的話,說出去好了。我不愛否認自己的話。我跟你說的是真心實意的
話,在任何人面前我決不臉紅。”
“不錯,但您的女人如果知道,您到她家的時候,早在想著另一個女人,那她對您
不會有好感。所以您要留神現在的一言一語;別這樣當著人怪模怪樣地盯著看我。想想
莫裡斯老爹,他是相信您會服從他的。如果我使您違拗他的主意的話,他要對我不客氣
的。再見,熱爾曼;我將小皮埃爾帶走,好讓您不得不去富爾什。這是我替您保管的一
樣抵押品。”
“你願意跟她一起去嗎?”農夫對他的兒子說,一面已看到孩子攥住小瑪麗的手,
決意要跟著她。
“願意,爸爸,”孩子回答,他聽到並按自己的方式去理解大人毫不迴避地當著他
的面所說的話,“我要跟我可愛的瑪麗一起走:你結好婚以後再來找我好了;可我要瑪
麗做我的小媽媽。”
“你瞧,他要你做媽媽呢!”熱爾曼對姑娘說,“聽著,小皮埃爾,我巴不得這樣,
要她做你的媽媽,同你老呆在一起;可她不願意。她拒絕我了,你想辦法叫她答應你。”
“放心吧,爸爸,我會讓她答應的:我要什麼,小瑪麗就會做什麼。”
孩子和姑娘離開了,剩下熱爾曼一個人,比先前更加憂愁,更加六神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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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鄉下美人
他的衣服和馬具一路上弄得凌亂不堪,待他理好,騎上了小青馬,按別人指點的到
富爾什的路走去的時候,他想自己再也沒法後退,應該把這激動的一夜像一場險夢那樣
忘掉。
他看到萊奧納老爹在他白房子的門口,坐在一張漆成菠菜綠的漂亮長凳上。門前有
六級石階,一看便知,這房子有個地窯。菜園和大麻田的圍牆抹上了灰沙。這是一所漂
亮的住屋,不注意會誤認為是資產者的住宅。
未來的岳父走上前迎接熱爾曼,關於他全家的消息問了有五分鐘,然後插入一句對
邂逅相遇的人的客套話,問他此行的目的:“您是到這兒來溜溜嗎?”
“我是來看望您的,”農夫回答,“代我的岳父給您送上這點野味薄禮,還給他帶
句話:您該知道我來拜望的目的。”
“哈!哈!”萊奧納老爹朗聲笑起來,拍著自己滾圓的肚子,“我看出來啦,明白
啦,有數啦!”他眨了眨眼,添上說:“我的年輕人,來獻殷勤的不止您一個人呢。屋
裡已經有三個人像您一樣等著。我呢,哪一個我都不打發走,我很難說誰好,說誰壞,
因為都是頂呱呱的對象。不過,看在莫裡斯老爹的面上,還有您種的都是好地,我寧願
是您中選。但我的女兒已經成年,她是自己產業的主人,她要按自己的主意做事。進屋
吧,讓大家認識一下您;我希望您中彩!”
“對不起,請原諒,”熱爾曼回答,他原來以為只有他一個人,現在發現是個候補
者,覺得非常驚詫,“我不知道您的女兒已經有了求婚的人,我不是來同別人爭奪的。”
“我的孩子,”萊奧納老爹仍然心平氣和地回答,“如果您以為您來遲了,我的女
兒就沒有求婚人的話,那您就大錯特錯了,卡特琳有吸引求婚者的地方,她的困難是選
中哪一個。我說,您進屋吧,不要失掉勇氣。這是一個值得賣力爭奪的女人。”
他帶著粗俗的笑意推著熱爾曼的肩膀,進屋後嚷著說:“喂,卡特琳,又來了一
個!”
這樣當著其他求婚者的面把他介紹給那個寡婦的方式既輕鬆又粗魯,使農夫驚慌失
措,大為不滿。他顯得很笨拙,一時不敢抬起眼睛瞧那美人和那些求愛的人。
寡婦蓋蘭長得不錯,也不缺少風韻。但她的表情和打扮頭一眼就不討熱爾曼喜歡。
她的神態大膽而倨傲;她的鑲了三層花邊的帽子,她的綢圍裙,她的黑綢頭巾,和他想
像中嚴肅端莊的寡婦很不相稱。
這樣講究服裝,這樣放肆的舉止,使他覺得她又老又丑,雖然她兩樣都不是。他想,
這樣珠光寶氣和跳跳蹦蹦,對小瑪麗的年齡和聰明才智倒也合適,這個寡婦的玩笑粗魯
大膽,她盛裝打扮顯得很俗氣。
三個求婚者坐在一張擺滿了酒肉的桌邊,整個星期日早上,這些東西都要為他們擺
在那裡;因為萊奧納老爹喜歡擺闊,寡婦也很樂意擺出她漂亮的餐具,像女財主一樣款
待客人。熱爾曼雖然生性純樸和容易信任別人,他卻觀察透徹,他平生第一遭懷著戒心
同人乾杯。萊奧納老爹硬要他坐在競爭者中間,並坐在他對面,殷勤地招待他,對他特
別偏愛。作為禮物的野味雖然熱爾曼吃掉了一部分,仍然很豐盛,足以產生效果。寡婦
顯得很領情,而那幾個求婚者卻投以輕蔑的一瞥。
熱爾曼在這群人中覺得很不自在,也吃得不痛快。萊奧納老爹拿他開玩笑說:“瞧
您愁眉苦臉的,您在對酒杯賭氣吧。別讓愛情傷了您的胃口,因為一個空肚子的情人,
決不會像喝一點兒酒就會思路大開的人那樣,妙語連篇。”熱爾曼被人看做已經墮入情
網,真是有苦難言。那寡婦裝模作樣,垂下眼簾,微露笑容,有如對自己的行動十拿九
穩的人一樣,這使他真想否認自己已拜倒在石榴裙下;但他生怕顯得失禮,只得強作歡
顏,竭力忍耐。
在他眼裡,寡婦的情人是三個粗野的人。他們一定很有錢,所以她才接受他們的追
求。有一個已經四十開外,像萊奧納老爹一樣肥胖;另一個是獨眼龍,已經喝得昏頭昏
腦;第三個是年輕的、相當漂亮的小伙子,他想賣弄聰明,說的話這樣平庸,實在令人
可憐。但寡婦覺得好笑,彷彿她很欣賞這些蠢話似的,由此證明她趣味不高。熱爾曼起
先以為她很中意這個小伙子;但一會兒他發覺自己受到一種特殊的鼓勵,主人希望他賣
點勁兒。他反倒有了理由自己覺得並顯得更加冷淡,更加嚴肅。
做彌撒的時候到了,大家離開桌子一同前往。要一直走到半里地以外的梅爾斯村,
熱爾曼精疲力竭,他真想有點時間先睡一會兒;可是他從不錯過望彌撒,於是他同別人
一起上了路。
路上擠滿了人,寡婦趾高氣揚地走著,三個求婚者簇擁著她,她一忽兒挽著這個的
手臂,一忽兒又挽另一個的手臂,昂首挺胸,神氣十足。她很想讓行人看到第四個求婚
者,但熱爾曼覺得在眾目睽睽之下,成串地被一條裙子拖著走,未免太荒唐可笑,他便
保持適當距離,一面同萊奧納老爹說著話,想法讓他開心,纏著他,好讓他們兩個顯得
不像屬於那一伙似的。
熾天使書城
【第七章】
十三 農場主
他倆到達那村子的時候,寡婦停下來等他們。她一定要帶著她的全班人馬一同進去;
而熱爾曼不肯給她這種滿足,離開了萊奧納老爹,走近幾個熟人,從另一個門走進教堂。
寡婦十分惱恨。
做過彌撒,她在跳舞的草坪上得意洋洋地到處露臉,輪流跟她的三個情人跳舞。熱
爾曼看著她跳,覺得她跳得不錯,就是裝腔作勢。
“喂,”萊奧納老爹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您怎麼不同我的女兒跳舞?您未免太膽
小了。”
“打從我女人死後,我就不跳舞了。”農夫回答。
“嗨!既然您要再找一個,心上的悲哀就該同身上的喪服一起脫掉。”
“這不是理由,萊奧納老爹;再說我覺得自己年紀大了,不再喜歡跳舞。”
“聽著,”萊奧納把他拉到一個僻靜的地方說,“您進了我家,看見賓朋滿座,心
裡有氣,我看出您很驕傲;不過這是不理智的,我的孩子。我的女兒習慣了別人獻殷勤,
尤其是兩年來她服喪期滿,總也不該她來巴結您呀。”
“您的女兒要結婚已經有兩年了,難道她還沒有找到對象嗎?”熱爾曼問。
“她不願匆匆忙忙,她是對的。儘管她外表機靈,您興許覺得她不夠穩重,但她是
一個很有見識的女人,明白自己的所作所為。”
“我倒不覺得是這樣,”熱爾曼直率地說,“在她後面拖著三個情人,如果她明白
自己要的是誰的話,她至少覺得兩個是多余的,會請他們呆在他們家裡。”
“幹嗎要這樣呢?您一點不懂奧妙,熱爾曼。她既不要那個老的,也不要獨眼龍和
年輕人,我八九不離譜了;而如果她打發走他們的話,人家會以為她還想守寡,以後也
就不會有別人來了。”
“啊!也是的!這些人是用來作招牌的!”
“您說得不差。如果這對他們倒也合適的話,有什麼壞處呢?”
“各有所好嘛!”熱爾曼說。
“我看出您的所好不是這樣。可是,咱們可以談到一起嘛,假設您被選中了,別人
就會讓位給您。”
“是呀,假設一下!但知道被選中之前,要閒呆多少時候呢?”
“這要看您了,我想,要看您會不會說話和得到她的心。眼下,我女兒很明白,這
輩子她最好的光陰是她被人追求的時候,她還能支配幾個男人時,她並不急於做人家的
奴僕。所以,只要這場游戲叫她開心,她還要樂它一下;而要是您比游戲更叫她喜歡的
話,這場游戲就會結束。只要您不灰心氣餒就行。每個星期天都來同她跳舞吧,如果她
覺得您比別人更可愛,更有教養的話,她遲早有一天准會給您一個好訊的。”
“對不起,萊奧納老爹,您的女兒有權利愛怎麼做就怎麼做,我沒有權利來非難她。
我要在她的地位的話,我不會這樣做;我會做得直率一些,不會讓男人耗掉時間,他們
不必圍著一個耍弄他們的女人團團轉,準定有更好的事情可做。總之,即使她感到這裡
有樂趣和幸福,那也與我無關。只要我要告訴您一句話,打從今天早上起,我就很難向
您開口,因為您一開頭就誤會了我的來意,您又不讓我有機會解釋,以致您相信了那根
本沒有的事。您要知道,我來這裡不是向您女兒求婚的,而是要買那對牛,就是您準備
下星期拉到集上去的,我岳父覺得會中他的意。”
“我明白,熱爾曼,”萊奧納很平靜地回答,“您看到我的女兒同求愛的人在一起,
就改變了主意。您請使吧。看來,能吸引這部分人的,卻使另一部分人掃興,既然您還
沒有開口,您有權退出。如果您真要買我的牛,請到牧場去看看;回頭我們來談談,這
買賣不管做成做不成,您回去之前一定得同我們一起吃中飯。”
“我不想再多打攪您,”熱爾曼說,“興許您在這兒有事;我呢,我看著跳舞,沒
事可干,心裡悶得慌。我去看看您的牲口,一會兒我到您家去找您。”
說完,熱爾曼便脫身了,他朝牧場走去,萊奧納已經指給他看遠處的一部分牲口。
莫裡斯老爹當真要買牲口,熱爾曼心想,如果他牽回家一對價錢適中的漂亮耕牛的話,
他故意錯過此行的目的,也就會得到原諒了。
他走得很快,一會兒便離奧爾莫不遠了。他感到要去抱吻兒子,甚至想再見見小瑪
麗,雖然他已經失望,趕跑了從她那兒得到幸福的想法。他的所見所聞,這個風騷的愛
慕虛榮的女人,這個狡猾而又頭腦狹窄、慫恿女兒養成自負虛假惡習的父親,在他看來
這種同鄉村風俗的莊重相悖的城市奢華,在無聊愚蠢的閒話中消磨掉的時間,這個同他
家截然不同的家庭,尤其是莊稼人離開了勞動習慣後所感到的極不自在,這幾小時以來
他所遭受的一切煩惱窘困,使熱爾曼渴望同他的孩子和他的小鄰居重逢。即使她沒有愛
上他,他還是想找她散散心,使他的精神恢復常態。
但他白白地瞭望附近的牧場,他既找不到小瑪麗,也找不到小皮埃爾:可是,這已
經是牧羊人來到田野的時候。在一片休耕地上有一大群牲口;他問一個放牧的小孩,這
是不是奧爾莫農場的羊群。
“是的。”孩子說。
“你是牧童嗎?你們這兒是由男孩子來放羊嗎?”
“不是。我今天放羊是因為牧羊女走了:她得了病。”
“今天早上你們不是新來一個牧羊女嗎?”
“噢!不假!她也已經走了。”
“怎麼,走了?她不是帶著一個小孩嗎?”
“是的,一個老在哭的小孩。兩個小時後他倆都走了。”
“往哪兒走?”
“看模樣是朝來的方向走。我沒問他們。”
“他們幹嗎走呢?”熱爾曼問,越來越不安。
“嗨!我怎麼知道?”
“難道沒有講好工錢?可是這應該事先商量好的。”
“我對您什麼也說不清。我看到他們來了又走了,就這麼回事。”
熱爾曼朝農場走去,詢問那些佃農。沒有人說得清,但有一件事是確實的:姑娘跟
農場主談過之後,一聲不吭,帶著哭哭啼啼的孩子就走了。
“難道有人虐待我的兒子?”熱爾曼嚷著說,他的眼睛在冒火。
“那是您的兒子嗎?他怎麼會同這個姑娘在一起?您打哪兒來?叫什麼名字?”
熱爾曼看到,按照本地的習慣,佃農用別的問題來回答他的問題,便不耐煩地跺著
腳,要求見一見農場主。
農場主不在:他沒有整個白天呆在農場的習慣,他騎著馬,不知到他的哪一個農場
去了。
“總之,”熱爾曼焦急不安地說,“你們不知道這個姑娘走掉的原因嗎?”
佃農和他的女人交換了一個古怪的笑容,然後回答他一無所知,這同他不相干。熱
爾曼探聽到的,只是姑娘和孩子往富爾什那邊走了。他跑到富爾什:寡婦和求愛的人還
沒有回來,萊奧納老爹也沒有回來。女僕告訴他,有個姑娘和一個孩子來找過他,由於
不認識他們,她不願接待,勸他們到梅爾斯去。
“您幹嗎不肯接待他們呢?”熱爾曼惱火地說,“這地方的人真是多疑,難道連鄰
居都不肯開門嗎?”
“當然囉!”女僕回答,“在這樣有錢的人家,自然該多加小心。主人不在的時候,
一切我都要負責,我不能對隨便什麼人都開門。”
“這風氣真丑惡,”熱爾曼說,“我寧願貧窮,也不願這樣提心吊膽地生活。再見,
姑娘!再見,你們這個鬼地方!”
他向附近人家打聽,有人看到牧羊女和孩子。因為那孩子是自說自話從伯萊爾跑出
來的,沒有打扮,穿著有點撕破的罩衫,披著那張小羔羊皮;小瑪麗一向穿著很差,所
以別人把他們看成乞丐,給了他們一點麵包。姑娘要了一片給那餓了的孩子,然後她帶
著他很快離開了,走到樹林那邊。
熱爾曼沉吟了一會兒,然後又問奧爾莫的農場主有沒有到富爾什來過。
“來過,”那人回答,“姑娘走後不久,他騎著馬經過這兒。”
“他是不是在追趕她?”
“啊!那麼您瞭解他了?”和他說話的當地酒店老闆笑著說,“當然啦;這個放蕩
的傢伙追逐起姑娘來沒個命。但我不信他會追逐這一個;即使他見到了她……”
“夠了,謝謝!”
他與其說是跑,還不如說是飛到萊奧納的馬廄。他將馬鞍扔到小青的背上,騰身上
馬,朝尚特盧伯樹林那邊疾馳而去。
他的心因不安和憤怒噗通噗通地跳著,汗水從腦門上淌下來。他把小青的腹部都刺
出了血,而它看出是往回家的路上走,不用催促,也跑得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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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十四 老太婆
熱爾曼不一會兒又來到沼澤邊過夜的地方。火堆還在冒煙;一個老太婆在撿小瑪麗
堆在那兒用剩的枯枝。熱爾曼停下來向她打聽。她是個聾子,誤解了他的問話:
“是的,我的孩子,”她說,“這兒就是魔沼。這是個壞地方,走近這兒得用左手
扔三塊石頭到裡面,同時用右手劃十字:這樣可以趕走妖怪。要不然,災禍就會落到打
這兒走過的人身上。”
“我不跟您說這個”熱爾曼挨近她,大聲嚷嚷說,“您看到一個姑娘和一個孩子經
過這個樹林嗎?”
“是的,”老太婆說,“淹死過一個小孩!”
熱爾曼從頭抖到腳;幸而老太婆又說:
“那是很久以前了;為了紀念這件不幸事。還豎了一個漂亮的十字架呢;但在一個
大風暴的夜裡,惡魔把十字架扔到水裡去了。眼下還可以看到它的一頭。要是有人倒霉,
在這兒耽擱過夜,不到天亮他准保走不出來。他怎麼走啊走都沒用,他在樹林裡走上兩
百裡,仍然回到原來的地方。”
聽到這一番話,農夫的想像不由自主的激動起來,一想到大概發生了不幸的事,會
證實老太婆的說法,他這樣緊張,以致覺得全身發冷。他看到沒希望再打聽到其他消息,
便又騎上馬,在樹林裡滿處跑,使足了勁兒叫喚皮埃爾,還打著響鞭,折斷樹枝,使樹
林裡充滿了他走動的響聲,然後他傾聽有沒有聲音回答他;但他只聽到散佈在矮樹林中
的母牛的鈴鐺聲,還有爭奪橡實的豬的嚎叫聲。
臨了,熱爾曼聽到背後有一匹馬追趕上來的蹄聲,有個中年人,褐色皮膚,身體壯
實,穿著半像半不像資產者,喊著叫他停住。熱爾曼從未見過奧爾莫的農場主;但憤怒
的本能使他馬上斷定這就是他。他轉過身,從頭到腳打量著這個人,等待著他說話。
“您看到一個十五六歲的姑娘帶著一個小男孩打這兒經過嗎?”農場主佯裝很隨便
的樣子說,儘管他顯得很激動。
“您找她幹嗎?”熱爾曼回答,並不想掩飾他的憤怒。
“對您實說吧,這事與您無關,我的朋友!但我沒有必要隱瞞,告訴您吧,這是一
個牧羊女,我不瞭解她就雇定她一年……待到我見她來了,覺得到她太年輕,身體太弱,
勝任不了農場的活計。我辭退了她,但我想付給她短途旅行的費用,我一轉過身去,她
卻生氣走了……她這樣匆忙,連她的一部分衣物和錢包也忘了拿,裡面當然沒有多少錢;
興許只有幾個銅子!……反正我要打這兒經過,我想會遇到她,把她忘記拿走的東西和
我欠她的錢交給她。”
聽到這個雖則不算很真實,至少很可能的故事,熱爾曼的心太老實了,不禁躊躇起
來。他用銳利的目光盯住農場主,對方厚顏無恥而又坦然地頂住了這種探問。
“我要弄明白這件事。”熱爾曼心裡想,強忍住憤怒說:
“這是我們村的姑娘,我認識她,她應該打這兒過……我們一起往前走吧……我們
準定會找到她。”
“您說得對,”農場主說,“我們往前走吧……可是,如果這條大路走到頭還找不
到她的話,我就不往下找了……因為我要走到阿爾當特這條道。”
“嘿!”農夫暗想,“我不離開你!哪怕我要二十四小時陪著你在這魔沼周圍打
轉!”
“等一等,”熱爾曼突然說,他盯住一簇在奇怪地顫動的染料木,“喂!喂!小皮
埃爾,是你嗎,我的孩子?”
小孩認出了父親的聲音,便像一只麂子從染料木中跳出來,但他一看到他的父親由
農場主陪伴著,便嚇得止住腳步,不知所措了。
“來,我的皮埃爾!來,是我呀!”農夫嚷著向他馳去,他跳下馬,把兒子抱在懷
裡,“小瑪麗在哪兒?”
“她躲在那裡,因為她害怕這個黑臉的壞蛋,我也怕。”
“嗨!放心吧;我在這兒……瑪麗!瑪麗!是我呀!”
瑪麗爬著過來,她一看見農場主緊跟著熱爾曼,便跑過去投在他懷裡,緊偎著他,
好似女兒偎著父親一樣。
“啊!我的好熱爾曼,”她對他說,“您來保護我;和您在一起,我就不怕了。”
熱爾曼打了個寒戰。他瞧著瑪麗:她臉色蒼白,衣服被荊棘撕破了,她像一頭被獵
人圍獵的小鹿一樣,四處奔跑,尋找茂密的樹叢。但她臉上既沒有羞愧,也沒有絕望的
神色。
“你的主人要跟你說話。”他對她說,一直觀察著她的表情。
“我的主人?”她傲然地說,“那個傢伙不是我的主人,永遠也不是!……熱爾曼,
您才是我的主人。我要請您帶我到您家裡去……我願意給您做事,不要工錢!”
農場主走上前來,假裝有點兒不耐煩。
“喂!姑娘,”他說,“您忘了幾樣東西在我們那兒,我給您帶來了。”
“沒有的事,先生,”小瑪麗回答,“我沒有忘記什麼,也不向您要什麼東西……”
“您過來聽我說幾句,”農場主又說,“我有點事要跟您說!……來呀!……別害
怕……只說兩句話……。”
“您可以大聲說出來……我同您沒有什麼秘密。”
“至少過來拿走您的錢嘛。”
“我的錢?您什麼也不欠我,謝天謝地!”
“我早料想到是這樣,”熱爾曼小聲說,“但是不要緊,瑪麗……去聽聽他對你說
什麼……因為我也很想知道。然後你再告訴我。我自有道理。你到他的馬跟前去……我
給你看著。”
瑪麗朝農場主走近三步,他伏在鞍頭上,低聲對她說:
“姑娘!這是給你的一個漂亮的金路易,你什麼也別說,明白嗎?我只說我覺得你
身體太弱,勝任不了我的農場的活計……這事不用再提了……最近幾天裡,我會再到你
們那兒,如果你什麼都沒有說出來,我會再給你一點東西……如果你通情達理的話,只
要對我說一聲就行了:我會把你帶到我家去,或者在黃昏時,我同你到牧場談心。你要
我帶給你什麼禮物呢?”
“喏,先生,這就是我給您的禮物!”小瑪麗高聲回答,把他的金路易扔在他臉上,
扔得還很重,“我非常感謝您,您路過我們村裡時,請通知我一聲:我們村裡的男孩子,
全都會來接待您,因為我們村裡的人,非常喜歡那些調戲可憐的姑娘的紳士!您會看到
怎麼等著您的。”
“您是個愛撒謊、愛說蠢話的丫頭!”農場主氣咻咻地說,咄咄逼人地舉起他的棍
子,“您想讓人相信連個影兒也沒有的事,可是您騙不到我的錢:您這種人大家都知
道!”
瑪麗嚇得往後退;熱爾曼衝到農場主的馬轡頭旁邊,抓住它用力地搖晃著說:
“現在全明白啦!弄清楚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了……下來!我的老兄!下來!咱倆
來談談!”
農場主不想較量一番:他用馬刺去刺他的馬,想脫身逃走,還想用棍子去敲農夫的
手,使他鬆開轡頭;但熱爾曼閃開了,抓住他的腿,把他拉下馬來,摔在蕨草上。雖然
他站了起來,使勁抵抗著,還是被摔在地下。熱爾曼把他壓住,對他說:
“你這個沒有心肝的傢伙!我願意的話,可以痛打你一頓!但我不喜歡叫人受罪,
不過,沒有什麼懲罰能使你改惡從善……你要是不向這姑娘跪下求饒,就別想在這裡動
窩。”
農場主對這類事有過經驗,想用開玩笑應付過去。他說他的罪過沒有這樣嚴重,因
為只不過嘴上說說罷了,他很願意認罪,只要答應他抱吻一下姑娘,大家一起到附近的
酒店喝一品特酒,然後彼此和和氣氣地分手。
“你真可恨!”熱爾曼回答,把他的臉摁到地上,“我真不要看你這副丑惡的嘴臉。
得,你也該臉紅臉紅了,你路過我們村裡時,請走‘恥辱’ヾ道吧。”
ヾ這是村口處離開大道,繞著村子外圍的小路。凡是害怕受到應得侮辱的人都走這
條小路,避免被人看見。——原注。
他撿起農場主那根枸骨葉冬青木棒,在腿上一折為二,給他顯示他的腕力,輕蔑地
把斷棍扔得遠遠的。
然後,他一只手牽著他的兒子,另一只手牽著小瑪麗,氣得渾身發抖地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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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十五 返回農場
一刻鐘以後,他們已經越過那片荒野,奔馳在大路上,小青每見到一樣它認得的東
西就發出嘶鳴。小皮埃爾把他所能瞭解的事情經過講給他父親聽。
“我們到了以後”,他說,“就馬上到羊圈去看那些好看的綿羊,那個傢伙來找我
的瑪麗說話。我呢,我爬上羊槽去玩了,那個傢伙沒看見我。他對我的瑪麗問過好後,
就去吻她。”
“你讓他吻了嗎,瑪麗?”熱爾曼氣得發抖地說。
“我以為這是一種禮節,一種對新來的人的地方風俗,就像你們村裡一樣,老祖母
要抱吻來幹活的姑娘們,向她們表示她收她們,像母親一樣對待她們。”
“後來,”小皮埃爾接著說,他對敘述一件驚險遭遇感到驕傲,“這個傢伙對你說
了一些難聽的話,你叫我再也別重複,也別記住:所以我很快就忘了。可是,我爸爸要
我說出來的話……”
“別說,我的皮埃爾,我不想聽,我要你再也別記住。”
“既然這樣,我再把它忘掉吧,”孩子說,“後來那個傢伙看樣子冒火了,因為瑪
麗告訴他,她要走了。他對瑪麗說,她要什麼他都給,給一百法郎!我的瑪麗也惱火了。
他走過去要動手,好像要打她的樣子。我害怕起來,撲在瑪麗身上,大聲叫喊。這個家
伙就說:‘怎麼回事?這孩子打哪兒來的?給我攆出去。’他舉起棍子要打我,我的瑪
麗止住了他,對他說:‘我們回頭再談,先生;眼下我得把這孩子送到富爾什去,然後
我再回來。’他一走出羊圈,我的瑪麗就對我說:‘我的皮埃爾,咱們逃走吧,快離開
這兒,因為這個傢伙不懷好意,要對我們下毒手。’我們從谷倉後面繞過去,穿過一個
小牧場,到富爾什去找過您。您不在,那裡的人不讓我們等您。這個傢伙騎著他的黑馬
追趕我們來了,我們就逃得更遠,後來躲到樹林裡。他也趕來了,我們聽到他趕來的聲
音,就躲了起來。他一過去,我們又向前跑,要跑回家去;最後您來了,找到了我們;
全部經過就是這樣。對不對,瑪麗,我沒漏掉什麼吧?”
“沒有,我的皮埃爾,這全是真的。眼下,熱爾曼,您要給我證明,對我們村裡的
人說,我不能呆在那邊,不是我缺乏勇氣,不肯幹活。”
“而你,瑪麗,”熱爾曼說,“我要請你想想,保護一個女人,懲罰一個無賴,二
十八歲的男人不算太老吧!我想知道,巴斯蒂安,或者另一個漂亮的小伙子,優越的地
方就在比我小十歲,會不會被小皮埃爾所說的那個傢伙打倒呢,你以為怎樣?”
“我以為,熱爾曼,您幫了我一個大忙,我一輩子都要感謝您。”
“就這樣嗎?”
“我的小爸爸,”孩子說“我答應您的話,我忘記對小瑪麗說了。我沒有時間,但
到家我要對她說的,我也要對外婆說。”
孩子這樣應承終於使熱爾曼思索起來。現在問題是要對岳父母解釋,他對寡婦蓋蘭
的不滿,但不便說是別的思想使他這樣明智和嚴厲。一個人感到幸福和自豪的時候,似
乎很容易使別人接受他的快樂;可是一方面受到拒絕,另一方面又受到責備,這可不是
一種愉快的處境。
幸虧他們回到農場時,小皮埃爾睡著了,熱爾曼沒有弄醒他,把他抱到床上。然後
他竭盡所能,進行解釋。莫裡斯老爹坐在門口的三腳凳上,嚴肅地聽他說話。儘管他並
不滿意此行的結果,但熱爾曼講到寡婦那套風流的舉動,問岳父他有沒有時間一年五十
二個星期日都去求愛,到年終還有被回絕的危險,這時他的岳父點著頭贊同地回答:
“你沒有錯,熱爾曼,這是不可能的。”
接著熱爾曼敘述他怎樣不得不盡快帶走小瑪麗,使她免受一個下流主人的侮辱,甚
至是強暴行為,莫裡斯老爹又點頭贊同說:
“你沒有錯,熱爾曼;這是應當的。”
熱爾曼講完全部經過,舉出所有理由後,他的岳父母同時沉重地、無可奈何地歎了
一口氣,面面相覷。隨後那家長站起來說:
“好吧!聽憑上帝安排吧!好感是不能勉強的呵!”
“來吃晚飯吧,熱爾曼”岳母說,“事情沒有安排妥帖,真是不順心;但照情形看
來,是上帝不肯成全這事,只好另想辦法。”
“對,”老頭子說,“像我女人說的,另想辦法吧。”
家裡沒有別的異議。翌日天明,小皮埃爾同雲雀一道起來,他已經不再受到前兩天
不平凡的事件的激烈影響,又恢復他那種年紀的農村小孩無所用心的狀態,把索繞在他
腦子裡的事都忘光了,只想到同他的弟弟們玩耍,在牛和馬面前扮作“大人”。
熱爾曼也想忘掉這件事,重新埋頭幹活;但他變得悶悶不樂,心不在焉,人人都注
意到了。他沒有跟小瑪麗說話,甚至不看她一眼,要是有人問他,她在哪個牧場,打哪
條路走的,不論什麼時間,他要回答的話,他不會說不出來的。以前他不敢要求他的岳
父母在冬季收留她在農場裡,但他知道她得忍饑挨餓。現在她並沒有受窮受苦,吉葉特
大娘怎麼也弄不明白,她儲存的那點木柴從不會減少,她的谷倉頭天晚上差不多搬空了,
早晨又裝得滿滿的,甚至還有麥子和馬鈴薯。原來有人從谷倉的天窗爬進來,把一口袋
東西倒在地板上,不驚醒任何人,也不留下痕跡。老女人又不安,又喜歡;她讓女兒不
要聲張,說是一旦有人知道她家出現的奇跡,就會把她當成女巫。她相信這是魔鬼作怪,
但她不急於叫來本堂神甫,在她家念驅魔咒,同魔鬼鬧翻。她心裡想,等撒旦來向她索
取靈魂,作為它的善舉的酬答時,她再去叫也不遲。
小瑪麗卻是一清二楚,但她不敢跟熱爾曼提起,生怕看到他又回到提婚的念頭上來,
她對他裝作什麼也沒發覺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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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十六 莫裡斯大娘
有一天,莫裡斯大娘看到只有自己同熱爾曼在果園裡,便親切地對他說:“我可憐
的女婿,我想你不太舒服。你不像平常那樣吃東西,也不露出笑容,說話越來越少,是
不是我們家哪一個,或者是我們大家不知不覺地傷了你的感情?”
“不是,媽媽,”熱爾曼回答,“您一向待我像親生母親一樣好,我要抱怨您,或
者您的丈夫,或者家裡任何人的話,那我就是忘恩負義的人了。”
“這樣的話,我的孩子,那是你又在為你女人的去世傷心啦。你的憂傷沒有隨時間
消失,反而更加厲害。非得按你岳父給你出的好主意去做:你得再結婚。”
“是的,媽媽,這也是我的想法;可是你們勸我去追求的女人都不合我的意。我看
到她們的時候,不但沒忘掉我的卡特琳,反而更加想念她。”
“看起來,熱爾曼,是我們沒有摸准你的喜好。那你一定得幫幫我們,對我們說出
心裡話。不用說,在某個地方有個女人是為你天造地設的,因為善良的上帝絕不會造出
一個人來,而不在另一個人身上保存他的幸福。如果你知道到哪兒去娶你需要的女人,
你就娶了她吧;不管她是美是醜,是年輕是年老。是有錢是貧窮,我的老伴和我,我們
決定都答應你;因為我們看到你悶悶不樂都看煩了,你不改變的話,我們不會過得安
生。”
“媽媽,您像善良的上帝一樣好,爸爸也一樣,”熱爾曼回答,“但你們的憐憫不
能醫治我的煩惱:我所愛的姑娘不願嫁給我。”
“是不是她太年輕?愛一個年輕姑娘在你是不理智的。”
“是呀!好媽媽,我是有愛上一個姑娘的瘋念頭,我也責備自己來著。我竭力不去
想她,但我不管是幹活還是休息,不管是望彌撒還是在床上,不管是同我的孩子們還是
同你們在一起,我總是想到她,不能想到別的東西。”
“那麼這就像你注定命運囉,熱爾曼?這只是一種藥,就是讓這個姑娘改變主意,
聽你的安排。因此,我得插一腳,看看有沒有可能。你告訴我她住在哪兒,叫什麼名
字。”
“唉!親愛的媽媽,我不敢說,”熱爾曼回答,“你會笑話我的。”
“我不會笑話你,熱爾曼,因為你在受罪,我不想再加重。她是不是芳捨特?”
“不是,媽媽,根本不是。”
“那麼是羅賽特?”
“不是。”
“你說出來吧,要讓我說出這兒所有姑娘的名字來,我真數不過來呢。”
熱爾曼耷拉著頭,拿不定主意回答。
“好吧!”莫裡斯大娘說,“今兒個我不問你了,熱爾曼,興許明兒你更信得過我,
或者你的內弟媳更會問出你的話來。”
她撿起籃子,準備去把衣服晾在灌木叢上。
熱爾曼像孩子們一樣,等他們看到別人不再理會他們,反而打定了主意。他跟在岳
母后面,抖抖索索地終於對她說出“吉葉特的小瑪麗。”
莫裡斯大娘大吃一驚:這是她最不會想到的一個。但她很心細,沒有叫出聲來,只
在心裡琢磨著。隨後,看到她的不出聲使熱爾曼很難堪,她把籃子遞給他說:
“這就有理由不幫我干點活嗎?替我拿著這籃東西,一邊走一邊跟我聊聊。你仔細
考慮過了嗎,熱爾曼?主意打定了嗎?”
“唉,親愛的媽媽,話不該這麼說:如果我能成功的話,我早就打定主意了;可是
因為人家不答應我,我只好死了心,如果這做得到的話。”
“如果做不到呢?”
“什麼事都有個了結的時候,莫裡斯大娘:馬兒負載太重,便會倒下;牛不吃東西,
就會餓死。”
“這就是說,如果你不成功的話,就會死去嗎?但願不要這樣才好,熱爾曼!我不
喜歡像你這樣的人說這種話,因為你這樣的人怎麼說就怎麼想。你是那種膽足氣壯的人,
軟弱對於壯漢是危險的。得啦,提起希望吧。我想,一個生活貧困的姑娘,你追求她給
了她那麼大的面子,她不至於拒絕你。”
“但事實上她拒絕了我。”
“她對你說了什麼理由呢?”
“她說你們一向照顧她,她家欠你們家很大的情分,她根本不想讓我放棄一門有錢
人家的婚事,叫你們懊喪。”
“如果她那樣說的話,證明她心地善良,她是正直的。但是,熱爾曼,她這樣對你
說,並不能把你的心病治好,因為她準定對你說,她愛你,如果我們同意的話,她就嫁
給你。”
“最糟糕的是,她說她的心不在我身上。”
“如果她說的不是心裡話,目的是讓你離開她,那麼,這個孩子是值得我們所愛的,
我們可以因為她非常明白事理,不去計較她的年輕。”
“是嗎?”熱爾曼說,他被從未有過的希望激動著,“這在她是很懂事,很得體的!
如果她是這樣有理智的話,我擔心正因此我不討她喜歡。”
“熱爾曼,”莫裡斯大娘說,“你要答應我整個星期裡保持平靜,不要苦惱,像從
前一樣吃飯睡覺,高高興興。我呢,我對我的老伴去說,讓他同意,那麼你就會知道這
姑娘對你的真實感情了。”
熱爾曼一口答應,一星期過去,莫裡斯老爹沒有對他特別提起,好像一無所知的樣
子。農夫竭力顯得平靜,但他變得更蒼白,更憂心忡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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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小瑪麗
末了,星期日早上,做完彌撒出來,他的岳母問他,打從那次在果園裡談話以後,
他從他的愛人那裡得到什麼結果沒有。
“什麼也沒得到呀。”他回答,“我沒有對她談過。”
“你不跟她談話,怎麼說服她呢?”
“我只跟她談過一次話,”熱爾曼回答,“就是我們一起去富爾什的時候;以後我
就沒跟她說過一句話。她的拒絕使我萬分痛苦,我寧願不要聽她對我再說一次,她不愛
我。”
“呢,我的孩子,現在該和她談一談;你的岳父答應讓你這樣做。得啦,打定主意
吧!我對你說了,有必要的話,我就吩咐你去做,因為你不能老是這樣猶豫不決的。”
熱爾曼服從了。他垂頭喪氣地來到吉葉特大娘家。小瑪麗獨自坐在爐火旁,沉思默
想著,竟沒有聽到熱爾曼進來。她一看見他站在面前,便驚訝地從椅子上跳起來,臉變
得緋紅。
“小瑪麗,”他坐在她身旁說,“我知道,我要來給你添麻煩,添苦惱;可是,我
們家那位男人和女人(按習俗指的是兩位家長)要我來對你說,要求你嫁給我。你不會
願意的,我早料到了。”
“熱爾曼,”小瑪麗回答,“您肯定愛我嗎?”
“這叫你不高興,我知道,但這不是我的錯兒:你能改變主意的話,我就太高興了,
不用說,我不配這樣。啊,瞧著我,瑪麗,我難道很可怕嗎?”
“不,熱爾曼,”她微笑著回答,“您比我更好看。”
“別嘲笑我;你包涵一點看看我吧;我還沒缺一顆牙齒,一根頭髮。我的眼睛在對
你說,我愛你。瞧著我的眼睛吧,那上面寫著,每個姑娘都會讀懂這種文字。”
瑪麗帶著快活自信的態度瞧著熱爾曼的眼睛;驀地,她扭過頭去,渾身顫抖起來。
“啊!我的上帝!我叫你害怕,”熱爾曼說,“你看著我,好像我是奧爾莫的農場
主一樣。別怕我,求求你,那太傷我的心了。我不會對你說不正經的話;我不會硬逼著
吻你,你要叫我走,只要向我指一指門就行。啊,一定要我出去,你才不發抖嗎?”
瑪麗向農夫伸出手去,但她俯向爐火的頭沒有扭過來,而且一言不發。
“我明白了,”熱爾曼說,“你可憐我,因為你心地善良;你使我不幸的心裡覺得
難過:難道你就不能愛我嗎?”
“您幹嗎對我說這些,熱爾曼?”小瑪麗終於回答,“您難道要把我逼哭嗎?”
“可憐的姑娘,你有好心眼兒,我知道;但你不愛我,你的臉老躲著我,你怕讓我
看到你的不快和厭惡。而我呢,我連你的手都不敢握一握!在樹林裡,我的兒子和你都
睡著的時候,我差一點要輕輕地吻你一吻。但我要求你給我吻一吻,真要羞死我了,那
一夜我所受的痛苦,就像一個人受微火烤灸一樣。打那以後,我每夜都夢見你。啊!我
熱烈地吻著你,瑪麗!而你呢,這時候安睡著,不做夢。眼下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我
想的是,假使你迴轉身,用我看你的眼光來看我,假使你的臉挨近我的臉,我相信我真
的要快樂死了。而你呢,你在想,假如你這樣做的話,你會氣死和羞死!”
熱爾曼好像在夢裡說話一樣,並沒聽到自己說些什麼。小瑪麗一直在發抖;而他抖
得更厲害,所以反而不覺得她在發抖。她驟然轉過身來,滿臉是淚,用責備的神情望著
他。可憐的農夫以為最後的打擊到了,便不等她判決,站起身來要走;可是姑娘把他抱
住,攔著他,把頭埋在他的懷裡,嗚嚥地對他說:
“啊!熱爾曼,難道您沒捉摸出,我愛著您嗎?”
熱爾曼真會發狂了,如果他的兒子這時不來找他,使他醒悟過來的話;這孩子騎著
一根木棍,他妹妹也騎在後面,用一根柳條趕著這匹假想的馬,飛快地跑進了茅屋。他
把兒子抱起來,放在未婚妻的懷中,對她說:
“瞧,你愛了我,幸福的人,不止我一個呀!”
熾天使書城
【尾聲】
一 鄉間婚禮
熱爾曼的婚姻故事到這兒告一段落,就像這個精明的農夫親自講給我聽的那樣。親
愛的讀者,請你原諒我沒能表達得更好;因為需要用我所詠唱的(像從前的說法)鄉下
農民古樸的語言才能真正表達出來。對我們來說,農民們所說的法語太純粹了,從拉伯
雷和蒙泰涅ヾ以來,語言的發展使我們失去許多古老的豐富的詞彙。一切發展都是這樣,
我們對此必須容忍。但能聽到法國中部古老的土地上流行的美妙的土語,仍不失為一種
樂趣;尤其因為它真實地表現了使用的人們妙語橫生的冷雋性格。都爾一帶保存了一些
寶貴的古樸的成語,但這一帶從文藝復興時期開始,已經大踏步進入了文明。那裡到處
是宮堡、大道、外國人和熙攘的活動。貝裡一帶卻停滯不前,我相信,除了布列塔尼和
法國最南部的幾個省以外,這是目下最保守的地方了。有的風俗奇特有趣,親愛的讀者,
我希望還能讓你感到一會兒的愉快,如果你允許我詳細給你敘述一次鄉下婚禮,比如說
熱爾曼的婚禮,幾年前,我興趣盎然地參加了。
ヾ拉伯雷(約1483—1553),法國文藝復興時期的代表作家,著有《巨人傳》;蒙
泰涅(1533—1592),法國著名散文家,著有《隨筆集》。
唉!一切都在逝去。僅僅在我生下來以後,我的故鄉在思想和習俗方面的變動,就
超過了大革命前幾個世紀的變遷。我在童年時代還看見過的盛行的塞爾特人、異教或中
世紀的儀式,有一半已經消失了。也許再過一兩年,鐵路干線會舖到我們的深谷,以迅
雷一般的速度,捲走我們古代的傳統和美妙的傳說。
那是在冬季,在狂歡節左右,正是一年之中我們那裡最適於舉行婚禮的時節。在夏
天,人們沒有空閒,農場的活計不能受到三天的耽擱,還不說節慶給精神和肉體留下的
沉醉多少需要費力的解除,這就要多加幾天功夫。——我正坐在一個古式爐灶的寬大的
遮簷下面,這時,手槍聲,犬吠聲,風笛尖厲的聲音,向我預告未婚夫婦要到了。一會
兒,莫裡斯老爹夫婦,熱爾曼和小瑪麗,後面跟著雅克和他的女人,還有男女雙方主要
的親屬和教父教母,都擁進了院子。
小瑪麗還沒有收到新婚的禮物,當地叫做“彩禮”,她穿著她樸素的衣服中最好的
幾件:一件深色的粗布連衣裙,一條花枝圖案、色彩鮮艷的白披巾,一條桃紅色的圍裙
——一種當時非常流行、現在無人光顧的紅印花布,一頂雪白的細布帽子,那種式樣好
不容易保存下來,令人想起安娜﹒博琳和阿涅絲﹒索雷爾ヾ的帽子。她臉色鮮艷,微露
笑容,毫不驕矜,儘管有理由這樣。熱爾曼在她旁邊莊重溫柔,就像年輕的雅各在拉班
的井邊迎接拉結ゝ一樣。換了別的姑娘,就會擺出了不起的神氣和得意洋洋的姿態;因
為不論在哪一階層,憑著自己漂亮的眼睛而出嫁,總是值得自傲的。姑娘的眼睛是水汪
汪的,閃耀著愛情的光輝;很明顯她是一往情深,沒有閒功夫顧到別人的意見。她可愛
的堅定的表情還留在臉上;她渾身表現出坦率和誠懇;她獲得成功,卻絲毫不流露出傲
慢,她意識到自己的力量,卻絲毫不突出自己。我從來沒看到過這樣可愛的未婚妻,她
年輕的女友問她是否幸福時,她毫不含糊地回答:
ヾ安娜﹒博琳(1507—1536),英王享利三世的妻子;阿涅絲﹒索雷爾,法王查理七世的情婦。
ゝ《聖經﹒創世紀》第二十九章所載故事,拉斐爾曾以此為畫。
“當然囉!我不會抱怨仁慈的上帝。”
莫裡斯老爹致詞;他說了些照例的客套話和歡迎來賓的話。他先把一根綴著緞帶的
桂枝繫在爐頂上,俗稱“通知書”,就是說喜帖;然後他發給來賓每人一個小十字架,
由紅藍兩色絲帶互纏著,紅代表新娘,藍代表新郎;男女來賓新婚那天要一直保留這個
標記,女的插在帽子上,男的插在鈕孔上。這是准許證和入場券。
於是莫裡斯老爹再致賀詞,他邀請各個家長和他全家人,就是說他所有的孩子、親
屬、朋友和僕人,參加祝福儀式、宴會。余興、舞會和以後的一切節目。他沒有忘了說:
“你們榮幸地受到了邀請。”這句話是非常正確的,雖然我們覺得意思說反了,因為它
表達了給值得邀請的人以榮幸的意思。
雖然邀請很大方,在全教區每一家都請到了,但鄉下人對於禮節是非常慎重的,只
允許每家去兩個人,一個是家長,一個是孩子。
邀請儀式結束以後,未婚夫婦和親屬一起到農場吃中飯。
以後,小瑪麗在公地看守她的三頭綿羊,熱爾曼到地裡幹活,彷彿什麼事也沒有發
生過一樣。
婚禮的前一天,下午兩點鐘左右,樂隊來了,吹風笛的,演奏手搖弦琴的,他們的
樂器裝飾著長飄帶,奏出應時的進行曲,對於不是本地人的腳步,節奏是慢了一點,但
用在肥沃的土地和崎嶇不平的道路上是非常相稱的。年輕人和孩子們發出的槍聲,宣告
婚禮就要開始。聚集的人越來越多,在屋前的草地上跳舞,造成歡樂的氣氛。夜幕降臨
時,人們開始做奇怪的準備工作,大家分成兩組,到天色完全黑下來,便舉行送“彩禮”
儀式。
這是在新娘家裡,吉葉特大娘的茅屋裡舉行的。吉葉特大娘和她的女兒一起,還約
了十二個年輕俊俏的牧羊女——她女兒的親戚朋友,兩三個受人尊敬的主婦——能說會
道、對答如流的鄰居,嚴格遵守古代習俗。然後又從親友中選出十二個壯健的男人,最
後還有本教區年老的打麻人,他能說會道,口若懸河。
在布列塔尼,鄉村裁縫所扮演的角色,在我們鄉裡則由打麻人或梳羊毛的人所擔當
(這兩種職業常常集於一身)。他參加所有婚喪儀式,因為他基本上是博學的,又擅長
辭令,在這種場合,他總是有心做代言人,出色地完成自古以來沿用的某些儀式。他東
奔西跑的職業,使他出入於別人家中,不能待在自己家裡,自然而然使他變得饒舌、風
趣、能說、會唱。
打麻人尤其是懷疑論者。他和鄉下的另一個角色,那就是我們馬上談到的掘墓人,
他們常常是鄉下膽大的人。他們經常說到幽靈,非常清楚這些惡鬼的伎倆,一點也不怕
它們。特別是在夜裡,掘墓人、打麻人和幽靈都施展他們的本領。打麻人正是在黑夜講
述悲慘的傳說。讓我離題說幾句……
當大麻恰到火候,也就是說在流水裡泡夠,在岸上晾個半干時,人們就把麻運到院
子裡,一小束一小束豎起來,底部散開,上面束成圓形,在晚上,這有點兒像一長溜白
色的小幽靈,支著它們纖細的腿,沿著牆跟無聲無息地走著。
到了9月末梢,那時夜晚還很暖和,在淡淡的月色下,人們開始打麻。白天,麻已
在爐裡烤過;到了晚上,把麻抽出來,趁熱打麻。打麻人使用一種木架,上面安上一根
木棒,木棒落在下面的槽裡,褪打著麻杆,而不會切斷它。夜裡在鄉下聽到的,就是這
種連續快打三下的脆響。然後又恢復寂靜;這時是用手抽出那一小束麻,換另一頭來打。
於是又響起三下槌打聲;這是另一只手操縱著木棒。這樣繼續下去,直到月亮被曙光照
得朦朦朧朧時為止。由於這種活兒一年裡只干幾天,所以狗不習慣響聲,朝四面八方發
出淒厲的吠叫聲。
這是鄉下充滿奇特和神秘響聲的時節。大雁飛過這個地區,白天,肉眼幾乎辨別不
清它們,夜裡也只能聽到它們的叫聲;這些嘶啞、淒愴的鳴聲消失在雲層裡,彷彿是受
苦的靈魂在呼叫,在訣別,竭力尋找著上天的道路,而不可抗拒的命運逼使它們貼近地
面翱翔,圍著人們的住宅回旋。這些候鳥在天空飛行中有些奇怪的游移不定和神秘的焦
慮不安。有時,捉摸不定的微風在高空搏擊和此起彼伏,這些鳥便弄不清風向。白天迷
失方向時,可以看到領頭的雁在空中亂飛,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飛到三角隊形
的末尾,它的伙伴也巧妙地一翻身,在它背後重新排好隊形。經過幾次三番白白的努力,
那只精疲力竭的領隊雁便往往放棄了領隊,另外一只出來嘗試,又讓位給第三只,第三
只終於找到了風向,勝利地帶著隊伍前進。但是,在這些有翅膀的旅行者中間,用一種
沒人領會的語言,交換著多少叫喚、責備、告誡、粗野的咒罵和不安的詢問呵!
在這天籟陣陣的夜晚裡,可以聽到這些淒愴的喧囂聲,有時長久地在房屋上方迴盪;
由於什麼也看不到,便會不由自主地感到一種恐怖和憐憫不安,直到這如訴如泣的黑壓
壓的鳥群消失在無垠的天際。
每年這個時節所特有的還有別的聲音,主要是在果園發出的。采摘水果還沒有開始,
千萬種不尋常的爆裂聲使果樹變得像動物一樣。一條樹枝在它的負荷驟然達到增長的極
限時,彎曲下墜,軋軋有聲;或者是一只蘋果脫離了枝頭,帶著沉濁的響聲落在你腳邊
的濕地上。這時你會聽到一只你看不見的動物擦過樹枝和草叢,溜走了:這是農民的狗,
這閒蕩的傢伙既好奇又不安,既咄咄逼人又膽小怯懦,到處溜躂,從不睡覺,總在尋找
什麼東西,它躲在荊棘叢裡窺測著你,一聽到蘋果落地的響聲,拔腿便逃,以為你朝它
扔石子。
就是在這些朦朦朧朧的、灰褐色的夜晚,打麻人敘述他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關於
小鬼和白野兔啦,受難的靈魂和變成狼的巫師啦,在十字街頭的巫魔夜會和墓園裡會預
言的貓頭鷹啦。我記得有一晚的上半夜我在開動的打麻機旁度過,打麻機陰森森的槌打
聲在打麻人說到最恐怖的地方,打斷了他的敘述,我們的脈管不禁打了個冷顫。那老人
常常一面打麻,一面繼續講故事;有四五個字沒聽見,不用說是可怕的字,我們不敢叫
他重複一遍,漏聽使得他本來已經陰森神秘的故事更增加了恐怖神奇的氣氛。女僕白白
地通知我們,夜已經很深了,不便再呆在外邊,就寢時間早已敲過:她們其實也想聽得
很;然後我們疑神疑鬼地穿過村子,回到家裡!教堂的門廊在我們看來是多麼深邃,老
樹的陰影是多麼濃厚、漆黑呀!至於墓地,我們看都不敢看;打它旁邊經過時,我們緊
閉起雙眼。
但是打麻人不比聖器室管理人那樣,專門以嚇人為樂;他愛逗人笑樂,他是詼諧大
家,當需要詠唱愛情和婚姻時,他又是多情善感的;是他搜集和在記憶裡保存下來最古
老的歌曲,並傳給後世。所以,在婚禮中,由他來擔當下面這個給小瑪麗送彩禮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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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送彩禮
待到所有的人都聚集在屋裡時,家裡人就把門窗關得嚴嚴實實,甚至把閣樓的天窗
也堵上,所有出口都用木板、擱凳、樹根和桌子擋住,彷彿準備守城似的;在這設防的
屋裡,有一種相當莊嚴的等待的寂靜,終於聽見了遠處的歌聲、笑聲和鄉村樂器聲。這
是求婚者的隊伍,熱爾曼領頭,他的最勇敢的伙伴,掘墓人,親屬,朋友和僕人簇擁著,
組成一支歡樂的強有力的隊伍。
隨著他們走近新娘的家,便越走越慢,大家商量了一會兒,就靜默下來。關在屋子
裡的姑娘們,分別站在有縫隙的窗後,她們透過縫隙看到那隊人馬來到了,散佈成戰鬥
的隊列。這時天下著寒冷的細雨,更增加了這個場面的刺激性,屋子的灶內熊熊的火焰
光輝四射。瑪麗很想縮短這種例行的圍攻戰不可避免的緩慢過程;她不願看到她的未婚
夫這樣挨凍受冷,但她在這種情況下召開的會議中沒有發言權,甚至她還得公開參與她
的女伴們的惡作劇。
兩個陣營擺好陣勢以後,外邊的火器發出一陣排槍,使附近的狗都大聲吹叫起來。
新娘家的幾條狗吠著向門口撲去,以為真有人攻打了,母親們竭力安慰小孩,可是沒有
用,他們開始哭起來,嚇得發抖。這整個場面演得那麼逼真,一個外鄉人遇上了,會以
為是在抵抗一群土匪的進攻呢。
這時,代表未婚夫的演說家和行吟詩人的掘墓人站到門前,而打麻人也站在同一扇
門上方的天窗下,兩人開始下面的對話:
掘墓人 唉!善良的人們,我親愛的教民啊,看在上帝
的份上,給我開開門吧。
打麻人 你是誰?你怎麼這樣放肆,管我們叫你親愛的
教民?我們不認識你。
掘墓人 我們是受苦受難的老實人。不用害怕我們,我
的朋友們!款待我們吧。天下著雪珠我們可憐的腳
都凍僵了,我們打老遠的地方來,我們的水鞋都走
裂了。
打麻人 你們的木鞋走裂的話,你們可以在地上找一
找;你們會找到柳條,做成弓形釘(弧形的小鐵
勾,釘在裂開的木鞋上,固定住水頭)。
掘墓人 柳條弓形釘一點兒不牢。你們別嘲笑我們了,
善良的人們,你們最好給我們開開門。我們看到你
們的屋子裡生起了好多的火呀;你們準定架起了叉
子,在你們家裡會心情愉快,肚子也痛快。給可憐
的朝聖者開開門吧,如果你們不對他們發發慈悲的
話,他們就會餓死在你們門口。
打麻人 哈!哈!你們是朝聖者嗎?剛才你們沒有對我
們說過。請問,你們從什麼聖地朝拜回來的?
掘墓人 等你們給我們打開門,我們再告訴你們,因為
我們是從遙遠的地方來的,說來你們也不信。
打麻人 給你們開門?想得倒美!我們不能信任你們。
喂,你們是從普利尼的聖西爾萬來的嗎?
掘墓人我們到過普利尼的聖西爾萬,但我們到過還要
遠的地方。
打麻人 那麼你們到過聖索朗日囉?
掘墓人 我們當然到過聖索朗日;但我們到過更遠的地
方。
打麻人 你們撒謊;你們從來沒有到過聖索朗日。
掘墓人 我們到過更遠的地方,這會兒我們是從孔波斯
泰爾ヾ的聖雅克來的。
ヾ孔波斯泰爾,西班牙城市,是個著名的朝聖地。
打麻人 你們對我們胡扯些什麼呀?我們不認識這個教
區。我們看出你們是壞人,強盜,窮光蛋,騙子
手。滾遠一點去胡吹瞎扯吧;我們防守嚴密,你們
別想進來。
掘墓人 唉!伙計,行行好吧!我們不是朝聖的人,給
你們猜對了;但我們是不幸的偷獵的人,正被看守
人追趕著。警察就緊追在我們後面,如果你們不讓
我們躲在干草房裡,我們就會馬上被抓住,押進監
獄。
打麻人 有誰能給我們證明,這回你們是像你們所說的
那種人呢?因為已經有一個謊話,你們不能自圓其
說了。
掘墓人 你們肯給我們開門的話,我們會給你們看看我
們打死的一只好大的獵物。
打麻人 馬上拿出來,我們不相信。
掘墓人 那麼,請打開一扇門或者一扇窗,我們把獵物
塞進去給你們看。
打麻人 噢!不行!沒有這麼蠢!我從一個小孔裡瞧著
你們!在你們中間我既看不到獵人,也看不到獵
物。
這當兒,有一個放牛的小伙子,身材矮壯,有大力士一樣的力氣,他從人叢中走出
來,剛才沒人注意到他,他舉著一把扎上草束和緞帶的大鐵叉,叉著一只拔了毛的鵝,
舉到天窗旁邊。
“真是不錯呀!”打麻人小心地伸出一條手臂去摸那要烤的鵝,嚷著說:“這既不
是鵪鶉,也不是山鶉,既不是野兔,也不是家兔;這有點兒像一只鵝或者一只火雞。你
們真是出色的獵人!這只獵物根本不用你們去奔跑。滾遠一點吧,你們這些傢伙!你們
的謊話都被識破了,你們可以回去燒你們的晚飯啦。你們吃不到我們的。”
掘墓人 唉!我的天呀!我們到哪兒去燒我們的獵物
呢?給我們這麼多人吃,這實在太少了;再說,我
們既沒有火,也沒有地方。這會兒家家門關廣闊,
人人都睡覺了;只有你們家在辦喜事,你們讓我們
在外邊凍僵了,心腸實在太硬。善良的人們,我們
再求一次,請開開門吧;我們不會讓你們破費的。
你們看,我們帶著要烤的野味;只佔你們爐膛的一
點兒地方,一會兒就能烤熟,我們便會滿意而去。
打麻人 你們以為我們家地方太多,木柴也不費錢嗎?
掘墓人 我們帶了一小捆干草,用來燒火,這點就夠
了,只要讓我們把鐵叉伸進爐膛就行啦。
打麻人 壓根兒不行;你們讓我們討厭,一點兒得不到
我們同情。我看你們吃醉了,什麼也不需要,你們
想進我們家搶走我們的火和姑娘們。
掘墓人 既然你們根本聽不進好言相勸,那就怪不得我
們用武力闖進去了。
打麻人 願意的話,就試試看吧。我們關得嚴嚴實實,
用不著害怕你們。既然你們蠻不講理,我們就不再
理會你們了。
說完,打麻人砰的一聲關上天窗;從梯子下到房間裡來。他牽著新娘,同青年男女
一起,歡樂地又跳又嚷起來,而那些已婚婦女失聲唱歌,發出哈哈大笑,對外邊企圖進
攻的人表示蔑視和挑戰。
那些圍攻的人也發起狂來:他們朝門放槍,惹得狗在狂吠,還猛敲牆壁,搖晃護窗
板,發出可怕的叫嚷。總之,這陣喧鬧震天價響,使人互相聽不清楚,一片灰塵煙霧,
使人互相看不清臉。
但這場進攻是假裝的:打破禮節的時刻還沒有到來。如果有人在四處巡看時終於發
現一條沒有設防的通道或者一個缺口,就可以突然闖進屋去,這時,拿鐵叉的人把要烤
的東西放到火上,那麼爐灶就算被佔領了,這幕喜劇便告結束,新郎算是勝利了。
但是,房子的進出口並不多,不至於會忽略應有的小心,在決定搏鬥的時刻未到來
以前,誰也不得擅自竊取動用武力的權利。
待到跳得累了,叫得累了,打麻人才想到讓對方投降。他重新爬上天窗,小心地打
開窗戶,對著那些灰心喪氣的圍攻者哈哈大笑。
“喂,孩子們,”他說,“你們真夠慚愧的!你們以為闖進來太容易不過了,現在
你們看到我們防衛得很好了吧。我們開始可憐你們,只要你們願意屈服,接受我們的條
件。”
掘墓人 說吧,正直的人們;告訴我們該怎麼做,才能
接近你們的爐灶。
打麻人 你們得唱歌,我的朋友們,但要唱一支我們沒
聽過的歌,而且我們拿不出一支更好的歌來回答。
“那並不難!”掘墓人回答,他用有力的嗓門唱起來:
“半年前,正是春天。”
“我在嫩草上漫步。”打麻人用略微有點嘶啞、但很可怕的嗓門答唱起來,“可憐
的人們,你們給我們唱一支這樣老掉牙的歌,不是在開玩笑嗎?你們看,頭一句我們便
把你們截住了!”
“從前有一個公主……”
“她要想出嫁。”打麻人應和著,“換一只,換另一只!我們太熟悉這一首。”
掘墓人 你們要聽這一首嗎?——從南特歸來……
打麻人 ——我精疲力竭,啊!我精疲力竭。這一首是
我祖母時代的歌,再換另一首吧!
掘墓人 ——那一天,我在散步……
打麻人 ——沿著這迷人的樹林!這一首太沒意思!我
們的娃娃都懶得和你對唱!怎麼?你們就知道這一
些?
掘墓人 噢!我們要唱得你們對不上來。
像這樣唇槍舌劍,要過整整一個鐘頭。由於兩個對手都是當地的唱歌能手,他們的
節目似乎沒完沒了,有可能持續一整夜,尤其因為打麻人要點花招,讓對方唱某些十節、
二十節、或三十節的哀歌,他保持沉默,佯裝認輸。於是新郎方面得意洋洋,大聲合唱,
以為這回對方對不上來了;可是,唱到最後一節的一半時,他們聽到老打麻人像患感冒
一般的粗嗓子吼出了最後幾句詩;唱完後,他嚷著說:
“孩子們,你們用不著唱一首這麼長的!我們對它了如指掌!”
可是也有一兩次打麻人做個鬼臉,皺皺眉頭,沮喪地轉過身來,望著那些專心傾聽
的已婚婦女,掘墓人唱起非常古老的歌,他的對手記不得了,或者他從來就不會唱;但
那些大嬸大媽馬上用海鷗一樣的尖嗓子哼出那得勝的疊句,掘墓人不得不認輸,再試另
外的曲子。
要等到勝利屬於哪一方,實在是太長了。新娘的一方宣佈,只要贈送給新娘一件相
稱的禮物,就不再為難。
於是唱起了彩禮之歌,曲調像教堂的贊美歌一樣莊嚴。
外邊的男子用男低音合唱著:
把門打開,打開,
瑪麗,你多麼可愛,
我有重禮相贈。
唉!親愛的,讓我們進來。
屋裡的女人用悲傷的假嗓子回答:
我爸煩惱媽悲哀,
我呀這千金之驅,
這時不能把門開。
男人們重新又唱第一節,而第四句改成這樣:
我有漂亮手帕相贈。
但女人們以新娘的名義,同第一次一樣對答。
男人們至少要唱二十遍,歷數所有的彩禮,最後一句詩總要提到一件新物品:漂亮
的圍裙,漂亮的絲帶,呢料衣服,花邊,金十字架,一直到一百只別針,這樣,給新娘
的簡樸彩禮就算齊全了。但大嬸大媽們卻始終予以拒絕;末了,小伙子們終於說出“有
一個漂亮的丈夫相贈”,於是她們既對著新娘開口,又同男人們一起和唱:
把門打開,打開,
瑪麗,你多麼可愛,
是漂亮的丈夫來找你,
快,親愛的,讓他們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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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婚禮
打麻人立刻抽掉把門從裡面關上的木閂:那時候,我們村裡大多數人家還只知道用
這種鎖。新郎的一幫人闖進了新娘的屋子,但不是沒有戰鬥;因為守在屋裡的小伙子們,
甚至還有老打麻人和大娘大嬸們都有責任把守爐灶。拿鐵叉的人在自己一邊的人支持下,
要把燒烤的家禽放到爐膛內。這是一場真正的戰鬥,儘管大家不許打人,爭奪中也毫無
怒氣。但大家推推搡搡,擠作一團,並且在這種試一試力氣的場合中,有那麼多自尊心
在活動著,以致結果可能是嚴重的,只不過在歡笑歌唱中顯示不出來罷了。可憐的老打
麻人像頭獅子一樣掙扎著,被人群擠得貼在牆上,連氣都透不過來。不止一個被推倒的
鬥士被人亂踩著,不止一只手抓住鐵叉,被戳得皮破血流。這類玩意兒是危險的,近來
發生的事件相當嚴重,我們鄉裡的農民決意廢止送彩禮的儀式。我相信在弗朗索瓦絲﹒
梅揚ヾ的婚禮中看到的是最後一次,而那次爭鬥就是假裝的。
ヾ弗朗索瓦絲﹒梅揚是喬治﹒桑的女僕,她於1827年結婚。
在熱爾曼的婚禮上,這種爭鬥還相當激烈。一方要侵占吉葉特大娘的爐灶,另一方
則要保衛它,都認為有關榮譽。大鐵叉在互相爭奪的強有力的手腕底下,扭得像螺絲一
樣。有人開了一槍,把屋頂下掛著的柳條筐裡一小束扎成玩偶的麻打著了火。這個意外
事件轉移了注意力,正當一部分人忙著撲滅火,怕釀成火災時,那個不被人發覺,爬上
了閣樓的掘墓人順著煙囪爬下來,抓住了鐵叉,這時,牧牛人正在爐灶旁保衛它,高舉
過頭,不讓它被人奪去。攻擊開始前,有年紀的婦女剛剛小心地熄滅了火,生怕在爐旁
爭奪時,有人會跌進去燒傷。風趣的掘墓人得到牧牛人的會意,毫不費力地奪到了鐵叉,
把它扔到烤肉鐵扦架上。大功告成了!再也不允許碰它一碰。他跳到屋子中間,點著了
剩下的裹在鐵叉上的干草,算作燒烤那只鵝,因為鵝已經撕成碎塊,扔得滿地都是。
於是滿屋子都是歡笑聲,爭相自吹自擂。每個人都讓別人看他受到的毆打,因為往
往這是朋友的手打的,也就沒有人抱怨和爭吵了。那個幾乎給擠扁了的打麻人揉著他的
腰說,他一點兒也不在乎,但他認為他的伙伴掘墓人的詭計不怎麼的,要不是他給擠得
半死,爐灶不會這樣輕易被奪取的。大嫂們打掃乾淨地面,秩序恢復如常。桌子上擺滿
了一壺壺新酒。大家幹過杯,歇過氣來的時候,新郎被帶到屋子當中,他拿著一根小木
棒,又要接受新的考驗。
在爭鬥的時候,新娘和她的三個女伴由她的母親、教母和姨母、姑母藏了起來,讓
這四個姑娘坐在房間的一個冷角落的長凳上,用一條大白被單蒙起來。這三個女伴選得
同瑪麗一般的身材,帽子也一樣高,被單從頭蓋到腳,很難分出哪個是誰。
新郎只許用木棒去點出他猜想是自己女人的那一個。大家給他觀察的時間,但只能
用眼睛去看,已婚婦女站在他旁邊,嚴格監視,不許有任何作弊。如果他點錯的話,一
晚上他不能同新娘跳舞,而只能同他點錯的那位跳舞。
熱爾曼面對著像裹在同一條屍布裡的幾個幽靈,非常害怕點錯;事實上,儘管十分
小心謹慎,有許多人還是點錯了。他的心怦怦亂跳。小瑪麗很想用勁呼吸,讓被單晃動
一下,但她狡猾的同伴也如法炮製,用手指晃動被單,在布罩下有多少姑娘,便也有同
樣多少秘不可測的暗號。方形的帽子均勻地支撐著這塊罩布,很難辨別出皺折所勾勒的
額角的輪廓。
熱爾曼猶豫了十分鐘,他閉上了眼,把靈魂交托給上帝,隨便把木棒一伸。他觸到
了小瑪麗的腦門,她把被單甩得遠遠的,喊著成功了。於是他得到允許抱吻她,他用強
壯的手臂把她抱到房間當中,同她一起揭開舞會,舞會一直延續到早上兩點。
然後大伙兒分手,到八點再相會。由於有一部分年輕人是鄰村的,床舖不夠給所有
的人睡覺,所以本村的女賓要邀兩三個年輕的女伴睡到她床上去,而小伙子則橫七豎八
躺在農場谷倉的草堆上。可以想見他們在那兒不怎麼睡得著,因為他們一心想打鬧、說
笑,講些不可思議的故事。在婚禮中,必要時可以三個通宵不睡,一點兒不覺得懊悔。
在預定出發的時刻之前,大伙兒先吃過放上大量胡椒的奶湯。用來開胃,因為喜酒
菜餚豐盛。然後大伙兒在農場的院子裡集合,我們的教區取消了,我們得走上半里路,
去舉行結婚祝福禮。風和日麗,但道路很不好走,每個人都有一匹馬,男子背後搭著一
個姑娘或老女人。熱爾曼騎上小青動身了;小青洗涮乾淨,新釘過蹄鐵,扎著綵帶,前
蹄踢尥著,鼻孔噴著火似的熱氣。他同內弟雅克到茅屋裡去找新娘;雅克騎在老青馬上,
後面帶著吉葉特大娘。熱爾曼得意洋洋地帶著他的小愛妻,回到農場的院子裡。
隨後,歡樂的馬隊上路了,孩子們步行簇擁著,他們一面奔跑,一面放著槍,嚇得
馬兒蹦跳起來。莫裡斯大娘同熱爾曼的三個孩子、提琴手坐在大車上。他們在樂聲中打
頭出發。小皮埃爾那麼漂亮,年老的外婆得意極了。好動的孩子在她身邊呆不住,半路
上車子稍停一下,要轉人一段難走的路,這時他趁機溜掉,跑去求他父親讓他騎上小青,
坐在父親前面。
“那怎麼行!”熱爾曼回答,“這樣會讓人家笑話我們,絕對不行。”
“我可不在乎聖沙蒂埃教堂裡的人說閒話,”小瑪麗說,“帶上他吧,熱爾曼,求
求你:我對他要比對我的結婚禮服更加感到驕傲呢。”
熱爾曼讓步了,這漂亮的三個一組催著小青得意地奔馳,插到隊伍中去。
事實上,聖沙蒂埃教堂裡的人雖然很愛嘲弄和取笑附近教區到他們這兒來的人,但
看到這樣俊美的新郎,這樣漂亮的新娘和能令王后羨慕的孩子,便一點兒不想譏笑了。
小皮埃爾穿了一套淡藍色的呢料衣服,一件小巧的紅背心,短得在下巴底下沒有多少長
度。村裡的裁縫把背心的腋窩做得這樣緊,以致他的兩條小手臂都合不攏來。他是多麼
神氣呵!他戴一頂圓帽,鑲著黑色和金色的綜子,一根孔雀翎毛從一簇火雞毛中傲然聳
起。一團比他的頭還要大的花球覆蓋著他的肩頭,緞帶一直飄到腳下。打麻人也是本地
的理發匠和假髮師,在他的頭上蓋上一個碟子,剪去外邊的頭髮,理成一個圓蓋形,這
是保證剪得齊的萬無一失的辦法。這樣打扮,不消說,可憐的孩子就不如長髮隨風飄蕩,
披著羊皮,像施洗禮的聖約翰那樣富有詩意了;但他決不會想到這點,人人都欣賞他,
說他像一個小大人。他的俊俏蓋過了一切,確實,孩子無可比擬的美還有什麼不能勝過
呢?
他的小妹妹索朗日頭一遭戴了一頂女帽,代替了小女孩通常戴到兩三歲的印花布童
帽。多大的帽子呵!比可憐的娃娃的整個身體還要高,還要寬。她顯得多麼漂亮!她不
敢轉動一下頭,身子直挺挺的,心想人家會把她看作新娘呢。
至於小西爾萬,他還穿著罩袍,睡熟在他外婆的膝上,他還一點兒不明白婚禮是怎
麼一回事呢。
熱爾曼慈愛地瞧著他的孩子們,走到鄉公所時,他對新娘說:
“喂,瑪麗,今天我來到這兒,比那天我把你從尚特盧伯樹林帶回村裡時,以為你
決不會愛我,心情要快樂多了;我像現在一樣把你抱下地來,但那時我想,我們再不會
把這孩子放在我們的膝頭上,一同騎著這匹惹人憐愛的小青馬了。啊,我多麼愛你,多
麼愛這些可憐的小傢伙,我是多麼幸福,因為你愛我,你愛孩子們,我的岳父母愛你,
而我也多麼愛你的母親、我的朋友們和今兒個所有的人,我恨不得有三四顆心來容納這
麼多的愛。當真,一顆心要容納這麼多友誼和快樂是太少了!我真要脹得肚子痛啦。”
在鄉公所和教堂門口有一大堆人,圍著要看漂亮的新娘。為什麼不提一下她的服裝
呢?她的服裝是多麼合身呵!她的帽子是淺色平紋細布做的,繡滿了花,垂著一條條鑲
花邊的布。那時候,農家婦女是不讓一根頭髮露出來的,她們的帽子下邊藏著美麗的長
發,用白絲帶束住,盤在頭上,時至今日,不戴帽子在男人面前露臉,仍然是不成體統
的丟臉的行為。不過如今她們可以在額上露出一條窄窄的束髮帶,使她們好看多了。但
我很留戀那時候的古典式帽子;那些貼在皮膚上的白色花邊我覺得格外莊嚴,當一張臉
孔這樣打扮顯得很美的時候,這種美具有無法形容的魅力和優雅端莊。
小瑪麗還戴著這種帽子,她的腦門白皙純潔,不怕布帛的白色會使她顯得灰暗。雖
然她一夜沒有合眼,但早晨的空氣,尤其是像天空一樣澄澈的心靈暗暗的歡樂,還有少
女的羞澀所抑制的內心火一般的熱情,使她的臉頰泛起一片光采,宛如4月清晨陽光下
的桃花那樣柔和可愛。
她的白披巾貞潔地交叉在胸前,只讓人看到像斑鳩那樣滾圓的脖頸的優雅線條。她
的像愛神木綠色的細布便服勾勒出她窈窕的身材,看來完美無缺,但還該發育長大,因
為她還不滿十七歲呢。她繫著一條深紫色綢圍裙,還戴著圍絲廷,我們村裡的婦女本不
該取消了的,這圍絲廷使胸部顯得高雅而樸素。如今,婦女們裹披巾的方式傲氣十足,
但她們的打扮已不再有古典貞潔之花的美了,就像霍爾拜因筆下的處女那樣。她們現在
更妖嬈,更迷人。昔日那種好看的裝束是有點嚴肅呆板,但能使她們難得的微笑顯得更
深沉,更完美。
臨到贈獻禮物的儀式,熱爾曼依照習俗把十三塊銀幣放到新娘手中。他給她戴上一
只銀戒指,這種戒指多少世紀以來樣式保持不變,只是後來用金婚戒來代替了。走出教
堂時,瑪麗悄聲對他說:
“這當真是我所希望的戒指嗎?是我向你要過的戒指嗎,熱爾曼?”
“是的,”他回答,“正是我的卡特琳死時戴在手指上的那只戒指。我兩次結婚都
用這同一只戒指。”
“謝謝你,熱爾曼,”年輕的妻子用嚴肅深沉的語調說,“我要一直戴到死去,要
是我死在你前面的話,你留著它,替你的小索朗日的婚禮準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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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卷心菜
大伙兒重新上馬,迅速回到伯萊爾。筵席豐盛,穿插著跳舞和唱歌,一直吃到子夜。
老年人一連十四個小時不離開桌子。掘墓人下廚做菜,而且做得很出色。他做菜遠近聞
名,上菜之間他便離開爐灶,參加跳舞唱歌。但這可憐的荒唐老爹患有癲癇症!誰料想
得到呢?他像年輕人一樣好氣色,強壯,快樂。有一天,我們發現他在天剛黑時倒在一
條溝裡,發病扭成一團,半死不活的。我們把他放到小車上,拉到我們家,照顧了一整
夜。三天以後他參加婚禮,像鶇鳥一樣唱歌,像小山羊一樣歡蹦亂跳,按古老的風俗動
個不停。離開婚禮,他還去挖了一個墓坑,釘了一口棺材。他完成得認認真真,儘管從
他的好脾氣上看不出什麼,但他留下了陰森森的印象,加速了他舊病復發。他的女人癱
瘓了,二十年來沒離開過她的椅子。他的母親有一百零四歲,還健在。但這個可憐的人,
這樣快活、善良、風趣,去年竟從閣樓摔到地上摔死了。不用說,他的病發作了,受到
致命的襲擊,像往常一樣,他躲到干草堆裡,不讓家裡人害怕和難過。他就這樣悲慘地
結束了和他本人一樣奇特的一生,在他身上混合著淒慘和瘋狂。可怕和令人喜悅的東西;
他的心總是善良的,他的性格一直是可愛的。
我們到了婚禮的第三天,這是最有意思的一天,這儀式仍舊嚴格保存到今天。且不
提把烤麵包片送到新人的床上,這是一種相當胡鬧的風俗,它要使新娘羞赧臉紅,有可
能使在場的姑娘喪失羞恥心。況且我相信每一省都有這種風俗,在我們鄉裡沒有什麼特
別之處。
正如送彩禮的儀式是佔有新娘的心和家的象征一樣,“卷心菜”的儀式是婚後子孫
繁衍的象征。在婚禮翌日的早飯後,就開始這種淵源於高盧人的古怪的禮儀表演,經過
早期基督教的熏陶,它逐漸演變成一種“神秘劇”,或者像中世紀的滑稽道德劇。
兩個小伙子(最活潑、最伶俐的)在吃飯時消失不見了,他們去化裝打扮,隨後在
樂隊、狗、孩子們和槍聲的簇擁下又回來了。他們扮作一對乞丐夫妻,穿著不堪人目的
破衣爛衫。丈夫格外骯髒,是惡習使他墮落到如此地步;妻子只是因為丈夫的無行才這
樣不幸和卑賤。
他們自稱是“園丁”和“園丁媳婦”,準備看守和栽培那顆神聖的卷心菜。但丈夫
身兼各種稱號,每種稱號都有一個意義。有人管他叫“稻草人”,因為他頭戴干草和麻
做成的假髮,為了遮住他的破衣爛衫掩蔽不住的身體,他用草包著腿和一部分身子。他
用麥稈或干草塞在罩衫下面,裝作大肚子或駝背。有人管他叫“爛衫人”,因為他穿著
破衣爛衫。最後,有人管他叫“異教徒”,這意義格外明顯,因為他由於無恥和縱欲,
凡是與基督教的一切美德相反的都集於他一身。
他來到的時候,滿臉塗著煤煙和酒糟,有時還戴上一副滑稽的面具。一個破損缺口
的陶杯,或者一只舊木鞋,用細繩掛在腰帶上,給他用來討酒喝。沒有人拒絕他,他假
裝喝下去,卻將灑灑在地上,作著莫酒的姿勢。他一步一跌,在爛泥中打滾;他裝作已
經酩酊大醉。他可憐的妻子跑在他後面,扶他起來,向人呼救,拔著從自己齷齪的帽子
下露出來的一綹綹麻做的頭髮,為著丈夫的卑劣而哭泣,動人地數落著他。
“該死的!”她衝著他,“看看狂喝濫飲把我們弄到什麼困地。呵!我白白地紡線,
替你幹活,縫補你的衣服!你不停地撕破和弄髒衣服。你把我可憐巴巴的財產都吃喝光
了,我們的六個孩子窮得什麼也沒有;我們同牲口一起住在馬廄裡;我們只好去乞討。
你又是這麼丑,這麼令人作嘔,這麼令人瞧不起,用不了多久,人家扔給我們麵包,就
會像扔給狗一樣。唉!好心的人哪,可憐我們吧!可憐我吧!我不應當這樣苦命,哪個
女人都沒有比我更骯髒、更可恨的丈夫。幫幫我把他扶起來,要不然大車要把他碾得像
破瓶片一樣,我就成了寡婦,那我會愁死的,雖然大家都說,那對我是個大好事。”
這就是整出戲中園丁媳婦的角色和她滔滔不絕的哀訴。這是一種真正的自由劇,在
露天、路旁、田野裡即興演出,由偶然出現的事情所豐富,所有的人,參加婚禮的,局
外無關的,主人家的,過路的,都參加進去,演三四個小時,就像我們馬上看到的那樣。
題材千篇一律,但可以無窮盡地發揮,從這裡可以看到我們鄉下農民的模仿本能,豐富
的噱頭,能言善辯,應答的才智,甚至天生的雄辯。
園丁媳婦的角色普通分派給一個瘦小、沒有胡子、面色紅潤的小伙子,他要善於演
得逼真,把滑稽可笑的絕望情態演得十分自然,使觀眾又開心,又難過,當成真人真事
一樣。這種瘦小無須的小伙子在我們鄉下並不罕見,奇怪的是,他們常常膂力過人,遠
近聞名。
女人的不幸演過以後,婚禮上的年輕人慫恿她把醉鬼丈夫扔在一邊,同他們一起散
散心。他們挽住她的手臂,把她拖走。漸漸地,她忘了自己的處境,快活起來,時而跟
著這個跑,時而跟著那個跑,步態放蕩:這是一個新的道德劇,丈夫的無行引起和帶來
了妻子的無行。
異教徒這時酒醒了,他睜眼尋找著妻子,手裡拿著一根繩子和一根棍子,追趕著她。
人們讓他疲於奔命,把他的女人藏起來,從這個人手裡轉到那個人手裡,竭力使她開心,
欺弄那嫉妒的丈夫。他的“朋友們”想法灌醉他。最後他趕上了不貞的女人,要動手打
她。這類模仿夫婦生活的患難的滑稽劇中,最真實、最洞察人微的地方,就是嫉妒的丈
夫絕不攻擊搶走他女人的那些人。他對待他們彬彬有禮,小心謹慎,他只想責怪那有罪
的女人,因為她看來無法抵抗他。
但當他舉起棍子,準備用繩子捆上那有罪的女人時,婚禮上所有的男人都來居間調
解,把這對夫妻隔開。“不要打她!千萬不要打你的女人!”這兩句話在這類場合一再
重複,沒完沒了。人們把丈夫繳了械,迫使他原諒和抱吻他的女人,過了一會兒,他又
裝出比先前更愛她了。他和她手挽著手,又唱又跳,直到又一次喝醉酒,癱倒在地;於
是女人又開始哀訴,又是她的失望,假裝的放蕩,丈夫的嫉妒,鄰居的干涉和重歸於好。
這裡面有一種天真的、甚至是粗俗的教訓,使人強烈感到起源於中世紀,但這教訓即使
不能給予今日那些太多情和太有理智,因而不需要它的夫婦以深刻印象,卻至少對孩子
們和年輕人產生印象。那個異教徒追逐著姑娘們,假裝想抱吻她們,使她們又害怕,又
厭惡,帶著決非假裝的激動奔逃。他污穢不堪的臉孔,他的粗棍(其實並不傷人)使孩
子們高聲叫喊。這是最簡單的,但也是最動人的風俗喜劇。
這出鬧劇演到熱鬧的時候,有人去做搬卷心菜的準備工作。大伙兒找來一張擔架,
把異教徒抬上去,他拿著一把鐵鍬,一條繩子和一個大籃子。四個壯漢把擔架抬到肩上。
他的女人走在後面,那些“長者”神情嚴肅、若有所思地結隊前往,然後是參加婚禮的
人成雙結對,隨著音樂的節拍,步伐整齊地前進。槍聲又響起來,狗看到這污穢的異教
徒被人凱旋般地抬著,叫得比先前更兇。孩子們用繩子吊起木鞋,戲謔地表示用香熏他。
但是,為什麼要對這樣一個令人厭惡的人物發出歡呼呢?人們要去獲取這顆神聖的
卷心菜,它是婚姻生育的象征;只有這個昏頭昏腦的醉漢才能用手接觸這象征性的植物。
無疑地,這裡的故事源於基督教之前的一種神秘劇,它使人想起農神節或古代的某種酒
神節。或許這異教徒既是一個出色的園丁,又是不折不扣的普裡亞普ヾ,即園圃和酒色
之神,最初它本是聖潔和嚴肅的,像關於生殖的神秘劇所描寫的一樣,只是風俗的放縱
和思想的敗壞在不知不覺中使他變得這樣卑微墮落。
ヾ普裡亞普是希臘傳說中酒神和美神之子,也是男性生殖的象征。
不管怎樣,這凱旋的行列來到了新娘的家,進入了菜園。在那兒,大伙兒挑選出一
棵最好的卷心菜,這件事做得並不快,因為長者們要商量,討論個沒完沒了,每個人都
為自己看來最合適的卷心菜作辯護。最後進行表決,卷心菜選定以後,園丁便把繩子拴
住菜梗,走到菜園的最邊上。園丁媳婦照看著,不讓這棵神聖的菜脫落時碰壞了,婚禮
上的滑稽大家,打麻人,掘墓人,木匠或木鞋匠(總之,所有不耕地的人和在別人家裡
討生活、被認為而且事實上比普通的農業工人更有才智和口才的人),團團圍住卷心菜。
有一個人用鐵鍬挖開一條深溝,似乎要挖倒一棵橡樹。另一個人在鼻樑上放了一只木頭
的或硬紙板的夾子,算作一副眼鏡:他擔當“工程師”的職務走近來,往遠去,舉起一
張圖樣,睨視著工人,劃著線條,假裝博學,嚷嚷著別人要把一切都弄壞,隨興之所至
叫人停下又重新工作,盡可能拖長而且可笑地指揮幹活。難道這是對古代儀式大全的一
種增補嗎?意在嘲笑一般的理論家,囿於習慣的農民極端蔑視他們;或者意在憎惡那些
土地測量員,他們調整土地冊,分攤租稅;或者意在仇視那些橋樑公路工程局的職員,
他們把公地變成大路,並且讓人取消農民珍視的陳年積弊。總而言之,這個喜劇人物叫
做“幾何學家”,他盡可能使那些使鎬拿鍬的人不能忍受他。
經過一刻鐘的重重困難和滑稽的表演,仍不能弄斷卷心菜的根,把它毫無損傷的掰
下來,這時,一鍬鍬土扔到圍觀者的鼻子上(不趕快站開的人活該倒霉;哪怕是主教或
親王,都要接受泥土的洗禮),最後,異教徒拉著繩子,女異教徒張開圍裙,卷心菜在
觀眾的歡呼聲中徐徐倒下。有人遞過籃子,異教徒夫婦仔仔細細地把卷心菜栽在籃裡。
大伙兒培上新鮮的泥土,用小棒和細繩固定住,好像城裡的賣花女把妍麗的茶花栽在花
盆裡那樣;還把紅蘋果戳在木棒、百裡香、鼠尾草和桂枝的尖端上,插在卷心菜周圍;
這一切都用緞帶和小旗裝飾起來。大伙兒把這勝利品和異教徒再抬到擔架上;異教徒要
保持籃子的平衡,以防不測。最後,大伙兒邁著整齊的步伐,很有秩序地走出菜園。
正當要跨出大門,就像隨後要跨進新郎家的院子時,他們假想出前面路上有阻礙。
抬擔架的跌跌撞撞,大聲驚呼,時而後退,時而前進,彷彿被不可抑制的力量驅使著,
裝出不勝重負,跌倒在地的樣子。這時候,參加婚禮的人喊叫著,激勵並安慰抬擔架的
人:“忍住點!忍住點!孩子!好,好,鼓起勇氣!留神!耐心一點!低一點。門太矮
了!擠緊點,門太窄了!往左一點;現在往右,得,加油,你們成功了!”
在豐年就是這樣的,牛車超載著干草或收割的莊稼,裝得太寬或太高,進不了谷倉
的大門。人們就是這樣吆喝著強壯的牲口,止住或鼓動它們,人們就是這樣靈巧而有力
地使山樣高的財富安安穩穩地從鄉下的凱旋門通過。尤其是最後的一車,叫做“堆成
山”,要格外小心。這是一種田間的節慶。從最後一壟提起的最後一束麥秸,放在車頂
上,扎著緞帶和花朵,牛的額角上和把式的鞭子上也扎著緞帶和花朵。卷心菜被艱難地、
最後勝利地抬進屋,是模擬它所代表的興旺和多子多孫。
到了新郎的院子裡,卷心菜就取了出來,放到屋裡或谷倉的最高處。如果有一根煙
囪,一個尖屋頂,一個鴿子小屋,高過其他屋內的頂部,那就一定得不顧一切危險,把
這沉甸甸的東西搬到住宅的最高點。異教徒把它送到那裡,固定住它,澆上一大壺酒,
同時,一排槍聲和女異教徒歡樂的扭擺身體表示它的落成禮。
同樣的儀式立刻又開始重演。大伙兒在新郎的園子裡拔起另一棵卷心菜,以同樣的
儀式放到新娘為了跟他生活剛剛放棄的房屋的頂上。這些勝利品一直放到風吹雨淋,毀
壞了籃子,帶走了卷心菜。它們存在的時間相當長,足以證實上年紀的男人和女人一面
致意,一面作出的預言:“漂亮的卷心菜,生長開花吧,讓新娘年內就生一個漂亮的小
娃娃;如果你很快枯萎的話,這便是不育的征象,你在房頂上就成了一個不吉利的預
兆。”
這些事做完以後天已經不早了。剩下要做的事,是把新婚夫婦的教父和教母們送走。
這些被推定的親戚如果住得很遠的話,樂隊和所有參加婚禮的人要陪送到教區的邊上。
在往那兒去的路上還要跳舞,分手時互相抱吻。異教徒和他的女人這時已洗得乾乾淨淨,
穿上整潔的衣服,要是他們扮演角色的勞累還不至於使他們去睡一會兒的話。
在熱爾曼結婚的這第三天,大伙兒要在伯萊爾農場跳舞、唱歌、吃喝到半夜。參加
筵席的老年人不能回去,這也難怪。要到第二天黎明,他們才能恢復腿力和精神。當他
們默默地、蹣跚地走回家時,熱爾曼自豪地、精神飽滿地走出門來,去拉他的牛,而讓
他年輕的妻子睡到日出。雲雀鳴囀著飛上天空,他覺得這是自己的心聲在感謝上天。在
枯萎的灌木叢中閃閃發光的薄霜,他看去好像4月裡還未抽葉已經開花的白顏色似的。
在他,自然界的一切是喜氣洋洋和寧謐的,小皮埃爾昨天又笑又跳,累得爬不起來幫他
趕牛;但熱爾曼很高興只有自己一個人。他跪在自己就要再犁一遍的田溝裡,感情洋溢
地做著早禱,兩行淚珠流在仍然汗濕的雙頰上。
可以聽見遠處附近教區的孩子們的歌聲,他們正走回家去,用有點嘶啞的嗓門復唱
著頭天歡樂的疊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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